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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盐课问题

    汪鹤亭的别院西园之中,当然有安静、可以谈事的地方。汪鹤亭点点头,带着沙大参、江府尊、沈知县几名官员一起离开北七堂。扬州城内的另外两名大盐商:郑元鉴、马均泰跟上。拖欠盐课、稽查私盐的事情,他们也是当事人之一。

    穿过几处园林、院落之后,到一处幽雅的敞轩之中。

    汪鹤亭安排人上了茶,点燃供暖的铜柱,所有随从都退开至十几米开外守着。

    官员、盐商们坐下来协商。每人身边都跟着一名佐贰官,或者师爷,或者儿子。

    沙胜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灰色的文人便服,坐在上首,端着上等的成窑茶碗喝茶。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冷笑。

    子玉说的没错。这是一场博弈!他行文要求江都县加大稽查私盐的力度,这是逼迫盐商。要他们完成历年拖欠的盐课。现在盐商们出招回击了,就在热闹的中秋诗会之后。将龌蹉的利益斗争和诗会搅合在一起,这让他心中其实很有些厌恶。

    沙胜眼光从杨运使、江知府的脸上扫过。

    杨运使感受到沙胜的目光,放下茶碗,道:“沙大人,分守道署衙行文扬州府、江都县,要求稽查私盐。我盐运司是完全赞同的。只是,稽查私盐之事,江都县一直在做。短时间内,恐难见成效。”

    两淮盐运司的产盐量,占天下盐业的二分之一。一年税收三百万两白银。雍治十年,朝廷各项税收总额三千万两。而这还要区分为实物、白银等。

    两淮盐运司的税收占到全国税收的十分之一,而且还是现银,在朝廷中的份量可想而知。因而,每年的盐课拖欠几万两,并不是不能通融的事情。包括产盐区的几县的盐课,也是可以打商量。历年积累下来,拖欠国家的盐课已经达到近百万两白银之多。

    这是当前盐法的弊端。

    私盐泛滥,国家盐税被拖欠。而经营盐务的盐商们却富得流油,生活奢华。

    江都县的沈知县是一名年轻的官员,浓眉大眼,国字脸,约二十五六岁。雍治八年的进士,算的上是年轻有为。这时,拱拱手,苦笑着道:“沙大参,我已经明文张贴告示,派遣人手四处稽查。只是,江都县内,过境私盐甚多,力有不逮。”

    沈知县态度很恭敬,说的也是实情。沙胜不便苛责,否则在官场上要落下一个苛刻的名声,问道:“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沈知县叹道:“人手不足。”稽查私盐主要靠江都县下辖的衙役、巡检司。这已经演变成一门产业,他签署的告示,不会有任何变化。

    沙胜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不是所有的服从,就表示是支持者。沈县令这是软抵制。

    沙胜扭头看向下首的江知府,指示道:“扬州府守备司的营兵可以参与进来。”

    前文说过。国朝的军队体系,分为京营、卫所、九边、团练四个部分。国朝定鼎一百五十多年,军事力量的编制历经变迁。卫所,指挥使司体系正在处在逐步崩溃的阶段。

    扬州府这里设立了扬州府守备司。当然,战斗力和边军重镇的守备司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可以理解为扬州府的武警力量。其上级衙门是淮扬兵备道,再往上就是南京兵部。

    扬州府守备司和扬州府府衙是两个并行的衙门,一文一武。扬州府守备是正五品的武职。但,国朝承平日久,文官的势力大涨。通常情况下,扬州府知府有节制、调遣扬州府守备司的权力。不仅在扬州,除了九边之地,全天下知府和本府守备司的关系全都是如此。

    所以,此时沙大参会给江知府下命令。

    不同于杨运使的委婉,沈知县的软抵制,江知府很不给面子的道:“扬州守备司的营兵不堪大用,难以完成稽查私盐的职责。”

    沙胜脸色沉下来,拿起茶碗喝茶。

    大盐商郑元鉴肚子里有些发笑。可以预见,沙大参要吃瘪。扬州盐商,天下有数的三大商业群体,岂能没有根基?又怎么会被一纸公文束缚住?

    一时间,场面有些冷。

    官场的力量就像是一张网一样笼罩在沙胜这个今年春到任的右参政身上。他有心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但是越是用力、用劲,这张网束缚的越紧。

    马均泰不紧不慢的喝着茶。他和汪鹤亭同属于徽商。今天的诗会办下来,扬州盐商之首的名声就要落在汪鹤亭头上。现在这个尴尬、冷场的局面,他无须着急。前面有汪鹤亭顶着。

    汪鹤亭今天得了名声,又是主人,便有些化解下尴尬的局面,笑呵呵的道:“私盐一事,扬州这数十年来屡禁不绝,沙大人怎么突然要稽查私盐?”

    沙胜哂笑一声,并不理会汪鹤亭的问题。

    现在这种群起而攻的局面在贾环的预料之中:这叫做旧的格局。要打破旧的利益分配格局,就需要使用强力手段。贾环给他的建议是:发动群众斗盐商。

    沙胜环顾了一圈自己的同僚,下属,以及扬州城的三大盐商,朗声道:“淮安府、扬州府历年拖欠的盐课数额巨大,高大近百万两。朝廷纲纪无存。盐法败坏。本官分守淮扬道,决意治理沉疴。往前三年淮、扬两府拖欠的盐课,计有三十万两,扬州盐商必须要补齐。本官在任期间,盐课不得拖欠。否则,不要怪本官上书朝廷弹劾。”

    沙胜说的慷慨激昂,很有气势。但技术型老官僚杨运使只是微微一笑,拿着茶碗悠悠的喝茶,显然是没当回事。

    江府尊脸上一脸的不屑。他看不起沙大参。学官只会空谈,不会做事。不得拖欠?吓唬谁呢!

    沈知县低头喝茶。心里怎么想的,不得而知。在上官发脾气的时候,还能安然的喝茶,想法不言自明。

    汪鹤亭尴尬的笑一笑。沙大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抛出一系列威胁盐商的言论。这不大好吧?

    马均泰还是看热闹的架势。但心里,对沙大参很有些不满。盐商的银子不是白来的。你沙大人嘴巴一张,就要我们叫三十万两白银上去,这可能吗?三十万白银,送到朝廷足以将你的右参政官帽摘掉吧?

    郑元鉴嘴角带着一抹微笑,仿佛很认真的在听沙大参的话。但笑的有点假。细看之下,就看得出是讥讽的笑容。

    沙胜先将条件开出来,根本没看周围几人嘲弄的表情,径直接着道:“陕、晋、徽三地人氏寓居扬州并寄籍于此。后辈子弟,同乡中人读书者众多。寄籍应试本为朝廷恩典。现在却是成了鸠占鹊巢,挤占本地士子科举的怪事。对扬州士子何其不公?本官不日就会行文府、县,禁止陕、晋、徽三地寄籍淮、扬的士子参加雍治十二年的县诗、府试。”

    沙胜说完,明轩之中,刚才还带着冷淡、讥讽、不满、嘲弄等情绪的众人顿时都是脸色一变。几名官员还稍微好一些,三名大盐商完全是被沙胜这番话给砸懵!

    众所周知,盐商因为业务的关系,要和盐运司等官衙打交道,必须要长住在扬州城内。

    早前,扬州城内的盐商群体,主体是陕、晋两地的商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徽商凭借着地域优势,硬生生的将这两地的商人挤走,变成盐商中的主体。

    所以,沙胜的一番话,说的是三地人士,其实就是针对盐商。盐商基本都是寄籍在扬州城内的江都县中。

    国朝的地位排序:士农工商。盐商们有钱之后,当然要追求社会地位。而社会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士子、文化挂钩。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实而知礼节。

    因而,盐商们在通过盐业攫取到大量的财富之后,往往会走上文化路线。比如:开设书院,资助士子,供养族中子弟参加科举、做官。这一点,信奉儒商哲学的徽商群体表现的更为明显。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读书才能做官。

    沙胜这一番话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要断绝扬州所有盐商子弟的读书上进之路!

    不听招呼是吧?笑我不懂实务是吧?好,我们就来谈一谈读书的事情!看我有没有办法治你们?

    以沙胜分守淮扬道的职责,权利,他要行文淮、扬两府禁止盐商子弟参加科举,这是一定可以做到的事情。不存在所谓的软抵抗,阳奉阴违的事情。

    读书人考试都是实名,有凭有据,一查一个准。很方便监察。

    而且,以沙大参科场前辈的身份,官场地位,他要想兼任扬州府的府试主考官,江知府也得捏着鼻子认了。沙大参曾任北直隶提学官,主持扬州府府试,大材小用,绰绰有余!

    更因为,这道命令,有利淮扬两府本地的士子。盐商有钱,在教育上舍得投入,子弟的水平自然也高。淮扬本地士子哪里竞争得过?而没了这帮“外来人”,本地士子录取的比例、几率都要高得多。只要明文发出来,妥妥的会得到淮扬本地士子、家族的支持!

    这就是贾环说的,发动群众斗盐商。

    于官场上来说,沙胜是一个人,周边都是敌人,或者隐藏的敌人。他属于少数派。但将目光扩张到扬州城内,淮扬两府,盐商群体才是属于少数派。

    这道命令是具备很高的操作性的。

    一股凌厉的寒气,迎面扑来,笼罩在盐商们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郑元鉴的长子郑文植嘴巴张的大大的,轻浮的神情消失,震惊的看着上首的灰衫老者。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沙胜身上的官威!

    普通人都知道,家里没有官员、读书人,不管多大的家业都守不住。何况富甲天下的盐商?那等于是一块肥肉等着给别人抢。

    何师爷笑眯眯的看着在座的几人。心中升起一阵快意。子玉,果然猜的准,准备“大招”也很有效果。哈哈,让你们再抵制,再嚣张?

    沙胜说完,拱手一礼,带着何师爷离开明轩之中。干净利落。

    好半晌,明轩中的几人才回过神来。

    杨运使笑着叹口气,“沙大参好手段啊!汪员外,你们看着办吧。”说着,和费同知一起离开。作为一名成熟的官僚,当然不会去越界。

    盐务上,沙大参没有话语权。但科举上,他没有话语权。沙大参才是扬州城中政务体系的最高长官。

    江知府,沈知县两人亦是告辞。他们两人不是一个派系。和盐商们商量对策,当然也不会是在现在这个场合。再者,他们也需要时间来消化,沙大参发出的这个威胁。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汪鹤亭、郑元鉴、马均泰三人大眼瞪小眼。长长的叹口气。各自散开。真要让盐商们的子弟回家乡考试,争夺名额,不给家乡父老骂死才怪。

    汪鹤亭让大儿子汪幼鸿拿了银子,赶紧去追沙大参一行。

    西园的占地面积很大。汪幼鸿在码头处追上了沙胜一行。何师爷留在岸上,和汪幼鸿说话。

    树梢之下,汪幼鸿苦笑着道:“何师爷,今天这……家父本意只是举办诗会而已。真是对不住沙大人。这封银子请你收下,在沙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何师爷只是知道汪幼鸿什么意思,微笑道:“汪公子,郑家很嚣张啊。对沙大人不敬。嘿,到底是家大业大!拖欠的盐课,你们盐商要多多费心。一时缴不齐不要紧,沙大人任上的盐课不能拖。”

    汪幼鸿明白过来,心里暗自松口气。

    郑家那群王八蛋,自己作死,连累我们干什么?

    第282章 中秋佳节(五)

    “哗哗!”

    轻舟在小秦淮河上行使着,往城内而去。

    沙胜坐在船中,微微依靠着,酒意上头,人亦有些疲倦,见何师爷进来,睁开眼睛。

    何师爷脸上还带着笑意,汇报道:“东翁,办妥了。”

    沙胜轻轻的点头,叹口气道:“想要做点事情,何其之难啊!”

    他最初的想法,是要追缴近百万的盐课。现在的纲盐法是官产商销。他要追缴盐课,肯定是找盐商。

    然而,他不得不妥协。刚才只是威胁盐商要补缴近三年来三十万的盐课。

    但最终,何师爷代表他向盐商们交底的,实际上是要求不得拖欠他在淮扬分守道任上的盐课。

    何师爷宽慰道:“沉疴难治。东翁不必这样想。能将今后的盐课完成,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庶。”按照子玉的说法,别人收不齐盐课,先生能收齐盐课,这就是政绩。

    沙胜摇摇头。不过,事情总算是办成了一小部分。心情略好。

    按照国朝的律法,作为地方主官,没有正当的理由,他不能在署衙之外过夜,否则必定会被御史弹劾。

    倒是想起拥美泛舟湖上的贾环。微微一笑,道:“等明日子玉回来,再做商量罢。呵呵。”贾环的意思,他关于禁止寄籍考试的事情一定要公开行文。

    何师爷亦是笑起来,吟诵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船中一阵笑声。

    轻舟飘然向城中而去。

    ……

    ……

    西园是汪家的别业。诗会依然渐渐的散场。里屋之中,灯火明亮。

    名贵木料制作的官帽椅中,汪鹤亭听完大儿子汪幼鸿的汇报,沉吟了一会,拍着扶手道:“这么说,是郑家得罪了沙大参?”

    汪幼鸿笑道:“郑文植此人轻浮无状,得罪沙大参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父亲,你先别管那么多啊。淮扬两府的盐课都是亏本的生意,郑家要占大头。”

    汪鹤亭笑一笑,轻轻的点一点头。他现在已经有扬州盐商之首的名头,现在要捞取首商的实惠。

    沙大参已经将机会送来了。郑家……

    ……

    ……

    扬州城中的巡盐御史察院中,一曲水调歌头带来的震撼还没有完全的消失。林如海三鼎甲探花出身,钟鼎之家,书香之族,家中女眷自然是通晓诗词歌赋。

    内宅的院落中议论着。关于贾环在诗会上的表现亦是传进来。

    紫鹃、袭人服侍着林黛玉洗漱完毕,准备歇息。

    林黛玉穿着素粉色的贴身衣衫,盖着锦被,娥眉微蹙,忧愁不胜之态。临睡前,细声问着紫鹃,“环哥儿,晚上没回来?”

    紫鹃笑着摇头,“才子佳人呢!”把听的故事说了一遍。昨天晚上,三爷就是去秦淮河上喝花酒去了。今天更是过份的很呢。带着两个江南名妓独自泛舟去了。

    林黛玉摇摇头,闭上眼睛。环哥儿与名妓在一起,这是如今士子的常态,特别是他那样的名气。多少女儿家思慕。但她不认可。

    ……

    ……

    贾环携着两名江南名妓:宋若雨、刘如烟,在码头坐着江家的楼船,在小秦淮上泛舟,往瘦西湖而去。

    明月当空,清辉洒落。楼船二楼之中,江风徐徐,檀香袅绕。夜里略显得清寒,但船舱之中,温暖如春。

    小圆桌上摆放着小菜,美酒。丫鬟们早就退下。贾环在窗边眺望着明月。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贾环回头,就见换了一身衣服,身姿修长的刘如烟进来。

    她梳着漂亮的发髻,穿着精美的白色长裙。柔软的衣料贴着她的身姿,起伏有致,绽放着如水的美人风情。气质妩媚。款款的走到贾环面前,娇柔的笑着道:“贾公子在欣赏明月,莫非还有佳作?”

    贾环就笑,“哪有那么容易?哦,若雨姑娘呢?”

    刘如烟素手掩嘴娇笑,“宋大家正在沐浴,贾公子要去吗?”刚才陪酒时给宋若雨抢了先,这会儿是她抢先吧?

    贾环尴尬的咳嗽一声。美人出浴啊。这话挺有诱惑力的。从西园诗会,到楼船之中,一切尽在无言中。现在这种情况,用老司机的话来形容:在小秦淮河上开房成功。

    “哈,那你等会给若雨姑娘说一声就好。我酒有些高了,先回城中的察院了。”

    贾环带着两个名妓大美人出来,其实要借机脱身。他刚在水调歌头的题头上写下:兼怀宝钗这四个字,其实,心中还是有些思念她的。那一位“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大美人。

    他是在想,今夜中秋,贾府里的宝姐姐,正在做什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心中有这样的情绪。开房什么的,还是下一次吧。

    刘如烟禁不住咯咯娇笑。她以为贾环是不好意思的推辞。毕竟,贾环的年纪在这里摆着。走近两步,在贾环耳边呵气道:“贾郎若是担心年少力短,妾擅箫技,愿为贾郎一试。”

    我去!贾环十一岁的身体里有着三十多岁的灵魂,这种话,他怎么可能听不懂?

    贾环看着面前比他还高的美女。似乎很有些水灵,肌肤水润。妩媚无端。用力的抿了下嘴唇。很美丽的女子。不过,她的妩媚比东府里的秦可卿还是要逊色一筹。秦可卿的妩媚,是来自少妇温柔的风情,带着不自觉的娇媚、性感,堪称尤物。

    贾环将依偎在他怀中要往下滑的刘如烟抱住,在她的俏臀上用力的揉了一把,低声道:“如烟姑娘,你先去沐浴。”

    刘如烟一脸幽怨的出了厅中。

    等了一会,贾环失笑着摇摇头。他当然不是想要怎么样,而是把刘美人哄出去罢了。他不是愣头青,这种方式更有趣一些。想必等会出浴的刘美人没找着他,表情会很精彩吧!谁让这美人鄙视他:年少力短!

    贾环下了楼船,洒然的登上一叶轻舟,往内城而去。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楼船,隐约可见身姿娇小、窈窕的宋若雨在船头向他挥手,再看向天空中的明月。禁不住一笑。心情极度的放松,惬意的晚风徐徐而来。

    下江南,最深刻的印象应该是什么?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这才是江南风华的精髓啊。

    只是,他该去金陵喽。

    第283章 可愿答应我?

    窗外的阳光懒散的透进来。床榻、帐帷、木架、高几、瓷瓶、案几、窗栏上带着淡淡的色彩。

    金秋时节,桂花的香味在空气里沉浮。

    扬州察院的院落中,贾环香甜一觉醒来。刚坐起来,守在床榻边的如意过来掀起帐帷,清秀的小脸上露出浅笑:“三爷,你醒了。”

    贾环揉揉眼睛,抱着被子坐在,“如意,什么时辰?”

    如意道:“巳时二刻。三爷,早饭有各色馅的包子、水晶烧卖、大煮干丝、蒸饺、馄饨、面条、锅贴。你吃什么?”

    贾环一听就知道林如海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府里的早餐种类,准备的和自助餐厅差不多了。不过,这和盐商比起来,估计不算什么。听说扬州盐商吃饭,一顿饭几十个菜。一道道的菜从面前端过去,奢华无比。

    听如意报菜名一样的报早点,贾环食欲大开。笑着道:“混沌、蒸饺吧!”

    如意出去吩咐了一声,回来服侍着贾环传衣服、洗漱,笑吟吟的给贾环说起昨晚的那首词在林家里的反应,“三爷,你真厉害呢!昨晚整个扬州城都在传唱你的词。林姑娘将你的词录下来。”

    贾环笑一笑。苏轼的代表作之一,千古绝唱,怎么可能不引起轰动呢?黛玉录词,也属正常。

    “三爷,宝姑娘要是知道你把她的闺名传扬的天下皆知,会怎么想呢?”

    贾环禁不住笑着轻捏了下如意光滑的小脸,“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啊?”

    说说笑笑,洗漱完成后,留着如意在屋子里一起吃早餐。

    “如意,我一会去见林姑父,我们今天离开扬州,前往金陵。你和晴雯收拾一下东西。”

    如意乖巧的点下头,“嗯。”

    贾环轻笑,喝一口粥。秋季的微风,带着桂子的香气,静静的飘散来。

    ……

    ……

    贾环说是要去见林如海当面辞行。但早饭刚吃饭,贾琏就过来,笑哈哈的拍着贾环的肩膀,“环兄弟,厉害,厉害。我昨晚在画舫之中都听到你的诗作。”

    贾琏此时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就像林黛玉在刚看到《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词的感觉一样:时常见面的少年,竟然有如此文采,如同大诗人一般,这谁能一下子接受?那种不真实感就像是肥皂泡沫漂浮在心上一样。

    贾环和贾琏说了一会话,告知他准备今天启程前往金陵的消息。说话间,林府的管家元伯过来告知:“环少爷,扬州名士萧幼安来访。”说着将名帖送上。附有礼物若干。

    贾环只好在偏厅之中和萧幼安见一面。

    萧幼安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文士,身量中等,相貌普通,风度儒雅,穿着士子长衫,客气的道:“贾兄惊才艳艳,幼安佩服之极。冒昧来访,还望贾兄见谅。”

    贾环对这位文质彬彬的萧名士升起些好感,笑着道:“萧兄客气了。”

    畅谈了一会扬州士林的趣闻。萧幼安起身告辞,道:“贾兄即将寓居金陵,想必不久我们还会再见。届时与贾兄把酒言欢。”

    贾环笑着点头,“一定。”他对萧幼安的感官还是不错的。为人、处事都是很得体。

    萧幼安哈哈一笑,道:“贾兄,还有一事,宋大家和刘大家让我带话,日后定要与贾公子共饮。”

    他早晨才知道的消息,贾环昨晚没有在楼船中留宿。只是,借机脱身。把两位江南名妓给涮了一次。两个大美人心里还幽怨着。

    所谓共饮是怎回事,贾环心里有数,共宿才是真想法。莞尔一笑,道:“那就请萧兄转达两位姑娘,我知道了。”

    美人嗔怒、幽怨,别有一番情趣。不过,他没有撩两位名妓大美人的想法。

    当然,也不会恶语相向。

    他不是道学先生,只是拥有一个普通男人都有的想法:他希望他拥有过的女子,此后的生命之中,只烙印下他的痕迹。

    这两位名妓大美人,显然不可能属于此种。至于看对眼缘的日日愉,昨夜中秋不重来。

    萧幼安潇洒的一笑,行礼离开。

    贾环笑着摇摇头。他是在想,他昨晚面对着刘美人的诱惑时,怎么就想起秦可卿来!

