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合一
红莲镇的‘府衙’内有县令坐镇,所用的印信,侧边皆雕琢类似花瓣的纹路。每枚印信的纹路都不相同,合在同处却刚好能拼成完整的莲花。
岑威越看这朵莲花越觉得眼熟,终于在偶然间,听见红莲镇中的百姓偷偷怀念薛寄的时候抓住心中闪过的灵光。
薛寄,字溪客,正是莲花的意思。
此前岑威花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搜寻有关于薛寄的各种消息,终于有了用处。
景成十二年,薛寄决定离开京都,前往贵州。
成宗百般不舍却也不忍心见薛寄在京都蹉跎,亲自去京外长亭处送别。
期间成宗特意令人寻能工巧匠,用收藏已久的玉石雕琢一枚莲花玉佩赠给薛寄,曾言,“玉有瑕无碍,卿平安即可。”
岑威虽然无法时隔几十年,再找到那块玉佩,但是薛寄曾多年将其挂于腰间不肯离身,在贵州找到个能说出玉佩细节的人并非难事。
他令人将印信的纹路组成的莲花临摹下来,依次让听闻过那块玉佩的人去辨认,百人中有八十九人斩钉截铁的道,这曾是薛寄最喜欢的那块玉佩。
随着对红莲镇的搜查越来越细致,更多的线索自然而然的浮出水面。
先是在红莲镇‘府衙’中发现地道,封闭的暗门旁,正好有个可以将县令印信插进去的豁口。
岑威没有在密信中详细的解释,审问红莲镇中叛贼的过程。唐臻只能从平淡的文字中知道,红莲镇的‘县令’是心甘情愿的交代打开暗门的方式。
只插入印信没用,还要先顺时针转两圈,然后再逆时针转三圈。期间有任何错误,印信都会断在里面,导致只能想办法用蛮力打开厚重的石门。
打开这道门,里面的空间非常狭小,只能容得下几十个能装进两个彪形大汉的木箱。大多木箱中都不留缝隙的装着以木或竹制作的字简,上面用寥寥数语记录着红莲镇中的人,从进入到离开的过程。
岑威已经证实,在记录木简的人心中,死亡也算离开红莲镇。
从景成三十五年,红莲第一次出现,到如今昌泰帝二十四年,仅有三十一年,七座红莲镇共记载六十万余万人的名字。
岑威令人将
所有的地道搬空,发现每座红莲镇的地道最深处都藏着个小小的石盒,如同地道般,正处于密封的状态,侧边却有个轮廓清晰的缺口。
缺口的图案,完全符合七块红莲镇印信拼凑出的莲花图案。
仿制出当年成宗赠给薛寄的玉佩,立刻就能打开石盒。
唐臻没有急着继续翻看下一页,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身侧难掩怀念和伤感的昌泰帝,垂下眼帘挡住眼中的好奇和沉思。
所谓的‘县令印信’,尚且可以当成薛寄的不甘和自命不凡。
地道中的石盒,怎么看都像是故意留下的线索?嘲讽?
薛寄如果没死,他做的这些事,究竟是想要报复成宗,还是单纯的疯了?
雕琢玉佩绝非一日之功。
岑威决定双面开花,边令人回陕西请玉雕大师,仿制成宗送给薛寄的玉佩,边亲自教导下属,再遇到这种事,应该如何暴力拆盒。
虽然石盒的大小,相比覆盖整个地道的石门过于精致,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导致石盒里的东西被毁坏。但是岑威身边从不缺能人,他只需要在想要为他效忠的人当中,选择最适合的人选。
鲜少有人知晓,龙虎少将军的亲卫中,悄无声息的出现几名摸金校尉。
唐臻愣住,眉宇间浮现迟疑。
“什么是摸金校尉?”
依旧沉浸在低沉情绪中的昌泰帝勉强分出心神解释,即使面对唐臻,也没能找回耐心,“盗墓的贼子。”
唐臻挑眉,乖乖点头,“儿臣懂了。”
这叫英雄不问出处?
怪不得贼子也能称校尉。
古华国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每当他以为自己完全融入其中,总是会再遇见依旧能令他陌生的新词。
截止到岑威写下这封密信,随着贵州捷报送回京都,摸金校尉只打开一个石盒。然后岑威就决定,暂时停下了暴力拆盒的举动。
因为石头盒内什么都没有,内壁却雕满文字。
好在已经被暴力拆坏的盒子,只是丢了些不重要的字,没有因此影响关键信息。
‘这是第二座城池,它如大人所言,在吉祥的日子迎来第一批
镇民。’
‘安定侯死了,小皇帝因此缠绵病榻。不知道成宗先见到安定侯而非大人,会不会失望?’
‘成宗不仅应该失望,他更应该忏悔!如果不是他,大人不会远走他乡,不知归期,更不会有红莲镇,这个千古罪人!’
‘这既是绝望的城池,也是希望的城池,终有一日,日积月累的绝望会重新变成希望!’
看到此处,唐臻终于能够理解昌泰帝的哀伤。
接连在县令印信和地道的石盒中留下线索的人未必是薛寄,这些信息却能证实,至少在成宗驾崩之后的第十年,薛寄依旧活着,只是远走他乡而已。
虽然留下这些信息的人,精神状态值得探究,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肆无忌惮的暴露薛寄曾经的作为。
不仅成宗的遇刺疑团重重,连安定侯的死,恐怕也难逃薛寄的手笔。
唐臻眼中闪过厉色,垂目挡住其中的杀意。
从胡柳生口中诈出线索之后,他始终无法肯定‘大人’的人选。
陈国公和三省总督都是‘大人’算计的对象、龙虎军底蕴不足,不可能多年前就能将手伸去贵州、沈思水看似最有嫌疑,但是从沈思水到沈风君和沈婉君,反复上演贪心不足蛇吞象、聪明反被聪明误,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运筹帷幄的脑子。
胡柳生不仅出生贵州,他还是活着走出红莲镇的人。
如果他口中的‘大人’也是薛寄不,按照年纪算,昌泰五年,安定侯因为刺杀酒后的昌泰帝被乱刀砍死的时候,薛寄已经六十二岁。
如今是昌泰二十四年,薛寄如果还活着,光凭寿命就能笑傲所有曾经令他痛苦的人。
唐臻虽然不信天道轮回,但是依旧不觉得,薛寄心中的怨念和不甘,能够支撑他拖着背井离乡的身躯,苟延残喘到七十七岁。
凭什么?
因为薛寄,昌泰帝彻底没了为齐黎伤感的心思,满心满眼只有成宗和安定侯。他特意吩咐程守忠准备些祭祀所用的东西,准备斋戒七日,专门为成宗和安定侯祈福。
唐臻见状,自然要陪在昌泰帝身边。
虽然他对成宗和安定侯没有任何感情,
更不存在怀念。但是他身边还有陈玉!安定侯义子的义子,还与安定侯的独子有缘,正是为安定侯做孝子贤孙的好人选。
可怜陈玉顶着太子殿下对他的期望,既要不动声色的宽慰昌泰帝的伤感,又要注意分寸。只要发现昌泰帝有怡情的迹象,因为对安定侯的愧疚,对他格外宽容,陈玉就得立刻疏远昌泰帝,不然说个恐怖故事,齐黎的头七还没过。
唐臻冷眼观察几日,对陈玉的识情知趣还算满意,逐渐放下对昌泰帝的担心。用更多的时间,反复研究岑威和梁安寄回的密信,试图从有限的文字中,找到因粗心忽略的信息。
短短几日,信纸几乎被他翻烂,不仅没有新线索,岑威和梁安也没及时送回新信。
唐臻冷静的思索半日,惊觉他的心态似乎受到昌泰帝的影响,几乎失去平日的冷静,在有关薛寄的事上格外焦急。
不止是因为昌泰帝最重要的人,从成宗到安定侯,然后是真正的太子殿下,离世的原因几乎都有薛寄的影子。
更重要的是,唐臻知道,薛寄的目标中包含昌泰帝。
如果更精准的形容,昌泰帝始终是薛寄想要下手的第一目标。只是程守忠对昌泰帝的保护足够严密周到,昌泰帝又独居福宁宫,轻易不见外人,不像住在东宫的太子,身边人多眼杂。
如此方方面面不留任何纰漏的保护,委实令不知身在何方的薛寄,难以找到能够下手的机会,否则昌泰帝恐怕比太子更早遭遇‘意外’
等等!
唐臻愣住,脑海中猛地闪过灵光。
不知身在何方?
他放下茶盏,匆匆回到桌前,已经翻看过无数次的信纸,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倒背如流,轻而易举的找到想要看见的字句。
薛寄在战场伏诛的消息传开之后,整个圣朝,从未有过任何薛寄诈尸的风声。
岑威用暴力方式打开的石盒中记载,直到昌泰五年,提起薛寄依旧是远走他乡。
薛寄在京都出生,曾去过北地,也游玩过湖广,最后在贵州扎根,逐渐朝东南沿海发展,最名声鹊起的时候甚至能被称作‘南王’。
什么地方,对足迹遍布圣朝的薛寄来说是远走他乡?
不知不觉中尝到浓郁的血腥味,令唐臻的眼底晦涩难辨。
北方?
鞑靼还是瓦刺?
刺耳的长鸣突然划破天际,继而是杂乱的脚步和惊呼。
这在程守忠掌管的福宁宫,几乎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上一次是在破秋日。
唐臻倏地看向窗外,依稀能看到羽林卫奔走的身影。
他抓起散落的信纸不管不顾的塞入怀里,立刻朝昌泰帝的寝殿跑去,不知不觉间心跳越来越快。
熟悉却模糊的景象在窒闷的呼吸中若隐若现,直到被有力的手稳稳扶住,唐臻才惊觉,耳畔不知何时出现的轰鸣声格外令人烦躁。
“怎么”
询问的话还没说完,唐臻的疑惑已经在羽林卫口中得到答案。
明明耳边的响声依旧不曾减少,羽林卫的话却格外清晰,完全不受影响。
“瓦刺奇袭开平,陈国公因此失踪,这是瓦刺可汗给陛下的国书。”
陈玉发出声闷哼,瞥了眼已经被太子抓出血迹的手背,轻声道,“殿下别担心,陈国公与瓦刺纠缠多年,不会轻易出事。”
唐臻却对陈玉的话置之不理,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跪在地上的羽林卫高举手臂,所谓的国书竟然有两个火漆印记,仅有一个完好无缺。
不必细看,唐臻就知道,这封国书必定是经过北疆军的查看才会送到京都。
“父皇!”
唐臻退开陈玉,脸色苍白,脚步踉跄,走到昌泰帝身边的脚步却丝毫不慢。摇摇欲坠的少年,走到这里仿佛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眉宇间满是祈求,“我替你看,好不好?”
昌泰帝眉宇间浮现迟疑,狠心转开头,“不必。”
没等唐臻再开口,昌泰帝已经利落的撕开信封,拿出单薄的信纸。
唐臻下意识的看过去,本能的捕捉重点。
以昌泰帝的项上人头,换陈国公活命。
第102章 一合一
没等唐臻看清楚更多的细节,满是褶皱的信纸忽然凭空消失。
昌泰帝合上手掌,向来清癯冷淡的眉宇,少见的浮现怒意,涨红着脸叱骂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陛下?”程守忠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询问昌泰帝,瓦剌令人送来的国书中都写了什么,竟然能令昌泰帝动怒。
唐臻转过头,目光定定的凝视昌泰帝满是怒容的脸,心中的不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沉默的跟在昌泰帝和程守忠的身后。
陈玉也想跟着,脚尖还没碰到门槛就同时遭到程守忠和唐臻的阻拦,只能停在原地。
“再退开些。”唐臻的嗓音哑得像是突然换了个人。
陈玉愣住,“殿下?”
目光触及唐臻眼底的深沉,陈玉的心思瞬间门百转千回,终究没敢开口询问。他不仅依照唐臻的话,连退十几步,还眼疾手快的将傻站在原地的程诚也拉走。
瓦剌究竟在国书中写了什么?
当初齐黎惹怒殿下,尚且需要屡教不改的积累,瓦剌竟然只用一封信就能令殿下的情绪濒临失控的边缘。
程守忠看着陈玉和程诚走远,转而看向唐臻,眼底满是关切。
他为唐臻拉紧因为跑动而散开的衣襟,低声道,“殿下别怕,即使瓦剌南下也不会立刻威胁到京都。”
唐臻面色苍白的摇头。
程守忠见状,眼角眉梢的疼惜更浓,连声音都刻意变得低沉舒缓,像是将唐臻当成垂髫小儿。
“陛下因为瓦剌的国书大怒,恐怕顾不上殿下。若是等会儿控制不住脾气,朝殿下发火。当时既令殿下伤心,过后又难免令陛下心生悔恨”他稍作停顿,见唐臻不肯开口,眼中闪过无奈,硬着头皮继续劝道,“殿下不如先回去休息,让程诚去请刘御医来给您诊脉,开些败火、安神的汤药。臣保证,等陛下这股火气过去,会立刻提醒陛下去看望您。”
唐臻冷笑。
听听,多周全细致的考虑?
字字句句都是为太子殿下,归根结底却是希望他不要立刻探究昌泰帝动怒的原因,空出可以令昌泰帝冷静的思考,是否要将这个原因告诉他的时间门。不愧是昌泰帝的好、忠、臣!
唐臻抬起眼皮,漆黑的瞳孔如同难辨枯泽的深井,令人望之生畏。
程守忠也曾真刀实枪的上过战场历练,不至于被尚未及冠的少年吓退,只是他愣神的时间门,已经足够唐臻绕过他找昌泰帝。
陈玉和程诚离得远,完全没察觉到程守忠和唐臻之间门凝滞的氛围,眼巴巴的看着太子和程将军的身影接连消失,房门紧闭,彻底隔绝他们的视线。
“是不是要”
程诚只说出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也不知道,这句话应该怎么问。
要什么?
要出大事?
难道瓦剌奇袭开平,陈国公因此失踪,算不上大事?
