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当夜二人出城, 避免被人驱逐的狼狈结果。
再过几日,沈青梧跟随张行简拜访了他最后一个要见的人。张行简跟帝姬写信, 请与帝姬面谈。
沈青梧问:“你是不是打算回去见帝姬?”
张行简点头。
沈青梧:“那你先跟着我去一个地方吧。”
张行简诧异。
此次同行一路, 沈青梧从未发表过意见,这是她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想法。
张行简饶有趣味:“你有想带我去的地方?”
沈青梧颔首:“我确实有想带你去的地方。”
张行简心中愉悦起来——天大地广,山河辽阔,她也有想去的地方。她将自己考虑进了她的想法中。
而且, 她还会陪自己一道在外过生辰——比二姐办的宴, 让他欢喜多了。
二人这边闲聊时, 正于荒野中骑着马。一前一后, 张行简驱使马身向前,追上沈青梧那匹马。
沈青梧并未回头。
而心情好起来的张行简,想谈一些让他纠结几日的事。
张行简伏于马身, 笑望她:“梧桐, 你当真打算自己选生辰,选十月十一那日?”
沈青梧:“是。”
张行简说:“你知道你这样做,我会不舒服吗?”
沈青梧侧过脸望他噙着些笑意的眼睛。
她看得出他的情绪低落。
但是——
沈青梧说:“是你说让我自己选, 是你建议我选最有纪念的一日。”
张行简:“……那到底有何纪念价值?”
清风卷起绿叶, 拂过沈青梧眼前。濛濛的感觉,让视线短暂漆黑。就像她曾经历过的一段过往一般。
沈青梧答:“那是我脱胎换骨的一日。”
她重复:“我要选作我生辰, 让我永远记着那一日。”
堂皇间, 数把没有痕迹的小刀,扎入张行简心房, 让他哑口无言, 心窟漏血。
沈青梧对什么感兴趣起来, 他确实很难撼动。何况……那件事是他理亏, 他揪着不放, 未免过于小气,惹沈青梧不喜。
可是沈青梧的表现,真的像一种报复。
张行简闷闷不乐半晌,说:“我有一个朋友,行事便会考虑她心上人的心情,对她夫君格外体贴。”
沈青梧乜他。
沈青梧淡然:“我也有一朋友,百般体贴他心上人,宁可自毁也要护他心中人周全。”
张行简:“……我的朋友未有明确指向,你的朋友,我怎么觉得——你当真有这么一个朋友吧?是谁?”
沈青梧便不与他说了。
她眺望青山,眼含川流。她目光追着尘埃,落到遥远的地方,心中便偶尔想起博容——
他在东京,可还好吗?
张行简说张家会一直囚禁博容……若真如此,也算是好事吧——
东京城中,风雨满楼。
好消息是,少帝醒来了。
坏消息是,沈家请来的神医为了让少帝醒来,用过猛的药唤人。也许少帝原本还能苟延残喘数月,这番猛药下去,少帝活不过一月。
宫城、皇城,禁卫军被分散,被收服,官员被禁足,被打压。
沈家从未有过这种胆量,沈家如今却做着这样的事。
年轻的皇帝李明书从昏昏沉沉中苏醒,全身没有知觉,帐子四周燃着袅袅幽香。恍惚间,他忆起自己父皇母后过世时候的葬礼——
他被姐姐领着跪在帐外哭,他不理解死亡代表什么,也哭不出眼泪。姐姐掐他一下,他哇哇大哭,外头那些大臣们便满意,夸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而今、而今……
周围死一般的冷、静、潮。
李明书动弹不得,呼吸艰难,意识模糊。他慌张万分,想不起今夕何夕,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心中哭着呐喊:姐姐!姐姐救命!有人要杀朕,姐姐救我!
常年生活在惶恐与贪婪中的李明书,没有等到幼时曾保护过他的姐姐,等到的是脚步声。
那脚步声轻而缓。
他听到一个有些熟悉、又不太熟悉的某位臣子恭敬的声音:“博帅,请。”
说话的人是沈琢,进殿的人是博容。
而躺在金色帐中的李明书,听不出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做皇帝太有趣了,杀伐权握在手里太刺激了,大臣们全都长着相似的脸,李明书平时压根不看他们谁是谁。
一只枯而瘦的男子手从外挑起了悬帐。
躺在龙榻上只有喘息力气的李明书,惊恐瞪大眼,看到了一张只有噩梦中才会见到的脸——
博容是美男子。
早已过了中年,少了年轻时的意气与秀气,他多的是儒雅气派,以及从战场上磨砺出来的肃杀之气。
这是让李令歌念念不忘的脸。
也是让李明书每一次午夜梦回都湿一身冷汗的脸。
这人、这人……是鬼!
鬼复活了!
李明书喉咙翻滚,他在惊恐之下,竟然用尽全力蹬腿,往后撤退。他口中咕噜,说不出话,含糊音只有他自己听得懂:
“杀你爹娘的是我姐姐,不是我!全天下人都知道,是我姐姐骄纵任性,非要嫁你,才杀你父母,和我无关,和我无关……”
博容沉静地望着他。
博容心想:爹娘,满意吗?你们想护的,就是这样的跳梁小丑啊。
他无声地笑了一笑:你们想护的,等着我来摧毁吧。
博容坐到榻边,温和平静:“官家醒了?官家大限快到了,皇位不能无人继承啊。臣帮官家想一个法子如何——
“官家召帝姬回京吧。写一封圣旨,诏令下去,就说,这个皇位给帝姬做,天下没有比帝姬更合适的皇位继承者了。不管那些大臣如何阻拦,官家一向任性,官家不是一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召你姐姐回来吧。”
李明书宁死不屈。
博容饶有趣味地笑一下。
博容温和:“当然,这是陷阱——召她来东京,关起门来杀人。帝姬死了,再没有人是你的威胁了,咱们重新挑更合适的皇位继承人,如何?”
李明书瞪直眼,呆呆地看着这个人。
他起初满心嫉妒,想着太傅心中只有姐姐,没有自己。可是太傅说……也要杀姐姐。
难道、难道……张容要杀干净他们姐弟?!为他父母报仇?
可是、可是——李明书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谁也不敢告诉,他是知道张家父母向着自己的,他也是利用张家父母的忠诚,才坐稳这个位子的。
然而张容疯了……
漫长的时光,终于让这人彻底疯了吗?
姐姐,救命!
李明书惧怕无比,觉得皇宫不再安全。此人可以走进自己的寝宫,为什么禁卫军没有反应?
他脑中翁乱,博容将一个冰凉物件递来。
李明书震惊地看到,圣旨,博容已经替他写好了,只要他拿着玉玺,盖章,这圣旨,便会发出去。
曾经的太傅教导他们姐弟读书,太傅有一笔让他们都称羡的字,太傅年轻又博学,还会模仿他们姐弟的字迹。多年以后,李令歌的字变了很多,不学无术的李明书,仍是当初那笔烂字。
博容堂而皇之进入皇宫,看到皇帝的一笔字,只是笑。
沈琢紧张又慌乱,不知道他兀自坐在御书房中,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到底在笑什么。
沈琢更不知道,博容拿给李明书的这封圣旨,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让李明书血液冰凉——博容将他的字,模仿得一模一样。
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少帝爱戴敬仰他姐姐,竟亲自书写圣旨,为了召他姐姐回来,还要滑天下之大稽,顶着天下人的不解与质问,非要他姐姐当皇帝。
博容扣着李明书的手,押着他,让他握着那冰凉的玉玺,给圣旨上盖章。
博容分明可以自己盖,却非要经过这一道程序。
李明书心想:疯子,疯子!
可是疯子,为什么有这样冷静漆黑的眼睛,这样温润和煦的笑容?
长年累月的自我审视中,博容看到了些什么?——
博容走出皇帝寝殿,将圣旨交给一头冷汗的沈琢。
博容道:“发出去吧。”
沈琢:“你……”
沈琢已经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了。
博容淡然:“李明书死了,李令歌也得死。他们都死了,沈家才能扶持真正的傀儡皇帝上位,你不理解吗?
“想想沈青梧刺李明书的那一刀,想想沈青叶逃了皇后的婚……沈家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
沈琢沉默片刻,问:“博帅,接下来我该如何是好?”
