仅就气候而言, 今年冬天的京城与往年并无不同,留在京城的袁樵没有觉得如何寒冷难熬。倒是家人都出城泡汤去了, 家里一下子就空了, 令他冷清得难受。他不是个爱热闹的人, 自从娶妻之后家里日渐有生气却是不争的事实,梁玉一旦离开, 袁樵时不时有抱着膀子搓手臂的想法。
收到从别业递过来的家书, 袁樵放下手臂,笑着打开来, 心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了呢
扫一眼笔迹, 袁樵犹有闲情品评一下大郎的字倒是没有放下。可惜不是叔玉的亲笔信。
看内容,开头第一句是请安问候,第二句是介绍别业与家人的情况,第三句就是
什么
与萧司空家结亲袁樵眨眨眼,确认信上确实是写的萧度来探口风, 提出了联姻的意向。答应,肯定是要答应的, 自己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怎么能够放过可是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袁樵慢慢在熏笼边坐下, 一字一句地将家书重读了一遍。信中虽是询问他的意见, 三个女人的态度还是很一致的她们想答应,除非袁樵有极其过硬的理由, 否则不可以反对。袁先字里行间也是赞同的。
翻到最后, 是袁先悄悄给他加的话, 将前情提要又复述了一遍。
袁樵叹息一声“要我何用哦”爬起来想写回信, 肯定是答应,答应完了就要开始准备了。家里肯定是不缺钱的,很坦然地说一句,现在家里这么不大讲究地使钱,有一半是梁玉的功劳她有钱,也不吝啬拿出来用。真正需要袁樵斟酌的,是要一个体体面面的媒人。
袁樵掐指算了一下日子,改了主意快到休沐日了,我亲自去一趟别业吧。
既如此,就不必在回信里写得太复杂了,袁樵信手写了自己休沐日去别业面谈的条子,交代来人带回去,心里列了几个央做媒的候选人,预备到了别业让她们挑选,选中了谁就是谁。媒人一要声誉好,二要身份地位足够,三最好是出身名门,还得跟萧家没什么恩怨纠葛。
满足这几个条件,一看对家是萧家,袁家礼数足了,媒人多半是不会拒绝的。
袁樵带着一份名单,于休沐日前一天的夜里,赶到了汤泉别业。
刘夫人谨慎,给袁樵送了信之后就下令家里封口不许说出去,只等袁樵来将事情议定,然后才好公布出来。袁樵见到别业的情况,心里先满意。家里不料他居然这个时候赶夜路过来,都吃了一惊。袁先有些焦虑,竟抢先说话了“阿爹连夜赶路,未免太危险了”
袁樵道“你不知你不知。”
拜见了母亲、祖母,又对梁玉长长一揖“娘子辛苦啦”
梁玉笑道“郎君辛苦啦。”
两人相视一笑,将一边袁先闹了个大红脸。
袁樵对刘、杨两位夫人道“阿先的事情我已知道的,明日正是休沐日,我欲拜访萧府。”
刘夫人道“应该的。”
袁樵道“我斟酌了几个人,做媒人都使得。一是当年的陆学士,二是严尚书,若他二人不得闲,便请叔公出面也是可以的。”
三个女人都对袁翼的印象不算很好,在陆学士与严尚书之间,严尚书更亲近一些,最终决定请他再出一回面。正巧严尚书也回京城去了,袁樵回去就能托他了。
杨夫人待正事说完,问袁樵“你还要明天赶回去吗”
袁樵道“当然,儿职责所在。”
杨夫人一脸的担心,道“不能请一天假的吗”
袁樵笑道“我赶早见过萧家的人,后半晌就回去,不会赶夜路的,晚上还要拜托严尚书去呢。”
杨夫人略略放心“那你快些歇着去。”
次日,袁樵早早起来,使人往萧府投帖,自己先洗漱用饭,席间,问梁玉“你去不去”
梁玉道“我已见过大长公主啦,今天你有事,我也有事。三郎也要回去了,咱们家的喜事儿,也该告诉他一声,让他也欢喜欢喜。近来坏消息太多。”
袁樵道“也好。”
袁樵独自见了萧礼,两人差了十几岁,如今却转做亲家,也是有些好笑。袁樵情知,若算己方,那是高攀了萧家,背后大家都有算盘。看破不说破,还是恭维了萧家的家教,说梁玉回来对萧家大娘赞不绝口之类。
萧礼则从萧弗与袁先的交情说起,说对袁先的品性是很了解的,他选女婿是看人品。
两人恭维得差不多了,袁樵便说“既如此,我回京便央媒,可好至于日子倒不必太急,开春之后回了京城,再认认真真地办一场,必不能辱没小娘子。”
