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入v三合一】
◎你要将自己赔给本王?◎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殷臻头也不回往外,眼看一只脚要迈出门——
倒吊下来的黑山“砰”关了门,落锁。
一气呵成。
殷臻:“……”一寸一寸扭过头。
前门紧闭, 后头摄政王将大半重量撑在浴桶边,似笑非笑注视他。
“过来。”宗行雍道, “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殷臻站在门边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 对窗格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审视。
在他观察和计量逃跑路线的期间,宗行雍先褪下左手珠串, 再褪下右手大拇指扳指,紧接着掀起眼皮, 瞧他一眼:“本王倒不介意跟太子玩——你追我逃的游戏。”
殷臻对比了一下敌我力量。
沉默地放弃。
但他也不愿意动, 就隔着极其遥远距离跟宗行雍对视。眼珠漆黑,不掺一丝杂质, 清透得一眼能望见底。
相比四年前他实在是成熟了一点, 那一点体现在方方面面, 不管是身体还是性子, 四年前宗行雍喜爱他, 四年间对人念念不忘, 四年后依然半分不改。
那些喜欢的特质成倍放大,叫摄政王心肝被挠得发痒, 盯着人的视线也慢慢变了。
殷臻极快地拧了下眉:“孤不脱。”
宗行雍袖子挽了一半, 露出劲瘦小臂, 故意曲解:“那本王来脱?”
殷臻上下,严峻地扫视他全身, 企图蒙混过关:“你脱。”
宗行雍也不驳斥他, 抬脚往他的方向走。
和四年前还是有不一样。
殷臻头顶一松, 惊愕地仰头。
宗行雍走近, 抬手,拆了他玉冠。
满头乌发失去禁锢,流水一般倾泻,散在背后,冰凉地落下、勾缠在颈部。
殷臻猝不及防:“你——”他消了音。
实在有些艳了,宗行雍心猿意马地伸手去捞发丝,指尖全是薄而清凌的香。他凑过来嗅,直想喟叹。
殷臻:“……”他见着表情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唇角眼角一块儿抽动:“别含!”说完胳膊肘朝宗行雍脸上拐,下手果断。
屋里就这么大,打着打着又往榻边靠。
宗行雍一边腾出只手来压制他一边乱中插话,有感而发:“难道每次行房的时候太子都要跟本王打一架?”
行房。
打一架。
“……”
殷臻一口血差点吐出来,动作更激烈,没动两下宗行雍一把钳住他两只手腕往头顶抵。手没用,殷臻抬脚就踹,脚踝被狠狠往前扯。
“别动。”
距离立刻拉近,宗行雍鼻尖凑过来,吐息一阵比一阵热。
又踢,这习惯迟早给他改了。
摄政王暗自磨牙。
殷臻色厉内荏:“松开!”
“挺好。”
“再闹出点大动静……”
宗行雍点点头,欣然:“把人都引过来看本王跟太子打架。”
殷臻动作几乎是瞬间停了,一边喘息一边:“宗行雍!”
“别喘。”
“连名带姓叫,有几次算几次,本王记下了,”宗行雍顺手拉过衣带往他手腕上缠,凑在他耳边低语,“都在榻上补回来。”
殷臻唇紧抿,死死偏过头。
啧。
“素溪不是告诉过你了?”宗行雍手抚向他侧脸,从耳后落到下巴,叹息道:“本王吃软不吃硬。”
殷臻咬牙切齿:“……孤自己脱。”
“晚了。”宗行雍手指往下,手指顺着他外衣落到腰侧,不紧不慢挑开外层系带。
在他碰到殷臻腰的瞬间,身下人身体立刻软了下去。
外衫散开在榻上。
殷臻霎时闭眼,睫毛剧烈颤抖。
“不干什么,只脱最外面的。”宗行雍手一边往里伸一边哄道,“乖乖,别动,嗯?”
脱了最外面的。
那只作乱的手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往下——
殷臻呼吸骤然急促:“最外面的!”
宗行雍一边敷衍一边安抚:“药力进不去还得脱一次,再这么打下去本王又硬……好吧好吧本王不看,要是不放心……”
他放缓口吻:
“遮住本王眼睛。”
也没必要真脱光。
摄政王心想。
“自己进?”
他言出必行,替殷臻系上了最后一层亵衣侧面的衣结。顺手拆了殷臻不安全感的来源——手腕上的腰带。
窗外大雪压断枯枝,响声清脆。
宗行雍说到做到,闭眼。他眼睛形状狭长,尾部上扬,睁眼时锋利,闭上时却透出奇异的和缓。只是大多数人都是隔着层层台阶仰视他,难以见到他此刻模样。
殷臻连脚趾都在用力,隐隐抽筋。透了风小腿又开始从骨头缝里犯冷,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他犹豫了一会儿,四周环顾一圈,又看向黑漆漆药桶,很快下了决定。人往身边寝被里缩,缩了脚再缩手,整个人埋进去。宗行雍一动不动任他折腾,藏头藏尾,最后露出一个脑袋顶,做完拉着被角两边一伸手,勉为其难把摄政王一块儿裹进去。
闷声闷气:“遮住了。”
他自我逃避地安慰自己不暴露在空气下就没问题,心理建设做完,在被子里咬牙允许道:“把孤抱进去。”
脖子被勾住,宽袖下滑,触碰的地方光滑细腻,触手生津。
宗行雍心化成一滩水,他托着人轻轻松松一用力,单膝撑在榻上的姿势改变,往下走。
桶中溅起极小水花。
药汁黑沉,能将整个下半身没入。
腿部刺痛稍缓。
温热暖流覆盖骨肉,殷臻眉间隐痛渐消。他单手叩住浴桶边缘,微微下沉。
“……”
宗行雍双手撑在桶边,有一下没一下叩击边缘,叫:“殷照离……照离。”
殷臻昏昏沉沉的神经一凛,立刻抬头。
“孤没有破绽。”他想不通道。
宗行雍:“化成灰本王都认得出。”
“还有四个月——”宗行雍低低笑道,“你要将自己陪给本王?”
殷臻心烦意乱:“用别的换。”
“不换。”宗行雍极其不悦,“话收回去。”
殷臻沉默一会儿,平静地看向宗行雍:“四个月后,王爷说不定就改主意了。”
他叫“王爷”,生分而疏离。提醒彼此身份,将距离拉远。
“又打赌,这回赌什么?”
“再一幅背后牡丹?”宗行雍手指划过他后背,经过的地方泛起无法遏制的生理冲动。殷臻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听见他说,“不想在本王身上留下点什么?”
殷臻冷淡:“不。”
宗行雍:“本王看上的人或物,从没有失过手。要本王强取豪夺?”
殷臻又沉默,难得耐心地纠正这条错误的路:“这种事要门当户对,两情相悦。”五年前他稀里糊涂进了大金寺,本来跟宗行雍进同一件屋子的是虞氏女。氏族联姻,皆大欢喜。他这么想,却没能说出口,顿了顿,“孤是意外。”
意外。
怪会往人心窝子戳。
宗行雍脸色发沉:“你让本王白守边关四年?”
汝南宗氏权宦之家,如果不是他,宗行雍确实没必要跑到凉州这样贫瘠内乱的地方。
殷臻垂眼,避开他视线。
他自知理亏,想了想,又想了想,面露挣扎,眉头松开。
摄政王满心准备他说出点什么。
殷臻双臂环住自己,他感到冷,微微打了个寒战,半抬起头,静静看了宗行雍一会儿,道:“你想做什么,可以。还剩四个月,孤从边关回去后——”
“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想做什么。
宗行雍眼神骤变,俯下身,咬着牙一字一句:“本王想做什么——”气极反笑,“本王想做什么用得着等到现在?”
殷臻动了动嘴,想说“孤一不留神会利用你”、“杀了你”,又觉得宗行雍其实知道,说出来没意思,兴意阑珊地闭了嘴。他口中伤口突然很疼,疼得要命,牙根处泛出一点酸。水温急速变冷,他眼睁睁看着宗行雍“砰——”一脚踹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
他一出去就有人下人送进来另一桶水,目不斜视退出去,捎上门。
门外“轰隆”一声巨响!
殷臻心脏一阵狂跳,撑着药浴桶边缘要站起来。
他刚站到一半身前卷过一阵风,一张棉织物劈头盖脸罩过来——
柔软布料蹭在脸上,殷臻一愣,还没回过神,整个人骤然腾空。宗行雍一言不发把他从水中捞出来,大步流星往另一送进来的浴桶走,手臂克制得青筋暴起。
水淌了一地。
殷臻被放进另一桶热水中。
他后颈墨发被撩起,干燥锦帕吸水,很快不再发冷。宗行雍把他再捞出来,抱什么似的从浴桶挪到榻上。
殷臻一把拽住他领口往下拖,半天,松开手。
“关外二十七城,”宗行雍清楚无比告诉他,“太子踏入这里,想离开,”他甚至笑了,“太子尽可一试。”
人走了。
殷臻直接推开窗。
黑山白水蹲在窗外不知干什么,齐齐回头,眼神都有那么点幽怨。
殷臻:“二位……”
白水和蔼:“少主出门,扬手劈了十米外一棵古树。“
黑山断句:“今日所有人,清理院子。”
三人面面相觑。
殷臻揉了揉眉心。
“孤想一个人静静。”他道,“你们去清理院子。”
黑山白水对视一眼,白水叹气,只得道:“是。”
殷臻在窗边敲了敲,三短一长,一长两短。
从均悄无声息落在隔墙。
“宗行雍身上的通关令牌。”殷臻勾着令牌递给他,碰了碰牙齿,口腔内一片清凉,刚受伤时灼热不再,“边关二十七城关隘畅通无阻。”
从均接过来:“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走?”
殷臻思索后道:“且等等。”
“秦震的人怎么会来?”他问。
从均:“殿下在关外耽搁太久,秦大人担心事情生变。派了人来。”
殷臻眉眼晦暗不定。
不止。
“张隆要对宗行雍下手,秦震要跟他联手?”
从均:“是。”
“秦大人让殿下置身事外即可。”
殷臻闭了闭眼。
“从均。”他手指用力,忽然喊。
从均:“殿下有何事?”
殷臻摇了摇头,声音低下去:“算了。”
“京中如何?”
从均将令牌收好:“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摄政王颠覆朝堂的速度在加快。”
“所有文臣对天下第一氏族有本能敬畏,目前很难得知归顺者具体名单,但文官之首太傅庄老大人立场不坚,武官——”
不用从均说殷臻都知道,武将尚强。他将宗行雍驱赶至边关就明白迟早有这么一天,外患平而内乱起。
宗行雍在逐步侵蚀和扩大势力版图。
通关令牌已到手,陵渠他要带回京,不能留在阙水手中入药。他离京太久,其余皇子必然骚动。殷臻吐出口气,清楚道:“三日后走。”
“笃笃笃。”
门被敲响。
从均一如来时,消失在后院中。
“殿下。”素溪立在门外,笑问道,“身上可舒服些了?”
殷臻:“尚可。”
他和宗行雍一样,显然是疼晕也绝不开口的人。
“少主明日卯时要至十里外军营点兵。”
“他身为三军主帅,不至难免受诟病。”
素溪轻叹口气:“来往之地一去一回二十里路,沿路刺杀一日比一日多。您动不了,他便不愿动。”
“战场血腥,死人遍地。待久了身上暴虐之气收不住。少主这两日越发阴晴不定,殿下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殷臻:“孤要怎么做。”
素溪看着他:“去军营。”
“只是去?”殷臻并不能理解其中关系,要说第一条勉强与他有关,第二条——他去了宗行雍就会有所收敛,素溪实在高看他。
素溪:“去一趟看看吧,关外大漠孤烟,虽不比京中繁华,也有独特风光。”
“少主在此处待了四年。”她最后道。
——四年。
殷臻收回手:“孤去。”
“作为交换,”他道,“孤要知道陵渠在何处。”
素溪:“在少主手中。”
殷臻平平抬眼。
他确实和四年前不同了,素溪心想,少主想要一只呆在府中的雀儿,防不住对方想振翅高飞的心。
前路还有得走。
素溪行了告退礼,道:“我虽不知此物在何处,殿下却可自行去问少主。”
答应是答应了,怎么说服宗行雍是个问题。
殷臻:“等等。”
他烦恼且毫无头绪道:“他又……”简直不好形容,殷臻卡住。
素溪猛然想起某个深夜手足无措站在门外的青年,那时他和现在一样,问出同样的问题。她这回真心实意笑了,“殿下,少主不会真对你生气的。”她道。
殷臻倏忽顿住。
他上一次非常清楚地明白自己惹怒宗行雍是在春天,鸟语花香的季节,摄政王府桃花如火如荼开,绽开十里妃红色。宗行雍白天要去演武场,早出晚归——汝南宗氏独子并不如想象中轻松,他必须打败所有死侍才能脱离生死擂台,成为活下来那批人中最强。
他身上血腥味浓郁得像在血水中泡过,不是手骨折就是这这那那儿冒血。
殷臻嗜洁,无法忍受他沾血。
摄政王急需一个出口发泄生死一线的冲击,他掌管偌大王府,不能露出一丝一毫软弱,好在有殷臻。
再一次从榻上被踹下来摄政王简直郁闷,索性坐在地板上,笃定:“你不爱本王了。”
爱。
殷臻至今记得第一次从宗行雍口中听到这个词时自己产生的强烈情感波动,他跟宗行雍一上一下,摄政王处于绝对低位,拍拍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嘀嘀咕咕去沐浴更衣。
那句话他听见了,宗行雍说——“本王在外面耀武扬威,回来要看王妃脸色,风水轮流转风水轮流转。”
殷臻记得宗行雍暴怒的原因——他直截了当告诉宗行雍:“我不会在这里待很久。”
素溪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
“少主在院子里砍树,”素溪侧过半边身子,“殿下去问问他要干什么?”
殷臻评估了一下素溪的的所有建议和实施成功率,决定采纳意见。
刚跟人吵了一架。
殷臻站摄政王旁边,咳嗽一声。
风大,他再咳嗽一声。
宗行雍早察觉到人到了自己身边,听见两声咳嗽暗自磨牙。
殷臻本来没打算咳第三声,一开口又不小心咳嗽,这回直接把自己呛到,弯腰剧烈呛咳起来:“咳咳咳……咳咳!”
摄政王冷不丁:“说个话都能把自己呛到,太子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殷臻懒得理他阴阳怪气。
“本王有时候真想把你砍了,骨头剁碎了磨成粉吞下去。一整天的到处跑,猫。”宗行雍扔了斧头。
殷臻:“……别叫孤猫。”
宗行雍从地上站起来,懒洋洋:“找本王什么事?”
殷臻:“孤明日跟你去军营。”
三军驻扎在十里外,二十七城最外围,只有最荒凉没有更荒凉,水和食物来源紧凑,宗行雍漫不经心:“哦?”