其他不吉利的话,不提也罢。
陈玉福灵心至,忽然问道,“如果殿下的命令和程将军的命令完全相驳,你听谁的话?”
程诚愣住,眼底浮现从模糊到清晰的挣扎,始终未曾答话。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询问。
从前叔父每一次这么问他,程诚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听太子殿下的吩咐。
因为这就是标准答案。
如果他说出其他回答,先要挨顿叔父的揍,又得背负不受教的罪名,回家面对父母和祖辈的‘教导’。
再傻的人,吃够教训之后,也不会继续撞南墙。
除非这是个贱皮子,撞南墙本就是贱皮子的爱好。
程诚不贱,他知道叔父对太子的忠诚,仅次对昌泰帝的赤胆忠心,所以这个问题,永远只是问题而已。
他只要说出标准答案就能免去许多麻烦。
如果叔父和太子真的程诚狠狠咬牙,像是再与谁较劲,即使尝到血腥味也不肯松口。
等在门外的人各怀心思,殊不知,门内的人比他们更夸张。
唐臻绕过愣住的程守忠径直入内,立刻找到昌泰帝的身影。
夕阳已经开始降落,没来得及点蜡烛的殿内难免显得昏暗。
即使昌泰帝坐在御案后方的正位,已经是殿内光线最好的地方,唐臻依旧无法看清被暗色笼罩的脸是什么表情。
程守忠匆匆赶来,沉默的站在父子中央,进一步可以完全阻拦唐臻打量昌泰帝的视线,退一步就会与角落的昏暗融合,彻底失去存在感。
诡异的沉默无声延续,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直到原本能笼罩整个御案的夕阳,只剩下最后巴掌大的范围,昌泰帝才苦笑着开口,“瓦剌的国书、提到先人,朕”
作为还没登基就吃尽苦头,登基之后更是饱受折磨的皇帝,昌泰帝早就知道,在没有底气的时候放狠话,不仅没有任何作用,反而会令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
无论瓦剌在国书中写什么,他身为圣朝昌泰帝,又能怎么办?
沉默许久,昌泰帝再次开口,语气已经彻底恢复往日的平和,“我已经不生气了,臻儿不要担心。”
唐臻沉默的点头,表示他听见了昌泰帝的话。
程守忠见状,轻轻叹了口气,提醒道,“殿下似乎因急报受到惊吓,不仅脸色比平日差,嗓子也无端喑哑。毕竟还是养身体的时候,容不得半点差错,还是让刘御医来诊脉才能放心。”
“是,你说的对。”昌泰帝心不在焉的应声,仔细嘱咐道,“你亲自送他回去,等刘御医诊过脉再回来,别忘记将药方誊写一份,让我也看看。”
程守忠点头,遵循昌泰帝的命令走向太子。
唐臻如同在原地扎根的树苗般纹丝不动,对程守忠的目光和低声提醒视若无睹。没人能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自从刘御医专门为他调理亏空,原本透支未来支撑的身体,反而变得受不得任何委屈。
只要有半点不舒服的地方,肯定会在几个呼吸之内变成具体的症状。
昌泰帝开口之前,唐臻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昌泰帝的身上,根本顾不上疼的几乎要失去知觉的喉咙。
如今想要说话,才惊觉喉咙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
即使意志坚定如唐臻,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气音。
“国书,内容?”
沉默再次蔓延。
程守忠没听见昌泰帝开口,静等片刻,道了声得罪,弯腰朝唐臻伸手,想要抱他回住处。
即将碰到唐臻的瞬间门,忽然又银色的光芒绽放,程守忠下意识的收回手,终于看清所谓的光芒究竟是何物。
如同柳叶般的匕首。
“殿下?危险!”
是谁将如此危险的东西交给殿下?
唐臻勾起嘴角,抬手将匕首放在颈间门。
“别过来,我、手、不稳。”
程守忠立刻僵在原地,急得几乎破音,“快放下,这等神兵利器,殿下把握不住,不该放在身上!”
昌泰帝后知后觉的发现唐臻正在做什么,猛地起身,大步朝唐臻奔来,因为过于慌乱,踩到袍角,险些栽倒。
“这是做什么?快放下!”
唐臻见状,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深沉的眼底仿佛也染上明亮的色彩。
多稀奇。
他的性命居然能威胁到别人?
不对。
上辈子,他的性命也能威胁到很多人。
那些人生怕他死不掉,难得愿意慷慨的付出,学习冰释前嫌。
唐臻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描摹昌泰帝和程守忠脸上的惊慌失措,认真的确定,他们是害怕他失手弄伤自己。
沙哑无力的笑声从无到有,畅快的酣畅淋漓,同时也诡异的令人胆寒。
“国、书、内、容。”
事到如今,昌泰帝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的手终究没能快得过唐臻的眼睛,唐臻看见了。
昌泰帝倒退半步,连声道,“好好好,我说,你先将匕首拿开,别伤到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艰难的开口。
“瓦剌生擒陈国公,要我用项上人头换陈国公活命。”
“陛下!”
程守忠觉得仿佛有人劈开他的头,强行塞进去一个硕大的斧子,以至于他心中全是暴戾的念头。
为什么?
陛下做错了什么,为何要遭受这样的逼迫!
唐臻反而是此时最冷静的人,他目光定定的凝视程守忠半晌,觉得对方暂时还可以做他的盟友,转而看向昌泰帝。
“立刻回信,骂他白日做梦。”
程守忠果然没令唐臻失望,闻言立刻大步走向御案,仿佛对待杀父仇人似的握紧长墨,用上狠劲研磨。
昌泰帝回头看向程守忠,脸色再次因为急切涨红,对唐臻解释道,“不能这么回信,瓦剌心狠手辣”
“瓦剌心狠手辣就不会留下陈国公的性命,用来威胁你。”唐臻冷笑,“你我身处南方,只知道北地冬日不会大规模开战,殊不知他们贸然开战的代价,不能快速攻下敌方城池就会冻死在雪地中。”
“即使瓦剌真的杀了陈国公,北疆军还有理智也不会大规模出兵。”
雪地可不认识兵法,不会承认哀兵必胜。
头一次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带来的趣味,足以令唐臻的心情恢复愉悦。他见昌泰帝面露惊讶,久久没有再开口。忍着喉咙的不适,耐心的解释。
“在瓦剌眼中,陈国公的性命比你的性命更有用。”沙哑的声音缓慢却笃定,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道,“即使和谈也要有讨价还价的过程,不可能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昌泰帝怔怔的看着陌生又耀眼的儿子,半晌没能回神。
许久之后,他露出欣慰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没有一个字符合唐臻的预期。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拿陈国公的命冒险。”
第103章 一合一
“陈国公的命再重要,难道能比得上你?”唐臻的质问脱口而出。
昌泰帝满脸苦笑,眼底的慌张和心虚却逐渐消失,他目光平和的看着不知不觉已经长大的独子,认真的解释,“燕翎代替不了燕北旗,整个北疆军,没有任何人能代替陈国公。北疆军不仅要面对瓦剌的步步紧逼,三省总督年纪渐大,越发不愿意遮掩野心,恐怕”
如果陈国公遭遇不测,最迟等到明天春天,瓦剌必定会集结所有能够动用的兵力南下。
三省总督收到消息,不会在乎瓦剌攻破长城,多少北疆百姓流离失所。只会算计陈国公留下的心腹还能剩下多少,是否足以对他造成威胁。
到那个时候,施尚文未必不会将不愿意听他话的皇帝,当成眼中钉,想要除之后快。
昌泰帝自认想得透彻,早已看淡生死。
如今他活着,只是维持圣朝岌岌可危的平静。
他死了,还有唐臻。
即使唐臻也从宫中脱身,只要陈国公和三省总督不愿意见圣朝陷入混乱,无论是为皇族过继子嗣还是再想其他主意,总有办法继续维持平静。
从安定侯亡故,羽林卫的权力从整个京都,缩小到区区福宁宫的时候起,真正决定圣朝是平静还是混乱的人,就从皇帝变成陈国公和三省总督。
相比失去陈国公的后果,失去昌泰帝说不定反而能令百姓心安,相信空荡的地府终于迎来新神。
福宁宫的偏殿有个房梁系满黑白长绸的房间,供奉数个漆黑的无字牌位。
虽然所谓的叩求鬼仙,只是昌泰帝为苟延残喘所找的借口,但是他每个月都会按时去祭拜那些代表地府真神的牌位,诚心祈求他们善待圣朝的亡魂。
除此之外,昌泰帝偶尔也会求签,数年如一日,只问故人相逢的凶吉。
这些年来,始终是凶多吉少,近日却否极泰来,连续九次大吉。
昌泰帝对唐臻说起这事,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我这等不肖子孙,最怕被祖宗责问。如果我的死能救陈国公,换取山河不被胡虏所侵占,即使见到祖宗,也不愁没有任何辩白之语。”
唐臻闻言,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全靠强大的意志力,始终放在颈侧的匕首才没发抖。他冷笑道,“既然你觉得陈国公对圣朝的重要,远胜三省总督。生怕北疆军在与东南水军的较量中落于下风,怎么不早些与我离开,直接将皇位送给陈国公?”
昌泰帝摇头,脸上满是惊骇。
正如唐臻无法理解他的心思,他也不明白唐臻为什么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身为帝王,怎能将祖宗基业拱手相让?
父子两人沉默的对视,谁都不肯先移开视线,更不愿意先开口。
程守忠守着砚台中的浓墨,眼底满是茫然,目光空洞的在昌泰帝和太子的脸上来回游移。
昌泰帝长叹了口气,眼底满是愧疚,哑声道,“臻儿,为父没有被任何人胁迫。无论做出什么决定,皆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他可以不管万里河山最后落入谁手,但是绝不能被胡虏沾染。
否则他有何脸面去见祖宗?
唐臻咽下嘴里不知何时出现的血腥味,耳边喧闹的轰鸣终于稍稍安静了些。他目光沉沉的凝视昌泰帝,单薄的声音掷地有声,“只要你别丢下我,我才不管你做什么选择。”
或许是因为过于愤怒,少年的双眼格外明亮,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中,依旧格外清澈,像是本身就在发光。
昌泰帝怔怔的望着那双明亮坚定的眼睛,心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住,说不出的酸涩,令不畏惧死亡的帝王痛得几乎难以呼吸。
“不”他清了清嗓子,艰难的找回声音,语速越来越快,“你还小,不该承担这些。等会你就对外宣称病倒,然后让陈玉来福宁宫伺疾,程守忠会找个好时机送你们离开皇宫,你”
唐臻气得发白的脸上再度浮现笑意,毫不犹豫的打断昌泰帝尚未说完筹谋,“我不走,我要留在父皇身边!”
“陛下!”
程守忠顺着御案上方飞扑到昌泰帝身边,险之又险的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
昌泰帝抓紧程守忠的手臂稳住身形,夕阳已经彻底落山,放眼望去之后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唯有少年的眼睛和匕首映照的寒芒依旧明亮,仿佛永远不会暗淡。
“为父对你亏、欠、颇、多。”昌泰帝抬起头,忍住险些落下的泪水,哑声道,“从你出生起,我就没能让你无忧无虑。等你长大,更是数次因我受到无端的牵连。于情于理都是我亏欠你,你何必”专门为我留下。
他克制的闭上嘴,没有继续说出会令唐臻伤心的话。
只有程守忠知道,靠着他才能保持站着与太子说话的昌泰帝,脸上已经被泪水糊满。
“我希望,能见到你去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昌泰帝狠狠掐着手腕,保持平静的语气,“臻儿,可否也让为父能够无牵无挂,笑着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
黑暗不仅隐藏唐臻眼底的血色,还令昌泰帝凭空多出不少想象。他的语气愈发慈爱温和,如同为稚童讲故事的祖父,“我要去北地。”
唐臻还在笑,眼底的温度却越来越冷。
去北地?
当然是为了陈国公。
只要有机会,昌泰帝会为了陈国公当场自刎。
丰富的想象力令唐臻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具体的画面,似有若无的铁锈味忽然变得汹涌起来。
他忍住想要干呕的感觉,语气充满向往,“我也要与父皇去北地。”
“别去,你要是担心为父就留在京都。”昌泰帝绞尽脑汁,终于想到能安抚唐臻情绪的劝说,“你刚才也说,瓦剌未必会看重我的性命,超过陈国公的性命。说不定等我赶到北地,陈国公已经我向你保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你可以不去北地。”唐臻闭上眼睛,依旧能感受到满目的猩红,但是这没影响他的思维,低沉无力的语调如同附在耳边的蛊惑,“以陈国公的本领,几乎不可能被瓦剌活捉,如今下落不明或许只是被困在某地,暂时无法脱身。可是你只要离开福宁宫,就会面临数不尽的危险。”
昌泰帝闻言,眼底的愧疚和痛苦越来越浓,即使有程守忠的支撑,依旧无法再维持无力的身体,无声滑到,坐在地上。
“如果我没有动作,瓦剌或许会对陈国公下手,我不能拿陈国公的性命冒险。”
依旧是那句话。
无论唐臻说什么,昌泰帝的态度有多痛苦愧疚,他最先考虑的事,永远是陈国公的安危。
唐臻神色如常的点头,“我与父皇共同去北地。”
“如果父皇因为救陈国公自刎,我就写下传位诏书,立刻去追父皇,还请父皇走得慢些,等等我。”
“臻儿?!”
昌泰帝竭力伪装的平静彻底破碎,语气满含震惊、痛苦,“你何必”
黑暗中传来声轻笑,“父皇爱国如家,我也愿意爱江山社稷。我死在北地,先栽赃给三省总督,再传位给陈国公,算是替父皇为万里江山选出最好的托付之人,以全身为太子与江山社稷的缘分。”
“还有更好的办法。”唐臻勾起嘴角,“北疆军应该也不想背负逼死皇帝的罪名,我可以替父皇去换陈国公。反正父皇的子嗣只有我,再无他人,瓦剌若是真心想要用陈国公换父皇的命,应该不会计较这点偏差。”
昌泰帝愣住,切实的感受到与冥顽不灵,但是有自己的思路,不会轻易被说服的人交流,有多痛苦。
就连始终不曾出声,想让昌泰帝或太子说服对方,免得留下芥蒂的程守忠,此时也莫名生出危机感,在本能的驱使下开口劝说。奈何他嘴笨的厉害,既能理解昌泰帝的不容易,也能共情太子的心酸。
劝说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干巴巴的说出来却变成,“殿下怎么会有这样离谱的想法。”
唐臻脸上的笑意灿烂至极。
离谱?
