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091
“淑妃娘娘她们也忒欺负人了。”从漱芳殿回到玉殿, 方才和素娥一同赴赏菊宴的肖燕燕就忍不住道。
刚刚一会儿,以曹淑妃为首的几人找着话儿请素娥帮她们画写真画。言语上倒不算‘命令’,似乎素娥是可以拒绝的。可是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tຊ 素娥其实根本无法拒绝, 说着说着, 也只能应下了这桩事儿。
肖燕燕她们是一直侍奉素娥的, 见过她画写真画,所以知道这写真画弄起来多费时费心。一幅也就罢了,曹淑妃之外,吕淑容、韩充容、向婕妤、楚美人、魏美人都要, 别说今年了, 就是明年也难得画完!
除非劳累自己, 加紧细画。
虽说后宫妃嫔们都清闲, 有个事打发时间也是消遣。可自己找事情打发时间, 和别人强加一桩活计那是两回事。在肖燕燕等侍女看来,真有那个功夫, 自家娘娘给官家多画几幅画不好么?那样好歹讨好了官家,还能得好呢!
“也算不得欺负, 这宫里不是常有这样的事儿?”素娥也不高兴被人安排做不愿意的事, 但她总能‘客观’地看待后宫的事, 很难真的发火——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她总是很‘抽离’, 对后宫,甚至对这个世界都不够沉浸。
这个世界有太多她不能适应的东西了,而且那么不讲道理。如今哪怕过了快十年,她依旧没建立起基本的归属感。
“我这还算是好的, 不过是画几幅写真画宫里品级高的娘娘们整治小妃妾的手段,你们应该是知道的, 哪有那么温和?”素娥又想起了当初尚才人还是尚淑妃时的手段,摇摇头道:“一句话下去,要了人小命的也有呢。”
“话也不是这样说,娘娘如今情势,便是淑妃娘娘这样的,也没有说随意整治的。”何小福非常公正地说。
素娥虽然只是个才人,但一来才人也是正经妃嫔,不是说打就打、说罚就罚的。二来么,郭敞稳定地召她侍寝和伴驾,即使侍寝的频率不算高,郭敞对她的留恋之情也是很明显的。对这样的妃子,哪怕位份低,高位妃子们也不能随意对待。
毕竟,后宫的女人,除了皇后之外,其他人到底什么地位,其实就是皇帝一个想法的事。若得皇帝喜欢,一夜之间就能爬到别人十年也到不了的高度。若是不得皇帝喜欢,跌落下去,再也不能起来,又有什么奇怪的?
宫廷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又是一个最不讲规矩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以皇帝的想法为准。
素娥知道何小福说得有理,不过她没有因此就骄傲自满、沉迷其中了。说到底,郭敞如今对她有好感,将来就可能好感消失,这种完全依赖别人才有的‘地位’,相比起沉迷,更让她警醒,时时刻刻如履薄冰。
“这样的话,外头不要说,倒显得轻狂了。”素娥叮嘱了一句,但也没说太多,她知道自己身边几个侍女都还算好的。加上她平常‘以身作则’影响她们,她们走出玉殿也是低调的那种。不像一些小妃妾,得宠后行事就嚣张了起来,连带着身边的侍女也夸张。
“知道了,娘子。”何小福应了一声,见苗五娘利落地卸了素娥的钗环,她转身就去给素娥找家常的衣裙来穿。她们都知道素娥的习惯,若是在玉殿不打算出门了,总是越松快越好。梳妆打扮上,和民间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子很像。
肖燕燕从一旁杜春杏手中接过端来的热水,给素娥擦手,伺候她洗去脸上的脂粉。道:“淑妃娘娘的差事不好应付,若是照着娘娘前头给官家画写真画的劲头,那可太费神了依奴婢来看,娘娘其实不必那样用神。”
“有些地方省心些也无妨,淑妃娘娘她们哪里瞧得出这样关窍?就是瞧出来了,丹青画卷这样的,也没有一定之规,有没有十足用心,空口白牙谁能咬定?”
素娥摇头:“我是不爱这差事,但也不必那样淑妃娘娘她们是不一定能看出来,但万一呢?就算她们看不出,也有旁人。到时候有人叫破,就算我不承认,那也是难堪这宫里要是得罪了贵人,人家不需要咬定你的错处,一样要你有苦说不出。”
素娥确实没打算在绘制的过程中偷懒,事实上,她过了几天就主动去拜访曹淑妃,想要绘制一个草稿了。
“因着是给娘娘画写真画,先得将娘娘的身形、神情、肤色、服饰等记下来,回头才方便细画。”素娥是这样解释的。
这很有道理,宫廷画师给皇帝皇后,以及一些身份高的妃子画那种穿礼服的画像时,她们也要僵坐着好就给人家临摹呢。
所以就算曹淑妃有些不乐意,还是重新换了衣服、梳了头发,选择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位置,摆出了自己觉得好看的姿态——相比起宫廷画师画的那些画儿,素娥画的写真画当然自由得多。
素娥做这件事很快,就拿着细条的炭笔在白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人体。至于细节,是用勾线笔另外勾画的一张草稿还有颜色,也都做了简单标记,只有肤色是提前调了,涂在了草稿上。
做完这些的素娥自然告退,离开漱芳殿时还正遇上要出门的方采薇。
如今的方采薇可忙碌了,侍寝的时候多,四处走动交际也多。因此相比起其他‘人在屋檐下’的妃妾,她进出自己住的宫殿频率很高,而每次见她如此‘自在’,曹淑妃都会格外不爽,仿佛被人打了脸。
“高才人今日怎么来了漱芳殿?”方采薇其实是明知故问。
前几日曹淑妃开赏菊宴,她人住在漱芳殿,怎么可能不知道后续发生的一些事——在知道曹淑妃是想为难高素娥之后,她也松了口气。
虽然方采薇知道,以高素娥的性格,即使曹淑妃拉拢她,她应该还是会保持自己原本的立场(她不会投靠宫里任何一位娘娘,后宫争斗风起云涌,明哲保身是更安全的。当然,很多时候不是想明哲保身就能明哲保身就是了)。
但是,这种事谁知道呢?方采薇的记忆里,也没有曹淑妃拉拢高素娥的事儿啊。
现在知道了,不是拉拢,而是为难。方采薇的第一反应就是大笑,一方面她觉得曹淑妃这也太不晓事了!那是谁,那可是高素娥!哪怕如今不是高素娥的盛期,也能隐隐看出官家待她不同一般的苗头了。
而曹淑妃呢,她如今正走下坡路她难道看不清形势?这样此消彼长之下,还招惹高素娥,是怕自己这条下坡路走的太快吗?
当然,这也就是方采薇的想法了,在其他人眼中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曹淑妃是谁?四妃之一,高高在上,还是官家放在心尖上的宠妃。高素娥又是谁?不过是个小才人,即使有些宠爱,也没看出和其他妃嫔有太大不同。
这样两个人,前者要为难后者,不是手拿把攥?甚至曹淑妃能以这样‘委婉’的手段为难,已经是她比过去收敛了。
方采薇还有另一方面的想法,那就是庆幸虽说她不怕曹淑妃,在她眼里曹淑妃已经没什么厉害的了。
别人以为她现在是正得官家欢心,曹淑妃一时不能把她怎么样,她才能暂且‘苟安’,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她自己却知道,再过一阵她怎么样不清楚,曹淑妃的颓势却是明摆着的。到时候她还能对付一个走上坡路的新宠妃?
不过,不得不说,当下的曹淑妃还是很有些势力的。方采薇为曹淑妃所恶,日子也不好过,她总得放着曹淑妃找人坏她的事儿。现在这样,曹淑妃将部分注意力转移到了高素娥身上,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最好针对的态度还能更激烈一些,两人斗起来曹淑妃将高素娥直接打趴下当然是最好的,这得给她将来省多少事儿啊。
“答应要给淑妃娘娘画一幅写真画儿,近日来定个草稿。”素娥和方采薇不熟,她觉得是相性不太合。不过也没什么摩擦就是了,所以偶尔说上话,都是十分客气的。见方采薇盯着自己手中卷起来的草图,她还展开来给她看了一眼。
“高才人的画儿一贯是好的,淑妃娘娘她们特意托了才人,想必也是因为太过喜欢妾就等着画成了,也能沾淑妃娘娘的光,好好看看佳作。”
这话说的,仿佛还没和曹淑妃闹翻一样。不过这在宫廷中也常见,大家谁不是私下斗得乌眼鸡一样,台面上还要一派祥和呢?所以素娥也不以为意,到了转角分手处,也客客气气地道了别。
素tຊ娥再回到玉殿,第二天就开始画曹淑妃的写真画。她是想着趁记忆还鲜明,将一些底子打好——想的是很好,才画了两天,用勾线笔画出大概的轮廓、衣褶之类,她就扔下笔了。
她是喜欢画画,但要画自己不想画的东西,也挺折磨人的。这甚至不好比之前给郭敞画写真画,那好歹算是‘工作’的一部分。想想自己的‘工资’‘奖金’,还有安稳日子,那还是有一些动力的。现在给曹淑妃画写真画,真的就只剩下烦了。
不过素娥也不是会自己折磨自己的,不想画就不画了,丢开手玩儿去了。
当一个人不得不做某项工作时,别的事,无论是什么事都会变得有趣。现在就是这个情况,素娥很快喜欢上了看花房的人扎菊花山——宫里习惯,到了菊花最好的时候,就会让花房的人往各殿扎菊花山。
所谓‘菊花山’,其实就是将数盆菊花摆在台阶上,通过铁丝、篾片等控制花的形态长势,最终呈现出想要的造型。民间寻常人家的菊花山一般用五盆、七盆菊花就可以了,造型也简单。
不过不管什么东西,到了宫廷中就会变得夸张起来。宫里的‘菊花山’往往会非常庞大,盆栽菊花会摆满数层台阶,层层堆叠,用上千百盆菊花也很常见这真是字面意义上的‘菊花山’了。
去年素娥搬到保和殿后,也遇到过花房的人扎菊花山。不过当时她并不是一殿之主,所以这种事看看热闹就好,她是说不上话的。今年就不同了,她看着花房的宫人在庭院一处合适的位置用竹子搭起台阶(大多数宫殿本身就没有台阶,或者有台阶也位置不合适,所以为了菊花山,还得临时搭台阶),立刻就有了兴趣。
素娥上辈子是见过不少鲜花或者盆栽花卉做造型的,或许真让她上手做,她做不出什么来。可要只是嘴上说说,那能说的久多了——不只是说说,在确定她有资格用多少盆花,又有哪些花后,她还画了图出来。
“除了这‘菊花山’,你们还能在长廊盖顶上种花么?本位瞧着那藤菊花甚好,若是沿着长廊盖顶两侧种下,花枝垂下来,该多好看啊。”素娥兴致勃勃地提建议,想要造一个菊花版的紫藤花长廊。
这也不是她异想天开,而是见过现在一种‘藤菊花’后自然产生的想法。
藤菊花的花枝柔软密集,还很纤长,类似藤本植物,能垂下数尺如丝萝。因为适合爬藤编做屏风一样,还被称作‘棚菊’呢。这种菊花如果重在玉殿后头长廊盖顶两侧,让花枝垂下来,效果不会比紫藤花这类花来的差。
“回娘娘的话,盖顶培土,种些藤菊花倒无妨。”花房的宫人想了想道:“只是藤菊花到底不是真藤蔓,那样养着怕是不好活。这一季花开了,便要死了——这也不算什么,到时候奴婢再来除去死花就是了。”
素娥的这个要求其实就是将那些藤菊花当一次性观赏品用了,不过花房的宫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宫里的娘娘要的东西,比这刁钻古怪的多了去了,这只能算是正常要求。至于说藤菊花因此只能活一季,这更不重要了!
花房里好些花儿,养上一年,就是为了开花那十天半个月可以摆到贵人房中,叫贵人悦目。为了让那十天半个月里,花儿格外好,不是没有用特殊手段的不少花儿明明不是一年生的,开完花后也就死了。
花房的宫人多说那一句,其实还是为了提醒素娥,花死在了盖顶上,肯定是要收拾的,不然看着多难看?这甚至不需要素娥到时候派人去通知,花房的人自己会将这件事记下,到时候算计着日子过来,保准不会错。
素娥点点头:“如此,你们便派来人手在盖顶上培土种花罢。对了,不要用黄色藤菊花,皆用紫粉色的,最好深浅不一。”
藤菊花最常见金黄色和紫粉色两色,虽然时人看菊花,以黄色为正色。但素娥受紫藤花长廊的影响,还是觉得用深浅不一的紫粉色藤菊花更好看。
花房的人有些意外,但并未对此置喙,都应了下来,并且很快派人过来开工。
见到这样的景况,晚间肖燕燕就道:“都是最乖觉的,赶得紧呢!”
宫廷里的‘工作效率’向来是个迷,有时效率极低,要个什么东西,又或者殿阁里有什么小修小补的,可以拖延好久。有时候效率又高的不像话,那种还没开口,就有人提前把事办好的情况不说。似素娥这种,才发话立刻就有人做事,还做的又快又好的,也是让人惊叹。
之所以会有这种差异,说到底还是宫廷的‘势利’。宫廷中没地位,还没钱收买宫人的,下头人自然能敷衍就敷衍。反之,众星捧月,人家上赶着奉承,要什么都是特事特办。
“你这话说的刻薄了。”何小福却是摇了摇头,她和肖燕燕不同,原本也是宫中杂役一类的,所以更能理解下头人的想法。肖燕燕再怎么样,也是一开始就是侍女,伺候着老太妃,没什么好处,可要安稳生活并不难。
肖燕燕哪里能想到,杂役宫女,还有内侍省那些杂役宦官,日子是怎样的!那种环境中,‘势利’也是不得不学会的生存技巧之一。
“哪里就刻薄了,实话实说罢了。我知道他们有缘故,有难处,可这宫廷之中谁没有难处?”肖燕燕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过她很快就转移了话头,道:“娘娘歇了两日,今日又动笔了么?”
肖燕燕并不愿意为了这种事和同僚起争执,她和何小福的关系一向很好,为这种她都不在乎的小事情伤情面实在没必要。
何小福也知道肖燕燕的未尽之意,便顺着她道:“是这样,晌后画了一两个时辰。娘娘画的这样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画完我也不想娘娘画的太快,那也太伤神了,但这样慢,又怕淑妃娘娘到时候怪罪。”
肖燕燕听了也叹了口气:“我亦有这样的忧虑。”
素娥不知道何小福、肖燕燕她们的忧虑,她是已经打定主意要用‘拖字诀’了。简单来说,让她画写真画可以,画的再细致出色都可以,但什么时候交画是没有定的——这就要由她自己控制了。
就慢慢地画,当是一个长期的绘画作业,不必着急。
这样,她原本日常做的消遣,依旧可以做,并不很扰乱她的日常安排。
“长廊盖顶上的藤菊花种好了么?”素娥原本在画曹淑妃的写真画的,听说这个,立刻扔下了笔,去殿后看弄好后的样子。
别说,效果还真不错!大概是这些花只准备开一季了,在做造型时更不用小心翼翼。培植地密集也不当回事,修剪枝叶非常大胆,花枝垂下来仿佛是紫粉色的瀑布一样。
“之前听娘娘说这藤菊花,奴婢还不当回事儿。如今花房的人弄好了,才晓得是这样的,真是太美了。”苗五娘见着两侧垂着紫粉色藤菊花的长廊,眼睛都睁大了。
不只是苗五娘,玉殿不少侍女都过来看稀奇,啧啧称奇了好一会儿。直到忽然有人来拜访,才打断了大家对‘花廊’的由衷赞美。
来拜访的是漱芳殿的人,是曹淑妃身边的两个大宫女。素娥招待了她们,她们只略略喝了一点儿茶,便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高才人见谅,奴婢们之所以跑这一趟,也是为我们淑妃娘娘的吩咐。”
“前些日子高才人已经画了草图,如今过去这些日子了,我们娘娘想问,画是不是得了。”
素娥礼貌而不失尴尬地一笑:“倒是让淑妃娘娘失望了,对不住、对不住还请你们与淑妃娘娘传话,妾这写真画儿和寻常写真画不同,若想画得如官家那幅差不多,功夫可多了,实在急不得。”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漱芳殿大宫女的预计,她们互相看看,但最终也没能多说什么。毕竟素娥是主子,她们是奴婢,总不可能这个时候责备素娥,甚至逼她搞快点吧?
也只是其中领头的那个,不轻不重说了句:“高才人好歹上心些,我们娘娘一直惦记着呢!”
“为淑妃娘娘画写真画,本位自然是一百个上心的若不是上心了,那这些日子也能画出来。画的慢了,不就是因为tຊ要细细地画、好好地画吗?”素娥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而且这样的回答也是一点儿错也挑不出来的。
漱芳殿的大宫女们告辞离开,一路上领头的那个就皱紧了眉头:“这该如何与娘娘说?原本就是咱们出的主意,要叫那高才人吃亏。可如今看着,她是八风不动,事情应下了,做的时候却是优哉游哉,一点儿也不劳累自己呢!”
画画的事这些宫女不懂,但她们也不会猜测素娥画一个画真那么麻烦,直接就认为她是消极怠工了——虽然是过于武断的思维模式,有时肯定会出错,但这一次倒是撞对了,素娥是消极怠工来着。
宫廷岁月092
这一日天气不错, 素娥便干脆和侍女们一处剥柚子——到了吃柚子的季节,因着柚子耐放,内膳房总会一次从供应司领来两袋。不只是用来鲜吃, 用膳时也是一个果盘。除此之外, 素娥喜欢柚子的味道, 也会拿一些柚子皮熏屋子。至于剥出来的柚子, 大部分分给了玉殿的宫女。
宫女不同于后妃,除了少数宫女,大多数宫女即使是时令上,也吃不上特别好的水果。是的, 她们有水果的份例, 但供应司给她们的总是品质不大好。
“娘子, 我来罢, 别弄坏了你的指甲。”杜春杏想要接手素娥手上正在剥的柚子。
素娥看了看自己的指甲, 留的不算长,只是微微冒头, 被修剪成了椭圆形,染成了正红色。因为非常健康, 保养的又精心, 还闪耀着细细地光泽。
“只是剥柚子而已, 哪里就会弄坏指甲。”素娥不以为意, 她的指甲相较于后宫中大多数妃嫔,算短的了。此时虽没有清朝时,留那么长指甲的传统,但不用劳作的闲逸阶级女子, 指甲留出一些也很常见。
剥开柚子,特殊的清香散发出来。事实上, 她们剥柚子的廊檐下,柚子的清香味已经很浓郁了。
“我倒是记得一味柚子香,要用柚皮来合。”素娥想了一下又摇头:“合香到底味不纯,还不如直接用柚皮熏屋子呢这么多柚肉,干脆熬一些蜜饯来,到时无论是做酱来吃,还是兑水冲饮,都是极好的。”
素娥闲心来了,就要自己动手。现将柚子肉剥出来,撕成碎碎的果肉粒,然后用烧酒浸渍。
见素娥将装坛封好的果肉粒放到一边,杜春杏好奇道:“娘子,这要多久才能好?”
“明日就好,这还没完呢!”素娥笑笑,就着席玫瑰端来的水洗手又擦干:“这一晚不过是用烧酒逼出香栾的寒气。”
‘香栾’是柚子的别称,素娥这种处理柚子的办法来自于《本草纲目》,里面就叫这方儿为‘蜜饯香栾’。
“还有这种讲究?怪道要用烧酒。”此时的烧酒是很不受待见的,最受推崇的酒是黄酒,烧酒某种程度上比果酒还不如!毕竟果酒里头若是单宁味去除的比较好,还是能成为名酒的。而烧酒?无论是什么烧酒,都是下等!
烧酒最常见是药用,无论是制药酒,还是送服某些特殊的药剂,都能用上。另外,像是熨烫衣服,有时也会喷洒烧酒
素娥此时用烧酒,如果是有‘药用’,杜春杏就觉得正常了。
就这样,装进坛子封起来的柚子在烧酒的浸渍中过了一夜。第二天,素娥就用砂锅在小泥炉小火慢煮那一坛柚子肉,直到果肉粒也煮得化开,浓缩成酱,这就差不多了。只等放凉,再拌入和果酱等量的蜂蜜,存放起来——接下来就是时间的工作了。
也不用多久时间,不过几天就好了这期间,无论素娥多不愿意,她还是抽了不少时间去画曹淑妃那幅写真画。
她是打算用‘拖字诀’没错,但也不能无限拖下去。特别是别人也罢了,曹淑妃那里还是得赶紧一些的她又不是傻瓜,当然看得出来主要针对她的是曹淑妃,其他人不过就是敲边鼓。她们更多是给曹淑妃面子,或许也有针对素娥的,但那没那么重要。
既然是这样,先把曹淑妃的写真画画完,到时候她也不好再催了曹淑妃总不能越过其他人,帮着她们催吧?