“素溪跟你说了什么?本王的事用不着——”
殷臻:“孤说,孤明日跟你去军营。”
宗行雍微眯眼。
“本王答应。”他拍掉手上木屑,似笑非笑,“军中营帐各自对应,太子要跟本王睡同一营帐,好还是不好——”
宗行雍一顿。
殷臻:“好。”
这样的条件也答应。
真是……
胆子大。
宗行雍浑身躁动血液莫名宁静下去,他哼笑一声:“跟本王睡同一张榻?”
殷臻眉心一蹙,仍然:“好。”
宗行雍莫名笑了:“本王睡觉脱衣服。”
殷臻莫名其妙:“以前不脱?”
宗行雍“啧”了声。
话是这么说,摄政王半夜多少有点亢奋,半夜遛到阙大夫屋中,想跟他喝一杯。
“要去军营?”阙大夫将草药稳稳放入秤杆中,皱眉,“别骑马,羊肉可食。”
第二日卯时。
殷臻被裹得动弹不得,脸色隐隐发青:“孤骑不了马。”
宗行雍正给他往脖子上围狐裘,闻言挑眉:“想骑马?”
“……”
“大早上别跟本王讨价还价,外面全站着本王的兵。”宗行雍道,“坐本王怀里,要么别去。”
孤忍。
殷臻面颊忍得一抽。
所有死侍漆黑着装,袖口青鸟纹路金银勾错,无一人抬头。
铁骑一路向北,塞外狂风呼啸而过。
越来越苍凉,大地空旷,向四周无限延伸。
大半个时辰后,他们一行人来了凉州城十里外的驻军地。“晋”军旗在半空猎猎作响。
殷臻踏足过这里一次,在两年前,对此地剩余印象来自奏折文书。
刚一下马就见远处点兵台一面巨大红白战鼓,击鼓者袒胸露乳,肌肉虬结,面对整整齐齐十八阵人头。
擂鼓声震耳欲聋。
骑兵步兵分列两旁,排列整肃。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冬日卯时金乌未升,远处地平线却有一道破开天空的深橙,昏暗和凝固血浆在锐甲上涂抹出暗色。
宗行雍转了转手腕,偏头对殷臻道:“呆着别动。”
殷臻当真没动。
宗行雍出现时全军士气明显一震。
所有人目光集兴奋、狂热、景仰于一眼。
点兵台上,宗行雍沉声大笑,手举鼓槌,振臂擂鼓。
军号四面八方传来,沉闷悠扬,透过风声传至四面八方。士兵立誓声一阵浪潮盖过一阵。
——不管出于什么,宗行雍不能死。
殷臻静立原地,乌发被风带起。
朝堂上变数最大的棋,边关最利的刃。
不该死在尔虞我诈中。
他必须尽快回京,用最快速度解决国相张隆。
殷臻站在最边缘,不少人暗中打量观察他。
黑山白水静立他身侧,一左一右成绝对保护姿态。
有汝南宗氏青鸟图腾的所有死侍只听令于一人,平日寸步不离。主将营帐外围满一圈,一旦有人靠近宁可错杀不会放过。宗行雍身为三军主帅、汝南氏独子,一米之内虫蝇溅血,三米内生人断臂。
宗行雍积威深重,令行禁止,军纪严明,无人敢对军首上级有议论之心。但行军打仗生死难料,总有人遗憾自己没能娶个婆娘,有个大胖小子,回家老婆孩子热坑头。
谈着谈着话题绕到宗行雍身上,他们出生入死就算了,汝南宗氏子嗣稀薄,摄政王不成亲跑来战场,一个不慎就是断子绝孙。这可不行——他们皇帝不急太监急,找到个雌鸟都想往摄政王帐中送。
殷臻丝毫不知自己的出现给这堆深觉摄政王清心寡欲的将士带来多大冲击,他看起来和整个军队格格不入,面如冷玉,眉心美人痣不点而深,举手投足贵而不骄,一看就是从京中来的氏族子弟——还和摄政王共乘一骑,睡同一营帐。
主要在后一句。
北地寒凉,殷臻绕着四周走了一圈,收获一堆……奇怪中带着兴奋,兴奋中带着蠢蠢欲动的目光。
碍于黑山白水一直跟着,到底忍住了。
“何物?”途径某处时殷臻见到半人高笼子,笼子里装着数坨蠕动的东西,散发出浓烈腥臊味。
“西凉人。”白水道,“刚抓了十人,这十人烧杀抢掠至一户村庄,全村老小二十一人,一个不剩,场面惨烈。”
白水眼中闪过厌恶:“人彘。”
殷臻伫立良久,走开。
夜晚时分,他进了宗行雍营帐。
跟想象中不一样,营帐和所有将领营帐大小规格别无二致,陈设简陋,一张榻一张案几,案几上堆了四分之一人高军报,歪斜着往下滑。
一盏油灯、一支狼毫笔。
外加一壶烈酒。
“问太子一件事。”
宗行雍一目十行,在军报上批“阅”:“两年前,滂水之战,本王做过一个梦。”
殷臻:“那一仗有叛党,至今未找到。”
“快了。”宗行雍“啪”合上最后一封军报。
梦。
殷臻倚靠在帐边:“孤困了,要睡。”
宗行雍朝后一躺,后背直接靠上了榻边。榻上铺了厚厚一层绒裘,仅放了一层厚被褥。
“本王不想睡。”
“不睡干什么?”殷臻反问。
“赏月。”摄政王眼一抬,一锤定音。
大半夜,殷臻觉得他脑子有病:“不走?”他冷冷。
帘子刚刚掀一半,稀里哗啦从后面倒出一串人,你踩我我踩你手忙脚乱。
殷臻:“……”
“咳咳咳!”
“将军我来送明日军情折子!”
“王爷我落了东西正等蚩蛇首领拿,路过,路过哈哈。”
“张卫你他娘的别挤老子老子要看!”
“杜松,你看老子哪儿还有一只脚踩你——”
宗行雍阴恻恻:“要看什么?”
所有人齐齐一僵,缩着脖子,扭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推推攘攘往各自营帐走,望天望地:“今晚月亮真圆”“是啊正适合赏月”“今天是个好日子”“天气不错”……
最后有人气吞山河:“王妃——真美啊!”
殷臻浑身一炸。
他眼睛睁大,听到宗行雍一怔,随即放肆大笑:“赏!”
这一声“赏”犹如打开什么开关,耳中立刻窜进来一连串“王妃”,其中某个人双手拢在嘴边:“我保证王爷洁身自好,四年来身边连只苍蝇都没有。日日夜夜独守空房,不怕染病就怕憋出病。”
军中人口无遮拦惯了,当即有人附和起哄:“我作证!”
“我作证!”
“我也作证!”
宗行雍摸着下巴沉吟,铿锵:“通通赏!”
“……”
殷臻气昏了头,一把拔出右侧佩剑,剑身出鞘一半,雪白剑光刹那倾泻一地。
“太子又要杀本王?”宗行雍摊手道,“本王什么都没干,说了四个字而已。”
殷臻冷静下来,缓缓把剑送回去,剑尖至底,发出“砰”一声响。
枯草上覆盖着雪粒,夜里温度低,又结成长长冰条。
出乎意料,昏暗云层间隙中,确有一轮月满而稍缺的圆月,硕大如黄金饼,空悬天际。遥遥远望群山隐匿夜色中,连绵不绝山脉连城铸关,巍峨矗立。
宗行雍坐在一座小山包上,黑金衣角铺陈。
“滂水一战东起明山关,西至终雪岭。死伤共一百二十九人,其中七十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埋骨沼泽深潭下。”
宗行雍将一壶热酒倾倒在地:“本王手下军师将领十一人,有嫌疑者还剩四。”
“本王一生谨记。”
“三天三夜从中州至边关,横跨二十七城。”
“当真是来看本王死没死透?”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幽碧瞳仁直勾勾盯着殷臻,花纹深浅一线,宛如一头压抑野兽。
殷臻避重就轻:“将帅昏迷,二十七城危。边关颓,国朝毁。”
宗行雍仿佛要看进他心中,良久,勾起唇:“太子说得是。”他一手将酒壶勾起,“回去睡觉。”
一路沉默。
宗行雍的影子在身前一步,不远不近距离,仿佛上前一步就能踩上去。
殷臻注意力难得不集中,一边回忆一边走。两年前他在宗行雍昏迷时见过那十一人中大多数,只要再见一面,能一一和身份地位对上脸。
有三个人,表现略异样。
他一心二用得太明显,踩了宗行雍后脚跟。
“……”
摄政王回头,瞧了他一眼,看表情不像是要说什么好话,殷臻率先道:“张卫,偷走了一封信。”
“两年前孤进帐中后见到了两个人,另一个砸碎了茶碗,可能是意外。”
宗行雍:“两人?”
“不对劲的有三人。”
殷臻:“第三人是死侍,出帐极快,难以辨别。”
死侍。
宗行雍瞳仁一凝。
随即不太在意地笑:“太子记性不错。”
“但本王有一个问题。”
殷臻:“说。”
“死侍将本王营帐密不透风围住,太子如何进得,又在里面做了什么?”
他道,“本王高烧不退,做了场梦。”
殷臻:“孤进去了。”他被问得烦了,毫无感情,“被一把拽上了榻。”
“……”
宗行雍一时失语——他还模糊记得自己把人怎么翻来覆去折腾,两年恨意和情伤加之重伤搅得他理智全无,腕间勒出一道道红痕。
他心里暗火隐隐压不住,手指焦躁地按压。
气氛古怪。
殷臻睡意全无,绕着军营外走了半刻钟。再回去时黑山白水拦在宗行雍军帐前,前者和煦:“殿下今日有地方住下,请随属下来。”
营帐内灯灭,一片漆黑。
殷臻:“让开。”
白水心中一惊,飞快和黑山对视,退开半步:“殿下恕罪。”
殷臻抬袖,拂亮一盏油灯。
三秒过去,拂亮第二盏。
帐中亮堂起来。
宗行雍靠在堆满军情的案几和床榻间,用左腕串珠有一下没一下敲击地面,幽碧瞳仁中闪过嗜杀。
“想杀人。”他双臂自然展开,搭垂榻边,珠串摘了,腰间环佩全拆,赤条条一人,又重复道:“本王心情不好,想杀人。”
殷臻视线微微停顿。
“殷臻,”宗行雍压着额角,声音忽哑道,“本王头痛欲裂,要杀人。”
殷臻安静看着他。
这类语气他很熟悉。
宗行雍从生死擂台上下来,心情恶劣到极端会这么喊。
帐中另一边挂了一整套黑沉盔甲,上面全是纵横刀剑划痕。灯火一辉映,泛出森森血光。虚幻白骨铺满宗行雍脚下地面。
他坐其上,犹如一尊真正从尸山血水中爬出的阎罗。
殷臻往前一步。
几乎是他一动,宗行雍眼神瞬变。犹如饿虎扑狼,猛然将他掀至榻上。掌控十足扣住他脖颈,殷臻被迫仰头,“唔”了声,高高扬起脖颈,姿态如仙鹤引颈受戮。
手指猝然收紧。
急切而混乱的吻一路从眉心往下,在喉结处重重反复、啃食。
呼吸被掠夺。
殷臻抓住他头发迫使他离开,艰难喘息:“孤未见过陵渠。“
宗行雍糟糕情绪兜头被冷水浇灭,意外好说话:“想见?”
“太子想拿东西走人?”他手指顺着敞开衣襟往下,触摸到牡丹花蕊。虎口带了薄茧,触摸到娇嫩皮肉,所过之处颤栗无比。
殷臻抬袖遮眼,呼吸愈乱,不成字句:“是又如何?”
“从本王手中拿走,算太子赢。”宗行雍移开他手臂,怜爱地吻掉他眼角湿漉漉水光,“凡事该有失败代价。”
“赢则走,输了——”
宗行雍:“在边关陪本王至少四个月。”
殷臻冷静道:“你想造反。”
“是,”宗行雍跟他鼻尖对鼻尖,手掌覆在他小腹,内力借由每一寸皮肤将热意推入,毫不避讳道,“你做太子,本王得想个法子娶太子。”
举兵借口而已。
“孤从不输。”
“巧了。”宗行雍道,“本王也从未输过。”
殷臻把他从身上掀下来,一句话结束:“赌。”他躺下来才发现自己无形踏入宗行雍私人领地,整个榻间全是摄政王身上重香的气息,带着股不知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香火味,幽幽盈在全身。
宗行雍:“没不让你睡,你睡你的,本王抱本王的。”
殷臻没同意也没拒绝,宗行雍当他默认,伸手,把人往怀里拥。
殷臻面对床角,持续不动——经验告诉他,这时候一动夜就会无限拉长。
耳朵被一揉。
殷臻忍。
耳垂被扯了扯。
殷臻再忍。
温香软玉在怀,宗行雍怅然发表感悟:“本王觉得有点不真实。”
殷臻立刻回头,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
宗行雍:“……”
他掌心不带任何色-情意味贴着殷臻小腹,隐约笑了:“怎么不咬深点,本王背上还有牙印,正可惜在背上,没地儿展示。”
殷臻:“……”
殷臻闭眼,小腹热度游走周身,他找了个舒服姿势,安安静静闭眼。
宗行雍也闭眼。
“明日孤要见陵渠。”他想到什么,半炷香后提醒宗行雍。
“行行行。”宗行雍正跟周公约会,顺手把他脑袋贴近自己胸口,心脏跳动声“砰砰砰”隔着耳膜传至血液,殷臻耳根一抖,很轻地挪开。
第二日。
晨起干燥,东边升起一轮鸭蛋黄太阳。
从均提前从凉州城至驻军地,久久徘徊。
周边守卫森严,难以再进。
殷臻瞥见了他,头略痛。
他确实在关外待得太久,事务堆积都是小事,一旦皇帝起了疑心,事情难以解释。还有国相张隆,秦震……
殷臻扫到左边一根木棍,孤零零落在地上。
摄政王信守承诺,向他展示陵渠,苦口婆心相劝:“在哪儿都一样。”
陵渠被妥善放置在巴掌大两指深的木盒中,木身雕刻藤蔓纹路,盒盖打开,露出深处存放宝物。
表面像花,干花。
殷臻不感兴趣地扫了一眼,抖了抖袖子。
在他抖袖子当即宗行雍眼皮一跳,他没想到殷臻动手如此快,眼前一阵白色粉末扬过——
迷药。
殷臻心中低骂一声。
分量不够。
宗行雍内心复杂。
殷臻一秒没有停顿,往上亲。
那甚至不能算吻,他撞到了宗行雍的牙齿。
宗行雍立刻有了反应,他用力把人往怀中勒,沉沉一笑:“生疏了,太子。”
“要本王再教一遍……怎么接吻?”
