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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秋意渐浓, 浮光楼四面门窗开,清风徐来,送入一缕残夏的荷香。

    姜晞克制地用了饭, 肚子不饿便停。

    姜慈叫人收拾了碗筷,手一伸,相当自然地揽住了姜晞, 如愿以偿地在他结实而精瘦的腰间来回抚摸,脸颊也贴了过来, 要讨个吻。

    姜晞冷静地进行肢体回应,心想教主是不是越来越腻歪了?不过这对他而言不算坏事,越是依赖自己, 姜晞被厌恶和抛弃的时间便越靠后……

    姜晞不知不觉被姜慈带到了床榻上,躺下时, 他还很敬业地用掌心略微抬起姜慈的下巴,以免被亲吻覆盖得说不出话来,道:“教主,李不屈开办武林大会一事,事关重大,教主可有……”

    姜慈蛮横地压下来, 姜晞的脸被迫埋进丰厚的胸口,话语便哽在咽喉,说不出来。

    他“唔”了两声,手掌推搡了几下姜慈的右胸,找到了喘息的机会。

    “你在这个时候也这么没有情调, 除了我, 这世上还有谁肯爱你?你可要好好珍惜感激才是啊——”

    姜慈稍显得意,故意学着姜晞略微拖着腔调, 隔几句话就微微停顿一下的说话方式,宽大掌心已开始盘揉他苍白的脸颊。

    “此事我已有定夺,这番过去,让我好好试一试李不屈的实力,看他封剑这些年,是长进了,还是退步了——不必担心,一切尽管交给本座便好!”

    姜慈的身上忽然有了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气,他双眼发亮,臆想着在武林大会上,自己将会如何打李不屈的脸,唇角弯起,笑意盈然。

    “姜涟他当初险些被李不屈斩落一条手臂,何等无能愚蠢。本座记下这份仇,不是为了给姜涟报,而是为了证明,本座无论什么地方,都比姜涟强得多!”

    姜晞听着他的豪言壮语,突然回想起了曾经模糊,但有赖于姜慈“帮助”,现下已变清晰的记忆。

    那时候他听到的说出了狠辣话语的少年,想必就是姜慈。

    ……一如既往,他的感情仿佛亘古不灭的火焰,决没有熄灭的那一日。

    俱姜晞所知,当今江湖上的高明武功,或多或少对心性有所影响,同样的,更匹配功法的心性,练起武功来,也会事半功倍,进展快而稳。

    《天魔焚心大法》正如其名,越是修炼,心中火焰便愈炽烈澎湃。

    越是心火旺盛,情绪充沛之人,练起《天魔焚心大法》来,便也愈发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姜晞本以为自己在回想起往昔之后,性格会发生显著的变化。

    也许……会变回曾经温善而怯弱的林二郎。

    但真正感受时,却仍很难捕获多少心绪上的波动,仿佛他整个人已化作一块坚石,早已被彻头彻尾地改变,自然再不能被揉捏成其余模样。

    他对姜慈没有恨,更没有所谓的看对眼,只是非常单纯的因为姜慈算是救了自己的人,将他从暗无天日的高塔中选出,陪伴在姜慈的身边。

    姜晞甚至还能回想起与姜慈的初遇。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刚刚做完任务的姜晞死里逃生,躺在林神医的病房里受诊——以他的身份,本没有受诊的资格,但恰巧那日林神医要实验新药,他便来了。

    姜晞与几个同样受伤濒死的同伴一道接受了林神医的新药,除了他,其余人尽皆死了,姜晞熬了三天三夜,终于熬了过去,不但没有死,反而从垂死中挣脱而出,伤势已被控制住。

    姜慈正在此时走入林神医的药房,讨要清神续命丹,一眼看见了姜晞。

    脏兮兮的姜晞满身是血,黯淡的眼神毫无光芒,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脸上没有丝毫喜悦。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乍一看,仿佛是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是一件死物,而非一个活人。

    姜晞望着交错的横梁,听到耳边的心跳声忽而变得剧烈。

    紧跟着,姜慈斩钉截铁地开口了:

    “这个人,无论他是谁,我都要了!从此之后,他是属于我的!”

    姜晞的眼珠动了动,平静到死寂的目光,与灼热到几乎能烫伤人的眼神,在这一刻彼此触碰。

    ——昔日正如今时。

    迎着姜慈灼热到几乎在燃烧的目光,不加掩饰的爱与欲,姜晞想,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的。

    ……

    八月一晃而过,时间已达九月。

    寒意席卷大地,草木渐趋枯黄,但江湖却一反常态的热火朝天。

    只因有一则极其震撼的消息广为流传——

    当代武林盟主,“仁义无双断天下”李不屈,竟以《多情忘心大法》为奖赏,开办武林大会。

    只要有人优胜,便可以继承他的衣钵,获得他的财富、权力与武功,一跃成为人上人!

    这样的诱惑,谁人能够抵抗?

    哪怕对钱财权势不以为然的江湖散人,得知了顶尖武功绝学的消息,也是必定要去看一看的。

    更多的江湖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能目睹无数高人比拼武艺,是多么令人震撼的事情?

    比武时间定在九月上旬,无数江湖人动了起来,马不停蹄地赶往牧康城。

    牧康城本就是靠近京都的大城,繁华富庶,人流如织,亦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弟弟秦王的封地。

    江湖人一股脑涌入城内,各个都是不差钱的主儿,给钱从来只有多没有少,剩下的都赏人,可是乐坏了城内的大小商贩,尤其是开客栈酒馆的掌柜,每天眉开眼笑,见牙不见眼。

    朝廷派遣官兵每日巡守监督,又是武林盟主李不屈的地盘,也没有人真想扇李不屈的脸,叫自己被踢出候选人名单,虽然江湖人中血气方刚之辈总是难免摩擦,但也算顺风顺水、平平静静。

    这份平静,一直持续到武林大会开始。

    九月九日,宜移徙、迁坟、赴任。

    碧蓝如洗的穹宇之下,李不屈命人早已搭建好了宽敞而结实的演舞台,正在两条街道的汇聚交叉之处,数丈平台四角旗杆高悬着迎风招展的红旗,中央一面巨鼓斜放竖立,鼓面如血般泼洒着一个“武”字。

    靠近演武台上方,有六把极高的竹椅子,正颤巍巍地矗立。

    这九把椅子,正是留给各门各派的掌门人,以及李不屈的。

    竹子本是空心,又制作得如此纤薄,且高高立起,缺乏稳定性,若是有人武功不好,坐上去了,反而会狠狠跌落下来,摔个狗吃屎,极大的丢了面子。

    但若武功极高之人坐上去,身下座椅随风轻晃,人也如树梢上的雀鸟般轻松恣意,品茶看演武,谈笑风生,如此高人风范,实在令人心折。

    时间已到,仁义客栈之中,依次走出六人。

    第一人眉目楚楚动人,面皮白嫩娇柔,眸光如水,唇角微扬,一袭鹅黄色裙装,腰肢束起,不堪一握,乃是一位难得的佳人。

    有好事者压低声音,向周围的江湖新人一五一十点评:“这位姑奶奶,是‘祈福门’的掌门人林傲雪,江湖人称‘福星高照’,使一手精绝暗器,曾以一枚铜板穿透十人头颅。”

    “这般年轻,不过双十年华吧?”江湖新人震撼莫名,痴痴凝望。

    好事者嗤笑:“想什么呢?这位姑奶奶已过四十,‘祈福门’最赫赫有名的便是他们的内功心法,可以延年益寿、青春不老,门内尽是俊男美女,你若生得不好看,连人家的门槛都踏不进去!”

    第二人平平无奇,长得普通,身材普通,气质普通,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出,却穿着一件镶嵌宝石珠玉、金丝银线编织的华美袍子,头上的发冠有各色宝石辉映,格外绚烂夺目。

    江湖新人暗自嘀咕讥笑:“什么叫‘沐猴而冠’,我算是明白了。”

    好事者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不要命了!此人是‘号哭门’第一人李凡,一把长刀涤荡天下,叫恶人夜夜哭嚎,手段酷烈,惨不忍睹!你若想死,尽管去笑!”

    江湖新人吓住,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第三人已缓缓走出,肩膀宽阔,高大英武,颊边带有残留胡茬,虽不修边幅,却有落拓不羁的潇洒风度,他看人围拢过来,露出爽朗笑容,朝在场之人抱拳,而后大跨步朝前,步履如风。

    好事者还没介绍,江湖新人已是双眼放光,激动不已:“‘欢喜门’的高人,‘笑口常开’燕渡燕大侠!天啊,今日能得见燕大侠真容,死也甘愿了!”

    好事者倒也不奇怪,燕渡在江湖上的威名已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也是此次武林大会最炙手可热的武林盟主人选,甚至在赌坊里开了档口,燕渡与其他人的赔率是一比五,由此可见,大家有多么看好他。

    第四人与第五人是并肩走出屋子的,两人的脸上还带着笑,仿佛刚刚有一场完美的洽谈。

    第四人俊俏清秀,身上穿着的衣服袖子格外宽大,引人注意的是他鬓角有一缕银丝般的白发,夹杂在堆云乌发之中,颇为显眼。

    第五人相貌秀美,个头却极高,是个比寻常男人还高大半头的美丽女子,年纪虽然已经不轻了,却有一股锋锐昂扬之气,令人心折。

    江湖新人一看,了然道:“他们的关系想必一定很好,说不准是挚友。”

    好事者咧咧嘴笑了:“那男子是‘紫霄阁’的人,江湖人称‘勇冠三军’宋鸿禧,那女子是‘点霜阁’的人,江湖雅号‘剑尊’秦英华。他们关系好么?也许吧。”

    紫霄阁与点霜阁的争端矛盾,哪怕是七岁小儿也清清楚楚,但这两人看起来,却好似很亲切、很友好一般,江湖新人一时呆住,竟不知如何反应。

    这时,好事者突然语气激烈起来,压抑着憧憬仰慕,低声道:“来了!”

    江湖新人也连忙转过头去,死死盯着客栈门口。

    当今武林盟主,李庄的主人,“仁义无双断天下”李不屈,缓缓踏出了门槛。

    第52章

    李不屈是一个传奇。

    他农耕出身, 七岁时碰见了一个濒死的武林人士,为了救那人,偷了地主老爷的钱去买药, 被人发现,差点挨打之时,受他救命的武林人士站出来, 向在场之人致歉,又一掌打碎身旁大石, 恩威并施之下,将李不屈收为徒弟,带走了他。

    年幼的李不屈问他的师父, 为什么不杀了那些人?

    师父平静地说:“你为了救我偷钱,情有可原。他们为了阻止你偷钱而打你, 也不算太过分。两相比较之下,便这样算了吧。”

    从此之后,李不屈心中被种下了一个观念——正义与仁善、杀戮与作恶,是需要衡量的。只有善压过了恶,才值得被拯救;只有恶压过了善,才值得被惩罚。

    李不屈刻苦学武, 努力进步,十八年后出山,一鸣惊人。

    那时的他,始终奉行着如此观念,惩恶扬善, 但不极端疯狂, 也不事事妥帖。

    他更像一道流星,划过人们的心间, 留下了璀璨夺目的光辉,人们抬头望着他,就像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与榜样。

    李不屈救了太多的人,也得罪了太多的人,他年轻时经常被人追杀,凄惨无比,但随着武功越来越高,他得罪的人也就突然变得越来越少,许多人反而去针对他曾经得罪过的人,以此来追捧他。

    对此,李不屈心知肚明,但他衡量过善恶,认为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不能接受的,遂安然享受,并以此慢慢建立起了威名震天下的李庄,娶了一个绝色佳人为妻,又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但这样的人生不会永远存在。

    当李不屈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曾经的仇人开始蠢蠢欲动,变得越来越多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太老了,已老到无法再如巍峨的山峰般镇压群雄。

    他必须找一个接班人。

    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自己,为了他的子孙后代。

    李不屈扪心自问,他是否有资格庇护自己的儿女?