他手上猛地用力,厉声道,“这就拿我的头去,免得陈国公”
程守忠再次展现身为武将的实力,精准的扑倒唐臻,夺走匕首,远远的丢开。昌泰帝四肢发软,脑海中唯有空白,全凭本能爬到唐臻的身边,声音止不住的发抖,“臻、臻儿?”
唐臻沉默的看着昌泰帝在他脖颈处摸到满手的血,眼泪犹如大雨倾盆而下,面无表情的脸上再次扬起笑意,喃喃道,“血腥味好浓。”
如果不是对自己下手的分寸有自信,他甚至觉得,这么浓的血腥味,肯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昌泰帝闻言,手指猛地用力,不偏不倚的按在唐臻颈间的伤口处,险些因此昏厥过去。
好在还有程守忠在,他虽然也慌乱至极,但是还没彻底失去理智,程守忠及时抓住昌泰帝的手,提醒道,“只是皮肉伤,别碰。”
昌泰帝匆匆点头,紧紧抓住唐臻的手,连叱骂都舍不得,“你怎么唉。”
唐臻安静的打量昌泰帝,声音虽然虚弱却极为坚定,“你如果离开京都,我立刻替你去换陈国公。”
以昌泰帝这般病弱的模样,人头肯定比昌泰帝走的快。
第104章 一合一
比心狠,昌泰帝终究不如唐臻,又急又气被逼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摆手,示意程守忠快去叫太医。
陈玉和程诚万万没有想到,好好的太子殿下,竟然在昌泰帝和程守忠的眼前,变成满身狼狈、奄奄一息的模样。
不仅脖颈间细长的伤口和蔓延而下的血迹看着格外骇人,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同样令人牵肠挂肚,不敢有任何疏忽。
刘御医见到唐臻的模样也被吓住,他甚至没敢像往常那般说些抱怨的话,似真似假的怀疑太子是不是在装病,立刻从袖袋中拿出放祖传银针的小包,粗鲁至极的拽开,先给太子止血。
唐臻合上眼睛,清晰的感受到,剧烈跳动的心随着耳边逐渐消失的轰鸣,变得安静起来。
良久之后,刘御医长长的叹了口气,取出用于止血的银针,小心翼翼的放回布包。然后目光环顾四周,牢牢锁定在程守忠的脸上,质问道,“我不是说过,殿□□虚,受不得大喜大怒的惊扰,为何闹的这般难堪?你知不知道,殿下脖颈间的伤口再深半寸,即使是我唉。”
程守忠满脸沉重自责的点头,低声道,“小声些,莫要惊扰殿下。”
他身为武将,怎么可能不知道殿下颈间的伤有多危险?
只是无论是瓦剌的国书,还是陛下与殿下之间的怨怼,都不能说给第四个人知道,哪怕这个人是忠心耿耿的刘御医。
“你先给殿下开药,然后让程诚去抓药煎制,你再随我去给陛下请平安脉,开几幅养身的方子。”程守忠愁眉苦脸的道。
刘御医见状,几乎被愤怒填满的心中忽然闪过灵光。
太子是在程守忠和昌泰帝的眼前,变成这副模样动手的人是谁?
刘御医艰难的咽下满腔的不满和疑问,脸色变得比天生苦相的程守忠更凄苦,默不作声的去桌边开药。
程守忠转头嘱咐陈玉和程诚,仔细照顾唐臻,有什么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无论大事小情,立刻告诉他,不必有兴师动众的顾虑。
见神色惶惶的小辈连连点头,程守忠到底还是没能放心,又找了几个平日格外老实细心的人来,专门照顾陈玉和程诚。
免得太子的亏空还没好转,先熬倒了他们。
“这次的情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严重,必须用些猛药。”刘御医亲自拿着写了一半的方子来找程诚,“我记得陛下的库房中有两盒天山雪莲”
昌泰帝虽然身为帝王,既没地位又无尊严,但是作为皇位上的定海神针,该有的供奉从来不缺。
每逢年节寿辰,各地官员都会遣人送来丰厚的节礼,其中各类名贵的药材,至少占据半数。
“前年关西七卫进献给陛下的寿礼?等会我亲自将其送来。”程守忠不疑有他,立刻点头。见刘御医明显的松了口气,他才觉得不对劲,干巴巴的解释道,“殿下只是不小心受伤,陛下心疼殿下还来不及,不可能厌弃殿下。”
刘御医冷笑,“是是是,殿下、只是、不小心受伤,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他哪里管得了陛下和殿下之间的事?
程守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你”程守忠数次欲言又止,终究没有继续解释。
他不仅能理解陛下的心思,共情殿下的念头,也知道刘御医的心情。
在刘御医的心中,殿下属于疑难杂症,绝非‘太子’或‘病人’就能概括。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花匠费尽心血浇灌出的那盆最满意的盆栽或裁缝耗时数年最满意的作品。
刘御医终于放下心,快速开好药方,三言两语的嘱咐程诚煎药的细节,然后头也不回的随着程守忠离开,冷漠无情的态度与不久前为太子痛心疾首的医者判若两人。
唐臻默默听着屋内的所有声音,包括陈玉和程诚以为他已经入睡,小心翼翼犹如蚊蝇细语的交谈。
程诚拿着药方离开,屋内只剩下陈玉,先围着他转半圈,仔细检查被褥是否柔软舒适,没留缝隙。然后格外留意他脸上和身上的温度,去门口吩咐宫人取盆温水来,脚步声停止,呼吸也逐渐变得清浅,大概停在距离他七步之外的地方。
唐臻悄悄睁开眼皮,仿佛铺散在他眼前的血色立刻变得浅淡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温暖昏暗的烛光。
短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太多,以至于唐臻直到现在才有心思总结身上发生的变化。因为昌泰帝的固执和不可理喻,气得几乎失去理智的时候,耳边会有轰鸣声,音量的大小取决于情绪起伏的程度。
唐臻放缓呼吸,仔细分辨已经几不可闻,需要耐心倾听才能捕捉到的音色,终于确定,这是金属炸弹倒计时的声音。
清澈的眼底忽然浮现嘲讽。
他既不惜命,更不怕死,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不,或许这只是借尸还魂的代价。
因为这个念头,唐臻再次开心起来。无声的笑意灿烂愉悦,在昏暗的角落熠熠生辉,可惜没人看到。
自始至终,陈玉都不知道,他发现太子贴身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打湿,在吩咐宫人取温水的时间里发呆的时候,仅与他相隔几步的太子根本就没睡着。
翌日,所有跟在唐臻身边的人皆恍然大悟,刘御医为什么说太子这次受伤与往日不同。
从前唐臻无论有多虚弱,吃下刘御医开的药再睡足半日,醒来之后,不说容光焕发,起码安然无恙,能在他的身上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次唐臻不仅沙哑如破锣的嗓子完全失声,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经历数次高烧退热的过程,他的眼睛再次像失真的老照片般失去大部分色彩原本的模样。
他的床帐是很正的蓝色,如今却莫名其妙的变成掺杂着绿色的湖蓝,连陈玉的脸也透着微绿,说不出的诡异。
唐臻艰难的发出能令人听清的气音,“别带帽子,有点怪。”
“怪?”陈玉面露茫然,下意识的摸了摸帽子,面露赧然,小声解释道,“臣数日未曾洗头,恐污了殿下的眼。”
唐臻摇头,固执的示意陈玉拿下帽子。
他已经知道,不正常的人是他而不是屋内的摆设、窗纱和其他人。
这件事,唐臻暂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不仅是因为风险,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强调无用之事。
这双眼睛从他成为太子殿下起就没正常过,早先是只能看到黑白,彩色以不同程度的灰体现。
然后随着他的身体状况好转,看到的色彩也逐渐恢复正常,只有个别特殊的颜色,他所见与别人所见依旧有不同程度的差别。
差别并非始终存在。
唐臻的身体足够舒适,差别几近于无。
如果面临不同程度的不适,差别也会逐渐明显。
这种复杂的情况,别说是刘太医,即使让他回到上辈子,恐怕也没有很好的办法,这双眼睛显然是被毒坏了。
唐臻推测,这次色彩偏差如此离谱,因为他从前卧病在床或多或少都有些相由心生的意思,这次却是真的站不起来。
差距在眼睛上体现的格外明显,想骗自我欺骗都不行。
“殿下?”程诚阴沉着脸进门,眼巴巴的对唐臻道,“陈国公世子求见。”
如果不是心存顾虑,不敢做任何欺上瞒下的事,他早就将燕翎打发走了。
唐臻扬起嘴角,朝程诚伸手,示意对方扶他起来,低声道,“宣,孤不能语。”
“殿下!”陈玉和程诚同时出声,试图改变唐臻的决定。
唐臻坚定的摇头,靠着软枕,望向门口的方向,专心等待燕翎进门。
陈玉拿唐臻没办法,只能提醒程诚,“你去带燕翎进来,告诉他,殿下遭遇行刺,伤到喉咙,说不出话。”
程诚拖延半晌,终究没等到唐臻改变主意,只能满脸怒容的转身,刚迈出脚步就被陈玉抓住,耳提面命的嘱咐他别在脸上显露情绪,小心被陈国公世子拿捏。最后面无表情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沉痛的冲出房门。
陈玉摇了摇头,细心的询问唐臻,“可要为殿下准备笔墨?”
唐臻摇头。
他不能说话,正好理直气壮的要求燕翎多说。
正所谓言多必失,多说多错趁燕翎还没对他起疑心,能多薅就多薅些。
陈玉想了想,取来一盒玉佩放在唐臻的手边,低声道,“臣藏在后面,若燕翎有过激之举,殿下就拿玉佩砸他。”
唐臻点头,朝陈玉竖起大拇指。
孺子可教。
陈玉不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能明白,唐臻的表情是在夸赞他,脸上也浮现淡淡的笑意,大步走向角落的柜子。
自从唐臻搬到这里,柜子里面就多了个能藏人的暗间。
燕翎步履匆匆的进门,暗淡的眼底满是疲惫,短短两日未见,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变得憔悴许多,强行打起精神关心唐臻,然后似有若无的探究唐臻遇刺的经过。
可惜唐臻说不出话。
今早刘御医在昌泰帝那边,只能让程诚给他换药。
程诚的手法倒是足够细致,弊端也在于细致,恨不得将唐臻的脖颈包扎成彻底骨折的模样,看着颇为骇人。
又有格外苍白的脸色和确实无力支撑的病体,无论怎么看,唐臻都没有给燕翎留下逼问的余地。
他只能通过点头或摇头的方式告诉燕翎,此时的感受。
“殿下可知道,瓦剌给陛下的国书”
第105章 二合一
唐臻垂下眼帘,眉宇间恰到好处的浮现担忧,缓缓摇头。
燕翎的目光迟迟不肯移开,不动声色的打量唐臻的神态,如同自言自语似的低语,“我知道不该问你这个,但是父亲已经失踪多日,任何能找到线索的机会,我都没办法放过。”
“啊”唐臻张嘴欲言,可惜只能发出沙哑难辨的气音。他长叹了口气,试图用真诚的目光令对方感受到他的担心。
怕燕翎无法理解,唐臻还特意伸出手指,在床边写下‘吉、人、自、有、天、相’。
诡异的安静无声蔓延,受到宽慰的燕翎,脸上的忧愁不减反增。他魂不守舍的盯着唐臻的手,久久没再开口。
对此,唐臻只能竭尽全力的压下嘲讽,用充满担忧的目光为燕翎烘托气氛。
陈国公怎么会有事?
他不仅没事,还能轻而易举的将瓦剌玩弄在鼓掌之间,令其心甘情愿的成为陈国公试探昌泰帝的工具。
唐臻不相信,陈国公因为瓦剌奇袭失踪数日,燕翎还能稳住心神,坐镇京都。
据他所知,燕翎不仅对病弱的嫡长兄和志不在此的嫡次兄又恨又嫉、防备至深。陈国公的庶子或者说那些庶子的母族也会让燕翎感受到威胁。
况且燕翎只是陈国公世子而已,在北疆军中竟然没有任何职位。换句话说,他的所有权势都依赖于陈国公。
如果陈国公有个好歹,远在京都的燕翎即使能立刻赶回北地,也未必能稳妥的继承陈国公的所有政治遗产。
形势如此严峻,燕翎至少不是傻子,那么能令他行为不符合基本逻辑的人,只有陈国公。
唐臻抬手轻触颈间的白布,他知道,昌泰帝是发自内心的为陈国公担忧,真的愿意用项上人头换取陈国公活命的机会。
正是因为如此,荒谬怪诞的感觉才会如此真实。
陈国公看到瓦剌所谓的国书之后,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继续佯装失踪,令人原封不动的将瓦剌的国书送来京都?
单纯的试探昌泰帝,还是已经做够人臣,想要借此寻找转变身份的契机?
唐臻希望是后者。
相比破秋日猝不及防的失望,如今他至少已经知道,昌泰帝为什么不肯随他离开。
父皇希望为注定保不住的家业,寻找个有能力护住这份家业的继任者。
如今继任者不仅没有如父皇担心的那般遭遇生死危急,还疑似已经生出彻底承担这份家业的心思。
真是可喜可贺!