    ……

    ……

    贾环见过萧幼安之后,才前往林如海的卧室,向他辞行。贾环准备带着晴雯、如意前往此次江南行的目的地:金陵。

    约上午十点半左右,秋季的阳光落进来卧室里,带着寂静,柔和。浓浓的中药味道似乎淡了不少。

    林如海的精神看起来似乎比往日好很多,枕头垫高,语蓉和另一名美貌的姬妾在床榻边照料着。

    林黛玉坐在软榻上,一副哭泣之后,梨花带雨的娇柔模样。紫鹃、袭人两个丫鬟在一旁尽心的服侍着。

    贾环行了一礼,道:“姑父,我准备今天下午前往金陵。特来向你辞行。”

    看着朝气蓬勃,如日之东升的少年,林如海点点头,脸上带着微笑,和善的道:“子玉此去,你我怕是无再见之日。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子玉说说。”

    贾环正好也要和林如海说说林黛玉的婚事,以及给她的后路的事情。林黛玉自己没和林如海说。他答应紫鹃,会说说这两个问题。当即,沉稳的点点头。

    林如海之前交代过,两名妾室、几个丫鬟都退下去。就留了林黛玉在屋中。

    屋中安静下来,林黛玉起身,泪痕未干,细声道:“环兄弟,你坐过来些吧。好和我父亲说话。”

    态度有些亲近。

    林黛玉昨晚还以为贾环在瘦西湖上陪名妓共度良夜。她是不认可的。但今天早上起来,才知道贾环回到察院来休息。心里对他有些认同感。

    贾环微怔。之前,黛玉都是叫他“环哥儿”的。这个称呼大约类似于普通朋友之间喊一句“环少”。她其实应该是和宝钗一样,喊他“环兄弟”。这才是亲戚之间表兄妹应有的称呼。

    贾环的年纪其实比黛玉大,他是跟着探春一起喊黛玉“林姐姐”。至于探春为什么喊林姐姐,那就不得而知了。

    关键问题是:他如果喊一句“林妹妹”、或者“颦儿”,聪明、高傲如林黛玉肯应声吗?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的喊“林姐姐”吧。他无意和黛玉亲近,也无意和她把关系闹僵。

    贾环此时并不知道林黛玉的想法,以为是昨晚的精品诗词带来的“福利”。来到周朝这么久,他明白才子光环的效应、加成,笑着点点头。

    林黛玉坐到林如海的床沿上,贾环则是拿了一个绣墩过来,坐在一旁,方便和林如海说话。

    林如海看着女儿和贾环的互动,眼神透露出满意的神色,虚弱的道:“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时日无多,子玉可愿代我照看小女?”

    他准备托孤给贾环。

    贾琏那种公子哥,连乡镇干部级别的王熙凤都玩不过,哪可能是林如海的对手?

    林如海的层次,妥妥的副部级以上。国朝官员的地位,不仅仅要看级别,还要看差事。林如海的巡盐御史,管着从三品的盐运司。他早就从贾琏嘴里把贾府的情况盘出来。

    贾环在贾府中,是说话算数的人。地位仅次于他的两个内兄贾赦、贾政。

    而且,林如海已经通过昨晚的中秋诗会“检验”了关于贾环的评价:尊师重道,品行端正。他的托孤对象自然是贾环,而不是在贾府里跑腿打杂的贾琏。

    贾环有点发懵。这什么情况?他和林如海这才是第二次见面,林如海就敢对他托孤?

    疯了吧!

    贾环可是很清楚,林如海的家底有两百万两白银,再加上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林如海不怕他人品卑劣,来个人财两得或者杀死林黛玉独吞家产?这种情况下,别扯亲戚情分,亲兄弟都有翻脸的可能。

    贾环搞不懂林如海对他的信任从何而来。他天下闻名,传诵的是诗名、才华、能力。而不是类似于赵匡胤那样的“千里送京娘”的道德标兵、模范。

    贾环发愣的时候,林黛玉悲从心来,呜呜哭泣。大颗的眼珠从秀美的脸蛋上滚落而下。泪如珍珠。她父亲的话,太令人伤悲。

    林如海勉强的抬了下手,“痴儿,你哭什么?人固有一死。我又何能例外?只是放心不下你。”

    林黛玉再也忍不住,匍匐在父亲的床头,痛苦的,泣不成声。人之悲痛,莫过于生离死别。

    林如海轻轻的抚了下林黛玉的秀发,悲凉的一笑,对贾环道:“我林家世代列侯,钟鸣鼎食之家。传到我手里,朝廷收回爵位。我探花出仕,宦海多年,亦是薄有积蓄。如今,子玉要前往金陵读书。我的后事要拜托琏内侄处理。所以,扬州、苏州的宅子、田地,我都将交给琏内侄处理。而且,还要再赠八十万两白银的耗费。林家嫡脉只剩下小女一人,她日后要寄居在贾府,少不了要贵府上下照看。剩下,我还有一百万两的家资全部赠送给子玉,只盼子玉在我死后照看小女一二。子玉可愿意答应我?”

    林如海将死之人,说了这么大一段话,累的有些气喘,“呼呼”的呼吸声如同破风箱,只是眼睛平静的看着贾环,带着希翼。

    第284章 托孤

    贾环苦笑一声。

    不要说什么财帛动人心。一百万两白银虽然多,但他自信这辈子能赚得到。

    托孤啊。

    在这个讲究道德、名声的时代。这是非常重的承诺。哪怕是自己老婆、孩子饿死,也要给托付自己的朋友的妻、子的口粮、用度。

    在春秋、战国、两汉时期,这样的例子非常多。现在固然是世风败坏,但也具有道德约束力。

    林如海要给一百万两白银,贾环是不用担心林黛玉的用度不足,连黛玉的嫁妆都够了。但,林黛玉的“问题”大多,他不敢轻易承诺。

    第一,林黛玉的身体太差。要是林黛玉几年后如原书中病死,他就是第一嫌疑人。于他的名声有碍。

    第二,照顾一二,这是客气的说法。至少要照顾到林黛玉嫁人。出嫁从夫。但她嫁人之后,还要看顾着,不能让她在丈夫家吃亏。

    这简直是给林黛玉当“奶妈”。贾环心里是有一点抗拒的。

    第三,林黛玉的婚事。总不能林如海把黛玉托付给他,他让她嫁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这件事,贾母将会深度介入。贾环并没有一定的把握能让林黛玉嫁的称心如意。

    贾环自认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但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如果答应了林如海,拿了林如海的银子,肯定会做到。

    上述三个问题,他暂时没有解决方案。所以,这个麻烦的“摊子”,他内心里来说,其实并不想接。

    贾环沉吟着道:“姑父,其实在离开之前,关于林姐姐,我亦有两件事需要向姑父提一提建议。”

    林如海微微有些诧异,点一点头,“你说。”

    贾环道:“第一,姑父家资不少,最好是要留一份可以轻易兑换的银票给林姐姐。具体数额,姑父自己斟酌。第二,关于林姐姐的婚事,我建议姑父早做安排。”

    贾环问过紫鹃,黛玉现在不是非宝玉不嫁,他当然不会推荐贾宝玉。至于怎么安排,那是林如海要考虑的问题。

    正哭的伤心的林黛玉禁不住也抬起头,秀美的脸蛋上变得绯红,如同煮透的大虾。婉婉动人。

    贾环当着林黛玉的面说她的婚事,这种事情,大家闺秀没有不脸红的。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贾环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但善意,林如海还是听的出来的,推心置腹的道:“我历年来搜罗了很多书籍,全部留给小女。”

    我日。到底是高官级别的人物。贾环一听就懂。脑海中瞬间记起红楼原书关于林黛玉奔丧后回贾府的事情。

    红楼原书第十六回: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

    红楼原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一回里对黛玉的房间有所描述: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由此可见,林如海到底给林黛玉留了多少书!里面要说没有孤本、古本这种价值千金的书,贾环还真不信。林如海好歹是三鼎甲探花出身,爱书惜书是肯定的。这个时代,读书人敬文字。

    不像贾家那种装逼贩子,号称诗书翰墨之族,学历最高的其实是贾敬,两榜进士出身。政老爹读了几十年的书,竟然没有读通。书房布置都是摆设,用做和清客闲谈。

    林如海见贾环若有所思,就知道贾环是懂行的,笑一笑,到底是读书人。微微沉吟了几秒,问道:“子玉可曾婚配?”

    林黛玉这一回真坐不下去了,从床榻边站起身,就要避开。她父亲这话什么意思,她能不明白?但还没有挪动脚步,就听到贾环干净利落的回答道:“我与薛姨妈之女情投意合,来江南之前,已经委托父亲、舅父向薛家提亲。”

    林黛玉便站在原地。她听紫鹃说了贾环和宝姐姐的婚事,基本是定下来的。但此时心里仍旧有些怪怪的情绪浮起来。

    贾环拒绝的非常干脆,斩钉截铁。

    林如海遗憾的叹口气,“可惜……”再看贾环的眼色中充满欣赏。他女儿的容貌如何,他还是有信心的!再加上一百万两白银,这样的条件,一般人,只怕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

    而薛家什么情况?他能不知道?扬州和金陵隔的又不远。早就没落了。贾环能信守承诺,让他对托孤给贾环的信心大增。

    “玉儿的婚事,日后自有她外祖母费心。不求嫁一个如意郎君,只愿此生幸福安乐。我便满足了。”

    林黛玉禁不住再次心伤的哭起来。

    林如海摸摸黛玉的秀发,看着贾环,恳求道:“我如今病入膏肓。有二三好友,亦是宦游之人,无人可以托付。我此生只有一女。子玉,你难道忍心看着我……死不瞑目?”

    说着话,眼泪就流下来。老泪纵横。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呜呜……”黛玉哭的更是伤心。

    林如海打利益牌,贾环心里是不想接黛玉这个烂摊子的。简直是给黛玉当守护骑士啊!谁受得了?问题多得很。一百万两白银,以他的能力,肯定能赚得到。

    但是,打人情牌,贾环心里还是有点触动。林如海确实在绝境之中,无人可以托付。贾琏什么水平,贾环自己心知肚明。估计林如海也看得出来。

    他似乎才是最值得托付的人选。

    再看看匍匐在床榻哭得梨花带雨、痛入心扉的林黛玉,与宝钗并列的红楼第一美女,钟灵毓秀,美好的人儿,贾环心中衡量了一会,长长的叹口气,道:“姑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林姑父,贾母那老太太以后怎么对你女儿,你绝对是想不到的!病死在床榻上,只有一个大丫鬟紫鹃陪着。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林黛玉一语成谶!

    林如海听的出贾环的话风松动,歉然的一笑,语气有些哽咽,道:“让子玉见笑了!子玉尽心就好。玉儿,代我向子玉致谢。”

    林黛玉起身,满脸泪痕的向贾环蹲身行礼,柔婉的道:“谢环兄弟。”

    贾环坐着,受了林黛玉一礼。这推辞不得。这是当着林如海的面表示他日后会照顾林黛玉。

    贾环眼神复杂的看了黛玉一眼,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以强大的意志压住心中的感慨,迅速的进入状态,道:“姑父,在你死后,我会照顾林姐姐。但有些事情,不是银子能解决的,我做不到的,望姑父不要见怪。”

    他虽然答应当个“奶骑”,但话要说在前头,他尽心而已。不会为林黛玉冒生命危险、政治风险。

    “有几件事情,需要姑父答应我。第一,姑父死后,琏二哥会带着林姐姐扶柩南归苏州。之后,我希望林姐姐在金陵居住两年,调养身体,等到雍治十三年底,我回京城参加第二年的春闱大比,再一起返回贾府。”

    林如海死后,林黛玉心情可想而知。她天天窝在贾府里,那方圆几里地中,不得病才怪。何况,她本来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

    林黛玉需要先喝点心灵鸡汤或者旅游、度假,排解离丧之痛。再一个,她需要锻炼。

    当然,留黛玉在金陵,他和黛玉不是住在一起。住在左近,方便照顾就行。否则,林黛玉的名声会毁了。

    当着林如海的面,说他死后的问题,贾环的话说的是有点难听的,但林如海点点头,“我会叮嘱琏内侄,也会在给你父亲的信中提及。”

    林如海和贾政的关系很好。绝笔信,是会写给贾政。

    林黛玉这时不哭了,听着贾环说话。

    贾环道:“第二,林姐姐的婚事,事关她日后的幸福。以我的身份,是很难介入的。我需要姑父以书面文字授权。然后,姑父还需要亲笔写两封婚书,第一封婚书,是将林姐姐嫁给宝玉的婚书。同时,还需要姑父额外再多写一封给我父亲的绝笔信。提及此事。第二封婚书,男方的文字空缺。如有需要,我日后会找书中圣手,代笔填充进去。这四张文字,都将保留在我手中,何时拿出来,我日后见机行事。愿林姐姐日后嫁的如意。”

    林如海微怔。毫无疑问,贾环的话中,透漏着对贾府上下浓浓的不信任,要他现在把所有的后路都给安排好。

    想了想,林如海点点头,“好。我晚上就会给子玉。”这是将林黛玉的未来,全部托付给贾环了。

    有个问题,在林如海问过贾环要娶宝钗为妻之后,两人都避而不谈。因为,以黛玉的身份,不可能给贾环做妾。

    贾环起身,郑重的向林如海行礼,“谢姑父对我的信任。”

    他既然答应林如海,当然会把林黛玉婚事的所有方案都会考虑进去。第一种情况,他直接介入干涉,黛玉爱嫁谁,就嫁给谁。这是最好的情况。

    如果不行,那就需要林如海的亲笔婚书。

    所以,第二种情况,日后黛玉和宝玉的感情依旧发展,最终要嫁给宝玉。当然,从贾环内心来说,他是不希望林黛玉嫁给宝玉的。第三种情况,黛玉嫁给他人。

    看着眼前沉稳的少年,这才是名传天下的神童风采。处事条理清晰、滴水不漏。林如海笑了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吩咐道:“玉儿,去叫你姨娘、琏二哥、元伯进来。”

    他要当面向所有人宣布,他托孤于贾环。

    第285章 监护人

    八月十五后的扬州,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时间。

    中秋当夜,扬州三大盐商之一的汪家在西园举行中秋诗会,北直隶的士子贾环以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夺魁。被誉为:惊世之作,千古绝唱。这首词迅速的在江南地区传唱,风靡一时。扬州士林,与有荣焉。当日见证了这首名篇诞生的士子,更是津津乐道。

    当日,充当背景墙的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金陵魏子和。据说,回到家中闭门读书。

    西园诗会的成功,同时将扬州盐商汪鹤亭送到扬州盐商之首的位置。名利双收。

    接着,八月十七日,位于扬州城内的淮扬分守道署衙行文淮安府、扬州府,禁止寄籍两府的士子参加明年雍治十二年的县试、府试。

    这则公文,真正的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淮安府、扬州府两地的士林几乎都像爆炸了一般,各种声音都冒出来。这明显是针对盐商的。士子、缙绅、官员有赞同的,有反对的。两府本地的士子几乎一边倒的称赞沙守道是青天大老爷。而盐商子弟,自然则是大骂沙守道。

    不过,随后有消息传出来,是因为大盐商郑元鉴、郑文植父子得罪了沙大参,导致沙大参一怒之下,下了针对盐商的禁令。

    一时间,郑家成了舆论攻击的焦点。

    淡淡的暮色之中,扬州新城内的分守道署衙中,沙胜与何师爷在后院中喝茶、闲谈。

    沙胜眺望着署衙之外的屋舍、街道,感慨道:“时至今日,才有分守一道的感觉。”

    何师爷笑呵呵的喝茶。

    要论幕僚的能力,贾环真是个中的强手。可惜啊,他只在扬州呆了几天。否则,这扬州城内,分守道署衙说话的份量将会大增。

    何师爷提醒道:“东翁,盐法一事,还要及时上奏朝廷。”

    贾环针对盐法弊端,提议设立盐业总商制度。当前的盐法,实行的明朝万历年间的纲盐法。在纲册上的盐商才有资格参与盐业。典型的官产商售制度。

    扬州大小盐商三百余人,每人拥有1千引到数万引盐引不等。对于,小盐商而言,存在着各种风险,从而导致朝廷的盐课收不上来。

    所谓总商制度,就是朝廷指定一定数量的总商,十几,二十不等。专门负责与盐运司打交道。其余的小盐商则是挂在总商名下,由总商完成认领盐引,代缴引课、摊派、收缴相关盐课等事务。

    如此一来,朝廷只需要与数量不多的总商打交道,收齐盐课。由总商承担小盐商的风险。避免出现淮扬两府累积近百万盐课收不上来的局面。

    总商制度,出现在贾环那个时空的清朝。后面还有票盐制,会彻底的摧毁扬州盐商这个群体。

    贾环理工科出身,哪里懂盐务知识?不过,他八月十四日晚和何师爷在小秦淮河的画舫上谈了很久,对盐业官产商售的制度都有所了解。以他现代的商业知识来归纳,还是很容易的。所以,能提出总商制度。

    简单来说,总商制度,就是设立总代理。下面的二级代理死活,厂商不管,只找总代理收钱就可以了。风险全部推给总代。

    在贾环看来,要解决盐价高企,普通民众吃不起盐这种情况的办法很容易。只要打破盐商的垄断经营门槛,放开市场,充分竞争。盐价自然就会降下来。具体实行办法可以再商议。这算是贾环版的票盐法。

    但贾环并不建议沙先生来做这件事。办法是很容易,但实施起来,砸了别人盐商的饭碗,想也知道会是什么后果。所以,只给了设立总商的办法。先把政绩捞到再说吧!

    救民于水火之中,改革盐法这事,最少需要巡抚这个级别的人物,还要皇帝的支持,才抗得住各方的反扑。

    沙胜点点头。

    ……

    ……

    随着八月十八日,贾环带着他的两个大丫鬟晴雯、如意离开前往金陵,热闹了两三天的林府又变得沉郁,压抑。

    时不时昏迷过去的林如海已经在安排后事:写遗书、绝笔信、遣散奴仆,着手让贾琏变卖园林。林如海在扬州有别业。察院的后面,不时的可听见哭声。

    晚饭之后,秋风清寒。林黛玉去里屋里看了父亲。父亲昏迷在床榻上。姨娘语蓉在精心照顾。

    语蓉轻轻的点头,“玉儿来了。”十六日,老爷当着大家的面托孤给那个少年。听着黛玉要在金陵住两年,她是决意无论如何都会留下来陪着黛玉。

    “嗯。”

    说了两句话,问明父亲的情况,黛玉穿着绣花金边的暗红色斗篷回自己的屋里。

    紫鹃跟在黛玉身边,帮黛玉挡着风,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明月,感慨道:“不知道三爷到了金陵没有?”

    林如海和贾环说起托孤的事宜时,只有林黛玉旁听。个中的细节,林如海后来宣布时,并没有对众人说。

    但黛玉十分信任紫鹃,把那天的情况基本都对紫鹃说了。紫鹃此时心中很安定。三爷果然是信守承诺,在林老爷面说提起了姑娘的事情。

    而三爷既然答应日后照料姑娘,那姑娘也没什么可担心、忧虑的了。她信三爷的承诺、能力。

    黛玉脚步顿了下,细声道:“肯定没到。”

    她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即将失去父亲的痛苦,令她情绪几乎崩溃。每晚都有撕心之痛,辗转难眠。而内心之中,又有着一抹宁静、安稳,让她的痛苦稍缓。

    因为,她父亲将她托付给了贾环。不是以嫁给他的形式,而是由贾环像长辈、兄长一样来照顾她之后的人生。她的未来,并非是一片灰暗之色。而是将有人会以其坚强的脊梁,为她撑起一片可以躲避风雨的天空。

    她读过京城之中流传的贾环的那首十六字令: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坠,赖以拄其间。

    大抵上,贾环给她的感觉是如此。如山一般的锋芒,如山一般的坚硬、坚强。不仅是紫鹃信得过贾环的承诺,能力,她也信的过啊。

    但,贾环当着她父亲的面提起她的婚事,以及嫁给宝玉的婚书,她心中有些羞涩、迷茫。她渴望再见到贾环,和他详细的谈一次。但,同时又不想再见到贾环,因为,贾环再次来时,是她父亲的死讯传到金陵后,前来吊丧。

    ……

    ……

    明月当空,长江之上,楼船平稳的行使着。

    贾环在船舱中给如意画炭笔画,如意端坐在床榻上,清秀柔美的小姑娘。晴雯在贾环身边叽叽喳喳、笑兮兮的磕瓜子、说话。她性子很活泼。

    贾环现在是不知道林黛玉的想法,知道肯定会纠正一下关于他的定位:通俗一点说,林如海死后,他将成为林黛玉的监护人。而不是什么长辈、父兄。

    贾环并没有留在扬州为林如海送终的意图,那是贾琏的差事。就是不知道贾琏最后带回去八十万两白银,贾府上下会满意不?他估计,还得应付下贾赦。

    没有人是傻子。林如海既然当众托孤给他,怎么可能不给报酬?怎么可能不预留给黛玉的用度?