博容心不在焉:“分兵吧。
“大部兵马南下,迎接南方益州军的‘回敬’。留下忠心的人,留下不怕死的人,待在皇城中,等待战争。”
他说的已经十分直白,沈琢除了不懂博容在想什么,他自己没什么想问的了。
沈琢拿着圣旨离去,回头。他看到黑夜中,博容一人站在高台上,仰头望着天上的皓月朗朗。
立在高台上的男子衣袂飞扬,翩若惊鸿。
那曾是让人敬仰的顶美好的存在,如今风华只被黑夜留住——
博容凝望着黑夜,盘算着棋局,判断着下棋者。
皇城门开,请君入瓮。
这是一出阳谋。
与他坐于棋盘另一端的执棋手,会是张月鹿。
而棋子,有两枚。
一枚李令歌,一枚沈青梧。
两者都是他的学生。
博容心想:想教学生快速长大,要么杀学生一次,要么死在学生面前。
赢了,他实现自己曾经想复仇的愿望,结束一切恩怨;输了,他亦实现自己的另一个愿望,依然结束一切恩怨——
沈青梧与张行简下了马,来到了苗疆。
张行简恍惚。
他一路跟着沈青梧,看沈青梧跟人描述曾经那位苗疆小娘子的模样,指手画脚,却半天说不清楚。
张行简在后温声补充:“……一月前左后,她应该刚刚回到苗疆。”
沈青梧回头看他。
被问话的小郎君恍然大悟:“我知道你们要找谁了!”
而张行简垂下头,看沈青梧扣着他的手腕。他也在一刹那明白沈青梧的目的——解“同心蛊”——
沈青梧跟张行简说:“你病了很久,都是‘同心蛊’闹的,我早想解了它了。”
张行简说:“解蛊很贵,我没钱。”
沈青梧诧异他怎会没钱。
沈青梧说:“我存了很久。”
张行简默然。
他道:“……你早就想解了它,是吧?”
沈青梧没有回答,因为带路的小郎君嘹亮地打声招呼后,一个黄鹂鸟般清越的少女声就从一个屋子里跑出来:
“哪来的客人?我来啦!”
漂亮的苗疆小娘子瞪大眼,看到他二人,立刻露出笑,撒丫子往回跑:“阿爹阿娘,我们家来客人啦。”——
苗疆小娘子的父母,爹是汉人,娘是苗疆人。
他们听说这二人就是被女儿的“同心蛊”坑的可怜情人,顿时瞪女儿一眼。
小娘子道:“我一年多没回家,就是因为帮他镇着蛊,累死我啦!”
妇人怒骂女儿一声,请客人入座,又为二人诊脉之后,斟酌着告诉二人:“我女儿胡闹,给二位下了蛊,自然该我们解蛊……就不收二位钱了。
“但是下蛊时,是母蛊先入体,那么解蛊时,也必要母蛊先离开……可能会痛苦一些。”
沈青梧很满意:“我可以。”
张行简望她,欲言又止。
沈青梧说:“我身体好一些,他身体差一些,若是解蛊很痛苦,理应由我来。当初是我强迫他,为他下蛊。今日自然也应由我承受这份苦,来解蛊。”
苗疆人:“需要放点儿血……”
沈青梧颔首:“我……”
张行简起身:“梧桐,我们谈一谈。”——
张行简拉着不解的沈青梧出门,他少有的面容肃然,眼中没有笑。
到人少些的树后,张行简才停下,转身问:“你说的带我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沈青梧颔首。
张行简:“就是为了解蛊?”
沈青梧点头。
张行简问:“为什么?”
沈青梧迷茫。
沈青梧答:“我当初强迫你下的蛊,闹的你生死两重天,折腾了你很久。我虽然笨一些,但我并不傻,我当然看得出你吃尽了苦头。而今你说你没有其他事了,可以回去见帝姬了,那不正应该来解蛊吗?”
张行简:“你解蛊,是为了离开我吗?”
沈青梧怔忡。
她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拢着眉,眉目间有些烦燥。这种情绪很少出现在他身上,他此时拼命压制,仍露出些痕迹。
张行简轻声:“同心蛊要求你我在一定距离内,不能分开彼此太久。你以前根本无所谓,如今你突然在意,你要我怎么想——你是否要离开我?”
他眼中有困惑,有惶恐,有迷惘。
他喃声:“我哪里做的不好?
“你不是说与我试一试吗?
“难道是因为我让你选生辰,你想起当年的事,又不高兴了?难道是因为我让你跟陌生人说话,你觉得我强迫你,你很不满?难道……”
他一下子举出好多例子。
沈青梧怔忡。
她知道自己一向心粗,也知道张行简一向心细。可是她不知道,张行简记住了这么多她已经忘记的瞬间。
他不停地审视她,观察她,反复琢磨她……他都快要病态了吧?
世人总是骂她疯子。
可是张行简这一面……是否也带着“执”呢?
她明明说了那么多次,他依然不能心安。
天龙十九年的秋夜雨,曾折磨她许多年,而在许多年后,开始不停地折磨张行简,是么?
沈青梧恍恍惚惚地想:他爱我——
他喜爱我。
热爱我。
狂爱我。
他对我有口头上没有敢说出来的占有欲。
沈青梧在此时此刻,彻底相信了他——他没有骗她,他真的喜欢她喜欢疯了——
张行简扣着她的手,轻声哀求:“梧桐,你说句话。”
沈青梧沉默着,微微笑起来。
她的眼睛明亮万分,她仰起头看他。树梢下,风起如潮,落花若雨。发丝吹拂女子的面颊,这让她身上有一种少见的柔软的美。
可虽然她这样好看,眼睛这样亮,张行简仍想得到一个答案——
张行简轻声:“梧桐,我们走吧?不要解蛊了好不好?”
沈青梧:“不。”
她仰望着他:“我不可能随时在你身边,你会痛的。”
张行简:“我甘愿忍受这种痛。”
沈青梧:“可我不甘愿。”
站在门口等着他们商量的苗疆小娘子不耐烦大喊:“喂,沈娘子,张郎君,你们商量好没——要不要解蛊啊?”
张行简方扭过脸要拒绝,沈青梧就从后捂住他的嘴。他有预感,手腕一翻来拨开她,沈青梧缠上去。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她,退后便要走。而沈青梧紧追不放,扣住他手腕。
张行简厉声:“我不需要解蛊。”
沈青梧固执:“你需要。”
张行简:“我……”
他袖中寒光闪闪,眼见要动刀枪。沈青梧不愿与他动刀枪,又不想花费太多力气收拾。她如今还吃着药,不想用内力。
沈青梧干脆利落,手刀劈在他颈侧,将他劈晕过去,抱住了晕倒的郎君。
不远处的苗疆小娘子一家人快看呆了。
沈青梧低头,对怀中郎君道:“张月鹿,你看我表现。”
她抬头,对那家人高声:“我们可以解蛊!”——
张行简醒来时,尘埃落定,被告知,“同心蛊”已解。
他心中不安,急急出屋子。他在木屋前见到了背对自己的沈青梧,沈青梧没有离开,他心情大为放松。
张行简:“梧桐——”
他奔过去。
沈青梧转身。
张行简抓住她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他又忍不住来抱她,闻她身上可有血腥味——苗疆小娘子说,要放血。
张行简蹙眉:“痛不痛?哪里不适吗?都怪你——”
沈青梧弯眸,任由他抱。
旁边传来咳嗽声。
长林声音尴尬拖长:“郎君,我在这里——你是看不到我吗?”
张行简抱着沈青梧,抬头看他一眼。
长林觉得,脾气这么好的郎君,在这一刻,似乎想杀了他。
长林:“……”
长林心想:郎君变了。郎君以前就是喜欢沈青梧,也没有喜欢成这样子——郎君眼里已经看不到自己了。
长林失落间,还是沈青梧开口:“张月鹿,他找你有事。你们谈吧。”
沈青梧强行推开张行简,远远走开。长林心中赞叹沈青梧终于懂事了,却见张行简又不冷不热地剜了他一眼。
长林:“……”——
张行简思考:长林好像确实有点碍眼啊——
碍眼的人,当然有碍眼的道理。
长林从东京包围圈中拼杀出来,躲开追兵,千里迢迢受伤无数,就为了将最新消息传递给郎君——
“咱们所有的传消息的酒庄茶庄当铺都被封了!就是博帅干的!他太了解张家产业分布了,他和沈家合作,沈家完全沦为了他的走狗——真不知道沈家怎么想的!”