至于其他人,催促素娥的动力不见得充足。而且就算催促,带给素娥的压力也不会那么大。
等着‘蜜饯香栾’好这段时间,素娥多画了很多,她是直到蜜饯香栾开坛尝味道时,才给自己放了一天假——重点不是蜜饯香栾好了,重点是素娥就是想放假。不得不说,要画自己不想画的东西,还是太磨人了。
“娘子,这蜜饯香栾和内膳房那些果酱、花酱一样吃法吗?”侍女闻着味道,好奇问道。
“是一样吃法,不过还是用来兑水冲饮最好这还能治咳嗽呢。不过我们殿中没得咳嗽的,做饮子来喝就是。还不用煮,比寻常饮子要方便。”素娥舀了两勺在茶盏里,再倒上滚水冲开。因为很烫,她是用勺子吹着喝的。
“味儿不错,你们也尝尝罢。”素娥指了指那坛蜜饯香栾,让侍女们自己动手。
到这个时候,素娥心情都还不错,准备待会儿去书房看一会儿书,度过一个无所事事的上午。却没想到,漱芳殿的人又来了,直接破坏了好心情。
漱芳殿的人来,还是为了写真画的事儿。领头的大宫女听素娥说还没画好,就道:“高才人这样,容奴婢说句放肆的话,倒像是不把淑妃娘娘放在眼里了淑妃娘娘不过是叫高才人画个写真画儿,就这般怠慢,一次一次地来催也得不到”
素娥不是没法回这话,说到底,只要不是曹淑妃亲自来‘问罪’,打发宫女而已,有什么难的?身份地位上的不同,决定了她们即使有曹淑妃这块通天的招牌,很多时候也只能收着些。
但素娥真的是不愿意耍这些口齿上的机灵了,只是淡淡地道:“妾并非不把娘娘放在眼里,只是画不能得,妾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要胡乱画一气,然后呈给淑妃娘娘吗?”
等到送走了漱芳殿的人,素娥也没有去动笔画曹淑妃的写真画。就连肖燕燕劝她,她也只是说:“不画了,懒得加紧了若是这回抓紧时间给曹淑妃画得了,日后是不是吕淑容她们的,也是差不多的时日要画完?”
“真是如此,要劳累的时间就长了!”
想到这里,素娥干脆放飞自我,不再去理写真画的事。每天最多画一个时辰,能画多少是多少。
就这样,到了月中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和其他后妃碰上。方采薇看到素娥,想了想就问:“听说高才人近日忙着给淑妃娘娘画写真画儿?听说,淑妃娘娘催促了几次不能得画儿,有些生气了呢。”
方采薇的语气里带着关心,似乎是在给素娥提个醒。考虑到方采薇最近与曹淑妃的微妙关系,她有这种举动倒不突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么。如果是想拉拢素娥,这倒是个很好的开始——在知情者眼里,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
“是忙着此事,但这也没法子,画儿不是说话间就能得到的,只能一笔一笔地画出。”素娥微微一笑,没有说更多。或许对方真的是要拉拢她吧,但素娥并没有被她拉拢的意思。或许找个小团体抱团,在后宫的日子能容易一些,不过相对的也会让一些事变得复杂。
方采薇其实是想挑拨曹淑妃和高素娥的关系的,让她们现在这种只是普通的不对付,变得激烈一些。最好能直接斗起来——曹淑妃也能发挥发挥余热,在自己最后的好时光里,压倒高素娥。
但高素娥比她想的还要难挑动,之后她又说了一些话,可都像是碰倒了软钉子,被挡了回来。方采薇摸不清楚这是高素娥真的淡然,还是她胆子小,害怕得罪此时依旧势大的曹淑妃(只有方采薇才能看穿曹淑妃如今的外强中干)。
不过不管怎样,她也不可能把话挑得更明白了,更明白一些就要不体面了。
方采薇走了,这时候请安的后妃们也差不多散了,素娥慢慢走着回玉殿时,又遇上了楚美人。楚美人也是走着的,婕妤以下,除非是特许,都没有辇车可坐。宫中出行,只能走路。
楚美人和素娥打了个招呼,很tຊ自然地就同行了。她住的宫殿和玉殿是一个方向,能同行一大段路了。
“淑妃娘娘催促高才人你加紧画那劳什子的写真画了吧?”楚美人笑着道:“你也别忧心,慢慢画就是了,只要画的好,到时候淑妃娘娘得了画,定然就不生气了。抓紧画出来,画作不好,那才真是得罪人。”
“再者,那也劳累。”
“别人我不敢说,至少我是不大着急那写真画的,你尽可以慢慢画。”
素娥当然听得出楚美人言语中的示好之意,这倒不一定说楚美人是个好人,只能说她是个想两面不得罪的。考虑到她和曹淑妃关系很好,算是闺蜜,她的确很难拒绝帮曹淑妃敲边鼓。但要她得罪一个势头正好的妃子,那也让她有些忧虑,索性就来事后找补了
想清楚这些后,素娥也没有拒绝楚美人的‘示好’,事后找补总比没有找补强。至少得了楚美人这承诺,她可以把楚美人的‘单子’排到最后,而且多慢也不怕。
虽然少了一个楚美人的单子抓紧,但总任务其实没变。素娥回去后,依旧得每天画一点儿曹淑妃的写真画——如此,中间又经过了几次三番的催促,素娥终于将曹淑妃的写真画画完了。
画完之后就亲自送到了漱芳殿。
说来也是巧了,这一日吕淑容正好在,便要一起欣赏这幅刚刚完工的写真画。
随着画轴慢慢展开,可以看到一个临窗托腮的宫廷女子。其中令人拍案叫绝的是那种写实感,吕淑容没见过素娥给郭敞画的那幅写真画,比曹淑妃的冲击更大,忍不住道:“这哪里是人能画出来的!”
“我长这么大,也曾见过不少写真画、仕女图,就没有这样的。倒像是个人,活脱脱地钻进了画纸里。”
“我之前还不解,淑妃娘娘怎么一定要高才人画这写真画。如今算是知道了,见过这样的画儿,谁不想要自己也有一幅呢?”吕淑容赞叹不已,又冲素娥一笑:“了不得了,这次本位也急着要了高才人便先替本位画吧!”
“至于韩充容处,本位会与她说的。”
虽然之前没说谁的先画,谁的后画。但这种没说明的情况,恰恰暗示了要按照位份高低来。所以第一个画的是曹淑妃,而曹淑妃之后就该是吕淑容和韩充容了。至于吕淑容和韩充容谁先谁后,这就要看素娥的选择了。
当然,吕淑容先画更具合理性就像四妃都是正一品,但贵妃就是比其他三妃高半级一样。嫔位内部,也是有自己的小排名的,‘淑’字辈应该是比‘充’字辈高来着。
但不管怎么说,吕淑容这样,倒是给素娥分担了一部分包袱——不然的话,就算先画吕淑容的更具合理性,还是会叫韩充容不满。
素娥不算敏锐,但还是从吕淑容的称赞,以及要求中,感受到了和楚美人一样的示好。首先是她的称赞,她都那样说了,曹淑妃也就不好对素娥的画不满了。不然的话,哪怕画的再好,想要条毛病也不难呢。
这种没有绝对标准的东西就是这样的。
其次,她将素娥的下一幅画确定是自己,分担了韩充容的不满同时,素娥有一种直觉,吕淑容不会催促自己。这或许是因为她的性格,也或许是因为这一刻素娥确实没感到什么咄咄逼人的意思。
而如果吕淑容不催素娥的画,素娥尽可以慢慢画。而其他人因为素娥还在画吕淑容的画,总不好越过吕淑容,来催自己的写真画。
就在一瞬之间,素娥想到这些时,曹淑妃已经冷淡地撇了撇嘴:“画的是不错,只是太慢了些也亏得高才人是宫里做妃嫔的,若真是个画工,画得这样慢,不是要饿死了么?”
“日后给淑容她们画写真画还是这样?这真不知道要画到何年何月了。”素娥使用拖字诀,曹淑妃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这一次不算为难素娥成功,曹淑妃的心情多少是有些不好的。
一旁吕淑容就劝道:“慢一些就慢一些了,慢工出细活么。若是画成淑妃娘娘这样,慢一些妾也甘愿呢咱们后宫里的,着急做什么?别的什么都不多,就是辰光耗得起。”
在吕淑容的‘好意’中,素娥交画完毕,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回去了。然后又过了几天,才去吕淑容那里给她画草稿,显然吕淑容对素娥过了几天才来做这件事,一点儿不满都没有,只是颇为温和地见了她。
投桃报李,素娥干脆也不急着办‘正事’,而是给吕淑容提建议,比如换件外衫,又比如鬓边加几朵花什么的。
“入画和真人还是不一样,如此入画要更分明好看些。”素娥如此说道。
“真的么?”吕淑容对着镜子照了照,有些不确定。但很快她又说道:“高才人是最懂画的,这样说定是真的。”
之后就是画草稿,一边画草稿,两人还一边闲话。其实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但吕淑容作为一个‘嫔’,能这样客气的闲话,本身就说明很多了。如果不是素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小才人,这个时候都会对吕淑容好感度飙升吧。
素娥对吕淑容的好感也高了一些,只不过不到飙升的地步而已想到给她示好的两个人,楚美人和吕淑容都是曹淑妃的好闺蜜,素娥都不知道她们是真的单纯人好,还是宫里的姐妹感情从来当不得真。
吕淑容确实是一个比曹淑妃要好得多的‘客户’,在画她的写真画期间,她从没让人来催过。但即使是这样,素娥也觉得无聊了——不只是因为画的东西不是她想画的,还因为这是别人强行安排的‘任务’,逆反心理也慢慢上来了。
这种时候,画什么都好,就是不想画什么写真画!
但又不能不画,所以素娥只好夹杂着其他自己想画的,画写真画烦了,就转头画自己想画的调剂。仿佛上辈子她最不喜欢的政治,学上一会儿后,总要看看历史、写写地理来冲淡那种烦闷感。
她想画什么?她想画《千里江山图》。
这没办法,被写真画折磨的时候,她虽然想通过画其他的东西调剂,可这种情况下,真要完全原创一幅作品,那也是没有心力的。她就想着上辈子那些古代名画,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千里江山图》。
啊,想要画一幅自己的《千里江山图》,那种青绿山水,既清雅素淡,又华丽到瑰丽的作品——太有诱惑力了!
素娥上辈子看过《千里江山图》不知道多少次,当然,不是原作,而是下载来的高清度电子版,可以无限放大看细节的那种。所以她对《千里江山图》是真的很喜欢,也是真的很熟悉。但即使这样,她也没动过自己临摹一幅的念头。
她上辈子只会画点儿水彩,根本不敢染指《千里江山图》。画一幅水彩版的《千里江山图》?那就是对《千里江山图》的侮辱了。很大程度上千里江山图的魅力就在于色彩,而那种色彩和水彩的色彩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用俗气一些的话来说,细微处都是宝石闪光,充满金钱的味道。
如果不能用《千里江山图》一模一样的颜料(就是说,用最好的宝石碾成粉末做的颜料),最好不要尝试临摹,不然肯定会失望——幸运的是,这辈子如果她想,曾经可望不可即的颜料,她还真有机会弄到手。
不是她现在就有,而是她可以试着找郭敞要。
宫廷岁月093
素娥当然没有绘制《千里江山图》所需的颜料, 即使以一个才人来说,她已经相当富有了,也从不缺少画画的颜料——但《千里江山图》主要用到的石青、石绿两色, 就是用蓝铜矿和孔雀石做的, 在古代都是非常值钱的‘宝石’了。
在现代其实也很值钱, 不过那是宝石级才会特别值钱。如果只是矿石级别, 用于绘画颜料,那倒是没有古代那么夸张了古代和现代对宝石的认知不太一样,一些古代值钱的宝石,现代价格不高也是有可能的, 反之亦然。
但就算是没有古代那么夸张, 在现代从来不是有钱人的素娥也是很难负担的, 所以《千里江山图》对上辈子的她来说, 就是可望不可即。
如今素娥的颜料罐里, 也不是没有石青石绿。只不过《千里江山图》tຊ是宽51.5厘米,长1191.5厘米的大尺幅作品, 尺幅摆在那里,用色又多, 所以极其耗费颜料——历史上, 如果不是皇家赞助, 还真不一定能画出来。
素娥那点儿石青石绿, 平常画画时都要节省着点缀用。如今主力画大尺幅作品,真就是杯水车薪了。
至于说不够就买,到哪里买呢?倒不见得是钱不够的问题(即使的确会花非常多的钱,对素娥来说也是个需要拼凑才能有的数字), 关键是这种数量向来不会多的东西,往往有钱都买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 素娥胡思乱想中甚至想到了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赞助人们。不是教皇,就是国王,再不然就是美第奇那种富可敌国的银行家(这其实没什么两样,后来美第奇家也确实出了教皇,并且让王室也有了美第奇血统)艺术家们的耗费显然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即使是现代社会,生产力发展,搞艺术的不少东西都有便宜的可选了,大家提到艺术生,还是会下意识觉得这是家里有点家底的。而在古代,这些就更别提了。
所以现在是要找郭敞做自己的‘艺术赞助人’吗?素娥有点儿不太确定了。
最终让素娥确定要找郭敞的,倒不是颜料的问题,相比起颜料,她想要‘出门写生’,其实更紧要——石青石绿很难凑齐,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不过是找门路、多花钱、等时间而已。但‘出门写生’,对于她这个‘深宫后妃’就完全没办法了。
她可以照着《千里江山图》来画,但《千里江山图》里的图景,据说是取景自庐山、鄱阳湖一带她要用什么理由说明自己了解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更何况,大燕的庐山、鄱阳一带,说不定还和她上辈子历史上有不同,更没法解释细节了。
所以还是自己亲自去写生,画一幅自己的《千里江山图》,追求神似,至于‘形似’就可有可无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素娥想要自己搞创作的心,完全临摹固然省事儿,适合现在她不想动脑的状态——但果然,她从小读书的时候,就连写作文都最喜欢半命题。既不会过于宽泛,没有个头儿,又有自由发挥的空间。
这种取向,也体现在了现在画画上。
而相比起找郭敞讨要颜料,素娥的感觉里,也是申请出门写生要困难不少。毕竟后妃问皇帝撒娇要东西其实是很常见的,只不过素娥过去没做过而已。但申请出宫写生采风,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
素娥甚至犹豫,要不要去做不过是一幅画,一个消遣而已,她真的要为了这个去做一件完全称得上‘出格’的事儿吗?
如果因此叫皇帝不喜了,这完全划不来吧?这要消耗自己平常积攒下来的多少好感啊
而且,就算她不在乎代价,对方也很有可能不会答应吧。这很正常啊,后妃出宫向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如果特许出宫,要么是陪皇帝走访一些特殊的场合,要么就是恩准的省亲,就像《红楼梦》中的元妃省亲一样。
素娥的情况不属于这两种情况,而为了作画采风就要出宫,而且可能不止出宫一次,郭敞但凡正经一些,都会不许吧。
脑子里闪过种种,用来说服自己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但最后的最后,素娥还是下定决心要去找郭敞,请求出宫——她是为了画《千里江山图》才要出宫的?或许不是,《千里江山图》大概只是个出现时机恰好的‘借口’。
她已经被困在宫廷这个小小天地太久了,虽说她上辈子至今都是很‘宅’的一个人,只要给她足够的食物和消遣,一直呆在房间里不出去也没问题。但自己选择不出去,可没得选,只能呆在一个小小空间里,那是不一样的。
不能出去,所以对外面的时间就慢慢有了执念。
过去的素娥没有办法,在她还是个小宫女,甚至是宋国夫人的时候,她都只能算是求生存。那时候就算是想要走出这皇城,想要见到外面世界,也做不到,想是白想。而现在,她做了才人,还是一殿之主,郭敞这个皇帝似乎还对她很温和,她就忍不住想,自己可以做一点儿想做的事了吧?
她知道这个想法很糟糕,松懈地太早了!很多自毁长城的人,就是这样‘放松’,然后一切全完了的。
她现在是‘伴君如伴虎’,怎么能因为看起来还不错,就陷入那种虚妄的美好设想中?
但就算知道想法糟糕,素娥也没有办法这大概就是人了,无法永远理性,永远做最佳选择。有时候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是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踏出那一步。
素娥最后能为自己做的,也不过就是在找郭敞之前,仔细想想怎么讨好郭敞——让对方不至于生气,同时提高这件事的成功率。
“如今官家喜欢什么呢?”素娥本想搞个新鲜玩意儿出来讨好郭敞的,不过这种东西日常时不时能弄出来,现在特意要搞,还要能投郭敞所好,就好像灵感一下枯竭了。想不出来的素娥只好询问身边侍女的建议,身为妃子想要揣摩皇帝的喜好,一点儿也不突兀呢。
“娘子也发愁这个么?”其实还是突兀的,素娥是为郭敞绞尽了脑汁,但在身边人的角度,她做的‘毫不费力’呢。
“我自然发愁这个。”素娥叹了一口气:“谁不发愁这个呢?”
何小福想了想也是,宫里谁不想参透这个问题呢?然后她又想着最近听到的宫廷传闻,道:“说到官家近日喜欢的,大约是听唱罢瞧着方才人带着顺昌县君,还有吴国夫人,最近多得宠啊?竟是将后宫搅了个翻天覆地。”
吴国夫人就是徐青红,她晋升的很快。王玉卿这个顺昌县君虽然得了宠,可位份并没有立刻动。反而是徐青红,一下子就比王玉卿的位份还高了对此,方采薇倒觉得十分正常,徐青红的潜力可比王玉卿高多了。
王玉卿也就是会唱杂剧,叫官家一时新鲜,其他的真没有得宠的品格。徐青红就不同了,方采薇想到‘未来’徐青红的得宠之路,也只能感慨她确实是投了官家的喜好。所以哪怕这一次提前了一些,还是立刻入了官家的眼。
“听唱?方才人、顺昌县君、吴国夫人?”素娥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啊,她们是以唱得宠的。”
之前方采薇就是靠唱歌引起了郭敞注意,不过这一点知道的人并不多,似素娥这种消息不灵通的,就更无从得知了。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么,在方采薇她们三人联手,都打乱后宫往常生态了,有些事素娥怎么也该知道了。
她不去打听,都有的是渠道灌到她耳朵里!
“不过真古怪,官家难道是个对听唱如此有兴趣的么?”素娥回忆自己和郭敞的相处,不太确定这一点。不过她很快就没多想了,只当这是君王的‘博爱’。也不见得要对一个才艺多在意,得了喜欢就上心些呗。
所谓没有理想型,出现在面前,自己喜欢就是理想型大概也是一样道理。
“若是‘唱’”素娥觉得这是个好思路,因为‘唱’确实是她的强项。她上辈子学了十几年唱歌,大学学的也是声乐专业,可以说是‘专业人士’了至于说这辈子邀宠,为什么没考虑过这么好的才艺,只能说是她下意识回避这个。
她是真的不怎么喜欢唱歌。
上辈子因为父母的原因,从小学习唱歌、跳舞,早早就确立了只要有那方面的资质,就要一直学下去的未来——她父母一个是舞蹈演员,一个是音乐老师,都曾想要在自己的领域成功,结果却是资质所限,碌碌无为。
最终他们大概是将自己的遗憾寄托在了素娥身上,若说一开始素娥还察觉不到,后来青春期时也什么都明白了。那带给素娥很大的冲击,只能说她没什么叛逆期,不然能闹的天翻地覆!