殷臻冲他粲然一笑。
他眉眼无一处不漂亮,有心勾引时叫摄政王想到那句盛赞牡丹的诗——除却解禅心不动,算应狂杀五陵儿。
色令智昏。
摄政王心念一动,明知有诈还是压身下吻。
唇相接刹那,殷臻陵渠到手,脚尖勾起地上木棍,毫不迟疑,劈头往下砸!
疾风呼啸而下。
宗行雍猛然回头,右肩“砰”被砸响,趔趄后倒:“殷——”
“臻”字消失在喉间。
他轰然倒地。
这一下电光石火,连不远处急速赶来的从均都愣了。殷臻迅速站起身,力气太大带倒身后椅子,语速快得像有鬼在身后追:“立刻返程回京。”
只需宗行雍手中令牌,二十七城畅通无阻。
从均艰难地:“殿下。”
殷臻心头油然而生不好的预感。
“刘侍郎今日午时已到凉州,身边跟着圣上身边红人宣公公,现下已至军营,说是……圣旨到。”
殷臻心头一跳:“什么圣旨?”
一阵杂乱脚步声传来,为首刘升斗挺着个大肚子,乍一看牙间还有未剃完的鱼肉菜叶。他得意洋洋地:“太子,还不快接旨?”
等等等等会儿——地上那个,是……
刘升斗表情刹那惊恐,下巴上的肥肉抖动起来。
殷臻:“你当跪孤。”
营帐被半掀开,为首正红太监服老人呵斥:“刘升斗,见当朝太子而不跪,是何居心?”他身后陆陆续续站了一众宫女太监。
刘升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众目睽睽之下他咬牙,跪地:“下官刘升斗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跪完要起身,殷臻凌厉:“孤让你起了吗?”
身边太监什么离奇事儿没见过,扫了一眼又离开,扯着嗓子:“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边关内乱,特令太子……前线……与摄政王共同抗敌……”后面的话殷臻一句没听,压住抖动眼皮。
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他梭然低头——
一只手抓住了他脚踝,狠狠往下扯!
被结结实实抽了一棍子的人幽幽断字:“……殷、臻。”
【作者有话说】
老婆投怀送抱,迎面当头一棒
横批:栽在同一招手上
写出来了我躺了我被榨干了今天不是更新了怎么明天还有明天真的还能有吗
第26章 26
◎“亲完再打,本事见长啊。”◎
脚踝被抓住那一刻, 殷臻后背毛都起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观察宗行雍,企图从他表情上看出点什么。
宗行雍从地上坐起来,视线没有第一时间给他。他环顾整个军帐中的人, 右手扶住左肩活动了一下,扭转脖子, 这才阴沉沉地道:“各位在本王帐中开大会?”
刘升斗下巴肉抖动:“王王王爷恕罪, 下、下官——”
宗行雍在朝中鬼见愁的名声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没人想在他帐中多待, 宣公公笑眯眯:“咱家就是来送圣旨,圣旨到了也该走了。这刘侍郎——”他细长吊梢眼不动声色扫过殷臻, 道, “圣上旨意,说是与殿下一道, 做个帮手。”
恐怕是张隆旨意, 殷臻心中冷笑。
他接了圣旨。
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这时候来——殷臻大脑宕机, 所有所有要做的事儿飞到九霄云外。他缓慢把眼神放到宗行雍身上, 又不愿面对地离开。
他刚刚敲了宗行雍一闷棍。
敲了……
他敲了敲了敲了……
摄政王。
一棍子。
还要再跟他相处, 待在同一屋檐下。
殷臻深深地绝望。
且窒息。
营帐中气氛诡异。
“要带的话都说完了,那咱家便自行离开。”宣公公说了句漂亮话, “咱家等着太子和摄政王大获全胜、班师回朝那一日。”
刘升斗离门最近, 他一个酒囊饭桶都能察觉宗行雍简直是在爆发的边缘, 本想讨巧两句的心思瞬间消了,大气不敢出地溜了出去。
殷臻果断跟在他后边, 毫不犹豫、头也不回, 充满侥幸地往外。
十步。
九步。
七步。
四步……
还剩两步——
“太子不留下, 跟本王一道商议商议抗敌之事?”宗行雍把棍子捡起来, 在手里掂量掂量,幽幽凉凉,“走这么快,背后有鬼追?”
“……”帐门就在一步之外。
殷臻瞪着那一步路。
他至少瞪了又十个数,才念念不舍勉勉强强地扭过头——至少宗行雍眼里是这么个样子,他气笑了,连名带姓:“殷臻。”
“亲完还打,本事见长啊。”
殷臻身体更僵了。
——想当作听不见。
他磨磨蹭蹭地转过大半身子,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摄政王,等宗行雍把棍子放到一边,才终于想到良好的应对方式。
“是孤错了。”他一顿,谨慎地看了眼宗行雍脸色,斟酌道,“孤不该……洒了你一脸粉。”
宗行雍点头,示意他继续。
“还打王爷,”殷臻艰难承认错误,“一棍子。”接着揣袖,闭眼,深吸一口气。动作一连串,睁开一只眼又迅速闭上,装作没看,豁出去:“……王爷打回来吧。”
宗行雍:“……”
他当时很想把殷臻脑子挖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让他哭笑不得的东西。
他皮笑肉不笑:“太子不会后悔应该下手更重一棍子给本王敲晕个十天十夜……”
殷臻迅速否认:“没有。”
“最好没有。”宗行雍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后背那一棍子抽得他心凉了半截,骤然倦怠,阖眼,“这么想走?”
殷臻不说话了。
他望着宗行雍,怔忪了片刻。
他很少见到宗行雍表露情绪的时候,晋摄政王所向披靡、无所不能,永远昂扬。他竟然会在宗行雍身上感受到挫败。
殷臻垂眼,盯着脚下三寸地。
这人行事作风虽然残暴,但对他的容忍度前所未有的高,换个人——殷臻想,恐怕今日别想活着走出营帐。
他说他喜欢孤,爱孤。
在此刻似乎是真的。
殷臻心里难耐地发痒,似乎有什么就要长出来。
帐中很闷,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袖中手骤然一紧握,又抿紧了唇。
长久沉默。
宗行雍遮了眼睛,心中不可谓不失望:“出去。”
他到底残存了希望,但殷臻顿了顿,毫不留恋地转身。
宗行雍向后仰头靠在椅上,半炷香过去,姿势丝毫没变。
仿佛过了很久。
帐门被掀开一个角。
“滚出去”的“滚”字停在口中。
宗行雍沉沉抬眼,视线攫住去而复返的人:“回来干什么?”
殷臻不说话。
他本来也不是多话的性子,气得狠了才会多说两句。
宗行雍看他犹犹豫豫往前挪,心中淤积的气散了点。他心想本王跟他计较什么,是要把自己气死还没人埋吗。
开导是这么开导,他背后被抽了一棍子的地方还发烫,阴阴沉沉地在案几上敲佛珠,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殷臻,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经过漫长跋涉,殷臻蹭到他身边,顾左右而言他:
“国相要杀你。”
宗行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想杀本王的人很多。”他计较地想说句软话不就行了,本王立刻原谅你。
殷臻又贴近一点儿:“秦震也想杀你。”
宗行雍:“本王知道。”别蹭蹭蹭的,别以为这样本王就会……
殷臻:“孤现在不想杀你。”
宗行雍耳朵动了动,尾音扬起来:“嗯?”
“孤回京……”
殷臻很难开口,但他努力控制,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挡一挡。”
宗行雍没反应,直勾勾看他。殷臻忽然就忐忑了,他还蹲在案几边,很懊恼自己为什么会说出平时绝不会说的话。
但好在说出口后没刚才那么不舒服。
他不自然地:“孤错了。”
下次还敢。
真是……
宗行雍磨了磨牙,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头,换来一个眼刀。
殷臻把他手扔下去,干巴巴:“别碰孤。”
宗行雍:“要陵渠做什么?明知道本王是给你用的。”
殷臻静静看他。
他心中很困扰,也很烦躁。
宫中的绿眼睛,孤手里还有一个大麻烦。
宗行雍看起来不太待见绿眼睛。
算了,殷臻道:“不要了。”再想别的办法。
宗行雍把木盒推给他,话中流露出狂妄:“本王在关外四年,除了行军打仗所有心思都放在找东西上,一年前早已拿到另外一株,本打算……”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要不是圣旨到太子早能带着通关令牌走。”
“你赢了。它是你的了。”
殷臻眼见松了口气,他又故意——“但是。”
“本王气还没消,”宗行雍道,“一码事归一码事,本王心硬如铁,太子得想想,怎么让本王消气。”
殷臻无言地瞧他,不想听的话忽视。
……
一般情况下,宗行雍生气是不用管的。
殷臻权当他话耳边风,一下午逛完了整个军营。
马厩、瞭望楼、烽火台、演武场,最后是粮仓。
既来之则安之。
殷臻立在军部沙盘缩略图前。
滂水之战中有西凉人奸细,此人身手非常好,且善于藏匿。更大可能就潜伏在宗行雍身边,必须尽快找到。
凉州城后宗行雍下一步要拿下的城池是肃州,此城易守难攻,是一块巨大肥肉,西凉人也虎视眈眈。
从均:“肃州城城主与羌女不同,他极其厌恶中州人,放话见一个杀一个。据说中州曾有一个庸医,治瞎了他的眼睛。”
“十年过去肃州城对外人警惕有所放松,但中州来人还是会大受歧视,进城必然遭受重重盘问。”
殷臻:“无法得知城内兵力和粮草情况,不能贸然举兵攻城。”
“凉州刚拿下,宗行雍不会立刻有大动作。”他视线落在地图上某一点,“他要找内鬼。”
从均:“殿下说的是滂水一战那个奸细?两年过去还未找到?”
“孤两年前的事记得不清楚,”殷臻按了按眉心,“容孤想想。”
“摄政王两年都没能把人揪出来,殿下一个人做这件事恐怕难度极大。”从均想了想,“不如和王爷联手?”
联手。
又联手。
他军中出了奸细孤找什么。
殷臻木着脸想。
从均又劝:“近几日瞧着殿下和王爷已经冰释前嫌,”他想到早上那一幕,顿了顿,“殿下还是用最短时间解决关外的事,尽早回到京城,对大局有利。”
殷臻:“……孤自己找。”他宁愿抓一百个奸细都不愿跟宗行雍对坐一下午。
很快,事情就容不得他不想了。
军中所有人受得是将令,太子身份基本无用。上午还好,殷臻没感受到不一样。等下午他找到人想问张卫——两年前出现在宗行雍帐中的人,所有人都用一种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表情摇头。
掌管军籍的人发愁道:“殿下,不是我们不愿意,实在是这东西要有摄政王手谕,再不济口谕也行。私自外借是大忌,要砍头的。”
军营机密,动辄涉及敌人。一整个白天,没有摄政王的许可,寸步难行。
一无所获。
夜色渐晚,殷臻不得不来到宗行雍帐前。
门口正站着左将军薛进,他跟弟兄们打赌输了被推出去给摄政王上茶。“给摄政王送茶”,想想都可怕,薛进打了个冷战,在门口给自己做足心理建设,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没准儿现下摄政王心情好,他正心一横准备往里走,猛然一扭头,看见脸色不好看的殷臻。
“殿下!”
殷臻一僵,提步要走。
“殿下!”薛进犹如找到救星,追上来连叫两声,“殿下!殿下可否帮我一个忙,这茶要给王爷送进去。”他挠挠头,诚实道,“末将害怕。”
他一个大老爷们,长得比孤抗揍多了,让孤进去。
殷臻面无表情地想,孤绝不进去。
眼见他不为所动,薛进道:“殿下想要的军籍和所有东西,今晚都送至了王爷帐中。”
殷臻额头青筋一跳:“孤去。”
薛进啰啰嗦嗦:”殿下,这茶有些烫了,要放一放凉才能入口。”
当朝太子涵养甚佳。
殷臻端过茶,半天忍出一句:“……孤烫不死他。”
从均:“……”他犹如见鬼,半天没反应过来。
薛进就在他旁边,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怎么了。”
从均冷冷看他,眼神跟要杀人一样。
茶解决了,薛进哥俩好地把他胳膊揽过来:“在王爷帐中能出什么事,走,哥哥带你去喝一杯。”
哥哥。
从均有两秒知道殷臻为什么绷不住脸,嘴角抽搐地站远了。
殷臻一把掀开了军帐。
他这下用了力,将帘子摔得“啪嗒”作响。
宗行雍正画战略图,眼皮都没抬,哼笑:“来了?”
案几上图白纸为底,黑墨纵深,是边关二十七每座城池的关隘。群山城楼大小和排列各有不同,一目了然。
——宗行雍居然将他们都记了下来,且分毫不差。
他目前进度快二十城。
仅剩七城。
一旦肃州攻克,依附于肃州的两座城池不战而溃。最后一步是连接西凉和晋边界的胥州,一旦成功,他即刻能班师回朝。
比想象中更快。
殷臻把茶水放下,白瓷杯跟案几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军籍。”他冲宗行雍伸手,一个字废话都不说。
他手很漂亮,指骨细长,指甲盖儿几乎泛着粉。宗行雍一下午没管他,知道他绕着整个营地走了一整圈,现下微微流露出疲惫。
“等本王画完。”
殷臻一声不吭坐下来,盯着宗行雍笔尖。
他确实累了,坐了没一会儿昏昏欲睡,勉强撑着眼皮。
等宗行雍再分出心神看他,他已然伏在几案边一个角落睡着了,双臂枕在下面,呼吸均匀,占了了小小一块地方。睡梦中眉心也蹙着,心事重重的模样。
帐外寒风呼啸。
多了一个人,黑夜和寒冷似乎都不那么难熬。
五年前这人就这么毫不顾忌地睡在他书房,也占了这么小一块地方,就似乎要把他心脏不留一丝空隙地填满。
再不能容进其他事和人。
宗行雍凝视他良久。
什么都没做。
殷臻在做梦。
他梦到去大金寺前的事。
他长相随母亲,从小就十分出众。在冷宫时常常受到关照,以物易物,关照必然带来一些其余的东西,有人会动手动脚。宫里太监身体残缺,心思更是龌龊。他见过一些脏污,但豫州乔氏拼死给他换来一线生机,他从冷宫中出去,被交由庄妃抚养。
庄妃后来疯了。
她拿着御赐团扇在门口痴痴地等,和他死去的母妃一样,等到死。
她死前已然疯癫,整整一个月在殷臻床头念她和皇上当初如何如何相爱,披头散发宛如女鬼。年幼的殷臻要吃饱肚子,要睡好觉,要偷跑去学堂听课,成日提心吊胆被宗行雍发现提溜出去。不知道她为什么有那么多时间来想皇帝爱不爱她。
她富有一整个宫殿财宝,却是饿死的。
……
殷臻猛然惊醒。
四周烛火压得很暗,帐中有温暖的安神香气息,挥之不去。
不在宫中。
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慢下来,注意力没来由地停在几米外,那里有一个一人高的深黑木头箱子,上了锁。
很奇怪,出现在主将军中十分突兀,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一只手伸过来,往他眼前挥了挥,揶揄的语调:“太子睡得可还行?”
