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一条钓鱼计
不断有斥候回报,那支劫粮的燕军确实约莫万数,其中骑兵三千左右,其余皆为步卒。他们行进颇快,已经出了齐境回到燕国,离着狸城不很远了。
若这支燕军不回河水北岸燕营,而是就近去狸城,有城池防护,这些粮草再想夺回来就难了。粟昌带兵疾行,终于在一个乱石滩追上了劫夺粮草的燕人。
粟昌整兵列阵,燕人亦摆开阵势。
眼看开战在即,对面却挥动旗帜,缓缓行来一人。
这是一个样貌清秀的年轻人,礼仪周全,宛如古之君子。
他对粟昌行礼道:“敝将敬仰将军智勇仁义,使敏前来致意。”
这“智勇仁义”不是一带而过的面子话,年轻的燕使说了粟昌夺赵国观津之智,杀魏将茅平之勇,又夸赞他对诸将谦恭,对兵卒爱护,是一位将中君子。
与赵国观津之战、杀魏将茅平的清氏之战,都是粟昌平生得意事,他也一向自认脾气不错,算得“谦仁”,此时听燕使这样说,哪怕被夺了粮草,哪怕即将对阵,粟昌还是缓和了面色。
说完这些,那燕使道:“敝将知将军所为何来。面对将军这样智勇仁义的君子,敝将愿行君子之战。若齐赢,敝将敬还粮草。”
粟昌诧异:“何为君子之战?”
“古者,君子‘以礼为固,以仁为胜,’1不以杀人为要。敝将以为,可选齐燕军中勇士比射箭、角力、兵戈、马战、车战,五局得其三者即胜。”
粟昌初听颇为意动——若能不动干戈夺回粮草自然最好,但又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敌将提议的这个,类似从前的“致师”,又不完全一样,倒确实有些先前更讲礼仪规矩时打仗的意思,但对面之将才使用诈术夺了粮草,又伏击了米雷,绝非“不鼓不成列” 的宋襄公,也不会是战场上见到楚共王三次行礼的晋将郤至。他可不是什么 “君子”。他这是要做什么?
身旁军将们亦互视。
燕使又道:“若将军以为这样比太过繁复,敝将愿领教将军武力,与将军独斗,决出胜负。”
这就太欺负人了!据败退回来的人说,那燕将满脸胡须,约莫二三十岁,颇为勇武,而粟将军却已近五十。
当下便有几名军将愤然请战。
之前粮草被夺,两战两败,残兵溃退而归,齐军齐将士气颇有些低迷,此时让燕人一激,倒有些起来了。
为了士气,粟昌也不能不应。
这里不算平整,地上颇多乱石,不怎么适合车战。对方有三千骑,擅长骑射者定然多,那敌将便是骑马的,故而也不宜马战。粟昌选了手下曾当过游侠、剑术最精的冉仓去与敌将步战。
燕使再次行礼,回去禀报。
听令敏回来说了齐将言行,鹰自请出战——他如今是武卒统领。
令翊问:“知道怎么战?”
鹰笑道:“鹰懂将军的意思。将军这是跟先生学的。说起来,鹰跟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比将军还久呢。”
令翊板脸瞪他,随即又笑了。
鹰笑着往两军中间走去。
鹰极客气地对冉仓行礼,冉仓还礼,双方战在一起。
冉仓不愧是当过游侠的人,剑法很是精妙。鹰就要差不少,他用的是军中路数,剑法简单得近乎粗陋。
以精妙对简单,按说冉仓可速胜。然而冉仓发现,要胜眼前这个面相老实、不算多高也不算多壮的燕人,没那么容易。他的剑法虽简单,练得却极扎实,且他很知道双方的优劣之势,故而守多攻少,不骄不躁,用那几式剑招来来回回,把自己防得密不透风。故意卖个破绽给他,他竟然也能忍住,并不上当,冉仓一时竟奈何不得他。
冉仓又发现,这个燕人体力颇佳——他这是想消耗我,后面发力?
冉仓不得不郑重起来,也不再一味抢攻。
见了燕人剑法,粟昌等齐将脸上都带了些轻松笑意,但随着他们缠斗越来越久,别人还罢,粟昌的面色却严峻起来,他思索此事前后,突然道:“鸣金召冉仓回来!”
接着对相随军将道:“准备进攻!”