张行简淡然:“正常。”
沈家吃亏这么多年,当然要找一条新出路。
可是,博容绝不可能给沈家出路。
博容只会摧毁一切。
长林闷闷道:“反正,一切都乱了套。东京现在太危险了,成了沈家的一言堂——其实是博容的一言堂。那些大臣啊兵马啊,全被分开关押,东京连点兵都拿不出来,就被沈家镇压了。
“沈家连陇右军都调动了……”
张行简颔首:“私用虎符,看来想死了。”
长林:“都什么时候了,郎君你还开玩笑。郎君,你说,博帅要做什么?”
张行简轻轻阖目。
张行简道:“我若是他,我便会——”——
身在益州的李令歌,收到了一封要传位于她的圣旨。
这道圣旨,传遍天下,很快就会到达苗疆——
李明书要让位于李令歌,要李令歌进京登基,接旨。
收到圣旨的李令歌一手搭在太阳穴上,一手轻轻地扣着桌案。
她笑出声。
她站起来时,眼睛中疯狂的蔓草一样的野心被熊熊点燃:这是机会啊。
哪怕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只要她成功,她就是赢家!
输了五马分尸,赢了坐拥天下。
她是疯子,她就是要入局,试一试敌人锋芒——
老师,你想赢我吗?那就杀了我。
老师,你若输给我呢?那就由我为所欲为了——
夜里,苗疆之地,并不受中原之困。
年轻的儿女们踏水而歌,他们邀请张行简一起,张行简温和婉拒。
他在水边找到一个人无聊地打着水花的沈青梧。
沈青梧自得其乐,一人玩得高兴。他过来坐在湿漉的草地上,她只回头看他一眼,仍扔着石子玩。
张行简若有所思:“梧桐,你的药吃得如何了?”
沈青梧漫不经心:“治内伤的药吗,我一直吃着啊。你不是每天都监督我吗?”
张行简:“还差几日?”
沈青梧:“……唔,还有十来天吧,怎么?”
她觉得他话里有话,又因为自己先前逼着他解蛊,而担心他有何心事。她回头悄悄看他——
她不一定看得出他有什么心事。
但是她总是要看的。
俊逸风雅的郎君托腮坐在草地上,笑吟吟地看着她,眉目清雅乌灵,看着和往日一样漂亮精致,不像有心事的样子。
张行简问:“梧桐,你想博容活着,还是死呢?”
沈青梧一愣。
沈青梧猜测,是长林告诉了他一些事吧。
沈青梧问:“东京有变?”
张行简颔首。
沈青梧又问:“很麻烦吗?你可以解决吗?”
张行简轻笑:“我可以啊——但是,你希望博容活着,还是博容死了呢?
“梧桐,我都听你的。”
沈青梧慢慢转过肩,看着碧绿水藻,看着湖水上泛起的涟漪。
她轻声:“我不在乎他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你不应问我。”
张行简轻声:“若是我与他挥刀相向——梧桐,若是我与他一起推对方下悬崖,你要谁活着呢?”
他温柔:“你若要他活着,我便救他。我一定会救他的。”
即使他自己千疮百孔,他也要达成沈青梧的愿望。
沈青梧察觉到了什么。
她安静的,闷闷的,扔着她的石子。
在张行简以为自己不会听到答案的时候,他听到沈青梧轻声:“要你。”
巨大的情意如潮,扑卷而来,吞没张行简。
此一刻珍贵漫长得宛如幻听,他却已觉得自己死而无憾。
张行简怔忡:“什么?”
沈青梧依然背对着他扔石子。
湖水上泛起的水花,就是她的心情。她并不回头,并不看他。
她的声音很低,却清晰:“我要你活着。”
张行简目光,一瞬间摇晃,一瞬间盛满湖泊。
强烈的情感击中他,让他周身骤冷又骤热。他僵坐着,撑着下巴的手开始变冷,心脏却如此滚烫。
沈青梧要解“同心蛊”,却没有离开他;沈青梧说会选他,沈青梧好像不在乎博容了;沈青梧的生辰选的是和他决裂的日子,不是和博容相遇的日子,这是否说明、是否说明……
沈青梧听到背后张行简声音带着颤:“梧桐……”
他呼吸有些乱。
他长睫毛沾上露水,勉强镇定:“梧桐,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笑得有点紧张、僵硬:“你有没有想过,你也许……
“是,我想过,”沈青梧回头,望进他眼中,“我也许十分爱你。”
十六岁的沈青梧,决然走入雨夜。
十九岁的沈青梧,在上元佳节,跳入他怀中。
二十岁的沈青梧,在茫茫无际的雪山,被他找到,被他背着走了一路。
二十一岁的沈青梧,千里迢迢找到张行简,将他囚禁,告诉他,她要困住他,得到他。
二十二岁的沈青梧,决绝地跳下悬崖,说绝不原谅。
二十三岁的沈青梧,在东京细雨与血腥洗刷中,被张行简拉着手逃跑。
七年时光。
情意过了七年,将那些故事编作丝线,密密麻麻,网织出一张情网。
沈青梧一步步走入其中。
此时此刻,天地阒寂。
沈青梧给他明确的答案:“那是爱,不是单纯的喜欢。我想了很久了,我确定我喜爱你,正如你对我的感情一样——我曾以为那是不甘。
“可那不是不甘,那是爱。”
她被张行简拥住。
夜幕如墨,萤火闪烁,湖水清澈,隔着水,苗疆儿女们俏皮的歌声若隐若现。
张行简跪在潮湿的水边草地上,将沈青梧抱入怀。他颤抖的,让她仰颈。
他手托着她后脑勺,侧过脸,在她鬓角克制地连连落下几个轻柔的吻。
张行简低头看她。
他想起很多过往。
他曾期待她的爱,他觉得只要她爱他,她就会为他赴汤蹈火,他想要那种强烈的爱。
而今——
张行简想,原来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忍心看她赴汤蹈火的。真的喜欢一人时,只想她无病无灾,不要受任何伤害。
他弯眸。
沈青梧学他,对他弯眸。
他便伸指抚摸她眼尾,轻声:“梧桐,我们打个赌——若是我能在一月内结束这些阴谋乱象,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当夜,二人在苗疆那“吱呀吱呀”的竹床上,闹出了一夜声音,让隔壁的长林无奈望天。
次日,沈青梧醒来,发现自己手脚被长布条困住,她从床上坐起,竟跌了回去。
张行简不在。
沈青梧一拳击在竹床上,门外,长林瑟瑟发抖的声音传来:
“沈将军,你莫激动啊。你听我说——郎君留了话给你。
“郎君说,他要先回东京。但他不能带你一起,太危险了,他不想你动武,你那药不是还有好几天呢么?郎君说,让我陪着你……”
沈青梧沉默,惊愕,静下。
所以——
她这算是被张行简软禁了吗?
作者有话说:
◉ 第 102 章
长林看守沈青梧看得战战兢兢。
郎君怎把这么可怕的任务交给他!他如何完成!
那是沈青梧!
那是心狠如冰、心硬如铁的大周唯一女将, 郎君都折在她手中无数次,长林压根不认为自己能看住那人。
然而张行简临走前, 说:“不必那么惧怕。她不是洪水猛兽, 你不必这样怕她。我也不指望你能看住她多久,帮我拖延些时间便已足够。
“唔,我留一封信于你,你日日念于她听, 也许能让她听话些……”
长林便把张行简留下的信件奉为圭臬。
沈青梧被绑于屋中, 活动范围仅限于这一木屋。她手脚皆被绳索所缚, 体内被下了软筋散之类无法调动内力的药。
沈青梧寒着脸, 在屋中踱步,听外面长林咳嗽一声。
沈青梧心想:咳个屁。
长林抬高声音:“梧桐,你可有去过我家?”
屋内沈青梧一怔——长林怎么这样叫她?
屋外长林也一愣, 心里嘀咕:郎君这信, 怎么写的如此白话?
长林接着念:“你恐怕没有真正踏足过我家,没有真正踏足过我的院落。去年,我在院中植了一棵梧桐树, 今年恐可巍巍如盖, 昂然挺拔。待你来我家了,我当亲自带你去看。”
屋内沈青梧靠着门, 睫毛颤低:这是张月鹿的口吻。张月鹿的话, 不是长林的。
屋外长林也琢磨出味儿:郎君是怕沈青梧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才用大白话写信。说出去丢人, 但郎君不在乎。
长林心中不知该喜该叹, 还是该忧。他向木屋瞥一眼:沈青梧, 你可知我家郎君有多喜欢你?