    他细数自己一生的功过对错,一件件核对,一样样衡量,终于,他欣然点头,确定了他一生的善良与正义,足以让他的子孙后代获得他的庇护,至少庇护到他的孙儿死去。

    李不屈开始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搭桥铺路。

    他坚信,他贯彻了心中的理念,无论对别人还是自己人,都一视同仁、绝无徇私。

    ……

    李不屈跨出了门槛。

    他的头发已经尽皆雪白,面容却红润有光,鹤发童颜,衣袂飘飘,极有高人风范,脸上却带着慈和的笑,叫人一看便觉得亲近。

    “仁义无双断天下!李大侠!是李大侠来了——!”

    人群发出了山摇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迎着所有人激动而兴奋的目光,李不屈笑意盈然,他的目光扫过周遭之人,突然停在了一个满面激动的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是个瘸子,脸上有一道浅浅疤痕,挤在人群之中。他武功不济,满头冷汗,看起来疲惫而亢奋,但却没有在意其余的人,只是激动无比地紧盯着李不屈,与其他人一道欢呼雀跃。

    李不屈的眼神一顿而过,他面色如常地大跨步跟上其余五人,一道朝演舞台而去。

    人群跟随着李不屈移动,密密麻麻、摩肩接踵,那瘸腿的中年人挤不过旁人,“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上,一时之间,居然无法起身。

    但很快,一个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声,和声细语道:“阁下没事吧?可还好?”

    中年男人一转头,望见一个长身玉立,眉目俊美的年轻公子,正关切而和善地望着他,笑吟吟地伸出手去,将中年男人搀扶了起来。

    中年男人满身大汗,又穿着简陋,被扶起来后,又惊又喜,羞愧不已:“少侠难道是李大侠的儿子,李沉冤?您是在不必如此待我的,我身上又脏又臭,污了少侠的手眼……”

    “正是在下。您何必如此说话呢?您比我年长,我正该叫您一声叔伯才是。”

    李沉冤柔和笑着:“方才我父亲看见了您,知道您是他曾经的一个朋友,叫我过来寒暄。我没有带什么礼品,实在失礼,若您不嫌弃,在牧康城中所有的花销都叫我来请吧?”

    中年男人怔住,一时哽咽难言,强忍着泪水,缓缓道:“我与李大侠相识之时,我不过十六岁,而今我已三十岁了。十四年过去,李大侠却还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

    “怎会不知呢?我爹说,您曾经救了他一命,叫他在冬日里不至于冻饿而死,这样的恩情,他一辈子铭记。”

    李沉冤从怀中取出手帕,放在中年男人手中,宽慰道:“若不是现在实在不方便,他是绝不会叫我来见您,而是自己来见您的。若您还愿意多待一阵,务必前去李庄歇脚。那时候,父亲会设宴庆贺与您的相逢。”

    “我怎敢如此?李大侠昔日身受重伤,躲在了我所在的破庙里,那时我只是个小乞丐,看他可怜,给了他半块硬馍。”

    中年男人终于眼泪长流,唏嘘道:

    “他却为了我,不惜闯入危难重重的‘残损帮’分舵,连杀三十九人,只为将我救回,叫我免于残疾,只是受了腿伤。后来又给我出钱治病。这样的恩典,我实在无颜称自己作李大侠的朋友与恩人啊。”

    “残损帮”正如其名,帮派之中,尽是残损之人,且大部分为乞丐。

    若在街上碰见缺了手指,少了鼻耳的乞丐,一定要万分小心,因为那些乞丐不但要饭,有时候还会要人的命!

    但若他们想叫人加入帮派,那人却是个正常人,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故意将正常人折磨至残疾为止。

    中年男人曾经便被残损帮的一个老乞丐看上,要砍断他的左腿,叫他加入残损帮。

    中年男人拼死抵抗,终于熬到了李不屈前来!

    那时候的李不屈,如光芒万丈的太阳,中年男人深深记得他的恩情,又怎么敢恬不知耻地以李不屈的恩人自居?

    李沉冤笑道:“一餐一饭,犹记滴水之恩。您永远是爹的朋友,我的叔伯,李庄最贵重的客人。无论您认不认,我们李家人都认。”

    中年男人感动至极,李沉冤又温温和和地与他说了会儿话,等到另一个浓眉大眼,黢黑皮肤的健壮男人来叫他,才跟着那人离开。

    中年男人认得出,那浓眉大眼的男人是“快刀”江阔,李不屈的弟子中,颇为有才干的一员,同样也是李沉冤的妹妹李昭雪的丈夫,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名唤李玉宸。

    李沉冤与江阔并肩而行,避开人群。

    李沉冤有些出神地望着演舞台,重要的人群已经就位,很快参与报名的武林人士便可以上台演武了。

    “沉冤,你怎么不也报名?你武功不错,又是李大侠的儿子,难道不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代武林盟主?”江阔见他神色落寞,不禁问道。

    李沉冤垂下眼,苦笑道:“父亲不会叫我去参与的,我也不会去。我这样犯下滔天大错的人,怎么配做武林盟主?更何况,武林盟主绝不能以血缘迭代,否则魔教可不会光看着不行动。”

    江阔也叹气:“其实,那件事实在不是你的原因,真正错的人,其实是……”

    “好了,不谈这些了。”李沉冤打断了江阔的话,脸上重又恢复淡淡笑容,“最近时节交替,是最容易生病的了,妹妹身体不好,很容易得病,又吃不下药,还请江兄多多关照才是。”

    江阔直直望着他:“你既然担心她的身体,为什么不亲自去见她,亲口关心她?你可知她其实很想念你。”

    李沉冤默然无言,片刻之后,才缓缓道:“我永远不会见她,我实在没有脸去见她!”

    江阔叹息,拍了李沉冤的臂膀:“好吧。不过无论何时,我与你的妹妹都盼着你来家里坐一坐。”

    李沉冤只是苦笑。

    突然,一声响亮的战鼓之声,震彻天地。

    李沉冤抬头望去,演武台上,六把轻飘飘的竹椅子上已坐好了人,李不屈正坐在居中的位置,高高在上,神态平和。

    裁决演武的人,手持一把捶子,不停地敲打着写有“武”字的大鼓。

    铿锵有力的鼓声荡漾开来。

    人群中的骚动逐渐平息,人们不再说话,而是目光炽热地望着演舞台,望着台上的六位高人。

    裁决人敲完了鼓,铿锵有力道:“诸位,此刻,演武正式开——”

    “开始”的“始”字尚未说完,一声冷笑便打断了话语。

    这笑声仿佛是从每个人的耳边响起,无比清晰,又带有浓厚讥讽之意,显然是来砸场子的,还是一个武功极高、内力深厚的顶尖高手来砸场子!

    在座众人大惊失色,左顾右盼,想要找到冷笑之人。

    终于,冷笑之人开口说话了:

    “既然是武林大会,自然要武林中所有的人都来参与。怎么本座没有收到李不屈的邀请啊?”

    李不屈的双眼微眯,本是坐下的姿态,此刻却已起身站立。

    “勇冠三军”宋鸿禧以手支着脸颊,双眉一扬,饶有兴趣地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魔教的教主,魔头姜慈来了!”

    第53章

    ——魔教教主, 姜慈!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哗然色变。

    魔教自称圣教,是个汇聚了五湖四海各路恶棍的地方, 凡是在寻常人之中混不下去的恶人、凶人、狠人,都会进入魔教,摇身一变, 化作威风四面的武林高人。

    上一代魔教教主姜涟,与李不屈在嵩山决战, 伤了手臂筋脉,失败而归,再没有出现, 李不屈也是因此跻身“天下第一”的行列,威望抵达巅峰。

    算算时间, 此刻的魔教教主姜慈,应当是姜涟的儿子。爹吃了瘪,儿子回来报复,似乎是合情合理、理所应当之事。

    李不屈年纪已经太大,满头华发,体力下降, 又常年没有与同等级的高手过招,难免生疏。

    姜慈却才不到三十岁,年轻气盛,修习江湖顶尖武学《天魔焚心大法》至今,一定是做足了准备才会现身。

    他们孰胜孰败, 实在让人很迟疑。

    哪怕李不屈胜了又如何?等他死了, 年轻的姜慈依然威震武林,睥睨群雄!

    若李不屈败了……恐怕就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晚节不保,别说自己的财产权势,只怕连家人朋友都要被牵连。

    魔教之所以叫魔教,就是因为他们的毒辣与凶残!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个疑惑:此番来袭,姜慈究竟要做什么?

    “李不屈,何须如此客气,还特地起身相迎?阁下好好坐着便是,年纪大了,骨头酥软,本座尊老爱幼,实在不必乱动,免得伤了筋骨。”

    姜慈语带讥笑之意,随着他恣肆的大笑,一缕幽幽的香气袭来,令人神志一清,精神抖擞。

    有人本能捂住口鼻,惊道:“莫非有毒!?”

    此话一出,周遭的武林人士,要么拿出避毒丹服用,要么就地打坐开始排毒,要么捂住口鼻,惊慌而逃……人挤人之下,竟有许多人被践踏在地,踩得惨叫连连,一时之间,友好氛围消失无踪,只留下惊慌、恐惧和杂乱。

    李不屈当即大喝一声:“这香气无毒!各位同道,莫要中了奸人的恶计!”

    夹杂内息的声音振聋发聩,直叫人脑颅发痛,耳内一片轰鸣。

    但也因此这一声大喝,演武台周围之人才冷静下来,不再徒劳无功地“解毒”,而是彼此分散开来,不依靠得那么紧密。

    如此一来,也为姜慈的到来挪出了足够的位置。

    远处一行人越走越近。

    头前十二个身穿华服、相貌俊俏的随从开路,中间四个赤膊大汉挑着一顶奢侈而华美的凉轿招摇过市,紧随其后的是十二个吹拉弹唱的美女。

    凉轿只有顶,而无四壁,只以四根雕花柱子支撑,顶部的四面有流水般丝柔的半透明水蓝色薄纱做帷幕,缀以银白流苏与颗颗相同大小的圆润珍珠。

    阳光之下,凉轿绚烂夺目,将轿子中身影模糊,居高临下的端坐之人,衬托得更加豪气阔绰。

    轿子周围的每一个都身兼武功,气息悠长,至少是江湖上的二流好手。

    吹奏的曲目悦耳动听,又带有一股视天下为无物的狂傲气魄,正如姜慈这个人一般。

    “本座请林神医特制的安魂香,诸位可还喜欢?若是欢喜得疯了,在本座脚下磕九个响头,送了人也不是不行啊,哈哈哈!”

    凉轿之中,一双修长而苍白的手拉开了正前方的帷幕,悬挂在纯金悬钩之上,使得姜慈真容终于袒露而出。

    墨发如瀑,以檀木玉冠束起,轮廓深邃秾艳,神色似笑非笑,饱满唇瓣微勾,高大而健壮的身材,穿一袭黑色绣金纹长袍,姿态随性地坐在轿子中,凤翥龙翔,声势赫奕。

    身穿黑衣、将帷幕撩起的姜晞,安静坐回姜慈身边,如一抹没有生命的幽魂,本身的存在感迅速被气势逼人的姜慈所吞噬,令人极容易错过他的存在。

    但燕渡一眼就看见了他。

    燕渡的手本能握紧,双目微微瞪大,牙齿紧咬,几乎不可置信。

    姜慈虽然在前往不周山的路途之中,进行了简单的易容,但身边的姜晞并没有做出多少有效的伪装,又与燕渡同吃同住过几日,燕渡已把他放在了心里。

    姜晞别说待在气势迫人的姜慈身边,就算身处茫茫人海之中,打扮得朴素低调至极,燕渡也能第一时间发现他的身影。

    燕渡本以为,下次再与姜晞见面,也许会是在“欢喜门”,也许会是在某家酒肆客栈,也许会是在一次行侠仗义的旅途之中,那时候,他一定要请姜晞喝一顿好酒,感谢他的慷慨、仁义与包容。

    燕渡万万没想到,再次见面,居然是这等场景!