一个军将问:“将军……”
粟昌道:“看这打法很像缓兵之计。”
“可附近的狸城守卒不足万数,敢倾巢而出?他们便是来,又能如何?”
这也是粟昌同意阵前斗将的原因之一,但宿将们常年征战,多有些奇怪的直觉。粟昌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让冉仓斗下去了,再斗下去,怕是要坏事。
斗将撤回,双方战鼓擂响,对战开始——先是车马驰阵冲击。
知道对方有骑兵,且这些骑兵擅长冲杀,粟昌带了不少战车——论冲击之力,单骑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庞然战车的。
粟昌所想本也不差,俞嬴在柳城外与东胡对战时就曾用战车冲击东胡骑兵,效果颇佳。
此战与柳城城门外不同的,是地形。
此地颇多乱石,容易绊马脚,自然,更不利于战车。
然而粟昌却发现,燕人骑兵依旧驰骋得很快,并没见哪匹马折了腿,摔了跤——他不知,燕国骑兵骑的是东北草原马,这种马长得不高大神骏,腿粗短,蹄子又大又硬,善能走山路石路,且粗糙好养活。燕国太傅俞嬴修马政,在燕北养的,差不多都是这种马。
燕国骑兵又都是马上好手,单骑本也比驷马操控起来容易,故而这乱石对他们的影响微乎其微。
战车速度不快,冲击之力就小了很多。战车辗转艰难,战马腾挪灵活,那些燕骑狡诈得很,并不与战车硬碰硬。
这片不算太宽阔的地方能同时容纳冲击的战车有限,每辆战车上三人,中间为御者,车左主射,车右持戈,不管是远战还是近战都只有一人,而可容纳的骑兵要密集得多,他们既可远攻,又可近战,战力自然也就大得多。
这片看起来对双方皆不利、实则只对一方不利的地形,让齐国战车吃尽了苦头,有的已车仰马翻,甚至有的车子撞在一起,战车上三人不足的情形更是比比皆是。
粟昌不得不想到,或许不是自己在此处追到了燕人,而是燕人在此处等着自己。
粟昌到底是宿将,他强稳心神,车战失利也就罢了,还有大量步卒,是燕军几倍,单靠人数也能“压垮”燕军。
双方鼓响,车马退回两翼,步卒交战。粟昌还在惊诧于这支燕军步卒战力之强悍,却随即听到斥候来报,后面有燕国援军!
是狸城守军?
很快,他便发现,岂止是后面,左右皆有燕国援军,自己被围住了。之前燕人什么“君子之战”,就是缓兵之计!为了拖时候,等着这些援军。
看到援军们的旗号,粟昌知道了他们是谁——除了狸城,离着这里远远近近的几个城池的燕军都来了!河水北岸大营的也来了。
粟昌更后知后觉地发觉,这是一整个钓鱼计。先劫夺粮草,以之为饵,然后隐藏兵力,用这些粮草钓了两万米雷之军,接着又用那些粮草和两万多折损,钓了自己的四万大军。粟昌甚至还想到……他只觉不寒而栗。
粟昌强制自己专注眼前,不再想那些。
然而他再怎么指挥,也是徒劳了——之前车战失利,己方士气便比先前更加低迷,此时得知被围困,兵卒已有溃散之相。而敌方越战越勇,士气极盛,围拢合剿之势越发明显。
地利人和皆失,大势已去。
粟昌此时心里反倒平静下来。他看一眼不远处的大胡子,应该便是此人定下的计策,凭一己之力将燕南搅得天翻地覆,吃掉了齐军一半多人马……可还不知道这个燕将姓甚名谁呢。自己到了泉下,被人问起,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第132章 取得了大捷
斥候将粟昌四万大军被围的消息送回文安城外齐军大营。大将军田啸面色几变。
旁边一个叫关图的军将急声道:“大将军!图愿带人去救!”
另一个军将道:“对方总有四五万人马,半个燕南的兵力,除非我们整个大营都去,不然去了也会被燕人吃掉,而且只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关图道:“难道就看着粟将军和四万大军死在那里不成?”
另一个军将没有说什么。
又一个军将道:“另外几城城内空虚,或许我们可绕路疾行,去攻打狸城。燕人必去救援,则粟将军之围可解。”
也有反驳他的:“守城易,攻城难。狸城是不大,但也高墙深池架有弩机,即便只有一两千人守城,守个两三日不成问题。只怕燕人会将粟将军的兵马吃下再去救狸城。”
被降级留用、一直沉默寡言的田光道:“光以为,我们当撤回齐国。”
听田光说“撤”,最先说去救粟昌大军的关图怒视:“我们可不是那等遇见点事儿就知道跑的怂货!若非你疏忽无能,何至于此!”