睡了一觉,殷臻人还发懵,下意识躲过了宗行雍的手,还惦记着睡前要做的事,一点威慑力没有的哑声:“军籍。”
宗行雍不紧不慢收了笔,故意逗他:“没墨了。”
殷臻视线移向砚台。
他头脑不清醒,挣扎一会儿,挽袖子。
说了,这人确实干什么都很认真。
宗行雍眼见着他低垂头,一丝不苟研磨。下颔紧绷着,一看就是自顾自生闷气。挽起的宽袖垂下来,一荡一荡。手腕连着桡骨纤细,线条漂亮。盈满昏黄柔光。
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案几上点了灯,油灯将他影子拉长,再拉长,投在图上,长长睫毛时不时颤动,扫得人心痒。
摄政王目不转睛。
过了一会儿。
殷臻放下捣墨墨块,长袖垂下,遮住胳膊。动作明显地示意他:孤做完了,军籍。
穿得可真严实。
宗行雍遗憾地收回视线。
“……”对太子来说这世间最可怕的事就是他时不时能猜到宗行雍在想什么。
殷臻眼皮又忍不住跳:“军籍。”
啊。
还没摸到底线。
宗行雍慢悠悠:“本王忽然腿疼。”
“要太子揉一揉才能好。”
太子:“……”
殷臻面无表情跟他对视。
宗行雍没忍住,唇往上一抬。
殷臻额角隐忍抽动,心平气和:“你想死?”
宗行雍扬声大笑。
他笑完大笔一挥往砚台中沾墨,狼毫笔蘸满墨水后饱满胀开,一滴重墨悬滴在纸上,顷刻毁了那张不完整的图。他却浑不在意,落笔其上:“张卫两年前已死,他有个双胞胎哥哥张松,是薛进手底下的兵,正是你在门口见过的那人。”
殷臻:“年方几何,出生何地家住何处,可有父母姊妹,嗜好如何。军中与何人要好,又与何人交恶?”
宗行雍搁笔,他也卷了袖子,窄袖收束便于活动。小臂劲瘦,上次伤疤刚刚结痂,露出一道狰狞伤口。
殷臻轻微移开眼。
“想知道?”
宗行雍道:“本王想找叛徒理所当然,太子也找,因何缘故?”
殷臻淡淡:“与王爷无关。”
“本王气没消。”
宗行雍饮尽冷茶,放下白瓷杯,慢悠悠:“被打了一棍子,现下本王背上多出一道淤痕。太子一杯茶就想将此事揭过?”
殷臻听见他又道:
“想从本王这得到什么,哄到本王开心为止。”
宗行雍:“想想办法吧太子,你这几个月还要跟本王呆在一干屋檐下。”他低低笑,想挠挠殷臻下巴,手却正人君子地收回去,引诱道,“素溪不是教了你很多?本王天生菩萨心肠,太子一做,本王立刻消气。”
【作者有话说】
想想办法吧太子
更!
第27章 27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素溪是教了他很多奇怪的东西。
殷臻冷冷:“孤忘了。”
“忘了?”宗行雍低笑道, “本王帮太子想起来?”
“……”
从某种程度上说,宗行雍真是捏准了殷臻。
他思考问题从来只有解决和不解决两个选项,除非山穷水尽绝不考虑放弃。他要拿到军籍, 势必要通过宗行雍,摄政王说一不二, 除非他服软。
服软和想办法, 指向同一条路。
殷臻手指轻搭在桌面,下意识地敲。
宗行雍放轻声音, 光线幽暗的帐中无端透出缠绵诱哄意味:“做一做,做了前尘旧事一笔勾销, 太子从前骗本王的, 本王都就此揭过。”
殷臻用力地抿了下唇。
漆黑瞳仁一转。
宗行雍知道他会做。
——他虽容易害羞,却有一些不知世事的大胆。在床笫之事上意外单纯, 也很好骗。只要好好说话就会自己掉进圈套, 受骗多次还是忍不住相信, 像一只有戒心但不多的猫, 总摊开柔软肚腹给人摸, 摸得用力就会生气, 伸脚蹬人。
下次再不长记性地摊开,再被人翻来覆去地蹂-躏, 再重复。
宗行雍太爱这人主动。
这是他用心浇灌的花, 在爱中生长出一部分属于他的血肉, 和他紧密相连。
他至此真正从此君王不早朝,知道什么叫“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
灯火幢幢, 映在营帐内壁。
殷臻含了一口水。
他真是漂亮, 三千青丝如乌墨绸缎, 肤白如象牙,黑与白形成极致反差,唇不点而红。美人痣妖而艳,偏他坐在宗行雍腿上,神色正经得像是在做什么大事。
从宗行雍的角度看他整个人从耳朵尖尖到后颈蔓开大片深红,整个人差点埋进他胸口,解他衣扣的手在微微发抖。
摄政王护住他后腰,没忍住笑了下,另一只手抚摸他后背脊梁骨,语带揶揄:“太子,你看起来像是要用毒药把本王毒死。”
这种事做过很多,但在四年前。
殷臻没觉得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脸开始发烫,整个人和着火一般从头烧到脚,脚背和脚趾尖情不自禁绷直了。
他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形容不出来。
宗行雍每开口说一句话,一个字,他后背脊梁骨就抽出一道电流。
他忍不住想叫宗行雍别说话,但忘了口中含着水,情急之下全部往里咽。
“咳咳咳……咳咳!”
他反应很快,但水渍还是从唇边狼狈溢出。摄政王心中直想叹气,一手掌住他下颔,温柔地吻了上去。
他瞧见这人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泛滥,喜爱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哪儿还顾得上生气。
殷臻简直呼吸不过来。
“换气。”宗行雍在他下巴上点了点,低低笑,“别让本王这个都教你。”
殷臻思绪陷在一片朦胧的水面,在里面沉下去,又浮起来,再沉下去。
他吞进去不少东西,很艰难地要把宗行雍推开,但能活动的空间有限,不得不攀附在对方身上。
这世间他不明白的事多了去,譬如摄政王怎么会这么不要脸,又譬如他屋里堂而皇之堆积的春宫图。
宗行雍五指牢牢掌控住他,令他窒息之余生出安定来。
仿佛回到此前很多个抵足而眠的日夜。
如果宗行雍不说话,事情会更好。
“啊,还有一件事。”宗行雍念念不忘道,“太子让人烧了本王的春宫图,那都是本王珍藏多年的孤品——”
殷臻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霎那:
“闭嘴!”
宗行雍这人有让所有人开不了口的本事,没有下限,只有无下限。
见真要把人惹毛宗行雍遗憾地闭嘴,表情可惜。
殷臻没想搭理他。
宗行雍“嘶”了声,呲牙咧嘴:“本王的背。”
殷臻:“……装的。”
摄政王哼哼唧唧。
殷臻冷漠:“再叫打人。”
宗行雍停了下,没两秒,真很痛楚地抽了口气。
——这回好像是真的。
殷臻占了一个角落,原本坐姿挺直,后来歪了点,又歪了点。他眉心皱成一个结,把这辈子宗行雍对他好的事都想了一遍,在心里开始比较到底补一棍子还是……
看得出来他下决心的时间很长。
殷臻踹了宗行雍一脚,干巴巴:“滚上去。”
榻上距离桌案很远,幽幽灯烛的光不足以照亮卧榻。宗行雍躺在榻上,双手枕在脑后,仰面兴味盎然地注视他。
这人从弱冠之年落在他手中,此后长达一年住在摄政王府,一切反应他都了如指掌。
摄政王去了一趟大金寺,宛如打开新世界大门,不禁唾弃自己人生前二十几年过的什么狗屁日子。在此之前他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没意思透顶,殷臻出现后他见着人就忍不住犯贱,变着花样逗人玩。
可真有意思。
他把人供在手心上养,时不时纵容人骑到自己头顶。毫不以为耻,反而引以为傲。
本王的王妃。
光是齿间念过这五个字,宗行雍心底就躁动起来。
殷臻吸气:“你根本不——”谁背疼还仰躺。
他话没说完宗行雍快如闪电出手,将他往榻上扯,他常年混迹军中,力气不是普通人能抗衡的。殷臻重心不稳往下摔,只来得及堪堪撑住上半身避免倒下去。
乌发如绸缎落下,将二人笼罩在私密空间中。
又上当,殷臻翻身就要往下。
“没骗你,是真疼。”
殷臻犹豫了半秒,怕压到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宗行雍指着胸口,故作可怜:“心疼。”
沉默震耳欲聋。
殷臻:“……”如果把他最想让宗行雍做哑巴的时刻排序,那一定是此刻。
宗行雍虚扶着他腰和腿,叹了口气:“不能认真点对本王吗?”
殷臻一顿。
宗行雍深绿近黑瞳仁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他能从中看见自己,是一张柔软的、毫无防备的脸。
心脏在胸腔中不甘寂寞地跳动起来,“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激烈。
——孤喜欢他。
所以不抗拒和他亲近。
连日来的种种妥协有了解释。
殷臻指尖血液都开始变凉。
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时间都忘了从宗行雍身上下去。那种陌生的感受游走全身,令他后背激出冷汗。
宗行雍几乎是瞬间就发现了他的异状,手顺着他后背往里,摸到汗津津的骨肉脸色一沉:“怎么回事?”
薛进掀开军帐:“今日外面有烤全羊王爷要不要一起——”戛然而止。他瞳孔地震,倒退两步,“唰”放下帐帘,脸涨红:“王爷恕罪,薛进不是有意……”
他看见太子跨坐在摄政王身上!
宗行雍脸皮厚,毫无所谓。
殷臻反应巨大地从他身上翻下来,脚落地发出“咚”一声响,差点从榻上栽下去。被一把捞住腰带回去。
宗行雍仍追问:“怎么了?”他担心殷臻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语气不由得加重。一手牢牢掌住殷臻腰侧,控制欲和掌控欲显露无疑。
他声音和平时毫无差异,却像是无数羽毛钻进耳朵里,往更深处洒下种子,迅速生根发芽,一路痒进心里。
殷臻惊疑不定地看他,瞳仁都睁大了。
宗行雍:“你用什么表情看本王,本王是什么洪水猛兽?”
殷臻一把甩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别碰孤!”
他对宗行雍说过那么多次这句话,只有这次非常凌厉,宗行雍眸色瞬间暗沉:“殷臻。”他一字一句。
殷臻脱离他立马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脑中乱七八糟闪过很多念头——孤马上就要回京,一刻都待不了,马上斩断和宗行雍的一切联系,绿眼睛扔给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狂跳不止的心脏令他大脑嗡鸣。宗行雍正要靠近,被一胳膊横拦住。他向下看,缓慢地眯了眯眼。
殷臻:“孤没事,”他喘了口气,“心悸而已。”
他瞬间和宗行雍拉开了距离。
宗行雍还待说话,门外薛进做了半天思想斗争,苦哈哈地再次喊:“王爷。”
殷臻袖中手攥紧了,几乎掐出一道血痕。他清楚无比地再次重复:“孤没事。”
宗行雍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进来!”
薛进老老实实进来,视线绝不多往殷臻身上多看一眼:“王爷,附近牧民送来的羊,今晚杀了,正在火上烤着。”
羊肉。
腥膻味。
殷臻以袖掩唇,胃里猛烈地一抽。
宗行雍:“本王知道了。”
薛进从帐内退了出去,殷臻肩上一沉,厚重大氅盖在身上。他看向宗行雍,宗行雍坐在榻边,看也没看他道:“伸手。”
“风大,别给本王着凉。”
殷臻发怔地看他。
外面狂风呼啸,北地风卷草折。
他原本不想去。
却没拒绝。
空地上边围了好几圈人,每一圈中心火堆上都架着一只被烤得滋啦作响、直冒油光的肥羊。几百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全是军中大老爷们,一个个热情似火。
殷臻手指尖缩进衣袖中,搜寻距离宗行雍尽可能远的地方。
宗行雍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抗拒,他冷笑了声,阴沉沉:“太子。”
“你想本王当着这么多人面把你从那头抱到这头?”
殷臻一哽。
在场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他在冷风中吹了半刻,心知刚刚惹怒了宗行雍。
喉咙里生出无法遏制的痒意。
他心烦意乱,然而在场所有人都注意着他一举一动。他进退不得,只得跟着宗行雍入座。
殷臻神思不定。
军中酒宴不比皇宫,众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酒水辛辣味道穿肠过喉。他滴酒未沾,却被空气中浓郁酒香熏出醉意,头脑发热。
宗行雍就在他右手边,盘中烤羊腿香气扑鼻。摄政王拿把匕首熟练地切割,很快盘中摞起一叠叠焦黄的肉。
他甚至片成一小片一小片,每片不过毫厘厚度,以此来发泄情绪。
不需要刻意去看身边人一举一动就无限放大,殷臻对这种陌生感惶恐。由于所有人围坐一圈,他不可避免会碰到宗行雍的胳膊,每碰一下心脏就急速地尖啸,耳膜鼓噪。
一切都乱套了。
他一刻都呆不下去,忍耐到极限后立刻要起身,眼皮底下却突然多出一盘烤肉。
色泽金黄,上面洒了不知名香料。并不如想象中腥气。
殷臻眼睫狠狠往上一掀。
腹中饥饿后知后觉翻腾上来。
“吃完再走。”
“羊肉性热,温补气血。”宗行雍说了八个字。
殷臻猛然看他。
所有的恐惧突然在这八个字中潮水般退去。
他默不作声低头。
酒足饭饱,不由得生出其余心思。
军中私宴向来不拘小节,左手边腮络胡的将军喝得上了脸,打着酒嗝儿醉醺醺问:“王爷,屠洪山天今儿就替大伙问了,王爷如今还未娶亲,什么时候各位将军们能吃到汝南宗氏的喜酒……”薛进眼疾手快捂住他嘴,没防住,“——王爷今年都三十了!”
三十。
还未娶亲。
宗行雍手腕一翻羊肉翻了个面,懒洋洋:“你问太子。”
“……咳咳咳!”殷臻细嚼慢咽,羊肉还是差点卡住喉咙。他止不住地咳嗽,宗行雍长臂一展拍他后背,一点没耽误地问:“太子觉得本王是什么时候能娶妻?”
殷臻僵着脸往一边让。
这话一说大家没深想,只当宗行雍有心敷衍。单洪山一把拉下薛进的手,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太子不是已大婚成家?”
