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星空扎根圣域的第十日。
阿波罗从远处的战场回归，修普诺斯紧随其后。
两匹矫健的天马羽翼拍打流云，在凡人视线不可触及的神庙后方，大片庭院种满了红玫瑰。天马紧贴昏黄的日光，掠过一束溪流，降落到躺倒于暮色的神明身旁。
阿尔洛斯稍抬胳膊，手心迎着头顶的光束，悄悄打量从马车下来的男神。
他低头轻轻叹息，因不绝的战争及路程露出疲色。但在接触到阿尔洛斯的视线后，迅速换上灿烂的笑脸。
“阿尔洛斯，你在看什么？”
“看你。”阿尔洛斯就像是随口一个回答：“今日的太阳下沉得格外快。”
“因为他急于见到令他朝思暮想的神明。”阿波罗用目光描摹阿尔洛斯的侧脸，一寸一寸灼热的神息宛如贴合在肌肤上，直到在他稍长的睫毛上停留。
阿尔洛斯故意眨了眨眼，惹来太阳神的不快。
“比预计的慢了些，我离开冥界后马不停蹄奔赴特洛伊，宙斯的子嗣们比以往强大了许多。”
阿波罗指腹轻轻飘飘扫过乱动的眼睑，触电般收回手，一副受伤很重的模样博取同情：“能像那日一样给我治疗吗？”
阿尔洛斯对他幼稚的手段嗤笑一声，一把捞过他的后脑勺，迫使他低下头与自己对视。
阿波罗肉眼可见的脸红了，耳尖也似乎沁了血。
阿尔洛斯坏心地凑近他耳垂，温热的吐息有一下没一下吹拂，快要溃不成军的太阳神紧紧闭上双眼。
他的心跳震如擂鼓，他在期待着什么。
阿尔洛斯不再逗他，拉远双方的距离，让他重新坐在自己对面，掌心紧贴他的胸口处。
原本有些失落、逐渐平缓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这回阿尔洛斯足够了解到了阿波罗的心绪不宁。
柔和的光华自掌心于胸口的缝隙飘出，这场疗愈持续了很久的时间。
也许是为了满足阿波罗的妄想，时间拉得格外长。
长到夕照散尽余晖，月亮挂上头顶。阿波罗沉默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你又在可怜我。”
是可怜吗？
阿尔洛斯避而不答，看向自己的手，最后摇摇头。
修普诺斯看了一出很长的戏，不过他的表情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紧闭的双眼任谁也无法读出这位睡神的心思。
阿尔洛斯站起身敲了敲马车壁沿：“我嘱咐你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当日到达德尔菲神庙范围之际，阿尔洛斯给修普诺斯派下了两个任务。
修普诺斯无视阿波罗的目光灼灼，稍微打了个哈欠说：“赫卡忒女神所在的山谷放置得很安全，就在特洛伊与大海的交接处。”
阿尔洛斯点头，沉默片刻，继又说：“你去往复仇三女神的国度，赫卡忒女神苏醒之后将会往那去，与德尔菲达成结盟。”
修普诺斯的职业操守使他思考都没有就迅速接下了任务，然而抬头幽怨道：“阿尔洛斯殿下，您是不是在故意支开我？”
“怎会？”阿尔洛斯惊讶地怪叫一声：“你是哈迪斯最得力的助手，我是因为相信你才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修普诺斯勉强信了，修普诺斯认命去了。
最后，阿尔洛斯目送修普诺斯离去后，认真而诚恳地看向阿波罗。
阿波罗抬起眉毛，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星空扎根圣域的第二十日。
原先还在山谷中冥想的战士们接受了星辰的洗礼，他们接下来能更快且有效地接受神力的注入。
这意味着出征的日子近了。
又过了十日，邻近特洛伊的海峡边，世界的心脏仿佛在此地跳动，一声巨响响彻神明与传奇英雄耳边，不被凡人聆听的爆炸声在海岸炸开。
水花四溅，滔天的巨浪沉入裂缝，凹凸不整的峡谷底下闪烁五光十色的神息。
世界一切有序无序的有形无形之物在其中变化，被神息包裹成茧状的灵魂贪婪汲取世界的法则。
世界在哀鸣，所有可以演变的事物都仿佛可以透过巨茧寻到答案。
如果说命运是无形无解消磨众神的伟力，那这茧就是有形疯狂明抢众神赖以生存的神息。
众神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射到此处。
宙斯传下命令：不计一切销毁巨茧，阻碍里面的神明诞生。
圣域的门户打开，在雅典娜的带领下，整装待发的战士性质昂扬，光荣且自豪地追随女神的脚步，走向那未知的战场。