田啸皱眉喝道:“好了!”
众军将都不再言语,肃然行礼。
田啸道:“众将听令,举营去救援伯兴!”
不少人脸上露出惊愕之色,关图脾气急躁,不琢磨事儿,怎么大将军……此去真的能救得了粟昌吗?
田啸看着他们:“一则是要救伯兴;一则——若那些围攻伯兴的燕军来文安,与城内涞偃内外夹击,我们该当如何?”
众人面色皆变。
田啸道:“这支劫粮的燕军不同以往,我们不能不有此防备。”田啸甚至觉得这方是燕人钓鱼分兵计最重要的一环……
“我们撤军,城内涞偃不知外面如何,他兵力与我们相当,又一向谨慎,当不会出城来追。若万幸伯兴能带人突围,我们与燕人兵力相当,正可一战。”
听田啸这么说,众将诚服,再次行礼领命而去。
田光也随众将出去。田啸知道,田光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个,才提出撤军回齐。这也确实不失为一条计策,甚至比去救援粟昌更稳妥,但未建寸功,损失一半多人马,怎能就这样回去!
田啸带大军往西进发,路程未半,便遇到突围奔逃回来的军将穆方、任息,从他们口中得知“乱石滩”之战已结束,将军粟昌身亡,所剩人马主要便是他们各自带的二三千人了。
虽知粟昌被围怕是会败,却也想不到败得这样惨、这样快。
“那支劫粮燕军不同我们从前遇到的燕军,倒有些像魏武卒、像我们的技击。” 任息道。
齐国技击之士起于齐庄公之时。至桓公时,管仲改革兵制,技击之士愈多愈强。后来几百年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没有。相邦田向重修管仲之政,也包括招募操练技击之士。
齐技击总共不超过万人,主要在西南防备魏国,对付魏武卒。任息先前在邻近魏国的阿都,见过魏武卒和齐技击,故有此说。
田啸皱眉,难怪……实在是想不到,燕国竟然也有这样一支雄兵。
对这一战,田啸越发没有把握,他甚至犹豫,或许应该像田光说的,撤回齐国。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斥候来报,燕军距此已不足十里——他们果然是奔着与涞偃城内外夹击而来。
田啸探看附近地形,擂鼓摆阵,准备应战。
对没能在文安城下堵住田啸,令翊倒也不怎么遗憾——不能指望齐人那么傻,挨了几次骗,还不长心眼儿。
没跑就好!不硬打上那么一回,齐人就总以为咱燕人好欺负!
令翊所带武骑武卒与来援的诸城守军合计四万余,齐军亦四万余,这一战,没有伏击,没有诡计,没有特别的地利之便,就是硬碰硬。
燕武骑不同于常规骑兵的冲击之力,燕武卒的强悍,武骑武卒的配合,大阵小阵的灵活变化,被发扬光大的小雁羽阵,在此一战中都展现得淋漓尽致。令翊带领的燕武骑、燕武卒就像箭矢之尖,锐不可当。
诸城守军战力也非几年前可比。如今细分军爵,奖励军功,兵卒们平日操练都颇为刻苦,此时迎战更是奋勇——家里人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看自己了!
经过相邦田向的整治,齐军战力也比几年前好上许多,但可惜燕人有令翊率领的燕武骑燕武卒,且燕人先劫粮草,又连胜米雷、粟昌两场大战,士气正盛——硬遇上了更硬!
齐军颓势已现,田啸眉头越皱越紧。
很快,更令田啸绝望的事发生了,涞偃带着文安守军追来!
老将军涞偃一辈子以谨慎著称,这是头一回在战情未明的时候“冒进”。为将者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回若是不追,日后肯定会后悔。
果然,追对了!
老叟头一回做这种疯狂事,脸上都是兴奋之色:“哈哈哈哈!我就说他们一再分兵这是去干什么呢!田啸小儿!你带着十万大军咄咄逼人的劲儿呢!”