殷臻和宗行雍齐齐一顿。
“殿下,这一圈坐的都是家中没个媳妇的,”有人搓了搓手,咽着唾沫问,“是啥感觉啊。”
殷臻眼神中流露出茫然。
他一时没听明白,轻“啊”了声。
“对啊,听说殿下有个深爱无比的太子妃,小皇孙都三岁了。”又有人羡慕且渴望,“太子妃长得啥样啊,好不好看?”
任何谣言经过一波一波的传都变得离谱,譬如说当朝太子至今没立太子妃,是因为在民间有个国色天香的意中人,身份低微不便带进宫;有人就说让一国太子神魂颠倒的这得是啥人,传来传去变了味,说东宫有只狐狸精。
殷臻呆滞地听一群军中将领七嘴八舌讲,这个说完那个说。他没跟上众人节奏,眼前无数张嘴开合,耳朵不知道先听哪一个人说话。
直到听见“狐狸精”三个字,终于反应慢半拍地眨了眨眼。
周边气压变低。
即使已经从别人口中知道殷臻并无太子妃,摄政王的心情依旧不见得多好。
尤其刚刚殷臻对他表露明显拒绝的情形下。
宗行雍往面前盘中羊肉上插了一刀,肉从正中央劈开。
坐他身边的薛进情不自禁抖了一下。
几十双眼睛目光炯炯,殷臻脸被冷风吹得发僵,吃了一嘴大氅的毛。他招架不住这种热情,含含混混:“好……”
他在寒风中揣稳了袖子,神差鬼使地,往宗行雍的方向瞧了一眼。
咬了咬舌尖:“不——”
殿下的太子妃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
殷臻想,似乎是好看的。
一直没说话的宗行雍凉凉:
“死了。”
死了。
死……了。
鸦雀无声。
薛进一匕首差点扎进自己胳膊,一众将士面面相觑,尴尬气氛从每一个人眼中蔓延。最后终于有人打哈哈道“这样啊”“没事”,又有人一言揭过了话题。
他们常年在军中,也没什么坏心思,自觉戳到人伤心事,望天望地再不望殷臻,装作若无其事地接着跟身边人攀谈。
月光满溢,人声嘈杂,和宫中冷清截然不同。
殷臻放在沸水中的心静了下来。
他隐约笑了下。
“王爷怎么知道孤死了太子妃。”他袖手,慢吞吞问。
宗行雍咬字:“太子。”
没关系。
殷臻冷静地想。
孤只要小心一点,不被抓住把柄。
没有什么东西是藏不住、戒不掉的。
篝火燃尽,冷烟上窜。天边圆月光晕朦胧。
裤脚被枯草上露水染湿。
坐太久,殷臻腿麻,起身时差点跌倒。他忍着酸胀去揉腿,小口抽气。
宗行雍:“又抽筋?”
殷臻低低:“嗯。”
宗行雍在他面前弯腰:“上来。”
殷臻又一愣。
“孤自己走。”他直起身。
宗行雍回头,要笑不笑:“想本王抱你?”
“……”殷臻默默攀上他后颈。
大部分人打着哈欠回了军帐,场地只剩寥寥几人。
“明日本王会传令,军中见太子如见本王。”宗行雍道,“想查什么去查,有问题来找本王。本王解决。”
嘈杂声远去,周遭静下来。殷臻趴在他背上,忽然道:“孤从来没有……过太子妃。”
声音很轻,还是飘到宗行雍耳中。
他没说“孤没有”,他说,孤从来没有过。
宗行雍脚步一停。
“告诉本王干什么?”宗行雍问。
殷臻在他后背闭上眼,不说话。
宗行雍非要追根究底问个答案:“跟本王说这件事干什么?”
殷臻被问得不耐烦:“孤今日看见了空营帐,要……”
“不行。”宗行雍拒绝得很快。
殷臻:“孤话还没说完。”
“想都别想。”
宗行雍:“本王让你出去查张卫的事就够了,你还想住出去?”
话音刚落他耳朵被拧了一下。
宗行雍:“……”
殷臻再次重申:“孤要住出去。”
“住出去住出去。”宗行雍眉心直跳,“大不了本王天天去爬床。”
等等,他眯了眯眼:“为什么要住出去?”
殷臻:“……张松有什么嗜好?”
他捏着宗行雍耳垂,犹如掌住一头野兽的命脉。
宗行雍:“赌。”
殷臻皱眉:“军营附近有赌场?”
“怎么没有?”
“军中生活乏味,睁眼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第二日太阳。本王从不限制一切能发泄精力的行为。”宗行雍浑不在意,“只要不赌到本王跟前,本王一概不管。”
睁眼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第二日太阳。
殷臻心里一颤。
举目望去旷野无垠,二十七城池河山尽在脚下。他伏在宗行雍背上,明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他想问你有没有后悔苦守边关四年,想问你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孤,想问能不能不造反。
最终缄默地、无声地收回了手。
孤没有立场。
殷臻想。
且宗行雍完全不在意孤的感受——真古怪,他脑子里只有“本王喜欢你,那你就是本王的人”这一连串逻辑,对方的感受如何,是不是接受,对他毫无影响。
殷臻觉得不太对劲,又具体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对。他在感情上的空白更甚于宗行雍,身边又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范本。
他能知道他跟宗行雍先滚上床再认识的事不对都不错了。
宗行雍再回头人就睡着了,白天太累,手指还勾着他一截衣角,呼吸清浅,面庞沉静。
——想跟本王分床睡。
宗行雍心中斩钉截铁,不可能。
篱虫进到主将军帐中时宗行雍仍在处理军务,他身后床帐拉下,油灯被挑暗,影影绰绰露出人影轮廓。篱虫只抬头一瞬,立即低头。
“张松在军中三年除了嗜赌外并无异状。张卫死后军中发了一大笔抚恤金,全给他赌没了。赌场少东西闻息风曾来过一次,来要人。”
两年前宗行雍重伤昏迷,他抽身去找阙水,因此并不知具体情形。
“此事暂缓。”宗行雍道,“本王要你回京,确认一件事。”
篱虫作为死侍首领,唯一职责是保证宗行雍安全,他这些年只离开过两次,第一次是摄政王府那一年寸步不离跟着殷臻,这是第二次。
宗行雍:“去看看东宫小皇孙,他今年应该刚过四岁生辰。”
四岁。
篱虫猛然抬头:“此事不用告诉家主?”
宗行雍向后一靠:“本王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
篱虫神色多有犹豫,他飞速看了一眼帐中人,道:“少主造反的事……”殷臻既然是太子,他心中疑虑宗行雍的计划还会不会正常继进行。汝南宗氏上下对宗行雍戍边四年耿耿于怀,他甚至不知道宗行雍对殷臻四年多前的重创抱何种心思。
宗行雍眼底幽暗一闪而过:“继续。”
“那少主会如何处置太子?”篱虫问。
“别用那个词。”摄政王不满地,“本王看起来像动不动处置别人的人?”尤其是殷臻。
篱虫噤声。
摄政王思索半天,又反问道:“皇帝很好做?”
这话篱虫不敢接。
“做摄政王妃不好吗?”宗行雍面露不解,“本王给他最大限度的自由,让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就一个要求,在本王手心好好待着,别总往乱七八糟的地方跑。”
篱虫仍然不敢说话。
摄政王一旦下定主意无人能更改,他有自己一套既定的行事准则。对殷臻好是真的,喜欢这个人也是真的,想让他做笼中雀也是真的。他不在意殷臻这个人对他是什么感觉,因为最后的路殊途同归,无非是过程波折。
造反和夺人在他心中毫无冲突。
“算了,”宗行雍舔了舔犬齿,理所当然道,“本王要替他筑一座最华美的金笼。”
黑暗中,殷臻睁开了眼。
他袖中刀片极快翻转,在帐中闪过冰冷的银色。
半夜三更,宗行雍终于批完他比山更沉重的文书——他不耐烦这文绉绉屁话没有的请安折子很久了,偏偏还要忍着恶心屎里掏金,免得一不小心错过什么重要军情。
不过今晚好歹被窝不是冷的。
摄政王美滋滋摸上榻,刚脱一件外衫,心口猛然一痛。
电光石火间他迅速握住刺向胸口的刀片,手上青筋顿起。
殷臻咬着牙:“你是不是有病,老想把孤关起来。”他不能理解这件事很久了,比造反还不能理解。
整整四年这人念头毫无变化。
被戳了一刀,反正是皮肉伤。宗行雍没感觉,凑近了点捏住他下巴。殷臻吃痛,狠狠皱起眉。
“所以——”
宗行雍叹气,把他环进怀中,一寸一寸往外抽刀:“太子记住了,再往危险的地方跑,本王一定找……”
“世间能工巧匠,做最密不透风的笼。”
月光穿透床帐,流水般洒满一地,低低矮矮地越过窗。
宗行雍俊美眉眼笼罩在一层月色中,阴霾深重,明显不是开玩笑。
但殷臻在那一秒忽然明白了他生气的真正源头。
不是那一棍子。
是他在凉州城羌女手中受的伤。
他手松了力气,缓慢向下滑。
本来也没用太大力。
“行了。”宗行雍把他手中刀刃抽出,深深望向他,“现在,来谈谈太子东宫中那个……小皇孙。”
“若本王猜得没错,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殷臻瞳仁猛然惊缩。
第28章 28(补10.16)
◎孤想要皇位。◎
“有。”
殷臻仰躺在床榻上, 冷淡道:“他是有一双绿眼睛。”
“东宫牢不可破。”他接着说,“即便摄政王亲至,也无法带走他。”
“本王要带走他干什么?”
殷臻一顿。
扣住脖颈的手有老茧, 有意无意抵在他喉结上,热度一路灼烧。
“他在太子那儿待得好端端的……本王不是要问这件事。”
殷臻鼻尖微微一凉, 宗行雍俯下身, 靠近他。
在他认识到自己对宗行雍有感情前这样的触碰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毕竟更亲密的事做过太多。但此刻, 他浑身涌上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受,那种感受让他想逃。
他僵硬地侧了侧身。
宗行雍用鼻尖蹭了蹭他, 低低:“本王应该更早认出你, 至少早到你下豸狱那日。”
后一句很轻,带着叹息。
“你一点不会照顾自己。”
他说:“本王应该在你身边的。”
殷臻怔怔看他。
身侧的手攥紧了。
——是这样吗?
东宫中有一整个宫殿的宫女太监, 饮食起居有御膳房的人看着, 太医院的人每日来请平安脉。
宗行雍比他更清楚, 一国太子身份之尊贵。
孤明明将自己照料得很好。
“想要什么。”宗行雍问他, “本王补给你。”
殷臻虽不能理解那句话的具体含义, 但他捕捉到了宗行雍对他的愧疚。
他不明白那种情感从何而来。
但宗行雍问他有什么想要的。
他只有一件想要的东西。
殷臻:“孤想要皇位。”
“宗行雍。”他静静地看着宗行雍, 问,“你会夺来给孤吗?”
夜清月明, 灯火骤静。
宗行雍抚摸他长发的手一停。
片刻后宗行雍道:“除了这件事。”
“一年之内本王会将让你父皇禅位于最小的皇子, 再一年后, 小皇帝会染病去世。”他耐心将一切打算告诉殷臻,“本王知道你对他们毫无感情, 不会手下留情。”
殷臻:“为什么?”
这句话没头没尾, 奇异地, 摄政王理解了他的意思。
宗行雍傲慢:“因为刺激。”
“这世间只有两样东西能叫本王从骨子里生出兴奋。一件是皇位, 本王享受鲜血、杀戮以及上位的过程。”
“另一件是你。”
“不是想知道本王什么时候认出你的?”宗行雍伏在他颈侧,慢条斯理地勾起他一缕墨色长发,“从本王再见你的第一面。”
宗行雍道:“本王从不觉得自己会爱上两个人……只有一个可能。”
“你就是他。”
殷臻仍然看着他:“若孤执意要抢,你会如何?”
“本王没有试图比较过你和皇位。”宗行雍道,“太子可以试试,试试本王会退让到哪一步。”
殷臻:“孤会试。”
宗行雍短促笑了一声。
“王爷。”帐外有人禀告,“孟副将军今夜从狮子岭赶回,前来拜见王爷。”
“让他给本王等着。”
此时三更半夜,万籁俱静,居然仍有人来见宗行雍。
殷臻:“孟忠梁,孟婕妤的兄长?”
“张卫和张松这一对兄弟分属本王两个副将,死去的张卫为他做事。”宗行雍刮了刮他鼻子,“他从本王帐中带走了太子口中的‘信’。”
“为什么?”
宗行雍:“那不是一封信。”
“是一张敌情图,详细记录了滂水以南敌军规模及踩点。”
战前不偷反而战后带走。
殷臻倏忽道:“有假。”
“图上最关键的一点被做了改动,滂水之南是一片沼泽,非草地。”宗行雍一言揭过,“死伤惨重。”
殷臻:“孟忠梁有异。”
滂水之战一旦失败,朝廷问责即刻会至。唯一获利者只有军中副将。消息放出去后宗行雍身边副将七名,只有一人深夜来访。
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最大可能是担心张松说出什么,来试探宗行雍怀疑到什么程度。
“治军和朝政是两码事,本王需要证据。”
“人证和物证,人证本王已经有了。”
宗行雍:“明日去找张松。”他一掀开被子把人密不透风地裹进去,幽幽叹了口气,“太子。”
里面跟火炉一样。
殷臻头都被埋进去,几根手指头抓住厚被,艰难地探出半个脑袋:“说。”
“夫妻分床……”宗行雍说得跟真有那么回事儿一样,肃然,“影响感情。”
殷臻:“……手拿开!”
宗行雍从背后抱着他,双手从上衣底部往里伸,直到彻底环抱住才堪堪停下。他手上温度不低,然而贴在肚腹上还是轻而易举能感受到凉,殷臻瑟缩了一下,不动了。
宗行雍极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塞外夜晚漫长难捱。”
殷臻耳边的声音低下去,是疲累后沙哑而倦怠的嗓音:
“本王什么都不做。”
他忽地丧失了挣扎的力气。
“别动了,陪一陪本王,嗯?”
窗外月凉如水。
殷臻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把自己更深地缩进了热度的来源里。
一小会儿。
他小声对自己说,就一小会儿。
翌日。
宗行雍让孟忠梁在帐外等了整整一夜。
一夜未睡加之心中煎熬,他心理防线几近崩溃:“王爷,不知末将犯了何等错,竟……”
宗行雍这才像是忽然见到他,诧异道:“昨夜不是让你走了?”
孟忠梁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
“本王这几年记性越发不好了,昨夜与太子秉烛夜谈,”宗行雍叹气道,“竟连这等大事都忘了。”
殷臻拿了张手帕擦手,不紧不慢:“孟将军大人有大量,不会跟王爷计较。”
孟忠梁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自然。”
“张卫。”
殷臻不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表情变化:“你可记得此人?”