萧礼满意地笑道“彥长周到。”
袁樵从萧府出来,先不回家,而是去了严府的别业,严中和现住在那里呢。他先跟严中和透个消息,严中和一听就乐了“好事好事我陪你回去,明天我告假了”他这个官做得很是潇洒,吩咐给他的事他也能做,但是绝不积极主动,能偷懒就绝不勤快。现有了个正经的借口,他巴不得跑路。
我这可是为了你们两家联姻,这个假可得准了我的吧严中和在心里默默地对萧礼说。
袁樵知道他的脾性,与他约了下午同行。快马加鞭,在午饭前赶回别业,将事情对梁玉说了。梁玉道“知道了,坐下喘口气儿吧,瞧你乐得。”
袁樵不停地笑。男人总是有上进心的,袁樵生在了许多寒门士子几辈子盼不到的终点上,但是继续往上的路又是艰难的。往上,他的对手就不是出身、势力不如他的寒士,而是与他同样生在别人终点上的人。他就需要助力,娶梁玉的时候没想这个,娶了之后回头看,那是真的赚大发了。
笑着扒了饭,对袁先道“开心点好事”
“累父母如此奔波”
“呸爹娘是白叫的吗”
袁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憋出一句“您这句话,好像是娘在说的一样。”
刘夫人赶紧放下碗筷来,大笑“是像”杨夫人也笑“像极了”
袁樵脸上的红晕闪了一下,强压了下去“那就是她说的,你记下了吗”
袁樵乖巧地道“是。”
午饭用完,严中和又来堵门,急得抓耳挠腮,催袁樵回京“我还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呢。”袁樵道“不是央你做媒。”严中和道“差不多,差不多嘛。快些去吧,我都没有对娘子说,还给你保密着呢。事情再不定下来,我就要憋不住啦。”
催着袁樵回了京城,梁玉则掐着点儿去看桓嶷。
太子的行程难说是保密还是公开,所谓公开,他出行要有护卫,往来安全需要提前准备,这就不可能事先什么都不讲。说保密,乃是他出行的具体事宜别人不知道。梁玉倒是知道,也就猜着汤泉宫这会儿一定气氛不错。
桓嶷要走,必得是把桓岳和安泰两个的谢罪表给拿到手了。这两份谢罪表由桓嶷交到桓琚面前,桓嶷从中做的努力也就显现出来了。
梁玉很高兴。
自家也有喜事了,桓嶷又干了一件合适的事情,她兴致勃勃地去找桓嶷。
到了桓嶷殿里,却见桓嶷神色有些凝重。
插叙哈
桓嶷弄来两份谢罪表没有费太大的功夫,他先请了丰邑公主与安邑公主来,说了自己的想法。两位公主的本心,并不想去“劝”安泰公主这个妹妹。她们与安泰公主一向不怎么亲近,安泰公主过得好不好,与她们无关。
九娘那个讨厌鬼,说话做事最是噎人,我何必上赶着去找不痛快呢安泰公主不曾对两位姐姐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只是凌庶人在的时候,她比这两个姐姐都更得父亲的喜欢,骄娇之气颇重,说话的时候不会体谅人。另两位可也是公主,也是有脾气的,只在皇帝面前装装样子,出了宫门都是将头一扭,不再理她。
桓嶷苦劝“不是为她,是为了阿爹。她低头认个错,阿爹心里也痛快不是”
那这样就划算了。两位公主对父亲还是有感情的,父亲高兴了,她们也会高兴。且是太子来劝,也得卖太子一个面子。
姐弟三人结伴去了安泰公主的幽禁之所。
安泰公主近来有一种“虎落平阳”的委屈,对这三人都没有好脸色。桓嶷还是劝,丰邑公主却不客气地说“摆脸子给谁看呢怎么得意的时候不饶人,失意了还要别人再捧着你吗”
安泰公主怒道“那你滚呀,我用你捧我了吗”
“真是畜牲,居然对我无礼了”丰邑公主自恃是长姐,安泰公主对她不礼貌,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
安邑公主忙劝道“好啦,好啦,都好好说。九娘你也是,本就做错了,还要犟什么你想不到的,哥哥姐姐们为你想了。”
“哼”
桓嶷慢吞吞地道“凌庶人为你们姐弟而死,你们要辜负她吗你已经辜负了父亲,还要再错下去吗”
安泰公主号啕大哭“阿娘”
安邑公主强拦住了丰邑公主,顺着桓嶷的口气往下劝,终于将安泰公主说得点了头“要怎么写,你们说吧。”
拿了安泰公主写的谢罪表,桓嶷就去见桓岳了。桓岳除了不自由,衣食住依旧是皇子的范儿,他疯了一回,脸上的阴郁已经不见了,代之以一种亢奋。