    当然,贾政肯定不会问他这种事。贾赦贪婪、好色,势必要盘问他。不过,回去都是两年后的时期,到时候再说吧。

    “三爷,后面那个纪举人干嘛巴巴的跟着你去金陵啊?”

    贾环描绘着如意的侧影,看着画板,笑着道:“读书啊。晴雯,你不知道三爷我现在在江南什么名气啊?来,乖,做个崇拜的表情。”

    昨天上午,纪鸣来送行,准备同去金陵山长门下学习。以山长宽厚的性情,纪鸣前来求学,山长肯定会教授。

    不过,贾环船中带着晴雯、如意,纪鸣就单独租了一艘船跟在后面的。举人,都不会缺钱。

    “三爷……咯咯……”晴雯噗嗤一笑,起身去给贾环倒茶。她都十三岁了呢。就算心里崇拜,也不好意思在脸上表现出来啊。

    贾环微微一笑,落下最后一笔。

    他去一趟扬州,本来只是顺路探望下林如海,没想到接了一个“监护人”的差事。金陵之行,多了黛玉,看来还的筹划一下。

    天际边鱼肚泛白之时,贾环正拥着如意一起熟睡。自通州顺着京杭大运河而下的客船抵达金陵。

    第286章 抵达金陵

    浅淡的晨曦之中,巍峨的金陵城外,辽阔的长江,浩浩荡荡的自西向东,奔流不息。

    城外外金川门的码头处,各种样式的船只停靠。不少旅人来往。身份不一,从衣衫服饰可以看得出有:渔夫、农夫、码头工、商人、奴仆、士子、官员等。

    清晨的金陵,仿佛正在晨曦中缓缓苏醒般,其自身蕴藏着巨大的活力,即将展现出来。

    贾环睡的比较浅,穿了衣服,起床到船头,看着这一副充满了浓浓的古代生活气息,画卷般的场面。六朝古都的清晨,带着繁华的前奏,即将绽放出它的魅力。

    金陵,即是南京。他曾多次到南京这座城市,在旅游胜地、古迹游玩、怀古。此时,他真真切切的来到古都金陵。贾环心里,有着跨越了数百年时空的感叹。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

    本时空的历史中,周太祖宁骥自江西起兵,一统江南。随即,以金陵为基地,北伐中原,驱除鞑奴,追亡逐北。金陵城在这段历史中,几度易手。幸而在战火之中,金陵城内的建筑、皇城、古迹都得以保存。

    国朝定鼎一百五十年,此时金陵已经恢复战乱的元气,人口约有两百万,更胜明朝时。明万历年间,南京人口高达100万以上。这是当时世界范围内人口最多的城市。

    这座虎踞龙蟠的六朝古都,此时是江南地区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

    他将要在这座繁华、美丽的城市里待上两年。

    贾环在船头怀古伤今时,船主老刘在秋风之中穿着一件短褂,露出黝黑的臂膀,笑呵呵的过来。不远处,几名船工正在系缆绳,“小贾老爷,我们到了。”

    贾环笑着点一点头,“嗯。我们一会就在此下船。说好的银钱少不了你们的。”

    “得嘞。”船主老刘笑着去安排停船的事宜。

    不一会儿,钱槐、张三、胡小四三人也穿了衣服出来。张三是贾母派来跟着的老仆,在金陵熟门熟路。这时,他带着钱槐下船,很快就雇佣来马车,码头上的挑夫、苦力。

    晴雯、如意两人收拾了衣服、用具,坐进马车。另外的行李,自是由挑夫、苦力搬运至另外的马车中。

    贾环、纪鸣一行十几人顺着拥挤的城门,进入金陵城中。时值雍治十一年秋,八月二十日,上午九时许。

    ……

    ……

    金陵城的布局,沿袭着明代的布局,分皇城、京城、府城、外郭城。需要注意的是,城市并非如同京城那样,采取方城或者矩形的旧制,而是依山伴水,象天法地,设计独特,恢弘雄壮,展现出高超的建筑艺术。

    同时,城中又分为政治、军事、手工业、商业、居住区。位于东南面的皇城自是政治区域,设有各级衙门。往西而来,便是手工业、商业、居住区。

    而如果按区域划分的话,整个金陵分为七个部分:北城、玄武湖、神烈山、中城、南城、西城、东城。

    贾环此行的目的地便是靠近东面皇城,属于中城区域的大臣们的居住区的贾府。贾家的先祖荣国公贾源曾在金陵任职。金陵官场上流行的护官符:四大家族,奠定基础的便是此时。

    红楼原书第二回,借贾雨村的口,说起贾府的住址: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石头城便是南京的别称。

    贾环、纪鸣一行十几人从北面的外金川门进入金陵,沿金川门外大街进入府城之内,再沿金川门里大街徐徐而行。

    繁华的金陵城中,人流汹涌,金陵口音的叫卖,招呼,说话声,此起彼伏,生机勃勃。车马络绎不绝,繁盛无比,盛况空前。展现出与京城、扬州截然不同的城市风貌。

    到位于润德坊内的贾府门前时,已经是中午时分。贾家宁荣二公之后,一共二十房,在京城中有八房,在金陵中有十二房。贾环早早的派了钱槐、张三前往贾家报信。

    此时,荣国府门前,七八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四五名中年男子,外加荣国府、宁国府在金陵的两个大总管,带着贾家的子弟、管家迎着贾环。

    不说贾环之前的名声,国朝最年轻的举人,就最近这段时间内传唱江南的佳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也足以令贾家的管家,各房族老、子弟出迎。

    更别说,金陵城外的庄子里还住着贾府的前大管家赖家一家。那可是环三爷一手将他们从京城踢回来的。谁敢不敬畏?

    出迎的贾府众人服饰各不相同。贾环只扫一眼就明白。别看贾家在金陵是四大家族,名在护官符上,但贾家这么多人口,肯定有贫有富。皇帝都有穷亲戚呢。

    再者,金陵是江南地区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高官、勋贵、武将、士子那真是不要太多。贾家还上不了天。就比如,贾家的世交甄家,在金陵城中就是顶级的存在。

    为首的一名族老年纪约有七十多岁,满头白发,仿佛要被风吹倒,感叹道:“族中子弟能如环哥儿这般出息,真是祖宗保佑。”

    随着来的老仆张三介绍道:“这是九房的贾代行太爷。”

    贾环行了礼。

    在贾府的门口寒暄一阵后,贾府在金陵的都总管刘管家领着众人从位于旁边的街道的侧门进入贾府之内,在前厅的正堂里坐下来叙话。看得出来,贾家虽然没有人住在金陵,但这边的房子、器具都维护的很好。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做派。

    这相当于后世的富豪们在各地都有别墅,然后每一个别墅都请了管家团队。负责:日常打扫卫生,更换冰箱食物、床单被套,修建草坪、花园等。

    留贾家的众人吃过丰盛的午饭后,贾环先让刘管家安排好纪鸣等人的住处。再带着晴雯、如意给自己选了一个靠近角门,方便出入的院落。带来的礼物,则是由张三安排,分批放在贾府内的库房中。

    初到金陵,贾环打算现在贾府这里住一段时间,改天再去金陵城中购买一栋属于自己的院落。

    主要是他觉得居住在贾府,肯定会不可避免的卷入到贾家的人、事中。他是来金陵读书的,对这些庶务没什么兴趣。还是,自己单独住着舒服。只要在林黛玉来金陵之前,买好宅子就行。

    他下江南身上带着五千两银子的,并不缺这点消费。林如海那一百万两银子,他已经收下。但在林黛玉出嫁之前,他并不打算用。这点底线他还是有。他收下,只是让林如海、林黛玉安心。

    能完成林如海的托付,他用这银子,自是心安理得。完不成,他会退钱的。当然,从他当前的情况来看,完成照看林黛玉的任务的概率还是很大。

    下午时分,贾环召见贾府的刘管家、宁国府的吴管家,了解了下两府在金陵的情况。告诫不可生事,以免败坏贾府的名声。当然,别人欺负上门了,也不用客气。

    随后,带着礼物,一一拜访贾家各房的族老,尽到礼数。晚上在贾代行的一个儿子家中吃饭。

    处理好家事之后,第二天上午,贾环约齐纪鸣,一起前往大臣们府邸云集的大功坊张府上拜访山长张安博。

    贾家在金陵城中出了贾府各房外,按照关系的远近,需要走动的是贾史王薛四家在金陵的亲戚。比如,王熙凤的父亲王大老爷就住在金陵城中。四大家族在金陵城内的族人很多,具体到底哪些家是亲戚,跟着来的老仆张三会提醒贾环。

    再者,便是世交甄家。这是贾府的老亲。来往的极其亲热。甄家的家主甄应嘉此时官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

    以及李纨的父亲李守中家。他曾官任国子监祭酒,此时赋闲在家。

    当然,走亲戚不仅仅是看关系的远近,多半还要考虑影响力。比如甄家绝对应该排在首批拜访之列。但在贾环这里,把贾家里的礼数尽头后,第一序列要拜访的则是山长张安博、乡试座师方望。

    张府位于大功坊西段的一条长街中。门前冷落。正三品的礼部侍郎,是一个闲散的官职。

    从左副都御史的位置到南京礼部尚书,即便是朝廷加了从二品的淮扬节度使虚职,江南官场也不会认为六十多岁的张安博还有前途。

    贾环和张府的门房、老仆都是熟识,很快就到了前面的偏厅之中稍微,略等了一会,庞泽、田师爷两人就出现。

    庞泽一身灰色的直裰,鼻子颇大,惊喜的拍着贾环的肩膀,“哈哈,子玉,你可算是来了。”

    贾环笑着和两人见礼,道:“我也就落后你们一个月而已啊。”

    田师爷捻须而笑。

    纪鸣和庞泽是熟识。几人相互寒暄着。故人重逢,自是一番叙话。说起别后的情况。贾环说起何师爷在沙胜处当幕僚。到中午时,山长张安博,张承剑回来,整治了一番酒菜。众人畅饮一番叙话。

    酒后,众人聚在客厅里喝茶、闲谈。

    张安博居中而坐,一身深蓝色的道袍,意态闲适、洒脱,道:“子玉,你既然来了金陵,可先入南京国子监就读。我现在在南京国子监讲学。”

    第287章 拜访(上)

    国朝国子监监生的来源分好几种,有:举监、贡监、荫监、捐监、恩监。

    举监,顾名思义,就是以举人的身份进入国子监就读。贡监,则是秀才按照制度进来的。比如贾环的老师、闻道书院的第二任院长叶鸿云就是贡监出身。

    荫监,是勋戚和官员之子因为父辈恩荫入监读书。比如贾蓉等一批勋贵子弟就是挂名在国子监中读书。恩监,是特别选充人才入监,由国朝的高官推荐。

    捐监,就是花钱买入国子监。

    国朝开国之时,缺乏治理国家、地方的文官,能从国子监毕业的监生,如进士功名。但此后,随着科举取士的数量越来越多,肄业的监生,只能等同于举人。

    可以参加会试,同时具备做官的资格。当然,只能做一些小官、杂官、佐贰官。

    在叶鸿云读书的时,一二十年前,贡监都是选拔县学、府学中最优秀的生员进入国子监。故而,生贡,秒杀举人以下一切文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县学、府学中选拔进入国子监的渠道都被把持,进来的都是科举无望的生员,质量下降。到贾环读书这会,监生已经成为被精英秀才鄙视的学渣。

    也要算上捐监泛滥导致监生质量下降的缘故。

    当然,国子监肄业监生的待遇还在。可以参加会试,做官。只是,能肄业的监生人数越来越少。国子监的特点就是宽进严出。至于勋贵们的子弟如何肄业,取得做官资格,自是各显神通。肄业考试,还不是学官们主持?

    总之,现在的监生,是一群有一定社会地位(监生算学历),就业难(有当官资格,但坑位少,且前途渺茫)的群体。

    国朝的国子监有两所,位于京城内的国子监简称北监,位于南京城内的国子监简称南监。

    贾环身上有举人的功名,进入南京国子监读书,符合程序。他这是举监。更重要的是,国子监入学手续在礼部办理。张安博现任南京礼部左侍郎。所以,你懂的。

    贾环本就具备会试资格,做官资格。张安博让贾环进入国子监的目的并不是肄业,而是便于教授他。张安博此时以名儒的身份在国子监中讲学。要听课,总得有资格。

    在国朝初年,国子监风气严肃,需得坐监读书。但现在入监读书甚至可以只挂个名,不必真正的在校。

    贾环对这些事情自是清楚。他也不愿意在国子监里给关两年啊。起身道:“谢山长。只是,我昨日才到金陵,需要代表贾府走动下亲朋故旧。另外,过十几天可能要去一趟扬州。扬州巡盐御史林察院病入膏肓。”

    贾环因为探望林如海在扬州停了几日。和林如海的关系,张安博、张承剑、庞泽、纪鸣、田师爷自是都知道。

    张安博微笑着点点头,道,“那晚几日也无妨。我先帮你把学籍办下来。”

    贾环来金陵就是为了读书,说好入学的事情,心里也是一阵轻松。接下来,就是在金陵的读书生活了。

    大家说笑了一会,贾环帮忙纪鸣说话:“纪德信亦想在山长门下求学。我们在扬州偶遇,他特意前来金陵。”

    “哦?”张安博好奇的看向纪鸣,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举人,略显拘束、朴实,和蔼地问道:“德信可愿入跟随在我左右?”

    这是名儒做派。有教无类。只要愿意学习,他便愿意教授。

    纪鸣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他当时刚和贾环说起时,还有些惴惴不安。毕竟,他在成为生员之后,就离开了闻道书院,不算闻道书院的核心弟子。

    纪鸣忙起身行礼,语气微微有些激动,“学生愿意!”

    他和贾环目的略有偏差。读书求学是一个方面。实际上,书读到举人这个层次,已经具备自学经义、融会贯通的能力。另一个方面,是与贾环、山长交往。

    没想到山长愿意将他带着身边教授。这是意外之喜。

    张安博捻须笑道:“子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我辈读书人当如此。”

    纪鸣和贾环的待遇有所不同。这是因材施教。他将纪鸣带在身边教授,是言传身教。而将贾环放入国子监,则是要贾环一心读书。无须参与他身边的应酬、事务。

    在为人处世上,贾环已经历练的足够。

    ……

    ……

    第二天上午,贾环和纪鸣相约去拜访了座师、南京礼部尚书方望,聊了片刻后,告辞离开。

    倒不是方宗师对贾环怠慢,而是因为方宗师身为文坛宗师,正忙着会客,能抽空和贾环聊一会,已经是难得的礼遇。

    拜访过方宗师后,纪鸣便和贾环商量住处的问题,“贾兄既然要另置别业,我也不好在贵府长住,我意欲在大功坊内租凭一处院落。方便跟随在山长身边学习。”

    他这次来金陵,带了几名长随、侍女。

    贾环想一想,笑着点头,“也好。”他不在润德坊的贾府里长住,纪鸣住在贾府之中,也略显的不方便。

    纪鸣很快就在大功坊内租凭了一间三进的院落,带着侍女、长随搬进去。开始跟随在山长身边的学习生涯。

    而贾环还得继续他的拜访贾府亲朋故旧的进程。当天下午,贾环带着张三、钱槐、胡小四前往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家中拜访。

    李守中在雍治三年因上书言事,被罢官回家。虽然是贾家的亲戚,但是一家在京城,一家在金陵,因而与贾家来往的并不密切。当然,这其中与他女婿贾珠已经病故多年的原因。

    李家位于金陵南城的定林坊中。粉瓦白墙的街巷之中充满了日常生活气息。沉淀着时间流逝后的历史厚重感。如李家这样崛起,又衰落的科举世家,在历史上不在少数。

    贾环见到五十多岁的李守中之后,将大嫂李纨托他带来的书信转交以后,略坐了一会,就告辞离开。

    李守中亦不挽留,让管家送贾环离开。随后,到书房中裁开女儿的书信,看完之后,禁不住皱眉。

    “……环兄弟有天资之才,前途不可限量。虽则将与薛姨妈之女定亲,然父亲可择侄女嫁之。”

    李纨的寡嫂有两个女儿。名叫李纹、李绮,年纪与贾环差不多。以李纨的看法,若是李家想要复起,可以选择嫁一女给贾环为妾,抓住这个潜力股。

    红楼原书第四十九回,李纨的寡嫂带着两个女儿上京,投奔李纨,由此可见李家在未来三四年的没落、窘迫。

    当然,李纨只是在信中这么建议。这种做法还有很多困难。李家虽然没落,到底是有个金陵名宦的名头,嫡女嫁给贾环为妾,名声十分不好听。

    具体如何,需要她父亲斟酌。

    “荒谬!”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冷哼一声,将手中的书信丢在书桌上,置之不理。

    ……

    ……

    贾环自是不知道李纨在书信中提了什么,出了李家,回头看了一眼,沐浴秋日午后阳光中的李府,轻轻的摇摇头。

    曾经的金陵名宦李家此时已经没落了啊!门前冷落车马稀。

    他内心里并不大在意李守中对他的冷落。只是略微有些感叹而已。本来就不怎么亲近。

    随即,贾环抓紧时间前往史、王、薛三家去拜访。拜访李家的事情,就像是一朵小浪花,淹没在贾环的行程之中,没有泛起任何的波澜。

    八月二十三日上午,贾环带着礼物,前往甄家拜访。

    甄家位于大平坊中,府邸占地面积广阔。门前车马喧嚣。一派繁盛的景象。

    贾环是以亲戚、世交的名义上门,自然不用等候。一名管事出面,将贾环一行四人带入府中。

    入目所见,廊檐飞檐都是华美至极,园林、院落错落有致。与京城的贾府之中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

    钱槐、胡小四两人带着礼品,跟着甄家的管事走了。一名管家将贾环带到一处偏厅中略作等候。

    老仆张三在贾环身旁介绍着情况,“甄老爷官居体仁院总裁。在金陵是首屈一指的人物。甄老太太曾在宫中担任太上皇的乳母。甄家大小姐是当今太子妃。二小姐是九皇子梁王的王妃……”

    贾环听的心里沉吟。

    毫无疑问,大部分红学观点,都认为甄家就是曹雪芹的曹家。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的奶兄。外派江南织造的肥差,同时兼任皇家密探。康熙下江南时,接驾数次。这与甄家此时的情况有点类似。

    红楼原书第十六回,王熙凤和贾琏的奶妈赵嬷嬷说话时,提起此事:独他家接驾四次。所以,甄老太太是太上皇的乳母,贾环倒是能接受。

    但甄家的大小姐竟然是太子妃,这是什么情况?

    甄家的情况,贾环在贾府时就有所耳闻。他在雍治十年中举时,甄家有意将还未出阁的甄三小姐嫁给他。他了解一些,但并没有细想。当时的情况,甄家怎么回事,他懒得关注。他那时是一心远走高飞的。

    不过,现在来看甄家这状况,以贾环了解的官场信息,细思极恐!

    第288章 拜访(下)

    红楼梦中提起甄家有几处。比较惹眼的就是第七十四回,在抄检大观园时,探春愤慨的发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言论,提及甄家被抄家。

    按时间线上,当时是红楼十五年秋。对比一下,就可以得知,四年后甄家就会被抄家。

    换言之,太子注定会被废。太子妃的娘家都查抄,太子的位置还坐的稳吗?

    就贾环知道的信息,贾家在未来的皇权争斗中有极大的概率会支持太子。此时,贾家和甄家的亲密关系也佐证了这一点。

    众所周知,雍治皇帝政变上位,不喜欢太上皇的铁杆支持者甄家,是意料之中。大约是太子妃这个位置,保住了甄家此时的富贵。

    基本上,没有皇帝会没事废太子玩。除非是太子威胁到皇帝的地位。比如,李世民废太子李承乾,康熙时期的废太子胤礽。

    雍治皇帝今年不过四十一岁。皇帝在这个年纪,不管谁是太子都得老老实实的窝着。

    而太子在未来三四年间被废,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小子不老实,上跳下串,让他老爹不爽。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今上不喜欢太子,早早的布局,准备换人,在几年后一举成功。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让人觉得惊悚、背后冒汗。皇权斗争向来是极其残酷的。赢家通吃。

    贾府的败亡,起因就是贾元春、王子腾卷入皇权斗争,落败身亡。贾环对贾家卷入皇权斗争有心理准备:畏惧、害怕是没有用的。谁他姓贾,又决定留在贾府?

    只能积极应对。贾环的策略早就定好,届时让政老爹“换人下注”。由甄家所折射出来的信息,将这场争斗的画面,补全了一角,让他看得更清晰了一些。

    以贾环看来,太子被换,怕是第二种可能大一些。正常情况下,皇帝正当盛年,只要太子不脑残,就不会搞事。而,贾环对雍治皇帝的手段有了解。非常厉害。

    贾环内心里思考时,张三还在贾环耳边说着两府的交情,听得贾环嘴角泛起苦笑。

    甄家属于必定会被干掉的角色。甄大小姐是太子妃,在这场皇权的斗争中,甄家没有退路。不像贾府,还有一定的回旋余地。

    他是恨不得,贾家立即和甄家绝交才好。谁想沾染这个大麻烦?现在关系越亲密,将来被清算的概率越大。

    红楼原书第七十五回,明确的写了贾家帮甄家转移财产: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地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

    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这可是证据确凿。所以,有红学观点认为,贾府败亡的原因中包括:帮甄家转移财产。皇帝抄家,贾家却收容甄家的财物,你这是几个意思?