在几方围攻之下,五十余岁的田啸“小儿”此时不咄咄逼人,而是狼狈不堪。
齐军败局已定。
田啸在田光等几名军将及大将军卫队护持下突围。他们人不多,战力却不弱,眼看便要突围出去,迎面却遇上了那个大胡子燕将——或说被那大胡子燕将截住了。
看着那大胡子和他身后的武骑武卒,田啸知道,这次走不了了。
“敢问将军怎么称呼?”与粟昌一样,田啸也想知道自己败在谁手里。
令翊笑道:“大将军贵人爱忘事,六七年前咱们在先齐侯的岁末宴上见过……”
田啸过去很长时间都驻于齐五都之一的莒,于临淄的人与事不算熟悉,想不起见过令翊。田光却瞪大眼睛:“是你!”
令翊一笑:“是我,与将军在临淄街头比过射箭。”
燕南一战,齐军大败,大将军田啸及数位军将被俘,兵卒降者万余。十万大军,逃回齐境的只数千而已。
这是几代人以来,燕国对齐未曾有过的大捷,燕国独立取得的大捷。
凭此一战,令翊跻身当世名将之列。
消息传回武阳,燕国君臣上下一片欢欣鼓舞。
老相邦燕杵与俞嬴夸赞令翊:“老先君见此儿身大头圆、哭声洪亮,本拟赐名曰‘伟’,问他父亲此儿可有名了…… 非鹰非雁,长羽利爪,双翅展开有一丈长……果然是一员猛将……”
俞嬴笑,手不自觉地去摸挂在手腕上的狼牙坠子。
第133章 回到武阳去
齐国临淄
趁着魏国公子嵘、公子缓打得热闹,齐从魏手里夺回聊城、博望、博陵,并顺便攻下了两国几次相争的清氏,取得对魏之大捷。齐国君臣脸上的笑容没挂几天,北边传来消息——田啸十万大军惨败于燕!
十万大军,败给燕国……这是齐人万万想不到的。
知道了此战详情,齐国君臣沉默,燕国确实不是从前的燕国了。齐国的强敌又增加了一个。
齐侯午问相邦田向:“兄长以为该当如何?”
“我们中北诸都邑大营没有兵力再次伐燕了。依臣之见,与燕议和吧。北面兵力不足,还要防备赵人趁火打劫。”田向道。
“燕人会不会趁机攻伐我们?” 齐侯午接着问。
“燕侯友新丧,燕国的内政革新还未全稳,燕太傅不是急躁之人,况且她本来也主张止攻伐,燕国应该不会做什么。”
齐侯午点头。经此一战,他已经像对待魏赵那样慎重地对待燕国了。他思索燕国国内之事:“实在想不到令翊竟然还活着,还带了一支强兵出来……涞偃老迈,经此一战,燕侯或许会将燕南之军交给令翊。”
田向点头。
齐侯午叹气,邻国有一个既擅内政又懂邦交之道的太傅,又有年富力强、谋勇双全的将军掌兵……真是没有比这更让人糟心的事了。
他想起五年前的旧事,燕国太傅俞嬴出谋划策助自己杀剡夺位,令翊半路伏击剡的卫队,自己让人杀令翊,相邦去“追”俞嬴……可惜俞嬴和令翊这样的人不能为齐所用,当时又没能杀了他们。
齐侯午虽也多疑,但他比齐侯剡明智。他知道,像相邦与燕国太傅俞嬴这样的人,私情自私情,国事归国事,故而齐侯午并不多试探什么,只是就事论事道:“不知道燕国这支强兵与我们的技击之士比,会如何?”
相邦田向沉默片刻,道:“总有一日会遇上的。”
齐侯午再点头,突然生出豪气:“下一回就说不定是谁赢了!”