“臣手下管着几千人,叫张卫的不知几何。”孟忠梁反应迅速道,“殿下此言何意?”
殷臻:“随口一问罢了,孤昨日见到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闲谈了两句。”
孟忠梁心脏猛然提起,急切道:“他可有说什么?”
“说倒是……说了。”殷臻慢慢地,“他失去兄长心中苦闷,与孤说了两句。”
“孤见他可怜,打算就近再去瞧瞧,赏他一锭金子。”他又道,“孟将军以为,如何?”
孟忠梁瞳仁一紧:“……殿下心善,理当如此。”
“孤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殷臻笑了笑。
他去了张松营帐。
十人一帐,此时大部分人都不在帐中。从均替殷臻掀开帐帘。
殷臻微微弯身往里,皱起眉。
碎银和铜板摆了一地,背对他的人在翻箱倒柜找东西,听见动静猛然一顿,一寸寸扭过头。狰狞之色裂开。
殷臻和他对上视线。
看清殷臻脸的刹那,他像是猛然想起什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给他磕头:“殿下,草民张松,家中有老母亲生病,实属不得已为之……还望、还望殿下看在我兄长马革裹尸的份上,饶张松一命,不要……”他牙齿打颤,“不要将此事告诉,告诉王爷。”
殷臻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凝视着他,足足半炷香时间未说话。
张松俯伏在地上,偷偷抬起一只眼。
晋太子心善,刚来被军中混小子错认成摄政王妃都未曾降罪。他在赌,赌殷臻是不是如传闻慈良。
果然,殷臻抬了抬袖:“孤不会与旁人说。”
“从均。”他神色极淡,“给他一锭金子。”
从均:“是。”
那块黄澄澄的金子出现在眼前时张松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一把夺过来,放在牙口下狠狠咬了一口:“真的!真金子!”
殷臻只是看着他,道:“寄回家中。”
“谢殿下!谢殿下恩典!”
张松拿着金子的手在癫狂地抖,双目隐隐赤红。
殷臻沉静:“你若是有事便先走,孤来寻你营帐中另外一人。”
张松巴不得走,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揣着金子往外,就在擦身瞬间——
他停住。
“承了殿下的情,告诉殿下一件事。”
从均手中长剑出鞘,横拦在他脖颈,避免他再靠近一步。
殷臻轻声问:“你要告诉孤什么?”
“离宗行雍能多远就多远。”张松语调中带了咬牙切齿,“他是一个——疯子。”
“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当朝摄政王。”
殷臻表情变了,他像是忽然生了气,冷冷道:“你看起来更像疯子。”
张松咧齿,倒是笑了。头也不回迈出了帐外。
他面庞因赌而扭曲,看不清前路也不知来时路。殷臻立在原地良久,想起征兵时有多少人挤得头破血流想进摄政王军营。
“殿下,没有找到那封信。”从均低声。
殷臻:“你猜他会将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保命之物,绝不离身。”
殷臻笑:“是了。”
从均:“那摄政王为何……”
“他要去赌场。”殷臻道,“想支开孤。”
从均:“此举何意?”
殷臻反问:
“最近的赌场在什么地方?”
“肃州所辖其中一座城池青州,距此地二里地。”
“殿下要去?”
殷臻举步要走,忽而想到什么:“这张脸太张扬了。”他拂去袖上灰尘,微微一笑道,“孤该用薛照离那张脸。”
那张脸……
从均后背冷汗一茬茬往外冒。
他简直不知摄政王看见作何感想。
殷臻就是故意的。
他幼时机缘巧合师承接京中一位捏脸师,易容之术炉火纯青,可以是任何一张脸,但他偏偏用薛照离那张。
所有围在营帐外的死侍见到那张脸齐齐身躯一抖,条件反射退开一步。他们敢拦当今太子,却不敢拦摄政王帐中人。
青州以赌出名,“瀛洲赌坊”四字高悬半空,瀛洲瀛洲,入赌坊如坠仙境。
人头攒动,赌场前围了数十个彪形大汉,与人一一核验手中贵重之外,一百两价值为分界线,往上和往下分别收到红蓝二色的铭牌。
此地人流太多,鱼龙混杂。宗行雍可以对军营中有人外出赌钱的事视而不见,但绝不会亲自现身。
青州非自己人管辖,牵一发而动全身。
从均:“我们如何找到……”
“要孤找什么,”殷臻微微侧头,一线日光从他眉眼间掠过,“他会看见孤。”
果然。
他们在原地待了不到半炷香,赌坊对面茶馆立了一人,黑色窄袖上飞着青鸟:“少主请太子上楼。”
殷臻眯眼,往上看。
茶馆二楼窗被推开,宗行雍自上而下俯视他,幽深碧瞳中情绪不明。
“本王不是让你待在军中?”宗行雍手腕上串珠在窗沿有一下没一下磕,“守在帐外的人都死了?”
从进门至现在,他视线没从殷臻脸上移开过。
殷臻:“没拦。”
气氛微妙而紧张。
“所有死侍退让。”宗行雍盯了他很久,洋洋道,“太子可知这样一张脸在本王帐中出现意味着什么?”
“摄政王妃。”
“太子用了这样一重身份,”他转了转手腕,似笑非笑模样,“不该给本王一点好处?”
殷臻条理清晰:“王爷让他们阻拦孤在前。”
宗行雍:“忘了。”
殷臻:“……孤要进赌场。”
宗行雍瞧了眼日头:“再等一个时辰。”
“带你去逛逛青州的短街。”
京中街市有严格管制,关外二十七城截然不同。无数摊贩蹲在街边,殷臻跟在宗行雍身后,走一步停一步,目不暇接。
他出宫次数寥寥,出摄政王府的次数也有限。
裹着晶莹冰糖渣的红果子、奇形怪状的草编小动物,凝成琥珀色的糖人,簪钗镯首饰……
居然有人席地而坐,怀中抱着一把琵琶。
殷臻走得很慢,在见到那把琵琶时明显一停。
宗行雍袖子被轻轻一扯,他转过头。
“他为什么坐在地上?”殷臻直勾勾盯着那把琵琶,用很小的声音说,“孤从来没有见过在地上卖东西的人。”
摄政王衣角被紧紧抓住,耐心地解释:“他是卖艺。”
殷臻重复:“幕天席地?”
他对什么都感到新奇,什么都想问。仰头时乌黑眼珠极亮,下意识靠得很近。
——摄政王只在少数时候能感受到他确实年纪尚轻,和他相同年纪的世家公子早走南闯北见过许多,而他待在宫中的时间实在太长,一朝储君轻易不能离京,出门动辄公事缠身,无暇出游。再如何装得游刃有余,心中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宗行雍回过神,看向那人怀中的琵琶,用青州话说了一句什么。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殷臻,殷臻无端紧张起来。
对方笑了,大大方方地把琵琶递给宗行雍。
宗行雍接过来,问殷臻:“玩玩?”
殷臻快速地抿了下唇:“孤不会。”他有限的时间全用来学帝王之术,六艺里捡着两样勉强学了,乐器只会了常见的。
“见你好奇。”宗行雍竖抱琵琶,随意拨弦,“本王试试。”
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精通所有乐器,弱冠之后用刀剑更多。殷臻从未见他拿过琴,闻言一怔。
“到本王身前来。”
宗行雍:“手给本王。”
他温和时似一只休憩中的头狼,利爪和尖牙都牢牢收进身体中。
殷臻犹豫了一会儿,伸手。
“放这儿。”
宗行雍把他手压在了琴弦上,低而清晰的乐声从指尖迸发。
声音如玉珠碎盘。
和琴音很不同的声音。
殷臻没忍住多勾了一下。
声音骤尖,他吓了一跳。
宗行雍笑了,夸他:“回京后本王有空教你,你这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
他语气并无不耐。
殷臻安静下来,低低“嗯”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赌场被围。
宗行雍做事绝无可能低调,他确认张松和孟忠梁二人都进去后直接带兵围了赌场。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赌徒并拢了光-裸大腿——他刚输掉最后一件裤子。
殷臻视线一一扫过,看见了队伍末端的孟忠梁。
并不如想象中惊慌。
“张松不在。”他抬眼看向赌场正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激烈地跟蚩蛇说什么。
“赌场少东家,闻息风。”
宗行雍嗤笑道:“这一个时辰,看来张松运气不好,输了一条命。”
“从他手中拿人很麻烦?”殷臻问。
“说容易也容易。”宗行雍顺手把他衣襟往上提,免得风灌进去,“赌赢他。”
一走近,闻息风正据理力争:“你以为你是摄政王?如此跟本公子讲话。”
他将手中骰子往地上一扔:“本公子这地除了那煞神拔剑抵在本公子脖子上说要闭门,皇帝老子来都不管用。你又算哪根葱。”
殷臻和蚩蛇双双眼神古怪。
明显宗行雍看起来就像是领头人,他一出现闻息风上上下下打量他,不屑道:“你又是什么地方来的兵痞子,不知本公子堂姐就要做肃州城城主夫人?等本公子在她那儿告上一状,顷刻叫姐夫铁骑捉了你的人,通通关去下大牢。”
殷臻:“……”
多少有些胆大。
他用一种同情混杂怜悯的复杂神情注视闻息风,闻息风这才察觉到他,皱起眉:“喂。”
按道理说,他和殷臻素不相识。
闻息风抓住胸口金貔貅往里塞,瞪眼打量他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完了。”
殷臻稍稍一顿。
“我姐夫最讨厌你们这种长得文弱的中州人,他十多年前被一名瘸腿庸医治瞎了眼,至今那庸医的脸还贴在肃州城墙上,被一把鱼肠剑贯穿。你来此地,没有打听一下此中纠葛?”
瘸腿,庸医。
殷臻想到一个人,缓缓转头,看向宗行雍。
宗行雍负手道:“本王来找人。”
“今日有人拿着朝廷官家印的一锭金子来赌钱,被扣下了。”
“本王”二字一出,闻息风人差点跳起来。他惊疑不定地瞧着宗行雍:“本本本王——?”
宗行雍和蔼:“可有不妥?”
他娘的,闻息风当机立断一步跨回门槛:“关门!快关门!”
“小风,不可无礼。”赌场内有人斥道。
关了一半的赌场门缓缓打开,人群中孟忠梁趁人多混乱抬脚就欲走。
后背一凉。
殷臻道:“孟将军走什么?不留下看看孤为何要找此人?”
孟忠梁勉强笑道:“多年不见,殿下风姿一如当初。”
殷臻收回剑,对他话中深意充耳不闻:“孤让你待在这儿,你最好一寸别动。”
与此同时,他看向“瀛洲赌坊”牌匾下的人。
赌坊的真正主人,闻春。
他约莫三十出头,标准的习武之人身材,声如洪钟:“原本只是行个方便的小事,但瀛洲赌坊有自己的规矩,王爷口中之人欠了在下千金,得按规矩办事。”
宗行雍慢悠悠:“哦?什么规矩?”
闻春拱手道:“你们若是能赌赢我,这人才能带走。”
“若是输了,”他微微笑着说,“都留下剁手。”
“不知王爷和……那位一道前来的贵人”
“谁愿和在下赌一局?”他缓缓道。
殷臻立在瞧热闹的人群中央,和他对上了视线。
“东南西北各个方位都有,约莫三十人。看身手二品以上刺客,人多尚可遮掩一二,一旦进入赌坊,殿下会暴露在攻击范围内。”从均在他耳边道,“目前尚不清楚是赌场内的杀手还是国相的人,殿下千万小心。”
殷臻揣着手,诚实道:“孤不会赌。”
闻息风瞳孔剧震,看向他老舅,结结巴巴:“孤孤孤什么玩意儿?”
“十年前也有人对在下说过这样一句话,但他赢了。”
闻春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老手总会马前失蹄,新手倒是能出其不意。”
“既然闻老板这么说了。”宗行雍道,“本王就不参与了。”
殷臻幽幽:“你想被剁手?”
“到时候一人少一只,多相配。”
“……”
“想赢?”
宗行雍低头,循循善诱:
“亲本王一口,赢给你看。”
殷臻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没赢你就找孤要奖励?”
【作者有话说】
稍晚还有,这章补昨天的
为什么总有欠了很多债的感觉呜呜呜呜
第29章 29
◎“再说一句,一刀杀了你。”◎
——“没赢你就来找孤要奖励?”
真有趣。
他把一个前提条件变成事后条件。
等赢了还不知道有没有。
宗行雍倒也不觉得被冒犯, 眉梢轻挑道:“太子最好信守诺言。”
闻春道:“二位请。”
赌场内很大,一层全敞开式,二层做了厢房隔开。闻春给他们上茶, 殷臻低头刹那,嗅到雨前龙井清新怡人的味道。
看样子这赌场赚了不少。
“怎么赌?”他手指压在桌面, 问。
闻春道:“来者是客, 闻春经营赌场生意大半辈子,不好说出去叫人笑
话, 太子选吧。我那侄儿与您一般年纪,正正好赌一局。”
“世间赌法, 但凡有记载的, 殿下尽可一提。”
闻息风本来在他身边缩着,嘴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猛然被点名吓了一跳。
他和殷臻不同, 自小在赌场中混迹长大, 五岁能靠耳力辨认骰蛊中色子大小, 八岁坐上赌桌横扫八方, 十三方圆十里内再无敌手, 从此声名远扬。
关外二十七城极乐坊与瀛洲赌坊,并称两大销金窟, 一旦踏入, 有去无回。
杯中热意熏然。
殷臻指尖拢着瓷杯, 视线很淡:“骰子。”
他确实不沾赌,对赌的了解仅限于比大小。但他见过宗行雍赌——什么时候不记得, 但结果记得很清楚, 宗行雍赢得了三座城池和一座铁矿。
殷臻只有一项东西强于在座大部分人。
他善学。
上至帝王之术, 下至街边杂役, 好的坏的,什么都学。
“孤不擅此物,比大小即可。”他说话不快不慢,和摄政王肆意坐姿截然不同,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仪态标准苛刻。
“三局两胜。”他看向闻息风,唇边浮现笑意,“你要与孤赌吗?”
赌场光线昏暗,人驱散得差不多。赌徒没人愿意坐下来喝茶,这二位不一般。闻息风能见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灰尘,雕花深木上坐的人偏头看他,衣袖素白宽广。眼如清水明亮,眉细而长。唇淡红。
闻息风突然忘记他问了什么。
他头顶是赌场十几年不变的庸俗雕花,深红廊檐上刻着牡丹、梅花或是昙花?也可能是一段故事,红拂夜奔亦或吹箫引凤。
平时只觉艳俗,此刻却生出不同的风月意味来。
可能是一瞬,也可能过了很久,他终于成功吸引摄政王兴趣。
自上而下的视线犹如刮骨刀,随即而来的压迫感犹如大山,闻息风双腿一软。
“看什么?”