    贾环略坐了小半个时辰,就见一名甄家的子弟快步走进来,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天蓝色的长衫,系着玉带,贵公子装束。身姿颀长,眉清目朗。仪态风流倜傥。

    “哈哈,子玉,为兄来迟,莫怪莫怪。”

    张三小声提醒道:“这是甄老爷的大公子。礼大爷。”

    贾环微不可察的愣了下。甄家有一个甄宝玉,和贾府里的大脸宝长的一模一样。他以为这位公子哥应该叫甄珠。原来不是。起身行礼道:“见过礼大哥。”

    甄礼热情地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坐,坐。”又让随行进来的管家泡茶,解释道:“今夏江南遭了水灾,家父正在和南京左都御史张总宪商议奏请朝廷减免江南地区赋税的事宜。子玉第一次到家里来,家父命我好生招待。等会午饭后,再和子玉见面。”

    贾环就笑,“伯父客气了。自当是以国事为重。”心里明白,甄应嘉多半是真有密折上奏的权限。

    江南地区有灾情,各方面肯定要上报朝廷。估计张总宪是预先来和甄应嘉协调、沟通。上达天听。毕竟,这年头谎报、夸大灾情的地方官很多,都想为乡梓多减免些钱粮。

    甄礼笑起来,和贾环喝茶闲聊:问贾环什么时候来的金陵,住多久,办何事等等。末了,又笑道:“哈哈,看我,光顾着说话了。说起来,后头的老太太、太太们都等着的。”

    说着话,命人好生招待张三,带着贾环前往甄府的后宅。一路上穿廊过院,抵达一处精美的花厅之中。

    甄府的内眷们已经等候在此处,满屋内香气缭绕,环佩铿锵。

    虽说,贾家和甄家是通家之好。贾环到甄家的内宅之中,自然不会摇头晃脑,四处张望,打量甄家的女眷。

    甄礼笑着给贾环介绍甄老太太、甄应嘉的妻子吴夫人、甄二老爷的太太宋夫人、甄礼的妻子许氏、二房堂弟的正妻陈氏。场中另有姨娘、管家、陪房等女眷陪着。

    贾环一一见礼,将贾母等人的问候都转述了一遍。

    说了一会话,甄老太太笑呵呵的打量着眼前瘦弱但毫不怯场的少年,感慨道:“真是个让人稀罕的哥儿,这才多大的年纪?”又命道:“去把宝玉和姑娘们叫出来,见一见贾家的三哥儿。”

    片刻之后,就见一名长的和贾宝玉一模一样的少年,和三名小姑娘出来。为首的是甄三姑娘,约和探春差不多的年纪,十二岁左右,穿着时下流行款式的淡紫色长裙。五官俏丽,眉眼间有些英气。

    见礼之后,甄宝玉依偎在甄老太太的怀里,痛心疾首的感叹道:“环兄弟,你能写出那么好的诗词,怎么就去考科举呢?唉……那是个乌烟瘴气、藏污纳垢之所。想不到你也是个俗人。”

    贾环一阵无语。

    他在贾府里把大脸宝教育的不要不要。大脸宝在他面前,不敢搞这些奇谈怪论,大放厥词。陡然的听到甄宝玉这种言论,顿时有种日了狗的感觉。

    这尼玛与“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

    看得出甄宝玉在家里的地位很高,女眷们笑着说了宝玉几句,将话题转开。

    贾环没有卖萌奉承女眷的习惯。他身体里有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灵魂。看得出,甄家上下对他有些好奇。贾环自是有问必答。他不卖萌,当然也不会高冷。只是正常的人际交往。但,这样的场合,话题持续不了多久。

    聊了一盏茶的功夫,甄老太太吩咐道:“礼哥儿,你好生招待你环兄弟。”

    “是,老太太。”甄礼答应下来。贾环起身向甄家的女眷告辞。跟着甄礼往外走,刚到院子门口,却是给甄三姑娘带着两个丫鬟堵住,“环兄弟且慢着,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环兄弟。为何你去岁以年龄为由拒绝我甄家的婚约,今年中秋却在词作里把女儿家的闺名传的天下皆知呢?这是什么道理?”

    贵公子装扮的甄礼一身苦笑,“三妹妹,环兄弟是家里的贵客。”

    甄三姑娘鼓着腮帮子,气道:“我知道。”

    甄三姑娘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吃吃的娇笑,就近打量着贾环。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容貌比家里的宝二爷差远了。只能算普通。不过,那份沉稳的气度,确实不像少年人。估计也是挺无趣的一个人吧!与姑娘相比,不般配呢。

    贾环倒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大约也能体会面前美丽的小姑娘的心情。给他拒婚了嘛。现在找他要个说法,潜台词是:你也不怎么样啊!

    贾环自是不会和早熟的小姑娘生什么气,沉静的笑一笑,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三姑娘风姿雅丽,英敏秀丽,他日自有佳婿相配。”

    甄家的女子,都是皇室指婚。他记得甄家这位姑娘好像也是嫁到京城里去了。出嫁前,还在贾府里呆过。

    糊弄我。甄三姑娘好笑的瞪贾环一眼,带着丫鬟让开路。这少年看似温和,但骨子里骄傲着呢!

    甄礼带着贾环顺着甬道走远,笑呵呵的道:“环兄弟果然是风雅之人。可惜前明汤显祖的牡丹亭之后,再无佳作传世。”刚才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出自《牡丹亭》。

    贾环笑道:“会有的。”孔尚任的《桃花扇》就是可以比拟《牡丹亭》的佳作。

    ……

    ……

    贾环和甄应嘉见了一面,于下午时分离开了甄府。

    体仁院是挂在礼部下的一个虚职,正三品。负责彰显皇家、朝廷仁爱。甄应嘉真正的实职是内务府,驻扎江南织造郎中。同时,兼任皇家密探。

    甄应嘉下午会客之后,在家中的一处园林中稍作休息,将长子甄礼叫来,问道:“如何?”

    甄礼笑道:“贾子玉他说他来金陵读书的。我看也是。到底是年纪太小。”

    甄应嘉叹口气,“我想着也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百年世族,相互通婚,在金陵城中错根盘结。势力还是有一些的。比如,如今的金陵知府贾雨村,就算是贾家的力量。

    要是有一个沟通的桥梁,甄家用起来,也得心应手。但贾环太年轻,预估,贾府并没有给他授权。

    贾府确实没有给贾环授权。然而,甄应嘉不知道的是:贾环的关系网是独立于贾府之外的。

    第289章 流逝、大势

    在拜访过金陵首屈一指的世家甄家后,卫阳的祖父南京户部尚书卫弘那里,贾环拿着卫康、卫阳的家信去见了一面。略坐之后告辞。

    金陵知府(正三品)贾雨村,是林黛玉的塾师,借林如海的推荐,与贾政搭上线,再由王子腾运作到金陵这天下有数的大城担任知府。算是贾家的政治力量。

    不过,贾雨村那里,贾环并没有拜访的计划。一则是贾政并没有书信、话语交待他。二则是他看贾雨村这个“二五仔”不大顺眼。贾府兴盛时,贾雨村趋炎附势,助纣为虐;贾府衰败时,贾雨村落井下石,狠踹一脚。

    再加上乱判香菱的案子,这种毫无原则的官僚,贾环没有兴趣结交。

    自八月二十日,贾环来金陵之后,花了六天的时间才完成拜访贾家亲朋故旧的行程。这对于习惯于快节奏、现代化生活的贾环来说,实在有点肝疼。

    九月初,已经是深秋时节,江南地区的秋意,浸染着金陵城外的钟山。

    贾府中西面的一处小院落内,贾环坐下来卧室中,静心读书。下午的细雨落在窗沿上。点点滴滴。

    晴雯和如意两个大丫鬟在偏厅里说话的声音,偶尔传来。

    贾环已经和山长商定好学习计划。正在家中读书。四书的经义,沙先生(沙胜)的造诣已经相当深厚,他只需要对着书本认真复习,有疑惑的地方再去请教山长即可。

    来江南之前,叶先生给他一本已经刊印好的《书院讲义》。贾环手里还有一份贾府姐妹们帮他抄录的底稿。底稿中计有:宝钗、香菱、莺儿、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史湘云、如意的笔迹。

    在夜里翻看着她们各自不同笔迹的经义底稿,猜测着到底是谁的笔迹,也是一种享受、乐趣。

    他已经将抵达金陵的消息,分别写了几封信,通过朝廷的驿站传递回贾府。不过,预计贾府里的众人收到信,会是一个月以后。

    贾环的本经是诗经。主要是师从业师林高和,骆讲郎骆宏,沙提学沙胜。他在金陵的这两年,重点是跟着山长学习《春秋》。还有科举应试技巧。

    如意进来给贾环添了一次热茶,凑在贾环身边看了看书桌上的书卷。贾环笑一笑。他正在用心的做笔记。做学问,需要这种一句一字的功夫。马虎不得。

    如意娇柔的一笑,悄然的出去,在偏厅里和正在做针线活的晴雯说话,“晴雯姐姐,你说我们就住在这里不好吗?”要搬走的事情,三爷早和她们说了。

    晴雯用洁白、整齐的贝齿咬断针线,笑嘻嘻的道:“好什么好啊?人多嘴杂啊。回头林姑娘过来,三爷要照看她,你猜着那些乱嚼舌头的人会传成什么样?”

    “哦……”如意有些愁眉苦脸。

    晴雯放下手里的活儿,明亮的眼眸滴流的一转,笑着捏捏如意娇俏的脸蛋,“好了,不就是担心搬家收拾麻烦吗?我会帮你的。”

    如意这才展颜轻笑。

    说了会话,如意和晴雯两人取了两幅贾环的画作出来,凑在一起说笑。这是贾环闲暇时分别给她们俩画的素描画像,已经有九分相似。深秋午后的闲适,在小雨滴落的音符中飘散。

    ……

    ……

    购买住宅的事宜,贾环委托给了好友庞泽帮忙处理。大约能住十几、二十口人就行。

    时间在读书的间隙之中,静悄悄的流走。

    放眼江南地区,在八月底九月初,从政务上讲,有一件大事:因为,今年夏天的暴雨,南京六部与浙江布政司同时奏请朝廷免除南直隶、浙江的钱粮。

    江南是国家赋税重地、天下粮仓,奏请免除钱粮的奏折,朝野瞩目。兴修水利之事,被提上朝廷的日程。

    在文化上,有一件大事,几件趣事。大事即是:江南楼馆、船舫的名妓们争唱在扬州问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贾环之名,传遍江南。

    趣事则是围绕着这件大事。

    其一,江南四大名妓之二宋若雨、刘如烟因用琵琶、箫一起和过水调歌头,且与贾环在瘦西湖上共度良宵,在江南青楼这个行当中,名声大振。大有超越另外两位花魁袁静香、林千薇的势头。

    其二,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魏子和被青松先生当面打脸,闭门读书,准备参加雍治十三年的乡试。退出,所谓的江南四大才子之列。然而,还有一种说法,因为贾环是文坛宗师方望的弟子,魏才子被打压了,所以除名。

    其三,自夏季来到金陵的名妓苏诗诗,来抢同行们的名头,被同行们抵制。但,因传出她与贾环有旧,在京城时得贾环赠诗一首:佳人相见一千年。此时,变得声名鹊起。

    如果放眼京城、天下,刚刚完成政局调整的雍治皇帝,踌躇满志,准备施展他长久以来的政治抱负。第一,清查历年的亏空欠账。准备抹平。第二,准备兴修水利,促进民生。

    两者相辅相成。朝廷先要弄清查,自己有多少家底。欠账能收的要收上来,收不上来的要想办法通过减免、赏赐等办法抹平掉。然后,才能制定相应的水利计划。

    如何一个朝代,在开国初期,都会兴修水利,促进农耕。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水利计划将会年久失修,造成粮食减产,良田变荒田,人民流离失所。而如黄河,更是危害深重。淮南几乎年年受灾。

    雍治皇帝准备再一次大修水利工程,利国利民。

    第三,修撰《皇周英华》,向世人、后人彰显文治。

    自前明以来,有三次盛大的文化盛典。以明代三大才子解缙为总裁,编撰的《永乐大典》。弘治中兴时期,编写的《大明会典》。国朝第三位皇帝周世祖时期,由国朝唯一的三元,朝廷宰辅林季同为首编写的《大周全书》。

    雍治皇帝御极十一年,已经令吴王完成木字印刷术的研究、复原,正在大规模的运用,印刷经典书籍,而这只是,修书前的一次热身运动。

    他希望他治下包罗万象的《皇周英华》,不要像《永乐大典》那样失传。

    然而,八月底九月初,从扬州的奏折送入宫中: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病重。

    前文已经说过,两淮盐业是国朝税赋的大头之一,占有十分之一强。而现在两淮盐业,面临着群龙无首的局面。

    同时,抵达的还有淮扬分守道沙胜的奏折:意欲实行盐商总商制,改革盐法。

    京师之中,舆论沸腾。

    ……

    ……

    扬州。

    九月初三,巳时。巡盐御史驻地察院之中。林如海被妾室语蓉扶着倚在床榻上,脸色红晕。这是他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能坐起来。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时间到了。

    林如海看着卧室中的黛玉、贾琏、元伯,小妾、丫鬟、何师爷、察院的下属等人,最终目光落在他唯一的女儿黛玉身上,温声道:“玉儿,你要好好的。”

    他已经将黛玉托付给贾环,女儿无忧。

    黛玉哽咽的不能说话,用力的点着头。

    林如海笑了一下,抬手指了下何师爷手中拿着的盒子,那是他的遗折、绝笔书信。

    众人都等着林如海说话,然而,他久久的不出声,脸上带着笑。众人随即反应过来。语蓉试了下鼻息,痛哭道:“老爷!”

    屋中顿时响起一阵哭声。“父亲……”,“东翁……”,“姑父……”,“老爷……”,“察院……”。

    雍治十一年,九月初三上午,隅中之时,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病逝于任上。

    第290章 丧事、遗产

    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病逝的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扬州城,继而是江南地区。

    林如海的遗折、公文也由其首席幕僚何师爷通过朝廷的公文系统急递铺发出。

    贾环在九月初五的上午得到消息,派老仆张三给山长送了信,又给贾府里的刘管家说了情况。带着晴雯、如意、钱槐、胡小四四人在金陵城外坐船前往扬州吊丧。

    长江之上,船来船往。金陵本就是长江边上的货物集运中心。贾环在小船的过了金陵,升起船帆加速。

    贾环在船头,看着白茫茫的江面。秋风秋意秋煞人。轻轻的叹口气:生老病死,谁能避免?对林如海的死,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听到死讯,还是有些感慨。

    他和林如海通过只见过两面,对这位三鼎甲探花出身的姑父印象深刻。很智慧的一个人。可惜,天不假年。

    贾环此时情不自禁的想,要是林如海晚死个五六年,红楼原书中的宝、黛爱情会有波折吗?

    林如海和贾政的私交可是很好的!还有林如海巡盐御史这个位置。

    贾环感叹之时,晴雯拿着件精美的蓝色斗篷过来,大眼睛红红的,轻声道:“三爷,林姑娘好可怜呢。”娇俏、秀丽的少女心中此时也很伤感。她连她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是啊。”贾环叹口气: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轻轻的将晴雯抱在怀里,看着浩浩荡荡,奔流向东的大江。这就像那命运的轨迹。

    不过,他现在是黛玉的监护人,定会改变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子的命运。人定胜天!

    晴雯有些羞涩,但还是娇软的依偎在贾环坚实、温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力量、意志。

    江风吹动着船帆,猎猎做响。舟行如箭。

    ……

    ……

    林如海的灵堂就设在察院的后堂。一应事务由贾琏、何师爷操办。黛玉在灵堂上,以嫡女的身份守灵。

    贾环于九月初七的午后抵达,祭拜之后,到左侧一间清净的偏厅中休息。晴雯、如意两人已经到了后面,与紫鹃、袭人见面。钱槐和胡小四留在他身边听用。

    片刻之后,在外头待客的贾琏匆匆赶进来。惊喜的感叹道:“环兄弟,你可算是来了。这两天都快累死我。唉……”

    有段时间不见,贾琏还是那副英俊的公子哥模样,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精美的蓝色长衫,腰间带着孝。脸上有些倦色。这几天想来很辛苦。

    贾环点点头,沉稳的道:“我得了信就来了。琏二哥,现在有什么难处?”

    贾琏常年在贾府里跑腿打杂,又经历过贾珍的丧事,应付林如海的丧礼还是足够。只是很有点辛苦。盼着贾环过来帮他分担一二。贾环的能力,他很清楚。

    这时,一名林家的奴仆进来回,“琏二爷,香油那边短了些,要打发人去买。”

    “我知道了。一会就和元伯说。”贾琏将来人打发走,苦笑着道:“场面太杂,察院这边的衙役、小吏看碟下菜。林姑老爷这一去,那帮人做事就不大用心。”

    林如海去世之前,给了贾琏八十万两白银,并委托贾琏变卖别业、田产。丧礼的银子,贾琏手头很宽裕。但,宽裕不代表喜欢给手底下的人骗。

    贾环沉吟了一会,道:“这样吧。我去分守道署衙里请些人手来帮忙。”

    贾琏喜道:“那就好。”他对察院里那帮偷奸耍滑的衙役、小吏非常不满。

    ……

    ……

    以贾环和淮扬分守道沙胜的关系,借调十来个衙役来帮忙维持秩序很简单。

    林如海的丧事,先是停灵在察院中,接受祭拜,继而有道士做法事。因为林如海没有儿子,只有贾环、贾琏在出面帮忙处理丧事。丧事的规格并不是很高。

    只有江都县沈知县、大盐商汪鹤亭等数人前来拜祭。官场之上,人走茶凉,何况是人都死了。

    扬州城中,当前的大事,是盐法变革,以及等待新的巡盐御史的到来。

    九月十一晚,察院之中,四处都一片凄凉、忧伤的气息。白色的灯笼挂在屋檐上。

    贾环和贾琏两人在贾琏居住的院落里说话。明天早上,贾琏就将带着黛玉扶柩南归苏州。

    圆桌边上,贾环神情沉静,喝着温茶,道:“琏二哥,林姑父的后事就拜托你了。”他并不打算跟着去苏州。贾琏在大事上靠不住,在小事上还是靠谱的。

    苏州之行,不外乎安葬林如海。变卖林如海的住宅、田地、家产等。林家没有嫡支,这些留在苏州都没什么用。都要变现成银子带走。

    贾琏靠在椅子上,疲倦地叹道:“我会尽心办好。环兄弟……”犹豫了下,话没说出口。

    林姑父托孤给环兄弟,怕是留了些银子。他来之前,父亲叮嘱要他将林姑父的家产带回去。不知道这八十万两银子能不能让父亲满意?他已经派人送信回京中。但还没回信。

    提起托孤这件事,他心中略有些苦涩、挫败感。他都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但林姑父宁可相信才见了两次,且只有十一岁的环兄弟,这让他情何以堪?

    贾环自是不知道贾琏在想什么,他以为贾琏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接着道:“林姐姐的行程的问题,不敢劳烦琏二哥往金陵跑一趟,我到时候在扬州等着。”

    贾琏苦笑一声,“还是我送林姐儿到金陵吧。只我不进城就完了。也不费什么功夫。”

    贾环想一想,同意下来。

    结束和贾琏的商谈之后,贾环出了贾琏的堂屋,穿过一处院落,走过秋夜中寂静的回廊,到黛玉的屋中探望她。

    秋风呜咽。

    “三爷……”在暖阁里的紫鹃和晴雯两人迎着贾环,陪着进了卧室中。如意和袭人正在服侍黛玉喝药。

    黛玉穿着白色的孝服,如玉的容颜上,带着哀婉忧伤的情绪。发丝微乱。秀丽的脸蛋上倦容很深。正倚在床塌上,拿着药碗。一股苦涩的中药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贾环心中升起一股怜悯的情绪,温声问道:“林姐姐可还撑得住?”

    这几天林黛玉在灵堂中答谢宾客,累得不轻。

    林黛玉看向贾环,细声道:“谢环兄弟关心。还撑得住。”丧父之痛,巨大的哀伤包裹着她的心灵。让她之前想着见到贾环之后要说的话,都无瑕去想。

    这是贾环来的这几天第一次和黛玉私下里见面。

    贾环这几天帮忙处理丧事,忙到夜里停下来,来探望黛玉时,她已经睡下。贾环找紫鹃问过情况后,便回去了。

    幸好丧礼的规格不高,要是像贾珍那样的规格,宾客络绎不绝,预估林黛玉这娇弱的身子骨吃不消。

    当然,人在死后的哀荣,在古代来说,非常重要。贾环这心思不大对头。但,贾环、贾琏两个贾府子弟,在扬州城内又算得什么?