一时间人与神的格局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海底下的神殿中，波塞冬记得团团转，他是第一个听到动静的，只是在地母盖亚的阻止下，他什么也做不了。
海后安菲特里忒与他并肩，为苦恼地海皇轻柔眉头。
他们背后是海洋一系的所有神明，大洋神系和旧神彭透斯一系在盖亚的打压下被迫站在一起。
波塞冬知道，如果他没有地母的支持他将什么都不是。
“乌拉诺斯曾是我最爱的孩子，他是那样单纯，彭透斯是我最懂事的孩子，他从不愿意让他的母神担忧，哦，还有乌瑞亚，他调皮捣蛋，与我更加亲近一些。”
盖亚在深渊中与塔尔塔洛斯面对而坐。
太多的记忆与情感令她面容时而平和时而扭曲。
“他们都曾是伤我至深的利刃。”
塔尔塔洛斯安静听着，似乎想了很多，冷冰冰道：“你如今是他们的利刃。”
盖亚笑了：“塔洛，你始终不会说些甜蜜的话。就连那冷脸的冥王都主动接纳了爱与欲带来的苦涩果实。”
“我不是他，更不是你们。”塔尔塔洛斯的表情向来难以揣测，他用了比平时更低沉的音调，轻声说：“我永远是我。”
“盖亚，我在这等着你。”
“很快了。让我看看，星神是否能让我交付一切。”
星空扎根圣域的第十年。
特洛伊战场为中心，人与神的争夺达到顶峰。
海峡边上陨落了无数神明，随着时间的流逝，端坐于奥林匹斯山的神王似乎失去了耐心，急切地站起身，山周凝聚了雷云风暴，任何一只飞鸟都无法跨越这片禁区。
越来越多的神明离开奥林匹斯山，只剩下天后赫拉还站在他的右手边。
宙斯仔细审视着他的妻子美丽的脸颊，冷不丁冒出：“你后悔吗？赫拉。”
赫拉愣了愣，宙斯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呢？爱上一个注定寡情的神王？
赫拉想起了他们曾经的美好，原本下定决心的她倏然吓了一跳：在宙斯询问她是否后悔时，她第一反应居然是怀疑宙斯发觉了她的用意，而不是去缅怀他们之间遥远的爱情。
爱情对于这位天后来说，曾经是十分美好的。
也只是曾经。
在她变得面目全非之前，她也曾经是天真的少女，仰慕推翻父神□□的英雄，一心只有她的弟弟——他曾对她说只爱她一个。
他许诺她天后之位，与她分享一半的权柄。
同时，这一半的权柄困住了她的一切。
望着这张逐渐陌生的脸，不知怎么，赫拉忽然掩面而泣，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着赫拉的呜咽声，宙斯紧皱的眉头松开。
他不紧不慢笑了几声。
赫拉正沉浸在悲伤中，浑身一颤，随后她的手臂被高高举起，饱满的指甲勾住柔软的布料。
宙斯抓住她的手往自己心脏处摁压：“你想杀了我。”
一阵电闪雷鸣，惨白的光束照亮赫拉恐惧的脸。
最大的秘密被堂而皇之宣布出来，她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她开始疯狂转动自己的思绪，想找补些语句，零碎的片段交织不出任何一句语言。
宙斯似乎很欣赏她的这副姿态，他们的影子被电光撕扯，一时之间双方都陷入了沉寂。
直到神王忠诚的信使歪斜地掠过电云雷瀑，禀告他在战场上得到的已知的消息：冥王哈迪斯命令三千梦神加入战场，雅典娜与阿波罗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赫卡忒女神睁开双眼降临世界。
每一个字都不是神王愿意听到的。
这场游戏至始至终都只有他被耍得团团转。
僵局被打破，赫拉无助的眼球缓缓转动，以求得片刻的放松。
宙斯冷笑一声放开她，促使站立不稳的赫拉踉跄倒在原地。
他逐渐消失在赫拉的视野中。
“我自始至终都是被您抛弃的棋子。”
“你可以效仿当初的阿尔洛斯一样，拉着与世界同归于尽。”神王位格中，柯罗诺斯提醒：“你还有机会，不是吗？”
“够了，您的谎言我早已厌倦。”宙斯站在命运神殿前，以往的他笃信命运抛出的诱饵，在这里做过无数次决定。
“那你现在又想做些什么呢？”
以柯罗诺斯自信般对宙斯的了解，此时他应该是极度愤怒的，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神王会做出什么这将不言而喻。
只是宙斯的行为注定了令他失望。
他有些失神望着命运神殿前的石刻纺锤般的雕塑，直接踏进了这片游走于众神之外的圣地。
远在德尔菲的阿尔洛斯骤然一笑。
“我们的战争从今日起，才刚刚开始。”
阿波罗打开命运王冠中的羊皮纸：“自神王舍身的血肉，自群星崩毁的命运，自时间的狂妄自大，世界应许轮回。”
原初无法出手，不代表无法毁灭自身。
宙斯不愿成为柯罗诺斯棋子的办法就是跳出棋局，寻找外力摧毁自己。