长林出神间, 听到屋内娘子冰凉的声音:“接着念。”
长林:“啊?哦。”
屋内, 沈青梧靠着门,慢慢坐下。
她低头看缚着自己手脚的白布条,听着门外长林的声音。长林无法模仿张行简说话时那抑扬顿挫、总带点儿调笑的语气,沈青梧闭上眼,想象着张月鹿透过那封信,真正想说的话——
“不要冒险。”
“好好养病,等我归来。”
他独闯龙潭虎穴,希望她如世间娇娘子一般,只是牵肠挂肚,却无能为力,生死平安都要从旁人口中得知,才能听到他的只言片语。
东京有变。
恐博容生事。
沈青梧在昨夜就意识到了,她只是没想到,张行简独自离开,不带她。她以为自己武功这么高,无论是博容还是李令歌,都千方百计要得到她的支持,要将她当做杀向敌人的第一支箭用……
可是张行简不用她。
她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用的武器吗?
她的武功与桀骜执着的性情,不足以让张行简觉得安全吗?
谁会放着这么好的武器不用,谁会舍得雪藏她这么好的武器?
闭着眼的沈青梧,睫毛颤抖,脑海中浮现张行简温柔看着她的眼神。
千言万语,说出一半,藏着一半。总在观察她的人,向她说明爱意的人,也时时藏着爱的执拗一面——
世人都要将她当武器用,都要利用她的武功,算计她的武力。
只有一人执拗于让她养伤,让她休息,让她不用总冲在第一线。
世人都知道她与博容的关系。
张行简为此嫉妒而不安。
可是张行简昨夜问她——你要我救他吗?
他雪藏她,不想她受伤,不想她直面博容——哪有学生,要直面所有的残酷,要打败自己的老师,要踏着老师的尸体,才能走完自己的路呢?——
长林还在嘀咕念:“我为你备了许多佳酿……”
沈青梧将头埋入膝盖。
世人皆惧她,恶她,敬她,怕她。
张月鹿怜她,爱她,喜她,护她——
可是沈青梧说过要保护他。
沈青梧从来都说话算数——
长林太害怕沈青梧发难。
但是沈青梧没有。
沈青梧似乎就这么接受了郎君软禁她的现实——那些苗疆人欲言又止,还没接受,沈青梧先接受了。
每日三餐与煎好的药送到屋中,每天为她读一读郎君的信,长林就用这种方式安抚着沈青梧。沈青梧一直很平静,长林渐渐放松下来。
长林一边挂念着东京的郎君,一边为此刻的沈青梧欣慰。
他想沈青梧也是蛮好相处的嘛。郎君与她同行数月,到底没有白同行。郎君必然驯化好了沈青梧,必然让沈青梧听话了。
于是,到了这一天。
这一日,是沈青梧被囚的第八天。
长林给沈青梧将药送到门口,他坐在门框外的台阶上,翻开那封被他折得皱巴巴的信纸。
长林打个哈欠:“咱们今天继续读信哈……”
屋中沈青梧淡淡说:“药太苦了。”
长林愣:“啊。”
他试探:“我给你端盘糕点?你想要什么馅的?”
沈青梧:“张月鹿都喂蜜水给我喝。”
长林惊悚:“……我可不敢喂你!”
郎君知道后,会杀了他!
沈青梧:“我要蜜水。”
长林松口气,擦把汗。他语重心长劝:“姑奶奶……”
郎君嘱咐什么都不要给沈青梧的。
沈青梧没有吭声。
长林以为翻篇了,他正要继续读信,听到屋内一声哽咽。
长林脸快裂了:“……”
他哆嗦:“你、你不会在哭吧?”
屋内沈青梧冷冰冰:“没有。”
可她声音有点儿哑。
长林开始不安。
他无措时,听到沈青梧说:“以前我囚禁张月鹿的时候,他是否就如我此时这样,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搭理……所有的精力都被一人占用,除了那人,没有人陪他说话。
“他是否是被我关出问题了,才说爱我?”
长林:“……应该不是……”
沈青梧失落:“长林,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很寂寞,很孤独。除了你,没有人会理我,我如今每日盼着的,就是你说话的时候……”
长林惊恐:“你可不能日日盼着我啊!我家郎君还活着呢!”
沈青梧冷笑一声:“他软禁我,还想与我好?长林,如此荒山野岭,只有你我二人……”
长林快疯了。
他一向知道沈青梧脑子有病,没想到她有病到这个程度。若是郎君解决完所有事,满怀欣喜地来接沈青梧,沈青梧来一句——“我不爱你了,我爱上长林了。”
长林恐怕要跪。
危机意识上来,长林不等屋内女人发疯完,赶紧爬起来,结结巴巴:“我我我这就去给你拿蜜水,你可得把持住,别发疯啊!”
屋内的沈青梧,睫毛轻轻一扬,似笑非笑。
她揉揉自己的手腕。
连续八日,对方送进来的膳食,她只吃一点,多余的都倒掉。软筋散在她体内残留,作用有,但是沈青梧刚才试了试——
也许是日日吃药果真有用,也许是她吃那些沾了软筋散的膳食少,她用内力的时候,心肺处若有若无的刺痛与无力感,消退了很多。
换言之,她可以动手了。
沈青梧心想,学张月鹿胡说八道,还是蛮有用的嘛——
长林将一盏蜜水送到门边。
屋内沈青梧发脾气,要他送进去。他任劳任怨开门送进去,她一看到他盛蜜水用的是木碗,便又发怒。
沈青梧:“我连个铜碗都不配用,连个瓷碗都不配用?怎么,防我防到这个地步,张月鹿不得好死!”
长林:“别别别!你可别骂我家郎君了,不就是瓷碗吗,我这就给你换……”
她每日吃那么多软筋散,想来换了瓷器也无用。
再次满头大汗回来的长林,吃惊地看到一眨眼的功夫,沈青梧换了装束——
不再是方才和他吵架时散发凌乱、目光阴狠的模样。
此时沈青梧穿一身靛蓝色武袍,箭袖束腕,长发后挽。大半发丝扎作马尾,让她看起来干练非常,但也有那么几绺发丝被发簪斜斜插着,绕几圈后弯下来,搭在脸侧,呈一个斜尾的样子。
沈青梧长腿搭在竹床上,正在系武靴的带子。
除了手脚仍被白布条束着,她此时抬脸,明眸皓齿,眉目清丽,哪里有被囚禁的狼狈模样?
长林看到她这样,心里突突一跳。
他意识到什么,捏着蜜水瓷盏的手用力。
沈青梧:“蜜水端给我。”
长林想:她大约是被关得闷了,才换身衣服。她此时还不发作,想来只是单纯要蜜水,自己想多了。
长林将蜜水递过去,见她一饮而尽,他更放心。
但是沈青梧捏着瓷盏,垂着眼看半天。
她若有所思地问:“张月鹿走了快十日了吧?”
长林盯着她手中瓷盏,心不在焉:“是,快马加鞭、中途不停歇的话,今日傍晚应该能回到东京。”
沈青梧:“回到东京,他也会被关起来吧?”
长林:“不清楚……但是张家现在必然是被严密防范的重地,郎君回去,实在,哎……”
沈青梧端着瓷碗,手忽然一用力。
长林眼睁睁看着瓷器在她手中裂开。
长林猛地拔身而起,但沈青梧一抬头,一片磁块向他飞来,直袭向他。
长林厉声:“你——”
沈青梧站起来:“跟你们郎君学的。”
另一块碎开的瓷片,被她扬手一抛,刮向捆绑她的布条。长林从后袭来,沈青梧身子一旋,手肘横劈,一手捏瓷,一手拳击——
沈青梧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身后长林追出:“沈青梧,你去哪里,等我——”
他咬牙,不得不四处找马,要继续追她。
沈青梧心烦,但是随便吧。
她眼观八方,伏下身贴着马身,缰绳握紧:她要先去见李令歌,她要知道如今情形——
东京下着一场雨。
殿前司指挥使姓韩,在十日前忽然被拿下,关押在家。年龄不过四十左右的韩将军赋闲在家,府门被看着不得外出,他烦闷之余,日日在家中骂。
韩将军中气十足:“沈家就是逆党!沈家有本事把我杀了,把禁卫军所有人全都杀光!
“迎帝姬入朝,需要软禁我们吗?怕我们生事——可笑!我还没说支持不支持帝姬呢,就说我‘不支持’,你们贼子野心,该诛!”
一个仆从提着一尾鱼,戴着蓑笠,从外门进入,到大堂前,听到韩将军的骂声。
韩将军看到鱼,冷笑:“还送吃的?哟,怕饿死我啊?我绝不吃嗟来之食!”