摄政王诚心发问:“眼珠子不想要了?”
闻息风喉咙一紧,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赌。”
“你侄子这双眼睛。”宗行雍对一直作壁上观的闻春道。
“若他输了,本王一并带走。”
闻春:“若他输了,一双眼睛要也无用。”
殷臻皱眉。
“闻掌柜是爽快人。”宗行雍沉沉笑了,“倒是令本王想起一个故人。”
“太子。”
沉闷珠串敲在扶手上,一道声音贴着殷臻耳边响起:“别用那种眼神看人。”
宗行雍抵着后槽牙:“本王会忍不住动手。”
美色一贯对降低警惕有强烈作用。
殷臻充耳不闻,端着茶杯,上半身远离他。
“孤要怎么赢?”他问。
宗行雍懒散往后靠:“想怎么玩怎么玩,玩开心,剩下的事交给本王。”
殷臻坐在赌桌上。
公平起见,他们拉了人群中随意一人摇骰子。
比耳力而已,闻息风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
堂下挂了一串风铃,殷臻去推开了窗,新鲜空气飘进来,黄昏时分,隔壁有女儿出嫁,敲锣打鼓声一阵强过一阵。
闻息风在赌桌上九成的把握来自先天的听觉,不管从什么地方,来之前殷臻一定得知了这件事。
宗行雍莫名笑了。
太子啊太子。
从进来那一刻恐怕就在想如何赢。
真是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打破了闻息风的节奏,他看向一旁和宗行雍同座的闻春,嘴唇嗫嚅了一下。
第一次,殷臻忽问:“少东家确定,不改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闻息风心想。
听觉受到干扰后他心中本就摇摆,全凭运气太过侥幸,谁都无法保证老天爷会站在谁那边。敲锣打鼓声越发靠近,一千蝉鸣蛙叫在脑海中。
“我听错了吗”,太不禁怀疑自己:刚刚似乎有一枚骰子和蛊壁产生了细微、不易察觉的摩擦,变故会不会就出现在我没有察觉的那一秒。
不对,他或许是为了干扰我的判断。
闻息风深吸一口气,坚持道:“大。”
殷臻:“小。”
骰子开。
闻息风睁大了眼。
二二一。
小。
第二次。
殷臻又随口:“确定?”
闻息风咬牙:“大。”
一二三。
大。
殷臻同样猜对了。
豆大汗珠从闻息风头顶落下,他能感觉到充满盐分的水糊住了自己眼睛,剧烈的疼痛和酸胀齐齐涌上来。
他咬紧了牙,齿关节嘎吱作响。
“大。”
殷臻依旧道:“你确定?”
他每一个字句压得轻飘,仿佛悬在空中。闻息风无法从他面上搜寻出关于骰子的任何信息,不管点数大小如何,他眉间神色毫无变动。
——一国储君。
喜行不露于色。
闻息风瘫软在椅上:“我认输。”
他盖住眼睛:“殿下听觉很好。”
“孤从来只做一件事。”
殷臻摇头否认:“你心不沉,注意力不集中。”
根本不用再找张松,被压制的孟忠梁眼看穷途末路,一跃而起挣脱舒束缚,撞开人群往外冲。
殷臻即刻抽身往外,他一把抽走身边最近人后背长弓和箭筒。宗行雍眼前一阵风卷过,手中茶盏漾起涟漪。
他极轻地眯眼,看向殷臻离开的背影。
蚩蛇:“少主。”
“跟上去。”
“吁——”
五里路。
马停下,殷臻左手持弓,冷锐箭尖对准孟忠梁后背。
“孟忠梁。”他一字一句。
孟忠梁霎时如同被按下暂停键,颓然松了双肩。
他勒着缰绳回身,望着殷臻的眼忠闪过痴迷,语调急速:“久闻太子箭术,百步穿杨,下官……我今日是否必死无疑。”
殷臻拉弓,瞄准,道:“是。”
“四年前太子令我与薛进随军出征,如今我在军中声望远高于薛进,为什么死的人是我。”他不甘道,“薛进区区左将,根本无法撼动宗行雍在军中地位。”
殷臻终于一停。
“孤是让你一步步往上爬,”他思索片刻,不解道,“没让你通敌叛国。”
孟忠梁咬牙道:“最后一个问题。”
殷臻隐隐不耐:“说。”
“殿下既然愿意给滂水之战做人证,便是和摄政王早有合作,又为什么在他身边处处安插眼线。”
“孤告诉你一个道理。”
殷臻叹息道:“孤不信任何人。”
“只信看得见的东西。”
他说完松手,耳边骤然掠过一道疾风。
箭矢破空而去,刺破皮肉声传来。
不是他手中那一箭。
殷臻骤僵,梭然转头。
“殷臻。”
宗行雍立在他身后,长弓放下,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下次杀人灭口——”
“记得更快。”
电光石火间殷臻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都听到了什么,从什么地方开始,从“孤四年前安插人”开始,还是“孤什么都不信”那句,他会不会认为当年滂水之战是孤授意孟忠梁所做,如今孟忠梁已死,死无对证。
他放下弓箭,刚要开口说什么,眼神蓦然一变。
埋伏在赌场外的那批刺客。
宗行雍反应比他更快,跨上马背一扯缰绳一把捞住他腰:“走!”
殷臻身体骤然腾空,左手还拿着弓。
“三十七个人,”他眯眼,极其迅速地,“弓箭手十一,其余是剑。”
“能甩掉多少?”
宗行雍:“二十。”
殷臻:“剩下交给孤。”
他侧身从马侧长筒中抽箭,极快点数。
箭筒中不多不少,正好十一。
没有失手的机会。
马背上难以保持平衡,他只能尽力一试。
殷臻眉眼冷峻。
他连射七箭,全部落在马腿上。
“一箭不空。”背后马蹄声减少,宗行雍倏忽笑了,含义颇丰,“本王当初以为你什么都不会。”
殷臻一句废话没有。
他有些喘,体力渐渐跟不上。
“能打赢几个?”他勉力去够最后一支。
“不止这些人。”宗行雍道,“甩掉一个是一个。”
“射空了。”殷臻手指发抖,果断,“来杀你的,跟孤没关系。”
宗行雍:“……怎么不是杀你的?”
殷臻逻辑清晰,理由充分:“孤一个弱得不行深宫太子,劳烦不动这么多人。”
“……”
他看过这一片的地形图:“前面沼泽,陷进去一个是一个。”
殷臻扔了弓箭挽袖子:“过了下来打架。”
舆图宗行雍比他更清楚,勒马转弯,马前蹄高扬,张扬大笑:“正有此意。”
一柱香后,死伤遍地。
摄政王以一敌百所言不虚。
殷臻提着从死人手中夺来的剑,剑尖垂地,往下滴血。
他真是累极,靠坐一棵枯树边喘气。
天色彻底暗下去。
横七竖八的尸体成半包围状在他身边散开,秃鹫被血腥味吸引而来,起初是一只,后来成群结队大片,栖息在一具具尸体上。
不详刺耳的鸟叫久久盘桓。
宗行雍拖着重剑行走在其间,惊飞只只秃鹫。
“干什么?”殷臻靠在树下问。
刚杀了人,宗行雍身上戾气未退,夜幕下身形犹如鬼魅:“有一人未死透,都会给本王招来数不清的麻烦。”
“张隆的人?”
“这世间想本王死的人多了去。”宗行雍轻慢。
他完全没有受伤,只衣袍上溅了数不清的血迹,暗沉而深地泅做一团。
巨大昏沉天色下,孑然一身。
殷臻倏忽顿住。
他撑着剑起身,往前走。
这里远离军营,同样远离任何一座城池。
“嘘——”
殷臻脚步一停。
“第二波。”
宗行雍幽幽:“没完没了。”
“半里路,有一座村庄。”宗行雍摘下腰间令牌扔给他,“找人。”
村民根本无法和训练有素的杀手抗衡,无马情况下在最短时间内返回至少一个时辰。
殷臻没接,松了剑揣起袖子,双手交握。
他指尖有点冷。
“冬日,附近有村落,也有野兽痕迹。”他看着宗行雍道,“赌一把。”
“猎户陷阱。”
宗行雍幽绿色眼瞳盯着他,半晌,洋洋一笑。
情况不好不坏,那批剩下的刺客确实掉进去了。
他们掉进另一个。
周边是干裂坚固的土地,夜晚冷风猖狂,如虫蚁生生钻进骨头缝里,啃噬掉仅剩温度。荒郊野岭,洞坑估计是用来捕猎大型野兽,挖得极深,足有三人高。
手中刀片无法支撑足尖力道,殷臻抬头朝外望。
他小腿已经感受到无法抑制的寒冷,脚底板生出的刺痛压迫神经,膝盖惊跳。
照理说,这深坑宗行雍应该能出去。
殷臻表情慢慢变了。
除非他受伤。
滚下来时他听见一声闷哼,当时只以为是压在他身上,看来不是。
这种捕兽陷阱中一般会有木签、竹签或铁钉,最糟糕的是上面有毒。坑太深,最下一截淹没在无止境的黑暗中,根本无法看清。
殷臻少见有烦躁的时候。
强烈的、令人胃中翻涌的铁锈味散开。呆在这里等人,不出半个时辰会先招来一头野兽。
不能坐以待毙了。
黑暗中难以看见彼此眼睛,殷臻一步步往宗行雍的方向走,手中刀片焦虑得甩出残影。
“本王一直忘了问一件事。”
宗行雍声音平稳,如果不是愈发浓烈的血腥味,很难想象他受了伤:“太子四年前至摄王府,最初目的是——”
“想杀本王?”
殷臻:“孤不信你,这和孤想不想杀你没有关系。”
他停在了宗行雍身前,蹲下去。
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殷臻全凭感觉,伸手摸索。
他肩头一沉。
伤口感染造成的高热,身侧人吐出的呼吸浑浊而滚烫,殷臻微微侧过脸,湿热气息缠绕在颈侧。
宗行雍语气中带着奇怪的笑意,在黑暗中准确抚上他侧脸,神色莫测道:
“想杀本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有血从脸侧往下滴,滴在他肩膀上。殷臻肩膀迅速被濡湿,血腥味久久不散。他心跳放得极缓,极缓。冰凉气息和北地寒风一同灌至他耳畔:
“本王很久之前问过你,有没有情动过。”
“太子说从未,本王就当真了。”
“本王受了伤,总要一桩桩,一件件,千倍百倍讨回来。”
“一旦本王出去,你终生都逃不掉。”
很久很久之后——
“再说一句。”
殷臻喘息着道:“一刀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一丢丢,榨干(躺下
第30章 30
◎“孤、要、上、你。”◎
这句话落地后, 宗行雍居然真的闭上了嘴。
他盯着殷臻,仿佛在思考什么。
殷臻没管他,开始在他身上摸索到底伤在什么地方。漆黑一片, 他隐约只能见到一点微弱的衣襟亮光,全靠感觉往下触碰。五指从下巴开始, 从脖子到胸口, 从起伏胸口到硬梆梆腹肌,再往下……
手腕被一把抓住。
虽然看不见人, 殷臻还是垂眼,和黑暗对视。
“殷臻。”
宗行雍幽幽:“你往什么地方摸?”
殷臻简洁:“伤口。”
“……”宗行雍费解, “你不能问本王伤在哪儿, 非要上手摸?”
殷臻手腕一挣脱,很快找到了伤口, 在小腿, 一共两处。宗行雍身上大量的血腥味应该来自别人, 他心中稍定, 冷静地判断失血程度和血液体量, 然后抬了下头:“有毒吗?”
“不是毒。”宗行雍懒懒抬了下手, 向他展示自己无力的关节,“是迷药一类能让野兽失去争扎力气的东西。”
殷臻摸到一手粘稠湿热的血, 他眼睫毛一颤动, 从宗行雍衣衫下摆“撕拉”下一块布。
“不是怕血?”宗行雍问他。
殷臻:“看不见。”
血缓慢止住。
能做的都做了, 殷臻权衡了一下洞的高度和宗行雍腿上的伤,决定等。
时间一秒秒流逝。
“箭学了多久?”宗行雍问他。
一片寂静中, 彼此心跳清晰可闻。
殷臻有一点点冷:“不久。”
他时间有限, 必须花在刀刃上。骑术和箭术最精, 夜以继日高强度的训练折磨出来的结果。从他想要皇位那一刻开始,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为了同一个目标。
过了一会儿,他说:“孤去大金寺是第一次出宫。”
当时费了点功夫才打听到摄政王行踪,为了避人耳目易容。
“本意是和你谈谈。”
“后面的事……”他顿了顿,道,“孤在摄政王府能第一时间得知所有官员动向和立场。”
宗行雍的书房对他全然敞开,不如说整个摄政王府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不是宗行雍毫不设防,是摄政王足够自信。
殷臻:“孤不是去杀你。”
他身上有坚硬和柔软交织的奇异气质,微微弯着身,双手环膝,绸缎刚抽下来给宗行雍绑伤口。长发如瀑,铺满整个后背。
“也没让孟忠梁杀你。”
该解释的都解释完了,殷臻不再开口。
宗行雍不知道信没信,问:“腿怎么回事?”
在摄政王府那两年能跑能跳,逼急了还给他翻个墙,从院墙一颗高大柿子树上纵身往下跳。
“南下江州治水。”殷臻轻描淡写,“雨季潮湿。”
一点微薄月色映在洞壁上,映下菱形光斑。
宗行雍少见这么沉默,殷臻甚至有几秒怀疑猎户给他下的是哑巴药。不由得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宗行雍低笑了声。
“真不杀本王?”
问了一遍问二遍,烦不烦。
殷臻:“现在不。”
现在不,以后不一定。
“那走吧。”宗行雍从地上站起来,松了松腕骨,发出“咔嚓”一声响:“出去。”他右腿确实受了伤,不过不至于站不起来。
殷臻呆了一瞬。
“骗你的,没毒。”宗行雍毫不费力将靴中匕首往洞中央一掷,匕首不断震动,狠狠钉进内壁。
“怎么总上当。”
殷臻冷冷:“你有病。”
宗行雍托着他腰往上举,好脾气:“有病有病,本王是有病,一切错都在本王……脚上别踩空,用点力。”
殷臻上去后蹲在洞边,他没注意,撒下去一把土。宗行雍衣领里勾进去少许,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复杂地仰头:“本王来凉州城主府第一日,头上屋顶年久失修,掉下来一截灰。不会是……”
殷臻清咳一声,看天看地就是不往下看。
宗行雍:“……本王知道了。”
“当时本王说了句什么话。”他似笑非笑道,“不就是说本王在中州早有妻室,太子不满意?”