因为这份喜讯,唐臻看燕翎,忽然变得顺眼起来。
“别担心。”
短短个字,说得颇为艰难,听感如同废弃的铁制器具在地上拖延而过。
唐臻的嗓子目前为止就是这样,声音格外难听也没有平日清晰,需要仔细分辨具体的音调。
燕翎面露心疼,眼角眉梢皆是苦涩的意味。
虽然敷衍的点头,但是每根眉毛都在说,怎么可能不担心。
唐臻弯起眼尾,决定为陈国公的狼子野心添砖加瓦。
“看过瓦剌的国书,父皇决定亲自去供奉地府真神的偏殿为陈国公祈福。”他煞有其事的道,“父皇既是人间帝王,潜心修行这么多年也能算得上是地府半神,定能保佑陈国公逢凶化吉。”
燕翎闻言彻底愣住,数次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
罢了,殿下肖似陛下,天真单纯,信奉鬼神,未必不是好事。
通过燕翎只有惊讶和无奈,没有任何猜疑或愤怒的表情,唐臻简单粗暴的得出结论,瓦剌的国书对于北疆军中的大部分人依旧是秘密,至少燕翎不知道具体内容。
反正无论谁不知情,陈国公都会知道瓦剌的国书中有什么要求。
他只需要引导燕翎猜测,昌泰帝收到瓦剌的国书之后,只想用求神的方式解决问题,从未考虑过答应瓦剌的要求。
虽然唐臻极想促成,陈国公收到燕翎的消息,对昌泰帝失望至极,决定自己上位的过程,但是他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只肯透露这些消息。
燕翎见太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嗓子也再度失声,终究还是有些恻隐之心,没有逼迫的太狠。他嘱咐唐臻仔细养病,承诺会竭尽全力的追捕行刺之人,明日再来看望唐臻,然后匆匆离开。
唐臻通过燕翎的反应,推测出陈国公的现状。非但没有因为耗费精神应付燕翎显得疲惫,反而在燕翎离开之后陡然打起精神,除了颈间的纱布和令人听着都于心不忍的嗓子,完全不像身体虚弱到需要卧床的模样。
他让陈玉将程诚叫进门,问起昌泰帝和程守忠。
“刘御医为陛下诊脉,说陛下心中郁气难解,即使吃药也难以缓解,药效还没有因此积累的药毒多。不如每日空出两刻钟施针,空闲的时间多做些能令心情舒畅的事。”程诚答道。
唐臻闻言,眼底倏地变得明亮起来。
能令父皇心情舒畅的事?
陈玉下意识的反应总是比脑子快半拍,见状脱口而出,“每隔半个时辰,贴身伺候陛下的公公都会来问殿下的病情,嘱咐我和程诚仔细照顾殿下。”
与此同时,程诚毫无所觉,“陛下如今正在偏殿与鬼仙共处,只有叔父和刘御医能见到陛下。”
唐臻眼中的笑意稍敛,缓缓躺下,语气平淡的吩咐道,“告诉程将军,燕翎知道陈国公失踪,丝毫没有立刻赶回北地的意思。”
程诚应声,脸上浮现迟疑,求助的看向陈玉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怎么感觉,殿下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高兴。
陈玉摇头。
瞒住殿下一时爽,早晚都有东窗事发的时候。
与其等到东窗事发,不如早些坦白。
有些事,他终究不如程诚。
相比燕翎,孟长明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他听闻唐臻在福宁宫遭遇行刺,以至于受伤的消息,非但没有如燕翎般,亲自进宫看望唐臻,反而令人进宫向唐臻请病假,称旧疾复发,只能去京郊庄子休养。
孟长明的旧疾总是如此的恰到好处,在该出现的时候刚好出现作为身体虚弱,总是卧病在床的太子殿下,唐臻对这番话,一个字都不信。
他让陈玉去京郊看望孟长明,确定闭门养病的人是否还在京都。
如果孟长明行踪成谜,唐臻就得推翻陈国公安然无恙的结论,继而怀疑燕翎是不是已经成为弃子。
无论怎么看,目前为止,依旧与北地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孟长明,段位都比燕翎高不止一筹。
得知孟长明确实在京郊庄子中,唐臻再次放下心,懒得探究对方是真旧疾复发,还是别有用意,开始不问世事,专心养病。
既然陈国公不仅活着,还有心情试探千里之外的昌泰帝,无论瓦剌在冬日出什么幺蛾子,起码开春之前不必再担心北疆。
不如趁着不知何时就会结束的空闲养好身体,随时为离开做准备。
他起码不能死在昌泰帝的前面。
中年失子,父皇怎么承受得住?
此后接连数日,唐臻乖巧老实的令人心惊胆战。
不仅已经从变化莫测的脉象和表象,发现太子殿下远远没有表面老实的刘御医,因此惴惴不安,生怕难得老实的太子殿下,转眼就原形毕露。
陈玉和程诚也整日守在唐臻身边,生怕稍有走神,错过太子殿下的吩咐。
唐臻将他们的反应尽数看在眼中,说不上生气,更不会因此愉悦,只当是打发枯燥的养病时间。
李晓朝和燕翎皆会隔日来看望唐臻,从不碰面也不会耽搁太久,彼此之间,维持诡异的平衡。
大概是怕说太多话,会耗费唐臻仅有的精气神。
无论心中有何打算,他们如今都是真心的希望唐臻能够早日养好身体。
瓦剌奇袭开平,陈国公失踪数日的消息逐渐传开,在民间却没引起太大的波澜。
相比之下,京都百姓更喜欢琢磨龙虎少将军与继母、继妹、叔叔和堂兄之间的龃龉。
李晓朝突然变得繁忙起来,从规律的隔日探望唐臻,变成相隔两日才会出现。他和燕翎一样,总是千方百计的想要从唐臻口中得知有关于昌泰帝的消息。
然而与燕翎不同的是,李晓朝的言语更温和,想要知道的事都藏在细枝末节里,不会有任何刻意询问的感觉。
要不是唐臻早就见惯这种试探,吃过无数次的亏,未必能完全洞察。
陈玉有幸在柜中或床底,听过两次李晓朝探望唐臻时的闲聊。
李晓朝离开之后,他神色忧愁的坐在地上沉思片刻,匆匆赶回住处仔细整理他最珍爱的孤本,只有看到‘数数’二字才能安心。
他会算账!
至少不是完全没用。
因为唐臻前所未有的配合,养病的过程远比刘御医的预想顺利。
诊脉之前,刘御医照常问道,“殿下可有梦中惊悸、魂不守舍的症状?”
唐臻摇头,如果不是有足够的自信,刘御医每日这么问,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在他身上看到什么端倪。
“好好好!”刘御医立刻面露喜色,为唐臻诊脉的过程中越发喜形于色,感叹道,“殿下意志坚定,世间少有。原本我以为,殿下的身体,勉强能支撑七日的连续施针,最多不超过十日!”
唐臻神色淡淡,平静的凝视胸前轻颤的银针,眼底隐约可见探究。
这些日子,每次刘御医施针,他都会认真的记住过程,同时也清晰的感受到身体情况快速好转。
可惜直至今日,他依旧没能发现任何规律。
中医不愧是东方巫术,果然博大精深,非同寻常。
陈玉不知道唐臻是因为专心养病,非必要不说话。
他只看见太子殿下日渐沉默,像是有心事的模样,为给唐臻解闷,他故意与刘御医搭话,“今日已经是殿下施针的第十五日,看殿下的脸色,竟然与之前判若两人。”
“没错!”刘御医抚掌而笑,“你看宫中的御医、太医,皆是各自有擅长的本事。我能有幸住在福宁宫,就近伺候陛下,便是因为这套祖传的针法。”
唐臻抬起眼皮,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好整以暇的打量刘御医。
陈玉见唐臻终于提起精神,有感兴趣的模样,心下大喜,想方设法的哄着刘御医多说些施针的事。
刘御医在唐臻的身上见证祖传针法的奇效,心中满是振奋激动,竭尽全力的隐忍,仅表现出十之一、二。
如今有陈玉刻意引导,他再也忍不住想要侃侃而谈的冲动,恨不得将这套针法的精髓之处,事无巨细的教给这个说话格外好听的年轻人。
当然正是因为笃定陈玉学不会,刘御医才能无所顾忌的畅所欲言。
刘御医最擅长的方面,莫过于为病人调养身体。
其中对症下药、斟酌用量,皆是凭借流传至今的医书和几十年来日积月累的经验,虽然老道精准,但是在刘御医心中,尚且算不上真本事。
祖上传承至今的针法,才是真正汇聚他半生心血的存在。
“这套针法妙在因人而异,只有学得通透的人才能做到,站在等待医治的人面前即可心领神会,知道应该往何处下针。”刘御医难掩自得,依次指着唐臻胸前的银针,仔细讲解在这处下针的原因和作用。他又是为何判断,应该在此处下针。
听得陈玉眼冒金光,满头雾水。
然而他悄悄移开目光,太子殿下却听得津津有味,神色惬意的像是在听话本。
陈玉只能咽下满腔的迷惑,继续哄着刘御医。
刘御医叹了口气,露出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继续兴致勃勃的解释他的看家本事。
可惜痛苦且欣慰的陈玉不知道,唐臻也听不懂刘御医的解释。他会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首先是因为身体好转,不必再像坐牢似的固守心神。其次仅仅是因为他喜欢热闹,刘御医说起真心喜欢的事,妙语连珠,神采飞扬,有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活力。
“据说曾有垂垂老矣的人连续施针十载,重回二八岁月的奇效!”刘御医煞有其事的道。
唐臻抬手掩住嘴边的嘲讽
吹得未免太过。
陈玉也目光发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哄着刘御医。
“我没开玩笑!”刘御医叹气,解释道,“这针虽好,但限制也颇多,我所说的这个人,返回二八年华仅两日就因为发疯,撞死在树下。”
“啊?!”陈玉下意识的看向唐臻,眼底满是慌张。
治病就治病,有没有返老还童的功效都是次要,怎么还、还会发疯?
殿下本就
唐臻面无表情的抬起头,平静的目光如同难以见底的深渊,牢牢的锁定在刘御医的身上。
刘御医猛地打了个喷嚏,忽然觉得又冷又窒闷。下意识的为自己把脉,得到的脉象是收到惊吓。
他摇了摇头,心中感慨,果然医者不自医,完全没将这点怪异放在心上,继续与陈玉闲聊。
“这针只有身体亏空虚弱的人能用,亏空越严重,效果越佳。必须连续在每日固定的时辰施针,否则只能彻底中断,超过千日才能再次施针。”刘御医面露不忍,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许多,“我刚才所说的那个人,最后是活活痛死。”
他终于想起不远处的太子殿下,转头询问唐臻,“殿下可痛?”
唐臻沉默的点头。
痛,从第一次施针开始,每增加一根针,胸口的窒痛就会更明显,只是他忍惯了疼痛,刘御医又说痛才正常,他才没觉得异样。
刘太医肃容朝唐臻拱手,发自内心的道,“太子殿下心性坚韧,将来必成大事。”
这套针法的痛是那种细水长流的痛。
下一根针比上一根针痛,第二天比第一天痛在为唐臻施针之前,刘太医施针的最长记录是整月,那次被施针的人是慎刑司中的牢犯。
因为犯下不被程守忠容忍的罪行,在经历过严刑拷打之后,成为他的针人。
施针的第十一天,针人因为难忍疼痛发疯,刘太医决定给他体面痛快的死法。
陈玉默默闭上嘴,目光在刘御医和太子之间游移,哑声道,“殿下还要施针几日?”
“今日就是最后一次!”刘御医立刻道。
如果不是太子殿下的亏空过于严重,不知道是否还能撑过下次病倒,他绝对不会在太子的身上用这套针法。
十五日虽然不是太子的极限,从脉象看,太子至少还能再忍五日,但是已经是刘御医的极限。
继续施针,他的胆真的会吓破。
毕竟吹牛和实践是两码事。
祖上的传说暂且不提,只说曾经在他手下挺过十日的囚犯,那可是面不改色熬过宫中所有酷刑的狠人。
唐臻眨了眨眼睛,因为刘御医的施针,他的眼睛已经随着身体的康复恢复正常。如今看色彩鲜艳的东西几乎没有色差,只有看纯白的颜色时,依旧隐约透着几不可见的绿。
“如果停止施针,必须间隔千日才能继续?”
刘御医面露迟疑,没敢说假话,“不仅要间隔千日,疼痛也会比这次更剧烈。正常人如果第一次的极限是十日,第二次最多只能隐忍八日。”
唐臻点头,“明日继续施针,等到孤满意或身体达到极限再停下。”
“殿下?!”
刘御医和陈玉面面相觑,脸上同时浮现悔意。
唐臻却闭上眼睛,不打算再理会两人。
这套针法确实神奇,如果能始终坚持,是否能提高这副身体的上限?
刘御医对陈玉做了个驱逐的动作,悄悄对唐臻道,“殿下臣、还有隐瞒。”
“说”唐臻悄无声息的睁开眼睛。
刘御医抹掉额头的汗水,表情怯懦,再也不见片刻前的意气风发。
“我曾十六次为人施展这套针法,坚持时间最长的人是十日,最短的人只有十日,其中、”他深深的低下头,“其中十人最后皆有疯癫的迹象施针最短的人仅有十六日。”
“目前为止,只有殿下施针十五日,既不曾被噩梦困扰,也没白日见鬼。余下两人,前者施针十二日,后者仅施针五日。”
毕竟关系到全家老小的项上人头,刘御医肯冒着巨大的风险,为太子殿下连续施针十五日,已经是医者父母心的体现。
唐臻闻言,下意识的回想近日的感受。
半夜没有惊醒,不知道在黑暗中心情焦躁的感受有没有严重,倒是没做噩梦也没白日见鬼,连病得最严重时觉得血腥味如影随形的症状也没再出现。
他目光定定的凝视满脸悔意和惧怕的刘御医,语气如表情般平静,“滚吧。”
刘御医如蒙大赦,转头就想跑,生怕唐臻后悔。
然而刚走出两步,他又想起还没为太子取针,只能再灰溜溜的回来。
唐臻正值少有的心烦意乱,委实不愿意见刘御医这张老脸,闭眼陷入沉思。
他虽然自信,但从不自大,更不会觉得自己幸运。
继续施针能达到的极限,大概率只是有个健康的身体,既没有习武的天分,也没有任何基础可言,小概率伴随发疯的症状
得不偿失。
唐臻默默忍受拔针时的痛楚,忽然醒悟,刘御医为什么能凭借这套针法脱颖而出。
这套针法最大的作用,大概是为大限将至的皇帝拖延时间,至少交代清楚遗言
唐臻怔住,猛地暴起,牢牢抓住刘御医的手腕,“你每日都在父皇的寝殿停留两个时辰是在做什么?”