***
两国议和。
安顿好各城守军,上将军涞偃、将军令翊、将军卫池、将军安梁等带大军和俘虏回朝。燕侯启出郭相迎。众朝臣相随。
俞嬴一眼看见令翊。他黑了,瘦了,长相越发棱角分明。当年初见时,他还是个美少年的样子,如今却是个英俊硬朗的伟丈夫。
俞嬴想起令翊写的那封“攻讦”美少年的书信来,不自觉脸上带了笑意,他穿甲戴胄,倒看不出头发弄成什么样了。
令翊也看俞嬴,她比先前更加清瘦,甚至有些憔悴。令翊知道这里面有自己一份“功劳”,还有先君之丧,朝内朝外这一摊子事……令翊觉得有些心酸,很想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疼她。
大军得胜归来,君主郊迎,祭祀、赞颂、献俘自有一套庄重繁复的礼仪。从城外回到朝上,说的也都是大面上的话。作为朝中重臣,俞嬴对得胜归来的将军们自然也各有嘉许勉励之词。令翊却在太傅抬手行礼的瞬间,看到她腕上系的狼牙……
她犹在认真地听涞老将军说燕南布防,令翊只觉心软己极。
其实这许多人中,最受瞩目的,是令翊自己。先败东胡数万大军,解燕北边患,又率武骑武卒驰援燕南,以一手漂亮的连环钓鱼分兵计,搅动之前僵持的战局,使燕取得大捷,就像燕国史官士奚记载这两次大战时所评赞的,“有智有勇,世之良将”。
朝中不少人都能猜到,涞老将军此战之后功成身退,燕南之军便会交到令长羽手中。他又是令氏宗子,日后或会是许多年以来少有的同时统帅燕南燕北之军的上将军。
因还在先君服期,不便宴饮,朝后,诸将便各自还家。
安祁见了幼子令敏和侄子令翊,拉着又是哭又是笑,青云更是围着两个兄长打转——前几年令翊失踪,燕北诸般事宜又多,令朔便从燕南转去了燕北,此时并不在武阳家中。
一家人吃了顿无酒的小宴。又终于打发走缠人的小堂妹,令翊从家中出来到了俞嬴府上。此时已月上树梢。
俞嬴没穿外袍便快步奔出来,到了令翊面前却止住脚,笑道:“长羽——”
令翊往前跨一步,把她拥入怀里。
俞嬴也搂住他。
侍女们都抿嘴笑着退下,去备浆饮。
如今天已经凉了,她出来得急,穿得单薄,令翊虽想这样久久地抱着她,却不得不松开。
令翊握着俞嬴的手,两人进入内堂。
俞嬴不再管批阅了一半的文书,坐在书案旁,专心地看着令翊。
令翊也看她。
俞嬴笑。
令翊又想抱她了。
俞嬴笑道:“别戴着冠了,我看看头发成了什么样子。”
令翊笑着瞪她,却因眉眼弯着,没有瞪成。俞嬴越发笑了。
令翊解下头冠。他离开东胡后,便把索辫剪了,如今是满头寸许新发。
俞嬴仔细端详他,极认真地道:“清爽英武!好看!”
虽知道先生这是瞎哄自己,令翊脸上还是露出大大的笑来。
从这头发,俞嬴问起令翊在草原上的日子。
令翊便与她说东胡有多少部落,说熊、鹰、狼、鹿、虎的势力,说勒夫的内斗,也说代西库,说苏莫勒沙,说放牧、赛马、角力……
其中有的是书信中说过的,有的没有,不管说过没说过,又都说了一遍,反正她也不嫌烦——除了受伤的事只淡淡一提。
俞嬴倒也没追问受伤的事,令翊松一口气。
最后令翊说到离间计和草原之战:“……大约总能消停几年了。也不枉我在那里待了三年,饱受相思之苦。”
俞嬴笑,目光留恋地停驻在他脸上身上。
令翊终于忍不住,再次伸臂抱住她。
俞嬴也搂住他的腰,两人依偎着说话。
俞嬴的手抚过他的胸膛:“是这里中箭吗?还是后背?”
令翊一僵,正想怎么糊弄,俞嬴微叹一口气,又问起别的:“那日你临离开,似有未竟之言。”
令翊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出当时想说的话:“翊是想说,今生得遇先生,翊觉得很圆满。”
令翊微笑:“彼时怕说来不吉,就想回来再说给你听。”
俞嬴定定地看着他,坐正身子:“翊,你记不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你连我是不是叫明月儿都不知道。我也跟你说过另有一名叫‘盈’……”
“这说起来有些荒诞,都不知道如何跟你说起。明月儿是公子俞嬴之名,盈是燕国弱津小商人之女,而我既是明月儿,又是盈……”俞嬴说起自己的前世今生。
原来是这样,难怪初见先生时,她穿着打扮像个乡野里闾女子;难怪她小小年纪对诸国君臣旧事这般了解;也难怪她与齐相有那般牵扯……听她说这些生死事,令翊下意识抓紧她的手,像是怕她化成风,消弭在这夜色中。
俞嬴无奈笑道:“老先君给我谥‘景’,赞我德行智谋。谋也就罢了,这德……若我多心,得以为他在讽刺。我玩弄人心权术,做过不少错事坏事亏心事,实在不算好人——不算好鬼。”
俞嬴再次一笑:“还是个四十余岁的老鬼。你却是这样如春风、如晨曦一样的年轻人……”俞嬴的笑终于化成轻叹。
“照先生这算法,我还杀人如麻呢。”令翊道。
俞嬴道:“那怎么能算……”
“用先生评判自己之法,就算。先生学儒学墨,就学了些拘泥的规矩来框住自己、审判自己吗?”令翊问。
俞嬴竟不能答。
“我上次确实受伤颇重,差一点就挺不过来了。”令翊突然说起自己。
他人就在眼前,俞嬴的心还是一紧。
“当时也确实梦到你痛哭。醒来我也曾想过,若不曾招惹先生,你便不会这样悲伤了。我害你这样伤心,先生觉得我亏欠你了吗?”