不管怎么说,她原本其实还算能接受唱歌的,至少当做职业也不讨厌。但知道种种‘内情’后,不免油然升起了厌恶感。这大概也是她大学期间,迫不及待做视频UP主的原因之一,她不想未来以唱歌为职业
虽然这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tຊ辈子的情况特殊,而且也只是拿‘唱歌’当一个工具使用,应该没什么的。就像她上辈子做视频,其实也在粉丝数达到一定数字后,在承诺的感谢视频里出了翻唱,得到了一大票好评——毕竟是专业的么。
但人的内心潜意识就是这么微妙的存在,因为下意识的回避,她真没特意在郭敞那里唱过。偶尔哼唱,重点都不是‘唱’,就和日常给郭敞榨个石榴汁,又或者伺候着束腰带一样,只是一个谈不到特殊意味的动作。
“娘娘想要给官家唱曲吗?”何小福觉得这个可以:“平日娘娘只是自哼自唱,但奴婢听得出来,真是好听极了。若是娘娘正经去唱,定然不比方才人差。”
素娥笑着摇了摇头:“哪有那样容易?哼唱个小曲好听,和正经唱歌,可是两回事。方才人都以唱立足了,我虽没听她唱过,也该知道她至少不输仙韶院女乐了。”
普通的擅长者和专业的职业者,那是两回事。素娥上辈子也和一些朋友去KTV,其中不乏KTV小能手,被称赞说能做歌手了。但在素娥这个专业人士听来,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说实话,KTV那个环境,很容易让人对自己的水平发生误判。
素娥这个专业选手去唱,一般人听起来都不一定比KTV小能手们强太多
当然,说是这么说,素娥倒不是觉得自己真就比不上方采薇的歌喉。这一方面是因为她有上辈子学到的技法,以及十几年的唱歌经验(虽然换了个身体,还多年没怎么练过了,技法和经验应该退化的厉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这辈子的天赋很好,比她上辈子好多了。
素娥上辈子同步学跳舞和唱歌,跳舞的天赋真的普通,基本上确定走不了职业这条路,哪怕是母亲那样的入门级舞蹈演员都做不成。唱歌的话,虽然天赋也谈不上多出众,但至少靠努力还是能达到职业级的。
这辈子的话,就素娥的感觉,声音条件实在好太多了。控制气息什么的,不需要怎么练,那是得天独厚的强。还有身体的共鸣,她都没法说了——如果她上辈子有这样的天赋,或许就算知道了父母安排了自己的人生,某种程度上将自己当做了实现梦想的‘工具’,也会继续唱歌的吧。
人会更无法放下自己擅长的东西,这很真实说实话,很多时候谁又能分清楚是因为喜欢,所以擅长。还是因为擅长,所以喜欢呢?
“自今日起,便开始吊嗓、练唱罢。”素娥一旦想明白了要靠唱歌讨好郭敞,决定就做的很快了。想着拣起一些曾经的技术——虽然她对自己有信心,但也知道自己荒废太多年了,嗓子和身体完全不是专业歌者的状态。
想要短时间内恢复到巅峰状态,这是不可能的。不过,考虑到她这辈子的条件要比上辈子强得多,而听众又相对好‘糊弄’,那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说听众相对好‘糊弄’并不是素娥看不起郭敞,郭敞堂堂一个皇帝,自然有机会听到各种‘好声音’。但问题是,古代帝王在这方面的享受,也不一定比得过后世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哪怕不去音乐厅听专业歌者唱歌,演唱会也不去,可听歌的渠道太多了!只要愿意,就没有听不到的美妙歌喉。
其次,郭敞平时听到的那些‘好声音’,还真不一定很合他心意。就素娥知道的,郭敞一直很不喜欢仙韶院的歌舞,嫌她们呆板僵化了听说方采薇等人以唱邀宠,她们唱的也是宫外的音乐。
相比起宫中礼乐,宫外民乐要活泼生动、情真意切不少,更能打动人。而如果郭敞是喜欢这种音乐的,那素娥所知的后世的技法就有优势多了——哪怕是现代那些曲高和寡,被认为是过于炫技的唱法和表达,在此时大约也相当感情饱满了。
在表达情感上、艺术的自由度上,古人真的差现代人太远了。
这之后,素娥一边练嗓子,一边专一唱几首歌毕竟时间有限,以专业的水准掌握一首歌也是需要时间的,所以干脆一同进行了。
不过,虽然说是练唱几首歌,但几首歌里素娥最着重练的还是《小河淌水》——她选的几首歌,都是这种类型的,歌词简单,民歌意味十足。
这还是为了配合此时的审美,毕竟完全现代的歌,太‘超前’了,是很难被欣赏的。至于说古风歌曲,如果是按照古人的谱曲规则来的,那还好,但大多其实也没有。再加上歌词往往是现代人眼里的‘古’,素娥担心古人听来更奇怪,也没有纳入考虑。
相比之下,竟然是各种质朴的山歌民歌更合适。
民歌的歌词很简单,听起来就像是‘有感而歌’一样。无论古今,其实都少不了这样的歌,只不过古代这些歌很少被记录下来。哪怕是汉乐府这样的机构,采集到的民间歌曲也会经过一些修饰,成为后人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诗歌。
其次,既然是有感而歌,是民间百姓随口而唱,那谱曲不符合此时的规则就更不是问题了——素娥也方便假托是儿时学的民间曲子,不然一首谁也不知道的歌,解释起来也麻烦。
至于说‘接受度’的问题,这倒是不用太担心。自从素娥在某位后妃的小宴上见过名为‘十叫子’的表演后,就知道现在的歌唱表演之宽泛了很多地方有现代没有规则,感觉艺术创作都被束缚了。但又有些地方自由的惊人,好像随便怎样都可以。
‘十叫子’来源于街头巷尾做小买卖的商人,为了推销自己手头的商品,半叫半唱地‘自卖自夸’。一开始也是信口而来,不过时间久了,一种商品也形成了一种程式。而有了程式,自然就能拿来表演了。
街头叫果子、叫花、叫热水、叫糕点这些叫卖就算程式化了,又能有多少讲究?所以那都可以被欣赏,素娥是真不担心自己的‘民歌’。
至于说为什么几首民歌里最着重练《小河淌水》,一方面是因为她喜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难度高,更需要练习。如果不出意外,她到时候首先就会唱这首——即使是在现代,不知道听了多少‘靡靡之音’的听众,也会认为这首歌是神曲,此时听来应该更能震慑住听众吧。
当然,《小河淌水》在现代能成为神曲,很大程度上是歌手的成就但歌曲本身也很重要!
素娥当然不敢去想自己能有龚老师的水平和情感,不过也不需要做到那个地步。就像她早就考虑到的,她的‘听众’是相对好糊弄的。
啊她没有糊弄郭敞的意思,她练习的时候会很认真,唱的时候也会一丝不苟。毕竟态度上有没有认真,也是很有可能感知到的。不过,只练一小段时间就去表演,本身就是一种‘糊弄’了吧。
不过这种糊弄只要素娥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啊~~啊~~,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素娥练歌的声音从玉殿后飘荡出来,这就是最近玉殿到点后的日常。
虽然是日常,听到这歌声,玉殿里的宫人还是忍不住放下手中活儿,下意识往殿后张望。
“娘子又在练唱么?真不知道娘子是从哪里听来这小曲,我也是自小在京师左近长大的,却是没听过这般歌儿。”苗五娘忍不住道。
“这有什么的,京师前些年还有好些逃兵祸的百姓来呢!说不得就有不知道哪里的流民好像娘子家中父母就是这样来到京师下头的——嗳!该不会这是娘子祖籍乡里的乡歌小调罢?”席玫瑰立刻回道。
“不管是哪儿的小曲,这可真是妙音啊!”肖燕燕踮脚看了一下殿后,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往常听过娘子哼唱,只知道娘子嗓子好听,却不知道真的唱起来,是这般样子的。”
肖燕燕似乎比其他人懂一些,还道:“这可不只是嗓子好,得是会唱,才能唱成这样!就如同寻常人唱,和女乐们唱,那是完全不同的——娘子以前也没学过唱,怎么就这么会唱了?简直是仙乐!”
肖燕燕确实很疑惑现在这个情况,不过谁能想到真正的原因呢?最多就是觉得,素娥当初tຊ给尚功局的尚功做养女时,应该是经过了一番训练的这种猜测非常合理,即使种种证据显示,没有那样的训练,也不妨碍这么想。
毕竟大家都没有见过小宫女时期的素娥,有太多空间可以想象了。
宫廷岁月094
郭敞自匣子里抽出一张花笺, 本是想用来写个给大臣的私信。结果看到花笺上用淡淡水色描绘的花鸟,就想到这是素娥给他画的花笺,一时踌躇, 又将花笺放了回去。重又找了一张蓝色彩笺, 用来写那私信。
正写着呢, 王志通注意到外头有动静, 便悄悄退了出去。
外头两个裹头阿监才走,徒弟刘亮似乎刚刚正和她们说话。王志通便问:“什么事,还弄出动静了,扰了官家可怎么说?”
刘亮连忙道:“两个裹头阿监, 还有些未调理好, 行动毛躁了些。”
“能来福宁殿的, 哪里还能说没调理好?”王志通知道这里头有别的缘故, 但也没催问。只是依旧问刘亮:“是什么事儿?”
刘亮提起手上一个花篮, 回答道:“是玉殿来的消息,高才人送了一篮子花儿来, 是插好的样式。”
“这可不多见,不年不节的, 高才人可不怎么往福宁殿送东西。”王志通都有些意外。
素娥当然会给郭敞‘表心意’, 有些事不一定要做, 但如果别人都做了, 你没做,就是你有问题了。不过平常没什么缘由,素娥是不怎么送东西刷存在感的她知道郭敞不见得喜欢那样。
所以她非常重视能正当送东西的日子,送的都是饱含着心意的物件。或者有别人没有的创意, 能让郭敞都印象深刻。或者在郭敞的喜好上做到极致,让他想不喜欢都难。
“只有这一篮子花儿么?”王志通嘴上这样说, 心里已经想着事儿了。正因为素娥少见做这样的事儿,再加上官家一直以来的态度,他很快做了决定:“花儿给我,这就送进去。”
妃嫔送来的东西,很少直接送进去给郭敞的。真要是那样,时不时就要打扰郭敞一下,真就一天到头,没个安宁的时候了。一般都是攒着,等到郭敞闲了,再一齐拿来当然,总有一些情况是例外。
“除了花儿,还有一句口信,高才人想请官家去玉殿坐坐,有一物要教官家品鉴。”刘亮将花篮交给了王志通,又传递了口信。
王志通为这有些奇怪的口信抬了抬眉毛,但到底没说什么,提着花篮就转身进了殿中。
郭敞当然注意到了王志通的小动作,写完了私信就扔下笔,一边擦手一边说道:“又是什么人托带送些精致玩意儿?你倒是少有这样赶紧的。”
王志通捧着花篮,笑得讨好:“回官家话,老奴这些事上一向不看是谁送东西,只知道看官家的心意来——别个送的东西也就罢了,哪能这时候打扰到官家?只因这篮子鲜花,是高才人叫人送来的老奴想着,官家见了一定高兴,就斗胆先拿进来了。”
“素娥?”郭敞亦是有些意外,下意识从长案后饶了出来,站到了王志通面前,看那花篮的稀奇:“这应该是素娥自己插的花儿,她插花想来和别人不同,有些禅意在里头,虽说她一向说自己不信佛。”
“花篮是最该插得热闹一些的,再热闹都不会俗气可她插的这样,也主次分明的很,有质野之趣,却谈不到热闹。”
郭敞看了花儿,随口问道:“就只有这花儿吗?无缘无故的,怎么就送了花来?”
“高才人还传了口信,想请官家去玉殿坐坐。不知高才人是得了什么宝贝,说是要请官家品鉴。”王志通将口信传达到。
这次,郭敞是真的因为惊讶而扬起了眉毛:“今日是怎么了?送来这花,大约就是为了方便传口信罢可平日里常常与她相见,真有什么,不能等等么?”
以素娥和郭敞见面的频率,很少有事情不能等到见面再做的。这时候特意送东西传口信,反而过于刻意了。不是说这样不行,这种事在后宫其实挺常见的,只是以素娥的作风,真的很难想象她也会如此。
郭敞思来想去的,忽然自言自语道:“莫不是最近冷落了她,她心里想着此事,与朕邀宠?”
郭敞计算最近自己召素娥侍寝并伴驾的次数,对比上个月,又觉得并未减少。倒是一旁王志通提醒道:“官家哪里说,高才人向来是有宠的!不过官家近日多在方才人、吴国夫人身上用心,后宫多有流言。”
“虽则那些流言不必信,可高才人说来也才十几岁,承宠一年而已,说不得也是有些不安的。”
郭敞本能地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素娥的情绪在他这里永远那么稳定而柔和,很难想象她也会不安,还是因为这种事。但眼下也想不出别的什么缘故了,便点点头说:“若是如此,该安慰安慰她才是。”
他看了看天色:“摆驾玉殿吧。”
其实素娥真没那么急,口信里的意思也不是要郭敞立刻就去,只要几天之内抽出空去一次玉殿就好了。但郭敞却没有想那么多,素娥难得有这样的举动,他一面心里有些阴云,另一面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高兴。
心里的阴云自然是为素娥这个举动本身,这种和其他妃嫔‘同化’的举动,在郭敞这里其实是一个危险的讯号。他一直觉得素娥和其他人不一样,并且希望她这种不一样能够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
为此,他明明很喜欢素娥,却没有给她更高的位份,甚至刻意不叫她多侍寝——他将一些后妃发生变化,变得不再有一开始讨喜的原因之一,归结为恩宠和权势养大了她们的胃口和野心。
而从这一点出发,或许对素娥‘平淡’一点儿,压着点儿她的位份,以及她获取权势的速度或许也能延后她发生变化的时间。郭敞想让素娥保持现状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让他快乐而满足的时光也能一起延长。
至于说高兴,只能说人的情绪太复杂了。郭敞想要素娥维持原状,但不可否认,他偶尔也会想要素娥能和其他妃嫔一般殷勤——素娥认为自己够殷勤了,时时刻刻想着讨好郭敞这个‘老板’,非常有一个后妃的职业道德。但在郭敞,还有其他人眼里,她其实是很不够格的。
这倒不是因为素娥太拉不下脸,而是在她的设计中,那种浮于表面,谁都做得到的‘殷勤’本来就没必要。如果郭敞作为皇帝,真的很喜欢那种,那他随时随地都可以享受他想要的殷勤了。但很明显,他不在乎那些。
素娥认为,对郭敞的‘心意’,最好在大家都表达心意的时候做。这样一方面不会让郭敞厌烦,是他更能接受的,比较轻松的状态。另一方面,那种时候就一次做到极致,这样反而能叫郭敞记忆犹新、受到感动。
所以,眼下素娥忽然主动请郭敞去自己的玉殿,等于是原本只会偶尔想一想的场景被实现了。
郭敞乘辇车去了玉殿,素娥远远听说郭敞来了,连忙拆发髻、换衣服——好在她原本的家常妆扮就很简单,要更换的妆扮是民女样式的,更加简单。这一拆一换之间,速度快得很,在郭敞走进来前就弄好了。
素娥头上梳一个包髻,包头帕子是银红的,一对银杏叶耳环在耳边打秋千,除此之外,头部、颈部竟没有一点儿金银首饰。至于身上的衣服,也完全是农家样式,最多就是富裕些的农家——下身穿的裙子都是麻葛质地,仅合围的百褶裙,长度也不够盖住脚面。
郭敞走进来后,见素娥这样妆扮,意外极了。免了素娥的礼就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宫中做起农女妆扮?虽则素娥你怎么扮都是极美的,也不该如此啊!”
这是郭敞少有的对素娥的‘批评’,与其说他是不喜欢素娥现在的样子,觉得没有后妃的体统,不如说他是在抗拒抗拒素娥真的想要伸手朝他要什么,所以特意制造这样的‘惊喜’,觉得他会喜欢,会屈服于这样的‘陷阱’。
“官家,臣妾是觉得这样更好一些。”素娥想着唱民歌么,太光鲜亮丽了就不像了(虽然上辈子歌tຊ手们不管唱什么,演出服都可以很华丽)。
“这又是什么缘故?”郭敞以为自己猜到了什么,但还是问道。
素娥请郭敞坐好,一面示意何小福她们如安排的来,以免认真道:“臣妾听闻官家最近喜欢听唱,特意学了一曲,供官家悦耳——这也是臣妾要官家来品鉴的。不过,臣妾唱的该是一些乡曲小调,登不得大雅之堂,官家莫怪。”
好像有什么尘埃落定了,郭敞觉得有些喜悦的东西正离自己远去。他应该拂袖而去吗?但他终究没能那样做。见到素娥满眼期待地在他面前,准备献艺,他不忍心如此但内心的失望确实如潮水一般涌来。
素娥宫里只有一个宫女会些音律,这还是素娥升做才人后才分到她身边的。不过之前她就是会这些,也从没有发挥的时候,毕竟她们分配来是做侍女的,又不是女乐。而这次,素娥让她专负责敲鼓,也只需要有鼓声这一个‘配乐’。
当然,如果可以完全照着原版《小河淌水》的编曲来提供配乐,那是最好的。现在不是没有那个条件么,索性就只要时不时的两声鼓点了。
“啊~~啊~~”素娥开始唱了。
只是这圆融、明亮又缥缈的令人心碎的吟唱响起,郭敞之前的种种杂念就消失了,他大概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支歌儿。真像是冬天冰山上的雪水消融了,溪流涨起来,一直流,流到远方的天边去。
单纯的音乐竟然能这样,大概只有听到这样的音乐,才会相信孔夫子‘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是确有其事,不是夸大其词。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站在素娥的角度,这已经是她运用现阶段最强大的技巧,能唱出来的最佳效果了。声音仿佛是水银泻地,流畅而清亮,同时整个人完全是个‘共鸣器’。三腔共鸣的情况下,声音是那么有力量,仿佛要直上云霄。
没有一点儿呼吸的杂音,非常好。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郭敞完全被素娥的乐音迷住了,这很不可思议虽然现在后宫流传着郭敞喜欢听唱,欣赏唱歌这一门才艺,要超过跳舞、弹琴、下棋等等的说法。但郭敞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他其实哪一样都差不多。
会欣赏,也会欣赏擅长那些的人,但也仅此而已了。要说他格外喜欢某个才艺,为此恩宠由此出,那就有些过了——当下的情况,其实更像是一时兴趣,他自己都知道维持不了多久。
完全因为一项‘才艺’而痴迷,这是郭敞第一次素娥之前画画极佳,其实也没有带给他这种程度的吸引力。
素娥还在唱:“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哥啊~~”
素娥尽量沉浸到这首歌的感情中,而不仅仅是以技巧去唱。而在她的理解里,这其实不是普通的情妹妹思念情哥哥的寻常民歌,其中带有非常明确的哀伤——是在思念一个再也等不到的人吗?
但即使是这样的哀伤,也是轻盈的,像是蜿蜒的溪流转过一个角,飞溅起颗颗晶莹的水珠,落在了草叶上。
“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咚咚、咚咚’这个时候鼓声终于响起了,恰到好处,仿佛是敲在了灵魂上。也给流水一样,纯粹女性视角的歌声注入了不同的力量,刚柔对比,更加震撼人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月亮出来,照满坡,照满坡~窗前月亮想起我的哥~”每次起唱都是那样清亮,仿佛带着女子的期盼,但到了最后又总会归于轻声。仿佛是在呵护一个小小的梦,小小的希望——是知道等不到了,但还是要等吗?
“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哥啊~~”
郭敞只觉得一颗心被揉搓,他确实被一支小曲打动了。又或者,唱这曲的人也很重要,若是素娥平日里也是这样思念,一声声、一句句,如泣如诉——他本该满足于此的,毕竟他就是那样的人,只要自己成为一段关系中的主导,对方爱自己爱到不能自拔没什么不好。
这一刻却连想想都觉得痛苦,不愿意她那样了。
“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
鼓声之中,歌声被推到高.潮,素娥开始了长长的吟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歌声里饱含着浓烈的感情,素娥没有一个‘情哥哥’,但她思念的东西太多了,完全可以唱出该有的情感——她思念什么呢?那可太多了。永远无法回归的‘家乡’,再也见不到的那些人,曾经触手可及的自由
痛苦而遗憾,哀伤而不自知于是歌声要盘旋与九天之上,直达最高。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歌声还在继续,回环往复之前的歌词。直到最后素娥停下,四周再没有一点儿声音,真是白乐天所言,‘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郭敞这个唯一的正牌听众,完全还沉浸在乐声中,难以自拔。
等到稍微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急切地想要说点儿什么,但却好像说什么都不足够,最终只能长长叹息:“‘昆山玉碎凤凰叫’,人都以为是夸大其词,诗人之言语么。如今听来,却是李昌谷诚不我欺。”
末了又道:“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大抵如此罢素娥你这歌喉,朕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若不是早知你是肉体凡胎,乍听这乐声,还当是仙乐,你也是天上来的了。”
唱完好久,郭敞还是有些缓不过来,依旧很感动。大约也是这感动,让他主动问了出来:“你今日唱这支曲给朕,是什么缘故?”
素娥本不想说自己是有求于郭敞的,毕竟原本塑造的好好的氛围,忽然一下变成请求,变成交易,对于构建亲密关系没好处。但现实就是,她确实有求于他,她想要出宫,这是没法闭嘴不谈的。这时候不一次好好说出来,遮遮掩掩,扭扭捏捏,反而更不讨喜。
所以定了定神,素娥就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着说了出来:“臣妾臣妾其实是有一事相求也是因此打听了官家最喜欢什么,说是官家喜欢听唱,这才练了儿时听过的乡野小调——官家,能不能,能不能”
一切和自己预想的一样,郭敞以为自己会非常失望。但现在,失望确实是有的,但没有到不能接受的程度。他猜测是因为那支歌儿,他还沉浸其中呢!