正因为终于能够离开,暗自松了口气的刘御医,猝不及防被吓得险些蹦起来,早就背了无数次的答案脱口而出,“我为陛下施针。”
“撒谎!”
唐臻推开刘御医,边收拢衣襟边踩着鞋下床,随手拿起斗篷披在身上,大步走向门口。
冷风顺着大开的房门吹入室内,令满心慌张茫然,久久不曾回神的刘御医猛地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的朝门口看去,喧嚣吵闹的声响骤然入耳。
唐臻身穿寝衣,踩着软底布鞋,仅披着斗篷的模样,令陈玉和程诚大惊失色。恨不得立刻将太子殿下推回屋内,里层外层的裹得严严实实。
可惜想法,只是想法。
现实是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太子殿下大步越过他们,然后小心翼翼的追在太子殿下身后,询问太子殿下为何动怒。
陈玉刚听完刘御医那番先扬后抑,堪称阴沟翻船的吹捧,心中繁杂的念头只会比程诚更多。
他回头遥望空荡的门口,盯着隐隐发麻的头皮试探着问道,“殿下可知我是谁?”
唐臻倏地停下脚步,几乎抿成直线的嘴角终于浮现淡淡的笑意,“不必担心,我没疯。”
陈玉呐呐点头,刻意回避与太子殿下对视。
疯没疯暂且不提,殿下肯定很生气。
临近昌泰帝的寝殿,唐臻忽然抽出程诚的佩剑架在颈间,不顾羽林卫的阻拦,硬要往里闯。
事实证明,唐臻用最短的时间,选择了最有效率的方式。
从到达昌泰帝的寝殿,到走遍寝殿包括周围的所有偏殿皆没见到昌泰帝的人影,最后从羽林卫的手中拿到昌泰帝的亲笔信,唐臻只用了半刻钟。
快得始终跟在他身后的陈玉和程诚,依旧满头雾水,找不到北。
唐臻将程诚的佩剑扔给对方,面无表情的打开信。
不得不说,上面的每个字,他看着都格外熟悉亲切。因为自从入住福宁宫,他平日练字所用的字帖,皆是昌泰帝曾用过的旧物。
程诚手忙脚乱的接剑,生怕爱妻跌落。
陈玉则满心不安,小心翼翼的打量唐臻的表情。
他好像忽然没办法再判断出殿下的情绪。
许久之后,在原地僵立许久的唐臻忽然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远处的夕阳。
“殿下?”陈玉瞥了眼唐臻手中的信纸,没敢细看。
唐臻随即将信塞入陈玉手中,神色如常的走向大门,再也不见来时的急切,依旧是私下从容稳重,处变不惊的太子殿下。
陈玉眨了眨莫名酸涩的眼睛,匆匆低下头。
吾儿亲启:
为父思来想去,依旧忧心北方,决定轻车简行前往。
未至逼不得已,吾定会牢记为父之责。
然家国在先,朕乃君主,望吾儿体谅。
私心愿吾儿今后脱离困境,展翅高飞,再无束缚。
若吾儿初心不改,仍愿陪在为父身边,吾亦无怨言。只盼昔日之语成真,能在幽冥之处庇护吾儿。
第106章 一合一
陈玉怔怔的望着信纸上的寥寥数语,不敢有任何揣测的心思。
眼角余光察觉到有人靠近,他立刻合上信纸,警惕的看过去。
程诚万万没想到会在陈玉眼中发现杀气,下意识的举起手以示无辜,“信殿下怎么了?”
不仅唐臻收到昌泰帝留下的信,程诚也从熟悉的世伯手中,拿到同样不见踪影的程守忠特意留给他的东西。
可以号令羽林卫的虎符和一句话。
‘尽管听殿下的吩咐,别问不该问的事。’
殿下怎么了?
陈玉摇头苦笑,低声道,“陛下担心陈国公,带程将军悄悄北上,殿下可能是担心陛下。”
话还没说完,他就察觉到不对劲,声音越来越小,眉宇间的狐疑却越来越重。
陈国公因为瓦剌奇袭开平失踪,昌泰帝去北地,能有什么用?
程诚和陈玉面面相觑,最终唯有两声叹息。
他们想不明白,更不敢探究。
唐臻缓缓走在连廊间,越过狭窄的侧门,忽然感觉脸上有些凉。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摸在感觉到异样的地方,然后盯着指腹间莫名发亮的湿润处陷入沉思。
这是下雪了?
唐臻抬头望向远处,白色的雪花在朱色宫墙的衬托下格外显眼,可惜依旧比不上满身戾气,踏雪而来的人。
短短两个月未曾见面,岑威竟然陌生的像是换了个人。
束在头顶的长发明显短了许多,色泽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充满生命力的浓黑。侧脸多了道手指长的疤,看上去并不深,视觉效果却颇为骇人,衬托锐利的眉眼愈发杀气腾腾,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心虚,不敢与其对视。
下半张脸略显缭乱,直至今日,唐臻才发现,岑威有络腮胡的潜质。
如果当初岑威是以这副面貌进京,无论他表现的如何安静、无辜、忠诚、可靠,唐臻都不会相信岑威是个有菩萨心肠的好人。
毕竟他也没见过,谁信奉的菩萨,刀尖的血都顾不上擦。
再往下打量,几乎完全被轻甲束缚的身体,摆脱布衣的遮掩,彻底显露
出非同寻常的体魄。
在武将中,岑威的体型或许不显眼,甚至算不上健壮。光是福宁宫内的羽林卫,就能找出不少能装下两个岑威的壮汉。
然而身为曾经拥有相同体型的人,唐臻最明白,紧贴骨骼的肌肉需要多少汗水和天赋,具有多么可怕的爆发力。
有些人即使能按照最正确的办法去练,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拥有与岑威相似的体魄
比如现在的太子殿下。
两人隔雪相望,眼底皆是惊讶。
唐臻没想到会突然在福宁宫见到本该在贵州的人。
岑威同样没想到,传闻中遭遇行刺,只能卧床养伤的太子殿下,会寝衣套着斗篷的站在院中回廊处看雪?
“给殿下请安。”岑威单膝跪地,解释道,“臣申时三刻经过城门归京,听闻殿下伤重,手中正好有从贵州缴获的老参,便想立刻献给殿下。”
他尚未离京时,太子卧病,鲜少允许宫外的人探望,岑威便以为至少今日,见不到太子殿下。
没想到守在福宁宫门口的羽林卫竟然直接放他进来,允许他在太子居住的院子里等消息。
“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岑威低下头,眼底浮现悔意,早知这般,他至少应该换下这身不知沾染过多少血迹的盔甲,再进宫看望太子。
唐臻居高临下的望着小心翼翼收起爪牙的头狼,眉宇间满是嘲讽。
岑威像是柄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宝剑,从前始终藏在名为‘他人揣测,认为合理’的剑鞘中。
久而久之,不仅令众人忘记曾因这柄宝剑心惊胆战,夜不能寐的经历,竟然连宝剑自身都认为,只要他想,可以随时随地伪装的天衣无缝。
京都鲜少有如此大雪,短短的时间里,地上已经铺满薄薄的雪花。因为唐臻的走动,留下清晰的痕迹。
岑威听着脚步声从远到近,忍不住抬头打量太子殿下。
两月未见,太子殿下依旧是病恹恹的模样,眉宇间的冷漠却更胜以往,似乎这世间没什么值得他驻足的事。
唐臻神色平静的经过岑威,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虚抬了下手,几不可闻的声音如同从未存在过。
“辛苦,早些回府休息。”
陈玉和程诚匆匆追过来,正好看到太子经过模样陌生的人,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直接失控。
“什么人!”
程诚厉呵,立刻拔剑,冲向太子殿下。
陈玉重重的喘了口气,没来及说话,拼了命的追上程诚。
岑威没想到,他这次进宫不是没受到阻碍,只是最大的阻碍在最后。他哭笑不得的接住程诚的剑刃,忍不住摸了下脸,闷声道,“我是岑威。”
“岑兄?”陈玉大惊,下意识的看向岑威的身后。
程诚被空手接白刃,满脸尴尬,再也没脸说什么,眉宇间却依旧有狐疑,不停的看向陈玉,希望陈玉能给他个肯定的答案。
世上相像的人那么多,他偏偏又是个脸盲。
太子殿下的安危,不容任何疏忽!
岑威灵巧的转动手腕,长剑转着橘色的光花在手中翻转,递向程诚,他本人却转头看向唐臻的背影。
“殿下,臣有事禀,贵州红莲镇另有内情。”
唐臻停下脚步,盯着搭在房门上的手看了会,终于应声,“进来吧。”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在意贵州,更不关心红莲,但是有人愿意给他讲故事也不错。
直至唐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岑威才转过头看向陈玉,“殿下心情不好?”
陈玉不能不答,又无法说实话,脸上不知不觉的浮现苦涩。
岑威见状,不再追问,低头打量身上的软甲,又摸了下脸,低声道,“可否为我找个更衣的地方?”
陈玉立刻点头,让程诚带岑威去偏殿,他正好趁着这个时间去找太子殿下。
陛下此番秘密北上,福祸难料。
以殿下对陛下的感情肯定不会高兴,唉。
陈玉站在原地,等待岑威走远,立刻跑到门口,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见房门被轻而易举的推动,心口的巨石顿时移开大半。
“殿下?”他绕过屏风,终于见到半卧在床上的唐臻。陈玉思来想去,终究没敢猜测太子殿下的逆鳞,只能没话找话,问道,“殿下身上冷不冷,我去煮壶热茶端来?”
唐臻沉默的点头,脸色淡淡,看
不出任何端倪,几乎与最近卧床养病的模样没有区别。
陈玉见状,委实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担心。
想到唐臻肯留下岑威,起码还有心思关心其他事,陈玉强行按下心中的不安,转身去隔间,寻太子殿下最喜欢的茶叶。
热茶尚未见踪影,岑威已经去而复返,布满战争痕迹的轻甲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羽林卫的朱色布衣。看着像是程诚的衣服,带着淡淡的皂荚味,腰间紧绷,几乎能看出腹部的轮廓,袖口也不贴合,露出一截小臂。
陈玉被岑威经过他身边带起的冷风,刺激的打了个寒颤,难以置信的问道,“你洗冷水澡?”
岑威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回到陈玉身边,借着正在烧水的炭炉烤火,下颔处还带着血丝的伤口更加明显。
唐臻听见动静,抬起眼皮,无声打量岑威,示意程诚搬个椅子放在床边。
终究是陈玉的热茶先送到唐臻的身边,岑威捧着茶盏跟在陈玉后面,“殿下?”
“坐。”唐臻点头,委实提不起发问的兴致。
岑威依言坐下,毕竟是刚经历过战事。即使正值冬月,哪怕风餐露宿在所难免,但是不必受烈日影响。除去几乎覆盖半张脸的胡子,岑威依旧比离开京都之前,肉眼可见的粗糙了些。
在场的人不是亲眼见识过战争,就是亲自拼杀过,自然也不会觉得不对劲。
只是难免会有难以适应的感觉,忍不住盯着岑威的脸看。
好在岑威对这样的目光并不陌生,完全不受影响,他向唐臻问道,“臣随捷报寄回的密信,殿下可曾收到?”
唐臻点头,“你和梁安的密信,我都有收到。”
提起梁安,岑威顺便交代了句,“梁安久违归家,打算在贵州停留两月,既是等待陛下对贵州的旨意,也能顺便与家人团聚。殿下若是有召,他也能立刻赶回来。”
陈玉闻言,小心翼翼的侧过头,用眼角余光看唐臻的反应。
岑威提起陛下,殿下会不会很好,不会,殿下不仅没不高兴,还能开玩笑。
唐臻想到梁安多次想要逃回两广,最后都是咬着牙悬崖勒马,摇了摇头,“梁安在贵州,如同老鼠进了米仓,想来让他心
甘情愿的回来,恐怕不是易事。”
“殿下不必多虑。”岑威看了眼全部心思都在太子身上的陈玉,笑道,“老鼠也有鼠兄弟。”
因为担心,难得打起精神听太子殿下闲聊的程诚满头雾水。
如果梁安是老鼠,鼠兄弟不就是梁安的表兄弟和族兄弟?
这些人不是在两广就是在贵州,没有任何人在京都,梁老鼠在贵州守着米仓,岂不是更没有回京都的理由?
为什么太子殿下和少将军,反而笃定梁安会因此回来难道有他漏听的内容?