俞嬴不答。
“先生既不觉得我亏欠你、对你不住,何以总怕亏欠我,怕对我不住,怕牵累我?”
令翊极温柔地低声道:“今生得遇先生,翊觉得很圆满——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
俞嬴看着他,良久,再次搂住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肩颈,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俞嬴也觉得——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
令翊也搂住她,亲吻她的发丝,两人久久地依偎着。
第134章 一起过岁日
诸侯“五月而葬”,燕侯友入葬却比五个月要更晚一些。大军归来后,其葬仪才举行。燕侯启觉得,这样父亲才能安心。
先君入葬之后,很快便是岁日。
儒家倡导为君父服丧三年,并有许多的规矩,如今各国却行之者了了,就连号称最尊周礼的鲁国也并不怎么遵行——也实在是很难遵行,让继任之君长久不理朝政,将政事“听于冢宰”,专心做孝子,‘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未免太不实际。1而让全国臣民跟着一起长久居丧,更不利生息。
如今各国多是君主既葬除丧,长一些的不过期年罢了。当年老先君薨,便是葬仪后燕国臣民即除服。倒是燕侯友作为儿子,多为其父服丧了一段时间。
燕侯友薨,也还是如此。
故而今年岁日,臣民欢聚宴饮,宫中却很冷清。
俞嬴便在宫中陪着燕侯启和两位小公子一起吃饭。这样无酒无乐的饭吃起来很快。天还未黑透,饭就吃完了。小公子们自去陪伴自己的母亲,俞嬴和燕侯启在一处说话。
俞嬴说与齐国议和的事。议和,主要议什么,土地耳。文安以南,平舒以北的那片地方是一笔乱账,曾属于燕,近许多年都归齐,一度还让赵夺去,燕国自然是想要回来的。
齐人却说那里本是齐地,当年齐桓公一度赠与燕国,后来齐国收了回来。
俞嬴道:“当年桓公送的是哪里,如今谁也说不清楚,或许早就让齐国夺了回去。况且,吕氏送的土地,跟他田氏有什么关系?再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讨的。”
燕侯启道:“齐人惯常如此,老师忘了当年齐相讨要青石坠子的事了?”
俞嬴:“……”
燕侯启瘦了许多、颇有棱角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
俞嬴也无奈地笑了,这个熊孩子大了,当了国君,也是一样地蔫坏……
俞嬴接着道:“那片地方要回来,对文安防守有利,如今文安离着齐境太近了。我已经跟大夫宋歇说了,这事不让步。”宋歇是这两年招纳的策士,口舌很利,这次便是由他与齐交涉议和。
俞嬴又说到赵国趁齐北部兵力空虚攻打河间的事:“齐人有防备,如今两边正在相持。估计这次赵军会无功而返。”
前几年赵敬候薨,其子种立。赵侯种以叔父赵亭为相。这对叔侄延续了敬侯之政,依旧对外多有攻伐。俞嬴想起当初自己在河间城外见到赵亭的情景,还有上次他醉酒的颓然之色。这几年大权在握,这位故人应该不是那副颓唐的德行了……
燕侯启道:“大约赵人也没下死力去夺。他们还盯着魏国呢……”
说起三晋那乱麻一样的“爱恨情仇”,师徒两个都一副无奈的神情。
说完正事,大过节的,总要舒散舒散,又不能玩别的,师徒俩便弈棋。刚至中局,寺人来报说上将军令翊来了。
令翊进来,两人站起略迎一迎他。令翊看到棋局,道:“你们对弈你们的。”
三人实在太熟,无需客气,俞嬴和燕侯启便接着下棋,令翊在旁边观看。
俞嬴六博不行,却是弈道高手。燕侯启是她带出来的,棋路很像,也稳中藏着锋利,火候上却差点功夫。
令翊跟他们不是一个路数,他打起仗来大开大合,下棋也大开大合。从前在齐国的时候,每逢他们师徒对弈,令翊常在旁边瞎支招,如今到底是当了上将军的人了,只是沉稳静观。
棋局至险要处,燕侯启皱眉,拈子要落,却听这位上将军道:“这里!”