    “吕鑫”不是体弱多病的大家族小少爷,而是魔焰滔天的魔教教主,“小西”不是寡言天真的温柔奴仆,而是魔头姜慈身边最亲近、最信赖的魔教妖人!

    怎会如此?为何会是这般境况?

    燕渡的牙齿紧紧咬住,几乎尝到口腔之中渗出的血腥味道。

    燕渡突然回想起曾经,姜晞告诉他,名字是跟着主人姓,外加一个晞……他的确没有撒谎,既如此,与燕渡的种种交心共处,难道都是另有图谋、虚情假意吗?

    只是这样一想,燕渡的心就轻轻地抽搐了一瞬。

    燕渡努力强忍着心中升腾而起的怀疑,唇角下撇,面色颇为差劲难看,惹得旁边李凡多看了他两眼,低声问道:“怎么了,燕大侠,你也与姜慈有仇?”

    燕渡压抑心中隐约刺痛,淡淡道:“我与易容过的姜慈见过一面。‘也’字从何说起,莫非阁下跟姜慈有仇?”

    李凡一怔:“竟然还有这样的纠葛——曾经我从没有见过姜慈,但今日一见,我便决定要讨厌他了,谁叫他穿得这么华丽,却叫人只记得他的脸!”

    李凡是一个格外喜欢享受,又很爱美的人,穿得花枝招展,住得舒适奢侈,吃喝也要山珍海味才能入口。

    华美富丽的东西,是他最喜欢的,他也从来不会穿两次一模一样的衣服,戴两次一模一样的华冠。

    可是他此生最难受的一件事,便是他的长相实在太普通,穿着华美的衣服,反而招人嘲弄嗤笑,以为“沐猴而冠”。

    因此,李凡最讨厌的就是长相好看的男人,若是穿着富丽,气质高华,还威风八面地嚣张展现,大出风头,就更惹人讨厌,简直要叫人作呕!

    李凡很讨厌姜慈,讨厌得不得了。

    燕渡对李凡的态度有些无奈,被这么一打岔,心里的难过便也淡了些,他轻叹一声:“魔教妖人来者不善,我们还是仔细些吧。”

    李凡哼一声:“怕什么,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李盟主还喘气呢,轮不到我俩这‘小虾米’上。”

    话虽如此,他还是转了头,专心关注场上情况了。

    燕渡略微松了口气,他所关注的并非是姜慈,一直以来,都只是姜晞而已。

    他将目光投向仿佛融入了阴影之中跪坐的姜晞。

    与先前没有分别,姜晞依然是苍白而安静的,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的脖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纤细而精美的银制项圈,格外贴合地套在颈子上,与姜晞本人不饰华妆的简素风格有所不符。

    仿佛感受到了眼神的灼热,姜晞略微转动眼球,沉静而冷漠的目光对上了燕渡的凝视。

    一瞬间,燕渡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姜晞鬓角一丝乌发随风吹动,他的目光平淡得仿佛压根不认识燕渡,也从没有与他有丝毫联系。

    轻飘飘的一眼之后,姜晞移开了目光,恢复了犹如磐石的寂然,似乎先前投来的一瞥,只是因为感受到被人瞩目。

    ——他竟无情至此?

    燕渡心中百味杂陈,竟一时回不了神。

    心中那个天真而沉默,却很可爱,很讲义气,还喜欢故意说些玩笑,犹如一尊玉像般惹人怜爱的小西弟弟,仿佛轻轻碎裂了一角。

    破碎的下方,终于露出了一只真实的、残酷而带有血色的冰冷眼瞳。

    ……

    此刻,姜慈的心神并不在爱人姜晞身上,而是在敌人李不屈身上。

    他的心中咆哮着愉悦的狂放,脸颊上的笑容也愈来愈大,双目之中,跃跃欲试的挑衅眼神,跟随笑容一齐被语言宣泄:

    “现场怎么只有六把椅子,李不屈?莫非你觉得,那几个酒囊饭袋似的废物,能比我姜慈威名更甚?”

    李不屈淡淡道:“既然阁下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怎么非要来此?”

    姜慈哈哈大笑,突然信手一抓,抓住身边案几上餐盘中的几颗已经剥好的莲子,随手甩掷而出。

    莲子犹如暗器,一颗颗朝竹椅子上端坐的各大门派首脑高人激射而出。

    李不屈冷哼一声,袍袖卷了三次,又舒展三次,六颗莲子便一个也不剩的从他袖子中落下去。

    但李不屈尚未说话,身后就传来些许骚乱。

    燕渡突然抬起手掌,手指曲起再弹出,只听“叮叮”两声,细嫩而纤小的绿色物什便被挡了下去,弹落于地。

    李凡看得真切,那两个玩意,一个是朝着燕渡的,另一个是朝着自己的。

    “嚯,还真多谢你了啊燕大侠。”李凡看戏似的啧啧称奇,“这东西是什么?”

    “只是这么看,不太看得出呢。”林傲雪嫣然一笑,目光自己肩膀左侧一扫,她闪身躲开了那嫩绿色的纤小物什,只是衣料略微有些轻微的破损。

    宋鸿禧刀光一闪而过,斩落激射而来的细小物什,感慨道:“这东西威力之大,叫我手掌发麻,可堪比林掌门的暗器了。”

    林傲雪也不生气,点了点头:“是呢,我眼睛看得见,身体却差点没有躲过,真是好险。”

    秦英华微微一笑,张开五指,用力一抓,抓住了物什,对林傲雪道:“林掌门倒是客气了,若你真的躲不过,早摔下这椅子了吧。”

    一边说,秦英华一边张开右手,手掌之中略微有些发红,却是完好无损地抓住了射来的玩意,仔细看去,居然是莲子之中嫩绿色的莲心!

    这一回,哪怕在座都是武林高人,也不由暗自瞠目了。

    莲心柔软细弱,又被裹在莲子之中,姜慈居然能先以莲子遮蔽李不屈的耳目,莲心再从莲子中迸发激射,还半点没有损毁……

    姜慈的武功,实在到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地步!

    只这简简单单的一招,姜慈便已向在座所有人示威!

    第54章

    李不屈双眼微眯, 已瞧出了姜慈的示威之意。

    他自然是看出了姜慈这一手很了不得,也察觉出了莲子之中的端倪。

    可他太老了。

    老到哪怕经验丰富得看出了端倪,也不能及时出手, 阻止姜慈示威的地步。

    这个世界上,时光岂不是最无情、最公正的东西?

    “姜教主此行来者不善啊。”李不屈直视姜慈,声音冰冷, 眉目之间已有一丝舍生忘义的决然之色,“莫非你特地来此, 是为了给我们吃莲子的?”

    姜慈讥讽笑道:“岂敢岂敢,在下末流后进,在堂堂武林盟主面前, 怎么能只送几颗莲子做贺礼呢?此行自然是另有旁的要事。”

    姜慈见好就收,他修习《天魔焚心大法》数年, 可《多情忘心大法》上篇的修习不过几个月,虽则进益飞速,膂力增长颇多,却不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敌得过眼前六人。

    方才那一招,不过是他故作随性, 实则早已预备多时,打算一招建功,使敌方摸不清自己底细的障眼法,彼此僵持,把握主动权。

    既然障眼法颇有成效, 姜慈便不必过于狂傲嚣张, 反而乐极生悲。

    李不屈轻哼一声:“姜教主人都来了,自然是不想听也要听。请阁下高论!”

    姜慈唇角弯起, 啪,啪,拍了拍手。

    随着击掌之声,随从之中,走出了一个身量纤细娇小,眉目清秀的少女。

    李不屈打量那少女:“这位是?”

    姜慈缓声道:“是在下不成器的徒儿,叫做明灿。不晓得在座诸位,熟不熟悉这个名字?”

    江湖人面面相觑,自然是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的,但竹椅子上,“点霜阁”而来的秦英华,与“紫霄阁”而来的宋鸿禧,却是眉头微皱,不由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片刻之后,秦英华开口了:“小姑娘,你真的叫明灿?真的姓明?你……你是从何而来的?”

    明灿昂着头,直直望向秦英华,双目澄澈:“不论我从何而来,我都是明旭的后人,也是《多情忘心大法》的传人!宋叔叔、秦阿姨,你们应当知晓,‘紫霄阁’与‘点霜阁’的前身是‘正气帮’,而创立‘正气帮’的沈不觉,曾经便叫做明旭!”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哗然。

    犹如热水沸腾,在场的诸位武林人士,听到了这样的惊天大事,皆是震撼至极。

    每个人都不禁窃窃私语,轻微的骚乱良久才缓息。

    “姜慈,无论这孩子是否真是沈不觉的后代,但你特地去搜罗找到她,还叫她做你的徒儿,莫非你已早有准备?”李不屈冷冷道。

    姜慈没有开口,明灿却开口了:“请李盟主慎言!师父救了我的命,我若不知恩图报,又岂配做人?在我受难之际,我没见到什么江湖正派、名门大族伸手拉我一把,只见到师父!那时候你们在什么地方?!”

    李不屈一怔,望进明灿的双眼,那是一双复仇者的眼睛,憎恨与决绝的火焰熊熊燃烧。

    他嘴唇微动,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宋鸿禧突然笑了:“姜教主,做事是要讲究证据的,你说她是沈不觉的后代,她就是么?谁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找了个人来冒充的?”

    姜慈淡淡看他:“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本座说话?”

    宋鸿禧一愣,旋即勃然大怒,秦英华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宋鸿禧才勉强忍住怒火。

    李不屈及时开口:“不错,既然姜教主如此说话,就请你拿出证据吧。否则你一面之词,怎能叫江湖群雄相信?”

    姜慈一笑:“这有何难?明灿,去,叫你秦阿姨、宋叔叔,各自打你一掌!”

    “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为之胆寒。

    秦英华与宋鸿禧乃是江湖一流高手,他们全力一掌,不说劈山斩河,也是碎石裂钢,更别说去打一个十来岁的豆蔻少女,非把她打成两截,骨肉为泥不可!

    明灿还是姜慈的徒儿,姜慈竟然如此狠心?

    虽则明灿也是魔教中人,但她年纪太小,还是个孩子,脸孔稚嫩,眼神清澈,难免叫名门正派的人心生怜悯。

    紫霄阁的弟子们已经义愤填膺,怒嚷道:“魔头,你当我们的掌门与你一样,无恶不作吗!”

    点霜阁的弟子们虽然喜欢跟紫霄阁的对头呛声,此刻面对如此残忍的命令,也忍不住齐声道:“正是如此,剑尊为人正派,岂会去打一个小孩子?”

    伴随着众弟子的抵触,秦英华却是惊疑不定,宋鸿禧更是骇然变色!

    他们比起底下的弟子,自然知道更多门中密辛——昔日沈不觉,标志性的武功之一,便是一身足以吞噬旁人打入体内的内力、犹如巨灵神般强悍的体魄。

    莫非明灿真是沈不觉的后代?!

    明灿已应了声,缓缓朝两人之处走来。

    秦英华叹息一声:“不要再往前走了,明灿,我是不会打你的。”

    明灿停住脚步,皱眉道:“只要打我一掌,就能辨别出我是真是假,为什么不动手?”

    宋鸿禧啧声咂舌,却没有反驳秦英华的话:“你这魔崽子实在不识好歹!”

    秦英华一字一顿道:“若你是真的便罢了,若你是假的,被我一掌打死,岂不是没了性命?人活一生,不过寥寥几十年,你还这么年轻——你不顾惜自己的命么?”

    “……”

    明灿抿起嘴唇。

    她在圣教之中,已逐渐有些习惯刻毒的作风,也全然不怕残忍恶毒之事。

    谁对她不好,她便学着冷酷地报复回去,丝毫不会害怕,耳朵里听满了圣教中人对名门正派的嘲讽讥笑,说他们“伪君子”,不如圣教的“真小人”。

    明灿是认可这样说辞的,但这一瞬间,她的心忽然动摇了一下。

    一群明知道她是“魔教”中人,却因为她还是个小孩子,不愿意去打杀“魔崽子”的人,可以说他们心慈手软,却绝不能说他们虚伪可笑!