温润笑声隔着潺潺雨帘:“一别数月,将军还是如此刚烈啊。”
韩将军一愣。
提着鱼的仆从将蓑笠向上抬了抬,露出一张黝黑的普通的脸。但是这张脸上,双目如星子般,烂烂闪烁。这双眼中噙着气定神闲的笑,与普通的仆从显然不同——
韩将军压低声音:“张、张相?”
他一下子激动。
韩将军虎目生泪:“你回来了!”
他又警惕:“张家如今……”
不是和我家一样被看得严吗?
张行简无辜道:“我还没急着回家,先来看看将军。将军,还吃鱼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鱼。
几分调皮。
韩将军看到他如此轻松,也跟着放松起来:“你怎么进来的啊?”
张行简摊手:“我就在门口晃了晃,说了几句话,和几个人站了站,他们就把鱼给我,要我给韩将军送进来。”
韩将军心中失笑。
张相口中的“说了几句话”“和几个人站了站”,必然没有那般简单——
韩将军在书房中,接见了摘下蓑笠的张行简。
张行简笑吟吟,问他东京情形。韩将军迫不及待地吐苦水,都是说沈家如何挟持皇帝,他们根本不清楚宫中情况。皇帝还下圣旨要帝姬登基……
韩将军脱口而出:“帝姬又不是傻子。这明显的局,怎会来?”
张行简轻声:“她若不想战争扩大,若不想大周持续分裂,若野心如昔日一样,她必然会来。”
张行简:“对了,帝姬给将军带了一封信。”
这位将军立刻目光闪烁:“干、干什么给我信,我昔日与帝姬,也没什么交情……”
张行简饶有趣味地欣赏他表情片刻,从袖中将一封信推了过去。
韩将军看了信,面上表情五颜六色。
韩将军半晌道:“苦了帝姬了……所以,相公,如今果真是沈家挟持官家,帝姬要以身为诱,给我们机会,让我们救驾?”
张行简颔首:“帝姬和官家闹了些矛盾,但官家落入他人陷阱,帝姬却也不会不管。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弟弟,感情非同小可。”
韩将军扭捏:“可若是、若是……官家撑不到最后,帝姬又入了东京,让帝姬登基的诏令早就遍布天下……”
张行简沉痛:“国不能一日无君。诏令已出,玉玺已盖,只能如此了。将军以为如何?”
韩将军眉心一跳。
他作出和张行简一致的沉痛表情:“我是不愿如此的……但是沈家分了我的兵,沈家挟持天子,我等作为臣子,不能任由沈家这样嚣张。该如何做,我都听张相的。”——
张行简从韩家出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跟上他。
张行简回头望一眼。
黑衣,长身,蓑笠覆着眉眼。
这位名唤“秋君”的杀手,来自“秦月夜”,是李令歌借给他用的。李令歌说,张行简回来东京,必然束手束脚,“秦月夜”中所有人,张行简都可调用。
这确实方便了张行简行动。
这位秋君全程旁观张行简行径。
但是——秋君非常确定,自己在半道与张行简同行后,自己将李令歌的一封信带给张行简,张行简绝不可能有李令歌的第二封手书。
秋君隔着雨帘,看这位穿着仆从衣着、看着十分普通的郎君。
这位郎君,曾是沈青叶的未婚夫。
听闻他风雅博学、意态风流。
竟也会乔装,会穿泛着一身鱼腥味的脏衣服。
秋君怀着古怪心情,观察这位郎君。秋君问:“张相哪来的殿下的信?我似乎只交给相公一封信。”
张行简戏谑道:“你没有给我,我当然没有了。”
秋君:“可刚才的韩将军……”
张行简轻笑:“当然是我模仿李令歌笔迹,给那位将军写的信了。”
秋君:“……”
张行简信手拈来:“昔日我与李令歌有些龃龉,我特意在某方面打探过李令歌的爱好。这位韩将军呢,当过帝姬的裙下之臣。然而春风一度,被帝姬厌弃。
“这位韩将军多年丧偶,私下偷偷收藏帝姬的字画……他对帝姬,可藏着不少心思。”
张行简沉吟。
东京大臣中,忠诚于帝姬的有一些,和帝姬关系匪浅的有一些,对帝姬厌恶至极的也不少。如何利用这些人,解开此局,正是他此时在做的。
秋君脸皮抽一下:“字迹……”
张行简笑一声,轻声:“都是姓张的,多学几种字迹不奇怪。韩青是武人,只知字形不知字魂,瞒过他,还是很容易的。”
张行简:“接下来,抓紧时间,我们再去见几位大臣……”
他回头,看这位秋君有点发愣。
张行简轻笑催促:“再不抓紧时间,我被发现后,就要被关入张家,出不了门了。”
秋君心情复杂地跟上这位诡计多端的郎君。
一个诡计多端的郎君,一个又疯又野的帝姬,这二人联手,也许真的能成事。
是了,谁做皇帝,对他有区别吗?
只要新帝,不要像现在那位那样……都将是天下人的幸——
六月初一,杨肃突然被从关押中放出,关着他的张行简的所有死士撤退。这些死士要返回东京,同时,将一封李令歌的令书带给杨肃,要杨肃带兵,做好准备。
六月初二,暗自行动的张行简被发现,被关回张家。东京暗潮涌动,张行简在家中独自下棋,态度闲然。同时,“秦月夜”各位杀手,开始在张行简的布置之下,与各方大臣的家臣、私兵见面。
六月初九,禁卫军的各方领袖,收到了自己手下兵马只言片语的消息,得到了张相已回东京的消息。
六月初十,帝姬只带八百亲兵,动身入京——
益州军营,旌旗飞扬。
沈青梧下马,直奔李令歌军帐。长林不甘示弱地跟随。
长林如今拿沈青梧没办法,他坚决执行的,是张行简的第二个命令——跟着沈青梧,保护沈青梧。
沈青梧门也来不及敲,撞上在军帐中徘徊的李令歌。
李令歌回头,看到沈青梧,惊喜笑:“阿无,张月鹿终于放你出来了吗?!”
张行简通过“秦月夜”,告诉她所有合作事宜,唯独不提沈青梧。李令歌便知道,张行简骗走了沈青梧,不会让沈青梧回来。
没想到沈青梧会来!
李令歌松口气:“我本让杨肃带兵,应对南下的陇右军。但是杨肃从来没带过超过一万的兵,如今你回来了,正好……”
沈青梧:“殿下,我陪你进东京。”
李令歌眸子一缩。
李令歌静片刻,微笑:“我与张相合作的条件之一,便是不得强迫你行危险之事。”
沈青梧:“这不是强迫。”
她道:“你只带八百人,即使各个威猛不屈,你也缺一个能带动这些兵马的人。这些人,若是见到博容,会不会心乱,会不会被博容影响?
“你带八百人,进入铁桶一样的东京,简直就是告诉博容,你来送死了。你有勇气,你有计划,你要孤身独闯,名和利你都要争一争……但是你缺一个伙伴。”
沈青梧手指自己。
沈青梧:“比起带兵,我更适合陪你入东京。”
沈青梧:“杨肃确实没带过那么多的兵,但是他不需要和陇右军开战。益州地形复杂,他只要带着兵,和陇右军一直绕路就好了。
“绕到……东京事定之时,陇右军被困在益州之地,这仗,自然就打不起来了。”
无论输赢,都打不起来了。
李令歌目色闪烁。
沈青梧反问她:“殿下让杨肃带兵,难道不是就抱着这种打算吗?你没想开战,你只想拖住陇右军。”
李令歌慢慢微笑。
李令歌说:“阿无是懂用兵之道的,博容还是教了你很多……你确定要和我进东京吗?”
沈青梧颔首。
她眼睛抬起,看向空无一物的空气。
她走向李令歌。
沈青梧:“我有想护的人在东京。”
沈青梧又道:“我有一个老师在东京。”
她当然要去。
当然要迎着锋刃,踩上血骨,亲面恩师——
李令歌亦眺望东京的方向。
她必然会去东京。
一场权谋、内斗、你死我活的战争在那里展开,她若不闯虎穴,她会错过唯一的机会。
她若是不进入东京,除非发动大战,她此生最大的成就,也只能是分裂大周,独居益州。
李令歌当然要去东京。
她有一个爱人在东京。
她有一个想杀了她的心上人在东京。
她有一个老师在东京——
漫长时光,漫长算计,亮出锋刃,来看一看,赢的是谁——
若是她赢,她要踩着尸血,站到博容面前。
她要俯身对他笑,要掐着他下巴,要他抬头仰视她。
她要他跪在她脚边,为她低头!