“官家,能不能许臣妾出宫几回不,一两回就够了。”
“啊?”这下郭敞茫然了。他想过素娥会想要什么,是位份,钱财?还是借机邀宠?再不然,她是结交了什么人,为了帮人才这样——不管怎么想,素娥现在说出来的请求,都不在郭敞的预料范围内。
郭敞和素娥两人面面相觑,郭敞是不解,素娥则是不太懂郭敞现在的反应真的是她的要求太出格了吗?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往下说了,素娥全盘托出:“官家,臣妾近日正打算画一幅《千里江山图》,这样的画儿闷在深宫之中是画不出来的,得去宫外见见真正的大燕山河才行官家,这样能行么?”
“哈哈~哈哈哈哈~!”郭敞忍不住大笑起来。
素娥完全不明白郭敞为什么笑,但这好像不是不高兴的意思,所以心里稍稍放心。
郭敞拉过素娥的手,将她抱在怀里,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你与朕说说,就说说你那《千里江山图》是怎么回事儿若是有些意思,你这请求,虽然荒唐了些,朕也不是不能帮你想个法子出宫。”
素娥一下就来精神了,开始仔仔细细说自己对《千里江山图》的种种想法。至于说需要郭敞赞助石青石绿等珍tຊ贵颜料的事儿,倒是不必刻意说。根据她对郭敞的了解,他在这种事上并不吝啬。事实上,如果不是还有‘出宫’这一要求,她根本用不着冒着风险这样‘请求’。
说不定就要败好感呢!
郭敞是全程微笑着听完素娥的话的,之后也没考虑太久,就给了素娥一个答复:“后妃出宫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你这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缘故,就更难办了此事大张旗鼓地去办,不好办,就算办成了,也要叫你被人骂。”
“这样罢,你不要声张,听朕安排就是了,保管你能出宫。”
郭敞说了这些,就不说更多了,没有说明具体怎么让素娥出宫。不过,素娥听到这个承诺也就满足了,郭敞对这样明确答应了的事,是有可能不上心,但也没有故意要违反承诺的。基本上,只要没有抛到脑后彻底忘记了,最后还是会办的。
之后,郭敞也没离开玉殿,而是和素娥一起吃了饭。饭后两人说了会儿话后,郭敞还看了素娥最近的一些‘功课’。有书法和绘画的,也有琵琶的
等到郭敞离开玉殿,他才将王志通叫到跟前,神情也全然不复之前在玉殿的平和温柔:“最近素娥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事?”
郭敞觉得有些奇怪,素娥怎么忽然想要画一幅大作了?看素娥的样子,虽然计划周详,却不像是起了这个念头很久的样子。而且在这件事上,她的表现有些反常——郭敞觉得这不是素娥的性情,为了画一幅画,就要求他这样不合理的事。
与其说她是为画而痴,不如说是心情太烦闷了,这才做出了这般不妥当的事儿。
宫廷岁月095
王志通做事是极有效率的, 稍晚些时候,郭敞就知道了最近玉殿发生的所有事——当然了,王志通已经筛选出了完全不必在意的那些, 剩下的需不需要在意, 就只能由郭敞自己来判断了。
郭敞下判断非常快, 嗯, 王志通也不是不能这样快地下判断,毕竟玉殿大多数时候都很平静,就像它现在的主人一样。所以值得去说的事就那么些,能导致素娥反常的事就更少了不过, 王志通很清楚, 这个判断不需要自己去下, 这只能由官家自己来。
“呵。”郭敞轻轻笑了一声:“朕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叫她烦闷成那样!结果只是这种小事, 这就委屈成这样了?”
郭敞明确素娥心情烦闷的原因是曹淑妃等人强要她画写真画,就‘责备’了一句。
然而在场另一个人, 王志通非常清楚,官家这不是不满的意思。果然, 他很快就听到官家继续道:“也是这样, 她自来就是不与人争的性子, 当初虽然有过一些波折, 可还是受的磋磨少她这样的,乍遇上这种事,会觉得苦闷也是当然的。”
“只是她也是个傻的,别人叫她做, 她就得做么?都是朕的妃嫔,除了朕的话, 倒不知彼此之间还要这样‘听话’了。”
王志通只当是没听出这话里的问题,郭敞这话正确不正确?当然是正确的。同为正经妃嫔,就算有品级高低,也无从属关系,素娥当然可以拒绝曹淑妃的无理要求。但也就是道理上正确了,实际的宫廷生活中,高位妃嫔要辖制小妃妾,那可太容易了。
郭敞也不可能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非要这样说,王志通也只能姑且听着了:大约是官家只想着高才人,非要找个理由来生气罢。
郭敞生气了一回,又道:“素娥大约是这些日子太过烦闷了,这才想着画什么《千里江山图》排遣抑郁只是这出宫的事儿——也真亏她想得出来,忒异想天开了。”
素娥提的请求完全超出了郭敞的预料,这样的请求要单纯很多,衬得郭敞之前的念头都有些冒犯了。但要说这个请求容易达成,那又不是了,相反,这可比财货、恩宠还要更麻烦些呢!
“高才人生性至纯,虽则平常谨慎,可面对官家,心里亲近,难免就失了平日的谨慎之心。”王志通拣着郭敞会喜欢听的话来说。
郭敞听了却摇摇头:“朕算是看的越来越清楚了,素娥的性子不是谨慎,而是算了,懒得说——她是不该谨慎的时候太谨慎了,既然那样委屈烦闷,做什么不来与朕分说?难道朕还不能与她做靠山么?”
对于郭敞这番‘抱怨’,王志通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往常妃嫔告状,郭敞哪怕帮忙出头了,心里也要没好印象的。毕竟他在后宫,就是冲着娱乐去的。如果不能娱乐到他,还要让他在其中参与那些烦心事,那就太没意思了。
如今这样说,多少有些事后诸葛亮了。素娥真的向他告状,他还真不一定会满意!
再者说了,这一状告的,就得是冲着曹淑妃去了!另外,除了曹淑妃,连带着的是吕淑容、韩充容、向婕妤、魏美人、楚美人。这里面每个人位份都比高才人高不说,宠爱也是不差的——这种情况,其实普通的小才人,不告状才是多数。
只要有脑子就能想明白了,这就是让官家在自己和数位妃嫔之间断出是非,这数位妃嫔中多是高位妃嫔,还包含了一位‘妃’若是按照公道来,那就要责罚好几位妃嫔了,那多麻烦啊(即使只是口头责罚)!
后宫就不是一个靠公平正义可以生活的地方,官家也希望后宫一片和谐,自己身在其中不用理会种种麻烦事儿。哪怕他内心完全知道,那样的和谐完全是假象——但没关系,只要在他面前一直这样假装就好了。
所以一定要向官家告这一状,哪怕结果是官家真的给自己撑腰了,自己在官家那里怕也落不了好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暂且忍耐。
“罢了,不说这些了。”郭敞也没有要王志通回答的意思,转而道:“安排素娥出宫的事儿,朕是答应她了,天子一言九鼎,总不能食言。不过没什么正当理由,非要出去,前朝后宫恐怕都有的啰嗦”
郭敞想了想道:“便暗地里安排着罢朕不是也有避开人微服私访的时候么?下次便带着素娥一起去。”
郭敞想到前朝相公们的谏言,又想到张皇后的‘但是’,还有到时候的‘流言’,就一阵头疼——流言肯定不会针对他,但素娥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便干脆决定自己微服私访的时候带着素娥偷偷出宫,只要那些人不知道,事情就可以是没发生过风过水无痕,岁月依旧静好。
对于郭敞的打算,王志通没有太大意见。或者说,有意见也没用,他当初拦不住郭敞微服私访,时不时要去一趟民间,这个时候也就拦不住郭敞还要带素娥一起去。
因此,这件事很快运作了起来素娥那边得到了通知,晓得是‘偷偷出宫’,便就连自己宫里的人也只好瞒着,只一二心腹宫女知道,到时候帮忙打掩护——事情倒是不太难,对其他人的说法是,她经过上次抄经一事,对佛法有了些感悟,生出了向佛之心。
于是那个保留下来的静室就有用了,她偶尔要去参禅礼佛,一呆就是一日。
宫里信佛的后妃很多,素娥这样毫不突兀,玉殿的诸宫女也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有肖燕燕和何小福晓得事情内情,到时候在静室内外‘伺候’的就是她们,保证不会有人发现自家娘娘‘不见了’。
对于偷偷出宫,素娥没有意见,不如说这样还更好了,省了不少麻烦。她只要想想就知道了,她要是公开出宫,还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到时候会有多少议论
就这样,没过几日,素娥就收到了郭敞传来的信儿,做好了相应准备。只等到第二日,一早就进了静室,在静室里换上了低调的多的衣裙——豆绿色双丝绢夹绵抹胸,印金白绮褶裙,石榴红八达晕灯笼纹锦缎窄袖对襟翻领袄,这是冬日里京城富贵之家女眷的常见穿法。
特别是那个窄袖翻领袄,是最流行的样式。这种微微翻领的设计非常特别,在华夏古代并不多见。不过这样做有利于脖子附近保暖,而且在翻领外加一层别色护领后,这样既可以对比撞色,增加装饰美tຊ,也非常具有实用价值。
脖子这种容易弄脏的部位,有能直接拆洗的护领能省好多事呢。
穿衣是这样,发髻也结的相对简单,总结成单髻后加了一个小冠,然后在周围插了几支小花翠就是了。
这时,素娥就在何小福的陪同下绕着远路,走到玉殿门口。因为有肖燕燕提前出来打前站,这一路上都没撞上人。就连门口本该有人洒扫看门的,也被肖燕燕提前找借口打发走了一会儿走出玉殿时,根本没人发觉玉殿的主位娘娘已经不在殿中了。
这时有早等着的宦官刘亮,给素娥罩上了一顶帷帽。虽说在宫里行走,戴一顶帷帽有些奇怪。但这时天冷,宫道上的人本就不多,大家也不敢上前询问刘亮这个福宁殿大宦官,谁知道人家这会儿是不是办什么隐秘事呢(某方面来说,确实是的)?竟也无人发觉什么。
刘亮将素娥引到了一个相对隐蔽的楼阁后,这边有一辆十分低调的马车。和当初接素娥进宫的马车很像,内部空间相对大,但外观朴素——郭敞这时候已经在车上了,等到素娥也上车去,就见郭敞同样穿着寻常富户的衣服。
“甚好,你这样与朕出行,再看不出什么破绽。”郭敞并没有扮平头百姓,他身上贵气太明显了。强行去扮,那也不像。他穿的体体面面,却不夸张,京城里大户人家多着呢,这些人家的子弟大多如此。
“朕先与你分说一回。”马车动了起来,似乎是往宫门的方向去的,郭敞还在和素娥解释他这微服私访时的‘身份设定’:“出了宫门后,就不要叫官家了,素娥你就叫朕六郎,对外朕只说姓林,行六,乃是忠诚伯家的子弟。”
素娥知道,郭敞在先帝皇子中序齿是第六(前面五个序齿成功了,也没活下来)。至于说姓林,那应该是用了郭敞外祖家的姓,他的舅舅正是第一代的忠诚伯——郭敞照顾亲外祖家,特意封的。
至于说忠诚伯家本有六郎,会不会穿帮什么的,这倒是不用担心。
一则,京城大得很,大户人家子弟也多,那么多衙内在前,寻常些的子弟谁会都记得?另外,序齿排名这种事儿,还有不同的说法。有时只是自家兄弟姐妹关起来序一回,有时又会和堂兄弟门排名。
人家就是认得真正的林六郎,也会想会不会是林六郎的堂兄弟什么的。
“素娥你的话,自然就是林夫人了。”郭敞笑了一下,说到‘夫人’时本来没什么的,都是假的么,但他就是声音都更温柔了一些。
素娥垂着头,低声应了‘是’,道:“六郎。”
郭敞答应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马车穿过了不知哪座宫门,总之顺利的很,根本没有搜查的。若不是能听到宫门口卫兵走动之声,以及出宫门后完全不一样的喧闹熙攘,素娥都不能确定已经出宫了。
说起来,这其实不是素娥进宫后第一次出宫,不过她上次所谓的‘出宫’,是出了宫门就进了左近的画院——要说这算出宫么,物理意义上是算的。但从实际来说,根本不是。
“六郎,今日我们往哪里去?”素娥掀开一点儿车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但她对宫外不熟,也不知道他们是走在哪条道上,只得又回头问郭敞。
郭敞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前次说了《千里江山图》要画的山水之景,其中夹杂建筑,人物几乎没有。这样的景观,只能去城外看。”
郭敞是说到做到,这趟‘微服私访’主要是为了素娥,他自己的部分暂且靠后了。不多时,马车到了城中一处码头,这里又有一艘精巧画舫等着。他们弃车上船,随从的还有包括王志通在内的六七人,一副富贵人家出城游山玩水的样子。
大燕的京城是建立在周围四通八达的运输水路上的城市,水路运输在城内也非常有存在感,码头特别多。甚至为了方便船运,城内几乎没有浮桥,全都是便于同行的拱桥
素娥他们上了船,水上行船轻便快捷,王志通他们也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如今是太平年景,京城作为首善之地,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但谁知道会不会遇上意外呢?这会儿人在船上,却是隔绝了外部,不用防备太多了(唯一要防备的是别翻船了)。
之后泛舟城外不必多说,郭敞还陪着素娥去登山。京城外的山么,‘配套设施’总是格外好,山上道观寺庙不少,进山的路都是石阶砌成,登山算是相对轻松的了(在古代来说确实如此)。
等到山顶,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素娥可以说是饱览山河风光。稍事休息后,立刻就勾起草图来,一个时辰功夫,图就画了一沓。
“下山罢再不回去,‘回家’就要晚了。”这会儿山上格外冷,郭敞给素娥紧了紧上山时披在她身上的披风。
素娥还有些恋恋不舍,今天画的东西显然还不够,更不要说大部分细节都还没来得及记下。郭敞见她如此,便道:“下回再来就是了,我不是答应你了么?”
这就是说还有下次呀!素娥立刻挽住郭敞的手臂:“谢谢六郎!”
“这才知道谢?”郭敞笑了一声,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有些高兴,有些复杂,似乎有东西往下沉,又似乎脚下轻飘飘的。
有王志通等人跟随,两人相携着下了山。到了船上,吃了些点心、喝了些茶,不多时又重新进了城这会儿正是酒楼食肆要营业的时间,上工的百姓也正往家赶,这会儿的京城比上午出来时可热闹多了。
郭敞看了外面一眼,道:“天色还好,索性在外头吃饭吧机会难得,我也就算了,素娥你怕是从没吃过京城正店的美食,正好尝尝。”
所谓‘正店’,就是竞标得到了酿酒权的酒楼。这些酒楼不只是资本雄厚,背后往往还有贵人做靠山。也因此,正店酒楼相比起普通酒楼,环境、服务、饮食等,都有独到之处——说起京城里的正店美食,即使是富贵人家,那也是津津乐道的。
素娥进宫前家贫,肯定是从没吃过正店的,进宫后也不必说。至于郭敞,主要是他可以‘点外卖’京城里不少酒楼都提供外送服务,郭家天子一向亲民,御膳房吃腻了,又或者就是馋了,从宫外叫美食,也不是才有的。
先帝是这样,郭敞有样学样,是一般的。
因此,郭敞确实不差京城正店尝鲜的机会(这甚至没算他微服私访的情况),相比之下素娥就有些‘可怜’了。
素娥早就听说过京城正店的名声,点点头说‘好’,然后又颇有兴致地问:“那六郎打算带妾身去哪家正店?”
“你哪家都没去过,自然要先去‘樊楼’了。”郭敞与素娥挨得紧紧的,精神和身体都很放松。这一日出行,他与素娥夫妻相称,仿佛真的不是宫城里的官家与后妃,只是寻常大户人家不起眼的小夫妻明知道这是假的,可郭敞难免不沉浸到这种极其温情的氛围中。
京城里正店有不少,总共有七十二家之多,说起来各有各的优势。但要说名头最大,甚至天下皆知的,果然还是只有‘樊楼’樊楼作为豪华酒楼,比大燕的历史还长久,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故事,显然这些故事的流传助长了其名声。
不过,樊楼也不是靠老故事活着的,其豪华程度,即使是在普遍豪华的正店中也首屈一指——素娥他们在靠近樊楼的一处码头下了船,就步行到了樊楼。首先看到的就是彩绸装饰的楼门,以及红绿杈子样的‘拒马’。门楼后由五座楼宇组成樊楼,每座楼都高有三层,楼与楼之前还有桥栈相连。
这样庞大高耸的建筑,在古代民间实在不多见!
此时明明才开始供应晚饭,但樊楼已是人进人出,热闹非凡。素娥他们走进去,立刻就有眼尖的跑堂上前服务。
素娥这个时候也能看清樊楼的内部情况,可以看到临街这一座楼的大厅非常宽敞,摆放着不少桌案,但又不会阻挡行动路线。不少食客就坐在大厅,推杯换盏起来了——上头二楼、三楼,则都是包间,看不清内里。
郭敞不是第一回来,tຊ直接道:“三楼的酒阁子可有空着的?”
跑堂的立即道:“自然是有的,这会儿还早呢!客人请随小的来。”
这跑堂的显然受过相关训练,虽然乍一看到素娥,惊讶于这位眼生女客的美貌,但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老老实实垂着头说话。此时在前头引路,也不忘问郭敞想坐哪个方位的酒阁子,酒阁子就是小包间。
郭敞要了个临窗能看到风景的。
樊楼‘只有’三层,听起来并不高,但如果周围都是平房,最多有个二层小楼的情况下,这就很高了。特别是樊楼的举架还很高,说是三楼,但在素娥的主观感受里,三楼往下看,并不比上辈子四五楼给人的感觉低。
如此往外看,一眼能看到帝都鳞次栉比的房屋,甚至还能看到宫里去!
樊楼所在的景明坊本来就离东华门很近来着
郭敞见素娥往皇宫的方向看,当她是好奇,还笑着说:“说来这樊楼去岁扩建,还险些引出祸来大臣们奏禀,说樊楼五楼,有两座能窥见宫廷,应该封禁,不许人登楼。”
素娥刚刚是瞧见了的,樊楼并没有哪座楼被封了,就知道郭敞应该没同意——这倒正常,郭敞一贯给素娥的感觉就是那种实用主义者,民间酒楼太高了,朝向也不对,能看到宫里什么的,他不在意的可能性很大。
说实话,隔了这么远,前朝就算了,后宫大内哪还能看清?最多就是远远瞧见宫殿屋脊之类。
有的皇帝大约是在意的,不一定是觉得有人窥伺宫廷,自己会有危险。但这样轻易被百姓看到,确实会削弱皇帝作为天子的‘神秘感’,不利于统治——当皇帝的,或许没有这方面的清晰认知,但要说完全不懂,那也不可能。
“官家没封樊楼,果然是心胸宽大的。”素娥意有所指,微笑着说。
郭敞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倒不知道娘子也是会说奉承话的。”
郭敞本来还要说什么的,恰好这时跑堂的送酒菜来了,打断了酒阁子里的对话。王志通去撂开酒阁子的门帘,没让跑堂的进来,而是自己接过了端酒菜的托盘——东西不多,只有酒和果盘而已。
不奇怪,素娥郭敞他们才坐下没多久呢,就是樊楼的出餐算快的,也没有这么快。好在此时用餐,常见不一同上齐的。先上酒菜和果盘,以及一些事先能做好的菜色,叫客人开开胃、填点儿肚子,没毛病啊。
果盘什么的,素娥不大在意,只是特别看了看送来的两壶酒。两只银壶,一只里盛的是‘和旨’,另一只里盛的是‘眉寿’。
正店都能自己酿酒,自然要发挥这一优势,所以他们都会重点打造品牌,酿造和别家不一样的酒。如今各正店都有自己的酒水品牌,樊楼的就是‘和旨’和‘眉寿’素娥对酒的兴趣不大,至少没有时人那么嗜酒。
不过这可是难得有机会品尝的‘名酒’,自然比果盘什么的有吸引力的多。
宫廷岁月096
素娥一行紧赶慢赶, 才赶在了天黑之前回宫天黑之后,宫里各处门墙都会落锁。有郭敞在,不至于被拦在外头, 但总归多些麻烦, 她偷偷出宫的事儿也就瞒不住了。
回到宫中, 照旧是上车的老地方, 刘亮将重新戴上帷帽的素娥送到了玉殿跟前拐角处。早就注意着外边动静的何小福迎了出来,低声道:“娘娘总算回来了!还当是迟了,不知道怎么办呢!快些进殿吧,门口人已经被支开了。”
素娥只是个才人, 侍女本就不多, 再加上玉殿没有住其他妃妾——这可真是帮大忙了!人手少的情况下, 到处人都不多, 支开一两个也容易。
素娥就这样偷偷回到了静室, 换下了外出的衣服,穿回了宫妃服装, 头发也重新梳理好在今天对外的说法是要礼佛的,发髻本就很简单, 很容易就恢复好了。
这边素娥‘偷偷摸摸’时, 郭敞那边就要‘光明正大’的多了。他下了马车, 就在楼阁中换回了官家的衣服, 大摇大摆地回了福宁殿窥伺帝踪是重罪,谁也不会问官家怎么突然出现在附近。
别说是猜不到了,就算是猜到一些的,这种时候也会装不知道!