    但明灿已是姜慈的徒儿,她的命是姜晞救的,仇是姜慈报的,她的人生已和圣教永远绑死。

    明灿的目光坚定而决绝。

    “好,既然秦阿姨和宋叔叔不愿意打我,那我便自己来吧。”

    话语中的“秦阿姨”、“宋叔叔”,明灿已叫得有几分真情实意。

    她话音刚落,已从怀中抽出一把利刃,扯散了领口,歪过头去,露出看似脆弱的脖颈,凶狠无比地一刀扎了下去!

    这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旁人甚至来不及去救援!

    有的人已本能闭上眼,不愿去看到血液飞溅的惨痛画面。

    嗤!

    明灿一刀扎进自己的脖颈,手臂肌肉明显因发力而绷紧,刀刃却只进了一个尖。

    噗!

    明灿猛地抽出刀刃,剧烈喘息着,鲜血已从她的脖颈间喷射而出。

    “哈……呼……”

    明灿运转功法,原本破开了颈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竟然越流越少,几个呼吸之间,伤口处的肌肉牢牢锁死,竟然伤势痊愈,再也没有鲜血流出。

    即便如此,刚才的流血也让明灿的半个身体都被染红了。

    如此惨烈景象,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姜慈欣慰的望着明灿,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对她勇气的喜爱,骄傲地向众人宣布:“如何?看出来了吗,这便是《多情忘心大法》上篇,强健体魄的功效!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门功法有如此威能?”

    他愉悦地扫视众人:“我来得是不是很是时候?否则在座诸位,岂不是要把本属于我徒儿的《多情忘心大法》下篇,自己瓜分了?”

    谁的继承人,便得到谁的武功秘籍,这本是人世间的常理。

    若明灿真是沈不觉的后人,《多情忘心大法》给予她,自然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这群魔教妖人,这一次,居然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众人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李不屈,等待他的回答。

    李不屈沉默片刻,缓缓道:“规矩就是规矩。既然我已定下了谁能比武胜利,谁就成为李庄的主人,拿到《多情忘心大法》,自然不会再改!”

    姜慈也没想自己几句话就让李不屈反悔,他嗤笑一声,又道:“秦英华、宋鸿禧,《多情忘心大法》本该是你们的东西,就这么任由李不屈处理?”

    宋鸿禧冷冷道:“魔头,少挑拨离间。《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正是我们两派协商之后,一齐应允,交由李盟主保管的。只要他下了决定,紫霄阁与点霜阁全力支持!”

    秦英华亦是缓缓点头。

    旁边的李凡与林傲雪都略有吃惊之色,显然没想到紫霄阁与点霜阁已经与李不屈达成协议——他们藏得实在很严实,不仅圣教不知道,连这些自己人都不知道!

    姜慈双眼微眯,面上已有怒色,双目之中闪过凶厉煞气,冷笑道:“呵,李不屈,你个老匹夫,给脸不要脸!既然你死活不愿意,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圣教中人,听我号令——杀!在场的,一个不留!”

    簇拥在轿子旁的圣教众人,听闻姜慈所言,脸上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嗜血笑意。

    一直沉默坐在姜慈身边,犹如影子般的姜晞,也缓缓站了起来,抽出腰间软剑,目光直直望向燕渡,冰冷而死寂。

    第55章

    “且慢。姜教主何须如此生气?”

    李不屈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递到了众人的耳中, 带着一点笑意:“莫非姜教主竟没有法子获取比赛的胜利,正大光明地将我李宅与武林盟主的头衔一并捏在手心?”

    姜慈终归是有些忌惮李不屈,冷笑道:“喔?这么看来, 李盟主不请本座来,本座还要腆着脸来参加你那劳什子比武?”

    李不屈很爽快地说:“是我的错,不该忘了知会姜教主一声, 如今教主纡尊降贵前来,实在是大大的喜事。还望教主宽容则个。”

    说罢, 李不屈双手交叠,向姜慈弯腰行礼。

    “盟主!”

    众人又是惊愕,又是悲愤。

    李不屈为了在座众人的安危, 竟然不顾惜自己的颜面,向姜慈一个小辈魔头行礼, 甚至亲口道歉,这非但没有叫众人心中鄙夷,反而让他们的愤怒更加炽烈,已有不少人以憎恶的目光怒视姜慈。

    也许有的人在江湖上行走,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有的江湖人, 若是彼此的江湖雅号有了高下之分,如“阎罗王”与“鬼手”,那即便这两人没有任何恩怨纠葛,他们也会彼此针锋相对,不死不休。

    但李不屈到了这个年纪, 已对世间绝大多数事情看开了, 只是道歉与行礼而已,在他看来, 人的尊严并非是从言谈中获得的,而是从行动中获得的,而今种种,实在不值一哂。

    姜慈挑起眉毛,唇角扬起,露出一个恣肆的笑:“我若不接受,又如何?”

    李不屈直起身子,淡淡一笑:“姜教主不愿意接受,自然随你的心。只是《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我已藏在了一个只有我一人知晓的隐秘之处,哪怕姜教主掘地三尺,也休想抓住丝毫线索。阁下自然可以大开杀戒,只是这绝世功法,就永远得不到了!”

    姜慈一怔,凶狠的目光直直望向李不屈,李不屈的眼神平静而宁和,犹如风吹雨打自巍然不动的山崖,坚定而决绝。

    姜慈尚未出生时,年轻的李不屈便以极其狠辣的手段重伤姜涟,那时候的姜涟,阴毒与残酷绝不弱于现在的姜慈,可那时候,姜涟奈何不得李不屈,现在,姜慈也很难折断李不屈的傲骨!

    这是一场比谁更豁得出去的挣命之赛!

    姜慈只与李不屈见了一面,就知道他是此生自己最强大、最可怕的敌人,若不能将他打倒,姜慈的一生都会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因为李不屈这个人,不怕死,不要面子,不爱金银财宝,不惜权力地位,什么都豁得出去。

    “李不屈,我实在要为你拍手叫好了。”

    姜慈缓缓地拍了拍手掌,有切齿的厌恶,也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放松,好在李不屈已经太老了,已经要死了,“既如此,我圣教中人也能参与比武,争夺盟主之位,那便直接开始吧!”

    跃跃欲试的圣教众人按捺下来,姜晞也收起软剑,再次坐回姜慈身边。

    李不屈抬起右手。

    被打断的敲鼓手得到指令,再次重重地敲打巨大的鼓面,随着咚咚之声响彻天际,高昂的呼喊之声也随之不断提升:

    “比武大会,现在开始——请李盟主,宣告规则!”

    李不屈面对众人,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此次比武大会的规则:

    “其一,上场之人,无论使用何种武器,都不可涂抹毒药!”

    “其二,所有参与之人,皆将姓名竹牌投入箱内,随意抓取,两两对战,胜者升,败者走,抽空者同样升,直到最后两人。”

    “其三,参与比赛之人,只得十六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

    姜慈冷哼一声,他的年纪已超过了二十五岁,明灿的年纪又不到十六岁,他实在怀疑,第三条规则,是李不屈故意立下的。

    不过,这规则也不错,毕竟如此一来,最有希望的燕渡,便也绝了做盟主的可能。

    “其四,台上比赛,不得伤及性命,否则革除比赛资格!”

    李不屈说完了规则,身子一跃,重新坐回竹椅之上:“现在,诸位想要参赛之人,可以去报名之处,记录自己的身份竹牌了。”

    话音落下,在座众人抱着对彼此的警惕,慢慢散开,前往报名之处了。

    姜慈随手一挥,指风点散挂钩上的帷幕,将轿子中的一切遮盖朦胧。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大腿面,突然转头看向姜晞,以传音入密与姜晞对话。

    “你今年几岁?”

    姜晞垂着眼:“应当不到二十五。”

    姜慈笑了:“这个年纪,正好可以参加比赛啊。”

    他来参加……?姜晞点头:“是,我知道了。”

    姜慈话说出口,才露出点犹豫神色,轻轻握着姜晞的手腕摩挲,声音放缓了些:“且慢,先别回应。你若不愿意,便不要去了。”

    姜晞直直地盯着姜慈,他意识到,姜慈在与他确定关系之后,一直在努力地扭转将他当作工具与宠物的思维,将他的人生与命运完全捏在手里的抉择,而是想叫姜晞自己决定。

    但已太晚了,姜晞已不再渴求旁人的尊重。

    他于是故意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眼珠滚动着,问:“我离开之后,你一个人……过得惯么?”

    姜慈的手指轻轻捻着姜晞耳侧一丝垂下的乌发,表情格外温柔缱绻:“确实有些不习惯,但夜里若是冷了,你也要回来给我暖暖被窝的。”

    姜晞握住姜慈的手,侧着头轻轻蹭了他的指节,才抬起眼紧盯着姜慈,一字一顿道:“为你做事,我永不会不愿。”

    ——这样装腔作势之后,想必教主就会信以为真。

    姜慈果真信了。

    不但信了,脸上还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

    姜慈虽然很努力地叫自己更尊重姜晞一些,但他本质上,仍然是那个独断专行的圣教教主。

    姜晞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心中其实很想叫姜晞做的事,他岂会不高兴?

    “我愿尽自己可能,努力去寻得教主想要之物……”姜晞缓缓道。

    姜慈一笑:“不必太过在意,只要尽力便好,若是旁人赢了,也不要紧。杀了那人,夺回《多情忘心大法》也就是了。”

    比武争宝,圣教还有些生疏,但杀人夺宝,这事圣教熟啊!

    姜晞又与姜慈寻常地腻缠片刻,等姜慈满意了、开心了,他才离开凉轿,如一抹无声的影子,暗自给身上披了一件不起眼的简素衣袍,悄然加入了报名的队伍。

    姜晞自然不是最显眼的那个,最显眼的是其余十来个符合条件要求的圣教子弟,姜慈既然没有要求他们不来,他们便可以来,若能优胜,不说将李庄与盟主头衔献给姜慈,就是自己偷偷留下绝世功法,多看两眼,恐怕也有极大的好处。

    圣教出来的人,向来不懂什么叫内敛。

    他们粗暴地挤开排队之人,理直气壮地霸占了最前头的好位置,率先报名。

    与他们比起来,姜晞毫无存在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记录报名之人有十位,每一个都忙得头也不抬,姜晞排队到跟前,记录之人爆豆子似的问:“姓名,年龄,手伸出来!”

    姜晞一一说了,又伸出手,记录之人灼热的手指在他腕子上捋了一下,摸出骨龄,沾满墨汁的毛笔流畅地写下“年二十”的字样,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写下“面白无须,个高体健,皮无斑点”,重重盖了个形状花纹颇为独特的印章,将写满字迹的竹牌,丢进脚下的一只装满桐油的大桶里。

    “行记住了,下一个!快点!欸那边的,不准挤进来,你看着都四十了,年纪太大!”

    在此刻进行作伪是最简单的,可姜晞清楚察觉,记录之人,每一个都武功高强,眼明心亮,再加上旁边正维持秩序的侍从与官兵,真要强来,恐怕会碰一鼻子灰。

    姜晞默默从队伍中走出,行至僻静之处,手掌翻开,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字条。

    「空一次,对弱敌三次」

    其中意思便是,两两对战之中,姜晞第以轮会空轮一次,后三轮会对战两个弱小的敌人,最终在第四日,成功站上决战舞台。

    这是方才那位记录之人交给他的。

    ——强来不可行,利诱却很能打动人,那位记录之人,早已在数日之前,就被周娇娥买通了。

    圣教来到李不屈的地盘,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不做?