什么家仇、什么家恨,什么恩怨,什么父母……全都要让道!
他不许她得到一切。
她就要得到一切,就要做给他看看——
“容哥,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我想当皇帝。”
“那是不可以的。”
“为什么不可以?容哥,你做老师我做学生,你不缺才学我不缺野望,为什么不可以?”——
李令歌想。
一定可以的。
在心里埋藏近二十年的渴望,对博容又恨又爱的心,不知拿博容怎么办又绝不会放过他的心……一定可以的——
六月廿日,天大晴。
东京主城门开,迎李令歌入朝,百姓夹道相迎,窃窃讨论,但在帝姬入城后,他们被赶回各自房舍,三日禁止外出。
天大晴,却风雨欲来。
官家为帝姬在宫中办了宴,请了各家女眷作陪。官家要与帝姬叙旧,帝姬要辞谢当皇帝那样荒唐的圣旨。
登上丹墀长阶后,满殿肃然,惨白瘦削的李明书从病榻上站起,扶着李令歌的手,满眼含泪:“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他掐李令歌手掐得用力。
李令歌同样落泪:“为什么要发让我做皇帝那样的诏令呢?我与你决裂,并不是想当皇帝,而是你被佞臣所误,误会了我……”
满殿女眷默然,瑟瑟不敢应。
没有一个大臣位列其中。
跟在李令歌身后的沈青梧,回头,看到丹墀长阶后,皇宫大门悠缓合上。
一口足以吞人的野兽,将嘴合住,开始亮出爪牙……
沈青梧垂下眼——
张家古宅中,张行简与一家族长辈对坐,下棋。
那长辈忧心:“文璧也进宫了……我们投鼠忌器啊。”
张行简落下一白子。
他看着棋盘上已有的黑子,微笑:“不。博容要威胁的人,不是我们,不是大臣。因为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相信臣子们会配合他,女眷入宫,他要防的,是沈家军中有人信念不定。
“如今宫中留的兵马,必须要保证为他效力,不得被策反。这些进入宫的女眷,很大一部分是那些人的亲人,我们的亲人,才是用来凑数的。”
老者茫然。
老者叹息:“何至于此……”
张家曾经最优秀的郎君,张家如今最优秀的郎君,正如这盘棋,杀得你死我活。
老者问:“东京都被沈家军把持,禁军都被分散,即使你有联络,可我们的赢面在哪里?”
张行简微笑:“赢面在,他的处境,此时与我是一样的。
“他被困在宫中,因为他要面对他最感兴趣的敌人。我被困在张家,我要面对宫外的战斗。一道宫门,隔开两场战斗,要两场同时赢……”
张行简垂下眼:“我才算赢。”
老者问:“帝姬带的人,太少了吧……”
张行简轻声:“可那是她们必须要亲自面对的战争啊。”
他当然知道长林看不住沈青梧。
他要的本来就是拖延,让沈青梧跟随在李令歌身边时,身体依然调养得当,不因旧伤而有失于战场。
他当然知道,沈青梧一定会跟着李令歌进宫。
因为那是博容。
那是李令歌和沈青梧都想越过去的一座山——
森林中新长成的狮子,要杀了旧狮,才算数的。
那是狐狸无法代狮子走完的路——
李明书根本撑不了多久。
场面话说完,他便被扶去自己的寝宫。到了寝宫,他趴在床榻上,看着李令歌和沈青梧进殿。
他知道后面有埋伏,但他不提醒他们,他只害怕大叫:“姐姐,快救我,他们要杀我——”
李令歌静静地看着弟弟。
身后一道箭隔着门,稳稳射入。在她身后,沈青梧凌身跃起,一脚踹中烛台,挡了那箭。沈青梧落地之时,夺了身边一人的剑。
长林先拔刀。
己方人齐齐出刀,宫中侍卫后退警然。
帷帐飞扬,李明书喘着气抱着帐子往后躲,不停呼唤:“护驾护驾护驾!姐姐救命——”
可刀刃所对的人,分明是李令歌。
一只响箭被沈青梧顺着破开的窗,抛出大殿,掷入半空。
响箭在青天下炸开,发出一道夺目的光。
片刻后,宫外一只响箭升空——
战斗爆发。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完结!!!
◉ 第 103 章
战争一簇而发。
没有征兆。
当关起宫门, 当李令歌站在皇帝的寝殿中,从外射入的寒箭, 宣告战争的开始。同一时间, 宫内宫外,沈家军都动了起来。
宫外那些分散的禁卫军、卫兵、私兵,在张行简前几日与臣子们的联络中,开始按照计划, 有条不紊地汇合。
张行简只在家中看着棋盘。
皇宫中, 沈青梧与长林带着人向外走。沈青梧边走边喝令己方人马集合, 尽量不要分散, 给对方可承机会。
她脑中飞快转着一张宫殿图——许多日前,李令歌亲手绘下,要亲卫们熟悉皇宫宫殿的结构与位置。
最后一战会在宫中展开, 他们都心知肚明。
当走入宫殿, 沈青梧凝望着巍峨宫壁,眼睛被刺目日光照得眯起——那日光像拼尽余力,阻碍她的道路, 让她微微恍惚。
博容, 你在哪里呢?
“将军,武器不够!”
沈青梧只恍神一刻, 就清醒过来。
博容诱李令歌深入皇宫, 李令歌的亲卫们要求一同跟随,否则帝姬不入宫。如今帝姬入宫, 亲卫们人虽至, 却没有武器, 那就只能——
沈青梧道:“自然是借用敌人的了。”
这会是一场典型的以少应多之战。如何突围, 靠她的本事!
沈青梧吩咐几个自己最信任的卫士, 以及长林:“你们几个不必和我们一同作战,你们想办法找出他们敌军主力、主将。若一举得杀……”
她毫不犹豫:“那就杀了。”
擒贼先擒王,必当如此。
长林目光微缩:若是博容就是主将……
但沈青梧目光森冷,压住长林,长林没有提出异议。
长林临走前,看到李令歌从皇帝的宫殿中走出。
这位帝姬脱了方才那身过长的华丽衣裙,换一身女子胡服类似的轻便衣物。从殿中走出时,李令歌手中持着一剑。
这是一位不通武艺的殿下。
但是绝不是一个弱女子。
李明书虚弱哭声在后:“姐姐、姐姐,救我……”
李令歌回头,望一眼那个伏在榻上起不来身的皇帝。
她千万次想过自己和李明书相见的最后一面。
她遥遥想到多年前电闪雷鸣之夜,自己抱着年幼哭泣的弟弟,哽咽连连:“不要怕,不要怕。姐姐会保护你……谁也抢不走你的皇位,谁也别想废除我们姐弟。”
可是李令歌心中不恨李明书吗?
若是不恨,将近二十年的教养中,李明书为何越来越不学无术,越来越残忍暴戾……
李令歌纵容了一个恶魔的长大。
为了是有一日,踩着恶魔尸骨,走上自己早已渴望的路。
宫门关上,她将李明书关在门内。
她对回头的沈青梧微笑:“官家已薨。贼子贼心不死,要靠你我平叛。”
沈青梧抬刀,砍了一个扑上来的敌人。血溅到她脸上,她眼中没太多情绪。
李令歌发现,一旦身在战局,沈青梧便比平常要冷血得多,毫无犹豫得多。
这是天生的适合战场的人。
李令歌高声:“沈将军,我等与贼子周旋,少不得宫外臣子将士的配合。你将我的手书送出去,看能否获得大家的相助。”
那是李令歌亲自手书的一封封信件。
信件折成可以挂于箭上的模样,被带兵拼杀的沈青梧等将士悬在箭上。响箭向宫外传递消息,这一封封帝姬手书的信件,从宫内送了出去。
信件折成纸船,沿着沟渠,从宫内渠道向外流走——
身居宫中最高楼,“凤凰台”,正是博容。
博容一言不发,一个个令件从他笔下出,命令发布出去。
宫外战斗的主将是沈琢,宫内这场战斗,则由他亲自坐镇。
沈家人觉得不公平,博容就把大批兵马留在了宫外。沈家人又担忧宫内人少,战斗是否会输,博容已经不理会他们了。
事到如今,沈家只能跟着博容一条路走到黑。
此时此刻,博容一道道命令发出:
“拦截对方信件,拦截对方与宫外沟通的任何手段。
“他们要借用民心,尽量阻止。”——
宫外的战斗,不比宫中轻松。甚至因为宫外两方将士数量更多,巷战也越发艰难。
张行简坐于家中沉思。
他对面的老者露出苦相:“朝臣们不是全部站在我们这一边,百姓们也不知道这场宫变在做什么……三郎你虽然提前联络了些人,但我们人手仍旧不够啊。”
张行简忽然侧头,望向那一只只响箭。
过了片刻,有死士前来,捡起掉在院中一支箭上的信件给张行简看。
张行简微微笑:“哪来的信?”