    大盐商汪鹤亭带了一批徽商过来祭拜,看中的是他中秋扬名的才华。

    江都县的沈知县倒是挺会做人的。

    贾环点点头,道:“明日林姐姐随琏二哥回老家。裴姨娘、元伯会跟着你。我会在金陵等着你们。”

    裴姨娘就是语蓉。林如海的灵柩返回老家苏州。家里这边的小妾、奴仆都会散掉、离开。只有裴姨娘、元伯并林黛玉的乳母王嬷嬷等五人会留在黛玉身边。

    林黛玉微微颔首,“嗯。”

    贾环又叮嘱紫鹃、袭人、雪雁一路上好好的服侍黛玉,这才离开。他并不打算送黛玉去苏州。

    一个人内心里的忧伤是需要时间发泄出来的。他现在安抚林黛玉的情绪没有任何作用。这需要时间的流逝,才能稍稍减轻她的痛苦。

    ……

    ……

    灯火点点。

    贾环刚回到自己的住处,林如海的首席幕僚何师爷便来访。贾环客气的招呼他落座。

    这位何师爷不是跟在沙大参身边的何讲郎,而是林如海自己网罗的幕僚,是林如海的左膀右臂。

    何师爷名叫何元龙,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容貌清廋,谈吐雅致,交给贾环三封信,“这是东翁临别时留给你的。东翁当年高中皇榜第三名,录取他的宰辅们都已经不在庙堂。这三封信都是写给东翁的好友。请子玉转交。唉……盼子玉好好对待林姑娘。”

    贾环对官场的套路有了解,送信只是托词,送的是人脉。当然,能不能获得收信人的看重,这要看自己的本事。林如海这将其政治遗产留给他了。

    贾环心里叹口气。果然是洞察人心的高手啊!林如海这样做,他能不尽心吗?

    贾环郑重的抱拳道:“请何师爷放心。”

    何元龙摇摇头,意兴阑珊的叹口气,看了贾环一眼,道:“我冒昧的问子玉一句,宝钗是谁?”

    贾环坦然的道:“我未婚妻的名字。”虽说婚事还没定下来,但这么说,想必宝姐姐不会介意吧?

    何元龙仰天长叹一口气,“唉……”果不其然。察院之中,现在有流言,说贾环贪图林家姑娘的美貌,从金陵而来,要人财双收。贾环却是已经有意中人。那置林姑娘于何地?奈何东翁死前已经托孤给贾环,他多说无益。

    贾环还不知道给何元龙误会了,他倒是有心欣赏何元龙的忠诚,问道:“何师爷将来有什么打算?”

    何元龙疲惫的道:“东翁给推荐了几个去处。我想再看看。搞了几年的盐业,再去地方上,恐力有不逮。”

    贾环微笑着道:“何师爷有没有兴趣进入沙大参的幕府?我可以代为推荐。沙大参上书言盐法改革的事情,想必何师爷应该知道。”

    何元龙惊讶的道:“子玉的意思是沙大参会获得整饬盐法的权力?”

    贾环就笑,“这要看朝廷的意思。”

    以贾环的估计,沙大参拿下整饬盐法的权力的概率应该很大。

    何元龙犹豫了下,干脆的道:“那有劳子玉了。”他久在扬州这繁华的都市,实在不想去其他地方当幕僚。贾环是沙大参的弟子,这消息,他自然知道。

    贾环笑一笑。

    何元龙聊了两句,告辞离开,回头看了一眼小院厅中灯火下映射的少年的身影,再叹口气。莫非他误会贾环的为人了?

    第291章 盐法变故

    浅淡的晨曦之中,一首大船从扬州城南的钞关门启程,前往苏州。

    贾环带着侍女、随从与何元龙、萧幼安几人在江边眺望,看着大船杨帆,缓缓的消失在天际边。

    从扬州进入长江水道,对面是镇江,再沿运河水道南行至常州、苏州。

    江边的码头上,何元龙几人都是惆怅的长叹。任他是位高权重,后继无人,则晚景凄凉。

    “走吧!”贾环率先出声,招呼着何元龙、萧幼安几人进城。他委托萧幼安帮他在扬州城内临时物色一处住宅。现在在住巡盐御史的察院不大合适。萧幼安已经帮他办好,位于城中小秦淮河边的一处三进院落。

    扬州南城门口,一辆精致、宽敞的马车徐徐的在宽阔的道路上跟着人流而过。

    车帘之中,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放下车帘,笑道:“刚走过去的是如今在江南闻名的才子贾环吧?”

    贾环如果看清楚这男子的脸,就知道,错身而过的是,扬州三大盐商郑元鉴的长子郑文植。

    马车之中布置的很奢华。一名丰腴的青衣女子拿起一粒葡萄喂在郑文植的嘴里,丰满的软肉毫不顾忌的抵在郑文植的手臂上。她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肌肤白皙,风情娇媚。

    “可不就是?”青衣女子咯咯娇笑。

    郑文植嘿嘿一笑。贾环的一首水调歌头,可是毁了郑家的计划,成就了汪家盐商之首的名声。没见汪鹤亭还看在贾环的面子上亲自去祭拜了已故的巡盐御史林如海?

    郑文植轻轻的拍了下青衣女子丰翘弹软的臀部。

    “大爷……白天呢。”青衣女子吃吃娇笑,一边顺从的跪在郑文植面前,伸手解开他的腰带。

    看着她娇艳的嘴唇,郑文植轻浮地笑道:“琼姐儿,你怕什么?还能有人到车里来不成?苏州来的罗秀才肯定还没到。”他今天是来码头接苏州名士罗秀才。

    郑文植的脑海中闪过刚刚车外的贾环的那张脸。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听说扬州城中最近有一些很有意思的传闻。

    ……

    ……

    大船平稳的行使在运河之后。夜色深深。深秋的星空寂寥。

    黛玉病卧在床榻上,白天睡了一路,此时反倒没有睡意。紫鹃、袭人两人陪着她说话。桌上的蜡烛火苗跳跃。

    紫鹃帮黛玉盖着锦被,道:“姑老爷去世,姑娘不要伤心过度,别伤了身子。到了苏州,有琏二爷处理着事情。再要想,万事有三爷担着。”

    袭人帮着劝了两句,“是这个理。三爷年纪虽小,行事是极妥当的。姑老爷将姑娘托付给三爷,也是看到这一节。”

    黛玉细声道:“我知道。”知道归知道,却难以做得到。心里的伤楚如潮。

    不过,在这寂寥的深夜里有人陪着说话,心里感觉还是要好受许多。

    深秋的凉意在船舱外,呼啸而过。

    ……

    ……

    贾环的新住处在旧城与新城之间的一处热闹的民居区域:柳元里。出门往前几里路就是繁华的街市。

    在扬州城这样一座充满的茶楼、澡堂、青楼、画舫的纯消费的城市中,居住相当便利。至少,贾环、晴雯、如意、钱槐、胡小四几人不用为吃饭的问题发愁。

    安顿下来后,贾环将何元龙引荐给了分守道沙胜。沙胜与何元龙聊的不错,将他留下来担任幕府。

    沙胜中午在署衙后的一处偏厅中设宴,招待贾环、何元龙。偏厅之中布置的很风雅,挂着字画,四人围坐在八仙桌边饮边聊。菜肴以淮扬菜为主。

    署衙的厨师是当地人。而沙大参自北直隶的学官来上任,两袖清风,请不起专用厨师。即便吃不惯淮扬菜,也没办法。

    贾环喝着鸡汤,听着沙胜、何元龙、何师爷闲聊。同时得知了朝廷近日的最新消息。

    最近扬州城内最火爆的消息,不是林如海去世,而是盐法。这座城市里,大部分人都是靠盐业吃饭。君不见,执行票盐法之后,盐商败亡,扬州也衰败了。

    关于改革盐法,设立总商一事,朝廷令各地盐运司、京中官员上书直陈利弊。当前还在讨论中。

    形势,远远没有贾环预估的那么好。本来首倡改革盐法的沙胜的奏折在朝廷中顺利的引发话题,逻辑上就应该由他掌握着主动。但是,朝廷将讨论扩大化之后,沙大参的重要性就直线下降。

    贾环翻看手中近期的邸报,疑惑的道:“这是什么道理?”

    邸报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第一份报纸。由通政司发行。汇聚了朝廷一段时间内的重要大事。是一份政治报纸。刊登着皇帝的谕旨、诏书、大臣们的奏章等内容。

    贾环在遵化时就阅读过。和二十一世纪内容丰富的报纸当然比不了。类似于一种文抄类型的报纸。没有社评、总结,没有花边,没有广告,没有头条。但,凡是想要了解朝政大事,都必须要仔细阅读近期的邸报。

    贾环听老于案牍的左师爷说,朝廷的御史因为有弹劾任务,很多时候都是在邸报上找素材,然后发文弹劾。

    另外,邸报走的是急递铺的系统,一昼夜三百里。公文随到随传。所以扬州虽然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但信息的延时,没有那么明显。沙胜的奏章的结果都已经下来。而估计贾环写给贾府的私人信件还没到京城。

    沙胜笑着摇摇头,喝了一杯酒。看得出,他其实并没讲功劳放在心上。只要能改革盐法就成。

    何元龙与何师爷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何师爷来解释原因。他们俩都知道原因,但何师爷跟着沙大参的时间久一些。原因有点伤沙大参的脸面。

    何师爷苦笑一声,道:“因为军机处中没有宰辅重臣与东翁相互呼应啊。”

    贾环微怔,随即明白过来。往往一个好的主意,最终的功劳并不是落在首创者身上,而是别人。原因就在于,出主意后,需要人“捧场”。放在江湖之中来说,就是要有人帮忙传播。放在庙堂之上,就是要庙堂大佬鼎力支持。

    贾环再往深里想。山长和沙先生是好友,同时与何大学士是好友。但似乎,沙先生与何大学士的交情一般啊!

    贾环心里苦笑,这还真是政治上的原则:朋友的朋友不一定是朋友,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敌人。

    贾环问道:“那先生有再上书就盐法发表看法吗?”

    沙胜道:“我在奏章之中已经将总商制度的优劣剖析清楚,用与不用,看朝堂诸公的决断吧!”语气,略微有些傲气。

    贾环是知道,沙先生连文坛宗师,他的座师方望都骂过。沙先生脾气有些耿直。

    贾环笑一笑,便没说话,翻着邸报。上面有一则消息引起他的注意:贵州土司叛乱,朝廷发兵征剿。

    何师爷看了贾环一眼,若有所思。

    ……

    ……

    傍晚时分,何师爷到柳元里来拜访贾环,笑道:“我来认认门,子玉不会不欢迎吧?”

    贾环将何师爷迎进客厅之中,微笑道:“何先生这是说哪里话?”

    钱槐上了茶,心里琢磨着几时回金陵。

    聊了两句,何师爷道:“我中午时看子玉欲言又止,特意前来请教一番。”

    贾环就笑,“这不大好说啊。临近饭点,我们边吃边说吧。只是,我对扬州不熟,还要请何先生推荐地方。”他对何师爷确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好说,好说。”何师爷笑呵呵的答应下来,约贾环到小秦淮河边的一处酒楼详谈。

    第292章 流言蜚语(一)

    何师爷选的吃饭的酒楼位于扬州城东外东关渡头附近。

    二层的酒楼,伫立在纵横的水道边。一艘艘小船系在酒楼侧,充满了江南水乡韵味。

    何师爷带着贾环到二楼,在临窗的位置坐下。这家叫做临江鱼的酒楼店小二跟着上来。何师爷吩咐道:“将你们今天现打的鱼,做一锅上好的鲜鱼汤上来,切一盘羊肉,再来几个小菜。”

    店小二应了一声,报着菜名下楼。

    何师爷笑道:“他这家的鱼汤鲜美可口。子玉为姑父守孝,不能喝酒,且喝鱼汤。”

    贾环微笑着点一点头。看一眼四周的环境,几里路处就是繁忙的运河。江天之中,一派秋季风光。

    酒楼二楼之上,绕着四周临窗的位置,布置着大小不一的桌椅,以屏风隔开城一个个的雅座。已经有几座客人在吃鱼。

    黛玉她们出发前往苏州有三天了。贾环心中还有着沉郁的情绪。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绪。毕竟,林如海对他很看重、信任。

    初来江南时,他的心情充满着一股兴奋、惬意、洒脱: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而在扬州度过中秋后,领略的江南风情是: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他也为此而沉醉。

    此时,他在金陵的学习计划已经定下来:入南监读书两年。再加上林如海的托孤,心态不可避免的变得成熟些,沉下来。

    眺望着辽阔的江景,残阳在江水中铺陈着金红色。船泊的调子悠扬的传来。贾环沉郁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正好这时酒楼的小二上了菜,大锅的鱼汤,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贾环品了一口,味鲜肉嫩,确实是美食。

    何师爷喝着鱼汤,叹道:“子玉,关于朝廷为何将改革盐法一事公开讨论,其实还有一个因素。盐商总商制,会削弱盐运司的权力,杨运使得知消息后,向朝廷上书,强烈的反对。”

    贾环抿着鱼汤。

    确实如此。两淮盐运司作为扬州城内的第一衙门,要摆弄三百多名盐商,其实不算麻烦。但若是盐商们被分为总代理和二级代理,这就变得有组织,有秩序。虽然并不紧密。但日后盐运司要摆平财力雄厚的总商,恐怕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想了想,贾环道:“何先生,其实我是建议沙先生争一争整饬盐法的权力。”

    他现在还没有进入仕途,能借用的都是老师们的资源、力量。沙胜的官位、实力越大,对他而言,好处越多。他当然乐意为沙胜谋划。

    何师爷手上的调羹停在半空中,看着贾环,等待他的下文。

    贾环道:“盐运司的反对,无非是担心权力受损。若是沙先生能上书朝廷,以淮扬分守道和淮扬分巡道来取代巡盐御史,则盐运司必然会同意。当然,从长远来看,盐运司若是没有专职的巡盐御史监督,可能会尾大不掉,势大难制。而沙先生若是取得整饬盐法的权力,确立总商制度,则可以保证国家的盐课收入。如何取舍,要沙先生自己决定。”

    何师爷禁不住抚掌而笑,“好想法。哈哈。”

    这叫分而化之。没有巡盐御史管着盐运司,杨运使又怎么会不乐意?是总商难对付,还是巡盐御史难对付,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

    至于,头上重新多了两个婆婆:淮扬分守道、淮扬分巡道。杨运使自己能掂量的出来怎么回事。

    在整饬盐法的时候,盐运司当然得当孙子。但规矩定下来后,两个署衙手中关于盐事的权力,在大量的日常公务之中会逐渐的衰退。时间长久之后,确实会照看不周全。

    贾环笑一笑。

    何师爷又好奇地问道:“这么好的策略,子玉中午为何没有在东翁面前提起呢?”

    贾环无奈的道:“我想着以沙先生的性情、脾气,不一定会接受我的策略。”

    何师爷哈哈一笑。这是给东翁出选择题。还是比较难的选择题。难怪子玉心里有顾忌。但从他的角度而言,当然是希望东主的权势越大越好。他回去会劝一劝东主。

    ……

    ……

    贾环与何师爷谈完正事,心态都是放松下来,倚在椅上,一边喝着鱼汤,一边闲聊。

    此时,夕阳已经落山。夜色笼罩在江面、码头上。灯火点点。四周的雅座人也渐渐的多起来。旁边雅座里几名士子高谈阔论,话语引起贾环的注意。

    “最近扬州出了一件趣事,不知道诸位朋友是否有所耳闻。”

    “楚兄,别卖关子,赶紧说。”

    “哈哈。话说九月初三,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病逝于任上,他的家产、姬妾、女儿却都落在贾家手中。我听取吊唁的盐商回来说,那林姑娘小小年纪,却是生的花容月貌。看一眼,让人骨子都酥了。可惜,可惜。”

    “不对吧?林察院本就是贾家的女婿。他又没有子嗣,将后事委托给亲戚,不是很正常?”

    “嘿嘿,我说的可不是开始办后事的那位捐了个同知虚衔的琏二爷。而是后来特意从金陵赶来的贾环。就是在扬州写‘明月几时有’的北直贾环。察院之中,有小吏和衙役作证,此人贪图林家姑娘的美貌,从金陵而来,要人财双收。”

    一名士子拍着桌子骂道:“呸,此人真是士林败类!我等应当揭露他的真面目。”

    楚兄道:“刘兄别慌着骂。还有更恶心的。当日,那首明月几时有的词作,题头之语,诸兄可有印象?兼怀宝钗。唉,不管此女是谁?林姑娘只能做个妾室。得了林察院的家产,还这样对待他女儿,这还有没有天理?”

    “斯文败类。”

    “简直是人面兽心。良心何在?”

    “衣冠禽兽啊。吾等与之势不两立。”

    隔壁雅座的士子纷纷咒骂着贾环。这年头,江南士风早就得狂傲。骂人、抨击都是小儿科。扬州这里虽说要含蓄些。但骤然听到名传江南的贾环竟然这样的人。谁不想骂?

    楚兄再道:“还有一事。林察院有四名姬妾,个个都是姿色上佳,各具风情,我见犹怜。听说都给那小子全部收入囊中,这几日一一品尝,夜夜笙歌,尽享艳福。嘿,庶母与嫡女,当真是罔顾人伦,行禽兽之举啊!”

    士子们一阵哄笑,“楚兄是恨不得以身换之吧。哈哈。”接着又是一阵议论。

    贾环脸色阴沉着,再也听不下去,狠狠的在桌子拍了一下。屏风另一边的议论声因而暂停。

    贾环高声道:“人死为大。几位在人后议论他人家眷,用语污浊,当真是小人行径!”

    何师爷心里亦是很不满,哪有这样编排死者家属的,太恶毒,真是枉为读书人,怒斥道:“我来扬州几月,竟不知还有如此鲜廉寡耻之人。大众广庭之下,议论他人妻女之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简直岂有此理。”

    屏风那边,桌椅响动。有四人纷纷起身绕过来,来到贾环、何师爷这边。

    贾环冷着眼,扫了一眼,站了起来,与来者对持。熟悉贾环的人就知道,他现在心中是何等的气愤。以道听途说的流言为证据骂他,他本来就心里一团火。再加上以言辞侮辱林如海的家眷,语涉裴姨娘、黛玉,这更令他心中怒气勃发!

    他是经历过信息时代轰炸的人。合情合理的消息,传递的一般比较慢。但如果是桃色新闻,要不了几天就会传遍扬州城中。届时,毁掉的不仅仅是他的名声,还有林如海的名声,黛玉的名声。

    这种情况,他如何能容忍?

    来的四人都是直裰儒巾,做士子装扮。为首之人约三十多岁,一行四人中小的约十七八岁。为首的士子楚秀才对何师爷拱手,讥笑道:“阁下又是何人?我等朋友在一起吃酒,议论几句扬州趣闻,莫非惹到你了?”

    何师爷有秀才功名,也是一身读书人装扮。否则,对面几名士子未必肯定说话。

    何师爷冷着面道:“在下是谁并不重要。你等几人,身为读书人,去做饶舌妇,凭白污人名声,是何道理?”

    楚秀才哂笑道:“有人做的,我等说不的么?就是皇帝也不会阻塞言路。”

    何师爷语塞。

    几名扬州士子顿时一阵哄笑。正在临江鱼酒楼二楼中吃饭的食客纷纷探出头来,往这边张望。又缩回去。

    “笑什么?很好笑吗?”贾环毫不客气的打断几人的笑声,“在下是金陵甄家子弟,与贾府乃是世交。听了你们几位的话,很不入耳,倒是要请教下名讳。”

    笑声安静下去。几名扬州士子相互对视一眼。金陵甄家他们当然知道。在江南很有权势。甄家子弟,他们惹不起。

    楚秀才讪讪的笑一笑,“这位朋友请了。我也是在小秦淮河上听人说起,才和几位兄弟念叨。多有得罪。”

    说着,带着几名扬州士子,快步下楼。他们现在跑了,对方能奈他们何?

    贾环愣了下,倒没想到对方跑得如此干脆利落。根本不像读书人的做派。

    何师爷哑然失笑,摇摇头,拍拍贾环的肩膀,“子玉,算了。他们也是听人说的。谣言止于智者。”

    贾环摇摇头,目光幽幽,“何先生,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酒楼之上,江风徐来。

    幕后黑手是谁?

    第293章 流言蜚语(二)

    给几名士子闹了一通,贾环也与何师爷散场,返回柳元里的住处。

    庭院中幽静。内书房中,灯火明亮,贾环在书桌前,拿着鹅毛笔,写写画画,独自沉思。

    如意进来给贾环添了炭火,热茶,衣服。

    看着清秀的小姑娘欲言又止,贾环温和一笑,轻轻的拍拍她的手:“如意,很快我们就会回金陵。”

    刚才回来时,长随钱槐一脸期待的问他,“三爷,我们什么时候回金陵?”

    在京城,他是贾府的主子;在金陵,拜访的是南京礼部尚书、户部商书,礼部侍郎,还有顶级世家大族甄家;在扬州,则是欠缺这些热闹,安静而低调。钱槐想回金陵不奇怪。

    但此时,他怎么走得开?今天晚饭出去吃饭,都能听到酒楼里的流言,扬州城中是什么情况,可想而知。他必须要事情搞清楚,处理好才能离开扬州返回金陵。

    现在是有人要败坏他的名声、林如海的名声,林黛玉的名声。在国朝,名声要是坏了,很多事情都做不了。这是一个道德大于法律的时代。

    如意娇柔的轻笑,乖巧的“嗯”了一声,悄然的离开书房。

    贾环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微微一笑,喝了口茶,在书桌前继续思考。在酒楼里吃饭,给人凭空捏造、污蔑、扣上几顶帽子,他内心里是很恼火的。这会儿,他已经理出一个头绪来。

    第一,关于人财两得这个流言出自察院的小吏、衙役之口。

    他第一天到扬州时,贾琏抱怨察院的小吏、衙役做事不尽心,搞贪污,欺诈。因而他将人手都换成了分守道署衙里的衙役。他的老师沙胜分守淮扬道。分守道署衙里的衙役自然是做事用心。但,他这是挡了一些人的财路,所以才有编排他的流言出来。

    流言的其他部分如:家产、小妾、艳福,则是明显经过精心的编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又夹杂着大众喜闻乐见的桃色新闻,极易于传播、流传。深得流言的精髓。

    第二,那几名秀才是从小秦淮河上听到的流言。

    散步谣言的人,走的名士、名妓路线。这是当前最常见的流言渠道之一。属于比较高端的做法。幕后主使者,看起来,很有两把刷子。

    你确定要和我玩谣言?