    像这样被买通之人,实在数不胜数。

    有的人仅凭双手抚摸,就能从几乎一模一样的竹片之中,找到想要的那一枚竹片,看似在箱子里随意抽取,实则可以直接决定谁与谁对决。

    姜慈既然想要姜晞参加比武,自然不会直接将他丢过去,一切全部由他自己摸索。

    “参与比武”,本就是夺取《多情忘心大法》下篇计划中预备的一环,真真假假,参与其中,无论谁得到了优胜,最终获利的,始终会是圣教。

    姜晞双掌合拢,轻轻一搓,纸条便化作齑粉。

    他走在较为安静,少有人迹的路线上,默默前进,拐入一条小巷,突然眼前一黑,一个高大的人影,已经站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那人发梢微乱,深麦色皮肤,面容刚硬而英俊,本是适合笑容的一张脸,此刻无比严肃,唇角抿起,目光亮如晨星,又锐利似鹰隼。

    燕渡。

    他正面无表情地堵在巷子口,直勾勾盯着姜晞,缓缓道:

    “拔剑吧!”

    第56章

    姜晞笔直地站在原地, 平静地凝视燕渡。

    打从欺骗燕渡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与燕渡终究会有这一出, 因此也不算意外,只是照例审视拦路的燕渡,目光在他胸口与大腿曾经的伤口处一扫而过。

    他没有动, 燕渡也不动,高耸眉骨下的眼窝深邃, 眼睛蛰伏在一层阴翳之中,闪亮的眸子便显得凶光毕露。

    燕渡的轻功绝佳,又是在这样狭窄的小巷中, 姜晞不一定跑得掉,只能正面应对。

    “燕大哥……为什么这样生气?”姜晞直白地问。

    燕渡听了他的称呼, 呼吸一顿,脸上更是浮现恼怒之色,喝道:“不准这么叫我!我燕渡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和弟弟!”

    姜晞略微偏了偏脑袋,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却能看出几分堪称纯良的困惑。

    这让燕渡有些呼吸不畅:“不准作出这幅样子来欺骗我!”

    “我没有骗过你。”姜晞真心实意地说,“我只是疑惑, 燕大哥跟了我一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

    ——姜晞面对燕渡,确实没有说过一句谎话。

    他知道燕渡不是一个能被谎言轻易欺骗的人,因此总是以临摹两可的语言,以及含糊不清的说辞来应对,既不承认燕渡的猜想, 也不主动吐露自己的内心。

    因此, 这句话,姜晞说得问心无愧。

    他耳力极强, 自然不会疏漏燕渡的跟随,只因燕渡的心跳声实在太过剧烈,叫人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姜晞还以为燕渡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等远离了人群,他才跳了出来。

    燕渡自然看得出,姜晞并非在撒谎,他的确是一个魔教妖人,也的确没有言语欺骗过燕渡。

    若一开始,姜晞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也许燕渡不会像今日这般纠结苦恼。

    燕渡冷冷道:“休要多言,拔剑吧!”

    姜晞望着燕渡,澄澈而冷漠的眼睛乌黑得没有一丝光,他想了想,缓缓点头:“好。”

    他单手在腰间一抹,寒光一闪而逝,一把柔软如腰带,纤薄似蝉翼的长剑,在姜晞的内力灌注之下,陡然从柔软变得坚硬,笔直地指向地面。

    “请燕大哥指教。”姜晞缓缓道。

    仿佛他与燕渡之间,并非是正邪对立,也不是敌人,而是朋友之间的切磋。

    燕渡的脸上浮现一抹恼怒的晕红,他冷冷道:“来吧!”

    燕渡的身影陡然一花,如泼墨般淡化,姜晞脚下不动,身子却第一时间朝后倒下去,燕渡已来到了他身前,一拳朝前击出,拳风竟犹如狂风,令人面颊生疼。

    一招落空,燕渡并不收拳,而是干脆以肘部下压,力压泰山般朝下砸去,仿佛要以这一击,砸碎姜晞的内脏肺腑。

    姜晞的身体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无声而轻盈地朝一侧旋转,胸口骨骼突然塌陷下去,正好掠过燕渡的肘击,整个人竟然在这狭窄小巷争斗的缝隙之中,蛇一般钻了出去,转到燕渡的身后。

    燕渡只觉得后脊背寒毛竖起,仿佛被草丛中隐藏的蝙蝠盯住,一股森寒的冷意席卷而来。

    “你的武功果然很好。”

    燕渡冷冷地说,他已意识到,先前姜晞与他见面时,一定是藏了自己的武功的,最多只展露出三分程度,否则他万万不能在重伤时追上姜晞。

    “但还没有好到叫我束手就擒!”

    燕渡一声大喝,声音凝练如音锥,直直钻入人的脑颅之中,是一门音功。

    姜晞只感觉耳中“嗡”的一声,一时之间,竟什么都听不见了,在近乎寂静的缄默之中,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

    这一瞬被燕渡抓住。

    燕渡猛地朝后摔去,他炽热的后背已紧紧贴住姜晞冰冷的胸膛,就要带着姜晞,把他凶狠地砸倒在地!

    姜晞的手已放在了燕渡的颈间,只要他被燕渡压砸在地,自己脊椎破裂的同时,燕渡的脖子也会被他无情地划开。

    但姜晞只是屈膝重重撞在燕渡腰后,又及时撤回左腿,躲过燕渡朝自己腋下挥来的一拳。

    他以近乎不可思议的力量与敏捷,一手抓住身边砖墙微不可察的凹陷缝隙,借助这一点点力道,猛地腾起身子,轻轻落在了墙顶。

    燕渡几乎要直接摔倒,大腿紧绷地抵住地面,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他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姜晞,瞳孔中倒映出那张苍白而年轻,俊朗又冷锐,如冰雪雕琢般的面孔。

    姜晞垂着眼与燕渡对视一瞬,彼此目光交汇。

    燕渡的瞳孔中只有恼怒,却没有杀意;姜晞的双眼中只有平静的虚无,又仿佛深邃不见底的黑洞。

    ——姜晞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燕渡并不真的想杀了他。

    “燕大哥,再见了。”

    姜晞缓缓道,话音刚落,他已融入阴影之中,几个起落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燕渡猛地直起身子,只感到之前伤口的地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低头一瞧,曾经大腿与胸口受伤的地方,布料竟各自轻微撕裂出一道轻微的破口,露出底下一线惨烈的疤痕。

    撕裂的破口狭长,周围纤维断裂得干脆利落,显而易见,是以极其锋利的武器刮破的。

    若想布料撕裂而不伤及皮肉,这样的力度控制只怕已神乎其神。

    燕渡很清楚地记得,在与姜晞见面之前,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完好的,也就是说,姜晞轻轻用软剑划破了他大腿与胸口曾经受伤部位的衣物,却没有叫他发现。

    姜晞的年纪那么轻,武功却如此之高?

    燕渡先前想过,姜晞的武功一定很不错,但没有想到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是一次很不愉快的对峙,姜晞自始至终古井无波,燕渡却总是生气。

    颈侧仿佛还残留着姜晞手指一蹭而过的冰冷触感,如同一把刀贴着皮肉滑过去,虽没有受伤,身体却会泛起一粒粒悚然的鸡皮疙瘩。

    燕渡深吸一口气,想起姜晞一声声的“燕大哥”,每一声都好像在揉捏他的心。

    他究竟该怎样面对姜晞?

    燕渡头疼欲裂,已不愿再想了。

    ……

    姜晞脱离战斗,回到了姜慈的身边。

    姜慈已不在轿子上,而是带着教众大摇大摆地霸占了仁义客栈的“天字号”一层,理直气壮地将原本屋子的主人赶了出去,彻底清扫一番后居住其中。

    姜慈自然住在最好的天字一号房。

    姜晞进门之后,身上衣服难免沾染灰尘,虽不大起眼,但变化总是逃不过姜慈的眼睛。

    姜慈随口问道:“跟人打架了?”

    姜晞点点头:“与燕渡交了手。”

    姜慈这才抬起眼来,略微坐正了身子,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如何?”

    姜晞脱下身上沾了尘土的衣裳,去捡姜慈的其他衣裳穿,他个头虽然与姜慈无甚差距,体格却有些相差,因此姜慈穿着合身的衣裳,姜晞穿着就显得有些宽大,显得他年纪更小了些。

    “我胜了。教主教我的《多情忘心大法》上篇……确实叫我增益许多。”姜晞缓缓道。

    姜慈哈哈大笑:“自然!那功法确实有独到之处,对体魄的锤炼堪称神迹,明灿和她父亲学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事,我便想教给你,我俩一块儿学。你学得如此之快,也出乎我的预料啊。”

    姜晞安静坐回姜慈身边,腰被手臂揽住了,姜慈的脸又贴过来,与他亲密地拥吻。

    姜晞的武功虽然不错,却真的不是燕渡的对手。

    只是燕渡重伤新愈,他又在与教主做了情人之后,学到了《多情忘心大法》上篇,进展颇为迅速,无论膂力抑或灵敏,都大大提升,这才能在短时间内暂时压制燕渡。

    姜晞不得不承认,教主对他确实很好,如此绝世功法也舍得叫他修习。

    也许是因为需要姜晞不断熟悉自己的实力,姜慈才会叫他去参加比武大会……姜晞的脑海中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姜慈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但在面对姜晞的问题上,姜慈显得有些笨拙,却又尽可能为姜晞考虑……也许姜慈未来某一天会腻烦姜晞,甚至将他杀了,但在那之前,此时此刻,姜慈对姜晞的情感……是真实的。

    ……很遗憾,姜晞无法感同身受。

    姜晞抱紧了姜慈,将他压倒在地。

    与教主在一起的日子,别提什么白日宣|淫不好,只要姜慈想要,就算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姜晞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在这点,姜晞没有什么自尊,姜慈的尊严倒是有,因为房间与其他圣教中人挨得近一些,连声音都压抑忍耐着,只偶尔发出几声闷哼。

    云销雨霁,姜晞叫人送了热水来,起身侍候懒洋洋的姜慈梳洗。

    姜慈的手指随意拨弄着桌子上堆积的文书,这些东西想必是在姜晞离开之后,周娇娥遣人送来的,她一直对让姜慈努力工作有着执着的认真。

    “不要放松警惕,姜晞。”姜慈声音低哑地轻声道,“此番紫霄阁与点霜阁如此老实就交出了《多情忘心大法》……连最顽固的那几个老东西都没有反对,我不得不怀疑,其中有诈。”

    第57章

    姜晞一边为姜慈擦拭滴着水的发梢, 一边神色专注地问:“教主有何见解?”

    姜慈挑起眉梢:“要么功法有着巨大的缺陷,让他们不得不忍痛放弃,要么功法就是假的, 李不屈这老匹夫是在晃点本座。”

    姜晞放下丝帛,去拿另一条干爽的:“既如此,我去找到宋鸿禧或秦英华, 抓住他们……逼问出《多情忘心大法》的情况?”

    姜慈冷哼一声:“怕是这两人都躲进李宅,在李不屈的眼皮子底下 了。”

    姜晞想了想:“现下全江湖的目光都在李不屈身上, 若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知晓内情,也许只有他的孩子……?”

    姜慈挑起眉梢:“李沉冤?那小子谨慎得很,一步都不肯离开他爹。”

    姜晞淡淡道:“李不屈并不只有李沉冤一个儿子。”

    姜慈一愣, 而后笑了:“哈,是了, 还有个李昭雪呢,她虽也藏在李宅,却是个女孩子,还是嫁了人的女孩子,总不好紧紧贴着父兄的屋子住。若她不知道也就罢了,若她真知道什么——可以一试。”

    姜晞终于擦干了姜慈乌黑柔顺的长发, 将丝帛放在一边水盆中,撩开披散在后背的青丝,身体轻轻贴上去,从背后抱紧了姜慈,下巴搭在姜慈的肩窝里, 略歪着脑袋, 眼珠漆黑而平静,问:

    “教主, 此事要选谁去做?”

    姜慈一看他这幅样子,以为是撒娇,心都软成一片,宽大掌心搭在姜晞的手背上,握住他的手轻捏几下,带着笑意道:“你想去?”