他俩一人在坑底一人在洞沿,明晃晃月光漏下去。殷臻抿紧了冰凉的唇,他显然又不高兴了,干巴巴:“没有。”
宗行雍插着那截匕首往上爬,还有精力开玩笑:“真话,本王跟太子只差一杯交杯酒。”
殷臻瞪着他:“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话是这么说,宗行雍爬上来时还是伸手拉了一把。
指骨细长,瘦如莹莹竹节。脉搏在指下跳动,微弱但有力。
宗行雍没忍住笑了下。
没中毒是好事,所以被骗也没什么。跟他在一起久了,很容易猜出他大部分的心理活动,这人生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通常因为一些很离谱的原因——至少在摄政王看来很离谱,譬如不洗手脱他外衣,生气的原因居然不是他动手动脚,是他没在跟前洗手。
背上牡丹勉强算是好看,气了几日压根忘了有这一回事。摄政王口头保证以后伺候他沐浴更衣,绝不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事儿揭过去了。要吃柿子要吃螃蟹,又懒得弄脏手,于是接受投喂,只要宗行雍凑过来亲他时不吃掉他嘴里太多食物,他就不炸毛。秋天时掉头发,蹲在门边一根根数,数到一百根被兴致上来的摄政王往榻上拐,晕了也不生气,第二日睁着红肿的眼睛告诉宗行雍,每日晨跑。
根本起不来,特指把人缠住的摄政王。
很有趣,也很好玩。
不止在摄政王府时喜欢,如今的殷臻他仍然喜欢,且更甚。从前宗行雍觉得有趣,当府中多出只娇生惯养的猫,爱宠说到底是宠,他不需关心宠物的喜好心思;这种固定思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改变。但现在,摄政王忽然隐约认识到,不能。
宗行雍从来没有在乎他人感受的习惯,此时月色太好,神差鬼使,他开口:“在本王府中那一年,开心吗?”
殷臻一顿,无声地望向宗行雍。
宗行雍没有逼问的意思,又道:“开心吗?”
他没能听到回答,马蹄声自东面响起,一群衣袖上绣青鸟纹饰的死侍策马疾驰而来,悉数翻身下马,顷刻在二人面前跪了一地。
蚩蛇额头上冷汗冒尖:“少主——”
从均随后而至,急切地看向殷臻:“殿下!”
殷臻唇原本要张开,倏忽紧闭。
“嘘,噤声。”宗行雍一抬手,侧头,“太子?”
殷臻:“答案不重要。”
“不重要?”
火把林立。
“死一个太子罢了,对本王来说不是困难的事。”
“死了太子,留下殷照离。”
跳跃的深橘黄光影中,殷臻彻底看清了宗行雍的脸。他一手压在脖颈后,遗憾地淡笑:“太子应该庆幸,本王改了主意。”
殷臻后脊背悚然一凉:“你打算做什么?”
宗行雍温和道:“说错一个字,太子丧讯在三日后午时抵达京城。等本王大胜回朝那日,迎你进府。”
可惜。
他从“孤从来没有过太子妃”还有“孤不想杀你”两句话中获得了全新的、从来没有的感受,这种感受对他的吸引力远超过把人困住的欲望,快感超过杀人。他并不能具体明白那是什么,却有探究的兴趣。
他决定等一等。
至少搞清楚那是什么。
殷臻笑了一笑,调子压得慢极:“宗行雍。”
“真有那么一日,你会死在孤之前,孤保证。”
头顶乌云遮蔽的弯月露出尖尖一角,恰似当年月光。
而他们都不是当时人。
“殿下,可有受伤?”
“没有。”殷臻揉了揉眉心,“张松如何了?”
从均:“押进军营牢狱等待问审,拖出来时没了手。”
“军中遣返后将无处可去。”
殷臻并不意外,他走在回军帐的路上:“赌坊主人闻春,查到什么?”
“此人神秘,十几年前落脚青州,开了赌坊。属下探查消息时听到一件事,闻息风有时叫他舅舅,有时又叫他伯父,还有人说他们曾听闻息风叫他姐夫。”
“能知道先后顺序吗?”殷臻沉吟片刻。
从均摇头:“不知。”
“闻息风看上去不小,他要嫁入肃州城主府的堂姐,可有此人。”
“确有此人,双十年华,据闻两家已在议亲,婚期定在下月初八。”
殷臻慢慢摩梭自己右手凸出的腕骨。
肃州城城主江清惕,今年三十有七。他厌恶中州人,因为十几年前被中州来的庸医治瞎了眼,闻息风说他舅舅讨厌文弱病秧子,问他为什么没有跛脚……
医术、跛脚、文弱。
周围有一个人完美符合所有条件,而他近日在凉州城出没。
殷臻:“江清惕如今还未成亲?”
“未曾。”从均给他肯定答复。
殷臻想不到:“十几年不成婚的人一日忽然要成婚,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从均老老实实:“属下不知。”
“公孙大人若是在,应该会知道。”他道。
公孙良一路押着图鲁回京,他在对方手中吃了不少苦头,从把对方推上囚车开始摩拳擦掌。
殷臻:“隔日去城墙上撕一张庸医的通缉告示。”
他脚步一转往宗行雍帐中走,正好瞧见从门口出来的阙水。
阙水停下,笑着冲他道:“殿下这几日见着气色好些了,想必是药有些用。”
殷臻视线在他跛腿上停留。
“孤有一件事想请教。”
阙水将医箱往上提:“殿下去我帐中喝一杯?胡地烈酒,馋这一口许久了。”他回头瞧了一眼,露出狡黠的笑,“别告诉摄政王。”
殷臻双手交握,认真道:“孤甚少沾酒。”
“一点点,不碍事。”阙水道,“驱驱寒。”
阙水帐中有草木清香,混着单薄药材气息。他腰间拴了个钱袋,上边绣了常见的鱼鸟纹样,里面鼓鼓囊囊,放着的东西不像钱币,像棉花。
真是烈酒,酒气熏人。
殷臻面前放了白玉杯,里面盛着浅浅一层琥珀色酒液。阙水不知在里面放了片什么草叶,小船儿一般从这头滑到另一头。
“见怪,没来得及收拾。”阙水稍微整理了案几,露出一块空地,“殿下请坐。”
杯中酒加了一片小小叶子,怎么这么好看,殷臻低头瞧了一会儿,心想。
“殿下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一会儿我怕有人来帐中找人。”
殷臻自动忽略后半截话:“你来过此地?”
“来过,”阙水将袖子卷起,伸手去给眼前草药做分类,有一搭没一搭回他的话,“好多年前,随当初的主人一起来关外,待了段时间。”
“来做什么?”殷臻问。
他一点儿不客气,有问题真问。
倒也不让人觉得讨厌,比坐这里半天打太极好得多。
阙水笑了:“来给一个父母双亡哭瞎了眼的少年治眼睛,那时我医术不精,把人治瞎了。”
酒的味道在鼻尖散开,殷臻觉得喉咙干,微微舔了舔下唇。
“肃州城城主江清惕?”
阙水将草药放进捣药罐中,细细地转:“如今我的通缉告示恐怕还贴在城墙上。”
殷臻伸出指尖碰了碰杯壁,一心二用:“可他没有瞎。”
“是没有瞎,殿下。一年后我又回来,把他的眼睛治好了。”阙水耐心回答每一个问题,“没等他睁眼就走了,他还以为害他的和治他的是两个人呢。”
“下一个问题孤不知道能不能问。”
阙水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殷臻道:“孤问你,你自然也能问孤。”
一点君臣的架子都没有,阙水见过的上一个王公贵族让他在雪地跪了半个时辰。
那人最后死了。
“殿下先问吧。”他对殷臻道。
毕竟是别人身体上的残缺,殷臻指甲盖压在瓷杯上,为了缓解紧张喝了一口,辛辣感自舌尖喉头炸开,他差点被呛到,以袖掩唇咳嗽:“咳咳……咳咳。”
“孤想问……你,”他缓了会儿,道,“脚是怎么跛的。”
阙水三言两语交代:“我以前的主人是一个毒师,他效忠权贵之家,当年我们任务失败,他死了,我受到波及,逃跑时腿上留了伤。”
“被少主救了。”
殷臻坐直了身体,刚刚那口穿肠入喉的感受很好,他没忍住瞧了眼酒杯。
又瞧了一眼。
缩在袖中的手冒出指尖。
“轮到你了。”他正襟危坐道,“你有什么想问孤。”
“不是什么大事。”阙水道,“想问殿下知不知道少主帐中那个半人高的木箱子中装了什么。殿下要是看了能告诉我,那就更好了。”
殷臻想了想:“孤看了再决定能不能告诉你。”
阙水不置可否,他看了殷臻面前见底的酒杯:“殿下今日应该能睡一个好觉。”
殷臻尚不能明白他话中深意。不过此时帐帘被一把掀开,一道寒风涌进来,吹的他打了个哆嗦,宗行雍那张黑如锅底的连出现在面前。
——好怪,他是怎么一下在外面一下在里面的,殷臻头脑不清醒地想。
他揣着袖子端坐,睁大眼。
宗行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不对,倒是先闻见空气中极淡的酒香。他拿起酒杯嗅了嗅,脸上表情变得奇怪:“你给他喝了酒?”
阙水:“不多,刚好够睡一觉。”
宗行雍:“明日本王找你,江清惕大婚,给几家氏族递了请帖。”
阙水分错了草药,仔仔细细挑拣回来:“知道。”
“你不去?”宗行雍道,“请帖递到本王手中,让转交阙氏阙水。”
阙水:“再看吧。”
——殷臻上一次喝酒在摄政王记忆中没那么清楚,喝太多,既然没喝太多事情应该不大。摄政王心存侥幸这人喝醉了应该不会因为洞中话找自己麻烦,心安理得又带忐忑地把人带走了。
殷臻这时候还显得很正常,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只不过出帐时绊了一跤,趔趄了一下。
眼疾手快扶住了。
从这里到宗行雍营帐,一路上殷臻没说一句话,安静得反常。他脚步较平时迟缓了些,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宗行雍还有堆破事要处理,他一箭给孟忠梁留了活路,对方的口供和张松手中物证要一同拿出来。
殷臻又占了案几一个角,静静地观察。
不知道长什么样的下属问:“王爷,我们是不是照原本计划先潜入肃州城内探查一番?”
什么计划,孤不知道。
殷臻眉心皱起来。
汇报的下属一张削瘦的唇开合,殷臻勉强捕捉到关键词:城主大婚,城门敞开,戒备较松,装作来往商旅,或许可以一试。
宗行雍:“先这么做。”
嘴上这么说一直在观察殷臻动静,没听见一句有意见的话,眉梢挑起来。
他府中倒也有琼浆玉液,殷臻下过酒窖,喝多了闷头就睡,一点不惹事。相比之下这次太少,没到能把人醉晕的程度。
宗行雍试探地喊了声:“太子。”
殷臻迟半拍地扭头。
跟他四目相对。
“你不去?”摄政王问。
殷臻没说话,抬抬下巴:“箱子里装了什么?”
口齿清楚,看来没醉。
宗行雍漫不经心:“自己去看。”
殷臻扶着桌案站起来,走一条笔直的直线来到箱子面前,那箱子半人高,底部褪了漆,大约是常年跟着辗转的缘故。
箱盖重,殷臻反应一会儿,站在那里不动了。
接着转头,看宗行雍。
“打不开就别看。”宗行雍懒懒,“本王腿伤了,走不过去。”
殷臻目光落到他腿上,往回走。
他坐到跟刚才一寸不差的位置,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不动了。
脑子里神游天外,想肃州的事。
然后:“你打算怎么进去?”
宗行雍:“有个交好的胡地人,七日后要带着货物进城一趟,乔装。”
“怎么,太子想去?”他准备就寝,开玩笑,“他有个夫人,要跟他一道。太子要女装,也不是不行。”
殷臻一直静静坐着,此刻仿佛突然回了神,凑到他领口嗅了嗅。
靠得极近了。
宗行雍面前是一排睫毛,蝶翅一般扇动。
他视线顺着殷臻微敞领口至一线玉色锁骨,顿了顿。
用怕惊扰的声音问:“找什么?”
“土。”
他埋头专心致志找了会儿,把宗行雍衣襟翻得乱七八糟,还提起来抖了抖,没见着一点灰尘,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不见了。”
宗行雍任由他在身上翻找,终于没忍住:“……本王换了。”
以殷臻现在的大脑的清醒程度还需要消化这几个字,他脑袋晕人也晕,一个宗行雍在眼前模糊成无数个。
“一二三。”他正儿八经数数,冲宗行雍灿然一笑,“八个。”
他褪去了易容,刚洗过脸,如清水出芙蓉,眉眼弯着,不停笑。
宗行雍把他脑袋按住,哑然道:“阙水到底给你喝了什么?”
不对,上次他在酒窖喝了太多,说是醉了不如说是晕了。
这是真喝醉。
殷臻一听这话像是触发什么关键词,猛然捂住嘴,小声:“不要告诉宗行雍。”
“……”
摄政王磨了磨牙:“为什么?”
殷臻左顾右盼上看下看,谨慎地:“他……烦。”
真就除了“烦”“滚”没别的话骂人。
怎么看怎么招人疼。
第二日醒来恐怕要羞愤得一剑杀了他。
不管,那也是明日。
宗行雍捧起他脸狠狠亲了一口,“啵”一大声。
殷臻立刻露出僵住的表情,狠狠擦了下脸。他藏在发间的耳朵红透了,可能是热,默默伸手,遮住了耳骨。
他皱眉:“你把口水蹭到孤脸上了。”
“擦干净。”他命令。
宗行雍弄来一张湿帕子给他擦脸,索性擦了整张脸。摄政王第一次伺候人,不熟练。殷臻被闷得难受,把帕子没收,盖在头顶。
“本王出去找人给你熬醒酒汤,待这儿别动。”说完宗行雍要走,又不放心地回头,“数十个数本王就回来。”
“不。”
殷臻忽而惊醒,一双漆黑瞳仁直勾勾盯着他,眼尾因酒气而熏红,拖出长长一条艳色。
他一把抓住了宗行雍衣角。
灯火晃动下美人面如芙蓉,眼中流出的魅意令人心惊。他什么都不做,光是待在榻上,摄政王就有什么都捧到他面前的冲动。
宗行雍喉结上下一滚,
阻力大,他走不了,故意逗他:“怎么?太子舍不得本王?”
这人实在讨厌,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为什么孤不能做?
殷臻拽住他衣角的手用力。
他抿唇,气沉丹田,积蓄反抗力量。
宗行雍跟他对视,听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表达诉求:“孤要……”
真稀奇,五年来他从未对本王提过要求。
这时候摄政王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哄着人道:‘要什么?说出来,本王都满足——”
戛然而止。
殷臻铿锵:“上你。”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连载日更不适应,听取大家意见决定隔日更六千,只多不少。固定时间十二点,只提前不推迟。下一章在后天中午十二点,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