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也逃不掉
凡抵达京城的地方官无不要经过皇帝的“考试面谈表扬斥责哭”几个步骤, 无一幸免。区别只在于是哭是因为表扬还是批评。许多官员万没想到已经做了官了,这辈子还有再写卷子的时候往年考评也有一个“考”, 可那不用写卷子
萧司空的女婿也不能幸免,杨参稀里糊涂写完卷子, 觉得并不难。内心充满了疑虑为何要做卷子刺史也要考试是否此后都要如此考核更令他惊讶的是桓嶷, 考完蒙召,竟能说中他的心事他常年外放,与桓嶷统共没见过几面。这位少年天子与印象里的平淡太子差得未免太多。
带着诸多疑问,杨参拜访了岳父,萧司空却什么都不说,只让他“用心做个好官,不要侥幸”, 弄得杨参更加怀疑将有什么事情发生。遍访亲友, 所知也只是桓嶷对亲贵们客气又照顾,也没有多大皇帝架子,很是平易近人。唯一闹过的就是之前开科取士,最后也圆满结束了。
然而我观天子不似庸常之辈。如今岳父大人这般谨慎,是否是察觉圣人另有想法杨参暗中观察,有点紧张, 他怀疑新君要对朝局动手。
与杨参的紧张不同,他的妻子萧氏非常的开心十几年了,终于回京, 以后大概都不必远离父母亲人了将婆家亲戚串完, 萧氏就带着丈夫回娘家小住, 听说侄儿将要娶妻,更是欢欣鼓舞,打算帮忙。所可遗憾者,乃是侄女已经定亲,她本来想亲上做亲的。
只要不惹她不高兴,大长公主就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见到女儿分外高兴,听出女儿话中之意,不在意地说“你不会缺好女婿的,我为你找”
萧氏皱皱鼻子,大长公主道“我还能害你你的亲事我给你选的差了吗”
这倒没错,萧氏当年差点嫁到杜家,是大长公主极力反对婚事作罢。当然,那是因为大长公主和徐国夫人不对付,两人都是跋扈贵妇,大长公主的气性比徐国夫人还厉害。说不许就不许,萧司空也只能妥协。回想起来真是暗道一声侥幸。
萧氏愈发感激起母亲来,每日陪侍左右。大长公主疼爱女儿,想她在外多年,要为她把京城的社交圈再熟悉起来,也将女儿带在身边给人介绍。京城贵妇们于是都知道大长公主的女儿们回来了,并且看样子不打算再走。
不消多言,如梁玉等人马上猜到大长公主的女婿们要就在京城做官了。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杨参既是司空女婿又被皇帝另眼相看,资历也够了,很快被填进陆皇后父亲升职后留下的空缺里。
大长公主并不满意,她有两个女儿呢杨参娶的是她的二女儿,她大女婿还没定下来呢本来萧司空给两个女婿都物色好了位置,按照两人的条件选的,并不超过他们的能力范围,为了一次顺利通过反而稍有压抑。没想到桓嶷看中了杨参,出手一个侍郎,萧司空自然不会反对。大长公主就想另一个呢
另一个不大合桓嶷的胃口,没记。大长公主动起脑筋来,直接找桓嶷有点不大好陆皇后还在抱怨桓嶷给岳父加官进爵做得不对。那就自己干大长公主拿眼睛往大臣们身上一扫,一眼看到了一个姓杜的
大长公主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通常弄掉一个人尤其是身在高位的人都会触及到不小的利益,很容易激起反抗。姓杜的就不一样了,正在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反正桓嶷是肯定不会护着的。只要皇帝不用力护着,问题就不大。
大长公主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这下两个女婿的品级就差不多了,总不会觉得我偏心了吧
桓嶷在考刺史、县令,严礼在复核礼部之前任免的官员。
梁玉没有说错,哪一批的任免都不可能避免有人情。但是并非所有经过人情的任免都是不合式的,譬如袁樵,他跑到楣县的时候走得那么的便捷,就是走的人情的路子。也不能说他把楣县就治理得不好。再比如萧礼,如果他不是萧司空的儿子,升迁得就不会这么快,可谁也不能说他没有能力。
然而官员里又掺着沙子,好些个除了爹好别的什么都不好的废物也夹杂其中。严礼一面从饭里挑沙子,一面骂自己之前太糊涂了该将这些废物单独建个档,现在就不用这么费力气了