程诚习惯性的看向陈玉,可惜陈玉满脸的心不在焉,没发现他的目光,更不可能为他解惑。
岑威只当没发现陈玉的异常和太子殿下非同寻常的沉寂,牢记他留下的理由,对唐臻解释贵州红莲镇的内情。
在随着捷报寄回的密信中,他曾告诉太子,在红莲镇内的密道□□发现七个密闭的石盒,钥匙却只有一份。即七座红莲镇的印信合一,按照纹路打磨还原成宗赏给薛寄的玉佩。
为将所有石盒打开,岑威决定先仿制玉佩吗,保证万无一失。
期间岑威曾令摸金校尉用盗墓的手法,试探着打开其中一个密闭的石盒,没想到石盒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石盒本身,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好在摸金校尉经验丰富,手法也足够老道,又有岑威的反复叮嘱,打开石盒的过程非常小心,只是损失了些不重要的字迹。
第一个石盒,内容惊人,暗示当年安定侯当众刺杀昌泰帝,有已经亡故数年的薛寄在背后谋划。
只是留下字迹的人,精神状态未知,非常值得探究。
岑威没有刻意吊人胃口的恶趣味,开门见山的道,“我已经令人打开另外六个石盒。”
第107章 一合一
这些石盒,无一例外,皆是红莲镇建造时所留。
包括岑威令摸金校尉提前打开的石盒,内部皆刻满字迹,内容各不相同,仅有一个石盒内有其他物件,正是当年成宗赏给薛寄的玉佩。
岑威刚好将玉佩带在身上。
相比玉佩背后的故事,这块玉佩本身委实逊色许多,只是块颇为珍贵的玉石而已,论珍贵的程度甚至比不上令岑威被软禁在宫中的麒麟玉佩。
“根据石盒内的刻字判断,应该是同一个人留下这些石盒,他对‘大人’忠心耿耿,因此格外憎恨当年亲自下令围剿薛寄的成宗。”岑威将玉佩递给唐臻,细致的解释道,“每座红莲镇建成,他都会留下密道和石盒,玉佩是在第一座红莲镇的石盒中发现。盒中的留字是在景成三十五年。”
岑威抬起眼皮,神色平静的凝视唐臻,停顿片刻,等唐臻做好准备才再次开口。
‘大人远去三年,昔日最繁华之处竟满目狼藉。’
‘所谓红莲贼子,难道不是那些容不下大人的虎豹,应得的福报?’
‘大人的冤屈苦难一日不得平反,红莲贼子一日不会断绝。’
景成三十五年,昔日南宁侯阵前伏诛的第三年,贵州境内第一次出现见人即杀,所过之处不留活口的穷凶极恶之贼。
因其自称本不愿如此,实乃迫不得已,走投无路,不愿回头,有文人将其比喻为血染白莲。与此同时,贼子身上陆续开始出现莲形的绣样或饰品。
久而久之,众人皆称其为红莲贼子。
唐臻仔细摩挲手上的玉佩,终于确定,这块玉佩的与众不同,仅是在红莲镇留下地道和石盒的人心中。
抛却这些,这只是块用料不错,雕工上乘的玉佩而已。
留下石盒的人,精神状态已经不必再刻意探究,肯定不算正常。
唐臻默默扬起嘴角,作为疯子预备役,听已经疯了的人留下的故事,还挺有趣。
作为讲故事的人,岑威有很多欠缺的地方。
语气几乎没有变化、用词毫无新意、说完上句,别人依稀能猜到下句,鲜少有悬念但是胜在故事新颖,包括唐臻在内的所有听众都不知不觉的被吸引。
结合所有石盒的内容,所谓的‘大人’就是薛寄本人。
至少第七座红莲镇建成之时,昌泰二十年,年近七旬的薛寄还活着,只是身在异域,始终不曾返回故土。
“留下石盒的人已经能确定,名为王宁,其父曾是薛寄的管家。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也算是在薛寄身边长大,对薛寄忠心耿耿。全族近百口,皆被薛寄牵连,仅留他一个活口。”岑威摇头,眼底却无悲无喜,“薛寄曾多次想要王宁去他身边,但王宁皆以大人的大业未成、冤屈未散为理由拒绝。”
“通过石盒中的只言片语可以判断,薛寄当初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特意反其道而行,向北逃命。路过数个正在通缉他的地方,最后伪装成被征集的壮丁,顺着开平卫的长城缺口逃向草原。”
陈玉不知不觉的捂住嘴,死死的低着头。
开平卫、草原、薛寄?
这
陈国公失踪正是因为瓦剌奇袭开平,陛下又因为担心陈国公,悄无声息的北上。
线索过于明显,陈玉反而不敢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甚至不敢转动目光,生怕不小心被岑威看出端倪或引得殿下想起不开心的事。
唐臻勾起嘴角,眉宇间满是平静。
“胡柳生的大人也是薛寄?”
明明是疑问,语气却满是笃定。
岑威没想到唐臻会突然这么问,但是他回答时丝毫不曾犹豫,更没有任何左顾言他,敷衍过去的意思,“殿下英明,胡柳生的大人,确实是薛寄。”
那日他在胡柳生的隔壁,亲耳听见太子诈胡柳生,套出许多出人预料的答案。并且当时就能肯定,胡柳生眼中的神秘人是太子。
因此他才会吞服提前藏好的毒药,通知岑戎,闹出引去所有人目光的动静。
两人对视半晌,嘴角扬起心照不宣的笑意。
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仿佛格外能缓和气氛,陈玉敏感的察觉到太子殿下身上的疏离感在消散,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却满头雾水。
胡柳生的大人?
谁?
他怎么不知道这回事?难道骠骑大将军私下对胡柳生动用重刑,将其折磨至死之后。除了在大朝会上公然透露的消息,还曾偷偷对太子殿下和岑威透露过其他内情?
殿下竟然没告诉他充满好奇的脸上,不知不觉的浮现淡淡的委屈。
偏偏无论是岑威还是唐臻,皆没有再提起胡柳生的意思,默契的选择点到为止,略过死人,继续说贵州的红莲镇。
“可惜王宁已经五十有六,又亲自上城墙对抗龙虎军的夜袭。我在攻城时过于心急,失手将其射死,无法在他的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说到此处,岑威的语气略显懊悔。
唐臻打开茶盏,热气扑面而来,感受到暖意的同时,仿佛冻僵的脸也逐渐舒缓。他低下头,小口啜饮温水,意味不明的道,“不可惜,疯子的供词,不如没有。”
陈玉再次低下头,眼底浮现忧愁。
殿下唉。
程诚已经彻底放弃挣扎,悄无声息的走到门口,心中只有他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初衷,为殿下守好门户。
岑威没有因王宁的死是否可惜与唐臻争辩,只是道,“如果我提前知道他是谁,那一箭会瞄准腰腹。”
只是换个地方,让王宁生死由命,不会不出箭。
相比探究往事,他更需要为肯随他夜里出兵的将士负责。
唐臻听懂岑威的言下之意,忽然发出声轻笑,“啧,是他命薄,差点就能让龙虎少将军手下留情。”
岑威点头,“殿下说的对,他命薄。”
七座红莲镇,几乎全靠王宁决定如何运作,其他人只在乎短时间内能够得到的利益,其中不仅有当地望族的影子,胡柳生名义上的父亲,贵州巡抚也在所难免的参与其中。
王宁代表大人,主要靠挑拨当地望族的小心思与贵州巡抚相互制衡。然而自认是与他合作的当地望族却鲜少有人知道,王宁只是大人的走狗,并非大人。
贵州巡抚代表红水,有莲终究离不开水滋养的含义。
可惜最后终究与红莲一样,只是王宁手中的玩具。
因为王宁的一时疏忽或称为越发癫狂,行为难以受理智约束,肆无忌惮的滋养出胡柳生这样的祸患,导致贵州巡抚,人在贵州坐,灭顶之灾远从京都来。
归根结底,红莲贼子源于薛寄。能够在贵州苟延残喘,后期甚至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之势,却是因为官匪勾结。
除了发现红莲镇的过程和在红莲镇中的发现和收获,如何处理贵州的烂摊子,最大程度的收获战果。同样是临时组成的远征军,必须面临的选择。
“七座红莲镇内,有‘县令’、‘衙役’等恶犬爪牙,共六千人。其中三分之二已经伏诛,只余两千人。家父决定将其充入矿场,不许婚配,终身不得离开。”岑威面露询问的看向唐臻,颇为谦虚的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唐臻点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废物再利用,无论是对龙虎军,还是对无数曾在红莲镇的名册上出现过的镇民,皆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他只是有疯的迹象不至于非要做恶人。
“除此之外,七座红莲镇内,现有正式镇民五千六百八十六人,刚送到红莲镇不久的流民,共三万八千四百二十一人。”显然,岑威对亲自带兵拿下的红莲镇非常熟悉,“后者大多数不愿意再留在贵州,想要随龙虎军去陕西或河南生活。”
“至于前者。”岑威轻声道,“依我之意,镇民中已存死志之人,龙虎军可以给他们个痛快,其余人也可随龙虎军回陕西,去矿产做个监工养活自己。会做手工、绣活也可托付送米菜的士兵,换些零钱买其他物件。只是不能轻易外出,免得伤到无辜百姓。”
“嗯?”唐臻看向岑威。
他以为像岑威这样冷静的将军,即使心存善意也会泯灭于大局为重,为曾经助纣为虐的红莲镇衙役,选择永无天日的未来,便是岑威最大恼怒和同情。
没想到龙虎少将军还有更大的脾气。
昔日狼、羊,身份互换。
红莲镇的衙役变成永远只能奢望自由的矿奴,监管他们的人却是红莲镇的镇民
如果他上辈子能在很早的时候遇到岑威这样的人,也许最后会心甘情愿的做个监工,甘于平凡却快乐的生活。
刚开始面对唐臻直勾勾的目光,岑威还能面不改色。
然而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同样也低估了太子殿下的执着。
“殿下?”岑威苦笑,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依旧蔓延微痛的地方。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破相了,竟然引来太子殿下如此奇怪的目光。
唐臻心不在焉的应声,“你的想法不错,回去上份折子,孤想盖章。”
莫名紧张的氛围顿时消散,岑威哭笑不得的点头。
他听懂了,无所谓他是否需要这份折子,只是太子殿下想在这样的折子上盖章。
陈玉趁着气氛轻松,故意道,“岑兄刚从贵州赶回来,尚未接风洗尘就来给殿下请安。刚好殿下得空,不如留下岑兄用膳?”
唐臻看向岑威,哂笑道,“他不差这口饭。”
岑戎正在京都,怎么可能没有为岑威接风洗尘的人?
况且岑威形容狼狈的出现在宫中,来与他说话又特意去洗漱,分明是进宫的时候没想过会在宫中耽搁时间。
第108章 一合一
唐臻想的没错,岑威进宫确实只是听闻太子再度卧床,想要将从贵州带回的老参给太子送来,以备不时之需。
不曾想太子这次养病与以往不同。
因为李晓朝和燕翎隔三差五来看望太子殿下都能如愿,羽林卫直接将岑威带入太子居住的后殿。
岑威虽然诧异,但是又不能无缘无故临时反悔,只能硬着头皮保持若无其事的模样,刚好与神色平静却形容狼狈的太子殿下迎面相遇。
许久未见,太子殿下身上若隐若现的烟火气竟然消失的彻底,目光冰冷空茫,像是北方的一种飞鸟。羽如白雪、双翅遮天蔽日,终其一生都在居高临下的俯瞰河山,永远不会降落。哪怕在同为天空宠儿的其他鸟类,对飞鸟而言也只有陌生鸟和食物的区别。
尚未弄清突然复杂的心情由何而起,岑威已经主动开口,提起在贵州红莲镇发现的线索已经尘埃落定的事,何必急于一时?
正如此时此刻,岑威再次因为太子眼底的嘲讽改变主意。
“殿下可差臣这口饭?”岑威不答反问,眉宇间忽然有淡淡的羞赧浮现,脸侧的酒窝若隐若现,“臣吃的有些多。”
唐臻的目光在岑威的酒窝处多停留片刻,矜持的昂起下巴,“无妨,孤养得起。”
陈玉见状,顾不上揣摩两人是不是话中有话,意有所指,立刻出门传膳。
无论岑威与殿下说什么,只要能令殿下暂时忘记那些烦心事,别说只是胃口大,哪怕是将福宁宫的厨房吃空,陈玉也愿意亲自出宫采买,填饱岑威的肚子。
岑威看出唐臻只想听他说,懒洋洋不愿意开口的意思,按下心中的疑惑,继续说起出兵贵州的后续。
在红莲镇内发现的线索,迄今为止,除了龙虎军,岑威只告诉过太子。
他路过两广的时候,梁安的祖父曾允许梁安的族兄弟跟在他身边历练,美名其曰去龙虎军的军营长见识。
出于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岑威没有在这件事上刻意隐瞒梁家的人,能发现多少蛛丝马迹,猜出几分真相,全靠梁家人的悟性。
岑威离开贵州之前,已经将七座红莲镇中能带走的东西全部带走,带不走的物件尽数销毁,只留下些沉重的桌椅木箱,仍旧在荒郊野岭等待有缘人。
曾令人闻风丧胆的红莲贼子,或是永远掩埋在地狱般的噩梦中,彻底解脱,或是改头换面,变成陕西官矿内的监工。
此次出征红莲,出兵最多的是龙虎军,其次为西南水师。
施乘德逼不得已,只能沿路做散财童子。好不容易越过两广总兵的地界到达贵州,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虽然京都的太子伴读梁安和陈玉水火不容,鸡飞狗跳,两广总兵和广西巡抚却琴瑟和鸣。
信任程度,远超他家中的老父老母。
这是施乘德进退两难的开始。
西南水师自然不必多说,在突如其来又格外关键的战事中打出联军的大旗,已经充分的表明两广总督和广西巡抚报团取暖的决心。
毕竟这场战事的重要性,说是决定贵州周边未来十年的形势,半点不曾夸大其实。
岑威本就因为京都发生的种种事,在陈国公和三省总督之间,隐约有倒向陈国公的意思,只是不曾与施乘德撕破脸而已。
从京都出发时,施乘德为防备湖广布政史沈思水恶意阻拦,生怕与沈思水是姻亲的岑威中途报信,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力邀岑威与他共同从两广总督的地界绕道。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岑威因此与两广总兵达成默契,站在西南水师的立场上,反而比在京都时更避嫌。
岑威不至于因为西南水师,明目张胆的与施乘德作对。
但是他已经替龙虎军决定与西南水师合作,在占据贵州之后,留下条能直通陕西和两广的官路,就此打破沈思水借助地利,几乎垄断南北要道的地位。
刚达成合作的新盟友之间,通常会有段对彼此格外信任,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时光,龙虎军和西南水师也不例外。
这种情况下,岑威面对令西南水师防备至深的施乘德,只能说句抱歉。
身在贵州,南北两头受挫,施乘德守着他的九千骑兵,突然醒悟,什么是弱小。
龙虎军和西南水师不必再多说,尽数是敌对阵营。
西边的四川巡抚沉迷与僰人首领你死我活,根本就不在意贵州的异样,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
施乘德本想借着双方的矛盾,至少拉拢其中一方,没想到消息送出去却同时收到双方的警告。
有西南水师的前车之鉴,施乘德忽然对已经你死我活几十年的四川巡抚和僰人首领的关系,生出深深的怀疑。
西边找不到援兵,东边东边是他千防万防,在离开京都时已经得罪彻底的沈思水!