这一晚, 郭敞是没有叫后妃来侍寝的,洗漱完毕要独个就寝时, 就半躺在床上,伸手摸到了熏被窝的球形香炉。就是那种镂空的,可以在内心点香,怎么动香都不会倒出来的那种——郭敞摆弄了那球形香炉一会儿。
“这被中香炉是高才人进上的罢?”郭敞忽然道。
王志通连忙回道:“回官家的话,这银鎏金重瓣金菊纹样被中香炉是高才人重阳节进的,一共两只。”
“应该是她画了样子,再叫意思局或司珍司做的,宫里的样式不是这样。”郭敞说了一句,而后又道:“这香是和被中香炉一同进的,难得她是怎么合出这样的香来明明还是熏香,却没什么烟熏气。”
哪怕是烟再少的火熏香,都难免在香味渐淡后,残留下烟熏味,或多或少而已。一般人或许不在意,但郭敞却是个嗅觉灵敏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过去郭敞基本不用被中香炉——别的地方用了火熏香,烟熏味还能散去,或者没那么明显。可被窝这种地方,烟熏味都闷在里头了!
素娥注意到了郭敞不用被中香炉,天气冷了也不用,暖床只用汤婆子。而在搞明白他为什么不用被中香炉后,她就努力去合没有烟味的香,这很有难度,但不是做不到。要么选取留下烟熏味很少的原材料,要么让烟熏味本身成为香味的一部分素娥是双管齐下。
这样送上的重阳节礼,果然让郭敞印象深刻,并且当即就用上了被中香炉(被中香炉一是用来熏香的,另外也有保暖的作用)。
“高才人一贯有巧思。”王志通知道这种时候顺着官家说好话就对了。
“是啊,素娥是兰心蕙质。”郭敞点点头,回忆起今天一天的事,忽然说了一句让王志通眉毛一跳的话:“她一向很好,今日与朕出宫朕有时想想,若真是与素娥做一对寻常小夫妻,倒也不错。”
这话王志通真没法答了,不管往哪方面说,都忌讳的很!
郭敞见王志通如此,才后知后觉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些过了,也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起另外不相干的——有些像没话找话来掩饰什么了。
“说来,素娥还没画完淑妃她们的写真画儿吧?”
王志通敏锐地注意到,官家在提到曹淑妃时,语气已经没有多少温情了。虽说自从曹淑妃当上这个淑妃起,官家对她就一日不如一日他这个官家身边的‘贴心人’看的清楚,分明是真情不再,只有些面子情了。
但是,像是今天这样冷淡,语气中的无所谓还是让王志通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伴君如伴虎就是如此了,王志通有时也会用后妃们的际遇变化惊醒自身呢。
“回禀官家,才只画完了淑妃娘娘一人的淑妃娘娘催的紧了些,高才人推拒不得。不过如今画着吕淑容的就好多了,吕淑容又不催促。说不得吕淑容本就不在意一张写真画儿的事儿,不过是其他人都要了,她随大流而已。”
王志通这算是暗暗帮吕淑容说了好话,他这个人多少有些‘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心的。当初康皇后对他有些好处,如今康皇后早不在了,宫里看来看去只有一个吕淑容算是康皇后的人这就算是全了当初一点儿恩情。
当然,王志通也不能瞎说,帮吕淑容说的是好话,那也是实话!
“端娘的性子么,一向是不会为难人的。她和素娥又没得仇怨,你不说朕也知道”郭敞瞥了一眼王志通,虽有敲打之意,但看起来并不至于生气。
‘端娘’是吕淑容的闺名,她原名为‘吕端娘’。
郭敞又接着说:“朕的妃嫔,第一要务是伺候朕,旁的事儿和她们有什么相干?叫人忙的那个样子,是想着怠慢朕吗?”
王志通知道,这是官家在给曹淑妃她们令高才人画写真画的事定性。
“明日去传朕的口谕,只说高才人许诺她们的写真画儿不成了,朕有别的画要叫高才人去画tຊ.再有,既然她们想要写真画,朕也不会不满足她们。不过是写真画,画院里的画师一样能画!从明日起,自有画师去给她们画。”
“不仅要画,还要画的精细,画的多多的一张怎么够?画个十张八张,叫她们哪间屋子里都有的张挂才好!”
王志通低着头,将官家口谕牢牢记住了。第二日立刻就让人去各处传口谕,同时安排画师进宫。
宦官带着不同的画师去到曹淑妃、吕淑容、韩充容等人的宫殿,王志通自己则是特意亲自带画师去吕淑容处——郭敞没有给吕淑容特别优待,和曹淑妃她们是一样的,他过去说几句话,是想宽宽吕淑容的心。
他将官家口谕说了,又指了指一同来的画师,笑着道:“淑容娘娘的写真画就由蔡大人来画了。”
吕淑容并没有因为王志通所传口谕里那些话有一丝丝神色变化,仿佛听不出这道口谕里的‘责备’,一切如常地‘谢恩’。末了又对王志通道:“还是官家想的周全,还叫画师来进宫画写真”
王志通见吕淑容神情还好,便到一边去,压低了声音与她道:“淑容娘娘不要多想,官家知道淑容娘娘性子和缓,这次的事也只是随大流,并没有见怪。之所以一般安排,大抵是为娘娘好。不然其他人都是这样,娘娘没有这样,倒叫娘娘不好做人了。”
吕淑容面露感激之色:“官家向来明察秋毫,妾是知道的,如今只是画画写真而已,能有什么的?只要官家不生妾的气,那就好了。”
王志通的话半真半假,郭敞没生吕淑容的气是真的,看郭敞那时的反应,王志通就能确定这一点。不过,要说郭敞是为吕淑容着想,特意将她和其他人一起‘罚’,那就有些假了。不是郭敞没有这份细心,而是在吕淑容身上,他是不会有这份细心的。
但此时这样安慰吕淑容,有些话就不必说透了——甚至,吕淑容自己不见得看不清,只不过有时难免自欺欺人。
而不同于吕淑容处的‘平静’,往漱芳殿传口谕的刘亮就正面面对了曹淑妃的不满。
“这不可能!官家怎么会——”曹淑妃眉毛都拧了起来,她根本不相信官家会这样‘不留情面’!
眼下这件事的关键其实不在于郭敞‘罚’她们被画写真画,是的,按照郭敞的命令,要一次画个十张八张的,还都是画师仔仔细细对着画,那是很折腾人了。但是,真要说是什么难以承担的惩罚,那也不至于。
关键是这个举动透露出的讯息:官家为了一个小才人,居然没给她留体面!
即使那个小才人是有宠的,也不能这样啊!这要是传出去,她在后宫的气势,怕是要一下散去大半了说到底,她在后宫能成势,一靠位份高,二靠官家宠。而位份高,本质上也是因为官家宠爱么。
而一旦官家的宠爱打了折扣,其他人怎么看?
面对曹淑妃的不满,刘亮自是不会有所劝慰的。只是露出宦官常见的那种略带讨好的笑容,然后保持沉默就好了——他是来传官家口谕的,完成这个任务后,曹淑妃的情绪和他有什么关系?
若是曹淑妃情势正好,又或者他和曹淑妃有些交情,那也罢了,总要说点儿好话宽慰。可他和曹淑妃是没得交情的至于曹淑妃的情势么,别说刘亮已经从师傅王志通的暗示中知道了。就是没有师傅的暗示,官家这次的口谕,他也该看出来了!
官家宠爱高才人不假,可曹淑妃的面子,说下就下了,就不只是官家宠爱高才人那么简单了。应该是官家对曹淑妃本身也没太多耐心了不然的话,总有更圆缓的法子,不至于叫曹淑妃面子上难堪。
等到代表福宁殿的刘亮离开,曹淑妃才真正发火了!就算是画师人还在漱芳殿,也不能让她暂时抑制自己的怒火,以及从内心深处渐渐升起的忧虑。
曹淑妃是那种进宫以后,真的一点儿委屈都没受过的‘幸运儿’。这种时候却是显出了这种‘幸运’带来的不足,如韩充容等人,或许有不满,但当下都不会说什么,只默默接受‘惩罚’就好。只有曹淑妃,哪里能忍!稍后就去福宁殿‘求见’了。
郭敞听说她来,大约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本来根本不想见,但曹淑妃执着,不见就不走。再想到这些年的情分,郭敞到底还是见了她。
见到曹淑妃,就叹了口气:“淑妃你这又是怎么了呢?”
“官家,臣妾不服!”曹淑妃跪倒在郭敞身前:“该是高才人与官家告状了罢?臣妾不知高才人与官家说了什么,可实际不是那样的臣妾不过是见官家那写真画画的好,便托付高才人也帮着画一幅,高才人答应的好好儿的,当时见着并无不情愿——”
郭敞原本还有些怜惜的,毕竟他知道自己这几年宠爱下,曹淑妃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有过这样低的姿态。但此时听她说到这里,最后一丝怜惜也差不多消散了,只摆了摆手,不让她继续往下说了。
“素娥并未告状。”郭敞一句话就让曹淑妃露出了‘这不可能’的表情,然后才道:“再者,花容你与朕说实话,你真的没有一丝别的心思,只是想要一幅写真画儿?真的不知道素娥她不情愿?”
郭敞和曹淑妃对视,曹淑妃有些顶不住来自皇帝的压力,但还是勉强说道:“官家,臣妾没有,臣妾真没有。”
其中心虚,是个人都听得出来。除非是听话的人有意配合,不然的话,真是只能用来骗傻子了。
郭敞露出失望的表情,摇了摇头:“罢了,就是如此了你今日来就是要说这些么?总不能是叫朕收回成命的吧,天子金口玉言,没有朝令夕改的说完了就回去罢。”
曹淑妃近乎于茫然地回了漱芳殿,这时候画院来的画师依旧在。恭恭敬敬道:“淑妃娘娘,照官家旨意,臣要为娘娘画写真画娘娘想画个什么样的?坐着、站着都行”
其实也不必选姿态,因为按照郭敞的话,要一次画个十张八张的,什么姿态都能轮得上!
“就这样画吧”曹淑妃低落地道。没有特意换衣服梳妆,就这样坐在圈椅上,神色茫然。
这样当然是不好入画的,但画师也不是傻瓜,这种时候自然只会应‘是’。很快铺开了画纸,细细描绘起来,期间曹淑妃其实动作经常有改变,甚至去里间休息过,他都没提出异议——真按照郭敞‘罚’人的本意,这些都是不应该的!
就是要用这种法子磨人呢!
今天的份画完了,画师告辞离开曹淑妃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等到回过神来,忽然就跑进了卧室,拿出了收在橱中的一卷画轴,动手就要撕裂。然而装裱好的新画很厚很坚韧,真不是轻松能撕裂的。
曹淑妃力气不大,一下没撕开,立刻就拔下了头上的簪子,一下又一下地扎在画上,扎出好多小洞——这是一幅写真画,画的是曹淑妃自己,是素娥画的那幅。
虽然曹淑妃不喜欢素娥,但这幅画画的很好,所以得到这幅画后,她还在小厅挂了小半月。后来收起来了,也是好好藏着的,打算等来年再挂上(此时挂画也很有讲究,太冷太热时都不适宜挂画。太冷容易冻损,太热容易蒸湿。而且挂上墙后,不多久就会换别的话,以免搞脏沾尘,又或者看厌了)。
“娘娘、娘娘,娘娘何必如此啊!”一开始漱芳殿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等到画都被扎坏了,才上来劝:“娘娘和一幅画置什么气?如此只是气坏了自己身子。”
“你们只会说这等废话!本位难道不知道这样没用,只会气坏身体?可是除了这样,你们有什么好法子叫本位出气,心情舒畅吗?”曹淑妃恨恨道,一手扔下自己的发簪,发簪落到地上,嵌着宝石的簪头一下就碎了。
之后一个月,曹淑妃几乎每天都不得不去给画师做‘模特’,画那该死的写真画!她是真的腻了烦了,也发过不止一次火。画师自然不敢惹她,尽力配合她了。但皇帝的口谕在那里,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曹淑妃这里tຊ是这般动静,怎么可能瞒得过同住漱芳殿的方采薇。很快她就打听来了事情根由,然后就陷入了沉思。
方采薇在仔细回忆,‘未来’的记忆里,有没有这写真画事件,然后就确定是没有的。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这件事里向婕妤也是当事人之一,和曹淑妃受到了一样的‘惩罚’。若是‘未来’的记忆里有这件事,她在向婕妤那里没道理见不到。
方采薇倒是不知道‘蝴蝶效应’之类的说法,但她也知道自己做的事不仅仅会影响到自己,也会或多或少影响到别人。所以思来想去,只当曹淑妃引起写真画事件,就是这种接连影响的结果。
现在的问题是,官家竟然为了高素娥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委屈’,一气‘罚’了好几位高位嫔妃虽说这罚的轻巧,但罚就是罚!重点不在于惩罚的内容,而在于这种将双方上称称量后,做出的选择本身!
显然,高素娥在官家那里,比曹淑妃、吕淑容、韩充容、向婕妤、魏美人、楚美人加起来还重!
哪怕吕淑容从未得宠,向婕妤更是不招喜爱,魏美人算昨日黄花,楚美人则是有些不上不下——可曹淑妃总归是曹淑妃,而韩充容,虽然方采薇不怎么喜欢她,但也承认,人家屹立不倒这些年,不管宫里谁得宠了,谁又失宠了,她始终是有自己的位置的。
方采薇知道曹淑妃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但在她彻底失宠前,所谓‘破船还有三千钉’呢!
实际上,直到方采薇‘未来记忆’的最后,曹淑妃也只能说是在不断走下坡路,走到底了也说不上彻底失宠不过对比她曾经的盛宠,那样不疼不痒地做个寻常后妃,也可以说是‘彻底失宠’吧。
但眼下这样,就是因为高素娥的那‘一点点委屈’,曹淑妃的体面也算不得什么了。方采薇不确定这代表着什么她‘未来的记忆’是否哪里出问题了?或许高素娥崛起比她知道的要早。以及她这小半年做的事,看起来阻挡了高素娥,实际根本没用。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但最终也没个头绪。之后见到已经是吴国夫人的徐青红,以及王玉卿时,她就忍不住说起了这事儿。
“近日淑妃娘娘、淑容娘娘等人一直照着官家的话,在画写真画,这事儿你们可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不少人都在议论呢。”王玉卿点点头,一旁徐青红也跟着点头。
“怎么议论的?”方采薇忙问。
“还能怎么说,都说是高才人告状了。不过她运道倒好,正逢着官家要她画一幅画,这才好将写真画的事儿和盘托出。不然平白去说这事儿,倒显得有些多事了,不是官家喜欢的样子。”
原本写真画的事知道的人其实不多,也就是如今曹淑妃等人都‘受罚’了,大家才深入打听,使之成为了公开情报。
“便是运道好,逢着官家要她画一幅画,也没有这样为了一个小才人,责备那么多高位妃嫔的道理”徐青红这时慢慢地道,这也说出了方采薇的‘心病’。
郭敞说要素娥帮她画一幅画,那其实是借口。不过口谕里这样说了,大家自然不会多想,只当官家真有一幅画交给素娥去画。
“是啊,正是这样。”方采薇喃喃自语了一声,又问:“你们觉得这里面可有什么缘故,譬如官家是不是比看起来更宠高才人?”
徐青红反而能很自然地接受这个说法:“这是自然的,妾一直觉得官家看重高才人。侍寝虽然只能说不上不下,可经常伴驾,这说不得比侍寝还难呢不过,就是这样看重,还是显得古怪了。”
“官家此举背后,我们知道的太少,还是不好揣测。”
方采薇有些焦虑,‘未来记忆’是她的杀手锏,但现在有关键情报和‘未来记忆’对不上了,她也是有些不知所措但事已至此,她也不可能因为这种程度的偏差,就不去做原本就计划好的争宠。
她只能尽力让自己冷静:可能一切都只是她想多了。
宫廷岁月097
《千里江山图》并不是容易画的, 历史上的王希文画了足足一年才成,而且这期间必定是工作量拉满了。素娥虽然因为有算得上半个底稿的‘原画’,因此省了很多事前工作, 效率也能提高, 但到底一样要一点一点去画。
考虑到她是做不到王希孟那样一心一意只画画的, 最终她也画了一整年, 也就不奇怪了。
这一年之中,她不止一次出宫‘采风’其实到后期,她的画都画了一半了,哪里还用采风?但郭敞只要让人传话带她出宫, 她也从没主动说明情况, 只是默默跟随着一起出宫——不管怎么说, 她还是想出去的。
即使她很清楚, 这样出宫就好比是豢养鸟雀的人提着笼子往外遛一圈, 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其实和那只鸟儿无关不管怎么说,隔两个月左右就能出宫一次, 对素娥已经像是一个‘盼头’了,想到能离开宫廷喘口气, 她甚至会觉得宫廷其实没有禁锢住她。
这不是还能出去么?
“总算画完了。”何小福在一旁替素娥收拾刚刚用过的画具, 目光不住地往刚刚画好的《千里江山图》上瞟。虽然之前随着画作一点一点完成, 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这一次完成,并不比上次画好后多了太多变化,但惊叹依旧。
何小福并不会画画,但素娥经常画画, 她因此这对水墨丹青有了更多了解当然,即使一点儿了解都没有, 她也认为《千里江山图》是一幅难以描述的杰作。
“是啊,总算是画完了。”素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再不画完,颜料又要不够用了。虽说官家允了我随意去取用颜料,即使是珍贵的石青石绿也是如此,但那些人的抱怨一样不少。”
颜料并不是宫妃应有的供应,素娥能去取颜料,那是郭敞给特批的。按理说,这都是皇家的东西,下面的人管她用多少呢?但事实就是,很多人很容易生出不必要的‘主人翁精神’。这让素娥想起上辈子自己有一次领了餐厅的大额优惠券,真的去消费时,遇到的‘特殊服务’。
真的,餐厅是老板的,又不是自己的,客人用大额优惠券,照常服务就好。就算‘占便宜’,也是占老板的便宜,打工人急什么呢?
素娥用那些贵重颜料的时候,遇到的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总归是听了一些闲话,虽然不是当着她的面说的。
“那起子人不过就是看娘子面嫩,一向轻声细语的,才敢那样议论!要是真遇到个厉害的,要把这样事儿捅上去,论个分明,他们哪里敢这样说话?宫里多少事是祸从口出,还吃不到教训吗?”何小福依旧有些愤愤不平。
“真的捅上去又如何?”素娥倒是平常心的很,淡淡道:“真的捅开了,他们受罚,我又能得什么好?不过是日后受的排挤更隐晦些,说都说不出来那起子人盘根错节,除了官家、圣人、大娘娘他们,还有宫中最风光的一些人,他们何曾怕过?有的是法子作弄人呢!”
所以宫里才有那么多无宠的小妃妾日子难过,即使她们名义上是主子,可奴婢依旧有的是办法敷衍,甚至为难她们。
何小福明白这个道理,跟着也叹了口气:“正是呢,前几日范阳县君来说话,奴婢就和她的婢女说过话。说起今年的过冬炭,她们县君都有些不足了,更不必说什么日常内膳房那边不恭敬”
范阳县君李虫儿和素娥的关系还不错,但素娥一个小才人,又不是她的主位,也做不到庇佑她。因着李虫儿位分低,没得宠爱,日常真是处处磕磕碰碰的,难过的紧。
“李姐姐性子要强,这些都不会说”素娥摇了摇头:“过几日恰好是李姐姐生辰,到时候送礼就送的实在些吧。”
素娥是玉殿主位,又是有宠的,物料什么的不止不会短缺,还多有富余。所以听她这样说,何小福便以为素娥是要送物料给李虫儿,道:“娘娘是要送些过冬炭给范阳县君么?”