    姜晞“嗯”了一声:“我学了很多东西,又得到了教主许多恩赐……想要多帮一点教主。”

    “平日里人在的时候,倒是可以叫我‘教主’,但现在四下无人,你只管叫我名字就是了。”姜慈随口提了一句,又想了想,“也好,我遣人配合你的行动,你只管去做。”

    姜慈的语气之中,似乎全然没有在乎,姜晞若是任务失败要怎么办——姜慈对他的信任,已完全超越了这世上所有的人。

    姜晞垂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生疏地回应:

    “我……必不叫你失望……姜慈。”

    窗外一缕缕阳光柔和而温暖地隔着纤薄透光的窗纸洒入室内,洒在姜慈半边身子上,乌黑的长发被染得略微发光,尚且带着一丝水汽的发梢湿润地拂在姜晞脸颊,抱紧在怀中的身体带着温暖的感觉。

    姜慈似是很享受此刻,安静无言地闭着眼,唇角浮现笑意。

    姜晞则垂着眼,心中平静地盘算,自己还要这样几次,才能让姜慈彻底打消将他锁在身边,永远不要踏出去半步的想法。

    ——只有姜晞不断地接受困难的任务,再努力地完成,才能让姜慈逐渐习惯姜晞需要时不时离开他的事实,才能杜绝前些日子里,被姜慈不带食水地丢入暗屋中的可能。

    姜晞已不再想只做姜慈身边一条忠犬。

    他想要逐渐加深自己与圣教核心人物的联系,获得圣教中人的认可,逐渐成为真正意义上,姜慈的“心腹左右手”。

    那黑暗中煎熬至极的等待,犹如实质的噩梦,死死纠缠着姜晞。

    上一回,姜晞努力地熬了过去,回想起了曾经忘却的一切;但若有下一回,姜晞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熬过去……也许他会发疯,也许他会死。

    同样的痛苦,他不想再尝第二次。

    说做就做,姜慈与姜晞谈妥了计划的预备,迅速开始筹谋。

    与此同时,武林大会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从清晨开始,直到黄昏,每次从箱子中抓取两枚竹片,抓取到的两人便开始对战,若其中有人未到,便算作敌方胜,若两方都未到,便算作两方齐败,都不录用,若一方主动投降,便算另一方胜。

    姜慈特地叫人连夜赶制了一处高台,远望演舞台,便于高高在上地欣赏武林中人彼此战斗格杀。

    虽然李不屈声称不允许人在武器上涂抹毒药,更不允许对人下杀手,但圣教中人向来会钻空子,不涂毒药,就涂麻药、迷药;不下杀手,就废武功、让对手残疾。

    这的确没有违背李不屈的规则,因而旁人也说不出什么——刀剑无眼,受伤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想切磋,不愿意受伤?怎么不回家躺在床上,叫人给他喂饭吃?

    有了圣教做榜样,其余人也有学有样,演舞台上的景色一次比一次凄惨可怕,若不优胜,便一定会受伤、残疾、丹田破碎,周遭的医馆生意火热,连圣教中的林神医也忍不住凑热闹,贴上人皮面具冲到一线干活去了。

    众人闹哄哄地围在演武台周围,时不时对台上之人欢呼叫好,抑或嘘声连连。

    江湖散人之中,年纪二十五以下,十六岁以上的倒是不多,就算有,也多是武功不济之辈,倒是各大名门正派,年轻有为的弟子比比皆是,不过两天,第一轮比武之中,留下的便多是大派子弟了。

    这段时间之内,姜晞的竹牌一直没有被人摸到,直到两日之后,黄昏时分,记录人将手伸进越来越轻的箱子,抓出了最后剩余的一枚竹牌,上方记录的正是姜晞。

    “姜晞,年二十,面白无须,个高体健,皮无斑点——轮空第一轮,直上二轮!”

    姜慈坐在刚刚建好的高台上,四周同样是清风吹拂,朦胧不可见人的薄纱帷幔,闻言点点头,锐评道:“看来这群废物得了我的好处,还是干了活儿的。”

    姜晞看了姜慈一眼:“教主,我们今晚开始么?”

    姜慈的笑容中多了些许饶有兴致的恶意:“自然,今晚就开始,让我们的李盟主好好享受一下,藏着掖着不肯说出口的真话,会让他失去什么。”

    ……

    夜凉如水。

    姜晞从容地在一个个屋顶之间飞跃,脚步轻盈如鸟雀,甚至无法溅起些许灰尘。

    他一点点靠近博安城正中坐落着的巨大宅邸,门口的匾额上铁钩银划着两个字——“李宅”。

    此处正是李不屈的宅邸。

    里面不但居住着各派掌门高人,还居住着李不屈的一家老小,更有家仆侍从弟子百千,虽然没有奢华的装饰与美丽的假山池塘花朵作为修饰,却实在是一处格外恢宏而威严的地界。

    姜晞的气息降落到最低,连心跳也变得微不可查。

    他悄无声息地顺着李宅绕圈,躲过几处巡逻的守卫,避开姜慈给他的李不屈所在的位置,摸到了一处亮着灯的小楼前。

    小楼周围种植大量竹子,形成一片竹林,绿意婆娑,竹叶沙沙,月影之下格外静谧美好。

    姜晞在脑海中确定了地址,正是李不屈的女儿李昭雪所居住的地方,便没有半点声音地轻轻伏在屋檐上,竖起耳朵,聆听下方的风吹草动。

    屋子里有两个人,都没有睡,一个是孩子,一个是大人。

    大人是李不屈的女儿,李昭雪;孩子则是李昭雪与李不屈的弟子江阔的儿子,名叫李玉宸。

    李玉宸声音稚嫩,带有迟疑:“娘,爹刚刚来了,您为什么又叫他走?为什么不叫爹来屋子里休息?是不是因为孩儿在,所以娘不方便叫爹进来?如果真是如此,孩儿可以去跟外公住——”

    “不可!”李昭雪陡然急言令色地打断了李玉宸的话,“我不是说了,我与江阔的事情你不要关心,你也不准去亲近李不屈?你为什么不听娘的话,是想气死娘吗?!”

    李玉宸慌忙道:“孩儿不敢!孩儿再也不去见外公了,娘,你不要哭了……”

    片刻沉默之后,李昭雪淡淡道:“如果你以后再去私底下见李不屈,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你也不要认我这个母亲!听懂了吗?”

    李玉宸带着哭腔道:“是,我知道了,娘,您别不要孩儿!”

    李昭雪叹息一声:“娘都是为了你好,等你日后……就懂了。别哭了,傻孩子,来擦擦脸。娘先前叫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豌豆黄,快去吃吧,还热着呢。”

    “日后”的几个字,被李昭雪含混地带了过去,难以听清。

    李玉宸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娘也早点歇息,孩儿明日早起练武时再来给娘请安。”

    李昭雪温柔地说:“好。去吧,娘的乖宸儿。”

    等李玉宸离开小楼,李昭雪脱下外衫,走到案几边,关上窗户,向门口的烛火吹了口气。

    在吹灭烛火的一瞬间,屋子的光晃动了一秒,紧跟着,一条仿佛幽鬼般的影子,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李昭雪的身侧,快若雷霆地点中了她身上几个穴道。

    李昭雪花容失色,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感到身子陡然实重,竟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拦腰抱起,放在了床榻之中,手掌冰冷的触感,穿透了衣物的隔阂,深入骨髓的冷意渗入肌理。

    她婀娜而柔软的身子细细颤抖着,堆云般乌黑的秀发散发出一股清淡的香气,雪白的桃心脸,眉眼精致至极,无论容貌抑或身材,都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

    因蹙着眉,紧闭着眼,泪珠悬在睫毛之上,犹如如风雨中一株脆弱而美丽的鲜花。

    姜晞原先只以为周娇娥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没想到此刻竟见到了李昭雪这样藏在深闺之中,在外没有半点名声的绝代佳人。

    她的容貌绝不逊色于周娇娥,比起刀锋般浓艳的妩媚,没有武功,也不会内力,只以写话本子为生的李昭雪,仿佛是海外仙山的一株雪莲,沉静温柔,恍如梦中谪仙。

    惊慌之中,李昭雪只能勉强发出极为细弱的声音: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第58章

    ——她在恐惧。

    姜晞心想, 如果此刻他装作一副急色的模样,故意假装作势欺侮她几下,李昭雪便会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秘密全部倾吐出来, 只求不被玷污。

    如果是原先的他,说不定会故意做出这样的事情,好方便直接了当地拿到情报。

    但此刻,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燕渡的脸,在燕渡身受重伤、病危垂死之际, 依然坚持用正当的言语请求他人的帮助,绝不肯用自己的武力胁迫他人,更不愿用卑鄙的手段针对无辜之人达成目的。

    这样的做法实在效率太低, 又后患无穷……姜晞想着,轻轻抽出手, 略微倒退半步,远离了一点啜泣恐惧的李昭雪,低声道:“……别怕,我只想问几个问题。”

    李昭雪的恐惧如雾气般蔓延,紧闭的眼皮下不断渗出蜿蜒泪水,等点穴她的男人退去一些, 她心中的仓惶才略略缓解,又听了这番话,心虽然仍是吊着,却多少冷静了一些,啜泣道:

    “我知道的事情很少, 如果你是为了李不屈而来找我的, 那你便找错人了!”

    她的音调依然颤抖而恐惧,但话语却不那么客气, 想必是从小到大如此说话惯了,因而已不觉得自己的话语其实对人很不客气,很容易引人生气。

    好在李昭雪面对的是更没脾气、完全不介意这点的姜晞。

    姜晞用内力略微挤压声带,以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道:“你还没有听我的问题,就说自己不知道了?”

    李昭雪又轻轻抽泣起来,片刻之后,才喘匀了气,语气中的恐惧消散些许,取而代之的是略带嗔怪,有些委屈的腔调,好像已经逐渐不再害怕站在不远处的姜晞:

    “我这辈子没有踏出过李宅,李不屈也从不告诉我任何他身边的事情,十八岁之前,我一直呆在这栋小楼里,甚至不被允许踏出竹林半步。如果你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你真的打错主意了!”

    姜晞突然想起,李昭雪便是《李大侠连斩四天王》的作者,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又是怎么写出话本子来的?

    “你说谎。”姜晞的声音已刻意带上了冷酷之意,他用力抽出一截刀刃,使刀刃摩擦发出了森冷的轻鸣,以做威慑,“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可以写出来?”

    李昭雪啜泣的声音一顿,陡然睁开眼,惊讶道:“你、你看过我写的话本子?”

    她什么都没有看见,黑暗之中,唯有一个冷漠的修长身影,隐藏在帷帐之外。

    窗缝里透进一抹银白的月光,洒在他苍白如玉石的指尖,将那一小截抽出的刀刃映照出一点寒冷的锐光,整个人仿佛一抹从地狱而来的幽魂,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仇恨与绝望,试图报复所有活着的人。

    李昭雪已看得痴了,她的脑海中涌出无数灵感,仿佛亲眼目睹了《聊斋》中的鬼魂小谢,一时之间,惊喜居然一下子盖住了隐隐的惊惧。

    “小谢,小谢……是你吗,小谢?”李昭雪用轻柔的声音呼唤姜晞。

    小西就算了,为什么他还多了个小谢的绰号……他除了年龄,有哪里很小吗……?姜晞有点迷茫,但意识到自己的恐吓行径已经失败得彻底,可既然来了,姜晞势必要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才肯回头的。

    李昭雪喊了一阵,看姜晞不说话,便逐渐从神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颊边晕红陡生,如一朵清雅的百合徐徐绽放,好似引人采撷的果实,饱满欲滴,恨不得叫人咬一口。

    她呐呐道:“对不住,我只是太过惊喜,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人会看我写的东西。小时候,我写了一篇书生与小姐的故事,李不屈看见了,立刻赶走了我身边侍候,看过这篇故事的婢女……原本我以为,我只能一辈子自娱自乐地写,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我写的东西。”

    一边说着,李昭雪一边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喃喃自语:“是谁拿走了我的话本子,叫人发散了出去?对了,应该是沉冤,他也看过《李大侠连斩四天王》的故事,如果是他,也不奇怪了。”

    姜晞已感到有些无奈,也许是因为常年蜗居在小楼之上,没怎么与其他人交际过,李昭雪的表现完全不像一个有了十岁大的孩子的母亲,而像一个有些神经质的疯子。

    姜晞见过很多这样的疯子。

    李昭雪疯得并不严重,她将幻想寄托在故事里,平时还算是个正常人,因此只是显得与世人有些脱轨,脾性有些古怪。

    姜晞身边的其他暗卫,有的只喜欢杀人,还喜欢躺在尸体里睡觉;有的杀了人便拼命洗澡沐浴,好像要把自己的皮撕掉;有的只是缄默地杀人,把自己的大脑当作一块不会思考的石头……包括姜晞在内,他见过的疯子,疯得比李昭雪严重。

    因此,姜晞很明白怎么对付这样的人——只要将他们拉出自己的世界,便已足够了。

    姜晞打断了李昭雪的话:“《李大侠连斩四天王》里,写李不屈的过去,写得清清楚楚……你却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昭雪一怔:“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意思。李不屈真的没有告诉过我,这些都是沉冤给我讲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对了,你觉得我写的话本子,唔,好看吗?”