虽然以目前的状况看,沈思水如果不能及时缓和与龙虎军关系,只能继续朝三省总督靠拢,但是施乘德等不起。
龙虎军出兵两万,皆是岑威旗下的精锐。
西南水师出兵五万,由两广总兵亲自挂帅,梁家军猛虎为先锋
期间只要随便出点意外。
等到沈思水和三省总督谈妥,肯原谅施乘德的时候,恐怕施乘德坟头的荒草都能有膝盖高。
施乘德在为性命担忧的时候,岑威选中红莲镇做切入点,悄无声息的为贵州的战事拉开帷幕。梁安盯紧此次出征贵州,昌泰帝亲自定下的目标,贵州巡抚。
两人势如破竹,即使没频频传出捷报,中军大旗的位置总不会骗人。
施乘德错失先机,想到他为了先机,已经付出的种种代价,哪里还敢为小命担忧,浪费时间?
若此行一事无成,即使能活着回浙江,总督大人也不会放过他。
施乘德不敢虎口夺食,只能退而求次,不出意外的再次昏头。
他下手的目标是贵州当地的望族没办法,贵州混乱多年,竟然连个像样的卫所都没有,岑威和梁安在各地出入,皆视城门为无物。
即使施乘德只想做个样子,应付三省总督,他也不能虚空索敌。
唐臻以手抚额,面露叹息,“蠢货。”
红莲镇的幕后之人涉及三方,分别是薛寄的狗腿子、贵州巡抚和当地望族。期间薛寄的狗腿子和贵州巡抚,不约而同的将稳住当地望族作为首要目的,红莲镇在他们眼中是凭借为当地望族提供的方便和利益存在,其次才是他们能从红莲镇获得的利益。
施乘德以最少的人和最虚的底气,直接挑战贵州最硬的骨头,真是不愧是施承善的族兄。唐臻忽然好奇,据说年岁已高,近年频出昏招的三省总督是什么样的人,不仅养出如此后辈,竟然还敢对其委以重任。
岑威眨了眨眼睛,假装没听见唐臻对施乘德的评价,低声道,“我离开贵州时,施兄身边只剩两千骑兵。梁家世伯曾表示愿意收留施乘德,但是他拒绝了梁世伯的好意。”
唐臻仔细打量岑威,意有所指的道,“你有没有想过收留施乘德?”
至少是三省总督亲自选的心腹,哪怕只是为了面子,三省总督也不能对施乘德不闻不问,少不得付出些代价将施乘德接回东南三省。
“容易坏事,得不偿失。”岑威摇头,面露嫌弃,解释施乘德身边的九千骑兵是如何变成两千。
施乘德终究不至于像施承善那么无可救药。
遭遇当地望族的疯狂反击,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他至少知道,什么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咬牙顶住当地望族的反抗,立刻选择以暴制暴,不惜血流成河,更不在乎血河是由望族的血组成,还是由东南三省的骑兵拼凑,他只要功劳和战绩。
龙虎军悄无声息的进入贵州,又带着大量人口悄无声息的离开,西南水师同样没打算在贵州久留。
双方按照事先的约定,齐心协力,在贵州找到数条能够连接陕西和两广的官道,派重兵把守。
最后竟然只有施乘德进退两难,不得不留在贵州。只要岑壮虎、沈思水和两广总兵不松口,他就只能留在贵州
“贵州,很贫瘠吗?”
唐臻主动问道。
明明是可以吃进嘴里的肉,龙虎军和西南水师竟然愿意再吐出去。
岑威立刻理解唐臻真正想问的话,答道,“龙虎军和西南水师只取两分,其余人只能退出。”
唐臻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这次出兵贵州,沈思水没赶上,四川巡抚和僰人首领没参与,京都的人都是纯混子,凑个热闹而已。
龙虎军和西南水师出力最多,理应拿大头。
如果大头仅有两分,其余人又有什么脸面争取更多?
自然也不存在施乘德破釜沉舟抓住的战绩,能入三省总督和沈思水的眼,导致他们快速达成共识,通过湖广进入贵州,争夺贵州利益的事发生。
“这算你身为将军的善心吗?”唐臻又问,黑白分明的双眼清澈见底,皆是疑惑。
他忽然很想知道,昌泰帝身为帝王的善心与岑威身为将军的善心,有何不同,又有何相似之处。
岑威沉思许多,先摇头,又点头,无奈的摊开手,“殿下似乎对臣有误解。”
“臣并非大公无私之人,那是个充满仇恨的地方,我不愿意在贵州投入精力,化解那里的仇恨,离开时又切断了别人去那儿的路。”
唐臻顺着岑威的思路想,竟然没觉得有问题。
没了贵州巡抚和当地望族,层层剥削的蛀虫不复存在,当地百姓未必不能过好平凡的日子。
上一个被多方势力争夺、接连剥削的地方,名叫岑家村。
岑威只是没给当地百姓安排最好的选择而已,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更偏向生他、养他的河南。陕西仅次于河南,同样排在贵州前面。
昌泰帝也是这样,只能守着底线,力求百姓至少不会怎样。可惜在昌泰帝心中,太子不是岑威的岑家村。
这么看,岑威更像昌泰帝儿子,他肯定不用任何解释,就能理解昌泰帝的执着和情怀。
唐臻垂下眼帘,饮尽杯盏中的温水,颇有烈酒拂面的意味。
岑威感受到唐臻忽然冷淡甚至有些厌烦的情绪,探究的看向对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已经困扰他许久的疑问。
“殿下有心事?”
第109章 一合一
唐臻久久未曾出声,沉默的盯着床边悬挂的香囊。
程守忠以为他喜欢昌泰帝的旧物其实也没错。每次传出他身体不适的消息,程守忠都会送来些昌泰帝曾经用过的物件。
虽然被称作旧物,但绝不会有磨损的痕迹。
除去昌泰帝最心爱或有非凡意义的物件,只有来历稀奇,仅用过几次,连昌泰帝身边的人都会觉得弃之可惜的东西,才会再送到唐臻的面前。
比如床边悬挂的香囊,据说曾是烈宗的第一位太子,成宗的嫡长兄用过的旧物。以当年江南所制最好的孔雀缎所制,点缀数枚宝石和西域进贡的夜明珠,原本是烈宗的皇后送给儿子的生辰礼。
哥哥舍不得用的香囊,传到弟弟手中,依旧因为主人过于珍惜,难见天日。等到当时还是普通皇孙的昌泰帝有幸被选中,进宫陪伴成宗,这枚香囊再次换了个主人,还是难改不见天日的宿命。
唐臻却不一样。
他也喜欢这枚香囊,亲自将其挂在床边,日日夜夜,只要抬头就能立刻看见。
从前每次见到香囊,唐臻都会想到昌泰帝,如今
他平静的转过头,看向陈玉,“香囊,赏你了。”
“殿下?”陈玉大惊失色,他不仅知道香囊的来历,更是亲眼见到太子对这枚香囊的喜爱。
“你不喜欢?”唐臻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
陈玉面露犹豫,眼角余光却放在岑威的身上。
殿下是因为昌泰帝才会格外喜爱这枚香囊,如今突如其来的厌弃,自然也是因为陛下。
岑威还在,他连劝说的话都不知道应该从何处说起。
然而唐臻没给陈玉任何犹豫的机会,他的目光只在陈玉的脸上停留一瞬,然后看向岑威,“孤没有心事,香囊赏给你。”
有所犹豫,牵肠挂肚,才叫心事。
没等岑威开口,陈玉立刻抬手抓住香囊,迫不及待的道,“我喜欢!殿下!我喜欢这个香囊,赏给我!”
岑威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看着陈玉小心翼翼的觑着太子的脸色,眼疾手快的将香囊放入胸前的位置,妥帖收好。
他知道太子和陈玉话中有话,所言绝非仅是香囊。
难道太子殿下的沉郁与香囊有关?
可惜此后用膳,无论是面无表情却怡然自在的太子,还是看上去心事重重的陈玉都守口如瓶,没透露任何有关于太子的事。
岑威见状,明知道他们不想说,更不好明目张胆的问。他干脆当做什么都没发现,继续说在贵州的见闻,起码能令太子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褪去些。
因为突然出现在宫中的岑威,吸引唐臻大部分的心神,福宁宫后殿的氛围几乎与平日没有差别。
陈玉见太子的模样还算正常,捏着香囊犹豫许久,终究没有提起昌泰帝。只是找了个借口在东宫留宿。离开福宁宫之前,他特意在寝殿的角落多点了几根蜡烛。
事实证明,陈玉的担忧没错,可惜也没用。
心中有所惦记,他睡得极不踏实,翻来覆去,睁眼数次,依旧是深更半夜。
依稀听见门外有走动的声音,陈玉立刻睁开没有任何睡意的眼睛,翻身而起,掀开床帘,直勾勾的盯着房门的位置,做出侧耳聆听的动作,不知不觉间眉头紧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今夜怎么这么黑?
陈玉等待许久,没再听见任何异样的声音,只能承认,他是因为过于担忧,心神恍惚,错将风声听成脚步声。
他原地坐了会,依旧连距离床边只有几步之遥的矮桌都看不清,心中的烦躁终于达到顶峰。
半刻钟之后,陈玉穿戴整齐,举着灯笼,带着随从,快步走在既没有月色也难见星光的宫巷中。抬头望去,只有仿佛没有尽头的深渊和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的宫墙。
哪怕陈玉自认不是个胆小的人,从不相信神鬼传说,在这样的夜色中行走也难免有心惊胆战的感觉,稍稍有些风吹草动,心脏都会剧烈的跳动。
越是害怕,陈玉的脚步就越快。直到走入福宁宫,所见皆是熟悉的面孔,他才惊觉,后背已经在深冬腊月里满是细密的汗水。
面对羽林卫的询问,陈玉缓缓摇头,面露赧色,“我做了个噩梦,来看看殿下。”
殿下最厌恶黑暗,今日心情又格外的差。如果夜里醒来,见不到任何光亮,恐怕白日里为顾全大局忍下的怒火会翻倍发作。
守门的羽林卫面面相觑,终究还是没有立刻放行,特意找来程诚。
陈玉又与程诚说了次来意,这次没再受到阻拦。
远远见到太子的寝殿,不出预料,完全被黑暗淹没,陈玉的心立刻提起,几乎是跑到门前。
“陈大人”守在院中隐蔽处的羽林卫默默现身,满脸迟疑的看向程诚,“校尉?”
程诚按捺住想要挠头的本能,一本正经的解释,“殿下晚膳用得少,我们不放心,来看看殿下夜里有没有不舒服。”
羽林卫点头。
陈玉扶着房门止住喘息,示意程诚在门外等他,悄无声息的推开门,小心翼翼的迈步,几乎只有脚尖着地。
他轻车熟路的朝放蜡烛的矮柜走去,手掌试探着在半空摩挲,寻找矮柜的位置,突然停下脚步,脸上满是悔意。
既然是专门来为太子点蜡烛,为何不直接提着灯笼进来?
真是昏了头,竟然在进门的时候特意将灯笼给了程诚。
陈玉回头,隔门张望院中的火光,惊觉已经走到墙边的位置,索性将错就错,蹲下身,继续朝黑暗处摩挲。
嗯?
什么东西,怎么如此柔软。
陈玉面露迟疑,下意识的伸直手臂,增加能够摸到的范围。
难道宫人给柜门裹上了细布或随手搭了个轻薄的被子,他眼底的疑惑越来越深,改摸为抓
陈玉看不清的黑暗中,唐臻面无表情的站在与他仅有两步之遥的位置。
夜色太黑,他的眼睛甚至比不上陈玉,什么都看不清,但是没有任何声音能逃过他的耳朵,包括依旧的摩擦。
唐臻眨了眨没有焦距的眼睛,灵巧的转动手中的匕首,悄无声息的改变位置。
陈玉愣住,没感觉到疼,先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血腥味?!
听见门内的尖叫,程诚立刻破门而入,继而听见利器破空而来的声音,边朝地上扑,边提醒身后的人,“躲开!有飞弩!”
可怜陈玉刚意识到血腥味是来源于他发疼的手心,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突然感觉到脖颈传来的巨大的力量。
从程诚手中跌落的灯笼滚在陈玉脚下,燃烧的火光令近乎窒息的陈玉终于看清楚他的处境。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穿着寝衣,后背紧贴墙边,看向他的目光无悲无喜,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的情绪。
陈玉原本要找的矮柜就在太子殿下的腿边。
从一开始,他摸到的东西就是太子!
陈玉来不及想更多,抓紧脖颈间纤细却巨力的手,艰难的开口,“殿下!火!快、跑!”
唐臻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动,忽然松开手,任由陈玉跌落,抬起沾满血迹的手,轻舔了下。
血腥味。
这次好像是真的?
此时程诚和随着他冲进来的羽林卫也相继看清屋内诡异的画面,程诚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冲向角落的水盆。
陈玉见状,来不及去看手上的伤口,连忙道,“别浇!先点蜡烛!”
程诚凭借直觉,没有去近在咫尺的矮柜取蜡烛,跑到屏风后面,在太子床边的柜子里拿出半捆蜡烛,怒吼道,“滚出去,守住门口,我、我与陈玉不共戴天!”