有天子亲自召见、考核,地方官们喜忧掺半。喜的是自己得见天颜,只要有真本事不怕出不了头,忧的是万一有点纰漏,恐怕不是送礼陪好话能够遮掩得过去的。再看政事堂,四位执政还真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并不欺负新君,没有一个反对皇帝亲自来考地方官的。
其中也不乏心思灵动之辈走严礼的路子,严礼上面还有四尊大佛,走政事堂的路子,执政有四个,都不好对付。走皇帝的路子呢,皇帝就只有一个人,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可以说动他的人,这一关就好过了。
从陆皇后的娘家到大长公主的府邸,车水马龙,名帖像雪片一样的涌进来。梁玉的家里也收到不少,是来求见梁玉的,并不是求见袁樵的。袁樵自己还在县令的任上趴着呢,哪怕是个万年县令吧,他也只是个县令。
新君登基之后升降了这么多人,袁樵依旧稳如泰山,仿佛要把这个万年县令做上一万年似的。惹得许多人都在心里嘀咕这位郑国夫人究竟是得圣宠呢,还是不得圣意要说不得圣意,圣人早早将她册做郑国夫人,又降公主给她儿子,屡次驾临。要说得圣宠呢,怎么她的丈夫还是个县令呢
有这样想示的不是一个两个,只是没有人敢到她面前提这个事,怕触了她的霉头。袁氏宗族里一些有关系的人,等了几个月,犹豫再三,终于小心地向袁樵打听情况。袁樵与族里虽不大亲近却也不是不相往来,他从弘文馆到御史台,又从御史台到楣县,走这两步族里也都出了力的。
是以族中兄弟走来问的时候,袁樵也耐着性子听了。彼时他们都在袁尚书家里吃酒,袁尚书把个女儿从吴王府里接了出来,盘算着给女儿再找个丈夫,原本打算让女儿到庄上住个三两年,等事情冷下来再说的。但是这一科桓嶷开科取士,进士的名额还挺多,袁尚书抓住机会把计划暂时给改了,从进士里给女儿抢了个丈夫。
别的不说,先把婚给订了,婚礼等明年再办。有先帝崩逝的事情堵着,虽说连桓嶷给亲爹守孝是“以日易月”,过二十七天他就能除服。但是毕竟还是不宜在这个时候大操大办的,袁尚书只给亲近的几家人家送了帖子,此外有梁玉从中帮过忙,袁樵也沾光来了。
年轻的族兄弟们打趣着,在这样的场合里说得半真半假,袁樵也不能就冷脸不回话。听族兄戏言“你位在夫人之下,怕是要夫纲不振。还不努力上进”
被袁尚书挑来拿到这场合的就没有几个傻子,袁樵闻弦歌知雅意,也不正经回答,笑道“我本该在夫人之下,否则是凑不成个良缘的。”
兄弟们没想到他居然说这个俏皮话,哄堂大笑。
袁尚书捏着酒盏,问道“你们居然冷静我的娇客,自躲在一边说话,说的什么”
兄弟们笑道“伯父、伯父,是妹妹好兆头。”都指着袁樵说“良缘”。
袁尚书微怔,旋即笑骂“一群促狭鬼”前因后果他略听即明,袁樵此时的回答也颇得体。既然袁樵一点也不着急,就说明这事儿没问题。笑着举杯“你们就知道打趣兄弟与其在那里说闲话,不如来与你们妹夫多聊聊天,他不日就要赴任,往后要见面可没有那么容易的。”
在一片“疼女婿”的取笑声中,新科妹夫被围在中间,一群大舅子小舅子热情得紧。
袁樵也不远不近地站在圆圈上,慢慢看这个进士“妹夫”,间或提醒两句任上的事情。兄弟们说他“不解风情”、“不知道怎么哄骗到了一个娘子”,新科妹夫倒听得仔细,觉得这位舅哥说的话更实用些。
袁尚书冷眼旁观,心道彦长怕是不日就要升迁啦,也许是要等到正旦改元之后后生可畏呀。
无论如何,袁氏宗族渐渐安心,只等看袁樵有个什么前程。往袁府里往来的族人也多了起来,也有邀请刘夫人等吃酒的,也有邀请梁玉去郊游的,她们有去的、也有不去的。梁玉还记得刘夫人头一回比较郑重招待她和南氏的时候在府里请的几个陪客,这几家有帖子,她多半会给面子。其他人就再斟酌。
至于地方官员的任免,她一句话也不去对桓嶷讲。这个时候,政事堂跟皇帝打擂台都不知道输赢,她跟着掺和什么呢没看到陆皇后都不肯叫亲爹升官儿吗她也只管吃喝玩乐,不去理会那些杂事。如此反倒与依旧蜷着的娘家人们一起得到了一些好评。
直到大雪纷飞,地方官们陆续被考完,梁玉依旧不动如山。也不能说不动,新年将至,她得准备过年,准备新年给桓嶷送的礼物。当年桓琚在的时候,她就是塞钱,现在亲外甥当皇帝,给的可不能比给桓琚的少了。