俞嬴师徒都瞪他,随即三人又都笑了。真是恍然如昨。
寺人收拾棋盘棋子。
燕侯启对俞嬴道:“启这两日读书,颇多不解之处——”
这回改成令翊瞪他了。
俞嬴笑。
燕侯启道:“改日请老师为启解惑。”
燕侯启又极识趣地道:“时候不早了,老师早些归府歇息吧。既将军在,启就不派甲卫护送老师了。”
俞嬴点头,和令翊一起告辞。
燕侯启送出殿门,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转身回去,接着去批阅那些上书。虽有老师有将军扶持,但外面强敌环伺,要兴邦强国,不让父亲的心血东流,便要勤勉一些才行。
回到府中,脱了外面的厚大裘衣,俞嬴令翊两人相对坐下。
俞嬴问令翊:“怎么家宴散得这样早?”令氏这样的旧族,在武阳的族人很有一些,按说团圆宴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令翊不要脸地道:“没散,是我醉了。”
俞嬴:“……”
令翊笑。
俞嬴也笑。经过了前几年的事,如今与他这样坐着,这样闲聊,就觉得很满足。
令翊接着不要脸:“先生老盯着我看做什么?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
俞嬴哄他:“将军美甚!着实未曾见及将军者。”
令翊却没顺着胡扯下去,他脸上不正经的笑意也淡了,只定定地看着俞嬴,眸中深情满得要溢出似的。
俞嬴抬手,抚摸他英气的眉毛,微陷的眼窝,他的面颊。
令翊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又轻轻握住,亲吻她的手背。
俞嬴垂目而笑,一眼扫见他腰间的青玉带钩:“倒未曾见你戴过这个青玉的带钩……”
令翊伸臂搂住她:“先生要不要解下来细细看看?”
他男子的气息浓厚,带着野劲,带着蛊惑,却又强自装得君子一样,轻声问:“先生,我今晚想留下来,可以吗?”
他凑得更近,两人呼吸几乎交缠:“我想要你,明月儿,你想要我吗?”
俞嬴不是君子,根本禁不得他这样的诱惑,双臂环住他的颈,吻住他的唇。
令翊紧紧地搂着她,反守为攻地亲吻她,抱起她走向卧房。
俞嬴犹豫一下:“翊,除了那张奇诡的帛画,你还看过别的吗?你——”
令翊把她放在床上,轻轻覆上去,珍而重之地再次亲吻她:“先生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135章 会盟于稷丘
第二年春,赵从齐国河间撤军。随即赵伐魏之怀城,韩伐魏之马陵,皆败。
四月赵韩合兵再次伐魏,攻克魏国城邑葵。两国乘胜进攻浊泽,大败魏军,继而兵围魏国都城安邑,魏侯罃被困。
赵国主张杀魏侯罃,立公子缓,与韩国各割魏国之地。韩国则说杀他国君主,未免太过残暴,割地而退,显得太过贪婪,不如将魏二分,罃及缓各领其一。1于如何处置魏国之事,韩赵不协,一时陷入僵局。
齐国趁机攻克魏国观城。
燕国太傅俞嬴亲自赴魏国斡旋。俞嬴先见韩侯。九年前俞嬴来三晋求救时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幼童,如今已长得谦谦君子模样,很有点文侯年轻时候的样子。
韩侯也确实谦逊有礼。听说燕国太傅俞嬴在营外求见,他亲自迎出来,以师礼见之。
他引领俞嬴去自己的大帐,俞嬴才知道他刚才正进暮食。
韩侯再行礼,问:“不知先生何以教寡人?”
俞嬴却不讲什么大道理,她取了韩侯案上三根竹箸,搭在一起:“三之数,最为玄妙。我们不说‘三生万物’,只说它,”她指着那三根竹箸,“三最为稳固。”
“便譬如韩魏赵之局势。三国并立,尚可相安。一旦打破,只余韩赵,则必不两立。三晋或成一韩,或成一赵,君以为,会是一韩还是一赵?”