死士答:“宫中出来的。”
张行简道:“还不算蠢。”
他看也不看信,就将潮湿的沾着泥水的信件递给对面的族中老人。
老人颤巍巍打开信件,眸子微缩——《告天下书》。
老人快速扫一遍:这是一封李令歌言辞恳切的书信。
不只写给那些犹豫的、踟蹰的、记恨她、怀疑她、曾是她的效忠者如今开始怀疑她所为目的的大臣,也写给那些躲在家中看着屋外战斗、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普通百姓。
李令歌说,陛下为奸臣所害,自己早就知道让帝姬登基的诏令有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为了救陛下。
李令歌说自己教养皇帝多年的辛苦,沉痛于皇帝与自己离心的遗憾。
她痛斥沈家的狼子野心,并说她如今的困境。
李令歌说,她会在宫内扫清敌军,即使身死也无所畏惧。只希望宫外但凡有相信她的人,给一点支持——她需要兵,需要人。
长者看完了信,道:“帝姬殿下亲自写信,再拉拢旧日情谊,以往那些本就支持她的大臣,恐怕会摇摆,重新站到她这一方。”
张行简颔首:“一些谁也不战队的大臣,为了大义,也会临时站到帝姬这一方。
“而那些顽固的坚持认为帝姬别有用心的人……在此战中,也能看出都是些谁了。”
战争掺入政斗,一场战斗,重新洗牌。东京城内的一切施恩与合作,都是如此复杂的。
长者问张行简:“那我们……”
张行简看着漏更。
他说:“再等等。”——
晌午之时,战局越发残酷。
李令歌带着一队人,说去救女眷。沈青梧百忙之中分了人马给那位殿下,继续应对宫内这场战事。
当双方对上,沈青梧便知对方的主将,一定是博容。
她的许多战略布置,都被对方不动声色地化解。对方甚至知道她的每一步要走的路,提前布置,提前瓦解——
只有博容会如此了解她的战术。
那全是博容教给她的。
博容日日夜夜陪她一遍遍下棋,一遍遍在沙盘上演兵。她不是一个喜欢用计的将军,博容却不厌其烦地培养出她这种能力。
博容曾告诉她:“你可以不用,但你不能不会。”
沈青梧学会了。
什么兵法三千,什么千变万化的敌军布置……她都学了。
然而面前摆在她前方的难题,是她所学,与博容所教,出于同脉。
她用博容教她的,能打败博容吗?
沈青梧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继续指挥这场战事,继续不断杀敌,不断发出命令。她绝不说出对方主将是博容,她到此时,都坚持要守这个秘密。
但是——
一个兵慌里慌张退了下来。
沈青梧发现自己这方人,听自己的指令,开始滞后。甚至兵士中,有人窃窃私语。
如此敌我激烈之时,竟有人扰乱军事?
沈青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几个散布流言的人,她手放到刀上,在杀斗中靠近那几人。身后忽然有人掠下,沈青梧警觉回头。
是长林。
长林面色如土。
长林:“他们主将是博容。”
沈青梧不吭气。
不用他说,她已发现。
但是沈青梧有一件事疏忽了——
长林低声:“你不是让我带着几个人摸查他们主将吗?我们偷偷杀了几个将军,但是……有一个卫士,在探查一处宫舍时,发现了博帅。
“他当然没有面见博帅,但他以前见过博帅,他特别仰慕博帅……一个高楼上的剪影,那个卫士坚持认为是博帅。我如何说服他也没用。
“人我带回来了,但是消息,我是封不住了。”
沈青梧蓦地看身后跟着自己的弟兄们。
她抿唇。
这是益州军。
益州军跟随帝姬最初的忠诚,来自于他们对博容的忠诚。一旦发现敌军首领就是博容,那益州军……
沈青梧眯眸。
她一瞬间便觉得,这是博容故意露出的马脚,博容故意要让旧兵认出他。
博容似乎正噙着笑看她:益州军是我的军队吗?你如何指挥一个信奉我的军队呢?
沈青梧握着刀柄的手用力。
她猛地拔出刀,指向身后一个正试图和旁边人说话的亲卫:“何必藏头藏尾,有什么话不敢当着我的面说?”
被刀所指的卫士一僵。
旁边人:“将军……”
沈青梧:“你们不必猜了,我直接告诉你们也无妨——不错,对方主将,主帅,就是你们在猜的博容,你们的博帅。”
众人哗然。
迷惘间,他们被敌军猛攻。
人心生乱,沈青梧再是勇猛,也无法直迎敌军锋刃。
他们一路退,退无可退,靠着沈青梧强硬的指挥风格与武力,才退到一宫舍后,有了喘息余地。
沈青梧看身后人。
沈青梧有了说话机会:“怎么,对方是博帅,你们全都要背叛,全都要投靠敌军了?”
有人哑声:“那是博帅!”
沈青梧厉喝:“益州军难道是博容的私兵吗?!你们可知,他和沈家盗用虎符,让大批陇右军南下,去对付我们的益州军。你们在益州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如果杨肃败了,如果杨将军没有拦住他们,你们怎么想?
“还有陇右军——大周两只边军,最为强大,兵力最盛,难道是用来内斗的吗?如果陇右军离开的这段时间,国外蛮夷侵犯,大周如何自保?
“益州军从未离开益州!即使帝姬坐镇益州之时,益州军也从未离开过益州!
“陇右军为敌所胁,已忘初心。自然,兵士们都是无辜的,他们也如你们一般,敬爱自己的主帅。可他们的主帅,要他们放弃守家卫国之愿,只为了阻拦我们。
“帝姬入东京,是为了用最少的牺牲,阻止战争。博容坐镇皇宫,恰是为了用最大的牺牲,发动战争。
“我给你们选择——要投靠博容的,现在卸甲即走,十步之内,我不杀你;愿意跟着我的,继续!”
将士们面面相觑。
天边烂烂日光无法穿越宫墙与长廊,照入阴影处。
众人无话。
沈青梧握着刀的手发抖,血顺着手背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她低下眼。
她想博容,你连自己在益州军的声望,都要亲手毁了吗?你真的希望,所有人恨你怪你么?——
下午之时,战斗白热化。
张行简将一子落盘。
他轻声:“我该出去了。”
与他对棋的老者正对这棋局纠结,茫然抬头,看着家中三郎。
张行简道:“秦月夜的杀手们无法持续作战,街巷间我方人心不齐,各自为战,他们需要一人,站出来,为他们吸引军火,好方便几位将军集兵,方便禁卫军集合。
“东京十万禁卫军啊,平时懒散惯了,连刀放在兵库中都生了锈……我不能指望这样的兵战胜日日训练的沈家军,只好自己帮他们吸引些火力,好助他们靠人数来赢了。”
只有如此,臣子与将士,才能同心。
张行简垂眸,心想这也是让禁卫军收起懒散的一个机会——禁卫军平时塞满了贵族世家那些不学无术的浪子废物,他每一次想动刀,都有无数人拦着他。
这一次,到了重整禁卫军的时候。
张行简向外走。
长者连忙喊:“三郎,太危险了!坐在家中,他们不会攻我们家的!”
张行简含笑:“不,他们一定会攻我们家的。”
话正说着,轰隆声响起,远远的死士声音传来:“郎君,他们炸我们的墙!”
张行简便对脸色煞白的老者笑:“博容岂会让我们坐收好处?五伯,别躲了,出门迎战吧。”——
傍晚时分,战事已让人麻木,双方死伤无数,活着的人,都不太多了。
李令歌带着兵,轰开了一处地下宫。敌军在一个时辰的抵抗后撤退,李令歌终于在这处地下宫中,找到了那些被关押着的女眷。
女眷们看到茫茫灰尘之后,帝姬出现,短暂迷离后,皆痛哭失声。
女眷们:“我们得救了,是么?殿下是来救我们的吗?”