一时之间,梁玉的生活仿佛被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给充满了。
吕娘子见她如此,又有些按捺不住了。自从桓嶷登基,梁氏就稳如泰山,总觉得不趁机做点什么就太对不起之前十年的辛苦,也对不起梁玉外甥做了皇帝。
吕娘子自有她的一套道理“三娘纵不为自己,也要为子女打算。散官与职事官,品级虽然一样,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吕娘子的例子举得通俗易懂,梁玉却笑道“何必着急呢”她现在对这个反而不大讲究了,之前那么上赶着,好有一大半儿是为了桓嶷,现在桓嶷当了皇帝了,她实无如此迫切的愿望。
吕娘子叹道“自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趁别人也是乍遇新君的时候动手,等他们形成势力,你要再挤开哪个那都比现在难。”
梁玉道“三郎自有主张。”
吕娘子道“那彦长呢”
梁玉道“他三郎自有主张。”问来问去,她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将吕娘子噎个半死。很是叹息了一回“三娘的爪牙都收起来了,只怕不示人以强,易为人所欺。”梁玉垂下眼睑“上善若水。”
吕娘子想了一想,道“也罢。又有一件,美娘明年及笄,三娘打算怎么安置她呢”
梁玉笑道“看她自己。她看似孤苦无依,若是我样样都给她定好了,只怕她又要苦闷不自在了。”
吕娘子点点头“也罢。”
梁玉想了一想,又问吕娘子“若是以后天下的官儿都以科举来取,不必看门第、看推荐,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吕娘子大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她这么一讲,梁玉反而觉得奇怪了“吕师素来叛逆,为何要惊恐”能觉得女人有通力也可以作妖的人,为什么会对科举取士反而没有想法了呢
吕娘子拍拍脑门儿,想了一阵,道“这样的事情恐怕是不会出现的,如果有,只怕是另一场争斗的开始了。三娘不必看今年取了六十人,京城已给了他们一个雅号六十进士,这并不是什么好话。进士每次取的人并不多。”
梁玉更好奇了“还有一件事,吕师竟没有察觉吗”
“那是什么”
“彦长对我说过,即便是科考,也是名门子弟学问好的人更多一些。”
吕娘子莫名其妙“本来就是这样的啊。”
我原本还想请教吕师,看来她在这上面并不比彦长更明白呢。梁玉有点叹息。
吕娘子也觉得梁玉问得奇怪,心道看来三娘不是没有想法,我回去须仔细钻研一下科考,免得叫三娘问住了。又说“无论科举如何,也害不到三娘。大郎已蒙赐出身,二郎还小,又是圣人的东床”
梁玉如遭雷击,吕娘子再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只是想是哦,他娘的要是开科取士了,我儿子也得跟着一块儿考了我他娘的已经是个“名门贵人”了我日
吕娘子还道她想事情,说一声“我去看看美娘。”从她房里溜了,走到外面告诉阿蛮梁玉在想事情,即从袁府出来去了无尘观。留下梁玉在那里发呆。
梁玉从自己已经身在“名门望族”里回过神儿来,新年都到了。
今年的新年刘夫人特别的高兴,人口虽然还不算多,可比以前两个寡妇带两个孩子强多了,也喜庆得多了。
刘夫人左顾右盼,放了赏,又对梁玉说“过了新年就是灯节了,今年咱们也好好出去逛逛”
梁玉笑道“好。”
杨夫人关切地道“二郎姐弟俩还小,禁不得风,就不要带出去了吧”
刘夫人与梁玉都说好,梁玉道“那我就不逛了吧。”
杨夫人道“那怎么使得这几年你也都没得闲,说是出去玩儿,与她们周旋哪能玩到什么呢唔,你们小夫妻还年轻,就该自家悄悄出去玩儿。等到儿媳妇进了门,又要装老成样儿,再想这么玩就不相宜啦。”
梁玉本想拒绝,又一想这几年确实忙得要命,袁樵也是,两个人竟不如之前未定亲前那般能点私会的机会。摸摸鼻子,低声道“那孩子怎么办呢”
一旁吕娘子笑道“我来看吧。”她最近研究起科举来,对游乐反而不放在心上了。吕娘子大家是放心的,只有刘夫人说“你的日子也忒单调了。”吕娘子笑道“我想玩的时候就玩,不想玩的时候就不玩,随心所欲呢。”