刚好，阿南刻女神就拥有这个权力。
同样的，在轮回了无数个世界后，在此时，他拥有了‘终结’柯罗诺斯的力量。
阿波罗与阿尔洛斯交换眼神，伸手摸出蛇头权杖。
来自星神的神息自神杖中衍生出三岔路口。
刚刚苏醒的赫卡忒刚刚熟悉自己的神体，站在第一个路口处，将自己的权柄融合进去将其拓展地更大些。
最后，第二条路口现出哈迪斯的身影，他端坐于冥界的王座，对着阿尔洛斯的方向露出久违的笑容。
早已融合进冥界的轮回法则再度出现，门后打开金色的国度。
这次的大门变得完整：地狱三头犬刻尔伯洛斯眼神警惕守在门户的入口，大门上雕琢着提丰的一百颗脑袋，与背后神圣的气息形成鲜明对比，顿时阴森恐怖起来。
盖亚沉默提起裙摆从深渊向这里走来，其平静的目光让刻尔伯洛斯呜咽一声低下狰狞的头颅。
大门上的百颗龙首仿佛活了过来，僵硬说着晦涩的语言。
盖亚腾出一只手抚摸过大门，一步步迈进。
更加巨大明亮的光柱吞没盖亚。
第三条路口，阿波罗紧握手中的权杖起身，他回头，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说些什么？”阿尔洛斯迎着视线问。
“等我回来。”
“你当然会回来。”阿尔洛斯笃定说：“道路在你脚下，在你我手中，你一定会回来。”
阿波罗唇角勾起，忽然放心下来。
“我等你。”
“嗯。”
三岔路口的终点仿佛没有尽头，穿透世界，刺过混沌。
星空巨蛇波洛斯嘴里咬着这三条道路向更深处探去。
“命运终止于神王陨身，地母盖亚以一个世界向您祈求，伟大的一切因、时空柯罗诺斯。”阿尔洛斯意识沉于星空，随着星空巨蛇大无边际的身体陡然停在两道永恒未来的视线前：“祈求您永恒不移的眼再度垂怜这个世界。”
柯罗诺斯从不会回应兴趣之外的事物。
阿尔洛斯再次拿出更大的砝码：“命运阿南刻的怀抱不会从不吝啬每一个信仰祂的生命，柯罗诺斯，我向您祈求，接纳众生的命运。”
柯罗诺斯终于有了兴趣，他从混沌卡俄斯的纠缠之际分出神体，轮回法则的另一端，哈迪斯痛苦无比，神体摇摇欲碎。
“你这次要舍弃的是哈迪斯？”
“我从不会舍弃我的伙伴。”阿尔洛斯表情并无变化，反而目光灼灼盯着他：“这是你给我的机会。”
“是。这是我给你的机会。”柯罗诺斯饶有兴趣接过轮回，与此同时，连接众生命运的纺线进入他的体内。
阿南刻的礼物给阿尔洛斯提供了足以承载柯罗诺斯神息的方法：他将以往所有世界的重量叠加在梦境中，以盖亚的生和哈迪斯的死两种神息撬动柯罗诺斯的命运，使他被迫在世界中留下属于他的痕迹。
从此柯罗诺斯无法再肆意玩弄世界，他已经成了世界的一份子。
以往所有神明的死亡的命运全都倾倒在柯罗诺斯身上。
这致使柯罗诺斯的神息一瞬间沉重非常，这还不够。
即使如此，柯罗诺斯也不过像背负了一块巨石而已，等他习惯之后，这些死亡的命运对于他来说不会有任何重量。
所以，阿尔洛斯发出最后一个请求：“您为一切因，我愿为一切果，轮回是你我的左右手，命运是你我目及之处的意志。你沉沦，我寂灭，我死亡，你生长。”
这是一场并不对等的交易，纵使对面的神明有了些许撬动他权力的神息，他也可以选择收回。
只是，这样实在是太无趣了。
“如你所愿。”柯罗诺斯放开自己的权柄，话音落下的瞬间，命运阿南刻记住了这道神音，混沌卡俄斯见证了一切因与果的轮回。
他的意志一向不易更改，当下就要连同阿尔洛斯一起囚禁。
“卡俄斯，一切都是徒劳。”
混沌中的存在为之一顿，柯罗诺斯眼含笑意品味阿尔洛斯最后的请求：“我死亡，你生长。”
阿尔洛斯已经选择与柯罗诺斯互为半身，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所担心发生的一切不会再诞生。
当未知变为已知，卡俄斯终于安静了下来。
而柯罗诺斯履行自己的诺言，他静悄悄在混沌中打了个响指，时空的权柄从他指尖溜走，一切因被重新定义，他将自己终结于一切果面前。
轮回翻了个转。
阿尔洛斯重新看向世界，那里仿佛一切都变了模样。
“就让我看看，你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惊喜。”
“……”
阿尔洛斯并不回答，踩着时空转身落座到德尔菲神庙的圣域中。
阿波罗站在岔口外，恍惚了一下。
他迅速低头，印象中破碎的神体完好如初，再回头看，阿尔洛斯正笑吟吟迎接他。
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神明有好多故事要讲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