李令歌脸上、身上、手上,尽是血。
她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没有武功的她,靠着骑射功力,走到如今,已然精疲力尽。
但是看着这些女眷们的面容,李令歌靠着宫门,缓缓露出疲惫的笑。
她仿佛看到,自己离成功一步之遥。
自己救了那些大臣的妻女……他们总应该睁开眼睛,多看一看她吧?他们总应该在妻女的影响下,抛却成见,认真考虑一下她为政的可能性吧?
跟随李令歌的军士发现帝姬苍白的脸、颤抖的手。
军士关心:“殿下?”
李令歌疲声:“叫沈将军来……沈将军那里有名额,清点人数,看对不对得上。”
惶乱的女眷中,有一女子沉静冷漠地坐着。不与旁人一同哭,也不与旁人一同喜。
疲惫的李令歌没有看到这位女子。
但这女子抬起眼,隔着地宫幽闪的烛火,看到了李令歌。
这位女子,是张文璧——
沈青梧赶来时,一身冷煞之气,吓得那些女眷们全都噤声。
帝姬身上只有少数血,帝姬仍能看出女子的柔弱美。但是沈青梧像是从血里泡出来的,血液凝固,面容森然,恍如鬼怪。
沈青梧让身边人配合帝姬去清点人数。
她掉头便要走。
战局到了危急关头,刻不容缓。
一个声音从后唤:“殿下,沈将军。”
沈青梧并不回头。
但是这个声音说:“我叫张文璧……沈将军可还认得我?”
沈青梧蓦地转头,看向这位从女眷中,向她和李令歌走来的女子。
张文璧年龄远大于她,却一生未婚,长在张家。张文璧养大了张行简,张行简经常会提起他二姐……无论这位二姐对沈青梧的印象如何,沈青梧都会回头,看她一眼。
只是战场相逢,实在没有叙旧心情。
张文璧也没想和她们叙旧。
李令歌靠着殿门,幽幽看着张文璧。她唇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挥手让军士放行,让张文璧走到她和沈青梧面前。
张文璧向二人屈膝:“我兄长,败了,是么?”
李令歌与沈青梧都不语。
但是张文璧心中明白,能让这两位人物出现在这里,说明大哥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际。
那么,自己该做的事,也应当做……
张文璧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张文璧:“我大哥让我在我认为应当的时候,将一封信交给两位。两位一起拆开看看吧。”
沈青梧眸子一缩。
沈青梧心中短暂犹疑。
李令歌说:“敌我当前,主将岂能通信?我与沈将军,不当看这封信的。”
张文璧:“是。”
张文璧手缩回,李令歌却蓦地伸手,夺走了那封信。
李令歌沾着血的睫毛掀起,冷然倨傲:“但我不避讳这个。”
她心中短暂轻松,短暂有一抹得意。拆开信件的时候,她甚至在想:
若是博容向她求饶,她是否要原谅?
她要如何折磨他,如何羞辱他,如何欺负他……
拆开信封,一张纸掉了下来。
李令歌手一颤,好像一瞬间失魂,看着信纸从手中飘落。而沈青梧弯腰,将落到地上的信纸捡了起来。
信上没有密密麻麻的字。
信上只有一行字——
“人生岂无情?欲辩已忘言。”——
博容坐在凤凰台上,所有的兵士都被他喝退。
他说他们可以投降了。
他说我方主力已败,若想活命,便投降去吧。
他说若有余力,帮我多放几场火吧。
而他坐在高台上,凝视着天上赤黄的太阳,一点点落下地平线,一点点被地平线吞没——
宫外的战斗剧烈残酷。
张行简洁净的衣上沾了血,他抬头,忽然看向天上的落日——
人生岂无情。
欲辩已忘言——
地宫中一片静谧,忽然有轰烈声传来,如同地龙苏醒般,让宫室的一众女眷们发出惊恐尖叫声。
她们哭:“敌军是不是又来了?”
“殿下,将军,救命!”
沈青梧蓦地站起,外面果真有军士飞奔而来:“宫门被撞击!不知撞门的是敌是友!
“宫中多处失火!”
沈青梧倏地向外疾走:“跟着我去宫门!”
李令歌捏紧手中信件,盯着大片空白中的黑字。她身边的军士还在着急催问:“宫中多处失火,许多敌军投降……”
李令歌怒吼:“失火就去救火!有人投降就去接收,问我做什么?!”
张文璧平静地看着。
她看到不可一世、那么傲慢的李令歌,在一瞬间,眼中有巨大的恐慌凝起。
李令歌握着信纸的手发抖,李令歌忽然转身,提起裙奔入一片黑暗中。
张文璧跌坐在地。
她捂着脸,无声落泪——
太阳徐徐落下,皓月徐徐升腾。
光与暗交接,天与地相隔,皇宫四处失火,敌我交战,敌我相降,而李令歌提着裙裾长摆,茫然地穿梭于一片火海中,茫然地寻找着。
她知道,很多年前,张家父母便葬身火海。
她第一次发现这皇宫偌大,她熟悉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堵墙,可是当她奔于寒冷夜色与灼热火海中,她判断不出博容会在哪里。
沈青梧让长林来告诉她,说博容可能在一个地方——凤凰台。
那是沈青梧的军士打探到的有可能的高台。
而李令歌眸子潮湿。
她知道那是昔日博容教授她和李明书课业的地方——他们姐弟各有各的混账,不要去书房读书,不要去湖边背诗,他们要在皇宫最高的凤凰台上看风景,要边读书,边让老师弹琴给他们听。
李令歌发着抖:博容!博容!——
人生岂无情。
欲辩已忘言——
你是故意的吗?
你一句话都不想与我说了吗?
那你写信做什么,那你这么折磨我做什么?——
容哥、容哥!
老师、老师!
飞光……飞光!——
李令歌气喘吁吁奔到凤凰台,她看到这座高楼卷入火海。
她从未亲眼见过张家那场大火,但是她觉得,眼前这场大火,恐怕不弱于当初。
身后军人劝阻:“殿下,火太大了……”
李令歌回头。
他们愕然,看到这位殿下竟然在掉眼泪。
这位殿下掉着眼泪,却一声哭泣也没有。
李令歌沙哑着声音:“你们去灭火。”
而她咬着牙,扶着扶梯,非要攀上这座高台——
沈青梧这一方的战斗,到了宫门前。宫门被撞击,敌我不明。
宫内这一方所有主力军汇聚,沈青梧为首,站在最前方,等着开门那一瞬——
是赢是输——
李令歌爬上了高楼,烟火迷离双眼。
身后跟随的军人想办法阻拦这位帝姬,这位帝姬喘着气趴在扶手上,一眼隔着烟雾,看到了站在窗前的那个修颀、衣袍燃着火的背影。
她嘶声:“容哥——”
她向窗子扑过去。
她心脏痛极,整个人发抖,声音喑哑颤抖,泪珠不断砸下:“我不要看着你再次离开,你不能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抛弃我——”
一次。
两次。
三次。
都不要她。
博容回了头。
他在余晖中回了头。
但是火这样大,夕阳余晖又盖住了他的所有表情。李令歌在军士“殿下小心”的惊呼声中扑向前,她隐约看到了博容垂着眼的样子。
带点儿无奈。
带点儿温柔。
可是泪水模糊双眼,李令歌看不清楚。
他向后跌去。
李令歌趴在窗棂上,手抓不住他的一缕衣摆。他周身燃着火,如火中凤凰般,向下跌去——
想自己爱的人在最短时间内,迅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帝王;想报复自己的爱人——
要么杀她一次。
要么死在她面前——
“轰——”
宫门大开。
握着刀柄、周身警惕的沈青梧,与站在宫门外为首的、周身染血的张行简面面相对——
天地阒寂。
巨大的落日被地平线吞没。
一轮皓月自天边升起。
这是盛大的壮阔与悲凉,光与暗不是在一瞬间完成轮替的。
太阳与月亮交替,日落月升,天地依然幽光朗朗。
人生岂无情?
欲语已忘言。
作者有话说:
原诗是“人生岂无情,欲语已忘言。”我把前几个“语”改成了“辩”字,最后一次依然用“语”。
博容心里有很多话,有很多辩解,但是他又知道自己的整个“报复”是错的,他背叛了自己曾经的坚持和理想。他想说很多委屈,他专门让妹妹留一封信,本来也是想辩解……但是笔落纸上,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自己给自己判了死罪。他对张文璧说,你觉得我是恶人吗?他自己已经觉得自己是恶人了。
人生路遥远,什么都是别人的,他已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