刘夫人便不再说她。
于是到了灯节这一天,吕娘子自愿留守,一对龙凤胎被留在了家里,其余六口人装饰一新,被大批的仆妇拥簇着出门去看灯。这样的热闹他们都是很久不见了,先是楣州太偏僻,继而是回到京城遇到先帝往城外跑,然后先帝还驾崩了。梁玉这样爱热闹的不消说,袁樵这样冷脸的都不板着脸了。
梁玉被围在步障里,心头一动,握住了袁樵的手才入京那一年,也是个灯节
十年了。
袁樵很忙,既要护好母亲、祖母,又要看好妻子不让她走散了,再叮嘱侍女一定要与美娘寸步不离。腾出空来还要说袁先“看好道儿,等会儿到了大相国寺的灯市,你去仔细挑盏好些的、要活泼一点的,给萧府送过去”
袁先脸上微红“那什么,我们还不熟呢”
袁樵笑骂“你要怎么熟走走走,我带你去买”
袁先狐疑地看了袁樵一眼“阿爹,不会是您自己想买吧”
袁樵握着梁玉的手紧了一紧,道“我自己买还想着你,还不谢我”
袁先笑着躲到刘夫人身后去了。刘夫人正与杨夫人看灯,没留神他们说什么,等袁先躲过来才回神“怎么了怎么了”
袁先待要说话,外面几个人挤了过来,大声问道“是彥长吗”
袁樵听着声音耳熟,答道“是我”梁玉也听出来了,这是萧度。萧度在外面笑道“阿先在吗女婿在吗”袁樵大声说“这就给你送过去”
袁先顾不上脸红,疾步走了过去,心道还没到大相国寺买灯萧度也不管他拿没拿灯,命人将他送到大长公主面前去,自己却留了下来,左顾右盼“你们倒逍遥。”
梁玉道“你现在也逍遥得很。”十年前,她一把菜刀抢了梁八郎的衣服跑出来被袁樵逮住了,然后两个人盯梢了萧度与凌珍珍,如今他们三人富贵更胜往昔,而凌珍珍已香消玉殒,也不知道有个坟头没有。
明明是个极热闹的时节,梁玉也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些不大好的感慨来。再看萧度的笑脸被四下的灯光照得清爽,依旧是那个风神俊郎的翩翩公子。只是当年她在他的面前自惭形秽,被瞧不起时也觉得是自家活该,现在居然与萧度谈笑风生了。人生的际遇,真是太奇怪了。
如今我算是活出个人样子来了吗梁玉问自己,这算是个人样子了吗可是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自己被黄土埋半截了什么都提不劲儿了呢自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是袁家主母,已站到了十年前自觉到死也爬不到的山顶上的时候,她反而有些困惑了。
我究竟算是哪一拔的呢我还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土包子,带着土匪习性,恐怕也有不少人也觉得我还是个裙带外戚。但我儿子又确乎姓袁,我又确乎与名门论交。
梁玉想得有点多,萧度已与袁樵小声说着小道消息“阿宏的亲事办完,咱们就把阿先与阿宝的亲事办了,如何”
袁樵道“是否有些早了阿先读书未精。”
“先成婚再接着读嘛。”
“唔,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
两人叽叽喳喳,外面又有人来问“是三姨吗”
梁玉耳朵尖,猛然回过神来,阿蛮已答“是。前面是谁”
那边答一个“丰乐郡主。”
梁玉顾不得自己的愁思,赶紧说“只有郡主一个吗”
“娘娘也来了。”
梁玉又与刘夫人等与李淑妃碰面,两处人都稀少,索性合作一处。李淑妃许多年没曾过这样热闹的灯节了,也是笑容满面,道“阿鸾长这么大也不曾瞧过这热闹,就带她出来,阿鸾”
几人回头看去,阿鸾却与美娘两个凑在一起,对着街边的花灯指指点点了。
李淑妃笑道“我年轻时看灯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一眨眼她都这么大了,也与我一般来看这个灯景。”
梁玉心有戚戚焉“是啊”
刘夫人问李淑妃“郡主青春几何”
李淑妃道“十五啦。”
及笄的岁数了,该开始操心婚事了。
圣人仁厚,必会厚待阿鸾,只是这夫妻相处,又非旨意可以决定的。李淑妃有喜有忧。
她猜得不错,宫城里,桓嶷一边看着灯,一边想明日先问纪公,阿鸾可册为公主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