韩侯沉默。
“赵国虽土地广大,但韩有雄兵有强弩,倒也不惧他。可韩处于四战之地,西秦、东齐、南楚,哪个不是虎狼之国?如今他们来犯,魏赵定然救韩。若魏弱或魏亡,秦齐楚来犯,君侯以为那时候的赵国是趁机攻伐韩国统一三晋,还是来救韩国?”
俞嬴叹气:“听闻秦君迁都栎阳,改革内政,编户入伍,推广郡县,废除人殉……其志不小,君侯要当心啊。”
韩侯郑重行礼:“多谢先生不嫌寡人愚笨,以这些道理教寡人。寡人知道该如何做了。”
本就对赵人不悦,又觉得燕国太傅俞嬴说得很有道理,韩侯当夜便引兵而去。留下赵侯独自瞪眼生气。
俞嬴颇会对付熊孩子。对这位年轻的暴脾气的赵国君主,俞嬴只对比这次齐国和赵国各得了什么好处就说服了他:“去岁齐国就趁魏乱夺回了聊城、博望、博陵,攻取了清氏,今年齐国又夺了观城,下一步将夺魏国哪里?魏国之乱,是齐国获利多还是赵国获利多?秦国亦虎狼之国,大军或许已经在路上了。赵韩围安邑,是损魏而肥齐秦……齐秦壮,又将对赵如何?还请君侯细思之。”
赵侯种一腔怒气转移到齐人身上,况且此时韩已然撤兵,赵军难以独自围安邑,当下也撤军。
他对俞嬴倒是客气,想起什么似的道:“先君还给先生备了一份礼物,可惜始终未能送给先生。”
先前不止一次听说赵敬侯送自己一份什么礼物,他们也不说是什么,俞嬴着实有些好奇,却又不好多问,只好表示感谢,再客气地推辞一番。
赵侯却笑道:“就是有些不大新鲜了……种可以重为先生备一份新鲜的。”
俞嬴赶忙再次感谢,表示不必麻烦。
赵侯眯眼笑,说有机会一定给先生送去。
俞嬴觉得他的笑容有两分像启使促狭的时候……
俞嬴在心里叹气,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解了安邑之围,未曾见魏侯罃,俞嬴便走了。这次来三晋还算圆满,赵魏韩维持现状对燕国是最有利的。燕国不希望见到强大的齐国,同样也不希望看见太过强大的赵国。魏国维持国力,才能制衡赵国。
唯一的遗憾是未曾见一见那些故人,比如留守邯郸的赵相赵亭——但会有机会的。
七月,魏国公子缓奔赵,想再次借赵之力反攻,在赵魏边境的平阳被魏军擒住杀死。魏国之乱结束。
燕国与齐国漫长的议和也终于议完,平舒和文安中间的地方大部分给了燕国——这固然因为之前是燕国取胜,也跟赵国再次伐齐有关。
是年秋,赵齐议和。
山东诸国难得地消停下来。
这两年各种乱战,最后算一算,并没有谁得了大便宜——最舒服的竟然是只将齐人赶出来便关起门过日子的燕国。
故而燕国向山东诸国提出弭兵会盟时,诸国觉得这个会盟好像也就燕国提出最合适。
似乎是该歇一歇了,三晋特别是魏,很愿意给燕国这个面子——燕国太傅跨越山水而来,解困而去,颇有墨者风范,魏国记得燕国的好。
齐侯午是个“读书人”,虽然弑君攻伐这种事会做,但不会错过向列国表达仁义的机会。再说,山东诸国会盟,岂能缺齐?齐侯午以之问齐相,齐相也以为当往。
像鲁、宋、卫、中山这些弱小之国,不管有没有依附,依附于三晋,还是依附于齐,对“弭兵”都是欢迎的。
最关键,以今日燕国之治、燕军之强,燕的提议,没有哪国会再不当回事。
这竟是一次难得齐全的盛会。
会盟地便在燕国新从齐国得回的地方,文安平舒之间的稷丘。这里是燕、齐、赵三国交界之处。这样的交界之处是天然的会盟之地,何况此地如今归燕国,燕国上将军令翊将陈兵于燕境,保证此次会盟安全。燕国用自己的所作所为及国力赢得了诸国信任。
这次来的除了诸国君主,还有重臣,比如齐相田向、赵相赵亭、魏太傅孟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