    那么,就让你作为我此时郁结、不满的情绪的终结吧!

    ……

    ……

    夜色之中,扬州城北的小秦淮河两岸盐商的别院中,灯火点点,热闹非凡。

    离城五里的扬州大盐商郑家的一处园林中,水榭楼台中,丝竹幽幽。几名美丽的舞姬跳着舞蹈。

    郑元鉴在别院中招待着两淮盐运司的杨运使。他约五十多岁的年纪,有着一张圆脸,看起来很精明的模样。

    一曲舞毕,杨运使鼓掌叫好。

    郑元鉴挥挥手,让家中养的歌舞班子下去,举着酒杯给杨运使敬酒,笑着感叹道:“近日林察院去世,不知道朝廷何时会派来新的巡盐御史啊!”

    杨运使微微一笑,“巡盐御史是朝廷定制。想来过几日就会派员。郑员外何必多虑。还是先将总商制办好。沙大参可是很不喜欢你们郑家的。”

    想起近一个月给同乡、同城士子的辱骂,郑元鉴苦笑道:“郑家给沙大参的禁令弄的苦不堪言啊!”

    杨运使笑一笑,举起酒杯,与郑元鉴共饮了一杯。要的,就是心有怨气。

    ……

    ……

    扬州城内,府衙之中,江知府正在和幕僚卫师爷下棋。他近日身体不适。坐看扬州城中风云。

    自沙大参提出改革盐法,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看着。包括他、分巡道的李巡道。

    按理说,风宪官李巡道的位置也很重要,不过,此人在扬州城中一贯是不显山不露水,当个太平官。

    灯花轻爆了一声。江府尊落下一子,微笑着道:“卫师爷在京城历练多年,你以为沙大参此次能成事否?”

    卫师爷捻着一枚黑棋,笑呵呵的道:“若是能成事,朝廷的旨意早就下来了。现在圣上令百官上书言盐事,显然是没有定下来。就算定下来的话,大约也是新的巡盐御史奉旨整饬盐法。沙大参没有庙堂诸公的支持,难有作为。”

    江府尊微微一笑,“还有杨运使掣肘,沙大参估计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咯。”

    卫师爷笑了笑。他知道他这位东翁一向看不起学官出身的沙大参。确实,改革盐法一事,做的太仓促。应该先造势,和盐商谈好,相互呼应。这样才更容易成事。

    据说,杨运使和郑家走得近。

    说不定,杨运使想让沙大参离开扬州。当然,杨运使心里怎么想的,谁说的清楚?

    这扬州城的风云啊!

    ……

    ……

    入夜之时,往往就是小秦淮河上的画舫生意最好的时候。九月十五的晚上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只是多了几条桃色消息在流传,主人公则是贾环。

    小秦淮河与瘦西湖交汇的入口处,一艘精美的两层楼高的画舫在河中缓缓的飘荡。画舫中灯火通明,欢笑声、曲乐声不绝于耳。

    画舫的厅中,郑家的长子郑文植搂着一位当红的姑娘说笑,上下其手。

    不远处的案几边则是一位二十多岁的读书人。姓罗。来自苏州。生员功名。容貌清奇,嘴角有一个黑痣,极其显眼。此时正放荡的与身边的妓家调笑。

    当红的姑娘娇笑道:“郑公子,你说那贾环才十一岁,怎么可能有风流韵事?定是有人故意编排他了。”

    罗秀才冷不丁的插一句,“他中秋之夜,与江南名妓宋、刘两位大家于众目睽睽之下,双宿于这小秦淮之上,难道还有假?”

    “哈哈!”郑文植哈哈大笑,这就是谣言中最精髓的一部分。江南四大名妓之二与贾环共度良宵的事情,现在只怕都传到杭州去了。

    郑文植拍拍身边一口气给憋着的女子,道:“你们且先下去。我与罗相公吃几杯酒。”等厅中的美姬们都下去后,笑道:“罗相公出手,果然不凡,接下来还要麻烦罗相公。”

    罗秀才昂然的道:“那是自然。区区小事,翻掌之间就可办妥。贾子玉此事不过是让你看看我的手段。哼,吾友韩子桓从京城归来,学有屠龙之术。我这还只算是略窥一二。”

    郑文植讶然的道:“那我日后,定要去拜访韩相公,请教请教。”

    罗秀才得意的大笑。

    第294章 流言蜚语(三)自由心证

    贾环拿定主意,要平息谣言之事之后再离开扬州。

    贾琏带着林黛玉扶柩回苏州,一来一回,再加上在苏州卖掉林家祖产、土地的事宜差不多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返回金陵。他有足够的时间在扬州处理萦绕在他身上恶毒、卑劣的流言。

    首先摆在贾环面前的问题是:放出流言的人是谁?

    作为被信息时代轰炸过的现代人,并且带过市场销售团队的管理人员,贾环对这里面的门道门清。他并不惧怕谣言,也不缺乏克制的办法,但要找准目标,有矢放的。

    是谁在幕后搞他?

    九月十六日,贾环带着长随钱槐坐小船前往分守道署衙。沙大参沙胜在署衙之中处理公务。盐法改革一事,何师爷已经和他说了,他还在犹豫中。

    贾环和沙胜见面,说了几句话。找沙胜新任的幕僚、林如海的前首席幕僚何元龙打听消息。

    他对扬州的官场、民间的形势根本就不了解,只有何元龙这样久在扬州官场上的人才明白。

    何元龙在署衙仪门内的一处厢房里招待贾环喝茶,听贾环说完,沉吟着道:“察院那帮小吏和衙役编排你的话,不足为奇。那些人都是奸猾之徒。但这些怪话在扬州城中传的这么广,还间杂着对林察院的污蔑。这就有些奇怪了。”

    关于贾环人财双得的事情,他其实心里也曾怀疑过,但此时自是不可能在贾环面前说不出来。

    贾环半是辩白,半是解释的道:“林姑父捐馆扬州城,这是谁也料不到的。然而,林姑父族中没有近支,全是远支,是以欲将林姐姐留在京城外祖母家中。家产之事,自是不可能留给林家族人,而是全归林姐姐所有,这是应有之意。”

    何元龙点点头。这是肯定的事情。不可能自己、祖上辛苦一场,家产都给了族中的远支子弟,肯定是留给女儿。所谓的远支,出了三代、五服,能有多少血脉亲情都难说。林察院的选择没有错。

    贾环再道:“再者,林姑父去世,我难道不该从金陵来吊丧么?简直是无中生有。更有恶毒,不堪入耳的言辞,说我与林姑父的妾室悠然,简直混账至极。林姑父待我以国士,我必以国士报之。此事,关乎林姑父的清誉,还请何师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恩图报这一点,是一个人做人的底线。人与禽兽,终究是有区别的!

    而且,一个人从社会的底层向上走,想要走的越远,感恩之心,必不可少。

    不要以为机会是留给有才华的人的。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才华只是其中的一个条件罢了。还要看人际关系的处理。

    何元龙苦笑一声,似乎贾环误会什么了,直言道:“我深受林察院恩情,关乎林察院的声名,我自当尽力。方才,我只是在思索子玉来扬州的情况,并非怠慢。以我的看法,如果此番流言是对着子玉来的话,八成是郑家做的。”

    说着,又道:“扬州盐商大小三百余家,其中有三大盐商,分别为:汪鹤亭、郑元鉴、马均泰。汪家、马家同属徽商。郑家则是晋商。子玉在汪家的西园中秋诗会上大出风头,帮助汪鹤亭坐实扬州第一盐商的名头。郑家心中怕是对你有些看法。”

    贾环诧异的“咦”了一声,“他一个盐商,竟然敢对我造谣?”

    这不是贾环装逼。

    国朝的社会分工,士农工商。读书人是排在第一的。读书人的社会地位很高,把持着社会舆论。而商人社会地位卑贱。以商人的身份,公然污蔑一个有举人功名,跻身缙绅阶层的读书人,这是不合常理的!不客气点说,你想找不痛快么?

    但凡事总有例外。

    郑家作为大盐商,财力雄厚,捐了一个闲官在身上,又在扬州城中开办书院,交接读书人、官员。以其雄厚的财力而言,即便是江都县的正堂,沈知县,对这个豪商都要买几分面子。从郑家的角度而言,给贾环这个过路士子泼点脏水算什么事?小事。

    但是……还是那句话,凡事总有例外。

    贾环的身份不同于一般的举人。这倒不是名气的事情。而是,他是此时扬州行政体系中最高官位的分守道沙胜的学生。同时,他还是南京礼部尚书(正二品)方望的门生。

    研究一个女明星……换个词,研究一个太监,要从他的干爹研究起。研究一个读书人,要从他的老师开始。

    换句话说,环三哥在扬州,在江南是有根底,有后台的人。不仅仅是举人。你一个商人,再有钱,还是个商人。这么泼脏水,智商有问题吧?

    何元龙给出答案,“郑元鉴的长子郑文植为人轻抚无状,做事轻佻。据说当日在中秋诗会上还扫过东翁的面子。此人数年前在扬州寻花问柳,闹出老大的风波。这一两年才算是收敛了些。不过,我没有证据表明是郑大少做的。”

    听到这里,贾环心里下定决心,断然的道:“无须证据。自由心证即可。”

    不管有没有证据,现在先找一个敌对方的人再说。如果是,那就正好!如果不是,打草惊蛇,总会有收获。

    何元龙给贾环的新词搞得一愣,自由心证,这是什么东西?随即,反应过来,就是“不要证据,只要看法”的意思。心里会心的一笑,表态道:“事关林察院的清誉,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子玉尽管开口。”

    有了目标,贾环心里的方案又成熟了几分,和何元龙谈了一会,这才离开分守道署衙。

    ……

    ……

    从分守道署衙出来,时间不过是上午十点半左右。上午的阳光落在署衙前的道路上。

    分守道署衙虽然是扬州城内的最大的官署。但亲民官是府衙、县衙。因而此时署衙门外并没有聚集的民众,只有来往办事的吏员。

    长随钱槐跟在贾环身边,问道:“三爷,我们现在去哪里?”

    贾环从分守道署衙里出来,对局势就不再是双眼抹黑的状态,吩咐道:“去扬州名士萧幼安府上。”

    虽然有时间在扬州处理流言的事情,但他赶时间。能尽快将流言压下去自然是越快越好。

    第295章 流言蜚语(四)以毒攻毒

    扬州名士萧幼安三十多岁,有生员功名,在扬州盐商汪鹤亭资助的广陵书院中任副院长,是扬州文化圈中的名人。

    在汪家的西园中秋诗会之后,萧幼安在第二天上门拜访过贾环,还代两位江南名妓转达“幽怨”之语。

    贾环对萧幼安的印象很不错。前几日还委托他帮忙购买一处住宅。算是有一份交情。

    广陵书院位于扬州城南,书院之中,风景优美,环境极佳。书院北边的“少明居”内,庭院中栽种着两棵松柏。常青的树盖下,几缕深秋的阳光从间隙里落下。古意幽然。

    雅致的客厅之中,光线明亮,透着秋意正午的凉爽。萧幼安打着哈欠,招待着贾环喝茶,听贾环说明来意之后,禁不住微微沉吟,“贾兄要郑文值的黑材料?”

    贾环点点头,“此番扬州城内的谣言,若是只关乎我本人,相信谣言止于智者。但,关于到我姑父,表妹的声誉,我不能不理。望萧兄助我一臂之力。”

    贾环当然不是乱求人。他从何元龙那里了解到确切的消息,汪家和郑家有心结。一个是新安大贾,一个是晋地大商,文化、地域、脾气、性情有很多不合拍的地方。

    萧幼安“嘿”的一声,眼睛看着贾环,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芒:“其实,我早就看郑大少不爽了。那小子的黑材料一箩筐。不过,贾兄打算怎么做呢?”

    萧幼安的态度倒是贾环愣了下,随即释然,心里的把握再大了几分,微笑道:“以毒攻毒。”所谓名士,必然会经常参加各种文化交际活动,而郑家大少作为此类活动的赞助者之一,性格又是如此的浮躁,怎么会不发生冲突?

    这倒省了贾环不少口水。他来找萧幼安,可不仅仅是要黑材料,还希望能说服萧幼安出面。名士,有舆论话语权!

    贾环和萧幼安商量到下午,这才回到柳元里。

    ……

    ……

    夜色渐渐的笼罩下来。扬州城中最具活力的时刻即将到来。这是一座夜生活丰富的城市。

    分守道署衙之中,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顺着屋檐低落下来,滴滴的落在走廊的石板上。明净的书房内,木架上的一排蜡烛燃烧,照亮着书房。

    沙胜在楠木书桌边,与幕僚何师爷商量着盐法的事情。他还在犹豫。这个选择不好选:是要当前能收齐每年的盐课还是保持朝廷制度完善?

    正思考着,沙胜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子玉今天过来找何元龙是有什么事情吗?”

    何师爷微怔,回答道:“是关于最近扬州城中的谣言的事情。最近城里的酒楼、画舫之中,流传着关于子玉谋夺林察院家产、女儿的流言,还夹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议论。”

    那些什么艳福,庶母、嫡女之类的话,极其的恶心。恶毒至极。造谣者内心里简直和禽兽无异,肮脏无比。

    沙胜一听,禁不住冷哼一声。贾环是他的学生!他也很看好这个少年。竟然有人在他治下给贾环泼脏水。岂有此理。

    沙胜沉吟了几秒,压着心里愤然的情绪,有些担忧地问道:“子玉打算怎么办?”言论的事情,向来是堵不如疏。要是动用他的权力去压制,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子玉说他要处理!”何师爷嘿嘿一笑,很有信心的道:“东翁莫非忘了雍治九年子玉在书院救灾时的表现?当时韩秀才在他手下只学了一个皮毛,回头就把国子监的监生、首善书院的生员都给煽动起来。”

    沙胜一愣,随即释然的笑起来,“呵呵,我倒是真忘了。当时你们书院里有个文宣团队来着。”

    何师爷微微一笑,捻着颌下的胡须。他全程经历了雍治九年的那场水灾。这是他此生的精神财富。可惜,他无法从那繁琐、细致的架构中提炼出精华、道理,来为自己所用。

    就掌握、操纵舆论的本事而言,以他的看法,国朝无人能出贾环之右!

    ……

    ……

    秋雨淅淅沥沥。夜间的小秦淮河上繁华、热闹,一艘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在河中飘荡,管弦相闻。

    约晚间八点许,画舫陆续的往瘦西湖中汇聚。一个消息正飞快的在画舫的老鸨们间流传:汪大公子汪幼鸿与扬州名士萧幼安今晚遍邀好友,在瘦西湖上举办一场品花会。彩头是近来声名鹊起的贾青松的一首精品美人词。

    据说是贾孝廉中秋前后在扬州城中流连,偶遇一名扬州美人所作。因而,作为贾才子的好友,萧幼安挺身而出,准备在名花之中找一找,是谁?

    流传出来的美人词只有一句: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但这一句,已经足以让识货的妈妈们心中燥热,趋之若附。

    随着京城名妓苏诗诗来到江南,京城青楼行当里的一些趣闻也流传出来。小贾才子的一首精品美人词足以捧红一个名妓。谁不想要呢?

    瘦西湖中,一艘三层楼的画舫位于众多画舫之中,十余丈长,漆画彩绘,华美异常。仿佛众星捧月一般的居中。

    大船顶层,最宽敞的船舱之中,摆设着案几,放置着各色果盘菜肴。最能凸显身份的当然还是反季节的瓜果。七八名文人士子各自倚坐在柔软舒适的软榻上,身旁各有一二美人相伴。

    外面的美人一一前来献艺,唱词。居中而坐的萧幼安则是一一点评。座中时而有人邀请美人留下来陪酒。美人们或留,或走。

    以萧幼安的才华,点评这些风情各异:或修长轻盈、或体香迷人、或擅长舞蹈,摇曳生姿,或风姿绰约,清艳不俗,或杏眼桃腮,巧笑嫣然,或婀娜秀丽,娇小动人的美人,并非难事。

    众人闲聊着,一边品酒。由萧幼安引导着话题,“近日扬州城中风流韵事不少。诸位可有耳闻?”

    众人都是对视一眼,各自暧昧的一笑。都是扬州的名士,关于北直隶贾环的那些传言自然是听过。

    一名身材微胖的士子笑着道:“幼安兄,此事显然是真真假假。不过,贾青松自金陵而来,接受林察院托孤,照顾其女,当真是一桩美谈。名士自有高品。岂可以市井之徒的想法来揣测?”

    这其实就是改造现在正在流传的谣言的意思。现在的传言,太龌蹉。当然,大家都喜欢新闻。

    几名士子纷纷附和。

    今晚的金主汪幼鸿笑呵呵的喝酒,听着众人说话。他约三十多岁,容貌普通。珠冠玉带,穿着绸缎轻裘,举止随性,沉醉在此时凄迷、温柔的夜色之中。

    萧幼安微微一笑,轻轻的把玩着酒杯,眼睛中锐利的目光一闪。他和贾环商量的策略不是这样的。

    “看来,谣言止于智者啊。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件旧事来。雍治八年秋,郑文植往汉口运盐。在仪真县里弄的一家小盐商家破人亡。后来那盐商的家人来扬州城里上告。当时是沈县尊接的状子。结果诸位一定想不到。”

    两淮的盐,都要在扬州府仪真县打包,起运。

    坐在萧幼安身边的美人凑趣的娇嗔道:“今夜良辰美景,众姐妹献艺争夺美人词。萧先生却是要讲凶杀案不成?奴家好怕怕。”说着,手拍着胸口。

    众人都很给这美人面子的哈哈大笑。

    “那怎么可能?”萧幼安开怀一笑,举杯对众人邀饮,朗声道:“倒是和最近的流言有些相关。过程就不必说了。只说结果。郑大公子将那盐商的娇妻美妾,两名女儿都收入房中。夜夜笙歌,可谓享尽艳福。”

    “哈哈!”众人哄堂大笑,各具形态。这算是原话奉还了。

    微胖的文士嘿然一笑,对众人道:“我说怎么扬州城内有如此粗鄙不堪的传闻,还是套在贾青松这样的少年名士头上,原来,是有人亲身经历过。”

    船舱之中,又是一阵大笑。

    又有几人解读郑大少与谣言的关联。郑大少在雍治八年秋的案子,虽然不了了之。三年间过去,但在扬州城中,还是有人有印象的。

    汪幼鸿微微一笑。他是知道内情的。幼安兄夸大了!

    郑家确实吞了那小盐商的盐业份额。而且,郑文植将那家盐商儿媳叫:琼姐儿的,给收入房中。

    然而,给郑大少抹黑,他为什么要纠正?

    今天,在座的都是扬州文化圈内的名士,还要加上陪坐的名妓。要不了几天,新的流言就会借着旧的流言的势头,快速传播。

    看来,他得见一见那位少年才子了。以他对幼安兄的了解,今晚的整个操盘,幼安兄做不到。

    楼船中的众人正在说笑时,突然间,凄迷的夜雨中,但听的有清丽婉转的歌声遥遥传来。却是贾环的那首精品美人词:《眼儿媚·咏梅》。此时,已经在瘦西湖上传唱开:

    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第296章 流言蜚语(五)

    九月中旬,扬州城中流传着“攻击”贾环名声的流言。画舫所在,酒楼所在,都能听得到一二。

    扬州城本来就是一座消费型的城市。拥有大量的茶楼、酒楼、澡堂、青楼。

    如果将关于贾环的流言传播比作“涓涓小流”,那么,九月十八日晚在瘦西湖上关于大盐商郑元鉴之子郑文植的流言,就是一场急速的暴风雨,席卷全城。

    几乎在两三天的时间内就传遍整个扬州城。看情况,若非是这年代传播信息的手段的限制,一夜之间就会传遍扬州城。

    似乎,突然间,扬州城中各处闲人聚集的地方都开始在谈论郑大少的风流韵事。大概可用一句唐诗来形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江都县县衙的八字墙前,闲人们在议论,“好像是真有这样的事情。可惜了邱家数千的盐引。”

    扬州城中的茶楼里,人们在议论,“郑家大少真不是东西。占了人家的家产,还要占人家老婆。”

    澡堂里在议论,酒楼在议论,码头的渔家在议论,青楼里、画舫里的姐儿们在议论,府衙的衙役们在议论,盐商们在议论……扬州城里的舆论就像是不断压缩、压缩的火药团,最终猛烈的爆炸,掀起巨大的声浪。

    巨大的舆论压力落在郑家身上。围绕在贾环身上的,恶毒的流言,如同铁索般,断裂,无人再关注。

    晦涩不明的云头被驱散开,取而代之的是:秋高气爽!