    她说到最后,竟有些孩子气的羞涩与迟疑。

    姜晞沉默几秒,缓缓道:“我看了三遍,行文流畅,言辞修饰简洁易懂,若是叫说书的去说,保准赢得满堂喝彩……你写得很好。”

    李昭雪的呼吸一窒,紧跟着,她急促的心跳声如鼓点般响彻姜晞的耳畔。

    “真、真的吗?我真的写得很好吗?谢谢,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小谢,你是一个好鬼……”

    姜晞:“……”

    为什么不但是莫名其妙的“小谢”,还变成了“鬼”?算了……此刻还是保持沉默吧。

    李昭雪的声音渐渐放低,最后轻叹一声:“我没有什么能感谢你的,你想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吧,我一定会努力地回想。”

    姜晞缓慢眨眼,没想到李昭雪突然变了态度,但机会难得,他也就顺杆子往上爬,问道:“你可知为什么紫霄阁与点霜阁没有任何异议,便将《多情忘心大法》给予李不屈么?”

    李昭雪张了张嘴,有些茫然:“《多情忘心大法》是什么?”

    姜晞一时之间居然无言以对。

    ……也许他做错了,他不该来问李昭雪这样的问题。

    李昭雪的姿容倾国倾城,不会武功,却没有任何有关美色的传闻在江湖上逸散,又在小楼上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从不踏出李宅……李不屈对李昭雪的控制与保护,已经到达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姜晞不说话,李昭雪却有些慌乱了,她忙道:“你别走,小谢!我,我,我虽然不知道这件事,但我知道一件秘密,我告诉你,好不好?”

    此刻,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不再是闯入者与受害者,而是奉献者与接纳者。

    也许疯子之间,本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情感。

    姜晞从善如流,虽然不抱希望,但还是礼貌地回应了:“好。”

    李昭雪松了口气,道:“你既然看过我的话本子,就该知道,第三章 第十七回第八列写了什么吧?”

    姜晞的记性不错,虽然不至于到过目不忘的地步,却还是可以大致回想起《李大侠连斩四天王》的剧情,他思忖片刻,缓缓道:“我记得……似乎是一首词?”

    “对,对,就是一首词!”李昭雪惊喜道,“里面每一句都有一个数,将七个数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密室的机关运转法门。”

    姜晞一怔:“什么密室?”

    李昭雪嗫嚅片刻:“我也不晓得,只知道是母亲待着的密室,她死了之后,尸体被李不屈放在了那里。”

    姜晞叹了口气。

    李昭雪有些低落:“你不喜欢这个秘密吗?”

    姜晞看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已决定离开,不过在此之前,倒也不必如此残酷地对待一个疯子:“我只是觉得,这个秘密实在太过贵重,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能表达我的喜悦了。”

    李昭雪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惆怅地笑了:“你是个好人。”

    姜晞不说话。

    李昭雪淡淡道:“陪我这个没心肝的疯女人说了这么久的话,还安慰我,只怕我太难过。你是个好人……你走吧。今日,我没有见过任何人。”

    姜晞深深望着她。

    此刻,他已有些分不清,李昭雪究竟是清醒了,还是依然在发疯。

    他突然想到了明灿,有一阵子,明灿也被当作了疯子。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疯子”……这样多?

    但今夜已不必在此停留了。

    姜晞如一缕烟雾般飘出了窗子,月光如水,一瞬间挥洒在李昭雪的面颊上,她闭着眼,静静地流泪。

    没有抽泣,没有颤抖,只是如同死尸一般,沉默而安静地流泪,美丽得让人心碎。

    但姜晞已无暇回忆这份动人心魄的美,只因他已听见了如雷霆般的暴喝之声,仿佛狮子怒吼一般,在天地间咆哮:

    “——谁在那里!?”

    第59章

    李不屈来不及追逐姜晞, 第一时间赶到小楼里。

    姜晞已在声音发出的一刹那跳出窗外,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李不屈在意的并非是他, 而是另一个人。

    “昭雪!”

    他一边呼唤着李昭雪的名字,一边焦急地闯入屋内,看见李昭雪静静躺在床榻上, 又惊又急,正要上前查看, 便听李昭雪淡淡道:“别过来。”

    李不屈没有听,又朝前走了两步,李昭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回已是在尖叫了:“别过来!别过来!滚开!”

    李不屈充耳不闻,一把扯开帷幕, 看清了月光下的李昭雪。

    她浑身动弹不得,颊边泪痕宛然,一双眼里却盛满了憎恨与凶狠,冷冷地盯着李不屈,目光如刀。

    她仿佛不是在看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敌。

    李不屈替李昭雪解开穴道, 又强行为她把脉,确定她身体没有半点不适,才在李昭雪的尖叫与拼死挣扎下松开了手。

    李昭雪的手腕已经因她过于剧烈疯狂的挣扎,凝脂般雪白的肌肤上显出了一条条清晰的发红指印。

    李昭雪喘息着,紧紧蜷曲成一团, 用被子盖住自己, 并在被子底下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滚开,滚开, 滚开!去死,去死,去死!”

    李不屈的眉毛轻轻颤动,他垂着眼皮,声音依然平稳而柔和:“昭雪,你见到了谁?告诉我。你若不说,我便掀开你的被子,将你拖出来,一整个晚上都不会离开这里。”

    李昭雪的尖叫顿了一下,紧跟着,巨大的嚎哭声传来。

    “我恨你,李不屈,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气死母亲,赶走沉冤,又折磨我,还哄骗我的玉宸!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我要你死!”

    李不屈一字一顿道:“谁来了?”

    “好,我告诉你是谁来了——”

    李昭雪痛苦地哭嚎着,半晌,才哽咽着说:

    “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

    李不屈一开始还在认真倾听,但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劲,他突然想起,这段话似乎是《聊斋》中《小谢》一篇的片段。

    李不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一把扯下李昭雪身上的被子!

    李昭雪鬓发凌乱,双手抱膝,脸埋在双腿之间,低低的笑声从发帘下传出,阴恻恻的,仿佛是对自己愚弄了李不屈而感到痛快。

    她突然支起脸,朝桌角扑过去,想要一头撞在尖锐的棱角上。

    李不屈只是信手一抓,就将她牢牢按住。

    “老天,你不公!为什么给了我这一副筋脉细弱,天生不能习武的身体!?”

    李昭雪一边拼命挣扎,一边高呼狂吼,“为什么不让我也学了武功,好杀了我的仇人,而叫我日日受人摆布操控,永不能挣脱!?”

    李不屈深吸一口气,点中李昭雪的睡穴。

    李昭雪身体一僵,软软昏睡在李不屈的怀抱之中。

    李不屈将李昭雪重新放回床榻之上,替她脱了鞋子,仔细盖好了被子。

    他长久凝视着女儿酷似发妻的面容,内心深处的悲苦与沉痛,如一层永不会停歇的绵绵阴雨,笼罩住了他的心。

    最终,只余一声长叹。

    李不屈离开了小楼,楼下站着一个等他的人,锦衣华服,玉冠佩环,格外平凡的面容,正是李凡。

    李凡知道,自己本不该好奇别人的家室,但他实在忍不住,想要替李不屈叫冤:“盟主,您是否太过溺爱孩子?这世上,从没有女儿要杀了父亲的说法啊!”

    李不屈苦笑:“叫你看笑话了,实在很对不住。只是,这并非是昭雪的错,而是我的错。”

    李凡一怔,今日倒是奇了,先听见女儿要杀了父亲的狂言,又听见父亲向女儿认错的怪事,真是倒反天罡!不禁问道:“此话如何说起?”

    李不屈垂着眼,缓缓道:“沉冤与昭雪是一对龙凤胎,我的妻子本就身体虚弱,他们出生后,身体便更不好,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

    李凡眨眨眼:“盟主一定请了当世名医为尊夫人诊治,也必定不会缺少名贵的药材吧?”

    李不屈:“不错,我尽我所能挽留她,最后却仍然无济于事,她在沉冤与昭雪八岁时去了。从那之后,我该怎么对待我的孩子,变成了一个难题。”

    李凡了然:“那阵子,应当是盟主被仇敌追杀最严峻的时候。”

    “我已自顾不暇,又怎么去顾忌我的孩子?沉冤天赋根骨不错,从小修习武功,我带着他,也许还勉强可以。”

    李不屈叹息,“但昭雪,她天生不能习武,又……唉。我实在不能将她也带在身边,只能将她藏起来,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如此过了十年。”

    李凡猜测,李不屈吞吐不言的话,也许与李昭雪的容貌有关,若非她长得极美,就是长得极丑,或者身有残疾。

    但若身有残疾,李不屈不会不去寻找医治的法子,李不屈的妻子,又是一个声名在外的绝色美女。

    因此,李昭雪很大可能是长得太美,又不会武功。

    这样的女人,出现在江湖上,只会饱受折磨凌|辱,凄惨至极。

    李凡:“盟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我做错了,我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大的错事。你听昭雪的话,是不是觉得她已经疯了?其实她不是天生如此的!”

    李不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八岁时,她还是一个很普通,很可爱的小孩子,会抱着我的膝盖喊我爹,求我带她一起玩。哪怕我因很多事情没有兑现过诺言,她也很谅解我,从不会怪我。”

    李凡心生怜悯,他已经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多舌,去戳李不屈的伤口?

    李不屈却没有停下,哪怕他的嘴唇已经发青微颤,眼角也逐渐湿润,但他仍然如罪人鞭笞自己一般,一字一顿道:

    “正因为我将她藏起来,逼迫她不能见人,她在这十年之间,只能以书籍为伴,再次见到她时,她已成了现在的模样——我的女儿,是被我亲手……逼疯的!”

    李凡抿起嘴唇,手搭在了李不屈的手臂上:“盟主,您也是情有可原,这不能全怪您的啊。”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诉苦,更不是为了叫你可怜我。”

    李不屈缓缓摇头:“我知道你最近已有了一个女儿,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叫你记住我的前车之鉴,绝不要犯下我这样的过错!你一定要好好对待你的女儿!”

    李凡心中一震,神色郑重地点头:“……谨记盟主教诲,绝不敢忘!”

    李不屈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再睁眼时,已重新恢复了冷静,开始正题:“方才那个黑衣人,是谁去追了?”

    李凡缓了缓,才道:“是‘笑口常开’燕渡,他听到您的厉喝,便立刻去追赶了。”

    李不屈微眯双眼:“其他人被拦住了?”

    李凡摇摇头:“不,是其他人追不上——那个潜入李宅的小贼,轻功实在太厉害,又太能躲闪,只有燕渡的轻功最好,也只有他追得上。”

    李不屈眉头一皱:“不好,叫燕渡不要离开李宅,也许他们的目的,就是将他引出去!”