素娥摇摇头:“那也忒直白了,倒叫李姐姐脸上不好看。再者,送炭动静太大,别人都看见了,说不得叫人议论,tຊ我倒是没什么,可李姐姐还要仰仗主位娘娘过活呢送些真金白银罢,左右有钱在手里,什么都能买得到。”
相熟的‘闺蜜’之间送礼,素娥过去也计算价值,但更多还是讲究个有纪念意义,不可能纯论钱的。这一次倒是不必了,素娥考虑了一下,就让人找出了一对银瓶、一对金碗——东西的工艺还可以,但在宫廷中就寻常了,称不上有收藏价值。
这样的东西送过去,就不用特意留着,本就是可以直接当钱花的。
处理好这事儿,素娥用了晚膳,天也就黑了。冬日日短,是这样的——第二日,也是‘恰好’,郭敞又一声招呼没打,来了玉殿。
素娥见她,便笑着道:“官家来的可巧了!《千里江山图》昨日才画完,如今正在晾干墨迹呢!官家若是不来,臣妾也不好送到福宁殿去。如此,官家要看到这卷画儿,又得再等些时日了。”
无论是西方的油画,还是华夏的国画,其实都要挺长时间才能真正晾干,有的时候还会用上辅助手段。
郭敞自从素娥正式开始动笔,就没再看过《千里江山图》了,最多就是当初见过底稿,晓得一些布局而已。之所以如此,却是素娥特意要求的——在作品完成前保持神秘,这也是维持期待感,增加到时候惊艳程度的法子。
当然,对郭敞不会这样直接说,只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就够了。
“画成了?”郭敞意外地挑了挑眉:“阿弥陀佛!总算成了,你这一年别的什么都没画,尽画这幅画儿了朕原本打算叫你为大娘娘画一幅观音像,好叫大娘娘高兴高兴,于你也有好处。可见你实在抽不出身,也就没提,只叫画院的张本亭画了了事。”
“他的观音像、佛像、神仙图向来是不错的。”
“官家也会念佛?”素娥拉着郭敞的手,带他去看画好晾在另一个房间的《千里江山图》。
“朕不止会念佛,还会念老天爷呢圣天子百灵百助,这你都不知道了?”郭敞玩笑着说道。
走进另一间屋子,明显感到这间房的温度更高一些,应该是多用了几个熏笼。这个房间里,当中架着的画卷很有存在感——展开后有一米多长呢!
郭敞走过去看,然后就怔住了。虽然已经见过素娥画出《瑞鹤图》这样的杰作了,虽然他知道素娥画了一年才完成的画卷,绝对是不一般的。但真的见到一幅这样的作品,本身就画画的他难免惊叹。
素娥这幅《千里江山图》整体上和原版的《千里江山图》高度相似,除了具体景物不同,所用技法、布局、颜色等,都是一致的。真正是形不似而神似呈现出来的效果也差不离。
“你当初要用那许多石青、石绿时,朕就知道了,必定是要画‘青绿山水’了,但没想到画出来是这样。”郭敞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画上挪开了视线,颇为感慨地道。
青绿山水是隋唐就有的山水画种类,特点就是主要用石青石绿着色很显然,真实的山水不大可能呈现出青绿山水中的那种颜色。但这样画也不能说有问题,最简单的,大家常用‘墨’去画任何东西,那些东西就一定是黑色、淡墨色的吗?
特意用石青、石绿去画,因为这两种矿物颜料的特质,真是既浓墨重彩,又深沉内敛,本来就非常有特色虽然从不是主流,可也算是自成一家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石青石绿太过昂贵,自古以来青绿山水就很少有大尺幅,小品居多。另外,哪怕是小品,《千里江山图》这样毫不吝惜地使用石青石绿的也十分少见——素娥学的是王希孟,用起石青石绿真的是手都不抖一下的。
结果就是,整幅画烟波浩渺、云雾蔼蔼,山河既有凡间壮丽,又有仙境超然。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蓝绿,将画中景色描绘的真实,又高于真实一面感慨风光自然,一面又觉得富丽堂皇,极具修饰。
除了颜色上带来的第一眼冲击,山水布局的巧思,还有细致处的栩栩如生,也是整幅画成功的原因。不过,到底还是大大小小的色块更能第一时间抓住眼球,郭敞也难免被《千里将上图》那种华丽与自然完美结合的色彩给击中。
“这幅画道家气太重了。”郭敞‘啧啧’两声:“若不是知道你不信这些,还当你是修道之人了。”
“不过也不一定,当初那《瑞鹤图》也有道家气你是不信道家那些的,但你自在就有道家的品格,脱俗之质宛然。”
郭敞确实很有品味,又或许是看过了太多好东西,这些都成了本能了——哪怕是原版的《千里江山图》,也很有道家意味。这或许和宋徽宗本人信奉道教有关,不是都有个‘道君皇帝’的称号么?而这幅在他影响下才完成的名画,必然会体现一些他的审美志趣
“青绿山水到这地步,这幅《千里江山图》都不好归于其中,应该单列一项,叫做‘金碧山水’才是。”郭敞又往后退了一步,整体去看这幅《千里江山图》:“这些山石是以泥金勾勒绘制的罢?”
“旁人这样大手大脚地画,倒不是说就俗了,只是画的都是富贵已极的场面。可你这幅画儿,纵使是‘金碧山水’,也只觉得苍翠厚重,金碧辉煌也转做了灿烂壮阔‘千里江山’四个字不是那么容易承接的住的,这么大的名号”
“但这幅画做的极好,尺幅之间其实没有画出千里图景,但气势何止千里?大燕山河之辉煌、国力之鼎盛,都尽在其中了。”
郭敞确实非常喜欢这幅《千里江山图》,喜欢到了什么地步?为了看这幅画,他接连几日都跑到了玉殿。直到确定《千里江山图》可以移动了,立刻就把画带走——他甚至为《千里江山图》专门开了一宴,让亲近的宗亲外戚、勋贵公卿都来赏画。
这有些夸张了,但并不算出格。毕竟如今民间就有‘点茶烧香、挂画插花’四般闲事的说法,说是闲事,其实就是雅事其中‘挂画’一项,就是将杰作名画挂起来,召集同好或者亲友前来欣赏(当然,也可以单纯是挂在屋子里,自己欣赏,其中同样有种种讲究)。
民间‘挂画’常见,这些宗亲外戚、勋贵公卿,凡是有些风雅的,谁没参加过这样的场合?当下也不过是官家也‘挂画’而已,不足为奇、不足为奇啊!
一开始,这些来参加的贵人们,其实对画的兴趣并不高。别说是在宫廷了,就是在宫外,一次‘挂画’聚会,重点在‘画’本身的,也是一半一半,甚至更少。有的人是附庸风雅不说,更有甚者,就是单纯为了社交!
现在是皇帝‘挂画’,那重点必然是皇帝,而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画啊!
不过当《千里江山图》真的展示出来了,不少人的目光还是难免被其吸引,惊叹声不绝于耳。特别是一些本就懂画的,见猎心喜,只想凑近些看,结果还被拦住了。这是怕呼出的气太重,把画弄坏。
好好‘炫耀’了一遍入手了一幅珍品,郭敞回头就晋升素娥为‘美人’。
大家都知道,这是为她画出《千里江山图》奖赏她,但没有后妃晋升是为这种原因,所以晋封时不是这样说的,只说是她伺候的好而已一时之间,后宫学画的都多了起来,虽然大家都知道要画成素娥那样子,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且真的达到她的水平,也不一定就能有同样的运道,但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
自己被封为美人,素娥在收到晋封的旨意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是画了《千里江山图》,但根本没说过要把《千里江山图》献给皇帝吧?所以这就是郭敞自顾自做的决定,默认她就是为他画的《千里江山图》。
虽然素娥是不情愿的,她很舍不得《千里江山图》。但面对现实,她能怎样呢?最终她也只能安慰自己,画画用到的珍贵颜料都是郭敞提供的,放在文艺复兴时期,他高低是个赞助人,画归他也是当然的。
她不是还因此得了赏赐和晋封呢?特别是晋封,那可是全面涨待遇!作为美人,俸禄、福利都不是一个才人能比的。
想当初,她一开始为自己制定‘后宫升职计划’时tຊ,设定的最理想未来,不就是位份达到‘美人’,同时成为一殿之主吗?现在看起来,她才十八岁(翻过年去就十九岁了),就已经达成最终目标,日后可以进入养老状态了!
换个说法,她以后根本没必要再那么讨好郭敞,甚至做许多自己其实不怎么愿意做的事。就算郭敞因此渐渐不再宠幸她,只要不至于‘厌恶’,她也能在这个宫廷中游刃有余地生活到老了。
或许不会有如今这么生活优裕,但话说回来了,她现在生活不幸福,难道是因为生活还不够优裕的原因吗?
“恭贺美人!”不同于素娥已经‘大逆不道’地想象着今后要敷衍郭敞,玉殿的侍女们都喜气洋洋的,每个人都上来给素娥磕头道喜。
这不只是为了素娥晋升后肯定会给她们放赏,也是真的为素娥高兴。
素娥过去一年里,维持着有宠的状态,每月侍寝两次左右,境况不差。再加上她经常伴驾,更叫人高看但‘才人’位份还是低了些,因着这个,吃亏的地方不少呢!如今晋升为美人,就算是将最后一块短板给补齐了。
素娥封为美人没几日,六局就将美人该有的东西流水似的送到,与此同时,掖廷更是补上了四个侍女——才人是八个侍女,美人就是十二个。
内膳房则没有补人,才人、美人做主位都是安排四个司膳内人而已。
四个新人的素质和当初素娥封为才人时安排来的侍女差不多,都是聪明伶俐、各有所长的。素娥和她们都说了话,给了见面红包,就安排了差事,各司其职而已——随着她身边的侍女越来越多,肯定和当初只有肖燕燕、何小福、杜春杏、席玫瑰时不一样了。
玉殿之中主管人事的肖燕燕先带着四个小宫女去下所那边放东西安置,小宫女瞅着下所的情形,其中一个就对同伴道:“咱们真住这儿么?这倒是比掖廷那边好多了。”
原本玉殿的下所和宫里其他地方的下所一样,都低矮潮湿。但今年秋天,玉殿旁边有一座宫殿修缮时,素娥特意求了郭敞,让修缮的人将玉殿下所也改一改——素娥有着现代人的眼界,在房屋采光、合理布局等方面,有着超出时代的见解。
哪怕只是一点儿边角料一样的常识,在她的指点下改一改,也能在有限的下所空间里改出相对宜居的空间了。
“那是自然!”也住这间屋子的杜春杏从外面走进来,说道:“两人住这间,另外两人住隔壁那间吧——我们下所原本就住的人少,宽敞许多。今秋娘娘又特意求了官家,叫人修缮整改了一番,这才有你们看到的这样。”
修缮下所花费并不多,但到底是破土动工的事儿,素娥是不可能自己决定的,所以得先得到郭敞的允许。
安置了小宫女,肖燕燕将她们交给了杜春杏‘教导’说起来,就这两年多功夫,杜春杏和席玫瑰两个小的,变化也忒大了!再不是刚刚来素娥身边,身量不足、稚气未脱的样子了。走出去,任谁都得说是气派的大宫女。
肖燕燕这时又往内膳房去,她一走进内膳房,罗颂贞就看到了她,笑着道:“我就说几时来人将这些糕饼拿去给娘娘看不过我没想到,竟是肖姐姐你来,打发个小宫女来不就是了?如今殿中又增派了四人,也不再缺乏人手了罢?”
“怎么劳动你这个大宫女不在娘娘身边伺候,倒来我们这里?”
所谓的‘糕饼’,是素娥新想出来,准备过节的时候用的。不只是玉殿自家吃,到时候还要进上呢——如今谁不知道,官家就喜欢玉殿的糕饼,搞得御膳房的人还要讨好玉殿的司膳内人?
虽说郭敞喜欢的,素娥都直接给做法,让御膳房也能做。但一种食物的做法又岂是简单的文字描述做法,就能保证完美复刻的?御膳房的人怕照着做有差错,到时候官家不满意,肯定是要求着玉殿的司膳内人指导的。
有求于人,就难免讨好。
玉殿内膳房刚把那些新式糕饼的样品做出来,得呈给素娥过目、试吃,只有素娥满意点头了,才会定下来。
“那四个小宫女正安置呢,哪里用得上她们?索性刚刚听娘娘提到了这桩事儿,不就来了。”
肖燕燕不大摆大宫女的谱儿,也没有其他大宫女那样,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主子大宫女寸步不离,这一方面是为了能及时伺候,满足主子的需求。另一方面,也是亲近主子,提高自身地位,同时防备别的侍女争宠。
大约是素娥平时就随和,能自己动手做的事,随手就做了,并不劳动贴身侍女。还有争宠风气、上下级尊卑什么的,她都不喜欢——上行下效、有样学样,她的贴身侍女们不少地方都挺像她的。
如今肖燕燕这样,不过是一种体现。
“肖姐姐越发有娘娘的品格了。”罗颂贞听了肖燕燕的话,叹息了一声:“姐姐瞧着,娘娘如今做了美人,竟是一切照旧的样子。”
“娘娘能照旧,是娘娘的定力但外头可不是照旧的。”肖燕燕露出一个笑容:“过去娘娘虽做着主位,轻易不会被怠慢了去。但到底一众娘娘中,只得做最低品的才人,差着一口气。特别是眼瞧着比娘娘晚得宠的方娘娘如今都是美人了,徐娘娘也做了才人”
“方美人那是运道好,谁让她生了小皇女呢?”罗颂贞打断了一下肖燕燕。
宫廷岁月098
在素娥过去绘制《千里江山图》的一年之中, 后宫相对来说是比较平静的。别说是什么大事了,就是冒出头的新人都不多——不是没有新的红霞帔、紫霞帔,只不过正经妃嫔里并没有新面孔, 得幸的宫女穿上霞帔, 往往就没有然后了。
非要说的话, 只有一个徐青红, 从贵人做到了才人。但她其实也不是新面孔了,素娥还没动笔画《千里江山图》前,她就在方采薇的提携下一跃而上,然后迅速成为贵人这一看就是要成为正经妃嫔的样子, 和寻常得幸的后宫女子不一样。
就在这样平静的一年中, 方采薇算是比较显眼的了。一方面邀宠手段花样翻新, 另一方面在后宫纵横捭阖在其他人眼里, 她是消息灵通, 善于揣摩人心的。有时大家认为她不可能拉拢到的人,最后居然也会和她结成同盟
相比起她邀宠和纵横捭阖的本事, 怀上龙胎,最终生下皇女, 倒是小事了。这只能说明她幸运, 承宠之后自然会有怀上龙胎的, 和怀不上龙胎的, 她是前者而已。
最后她因为生育之功,升为美人,并且搬到新宫殿,成为一殿之主, 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大家普遍认为这是得宠和生育双重作用的结果——后妃说是生育有功,但从来不是生育之后一定会晋升的, 这里没有必然联系。
大约是因为过去一年方采薇着实惹眼,肖燕燕在内膳房串闲话时会说到。几天后,范阳郡君李虫儿、越国夫人上官琼来给素娥道贺,恭贺她晋封美人时,闲聊之间也说起了方采薇。
“方美人如今算是引领后宫风气了,如今宫里多少人学她唱歌啊,只想以歌喉打动官家——便是出了美人献画,得官家赞赏的事儿,也无法动摇这股风气。毕竟画画入门便难,唱歌却是个人便能,不过是高低不同。”上官琼说起这件事,表情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学有什么用?”李虫儿却不以为意:“多少人学,但又有几个能出头呢?”
“如今方美人都是美人了,还是一殿之主,小皇女的生母,要端庄,不好先前那样邀宠了大家都想着,能不能占下她留下的空儿。”上官琼摇了摇头:“眼下学唱的风气,却是比方美人生下小皇女之前更浓厚了一些。”
“学唱的人真有那么多吗?”素娥极少出门,再加上消息不灵通,这些事还真不知道。她大抵晓得因为方采薇等人的关系,不少后妃,以及有上进心的宫女,都在练唱歌。但到底有多风行,那就不确定了。
从素娥的感觉来说,她不觉得郭敞有那么喜欢听唱,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得出官tຊ家喜欢的结论的——她自从上次给郭敞唱过《小河淌水》之后,就没有再展示过歌喉了。郭敞不要求,她也就不主动提。
他那样赞叹、喜欢过的《小河淌水》是这样,素娥实在无法相信他多喜欢听歌。
至于方采薇等人靠唱邀宠,素娥始终觉得,那不是她们会唱歌重点应该是‘人’,郭敞满意她们的人。至于会唱歌,大约只是个添头而已。
“学唱的人极多。”上官琼点了点头,然后又压低了些声音道:“美人怕是不知道,连曹淑妃之前都有召民间艺人进宫,名义上是要她们献艺,但都是宫外有名的歌伎,谁还不知道呢?”
其实这时候压低声音毫无意义,除了李虫儿外,在场都是素娥和素娥的侍女。大家听得真真的,真有人会往外走漏消息,她压低声音也没用只能说,这像是说到隐秘处,下意识的动作。
但其实这个消息并不隐秘,就连李虫儿都知道,就素娥这种消息落后分子才像是第一次听说,露出了意外之色——大家都知道,不过大家都不公开地说,只在私下谈论,这是一个真正公开的秘密。
“曹淑妃”素娥没有往下说,再往下说总有一种落井下石的刻薄感。
过去一年,方采薇成为后宫最亮眼的一个,其实也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意思。她是承宠比较频繁,但根本不能和过去那些真正得宠的宠妃相比。甚至,孙崇崇之流,次姚贵妃、曹淑妃一等的宠妃,鼎盛时代也比方采薇强不少呢。
“也不知曹淑妃是怎么了,一下就不得官家喜爱了。”李虫儿却没有素娥那些想头,就是有话直说。
“其实也不是‘一下’的事儿。”上官琼一贯是能客观长远看事情的,对后宫的事更是有一种旁观者的洞见,便道:“当时不觉得,但如今事后来看,自封妃之后,曹淑妃就在走下坡路了官家的心思确实不能揣摩,他是在曹淑妃封妃前就已经不满意了,还是之后呢?”
虽然上官琼用了疑问句,但她显然是偏向前者的,即封妃前就不满意了。不然的话,哪有那么巧,封妃之后立刻就开始不满了,难不成曹淑妃封妃后立刻性情大变了?然而就大家看到的,并没有。
或许是有些骄横了,但曹淑妃的骄横又不是她成为淑妃后才有的?她自来就非常受宠,当宠妃多少年了?一开始位份稍低时,还能收敛着,后来位份也高了,早就不装了。她做‘婉仪’时,别说是四妃了,就是圣人面前,也是支楞着的!
素娥没有对此评论什么,她也认为是‘前者’。但这样的话不好说开,她不愿意留下话柄早习惯了无懈可击就是这样的。
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拿这个警醒自己:这就是她们的‘官家’了,即使面上看着再情深义重,那也是九五之尊、称孤道寡。以为他当下有情意,就会一直有情意,未免有些想当然了。人从来都是会变的,而作为君王,他面对的诱惑更多,变心带来的心理包袱又几乎不存在。
这种前提下,会发生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他随时可以变心,然后抽身而退,不要一个人。其他人觉得这样的转变莫名其妙,但素娥揣测郭敞对曹淑妃的安排,无非就是已经打算抽身了,只是曾经答应过她,要给她封妃的。而且曾经确实浓情蜜意过,当下如此,多多少少有些愧疚心理。
于是封妃就成了‘完成任务’,也算是一个‘补偿’。有了这个补偿,最后一点儿愧疚也就不存在了。
听起来非常顺理成章,同时也让人齿冷每当意识到郭敞是个怎样的人时,素娥都会更坚定一些——绝不要被他打动。
倒不是说‘爱’,素娥是没法和郭敞谈‘爱’的她相信郭敞对自己有‘爱’,这在过去很多次两人的互动中她都能感受到(不管未来如何,过去和当下确实如此)。她只是自己没法去爱郭敞,谁能爱上一个绝对不平等,而且当你试图去平等对待,就是‘大不敬’的存在?
素娥一旦试图平等地对待郭敞和自己,那就不是现在这样百依百顺、完美无缺的后宫妃子了。
她会被认定不敬君主,最后大约和如今谁也不再提及的尚才人一样,一贬到底、远远发配,甚至更惨。
素娥所想的‘打动’,甚至连爱都称不上,只能说是一种近乎于爱的感情,信任、钦慕、依赖等混杂——处在她现在的位置,非常容易对郭敞生出这种感情。毕竟他是皇帝,他完全决定了她的命运。而她现在是世俗意义上的‘好命’,这一切拜他所赐。
或许素娥不喜欢这种‘好命’,但她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这种‘好命’,她才真是万劫不复!或许从当初顾尚功离开,她就得开始忍受各种欺凌与身不由己了
素娥害怕自己沉浸到这种近乎于爱的感情中,必须得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好在,郭敞并不让她‘失望’,所以宫中每每有极佳的案例摆在素娥面前。
“也别说曹淑妃了,人家再怎么说也是淑妃娘娘呢!哪里就要我们或可怜或落井下石了。”李虫儿依旧是快人快语,道:“曹淑妃就是再差,也是四妃之一,大不了做姚贵妃第二。如今看着姚贵妃,难道她过得很差?”