    ……

    ……

    郑家别业,水云双榭的园林之中,下午时分,郑文值阴沉着脸坐在书房中。

    小妾琼姐儿胆战心惊的端了一碗参茶进来,低着头,将茶碗放下。刚才已经有两个侍女被拖下去打板子。

    郑大少心情很不好。

    郑文值看了一眼琼姐儿,愤怒的道:“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现在满扬州的人都在背后骂他:人面兽心,猪狗不如,坏到流脓。他已经在家中两天没有出门,这种挨骂的滋味十分,十分的不好受。偏偏,他还动不了对方:汪家。只能憋屈的忍受着,想一只缩头乌龟一般,忍到风波过去。

    这让心高气傲的郑文值如何痛快?

    ……

    ……

    扬州城中,柳元里的一处院落中。中午午睡刚起来的贾环,心情放松的喝了漱口茶。

    自林如海托孤以来,他沉郁的心情终于消散。

    灵巧娇俏的大丫鬟晴雯穿着淡绿色的掐牙背心站在贾环身边,美丽的大眼睛笑的如同月牙。笑孜孜的道:“三爷,你心情很好啊!”

    贾环微微抬头,笑着道:“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啊。心情怎么会不好呢?”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噗嗤!”晴雯忍不住娇笑,笑靥如花。一股青春、灵动的小美人韵味飘逸在空气中。

    在屋里收拾衣服的如意清秀的埋头笑着。三爷心情好,她们心情也好啊。马上就要回金陵了。

    贾环喝过茶,叮嘱了两个大丫鬟几句,到书房里提笔给来汪幼鸿回了一份请柬。今天上午萧幼安来向他下了请柬:汪幼鸿约他见面吃酒。

    搁下毛笔,贾环微微一笑。

    其实,能出现这样满城都在传播郑文值的流言的情况,有几个原因。第一,借势。关于郑大少的流言,是建立在他的流言的基础之上,持续的发酵。

    第二,流言本身具备可信度,包括各种惊悚、吸引眼球的元素:灭门、夺产、收女、全收。这大约等同于网络时代的眼球消息,很能抓住需求。

    贾环要是连起个吸引人的标题都不会,那就太差劲了。随便一个混迹于网络的网民都会。

    第三,通过一首精品美人词,制造名士、名妓聚会的“事件”,让流言依附于事件传播,这才传的有鼻子有眼。

    第四,对于扬州城的民众而言,一个外地士子的绯闻,即便说上了天,难道还能有本地大盐商儿子的绯闻更受关注?

    人,都是优先关注身边的事情的。这就好比,外地出一个爆炸的新闻震撼,还是本地出个爆炸的新闻震撼?不言自明。

    从舆论传播的角度来说,在一段时间内,民众只会关注一件事。比如,当初奥运会期间,宝强的离婚新闻,硬是压过了奥运会的新闻。随后,舆论焦点就会被转移。

    所以,才会出现现在这样一边倒的情况。当然,对面操盘的人,水平似乎不足。谣言都发酵了三五天了,还没有反应。

    要说贾环现在心中有多欣喜、高兴,那也不见得。伸手就干掉的对手,很难有兴奋感。再者,流言毕竟只是流言,他反击回去。但暂时也奈何不了试图找他麻烦的郑大少。等沙先生拿到整饬盐法的权力时再说吧。

    不过,能将心中的负面情绪,借着这件事抛出去,也是略有收获。

    这件事就这样吧!

    贾环慵懒的在木椅上伸了一个懒腰。木椅上有如意铺着的坐褥,柔软舒适。淡淡的轻松感充斥在心头。贾环拿着请柬到外面,让钱槐去给汪幼鸿送请柬。

    得知过两天就要回金陵的钱槐,眉开眼笑的去投帖子。

    ……

    ……

    扬州城里关于郑大盐商儿子的“花边新闻”到处传,顺带着牵扯到一桩昔年的旧案,这让扬州城的官员、缙绅、盐商都在关注。

    资本的积累,充满着原罪。

    扬州城里的大盐商们,谁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是干净的。怎么累积到几万盐引,这里面有很多故事。大盐商们的欢笑、满足,那些消失的小盐商们的痛苦,悲惨。

    江都县的正堂沈知县在九月二十日晚,前往分巡道衙门,和李巡道密谈。谈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

    扬州府知府江府尊在二十一日上午的公文间隙中,在衙房中与三名幕僚闲聊,“此番流言发酵,似乎是盐商内斗。听说,那晚是在汪家的画舫中。诸位以为如何?”

    一名师爷道:“盐法改革一事,中外瞩目。只怕是沙大参支持汪家,而杨运使支持郑家。两家……”

    卫师爷轻轻的摇摇头,“那倒也未必。沙大参厌恶郑家,但是和汪家怕也没多大交情。盐商要奉承的还是杨运使。不管如何,府衙只要坐观风云就好。”

    江府尊微笑着点头。这是正理。

    ……

    ……

    九月二十一日,下午时分。郑家家主郑元鉴到盐运司见过杨运使之后,在堂屋之中,将儿子郑文植,操盘谣言之事的罗秀才找来。

    精美的堂屋中,午后的阳光落进来,气氛沉闷、压抑。处在舆论正中心的郑家,感受到那种沉甸甸的压力。

    郑元鉴五十多岁的模样,穿着锦缎,眼神不善的盯着大儿子郑文植,“你做的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劳资让你散播关于沙大参与盐商勾结的谣言。你办的什么事情?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好了,满城都是你搞女人的烂事。”

    “嘭!”郑元鉴愤怒的将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

    一贯飞扬跋扈的郑文植在老子面前,神情讪讪的站着。他不过是在测试下罗秀才的水平、份量,哪里会想到是这样一个局面?

    一旁坐着的罗秀才脸上火辣辣的,郑盐商明着骂儿子,实际上是在骂他办事不力。

    罗秀才哪里受的了这个,起身,拱手道:“郑员外勿忧!任何一件事情都有时间效应,郑公子这件事,已经传了七八天了。时效性马上就会过去。郑员外要办的事情,我马上张罗。只是,因为有郑公子的流言,为保险起见,还请郑员外调拨一些人手给我。”

    他要在码头、澡堂、茶楼之中,同时在青楼、画舫间传播。

    郑元鉴嘴角扯了一笑,看了罗秀才一眼,缓缓的道:“好。这件事就拜托罗相公了。”

    “自当尽力。”罗秀才点点头,昂首出了堂屋。

    郑元鉴眯着眼睛看着罗秀才的背影,回头瞪儿子一眼,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晚上随我出去,请沈大令吃酒。”

    谣言的压力,不在乎他儿子的风流之事,而在于涉及到一桩陈年的旧案。如果给有心人关注到,拿来做文章,这就麻烦了。

    ……

    ……

    九月下旬,已经是深秋时分了。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贾环跟着沙先生一起,泛舟于小秦淮河之上。江风嗖嗖。

    随行的何师爷做文士打扮,一袭青衫,笑着道:“若是再来一场雪,就完美了。可谓之,独钓寒江雪。”

    贾环笑着摇摇头。那可冷死了。

    沙胜五十多岁,一身灰色的便服,气度儒雅。坐在舟边垂钓。他已经将奏折上报,心中大事一了,十分放松,笑道:“小钓怡情。若是雪中垂钓,非我等俗人可以达到的境界。”

    随行的仆人,划船的船工都是笑起来。

    中午在舟中吃过一顿渔家午饭,回程到城中,才过虹桥,守在那里的一名衙役道:“大参,守在署衙的何师爷说有要事汇报,请大参速速回衙门里。”

    贾环微微有些奇怪。不过,想着或许是官面上的事情,到也没往心上去。

    贾环本就住在小秦淮河边上,但既然赶时间,就跟着一起去署衙。一行八人进了署衙。何元龙迎上来,脸色不大好看,到署衙的公房之中坐定后。何元龙道:“东翁,情况不大好。城中,忽而又起了谣言,说东翁与盐商勾结,推行盐商总商制度,是将朝廷的权力,让渡给商人。必然是收受了贿赂。”

    公房之中,顿时安静下来。

    第297章 流言蜚语(六)歪楼

    对国朝盐法有所了解的人就会明白,这个谣言是相当阴险的!可以说点在盐法总商制的命脉上。

    国朝的制度,延续的明朝体制。明太祖朱元璋雄才大略,政治、军略都是一流。所设计的政治制度:大小相制,环环相扣,十分高明。称赞一句“治隆唐宋”绝不为过。所以,国朝太祖当初也只是做了一些调整,而不是全盘否定、推翻。

    体现在盐法上,就是延续开中发、引盐法演变而来的纲盐法。纲盐法的出现,当初是为了解决权贵滥发盐引的问题。

    国朝盐法是官产商销。官府只管生产环节,运输、销售环节由盐商完成。比如在扬州,两淮盐运司就是干这个活的。同理,体现朝廷“以小制大,官卑权重”制度的精髓是:以正正七品的巡盐御史管着两淮盐运司从三品的盐运司衙门。

    而现在纲盐法出现了问题:在纲册上拥有窝本的一些盐商没有能力完成运盐、贩卖。这样就会导致拖欠朝廷盐课。

    历年拖欠加在一起,绝非一个小数目。淮扬两府已经达到近一百万两。

    盐法总商制,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委任的盐运司不再承担盐商群体的风险,而是改由盐商中的总商来承担运营风险。朝廷只管收税即可。

    那么,总商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很明显的。总代理怎么和厂家交涉拿到优惠?怎么剥削二级代理?这里面的手段、办法、诀窍,只要有社会阅历的人都能想到一些。办法很多。

    很重要的一点,总商的议价能力、抵御小吏讹诈、盘剥的能力明显比小盐商强。

    矛盾就在这个地方。现在沙胜在奏章提议盐法总商制。那么,是帮助未来担任总商的盐商侵夺两淮盐运司的权力。众所周知,权力是容不得他人染值的。权力斗争,向来都是你死我活。

    现在这个谣言的恶毒之处就在于,点明沙胜提议盐法总商制的动机是收了盐商的好处。

    这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有嘴也说不清。御史弹劾是必然的!真当国朝科道言官的同志们是吃素的么?

    官员为商人的利益说几句话,常见的很。反正,会披上各种马甲的!因为,很多官员家里都经商。比如,明朝嘉靖末年的首辅徐阶,家里就是松江府最大的地主。驰名天下的松江布,徐阁老是有份额的。再比如,万历年间的首辅张四维,家里就是山西的大盐商。

    又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五人墓碑记》。说的是苏州市民打死收税太监的事情。东林党说:真义士也!但真实情况呢?实际上就是朝廷要说矿产的税。既得利益集团不让收。

    但是,动机,这种事,怎么披马甲?这是自由心证的范畴。信就信,不信就是不信。

    沙胜怫然不悦,道:“老夫一片公心为国,有人要说,就由的他说去吧!我还能管住他们的嘴不成?”

    何师爷微微沉吟。其实,子玉已经给出具体的办法化解盐运司的敌意:建议朝廷裁撤扬州巡盐御史,权力归属淮扬分守道、淮扬分巡道。当即建议道:“再忍几天流言就必将过去。杨运使看到邸报,自然知道东翁的态度。当然,东翁还需上折自辩。”

    何元龙苦笑着叹口气,抖出内幕,“我听汪家说,这次的谣言,就是杨运使指使郑家做的。汪家在城内多家酒楼、茶楼、澡堂中看到郑家相关的人散播谣言。”

    在扬州城内吃盐业这碗饭的人不要太多。郑家肯定不会用自己的家仆、子弟去散播谣言。然而,即便是这样,还给汪家认出来。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啊!

    沙胜挑了挑眉头,没说话。

    何师爷顿时不满,拍着桌子骂道:“岂有此理。郑家真是好狗胆。分守道衙门是他能够惹的。”说着,站起来,“东翁,我认为必须要严惩郑家!以儆效尤。”

    他对郑家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先是郑文植造谣抹黑贾环,接着又接受杨运使的指挥,造谣抹黑沙大参。简直是当面挑衅!人,都是有脾气的。

    何元龙无奈的笑着摇头。报复郑家这事,不用说了。这是必然!你一个小小的盐商参合在官场斗争,造朝廷命官的谣。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作死!

    他对沙胜郑重的拱手一礼,道:“东翁,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对付郑家,而是折射出来的问题,杨运使有可能会弹劾东翁,想要将东翁从扬州城中逼走。”

    何师爷愤怒的情绪下降了一点,警惕起来。

    贾环坐在椅子上,缓缓的喝着茶。一直没说话,表情沉静。手指轻轻的敲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他曾经担任山长张安博的幕僚,又在京城中为救山长而奔走,表现出来的能力,议事当然有他一席之地。

    “哼。”沙胜恼火的冷哼一声,捻须沉吟着。

    当前要紧的事情,当然是观察杨运使的动态。若是,杨运使上书弹劾,他当然要自辨。若是没有,则只需等待他新上的裁撤巡盐御史的奏章登在邸报上即可。

    沙胜想了想,叫了一名小吏进来,吩咐道:“你派人去盯着城外的急递铺。若是有盐运司发往朝廷的奏章,速速来报。”

    急递铺的公文,没有谁敢私下里扣留。那是杀头的大罪。但是,公文上有封皮:谁写的,送到哪里,都是有标明。在急递铺看一眼封皮,是没问题的。

    沙胜对何元龙道:“要劳烦元龙代我走一趟,和汪家谈一谈总商制的事情。”

    何元龙点点头。东翁在向朝廷上书改革盐法之前,没有和大盐商通气,这是最为失策的一点。现在弥补也来得及。需要和汪家、徽商紧密联系。

    沙胜再对贾环道:“子玉,流言的事情就交给你处理。能压下来最好。压不下来,也无妨。”

    贾环刚刚轻松的平息了围绕在他身上的流言,沙胜、何师爷、何元龙都是看在眼中的。当然,沙大参此时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

    贾环温和的笑着道:“好的,先生。不过,我一个新的想法……”

    既然,郑家要挑衅,盐运司要挤走沙先生,那么,何不玩一把大的,将他们一劳永逸的解决呢?

    “哦?”沙胜、何师爷、何元龙惊讶的看着贾环。

    ……

    ……

    从舆论传播的角度而言,应该是这样的:当有新的舆论焦点出现后,就会自动的替换旧的舆论焦点。

    贾环的“以毒攻毒”的办法,就是遵循了这个原则。同理,罗秀才此时借用郑家的力量,散步关于沙胜与盐商勾结的谣言,也是遵循这个原则。

    扬州城内,此时关于郑大少郑文植的谣言已经逐步的平息,最新的舆论焦点是官商勾结的新闻。

    当然,郑大少的舆论并没有完全的平息。因为,关于盐法的人群,毕竟是属于中产以上的阶层:官员、缙绅、盐商。而普通的民众们对桃色新闻的兴趣依旧。

    九月二十六日,扬州名士萧幼安召集扬州文化圈内的人士:文人若干、名妓若干,一起前往扬州城北郊的淮东第一胜景:平远堂中秋游聚会。

    扬州三大盐商的二代子弟:汪幼鸿、郑文植、马志道三人都得到邀请。当然,也可以说是作为金主参与。文会,当然需要有赞助者。

    宴会刚入席不久,郑文植就因为“桃色新闻”受到了嘲讽。

    此时,大部分人都在三三两两的在平远堂前的庭院中,欣赏着深秋时节,远方长江如若细练的壮丽景色。

    嘲讽郑文植的是黄秀才,“此等人面兽心,淫妇女,猪狗不如之徒,连人都称不上的东西,有何资格与我等读书人同列?吾深以为耻!”

    黄秀才就是纪鸣的那位好友。贾环一封书信,邀请他到此参与盛会,同时当马甲、小号。好吧,更准确的说法是:喷子。

    黄秀才骂完,平远堂前,所有的说话声音都消失。只剩下深秋的微风,徐徐的吹拂着庭院墙外的树枝。

    震惊的表情同时浮现在文人、名妓们的脸上。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猛人啊!敢这样当着面辱骂郑文植!

    郑文植愤怒的满脸通红,一股窝火的怒气从心中腾到头上,手指点了点黄秀才,然后转身怒斥道:“萧幼安,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回头这秀才,他自会让家里的奴仆处理。郑家的私盐盐丁,又不是没有人命在手上。

    萧幼安今天一身蓝衫,文雅士子装束,正在与身边的名妓说笑,此时,笑呵呵的打圆场道:“都是客人,黄贤弟嘴下留情。”

    和萧幼安熟悉的几人顿时了然。幼安兄一反常态啊。他什么时候,给人骂,还赔笑脸?原来今天是要针对郑大少。

    贾环在眺望着江景,身边有四名名妓围着。此时,美人们都是震惊的看着场中黄秀才那边。

    “哈哈,哈哈,哈哈!”黄秀才极其张狂的仰天大笑三声,拱手道:“幼安兄,这很有点难度!盐商多有不法之事,扬州哪个不知,谁人不晓?都是一群的蠹虫。这姓郑的身为大盐商之子,能是什么好东西?想来,以次充好,强买强卖逼良为娼的事情没有少做。在下今天骂他几句与他作的孽事比起来,都算是轻的。我代天下人骂之。”

    “好!”文人之中,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好。汪幼鸿、郑文植、马志道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

    气氛立时变得很尴尬。一干文人、士子看着大骂盐商的黄秀才,感觉今天似乎走错了地方罢?

    贾环倚栏而立,嘴角带着一抹笑意,打量着郑文植身边的随行的一名读书人,嘴角有一粒黑痣,长的很丑。大约,这就是苏州来的罗秀才了。

    操纵舆论,有一种办法叫“歪楼”,你知道吗?

    第298章 流言蜚语(七)

    混过Q群、微信群、论坛、贴吧、评论区的人都知道“歪楼”的涵义。当一个话题讨论的热火朝天之时,往往是离题万里。

    如果把扬州城比作一个论坛。那么,贾环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故意将热门话题“官府与盐商勾结”带歪。带到“盐商不法,盐商以高盐价盘剥小民”这上面。

    当然,以黄秀才这样骂几句,还不足以制造舆论。在一个以盐商为主要群体的城市里骂盐商博出位,还是有点困难的。

    贾环一会儿会“跟帖”。

    平远堂前的庭院之中,松涛阵阵,江风徐徐,气氛尴尬。众人三三两两的站着。

    站在郑文植身边的苏州名士罗秀才并没有感受到贾环的目光,问题。他心里有一点快意!

    前些天在郑家,郑元鉴骂儿子,却是如同一个巴掌抽在他脸上。嘿嘿,现在倒是有人骂盐商了!

    萧幼安再次打圆场,劝道:“黄贤弟何必愤世嫉俗?盐业之事,从古至今。比如,唐朝的盐铁法,到前明的盐法,再到本朝,弊端是有,也有益于民。”

    萧幼安这番话说的在场的二十几人纷纷点点。确实如此。汪幼鸿、郑文植、马志道三人的脸色都好看了一些。不过,被点名骂的郑文植冷哼一声,表示不满,甩袖到一边看江景。

    几乎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话题已经被带歪到盐法、盐商之上。

    贾环微微一笑,扬声道:“幼安兄的说法。在下却是有些不同的意见。”

    贾环一开口,平远堂中就响起一阵嗡嗡的声音。贾环的身份,在来的路上,众人都是知道。否则,他身边会簇拥着四个名妓美人。前几日,那首精品美人词,可是让扬州城中的花魁们齐齐出动。但最终还是无人等得到那首词。

    萧幼安笑一笑,风度儒雅,他心里是有数的,配合的道:“哦?子玉有什么高论?”

    贾环慨然的道:“以我看来,本朝盐商有五害。其一,不从事生产,却世代坐享盐利富贵。何其不公?其二,不守国法,贩售私盐。影响国家税收。其三,生活奢侈,败坏社会风气。其四,以高盐价盘剥小民,致使小民数月不知盐味。其五,弄虚作假,毫无诚信。官盐质量极低,还掺杂沙土。简直是利欲熏心。”

    贾环说盐商有五害,本质上还是和黄秀才一样:骂盐商。但贾环的名气和黄秀才自是不在一个档次之上。而名气往往就意味着话语权。他抛出“盐商五害论”,立即就引起众人的争论。继而,衍生开各种论述、感慨。

    要知道,为民众发声,骂几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感叹几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这在读书人来说,是政治正确,是占着大义,是能激起共鸣的!

    “唉……”汪幼鸿禁不住苦笑着摇头,和身边的美人说话。给贾环这个层次的读书人骂了那也是白骂。

    看着纷纷发表意见的众人,贾环微笑着,歪楼成功。

    回头把这个盐商五害论传播出去,自然就能将关于沙先生和盐商勾结,收受了贿赂的流言压下来。

    ……

    ……

    聚会的话题,被引到盐商不法、奢华上面。出自徽商的汪幼鸿、马志道都是苦笑不语。其中的事情一言难尽。

    但是,在平远堂边角看热闹的郑文植却是觉得一口气未顺,又来一个骂他的。

    贾环骂的是盐商,但郑文植自动的对号入座,冷笑几声,大声道:“贾孝廉在此大放厥词,嬉笑怒骂。却不知对前几日扬州城中关于你的事情,坐何解释?以我看来,贾孝廉的人品未免太卑劣了些。有何资格说他人?”

    正在说笑、讨论的文士、名妓们都停下来,目光落在贾环身上。

    贾环还在栏杆边,深秋上午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哂笑一声,洒然的道:“谣言止于智者。倒是要请教下这位罗秀才,关于我的谣言,是你编的吧?”