    李凡也感到无奈:“是这个理,只是燕渡他太过激动,什么都听不进去,只一心去追那小贼了,希望他没事。”

    两人不禁一同抬头望月,弯弯的月牙轻柔地荡着薄纱般的月光,温柔美丽。

    今夜,是不是一个不见血不停歇的杀人夜?

    ……

    夜幕之下,银白色的月光洒满大地,风带着一丝寒意,仿佛要侵入人的骨髓。

    姜晞逃,燕渡追,姜晞插翅难飞。

    他们一追一逃,已经离开了李宅,来到了一处偏僻的丛林。

    但姜晞不需要插上翅膀,他有比翅膀刚有用的东西——剑。

    姜晞拔出了剑。

    剑光如虹,剑气冲霄,森冷的剑意仿佛将吹拂的夜风也变得寒冷入骨。

    姜晞停下脚步,拔出了剑,转过身,面对杀气逼人的燕渡。

    燕渡的眸子已变得血红,一根根血丝在眼白中绽开,此刻,他的杀气是真实无误的,燕渡已对姜晞起了杀心!

    “你夜探李昭雪的闺阁,究竟做了什么?!”

    燕渡与姜晞相对而立,牙齿紧紧咬住,声音仿佛是从胸腔之中含血迸发而出的,他恨自己为什么轻信又心软放过了姜晞,若李昭雪出了什么事,燕渡只怕会发狂!

    姜晞静静地望着他,心里突然有一丝幻觉般的暖意轻轻拂过。

    燕渡哪怕已到了狂怒的边缘,也在战斗之前质问了他,想要得到姜晞的回应。

    他知道燕渡是个好人,知道燕渡此刻在想什么,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并没有为了情报,真的对李昭雪做出什么龌龊的恶事。

    紧跟着,他又感到迷茫,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不知好歹、不懂感恩的人——为了教主,什么都要去做,这本是他的使命,可他却头一次自发地、冷静地违背了使命。

    他本不该这样做。

    燕渡也实在不该追他离开李宅。

    姜晞的心又冰冷下去,变得麻木而沉寂。

    他淡淡道:“有些事情,嘴上说出来没有意义,只有亲眼看见,才知道真假……只是,你已不会看见了……”

    声音很轻,随风而逝。

    随着姜晞话语的落下,叶子婆娑的丛林的黑暗之中,露出了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第60章

    寒风, 冷月,树叶婆娑。

    夜幕之下,一个个身穿黑衣, 行动悄无声息,犹如一片阴影般蛰伏的数十个人,如同毒蛇般盯紧了燕渡。

    他们早已埋伏在此地, 一直等待着姜晞的消息。

    若姜晞平安无事地归来,他们便也会毫无声息地离开;若姜晞的身后追着旁人, 他们便会毫不留情地将此人诛杀!

    这小树林,便是燕渡的葬身之地!

    他们每一个人都好像一条不属于这世上的冤魂,既没有人的感情, 也没有人的心,更没有人的名字。

    有的只是以数字为代号, 用年龄与实力排序,从一排到二十。

    姜晞曾经便是他们之中的一份子,那时候的他,叫“十七”。

    ——他们便是与姜晞一起训练的圣教暗卫!

    姜慈虽然放姜晞去做事,但也担心他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叫了暗卫过来辅佐姜晞。

    见到昔日的同僚, 姜晞与其余暗卫之间都没有任何旧情要叙。

    只有曾经告诫过姜晞,一定要好好保护他那张脸,以免教主日后腻烦了他的“一”,在看见姜晞如今混得不错,还能命令暗卫之后, 朝姜晞轻轻眨了眨眼睛, 作为问好。

    姜晞站在原地,静静望着燕渡。

    燕渡已被暗卫紧紧包围。

    但暗卫没有妄自行动, 因为姜晞还没有对他们下令。

    燕渡环顾四周,突然笑了:“好大的阵仗啊,不愧是魔头手下的刀,这便是传闻中的魔教暗卫吧?”

    姜晞没有说话,其余人也一动不动,寂静的空气之中,只有燕渡的声音回荡。

    燕渡逐渐松弛下来,此时此刻,他已知道了自己的末路。

    今日,也许他注定死在这里。

    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燕渡只是想在临死之前,与姜晞好好地聊一聊——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面对面的说话了。

    “你也是魔教暗卫吧,小西。”燕渡深深望着姜晞。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姜晞会失去过往快乐与痛苦的回忆,只留下一片空茫的白。

    一个人若是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折磨与绝望中度过,旁人并不将他当作一个人,这个人便也不会将自己当做人。

    姜晞与他的过往之中,更多的是欺骗。

    但在欺骗与隐瞒的缝隙里,依然有一丝真实而诚挚的情感。

    燕渡只要看一看周围的暗卫,再看一看姜晞,便什么都清楚了——他们身上有着类似的气质,但有更多的地方不同。

    若是其他暗卫,绝不会说方才姜晞对他说的话,只会故意激怒燕渡,好让他露出更多破绽,更容易被杀死。

    姜晞说了那句话的本身,便已证明了,他并没有对李昭雪做什么事,他的心中,其实还是对燕渡有一丝在意的。

    ……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对于一个从未被当作人的人而言,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燕渡已渐渐冷静下来,脸颊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淡淡道:“小西,我还是叫你小西吧。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小西。只是很对不起,我之前太过自以为是,以为只要给你一点希望,你便可以自己抓住它。”

    姜晞知道,燕渡所说的“一点希望”,是指送来的半块青玉玉佩。

    那半块玉佩,已如虚无缥缈的希望一般,消失无踪了。

    “我当初应该强硬地带着你走的。”燕渡一字一顿道,“若我当初一直牢牢地抓着你,未必不能救你!”

    他说罢,大吼一声,音功如浪潮般向四周席卷而去,引得许多靠近的枝干都因此断裂开来,树叶更是如纷飞的大雪般,倏然在半空中炸开。

    “来吧,我绝不会束手就擒!”

    周围的暗卫已如黑色的潮水般无情地扑了上去,目标是燕渡的性命!

    姜晞拿着剑,站在原地没有动,而是一直观察着燕渡的行动,要从中找出致命的破绽。

    燕渡出拳如风,势若雷霆,是勇猛刚硬的路子,一拳打出,若是轻功稍差一些的暗卫,被捉住破绽,便会狠辣地砸碎胸腹,爆开一团血雾,当即不行了。

    已经彻底放开,临死反扑的燕渡,凶狠更上一层楼,拳风擦着就伤,挨着就死,一双肉拳带着迅捷无比的轻功,几个呼吸之间,便已倒下了三个暗卫,又有七个暗卫受了伤。

    但他的身上,同样多出了十七八道深可见骨的血淋淋伤痕,每一道都喷溅出鲜红的血,眨眼之间,燕渡脚下的土地已经被他的鲜血染成绛紫之色。

    这状若疯虎般的厮杀,双方皆不怕死,皆以命搏命,场面血肉横飞,惨烈至极,令人不忍卒睹。

    姜晞依然静静地睁着眼。

    他不能受伤——因为姜慈不喜欢他受伤,更不允许他伤在燕渡的手上。

    因此,他只有看。

    ……

    又有两个暗卫倒下了。

    天地之间,轻薄如纱的雾气之中,仿佛也拂动着腥锈的暗红色。

    月亮越来越黯淡,星星也变得微不可察,鸟叫消失了,人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如擂鼓一般,震彻天地。

    姜晞终于觑见了那一丝破绽。

    一刹那间,他的剑尖已穿过了燕渡的左胸。

    燕渡的口中溢出鲜血,他的身体已千疮百孔,胸膛被贯穿,双眼却亮如繁星,黑亮得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好……能死在你的剑下,也算……不枉此生……”

    燕渡的话语断续,语调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气息全无。

    姜晞抽出剑,燕渡的身体才终于倒下,鲜血在他的胸前不断扩散,他的瞳孔已经涣散。

    其余还活着的暗卫站在同僚与敌人与自己人的尸体旁,漠然注视着姜晞,双眼如一颗颗没有光亮的石头。

    “一”开口了:“按照规矩,我们需要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剑尖的血迹一滴一滴落下,消融在泥土之中,姜晞的表情与他们是如出一辙的漠然,微微点头,上前半步,就要砍下燕渡的脑袋。

    剑光一闪,迫向燕渡的脖颈。

    呛!

    姜晞突然手掌一麻,剧痛钻心,虎口竟已开裂,手中长剑一时抓握不住,倏然碎裂成数截,四散纷飞,戳进周遭暗卫体内,连姜晞的小腹之中,也嵌入了一块剑刃碎片。

    这时候,才有暴喝之声响起:“我看谁敢!?”

    “李不屈……”姜晞勉强挤出一丝声音,“走!”

    说罢,他纵身飞跃而起,身影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其余暗卫也各自抛下同僚的尸体离开。

    姜晞走之前,不忘了朝燕渡的尸体丢出一把霹雳弹,意图以毁损燕渡尸身,来为自己等人争取逃亡时间。

    李不屈果然更重视燕渡,他闪身而来,袖子一挥,将激射而来的霹雳弹尽数兜入,再翻转手掌,猛地甩向逃走的暗卫。

    霹雳弹砸在暗卫后背腿上,又掉落在地,居然没有爆炸。

    ——这些霹雳弹皆是哑弹!

    李不屈双眼微眯,已记住了姜晞的背影。

    此人武功高强,胆大心细,狠辣无情,又聪敏诡谲,善于利用人心,实在是一个很难让人放下心的大敌!

    但李不屈没有去追他们,这些人都是一群没有心的武器,就算全部杀死,又有什么用?

    他连忙俯身查看燕渡,神色异常凝重,抱起燕渡,运足轻功,朝小树林外飞驰而去。

    ……

    姜晞的心充满了死寂的沉默。

    杀死燕渡,已经是姜晞做出的决定,与其让他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姜晞的心渐渐沉下去,冰冷如青石。

    所有多余的情感,也仿佛化作坚冰,被毫无阻碍地抹去了。

    腹部的疼痛濡湿蔓延,却不能引起姜晞的任何注意,在他看来,这样的伤势,甚至不用敷药,只自己睡一段时间便好。

    他并未拔出断裂碎片,依然任由它留在腹中,冰冷地撕裂血肉,让自己被疼痛的抽搐所刺激,正是为了向姜慈示弱,好叫他转移注意,不要过多在意其余事情。

    他在房檐上游弋,黑暗的夜晚,几乎没有人家会亮着灯。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隐忍的闷哼。

    “少侠,这里实在不好,若是……若是可以,能不能去其他地方?”

    那是女人轻颤的声音,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刻意的媚气。

    两个人在黑暗的巷子里拉扯,一个衣着清凉的女人,袒露着胸脯与白玉般的手臂,有些推拒紧紧搂着她的男人。

    男人带有酒气,语气中带着不耐烦的意味:“你今日都跟了三个人,怎么不能跟我?这里怎么了?臭婊子不就是要在这又脏又臭的地方玩吗?”

    一边说,男人一边抓住了女人的头发,强行将她拖拽到了空荡荡的街道上。

    女人强忍疼痛,一声不吭,被猛地推倒在地。

    男人压了上去,发出粗俗的笑声:“我不但现在要在这里玩,明日白天,我还要当着其他人的面玩,你喜不喜欢?给我笑,不准哭!”

    ——如果是燕渡在,一定会管这闲事的。

    姜晞脑海中本能闪过一张轮廓英武,笑容灿烂,眼睛明亮的脸,沉默着随意捡起屋檐上一块瓦片,朝男人掷了过去。

    ——这是最后一次。

    男人被击中后脑,骤然昏厥不醒,脑后鲜血直流。

    女人挣扎着推开男人,惊疑不定地张望四周,小声道:“谢谢……?”

    无人回答。

    仿佛先前帮助过她的,只是一抹幽魂。

    女人看着男人倒在地上的身影,又不能不管,害怕被男人的同伴迁怒,因而只有咬牙背起他,将男人朝医馆的位置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