“多少一时得宠的小妃妾来了又去了,在她面前还是得恭恭敬敬。等到那些小妃妾新鲜劲儿过去了,被官家抛到脑后,姚贵妃、曹淑妃她们照旧稳稳当当。”
“是这个道理!李妹妹总是一语中的。”上官琼听了这话,也是莞尔一笑:“如今腊月里头,宫宴多得不得了,还得是妃位上的娘娘们坐得最上。今岁最得宠的方美人,也只能在下头看着呢!”
“上官姐姐说什么宫宴的事儿?”李虫儿满不在乎地道:“仿佛宫宴咱们能去似的,咱们之中,能去宫宴的也只有高美人了。”
宫宴除非是有特别情况,不然后宫一向只有品级的正经妃嫔能去上官琼和李虫儿,一个国夫人,一个县君,都是没资格的。
素娥听她们讨论起宫宴来,没怎么说话,除非是她们问到自己头上了——这种时候是不好说话的,说宫宴的好,仿佛是在炫耀。说宫宴的坏,更是一种‘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有装模作样的嫌疑。
而要从素娥本心出发,她其实是不愿意参加宫宴的。
宫宴偶尔有不错的,但大多都很无聊。郭敞、张皇后、向太后高坐最上,其他人按照各自身份,和他们的距离远近不同。宴会之中,歌舞表演热闹不错,可实际并不经看。偶尔有不错的,多参加几次宫宴也会看腻,之后就味同嚼蜡了。
至于觥筹交错之间,那些后妃之间不软不硬的言语交锋,更是让素娥觉得困扰。她本来就不愿意面对这些,这两年总在自己的地盘‘自闭’,如今就更难面对了。
相比起参加一场宫宴,吃些油腻腻的、不冷不热的食物,看几个早就看腻了的表演,和人进行语言上的交锋。素娥宁愿呆在‘家里’,无论做什么都好,哪怕发呆都行。
但不管她如何抗拒,宫宴该参加的还是得参加——今年因着年景好,全国上下没有大到需要上报朝廷的天灾人祸,几处产粮地还都大丰收,国库可以说是一下充盈了起来。因此元旦宫宴也格外隆重,豪华奢侈胜于往昔。
当然,这种奢侈还是和大燕过去相比,浪费程度还算可控。这大约就是国家走上坡路时的表现了,哪怕是奢侈的时候,也比王朝中后期‘厉行节俭’时强。
素娥在元旦宫宴上,被安排坐的位置又有所改变。之前她做才人时,基本算是才人里头最露脸的了,所以经常和陆美人、林美人这两个美人‘守门员’挨着坐。如今她都成了美人了,虽不至于成为美人里的头一个,也是中等偏上的,所以位置又提了提。
现在她和方采薇挨着坐,方采薇在她上手tຊ位置。素娥对面坐着的是温美人,方采薇对面却是一位婕妤——从这来说,方采薇似乎成了美人里头的头一个。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说的,过去一年她都很得宠呢生了小皇女后显然也没被郭敞忘记,依旧恩宠不断。
之前美人里最拔尖的一个应该是温美人,大家都说温美人迟早能得一个婕妤的位份。现在看着么,温美人还是有宠的,想来‘婕妤’位份不会少,就是气势上已经不如方美人这个后来者了。
素娥因着最近方采薇始终是后宫话题,落座后多看了她两眼。不过也就是两眼了,很快她就眼观鼻、鼻观心,只想应付过这一场宫宴——和她不同的是,方采薇看到她后,明显怔忡了一会儿,然后时不时就看她。
虽然其他人觉得方采薇这个举动稍显奇怪了些,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素娥,又觉得她有这个反应不奇怪比起别人,方美人的反应是更大一些,可到底那是高美人呢。
素娥大约知道自己在后宫是以美貌闻名的,这一点哪怕她消息不灵通也是知道的。她有眼睛可以看,而且每次去坤宁宫请安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会提醒她这一点。
后宫中以美貌闻名的妃子从来不少,素娥并不认为自己在其中算是特殊的——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话是对的。不过大家依旧会特别对待素娥,因为‘以美貌闻名’的妃子之间亦有不同。
郭敞的后宫中,一直以来公认的第一美人就是曹淑妃。其他的无论是姚贵妃、孙修容,还是苏婕妤、温美人,即使都有美女佳丽的名声在外,也都属于偏科选手,远没有曹淑妃的美貌有统治力。
姚贵妃华丽张扬,孙修容我见犹怜,苏婕妤清寒冷艳,温美人温香软玉,可谓是春花秋月,各有擅场。但也是因为特点太强了,谁也没法成为让所有人都闭嘴的倾城佳人。
只有曹淑妃,她皮肤白皙娇嫩,五官极其柔和精致,艳丽中又带着一股狡黠。仿佛是一朵骄矜名花,谁看了都没法说不美。
但自从素娥出现,这话就没法说死了。若说一开始还能说两人是各有千秋,美的不同。之后随着素娥逐渐长开,还有地位提高,而曹淑妃走下坡路,一些光环消失了大家表面上不说,都认为素娥是后妃之中最美的。
当然,最美的也说明不了什么,在大家看来,素娥就是个木头美人。若是哪个善于奉承的,有她的美貌,怕是早不止她如今的位份和宠爱了居然升为‘美人’都是因为献了一幅杰出画卷,这虽然也是她的本事,但到底不是那么回事儿。
方采薇会看着素娥发怔,却不只是因为她的美貌,还因为这时的素娥让她想起了记忆中的‘高素娥’。
不知不觉中,三年未来记忆已经走过了快两年,高素娥也从十七八长到了二十来岁(她算虚岁的)。这个时候高素娥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换个说法就是她更美了,和方采薇印象中的‘高素娥’几乎没什么不同。
印象中的高素娥不仅仅是美,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其实是美貌与气质结合她总有一种世间凡俗都不能叫她在乎的凛然独立,这一点一向清高的苏婕妤都不能和她相比。苏婕妤好歹是世人的清高孤洁,高素娥是什么都不在乎,仿佛只靠轻飘飘一口气和这个世界连着。
看到高素娥,总会觉得太淡了,淡得像是一抹水痕,轻轻就可以抹去,凉意与伤感油然而生。但她偏生又在眉目间,自有一种奇异的天真与瑰丽——稚气是褪去了,但肌肤和眼睛永远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女。
十四五岁的少女总有那么多或烂漫或忧伤的纷杂思绪,这些思绪像流水一样会灌进她们的肌肤中、眼睛里、心湖间。于是肌肤饱满充盈,眼睛水润欲滴,心湖也满涨了,一切情绪都像是要溢出来一样。
人的身体像容器,从出生起会往里面盛放,到了一定年纪后,则盛放的速度回慢于流失。于是这个容易又渐渐干涸
十四五岁的少女时期,绝对是这个容器最满的时期,一切都那么充盈,那么多,多得要满出来。
于是她们睁大了双眼,好奇与期待从头发丝到脚趾间都写满了。她们对一切都很好奇,期待着发生什么,什么都行——在这后宫中,保持这样的状态简直不可思议!
后宫催人老,别说是承宠几年的后妃了,就是真·十四五岁小宫女,往往也是少年老成。一双眼睛即使还有些灵动与好奇,也只存在于灵光一闪时。
有时候方采薇自己揽镜自照,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也会惘然大约是因为那三年‘未来记忆’的关系,她甚至比普通后妃‘流失’的更快。她的肉.体还很年轻,但眼神里的疲惫已经遮不住了。
凭什么高素娥能如此?方采薇不解的同时,或多或少也有些嫉妒。若是‘未来记忆’里的她,只认为是高素娥命好,一直以来顺风顺水,没来得及经历磋磨,自然能有那样的状态。但如今,重来一次,看到的东西更多了,她就没法那样自欺欺人了。
而且真要说的话,后宫里比高素娥更顺风顺水的也不是没有,但也不见她那样的。
大约她本来就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方采薇承认了这一点,与此同时,却是有些后悔了——之前打压高素娥时,她为了自己能立于不败之地,始终不能直接做一些事,导致打压的手段其实很有限。
在素娥被封为美人前,她还勉强满意于打压高素娥的结果,毕竟高素娥确实没起来若是方采薇记忆中的样子,这时高素娥虽没有明确后宫独宠,但也应该不远了。
但谁能想到高素娥因为一幅《千里江山图》被封为美人方采薇不是傻瓜,当然知道那幅画其实不是关键。若是官家不看中高素娥,她就是画一百幅《千里江山图》也没用!眼下画一幅画出来就能脱颖而出,分明是官家本就待她不同。
由此可知,还是没压制住啊!
这样是不行的,方采薇看着宫宴满堂热闹,又看看自己身旁于这满堂热闹格格不入的高素娥,心里的念头逐渐扎根之前有过犹豫的计划,却是要准备着了。
宫廷岁月099
方采薇晋升美人之后, 兼之养着小皇女,很快就般到新宫殿,成为了一殿之主。而她做主位的宫殿是‘清新殿’, 和之前住的漱芳殿, 分别位居大燕后宫东西两侧。
清新殿是大燕后宫东边的一座宫殿, 位于宝明殿之后, 西凉殿之前。是整个后宫东部宫殿群中地段最好的殿阁之一,能与之并列的只有一个宝明殿——说起来,如今宝明殿的主位娘娘美人范明珠,倒是和方采薇的定位有些像。
范明珠在素娥尚且没得宠那会儿就是才人了, 因为生下皇子, 这才晋封美人, 成为宝明殿主位的。方采薇生下皇女之前也是才人, 同样因为生育之功, 坐到了美人之位,成为一殿主位。
要说两人有什么不同, 大约就是得宠程度了。范明珠生下的皇子如今还活着,比他之后出生的两个弟弟强多了(这两个‘弟弟’已经夭折了一个了, 另一个看着还好, 但将来谁知道呢)——然而当初生下来时真是病殃殃的, 寻常人家孩子这个样子, 什么时候没了都不稀奇,何况是郭家的男孩儿。
因着这个缘故,虽然封了范明珠,郭敞却不愿意多见范明珠了。
这里头的心态其实很复杂, 一般的皇帝都不会喜欢生下不足之子的妃子,因为皇子的不足某种程度上反应的是天子的失德。而若不承认是皇帝失德, 就只能归咎于这个妃子不行。虽然这一般到不了失宠的地步(除非生下的孩子不是一般的不足,到了畸形的程度),但心里有疙瘩是必然的。
郭家在皇室这一支,因着众所周知的原因,子息上有众所周知的毛病。所以妃子生下不足的孩子,是怪不上妃子但怪不到归怪不到,不愿意面对的心是一样的。
不只是排斥见tຊ一个生下不足之子的母亲,这个孩子更是郭敞本能要远离的——生下来算是健康的皇子都让郭敞应激了,不到一定年纪,根本不敢稍加亲近。这种病殃殃的孩子,那就更别说了!
郭敞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孩子就没了,只能暂且当他不存在。这样孩子没了的时候,也能好受些。
这种情况下,做不到远离孩子而亲近孩子母亲。自然而然的,范明珠生了皇子,晋了位份,做了主位,却是恩宠赏还不如之前。
方采薇就不同了,她本来就比范明珠有宠。后来怀上龙胎,生的又是女儿——郭敞亲近起女儿来就放心多了,甚至某种意义上,他得通过亲近女儿这种行为,补偿刻意忽视儿子时的愧疚心理。
这约是一种自我说服:自己并不是一个坏父亲,也会疼爱孩子。对儿子的疏离,更多还是害怕孩子早逝,根本留不住,最后只能徒增伤痛。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自我说服也是现实。
说实话,在郭敞的后宫中,如果不是想着儿子继承大统,生女儿真的比生儿子好处多得多。仔细看看,凡是生了儿子的嫔妃,哪怕最后能复宠,中间也冷落了一段时间。更何况,不是人人都能复宠的,大多最后就泯然众人了(儿子活下来的另算)。
如今生了皇子的后妃也不少了,但儿子还活着的就三个。一个是冯贤妃,一个是范明珠,还有一个就是范明珠后头生下皇子的小妃妾(之前夹在二皇子和范明珠所生皇子之间的那位皇子正是去年没的。这种事对郭家的宫廷算是习以为常,波澜不兴了)。
那小妃妾位份低得很,小皇子生下来了,也只封了个才人。郭敞并不大喜爱她,但她‘运气’很好,难得一次侍寝就怀上龙胎,生下了皇子。因着她本身位份太低,作为皇子之母,实在不好看,所以便是无宠,也因着生育之功晋了才人。
而这三个妃嫔,又有哪个算有宠?因着儿子,面上该有的都有,但没有宠爱的后妃,总是差着点儿什么。就是冯贤妃强些,毕竟她是四妃之一,身份高贵。再者,二皇子已经过了容易夭折的年纪了,她不大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更不必说,作为活着的皇子中最年长者,他还有继承大统的极大可能
“正月里,下头进上的好东西真多,宫里也是处处有赏赐!”清新殿里,小宫女满面红光地串闲话。这段时间她们做侍女的,也是大小红包不断。有的是惯例该赏的,有的就是主子心情好了,或者得了宫廷的份例,见者有份,随手打赏。
“是啊,这几日好东西流水似的送来呢!我听说蜀锦和于阗玉是紧着咱们娘娘先挑的!”另一个小宫女与有荣焉道。
“这可奇了,我没听过这事儿蜀锦和于阗玉可都是珍品,别说是娘娘们了,就是圣人,也是盯着的吧?”
蜀锦不必说,自古以来就是‘奢侈品’,至于于阗玉,就是和田玉。在大燕以前根本就是皇家特许,普通人所用玉料都是地方玉,根本用不上‘于阗玉’。也就是本朝皇室不在意什么‘皇家专用’,再加上技术进步,于阗玉开采量增加,这才民间也用上了和田玉。
不过即使是这样,最好的和田玉还是只会落入特权阶层手中,其中最主要的自然就是皇室了。
“盯着归盯着,谁叫官家发话了呢?”先头说话的小宫女满不在乎道:“官家知道我们娘娘喜爱这些,特别是羊脂玉这就先让我们娘娘挑选了。”
后半句其实完全是废话,好东西谁不喜欢呢?但最后是方采薇先挑,只能是郭敞给予的权力。
“因着这事儿,还闹出了一场风波你是不知道,那些于阗玉器里,有一只最上等的羊脂玉刻的是‘珠联璧合’。范美人见过了,便一心一意想着那该是留给她的,谁承想我们娘娘见了也爱极了,便先选了去。”
“这是什么说法?凭什么范美人见了就以为是留给她的?”另一个小宫女不解。
说起这事儿的小宫女没直说,只是笑容奇妙,而很快对方也反应了过来——范明珠范美人生下的皇子,虽还是病殃殃,大家都猜他迟早夭折,但到底还没夭折不是?如今早到了年纪,自是由官家取了大名的。
郭璧他们这一辈,皇子并宗亲人家的孩子,都是从‘玉’字旁的。这个名字本身没什么,寓意挺好的——从‘玉’的字,就少有意头不好的!甚至很多字眼因为意头太好,外头宗亲还不敢用呢!相比之下,‘璧’这个字根本不出众。
即使古人眼里,说到‘璧’就会想到和氏璧,而和氏璧用来刻了玉玺,玉玺象征着皇权。
总之,因为范明珠生下的皇子名‘璧’,她自己又闺名‘明珠’,合起来本就是珠联璧合。她是想着要了这只刻着‘珠联璧合’的羊脂玉,给儿子佩戴。都说‘人养玉、玉养人’,多少有些替儿子养生的慈母新厂。
“哦,我明白了不过,这种事儿又没说透,也就只能想想了。不然,难道还能嚷出来?真要是那么说,那凡是‘珠联璧合’都该是范美人的了。‘珠联璧合’又不少见,锦缎上面就很多,难不成都归范美人?忒霸道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范美人还是气不过,刻意为难我们娘娘呢!”作为清新殿的宫女,自然是站在方采薇的角度说话的。
“范美人又没宠,怎么敢为难我们娘娘?”
“再是没宠,人家也养着皇子。只要做的不过分,什么事儿不是轻轻放过?有这样的底气在,人家敢得很呢!”
“哼这算什么?我们娘娘不是也养着小皇女!”
“皇子和皇女还是不一样嘛,而且宫里的皇子一向金贵。因着这个,养着皇子的妃嫔更多一分体面呢。”
“有什么不一样?要我说,这宫里养着皇女还更好呢!生了个皇子,都不知道养不养得大。真等到没了,那就是万事皆——”
“咳咳、咳咳。”不轻不重的咳嗽声打断了两个小宫女越来越‘肆无忌惮’的闲话。
然后两个小宫女抬头,顺着咳嗽声看过去,立刻站直了身体,垂着头害怕道:“赵姑姑。”
赵秀姑盯着两个小宫女,表情严肃,冷哼了一声:“你们倒还认得人?我还以为宫里的规矩都忘了,什么都不知道呢娘娘的事儿,是能这样议论的么?更不必说涉及到皇子。这要是被什么人听到了,往外一说,你们以为会怎样?”
“言语大不敬,甚至诅咒皇子拉出去打死都不算冤!”
听到‘打死’两个字,两个小宫女立刻抖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串闲话的时候太忘乎所以了,竟然说了那么不该说的话!
赵秀姑见她们还知道怕,不算无药可救,便道:“这是第一回,便不把你们送回掖廷了!都去对墙跪着,不到晚膳时不许起来——若是再有下一回,便只有赶出去一条路!不然留在清新殿,也是给娘娘惹祸!”
对于各处侍女来说,最怕的就是被赶出去,这比任何惩罚都重!会被赶出去,那自然是犯了错的。这样回到掖廷再分配,即使再有能力,也会被分配到极差的去处对于宫女来说,那就是暗无天日的未来。
至于说对墙跪着,直跪到晚饭时间,这个惩罚不算轻。就算没让膝盖底下垫碎瓦什么的,这也足够两个小宫女那时候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爬了。但到底定死了一个时间,受罚的宫女想来最怕没个准信的惩罚了——那种情况下,做出惩罚的人往往会有意无意忘记惩罚的事儿。
结果就是受罚的人受到超时惩罚,而且内心极其煎熬。
所以两个小宫女听到这个惩罚,面上虽然含着一包泪,想哭但不敢哭,但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罚了两个小宫女,见她们在清新殿正殿外墙根下跪着了,赵秀姑这才走进正殿东间。这时东间这边,是方采薇在和人说话,说话的对象是同住清新殿的一个小妃妾,东海郡夫人郑牡丹。郑牡丹比方采薇还早住进清新殿,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坐地户’了。
不过在后宫讲‘坐地户’意义不大,既然方采薇是清新殿主位,对方自然tຊ应该低眉顺眼。
“你先回去罢,郑妹妹的好意本位是记得了,只是如今且用不着。”方采薇在赵秀姑进来后,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东海郡夫人郑牡丹。
“娘娘。”赵秀姑走到方采薇身边,见她神情疲惫,便给他揉捏后脑和太阳穴。
方采薇微微合上眼,冷笑了一声:“秀姑你可瞧见了?又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呢!就是太有成算了当初我怀着身孕时,就敢截着官家了。若不是官家一向不爱后妃做这样勾当,叫她得宠了,我就要成笑话了!”
“如今又来说话,说要与本位分忧分得什么忧?”
现在方采薇的情形看着不错,本身就有宠,再加上生了小皇女,官家正稀罕呢,就更不得了了。就是外头进贡的蜀锦、于阗玉这些,居然也越过了那么多位份高过她的后妃,叫她先挑——但实际情况怎么样,方采薇自己最清楚!
东海郡夫人郑牡丹这个同一屋檐下住着的,大约也能品咂出一些来。
方采薇自认为已经用尽了手段、占尽了先机,如此她倒也真挣了个宠妃的架子。但她这个宠妃,明眼人都知道,是后宫一时之间没人吸引住官家,这才算的。真要说宠爱情况,别说是姚贵妃、曹淑妃当初摸不到边了。就是退一步,孙崇崇那样的,也差着些呢!
尤其是,随着新鲜感消散,官家对她已经有了失去兴趣的先兆了。如果不是因为生了女儿,颓势就显露出来了
当然,相比起后宫中大多数妃嫔,她这样就很好了。本来就不是人人都能得宠的,不过是数着日子看运气过活。
但方采薇怎么能满足于此?她可是有着‘未来记忆’的人!