    贾环根本不理郑文植,而是将目标对准罗秀才。这些天,汪家早就查清楚,是罗秀才在操盘谣言之事。

    罗秀才在一旁看盐商被骂的热闹,此刻,被贾环质问,悍然的反击道:“贾孝廉既然说‘谣言止于智者’,又何必问在下?倒是在下很羡慕贾孝廉的艳福。哈哈!与两位江南大家共度良宵。”

    所谓的艳福,当然不是指的宋、刘两位名妓,而是指的谣言中,贾环所做的事情。

    “嘿嘿!”围观众中,发出几声暧昧的笑声。

    贾环嘴角带着嘲讽,淡淡的道:“罗朋友这可就说错了。中秋之时,我并未与宋、刘两位大家共度良宵。此事,幼安兄可为我作证。”

    “啊……”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怎么可能?会有男人能拒绝与宋、刘两位大家一起过夜?”

    “真的假的?此事江南都已经传遍,怎么会是这样?”

    质疑声不断的冒出来。几名名妓都在想着如何竞争的事情。另有几人好奇的打量着贾环青稚的脸庞。

    萧幼安好整以暇的微笑道:“子玉是翩翩君子,心有所属。成全一段佳话之后,就飘然离去。诸位莫非忘了《水调歌头》那首词作的题头吗?再者,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三人登船而去,可曾有宋、刘两位大家亲自承认共度良宵的只言片语流传出来?”

    “原来如此!”众人立即就信了。能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传世之词,感情必然是真的不能再真。而宋、刘两位名妓则是模糊宣传,并没有亲口承认。

    至于,此时此刻,有没有同行腹诽两位江南名妓是心机婊,那就不得而知了。

    郑文植微微皱眉。这个消息太过于突兀!

    罗秀才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点不对劲,看着贾环,下意识的反问道:“那又如何?”

    贾环嘘着眼睛看罗秀才,讥讽道:“不如何。这说明你编造的流言是假的。是基于你的臆想。由此可见,你内心里是何等肮脏,龌蹉,阴暗,卑鄙,下流,无耻!”

    一连串的词语丢出来,增加着贾环的语气,就像是一个个的耳光,抽在罗秀才脸上。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罗秀才气的手指着贾环,“你乱讲什么……”

    贾环打断罗秀才,义正言辞地骂道:“罗秀才,你真是枉为读书人!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吗?还没有一脸廉耻之心。人死为大!你却编造罔顾人伦的恶毒谣言,污蔑科场前辈。当真是猪狗不如,见利忘义的真小人。”

    罗秀才气的浑身发抖,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贾环,手握紧成拳头,“你……”

    不是他骂不过贾环。而是此时气势处在下风。萧幼安刚刚已经解释了。他谣言之中最为精髓的部分是假的。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信他的话。

    言语需要有人信服才有攻击力。

    贾环再补一刀,“阁下拿钱,甘愿为商人做狗。传出去,这江南士林,还能容得了你?我看阁下还是早点回苏州去的好。”

    郑文植抢白道:“贾孝廉好威风,都使得我们扬州来了。罗相公是在下请来的朋友,在扬州盘亘两日又碍着贾孝廉什么事?”

    罗秀才现在正在帮郑家操盘,当然不能放他走。

    贾环根本不理郑文植,眼睛盯着罗秀才,淡淡的道:“在下的座师恭为文坛盟主,姓方讳望。”

    这句话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罗秀才嘴唇动了动,气色灰败,拱一供手,“告辞。”转身往平远堂外走去。

    “诶……”郑文植一脸的懵逼,他不明白罗秀才怎么就这样就走了,恨恨的瞪贾环一眼,他是连沙胜都敢嘲讽的人,这时威胁道:“你给我等着。”带着奴仆,追着罗秀才离开。

    萧幼安笑着摇摇头,道:“秋风萧萧,我等不宜在庭外久候,不如,先到堂中安坐。坐而论道。”

    他知道怎么回事的。

    首先,读书人是要脸的。即便心里不要脸,表面还是得要脸。否则,在士林怎么混?这就是读书人和商人的区别。郑大公子理解不了罗秀才的心态。

    在大众广庭之下,罗秀才被贾环揭穿是流言的编造者,而且还是假的,是罗秀才内心里太龌蹉,才有这么个谣言出炉。这就涉及到读书人的道德问题:攻击科场前辈(林如海是探花),病死在任上的官员。很犯忌。

    罗秀才怕不怕呢?其实是不怕的。毕竟只是小范围的聚会。又没有学校的生员、教谕、县令大宗师等人在场。再一个,苏州和扬州远着呢。

    但是,贾环的座师方望方宗师执天下文坛之牛耳,一举一动颇受士林关注。如果,贾环把这件事告诉方宗师,对罗秀才的影响就大了。要知道,苏州也是江南名城。

    读书人要功名!这种道德败坏的事情传回苏州,谁敢点罗秀才的卷子?

    所以,第一:在场面上输了一阵之后,现场这么多人做证,落了口实;第二:有贾环的威胁。罗秀才立即就怂了,转身回苏州。

    以他的看法,郑文植是追不回来的。

    位于蜀岗之上的平远堂为前朝名士欧阳修所修建。其下就是瘦西湖。秋末初冬,风景优美。

    众人分席坐定之后,随行的仆人送来瓜果、菜肴、美酒。贾环轻轻的抿了一口酒,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第299章 谁主扬州(上)

    九月二十六日下午,一艘小船自扬州出发去往苏州。罗秀才撂挑子,解释了情况,郑家不得不放人。

    看着远去的小船,郑文植恨恨的踩码头的地面:贾环、黄秀才,你们都给我等着。

    罗秀才灰溜溜的坐船回到苏州。于某个下午与好有韩谨在一处酒家中喝酒、闲谈。楼外,街肆繁华,人来人往。

    一口酌酒入喉,罗秀才郁闷的吐出一口气,将在扬州的遭遇“美化”之后向好友倾吐。

    韩谨二十七岁,自京城回吴中之后,生活落魄。国字脸上神情郁郁,淡然的喝酒。

    罗秀才刚说了个开口,韩谨脸上神情变化,飞快的打断罗秀才的话,“子车慢着,你刚才说谁来着?”

    罗秀才容貌丑陋,嘴角有一颗黑痣,极其的显眼,诧异的道:“贾环,贾子玉啊。他人在江南,前段时间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你不是听过。”

    “唉……”

    韩谨悠悠的叹口气,看着酒楼外晚秋的肃景,往事历历浮上心头。好一会,再看向罗秀才,目光不自觉的带着一点怜悯,“子车,你败的不冤。我的本事,都是他教的!”

    他的文宣、组织都是从贾环身上学来的。只在他这里学了一鳞半爪的子车如何是贾环的对手?

    “啊……?”罗秀才手上的筷子落到地上。

    ……

    ……

    九月下旬,钱槐、胡小四护送着晴雯、如意先一步回金陵。贾环、黄秀才两则是住到分守道署衙中。

    贾环、黄秀才本来并没有觉得“总有刁民想害朕”,但是萧幼安提醒他,鉴于郑大公子做事很鲁莽,不按常理出牌,还是要防范一二。贾环、黄秀才便住进了署衙之中。

    自九月二十六日,平远堂聚会之后,罗秀才被贾环“喷”回苏州,扬州城中关于沙胜勾结盐商,收受贿赂因而设立盐商总商的传闻销声匿迹。

    取而代之的是士林批评盐商的声音。当然,这种声音并不激烈。因为盐商身家巨富,早就渗透到扬州的文化界。但是,即便这样已经足够。

    九月下旬,来自于扬州的两封奏章抵达京城。首先是淮扬分守道沙胜上书,提请罢黜扬州巡盐御史,将职权分配给淮扬分守道,淮扬分巡道两个衙门。

    接着,位于扬州城内的两淮盐运司杨运使上书,弹劾沙胜与盐商勾结,意欲设立盐法总商制度讨好盐商。满城风雨,士民惊疑。因而,上报朝廷,奏请查处沙胜。

    很明显这是一封“攻讦”沙胜的奏章。

    在朝廷正在清查亏空的大环境下,又有着前段时间改革盐法的讨论,两淮盐运司、淮扬两府的盐课拖欠近一百万两白银,这两份奏章颇为引人注目。

    朝廷的动作非常之快。九月二十八日,身在凤阳府的巡按御史刘御史接到朝廷的命令,转道扬州,调查这件事:对盐法总商制,地方上的看法。

    巡按御史由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外派,任期一年。职责是巡查地方。见官大一级。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中央巡视组。只不过,巡按御史和巡抚、总督一样,都是独官制。

    九月三十日,朝廷的邸报抵达扬州。

    盐运司的官衙中的一处偏厅中,杨运使拿着最新的邸报,看着上面沙胜的奏章哭笑不得,对费同知叹道:“失策了!早知道沙大参是这么个想法,本官何必弹劾他?”

    费同知亦是苦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沙大参的意见是有利于盐运使的。但,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这仇可是结的大了。

    ……

    ……

    分守道署衙仪门之内,贾环正在和黄秀才厢房里闲谈。两人现在的关系处的不错。

    黄秀才笑道:“我是极其羡慕贾兄那日与宋、刘两位大家登船而去的,哪里想到真想竟然是这样。估计,事情传开,江南这边很多人都不敢相信。”

    他内心里还是很敬佩这个少年。这是读书人对实力的佩服。

    贾环笑着喝茶,直言道:“那天是心绪激荡。否则定然会留宿。”十一岁,早就具备作案能力了。只不过,那天心里填满着宝钗的身影,和名妓缠绵的事便不大想了。

    这话说的坦荡,那两位大家,都是才貌双全的美人啊。黄秀才哈哈一笑,起身给贾环从茶壶里添水。

    两人正聊着,一名老吏过来道:“贾孝廉,大参请你过去一趟。”

    “行。我这就过去。”贾环应下来,对黄秀才道:“处道稍坐,我去一趟沙先生那里。”说着话,起身去了署衙内的公房。

    公房中摆设着几张桌椅,布置的简单。沙胜、何师爷、何元龙分别坐列而坐,或是喝茶,或是正在看邸报。见贾环进来,众人寒暄了几句。

    何师爷轻怕着桌几道:“看邸报上的奏章,果然如元龙兄所说的,杨运使是想把东翁挤出扬州。”

    沙胜五十多岁的老者,穿着青色的便服,喝着茶,点评道:“目光短浅。”

    何元龙笑着道:“估计是奏章有时间差。杨运使与朝中谢大学士关系密切。他在盐运司上已经满了一任,大约还想着在连任一任(三年)。所以才有此举动。”一个要谋求连任的盐运使,当然不希望自己手中的权力被削弱。

    何师爷捻须笑道:“幸好子玉早有准备。不然,朝廷说不定会左迁东翁。当然,也要看刘直指怎么给朝廷汇报。”杨运使在朝廷之中有朝廷首揆作为后盾,而东翁在朝中没有根基。被杨运使弹劾,形势还是很危险的。

    直指是巡按御史的别称。原因是巡按御史的职权比拟汉代的绣衣直指。

    贾环看着邸报,听着议论。邸报上有一则消息让他比较关注:都察院右都御史齐驰出任云贵总督,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显然是线前段时间的贵州土司叛乱,促使雍治皇帝下定决心,继续加大改土归流的力度,派良臣坐镇边陲。

    贾环关注的是国朝的巡抚、总督制度已经开始慢慢的成型。

    正说话,笑谈着刘直指会怎么上报的时候。分守道署衙这里早就有对策,当然不急。突然有老吏进来汇报,江都县沈知县的幕僚李师爷过来找贾环。

    贾环微微奇怪,和沙胜、何师爷告罪一声,出门到外头的一处客厅中见李师爷。

    李师爷约五十多岁,籍贯绍兴,身形微胖,穿着深蓝色的布衫,笑的和气,很有亲和力。

    他笑呵呵的与贾环寒暄几句后,说明来意,“沈明府意欲重申昔年的旧案,抓捕郑文植,贾孝廉可愿一同前往?”

    贾环微微一愣。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邀请。顿时,心思电转。随即,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

    第300章 谁主扬州(中)

    官场之上,戏法人人都会变。但变出来的花样、结果各不相同。

    同理,邸报人人都能看,但是看到的东西各不相同。

    沈知县看到是沙先生即将掌握整饬盐法的权力,主导扬州官场。所以派师爷前来示好。

    郑家和沙先生不对付的事情,现在满城皆知。关于沙先生与盐商勾结的谣言还是郑家、罗秀才放的。

    而抓捕郑文植,重审昔年的旧案,一方面可以示好,一方面可以赢得官声、口碑。

    贾环微笑着答复,“我本人很愿意一起去的。不过,我先要问一问沙先生的意思。郑家威风很大啊,我和黄秀才都被逼的躲在分守道署衙里好几天了。”

    李师爷呵呵一笑,“那我先回去等贾孝廉的消息。”

    ……

    ……

    再过几日就是立冬。天越发的冷了。扬州城内中繁华依旧。十月初一的下午,寒风萧瑟。一名郑家的奴仆守在分守道署衙正门口不远处的茶铺中,眼睛紧盯着署衙门口来往的人。自九月底,大少爷在平远堂被人辱骂,在家中大发脾气,打发他们来守着署衙这里,这已经是第五天。他负责的是盯着前门。只要盯梢的两个目标出现,大少爷会派人将这两人抓起来泄愤。

    郑家的奴仆在茶铺里喝着苦茶时,突然眼睛一亮,就见署衙正门口,一名半大的少年穿着一身蓝色的直裰,带着四方平定巾,一副读书人的打扮,跟着一名五十多岁的师爷一起说笑着走出来。

    “就是他!”

    郑家的奴仆兴奋的站起来,跟着贾环、李师爷离开分守道署衙。而后,有同伴去盯梢,他则是飞快的跑回郑家报信。

    扬州的园林多为盐商们的别业。盐商们的住宅通常都在扬州城内。郑家亦不例外。下午时,郑文植正在家中和朋友喝酒。作为大盐商的长子,将来注定继承这份家业,郑文植并不缺乏朋友。酒席间,议论的也是最近盐法、谣言等事。

    郑文植三十多岁的年纪,圆脸隆鼻。细看起来,容貌堂堂,但三十多岁的人,脸上带着纨绔公子哥的傲慢、轻浮的气质。令人对其第一印象不会太好。此时,他抱着坐在腿上的一位美人,打着酒嗝,对朋友们道:“别看姓贾的那天在平远堂大出风头,又把罗相公给骂走,但是我要他跪在地上求我。”

    有一名长脸的青年凑趣道:“郑兄这话怎么说?”

    郑文植不屑一顾的道:“杨运使已经上书弹劾沙大参。所以,别看他现在躲在分守道署衙里,等几天,我就能让他好看。骂我,嘿嘿,城里有楼馆收兔儿相公吧?”

    布置的精致的客厅之中顿时哄堂大笑。美人儿们娇嗔。有人说:“那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又有人道:“怕什么?这才是大丈夫所为,有仇报仇,快意人生。”厅堂之中骄狂、得意的气氛渲染着午后的时间。就仿佛这是某个平常的下午,说着平常的事情。然而,举人是可以随便抓的吗?

    这时,一名蓝衣奴仆快步进来,在郑文植身边汇报道:“大爷,那姓贾的刚才出了分守道署衙。”

    郑文植眼中精光一闪,冷笑一声,摆摆手,客厅之中安静下来,大声道:“诸位兄弟,那姓贾的小子从乌龟壳里出来了。我今天请你们看一场好戏。都随我来。”

    “好!”郑文植的十几个朋友们都是高声叫好,个个神情兴奋。客厅之中声音嘈杂,仿佛某种好戏到了高潮一般。十几人发出的声浪一阵阵的冲击着屋顶,就像是沸腾的开水。

    郑文植哈哈一笑。

    就在这时,“嘭!”一声巨响从外面传来,哪怕是隔着众多屋舍也能听得到。

    客厅之中立即安静下来。就仿佛所有人给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下来。淋的透心凉!

    十几名公子哥、文人、帮闲面面相觑,看向郑文植。郑文植圆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就这样僵着。心里的愤怒喷发出来,脸上的神情阴郁,咬牙切齿地吼道:“怎么回事?”

    客厅内的郑家奴仆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有机灵点的奴仆想要出去打听情况,这时就见一名管事装束的男子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大爷,大事不好,你快跑吧!”

    郑文植暴怒的上前一步,将何管事的领口给拎着,“到底怎么回事?”

    何管事哭诉道:“江都县沈县令带着二十几个衙役、班头来捉拿你和琼姨娘。说是要审查旧案。破家县令啊!”

    郑文植眼睛在瞬间黑了几秒,心里涌起一股凉气,愤怒的情绪飞快的消退。当年邱家的灭门案,就是在沈县令手中审的。郑家托了关系,好歹才算结案。怎么又给翻出来?

    客厅里的十几个人听完何管事的话,都像是木雕一般的呆住,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跑啊!”一干人就想要丢弃郑大少,各自逃命。然而,密集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几个跑的快的给冲进来的衙役打翻在地上。一群人涌了进来。将厅中众人团团围住。

    片刻后,几名主事的人走进客厅。为首的是身穿七品官服的沈知县,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白脸剑眉,脸色肃然,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衣着华丽的郑文植身上。

    郑文植气焰全无,讪笑着上前,“沈县尊大驾光临,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呵,脸皮够厚的。”

    郑文植这时才看到站在沈县令身侧的贾环,顿时瞪大眼睛。他刚想去带人把贾环给绑来,然而,现在这什么情况?贾环带人到他家里来绑他?

    “带走!”沈知县冷漠的挥手,几名衙役上前,把郑文植给绑了,拖出去。剩余的狐朋狗友哭天抢地的给衙役们推着往外走。

    另有一队衙役前往郑家的后院搜索琼姐儿。

    贾环则是打量郑家的布置,确实是豪富之家,摆设、用度都是精品。郑文植做的恶事,李师爷来的路上已经给他说了。

    雍治八年秋,郑文植在仪真县准备贩盐前往汉口,因听人说邱家的儿媳琼姐儿貌美如花。偷偷的见过之后,指使手下的盐丁灭了小盐商邱家满门十几口,吞了邱家数千盐引的窝本。将其收到屋中。

    幼安兄给的黑材料,还是有实据的。这种典型的人渣,死不足惜!

    ……

    ……

    厅中的人犯都被带走之后,沈知县带着众人到郑家的正厅中稍坐,等待结果。

    沈知县微微倾斜着身体,对贾环道:“让子玉看笑话了。我治下竟然有如此丧尽天良之徒。而我被县中吏员蒙蔽,时至今日,才有借着城中的传言,发现新的线索。”

    贾环在人情世故上处的很圆润,褒扬道:“明府公正严明,是江都百姓之福。”

    贾环跟着沈知县来郑家“抄家”,当然不是无聊的特意到郑文植面前装逼。虽然,郑文植抹黑他,将他逼得在分守道署衙里住了四五天,他心里很不满。

    但,以贾环的心性、手段,当然不会这么肤浅。他本来是打算等到沙先生掌握盐法大权之后,将与郑文植的旧账、新帐一起算。那时,要炮制郑家有很多种方法。

    贾环今天过来,主要是作为沈知县和沙胜之间的桥梁。

    有两层意思,其一,贾环在江南士林中的影响力。他的座师是方望。这是沈知县所需要的。其二,沈知县需要沙大参在官面上的支持。查抄大盐商的家,哪怕只是不打招呼的闯进去带走几个人,这也是一件大事。

    沈知县就笑起来。

    ……

    ……

    十月初,江都县正堂沈县令闯入扬州大盐商郑元鉴家中,将郑文植与其小妾琼姐儿带到县衙审问。雍治八年的灭门惨案浮出水面。

    这在扬州城中激起轩然大波。有叫好之声,也有咒骂之声。郑元鉴是扬州盐商之中晋商的头面人物。

    在这一片风波之中,刘巡按御史关于扬州盐法改革的奏章发出抵达京城。十月六日,朝廷的公文抵达扬州:裁撤扬州巡盐御史,令淮扬分巡道李康适整饬盐法,准许试行盐法总商制。

    扬州城中的官员、缙绅、盐商们一片哗然。都以为是沙大参会拿到整饬盐法的权力啊!

    情况是明摆着的。

    两淮盐运司的杨运使弹劾淮扬分守道的沙大参。但是,在沙大参的奏章公开之后,杨运使不可能反对裁撤扬州巡盐御史。

    而城中所谓的“满城风雨,士民惊疑”的土壤早不存在——谣言已经被贾环扑灭了。来调查地方上对盐法总商制的看法的刘御史如实上报。如此一来,难道不应该是有首倡盐法改革的沙大参来掌握整饬盐法的权力?

    结果,却是李巡道成了扬州官场上的旗帜。

    同时,还有一则小道消息在扬州的官场中流传,沈县令的老师和李巡道是同乡。

    扬州城中正在猛烈抨击沈县令的声音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小了许多。原因不问可知。

    扬州城外,码头的一处酒楼之中,扬州知府江府尊排出出行的排场,大轿,旗牌,左右衙役等。日头渐渐的偏中。上午的阳光在江面上漂浮。

    江府尊穿着官服在酒楼之中,与卫师爷闲谈,叹道:“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卫师爷笑一笑,“庙堂诸公这稀泥和的!对沙大参不公啊。简直是打脸。”

    江府尊哂笑一声,“官场上不公的时候多着。谁让沙大参在中枢无人?我回头还有去拜访李巡道。”

    正说话间,一名衙役进来道:“大老爷,刘直指来了。”

    江府尊抖抖官服,“走吧!”

    扬州的权力格局定下来,刘巡按也要离开扬州。避免被御史同行们弹劾迷恋扬州城中的富贵、温柔。今日扬州官场在东关码头给刘巡按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