桓嶷没有走得太近,依旧和蔼地问“你今天还好吗”
桓岳冷笑道“直抒胸臆,没有更好的了”他弄死了对家三个,自己还活得好好的,算赚的。
桓嶷道“既然如此,是不是该把谢罪表给写一写了你做的那叫什么事”
桓岳故作吃惊地道“哦豁你这口气有点太子的样子了嘛。”
“太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你现在看到了。我这是为你好。”
“哈哈哈哈少来我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不想再陪你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把戏了”桓岳刻薄地说,“你想装个好人样儿,找那会捧场的人吧”
桓嶷叹了一口气“我是真心想与兄弟姐妹们好好相处的。”
桓岳吃惊地发现,桓嶷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不算太假,又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个天真的人儿啊你以为,只要说几句软话、关心饮食,说些听烂了的大道理,别人就要与你好好处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不能急我之所急,不能给我我所需,偏要劝我忍,我的难处你没有解决,我的需要还是空的,就要我交心吗别傻了我病得快要死了,求你为我报仇,你偏不答应我怎么敢死怎么敢死我娘已被凌庶人逼死了,我若再死,凌庶人的孽种却坐享人间富贵,我们母子的际遇就太让人耻笑了”
桓嶷垂下眼睑“哦,你现在满意了吗”
“还有一个。”桓岳咬牙切齿。
桓嶷道“她写了谢罪表了。这算不算你所需”
“她”桓岳被噎住了。磨了磨牙,桓岳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我写。”
插叙转回来
桓嶷拿了到了自己想要的,知道用这两样东西可以换到什么,还是被桓岳给堵了一回心。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将两份谢罪表揣了去见桓琚。
桓琚正在泡汤,他有点年纪了,皮肤的感觉开始变得迟钝,御汤的温度比别的地方要更高一些。桓嶷进去就觉得潮乎乎的热,在池边一跪“阿爹。”
桓琚泡得昏昏欲睡,见太子跪了,惊出一身汗来“又怎么了”
桓嶷双手捧着谢罪表来举过头顶“四郎和九娘都知道错了,上了谢表。”
桓琚的心情好了起来,唇角微翘“唔,他们还知道请罪吗”
慢慢地被小宦官搀出汤池,披了衣服,捏过两份奏本来看“过来坐吧。”翻了一翻,用词还算诚恳,没什么埋怨的味儿,桓琚舒服了,看桓嶷也更顺眼了“是你让他们写来哄我开心的吧”
桓嶷道“他们也该知道自己错了。儿不善言辞,是姐妹们帮着劝的。”
桓琚知道有谁探望过桓岳与安泰公主,准确定到了丰邑公主与安邑公主的身上“大娘自己就不叫人放心”
桓嶷听他的话头,就知道不是真心不喜,只是假意抱怨而已。反驳道“大姐大节无亏,小事上面就不要计较了吧。天子女何必束手束脚呢”
桓琚看太子越来越顺眼,觉得桓嶷对人情世故有所了解,用捏着的奏本对桓嶷指指点点“你能这么看就有点意思了,过于循规蹈矩,是要把自己闷坏的。”
“是。”
父子相处得不错,直到桓嶷退出来,桓琚犹抖着手说“回京之后好好吃饭,好好做事。”
效果不错。拼尽了演技与亲爹周旋回来,桓嶷心更累了。
梁玉见到他,就觉得他有点强颜欢笑了。问道“怎么东西没有拿到”
“拿到了,”桓嶷慢吞吞地说,“三姨,我忍了这么些年,是不是太过了万一我暴毙了,是不是就白忍了”
梁玉大惊“你在胡说什么哪有什么万一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桓嶷目光灼灼“我要听实话。”
“不是,”梁玉果断地道,“你吃饭,头一碗不觉得饱,吃了两碗才饱了,前面的都白吃了吗”
“大哥就是短寿。要是我死了”