特别是想到记忆中的‘未来’,她就无法安定于当下的生活了——未来可不是平平顺顺的!大家都能在后宫过日子,无非是有些人吃肉,有些人喝汤。未来的记忆中,后宫其他人真是没得站脚的地方了!
所以还是得对付高素娥方采薇深深吐出一口气。
“娘娘不必和这郑氏置气,她虽则有些小聪明,可这宫里,有时候小聪明有还不如没有呢!真要是个傻的,倒也不那么讨人厌了。就是这种处处小聪明的,更容易掉进坑里——娘娘不必管她,叫她自己混事,只当是看戏就是。”
“难道她真能起来?”赵秀姑笑着说道。
“自然不会,官家也厌恶这样没得分寸的”方采薇眼神中带着鄙视:“只不过平日有这么个人在眼前晃悠,好生叫人厌烦!”
“算了,也不说郑氏了你怎么迟了好一会儿?”方采薇看了一眼赵秀姑。
赵秀姑解释了刚刚在外面听两个小宫女串闲话的事儿,还说了惩罚的内容。又道:“这些小丫头片子不懂事,最容易犯这样的错!瞧着如今在清新殿里说话,以为不会传出去,就放肆轻浮了起来。”
“且不说隔墙有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没传出去,长此以往,纵得她们不晓得‘谨言慎行’为何物了,也迟早要出事!到时候她们死则死了,带累娘娘怎么好?”
方采薇点了点头,这清新殿里管束众侍女,一向是赵秀姑的事儿。她也赞成赵秀姑严厉一些,她自己是做好人比较多,可也知道御下要严的道理。赵秀姑非要这样,才能配合她呢!
这话说完了,方采薇看了看房间门口还站着的两名侍女,就扶着赵秀姑的手起身,往更里面的房间走去。
到了里间,她眼睛瞧着门口和窗外,确保不会有人靠近而不知情。同时压低了声音与赵秀姑道:“吴慧芳事情办得如何了?”
‘吴慧芳’是清新殿的宫女之一,平常看着并没有多受方采薇的宠爱,但也不是边缘化的那种。但其实方采薇非常看重她,晓得她性情沉稳、胆大心细,是个能托付事的,就想着让她做自己的心腹——在知道她母亲宫外病重急需钱财后,给了她一大笔医药费救回了她母亲。
之后吴慧芳就对她死心塌地了。
表面上她没有多亲近吴慧芳,但暗地里的事儿总叫她去办。这些‘暗地里的事儿’大多都不算什么,比如说作为耳目盯着清新殿的侍女,不要叫其中混入细作什么的但偶尔也会有相当敏感的事。
赵秀姑同样压低了声音:“娘娘,慧芳刚刚回来,事情是一切照着娘娘说的来的。不过不过,娘娘,真要如此么?这样的事儿扯出来可不小,要是不小心引火烧身”
“怕什么!”方采薇的声音冷然:“我们做的够小心了,一点儿把柄都没有。就算事后不成,也查不到我们。”
因为方采薇有着‘未来记忆’,所以如果她要设计什么阴谋,借助对人对事的先知先觉,确实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风过水无痕’,一点儿把柄都没有。这也是她明明知道赵秀姑说的是对的,还坚持己见的倚仗之一。
“娘娘说的是”赵秀姑抿抿嘴唇,虽然有些紧张,但方采薇的话还是给了她一些安全感。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解,不解为什么方采薇要这样算计高美人。之前她都忍着没问,这件事够隐蔽了,对她来说打听更多并没好处。这次是真有些忍不住,便问了一回:“娘娘,奴婢只是不解,您是和高美人有什么仇怨么?”
“不然何必如此呢这样做的话,高美人如何先不说,若是有个万一,牵扯到您这可太危险了!”
方采薇这次的设计是针对素娥的,而且不是最近才有的设计前期工作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按照她的计划,收网时机就快到了。而越是这种时候,赵秀姑才越是担忧。她当然不是担忧被算计的素娥,只是怕事情哪里有漏洞,方采薇被牵扯出来。
所谓‘引火烧身’,就是如此了。
“本位与高美人有什么仇怨?”方采薇反问了一句,神情变得有些飘忽,她又想到了‘未来’的事儿。
“是啊,娘娘,若不是不可解的仇怨,倒也不必如此。如今停手,还来得及。”赵秀姑小心地说。
她是真不知道自家主子怎么想的,如果看自家主子进宫以来的经历,怎么都没有和高美人结仇的经历。至于说进宫前,那就更不可能了。自家主子如何先不说,高美人可是年幼时就进宫了,哪来得及结仇?
宫里没仇没怨的,也会有阴谋算计,但那就是另有所图了。可怎么看高美人也不该是那样的靶子啊!她是有宠,可不算夸张,宫里比她更有宠的不是没有,就说她家娘娘,不也比高美人更有宠吗?
至于说因为皇子夺嫡而掀起后宫斗争,那就更犯不上了。高美人根本没有儿子,自家主子也没有——而且,官家如今正是春秋鼎盛,谈这些也太早了!
“停手已经来不及了,都到这儿了,怎么可能停下来。”方采薇的声音非常坚决,只是这样刻意的坚决,真不知道是用来说服别人的,还是用来说服自己的。
方采薇没有看向赵秀姑,视线依旧在门口和窗外挪移。这一刻她想到了很多未来的事儿,和官家有关,和高素娥有关,也和自己有关,于是越来越坚定。
她和高素娥无冤无仇?怎么可能!即使未来的高素娥可能都不知道后宫有她这样一个人物,但她可太知道高素娥了——她一个人夺走了全部的官家,打碎了后宫所有人原本还能做的梦,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她方采薇。
她是不会让那样的未来‘重演’的!
宫廷岁月100
“因着去岁年景好, 宫中比往年更显得大方。下头进上的东西,官家随手就分给后宫和宗亲了,大臣们也有不少得了赏的。要说后宫这许多人, 谁占了先, 还是方美人吧?”清新殿里, 方采薇的小宫女会串闲话。玉殿之中, 素娥身边的侍女自然也会,这会儿甚至提到了方采薇。
“是啊,越过前头妃、嫔、婕妤,得了不少好东西不说, 前几日一同送到的蜀锦、于阗玉, 居然让她先挑听说圣人知道了这事儿, 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便是请安时, 都因为这件事, 抱怨了呢。”
“圣人还在意蜀锦、于阗玉?谁缺少这些玩意儿,圣人也不会缺少罢?”
“哪里是东西的事儿, 分明是脸面!”小宫女露出‘你这也不懂?’的表情,又道:“虽说这事儿上方美人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 谁tຊ让那些东西送去, 官家御览时, 方美人正好侍寝呢!”
宫里是很难有什么秘密的, 即使是消息并不灵通的玉殿中人。对于这种发生在福宁殿内房中的事,也能像是亲眼看过一样主要还是这样的事本就没什么保密要求,又恰好契合了大家的八卦之魂。
“除了方美人外,该是孙修容得了巧。其他各样金珠宝贝没什么可说的, 只说那一条广南西路进贡的百鸟裙,就抵得过多少了?这都不是钱的事儿。而是有官家的话在先, 今后肯定是没有百鸟裙了,至少宫里不会有。”
孙崇崇今年正月里为了邀宠,拿出了准备已久的一支舞。格外叫郭敞惊喜,不只是一连招幸孙崇崇两日,还赏赐了她包括‘百鸟裙’在内,不少东西。
百鸟裙是很有名气的一条裙子——所谓百鸟裙,并不是像花鸟裙那样,在裙子上绣花绣鸟,这里的‘鸟’指的是材质。这条裙子是用了很多种羽毛鲜亮的鸟儿的羽毛,再使用特殊工艺编织而成。
‘百鸟’是说用了上百只鸟当然,这也是虚指。只不过不是夸大,而是收敛了,考虑到一只鸟身上合用的羽毛也不是很多,一条六幅裙何止要用百只鸟儿的羽毛!
广南西路就是后世广西、海南一带,那里在此时多羽毛漂亮的鸟,进贡的鸟羽织成的百鸟裙也算是特产了。不过就算是这样,那样奢华漂亮、耗费不知多少人力物力的一条百鸟裙,市面上卖至少也要几百贯上千贯了,还有价无市。
有价无市的意思是,市面上开价如此,但买不到货。因为制作这样的百鸟裙需要用到南方一些特有的鸟儿的羽毛,原材料紧缺且不稳定,工艺上又相当复杂,掌握的人也不多。这种情况下,市面上这种百鸟裙根本是可遇不可求。
所以才说有价无市。
价格放在那里,但也就是个价格而已。
也是因为如此,郭敞收到这条进贡而来的百鸟裙时,虽然称赞了下面的人用心,但也专门下令申斥了地方,让他们不要再穷尽人力物力进贡——像百鸟裙这种东西,实在是奢侈过度了,以后就不要送了。
宫廷生活是很奢侈了,但如今到底是开国才小几十年的时候,整体风气还是注重节俭的。
不管宫廷中实际多奢侈,那都是宫廷的‘固定开支’。毕竟‘非壮丽无以重威’,皇家就要有皇家的排场,不然很难震慑臣民,稳固统治但在这样的固定开支之外,再糟蹋东西,而且是无必要的糟蹋,对于想做明君的皇帝,那就是要警惕的了。
且不说宫廷节俭一些,能给下面减轻多少负担——封建社会里,皇室开支一直会占不低的国家财政,真不是后世能想象的。后世的‘个人开支’,即使是世界首富,相对一个大国的国家财政,也是不值一提的。
就算单看影响处在皇帝那个位置上,做很多事是有表率作用的。看似一条花鸟裙,就算真的值上千贯,在皇家内库诸多珍宝中也不怎么起眼,接受也没什么。但现在这样严词拒绝了,却是对风气有很好的引导。
那条广南西路的百鸟裙自带这样一个背景故事,又因为确实漂亮、珍稀,在后宫之中确实是有些名气的,也成为大家八卦的谈资。
“百鸟裙是很好说起来,咱们娘娘得的东西也不错。”小宫女对同伴说的话表示赞同,心里也畅想了一番那条百鸟裙的样子。
“自该如此,咱们娘娘一直是有宠的,就算没有得到方美人、孙修容那样的彩头,至少该有的都有。再者,咱们娘娘平常得到的赏赐多,这种时候再拔得头筹,怕是有些人又有的说了。”
说起来,郭敞给素娥‘赏赐’确实是这样的。正经放赏的时候,素娥这边只能说是不功不过,适应她在宫中的位份。反而是不年不节,也没有其他理由的时候,郭敞可能随便就会给素娥一些好东西。
其他人看不懂这个,只当是郭敞心血来潮——正经放赏的时候还记得照规矩来,平常就随心所欲了。素娥是个送礼总能讨他欢心的,他自然也会多给素娥送些好东西。
然而素娥这个当事人却不这样觉得,她一直认为这是自己构建亲密关系成功的一大佐证。
这就像是她上辈子时,关系亲密的人是很难直接谈钱的,所谓‘谈钱伤感情’。遇到生日节日什么的,要送精心挑选的、有纪念意义的礼物,直接给钱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当然,后来也有年轻人图省事儿,关系很好也会发红包了事,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总之,现代社会,素娥上辈子那会儿,专门给有钱人提供服务和商品的供应商,比如为圣诞节准备各种物品,甚至会刻意不提钱的事。钱是事后供应商和助理商量的,要过节的有钱人不需要关心那些。
这固然也是图省事,却也有特意构建一个近乎于虚幻的温暖氛围的意思。
仿佛节日的温情脉脉是这个世界的美好,是自己该得的,和金钱无关——这很幼稚,但据说很多有钱人就是需要这样的‘特殊服务’。实际到了他们的程度,日常中反而更需要一些‘务虚’的东西,务实的话赚钱时已经够多了。
郭敞大约也有这个意思,或许他没有明确的认知,但在他的潜意识里,素娥确实和他关系亲密像爱人,也像家人、朋友。而这种关系之下,尊卑明确的‘赏赐’其实会提醒他双方关系的虚假,这其实是对自身感情的一种伤害。
为了回避这种伤害,那种正经放赏的场合,他都不会关心给素娥的赏赐。于是下面的人安排,该有的都有,额外的一样没得。
但平常就不是这样,更接近于朋友间分享东西,赠送小礼物。
一些人看到了郭敞给过素娥不少好东西,却没有注意到,其实有些东西不值什么(以郭敞皇帝的身份来说)——这很正常,关系亲密的人分享东西、赠送礼物,就不是以价值为标准了,甚至可能都没有想到这一块。
而之所以那些东西里,好东西不少,其实是因为郭敞作为皇帝,到他手上的东西,就难找到不好的!
素娥对此没有任何不满,对于皇帝来说,送蜀锦,送于阗美玉,送百鸟裙,这些算得了什么呢?这和素娥上辈子听过的‘钱往哪里,爱就在哪里’还不一样。普通家庭中,这是正确的,因为家庭资源有限,有限的资源给谁,谁就是父母爱的孩子,这没毛病。
但对于皇帝,资源一定程度上是无限的,给一个人一些,不妨碍他给另一个人更多,只看他想不想。这样一来,‘钱往哪里,爱就在哪里’就不成立了。
相较而言,素娥收到的礼物或许有的称不上多值钱,但却是郭敞用心了的——一个皇帝的用心,这可比可以换算成数字的经济价值要难得多了。
就比如此时此刻素娥正在用的一块墨锭,这也是郭敞送给素娥的,准确的说是‘见者有份’。
这块墨锭还没有用太多,还能看到墨锭一侧压印着的‘诚心斋’泥金款识。
‘诚心斋’是素娥这辈子时间线上的末代蜀王的书斋,蜀王有爱妃张氏,原来就是蜀中数一数二的制墨世家的女儿。进入宫廷之后,蜀王喜爱她,总让她陪伴左右、伺候笔墨,是为‘红袖添香’。
就是那个时候,张氏借用宫廷的财力与工匠技艺,以及自己对制墨工艺的深厚了解,不计工本试制出了‘诚心斋墨’。
现如今乱世结束,大燕一统天下,‘诚心斋墨’的工艺也流散在战乱中,无法复原再制了。
如今市面上若有真正的‘诚心斋墨’出现,读书人得了都是要大呼幸运的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有些东西他有价无市。
嗯,又是有价无市,古代总是如此,好东西都有价无市。
这‘诚心斋墨’是素娥和郭敞逛大相国寺时见到的,和其他一些古墨放在一起。那等古墨中有真有假,摊主应该也只当那是仿制之物,不然当时的价格不会那样便宜。
大相国寺说是佛寺,但在京城却是个再世俗不过的地方,商业化也极其成功。
其位于京内城东南部,这里绝对是京城的地标性建筑。而让这座古刹拥有这样tຊ人气的并不是梵音,而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商业氛围这里就是后世一线城市的CBD,每月逢初一、初三、初八、十三、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八这些日子,就会开放庙市。
这个时候,国中、海外商品尽荟萃于此,胡商、高丽人、东瀛人都来此做生意,京中百姓,也都喜欢来逛看一番。
前次郭敞带着素娥出宫,正逢着开放庙市的日子,两人便一同去逛了逛前次,素娥的《千里江山图》都到了郭敞手里了!由此可见,郭敞后来还带着素娥出宫,落脚点真不在画画采风上。
他就是愿意带素娥,喜欢带素娥,素娥对此也心知肚明。
当时郭敞在大相国寺那个卖文房用具的摊子上细细地看了,倒觉得那几块‘诚心斋墨’是真的。
也没有别的说法,他对此研究不深。毕竟他想要什么东西,下面的人自然会呈上,哪里需要学习辨别真假?他只不过是看着眼熟,和他曾经见过、用过的差不多,所以断言是真的要让素娥来说,这才是最可靠的‘鉴定’。
郭敞不见得在乎几块‘诚心斋墨’,就算如今‘诚心斋墨’失传了,民间那些留存,只要他开口说要,难道还收不上来吗?更不必说,他还能动用皇帝的权威,动用足够的人力物力去复原‘诚心斋墨’。
很多所谓不能复原的、失传的东西,说到底就是钱没到位而已。
不过郭敞却是很高兴以极低的价格买到了那几块‘诚心斋墨’——这证明了他的眼力,是他凭本事得到的,更不要说其中还有捡漏淘宝的快乐。
但就是这样爱不释手的几块‘诚心斋墨’,是他‘本事’的证明,某种意义上的‘战利品’。他却将其分了素娥一半,只因为一句‘见者有份’。
素娥不是傻瓜,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这两块墨锭的‘难得’相比之下,这个正月里,无论其他人得了怎样的值钱珍宝,都不值其中万一。
就在素娥抓着诚心斋墨锭有些出神,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心情复杂时。她这玉殿却是有访客到了——是才人宋觉真和越国夫人上官琼,她们竟是联袂而来的。这并不常见,她们住的方向都不同,若不是约好了一起,很难同来。
“好难得,宋姐姐和上官姐姐是约着一起来的么?”双方叙礼后坐下,侍女端来热茶后,素娥好奇问道。
“哪里是一起来的,正好在玉殿门口遇上了不过也不是纯粹巧合。”上官琼迫不及待开口:“刚刚我和宋才人一路说话进来,才晓得我们都是为了一件事来的!”
“这会儿宫里该传遍了,但我想着美人这里说不得还不知道,所以一定要来说一说。却没想到才人也是这样想的,还来的时辰都撞上了。”
素娥轻轻笑了一下:“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
才人宋觉真也忍不住笑了:“我们算什么‘英雄’?不过是宫里无聊,又恰好听到这样吓人的事儿,要找人说说。找别人还怕到时候说了什么犯忌讳的,得罪人不说,传出去还要得个‘口无遮拦’的评价只有在美人这里,美人的口风是从不用担心的。”
“再者,宫里有什么消息,美人总是不知道。我们过来说一说,美人听得用心,真是极好的听众。”上官琼跟着补充,这真是非常熟了,才能这样没什么保留地说话。
“你们这么想就好了这样我也受益,有什么事稍晚些也能知道,不至于做个瞎子聋子的。”素娥喝了一口茶,才不紧不慢地问:“到底是什么事?听你们的意思,倒不像是平日里一般的新闻。”
宋觉真和上官琼互相看看,最终还是上官琼起了头:“这事儿从头说起,其实是几天前就有眉目了的原是说宫里一个内侍,该他当班时,他的主官也不见他。因他也不是那等差遣不上心的,一两日后主官还去他家中找他,却是家中也无人。”
内侍和内宦一字之差,却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其实是‘大内侍卫’,也是宫廷之中除了皇帝外的男人,不过他们守备巡逻很少深入到皇宫中的后宫部分——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只不过非常少见,并且在后宫绝不可能出现单独行动,且进出都有签字留档的,十分严格。
听着上官琼起的这个头,像是个标准的悬疑故事开头,确实和宫里平常大谈特谈的闲话不一样,素娥一下听住了。
“好大个人不见了,这还得了?”宋觉真接着上官琼的话往下说:“因着那内侍家中已经败落,本家都在京城下头县里,他是自己住在京城里,方便当差的。一时之间,连个可以问询的人都没有也幸亏他那主官上心,不然的话”
任何时代的‘大内侍卫’都是一个路数,广泛遴选勋贵子弟充任。另外,最次也得是小地主、自耕富农家的‘良家子’——这些人都是封建帝国之下的既得利益者,或者至少也是‘有恒产者’。体系之中,他们天然对皇帝有足够的理由保持忠诚。
这个内侍算起来也是勋贵子弟,但谁让他家犯了一些事呢?
当然,因着曾经的功劳,到底没彻底处理。只是那之后,京城里是站不住脚了,只能去下头县里、乡下做富户。
“后来一查,知道那内侍并不是回本家了,住处的两个仆人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总归没听他说过急着出门——”
“本来么,那么个大活人不见了,就上报京兆尹,一切自有处置,也不该消息传到我们后宫的。”宋觉真也喝了一口热茶,停了一下。
她停一下的功夫,上官琼又接上:“谁知道呢,昨晚有人在景福殿后的井里发现了个死人!因着如今天还冷,倒是烂得不厉害,依稀能辨认出一些很快就查出来了,就是那不见了的内侍,名叫‘张怀文’的。”
景福殿所在的那条线,正是皇宫中,前朝与后宫的最后一道分界。在景福殿外能清楚地看到延福宫的宫墙——延福宫其实是一个宫殿群,包括最重要的福宁殿、宝慈宫、坤宁殿,都在其中,另外还有庆寿宫、柔仪殿、钦明殿等宫殿在。
另外,那里离宋觉真主的宝明殿也够近的了,就隔了一座无名楼阁而已。那楼阁的作用约等于屏障,起到不让前朝人轻易窥伺到后宫的作用吧总之,的确是太近了,所以就算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听上官琼说道‘景福殿’,也是下意识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