梁玉就不喜欢这种想法“净说这种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拼了不一定有好结果,不拼是肯定没有好结果的。那干不干呢”
桓嶷勉强笑笑“都是被逼的啊。”
梁玉缓了颜色,笑道“是啊。老天爷就是这样。可人呢,谁也不是独个儿活在这个世上的,你还有亲人,有愿意帮你的人。病了有大夫,饿了有厨子,吃饭吃药,就是跟命对着干了。我干了它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是我赢的。三郎,咱赢下去。”
桓嶷止不住地想笑,梁玉总有这样的感染力,你想着苦,她想着赢。在她的面前,一丝颓唐都会让自己瞧不起自己。
桓嶷昂起头来“是我想岔了。”
“是谁”梁玉犀利地发问。
桓嶷嘟囔道“还不是四郎,又翻旧账。三姨”桓嶷声音有点委屈,抱怨似的把桓岳的话给梁玉讲了。梁玉道“嗳哟,他竟没有傻透急人之所急,与人之所需,这话他没说错。可是呢,一枚胡饼三文钱,管我要三文钱,行,管我三吊钱,给他我就傻了。是也不是”
桓嶷并不是个纯真的小孩子,这一点梁玉早就看明白了,也很喜欢他的不纯真,只有这样,桓嶷才能清楚地活着。桓嶷现在不高兴,并不是觉得桓岳就对了,按照礼法,桓岳干的这就不是个人事儿,那还谈什么感情桓嶷难过的是,竟没能感化桓岳,反而被报怨了。那就得从这一条上来讲,不是桓嶷的错,是桓岳的问题。
要直说桓岳“不值”,没个论据就太单薄了,打个比方就形象生动得多了。反正是桓岳先谈条件的。
桓嶷笑道“是啊。”
梁玉诚恳地道“虽说是兄弟,亲兄弟明算账,算明白了才不会为账翻脸。老话说的,升米恩,斗米仇。咱不占别人的便宜,可吃亏太过也不是个事儿。有来有往,才能常来往。”她相信桓嶷不会在她面前装个大义凛然的样子,说她没人情味儿。
桓嶷也确是觉得她说得不错,笑道“还是跟三姨说话清爽。”又想非亲近的人,不会将话说得这般明白的。叫士大夫听了,必要驳斥的。
“哎我来是要干什么的来着哦,差点儿忘了阿先要订亲啦。”
桓嶷精神一振“哪家淑女”
“萧家的,大理的女儿。”
桓嶷想了一下,道“倒是登对。”从各方面来说,两家联姻对桓嶷都是有利的。
梁玉道“先说定了,再择吉日,我们想等开春了再办。”
“都好,”桓嶷道,“到时候回到京里也热闹。”
“到时候,九娘也要生了吧”梁玉又转到太子妃身上了,桓嶷与太子妃少年夫妻,处得不错,在他有些颓丧的时候说起太子妃,也能让他心情好些。
桓嶷带点期望的说“是”
梁玉道“那要先吃你的喜酒啦。”
桓嶷道“管够的。”
姨甥二人戏言已过,两人都不着急,订婚要择合适的日子,预定了明年。生孩子更急不得,那得看太子妃的肚子,算算也得到来年春天。对方的喜酒,在今年都是吃不到的。
梁玉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张喜帖宋奇要订婚了。
宋先生是位奇人,年近四旬了,做到了京兆少尹,挺了小十年没续弦儿。他一没有拖油瓶的儿女,二没有争风吃醋的婢妾,并不影响他再婚。偏偏就等到了现在。
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是有什么讲究吗梁玉要给袁先准备订婚的,对日子有过研究,冬天这个时候,对宋奇这样有些牌面的官员而言,是仓促简陋了。
打开了帖子再一看女家,梁玉就把这日子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宋奇要订婚的这一位也不是凡人,女方姓黄,是黄赞的女儿他们这俩是怎么凑一块儿的呢时人都好与望族结亲,无论嫁女娶妇,都是名门的好。
以黄赞的地位,与名门结亲不算过份,宋奇比黄赞差一点,不讲求必要顶尖的,沾边的名门淑女他能求得到。两人都没往别处找,却找上了对方。
“这都叫什么事儿呀”梁玉喃喃地道,“宋奇原是丰邑公主的备选,现在成了她婆家的妹夫了”
有再多的疑问,礼还得备了,宋奇与梁氏的交情是很不一般的。梁玉最终决定亲自回一趟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