两名羽林卫愣了片刻,连滚带爬的往外跑,拦住闻声而来的同僚。
程诚打算从唐臻脚边的燃烧的灯笼处取火,刚走出两步,立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紧迫感,他讶然抬头,正对上唐臻冰冷的目光。
如同被侵入领地,满身戾气的人,与平日脸上总是挂着笑意,即使不高兴,也只是面无表情,独自生闷气的太子殿下截然不同。
陈玉轻咳了声,切身体会到前段时日,唐臻说不出话的感觉。
“蜡烛滚给我,然后你先救火。”
唐臻立刻看向陈玉。
他依旧认识陈玉,但是这种认识与平日不同,不够真切,如同隔雾看花,隔着无法穿透的壁垒,像是梦境般虚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大脑深处响起的轰鸣,他明明知道陈玉在说话,程诚也在说话,但是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同样无法通过唇语判断他们在说什么。
以至于唐臻更相信,这是梦境。
半晌后,他平静的移开目光,低头看向脚边的火焰。
唐臻喜欢光。
因为没有光的时候,他会做噩梦,如同之前那般,眼睁睁的看着已经死去的人来找他。
杀不掉,赶不走,无端引人厌烦。
可笑的是,其中竟然没有施承善,全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
程诚看了眼距离门口不远处,插入地面大半的匕首,深深的吸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将偶蜡烛拆开,一根接着一根的滚向陈玉。
陈玉拿起蜡烛,小心翼翼的凑向火堆。
脖颈处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相比病恹恹的太子殿下,他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可怜。
回想起接连受到的惊吓,陈玉的呼吸逐渐加快,举着蜡烛,小心翼翼的爬回程诚身边,连声道,“别!别别!别滚了!快点蜡烛,然后熄火。”
“你没事吧?”程诚仓促的抓回还没滚远的蜡烛,担心的看向陈玉。
陈玉苦笑,举起裹在腰带里的手,低声道,“是我的错,我抓在殿下的匕首上。”
他又看了眼插在墙上的匕首,真心实意的道,“殿下对我,比对你好。”
程诚闻言,满腔担忧皆化作无语,闷头点蜡,越想越气,动作也逐渐暴躁。指着水盆道,“你去倒水,别惊扰殿下。”
陈玉伸出胡乱裹在帕子里的手,眼底满是真诚,“我端不动。”
程诚抹了把脸,咬牙道,“躲远些,各自保命。”
话毕,他立刻冲向与寝殿相连的隔间。
陈玉慢吞吞的起身,在唐臻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缓缓后退。
程诚扛着水缸去而复返,猛地朝唐臻脚边正在燃烧的灯笼浇去。
唐臻的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的想要阻拦。
陈玉默默捂住眼睛,透过手指缝看到淋得如同落汤鸡的殿下,脸色阴郁的凝视程诚,连忙挪动脚步,躲到远离程诚的地方。
第110章 二合一
好在陈玉有先见之明,早就将已经点燃的蜡烛尽量均匀的放在各处。即使火堆熄灭,屋内陡然变暗,至少也比平时的夜里明亮数倍。
唐臻盯着程诚看了会,走到蜡烛中央,沉默的坐下,似是没有发火的意思。
大气都不敢喘的陈玉与程诚隔着唐臻相望,小心翼翼的道,“拿个干爽的汗巾给殿下,再取个羊毛毯子来。”
其实以殿下的身体,最好能立刻换下被水打湿的寝衣,但是陈玉看了眼已经黏在手心上的帕子,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再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教殿下做事,尤其是面对难以分辨神志是否清明的殿下,陈玉更是束手束脚,完全不知道该拿唐臻怎么办。
平日无论殿下的心思有多难以揣测,起码还能给他些反应的时间,实在害怕,他还能先躲着殿下。
如今殿下不仅难以沟通,更危险至极,随时都有可能从身上某处拿出匕首与人搏命。
陈玉虽然是半路习武,但还算勤勉,起码在身份相似的人中不至于垫底。然而面对拿着匕首的太子,他却连反抗的心思都生不出,满心只有恐惧。
不久前,太子将匕首甩向程诚,深入墙面。又单手抓着陈玉的脖颈,将其提起的经历,更是令陈玉不敢回想。
如此凶猛,偏偏如纸人般脆弱,哪怕吹个风都要卧床半日。
陈玉既不敢赌程诚能不能制服太子,又不敢让太子再动手。生怕别人还没近身,太子就因为过于消耗体力和精力,导致好不容易通过刘御医的祖传针法止住溃败的身体,再次无力回天。
思来想去,只能在太子愿意保持安静的时候维持现状,等待太子恢复正常。
程诚远不如陈玉的心思细腻,胜在有自知之明,肯听话。
他按照陈玉的嘱咐找来东西,轻手轻脚的走向太子。然后在太子看向他的时候放下手中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退到距离太子最远的位置。
可惜唐臻只是盯着程诚放下的东西发呆,丝毫没有将其捡起来的意思。
陈玉默念不能强求,示意程诚贴着墙边出门,安抚聚集在外面的羽林卫,再取些蜡烛来。
福宁宫内短暂的喧闹在陈玉和程诚的配合下,悄无声息的结束。
陈玉不敢有任何懈怠,战战兢兢的盯着燃烧的蜡烛,以便能及时补上新的蜡烛。没能立刻发现唐臻的目光已经从程诚放下的汗巾和羊毛毯子处,移动到他的脸上。
不知过去多久,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的唐臻忽然闻到区别于血腥的气味,像是蜡油?
他略显迟钝的眨了眨眼睛,环顾四周,依次打量围绕在他周围的蜡烛。如同雾里看花的错觉逐渐褪去,唐臻不仅感受到火光的灼热,还发现,热的不停冒汗也是错觉。实际上,他穿着湿淋淋的寝衣坐在地上,即使被诸多蜡烛围着也冻得发抖。
唐臻闭上眼睛,默默回想他的‘梦’,语气不仅平静,甚至透着终于尘埃落定的安定,“陈玉,我发疯了。”
陈玉举着蜡烛想要点燃的手陡然僵住,猛地抬起头看向唐臻,眼底满是惊喜,“殿下!”
唐臻艰难的起身,立刻发现,刚松快几日的身体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他脱下紧贴在身上的寝衣,径直朝床边走去,哑声道,“让刘御医来施针。”
陈玉闻言,大惊失色,扔掉尚未点燃的蜡烛,紧跟在唐臻的身后,苦口婆心的劝道,“殿下三思,刘御医的针法虽然,但后患无穷。”
唐臻回到冰冷的被窝,清明的眼底除了陈玉的身影,只有冰冷的理智。
“最后一次,否则身体扛不住。”
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断了今日,想要再次施针就要等三年后。
放任这副身体再次缠绵病榻,他能不能活过三年都是未知。
陈玉站在床边沉默良久,忽然问道,“殿下为什么会突然是不是因为陛下。”
他本不想提殿下的伤心事,以为殿下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轻而易举的走出困境,没想到一时侥幸险些酿成大错,陈玉眼底满是悔意。
“不是”唐臻默默忍受眩晕、恶心的感受,侧目看向垂着头站在床边的陈玉,从苍白愧疚的脸到遍布灰尘的衣襟,最后在几乎被彻底染成红色的帕子处停留片刻。他改了主意,再次开口,“他没有选择我,我也不会选择他。”
陈玉愣住,万万没想到会从太子殿下口中,听到如此简单,几乎等同于幼稚的话。
即使对于昌泰帝为什么忽然决定秘密北上,依旧有许多谜团,他也能听懂殿下的意思。
因为陛下没有将殿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以殿下也不会再将陛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既然如此,殿下自然不会为陛下发疯。
理智告诉陈玉,以殿下的心性,言出必行,无需任何怀疑。但是殿下满是病态的脸色和屏风外遍地的蜡烛却告诉他截然相反的答案。
殿下依旧在乎,只是嘴硬而已。
突如其来的反差令陈玉的许多话都堵在喉咙处,忽然不知道该成何处说起,眼底深处也随之浮现怜悯。
唐臻轻而易举的看透陈玉的想法。
“我说的是实话,你可以问刘御医。”他勾起嘴角,意味不明的轻笑,“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庸医的施针。”
从前不肯向陈玉之外的人透露他的异样,颇为小心的瞒着程诚,并非因为唐臻不敢面对自己有发疯的迹象。
即使的太子殿下,疯不疯也不会影响大局。
说不定有封病的太子殿下,反而更能引起封疆大吏的同情,继而对太子殿下有更多的宽容。
毕竟太子殿下是独苗,没了就是没了,哪怕能找到替代品也只能是平替,不可能完美。
唐臻在意的人,只有昌泰帝。
他无法预料,作为父亲,昌泰帝是否能坦然接受有疯病的儿子,会不会因此愧疚或疏远他。
如今
既然在昌泰帝心中,儿子死不死都没有陈国公重要,想来更不会介意疯没疯。
昌泰帝在意也没关系,反正他不在意了。
陈玉犹豫良久,眉宇间忽然显现狠色,“我这就去找刘御医。”
他与刘御医说了什么,唐臻无从而知,只看到刘御医满脸恍惚,全靠程诚的支撑才能正常的走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被吓破胆的气息。
唐臻伸出手腕等刘御医把脉,好心提醒道,“手别抖。”
刘御医猛地打了个哆嗦,呐呐应是,再也不见前一天对陈玉吹嘘祖传针法的意气风发。
许久之后,刘御医换了之手,眉宇间的胆怯尽数转为专注。
不得不说,作为医者,刘御医即使有再多的缺点也无法掩盖其优点。
他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枚手掌长的银针,手指顺着唐臻的手腕往上摸,在手肘前停下,缓缓推针入内,问道,“殿下,疼否?”
唐臻点头,“疼”
能忍住刘御医那套能将人疼疯的针法,半个月的折磨,唐臻忍耐力可想而知。但是他只是能忍,并非感受不到疼。
刘御医闻言,面露喜色,取出银针,换了个位置,重新选了根纤细许多的银针,再次扎入,“殿下,疼不疼?”
“疼”唐臻立刻给出回应。
“如何形容这种疼?”刘御医追问。
唐臻凝眉思考,忽然看向陈玉,“比陈玉手上的伤口疼。”
陈玉和刘御医同时愣住。
因为心急太子的状况,他们匆匆赶过来,谁都没提先为陈玉处理手上的伤,他的手依旧包在几乎被血彻底染红的帕子里。
刘御医眼中浮现迟疑。
他问太子疼不疼是因为感染上疯病,尤其是因他的祖传针法发疯的人,大多无法正确的感受疼痛。银针的选择和扎入的位置都极讲究,方便他询问太子疼痛的程度做比较。
太子答得挺好,只是感同身受别人身上的疼,好像也不太正常?
刘御医取出唐臻身上的银针,试探着道,“殿下稍等片刻,臣先为陈大人处理伤口?”
顺便以医者的角度,判断陈玉手上的伤,疼痛的程度。
唐臻点头,“用最好的药,尽管从库房取。”
然后闭上眼睛,在仿佛没有尽头的眩晕和头痛中养神。
不知过去多久,刘御医和陈玉去而复返,“殿下放心,陈大人所受只是皮外伤,等到伤口彻底愈合就不会再影响手上的动作。”
他直接拿出最细的银针,依次在唐臻的手臂上扎入不同的长度,要求唐臻记住这几次疼痛的程度。
然后又取出新针,数次扎在唐臻的脚上,要求唐臻说出疼痛的程度,只能与银针扎在手臂上的疼做对比。
陈玉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看着,随着唐臻身上因为扎针出现的血点越来越多,他眼中的杀气也越来越浓重。刘御医轻咳了声,收起银针,正色道,“请殿下闭上眼睛。”
唐臻依言照做,感受到手指被拉抻。
“殿下,有何感觉?”
“你在拉我的手指。”
刘御医连连点头,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拔了根唐臻的头发,又问道,”殿下,有何感觉?”
“你薅我头发。”
唐臻再次毫无停顿的说出正确答案。
刘御医转过身,躲避身侧怪异且不善的目光,继续问唐臻,“殿下,有和感觉?”
“没有感觉。”唐臻睁开眼睛,看向刘御医,“我是有发疯的迹象,并非心智倒退。”
“是是是,殿下说的是。”刘御医搓了搓手,“殿下放心,因为我的祖传针法发疯的人,大多对感受疼痛,有极大的障碍。殿下在这方面,完全没有问题,今日还能正常施针。”
陈玉闻言,立刻追问,“殿下昨夜为何对黑暗有远超平时的反应。”
刘御医默默回想片刻,据陈玉所说,殿下是因为忽然得知陛下已经离开京都,秘密北上的消息,昨夜才会有非同寻常的表现。
他仔细打量太子的神色,试探着道,“陛下此去,危机重重,若是不幸、因为某些原因回不来,殿下可曾考虑过,您该怎么办?”
陈玉万万没想到刘御医如此大胆,肆意践踏太子殿下的逆鳞,根本就不给他任何反应和阻拦的机会,目瞪口呆的看着刘御医将话问完,后知后觉的顶着隐隐发麻的头皮看向太子。
唐臻神色平静的回望刘御医,“没想过。”
刘御医对陈玉像是突然抽筋似的眼睛视而不见,继续试探唐臻的底线,“您可以现在想。如果没有陛下,您身为太子,今后只能自己做主,还要为万里江山做主。”
少年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笑意,只是眼底难掩嘲讽。
“万里江山?”
哪里轮得到他做主?
唐臻知道自己的病灶在哪,刻意放松心神,不去想刘御医为什么如此询问他,认真的给出答案,“如果父皇在北地驾崩,我”
少年眉宇间依旧带着嘲笑,眼底却逐渐填满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没有为昌泰帝报仇的想法。
即使昌泰帝最后是被陈国公算计死,这也算是昌泰帝求仁得仁的结果。
陈国公愿意,昌泰帝也愿意,他做什么小丑?
可是、如果昌泰帝驾崩,他怎么办?
京都肯定不能呆,程守忠生死随主,不可能孤身返回京都,程诚掌握羽林卫根本就斗不过李晓朝,只能边周旋边退步,最后退无可退。
况且他没有昌泰帝的家国大义,算不上唐氏子孙,留在京都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离开。好歹算是实现昌泰帝的遗愿,成全父子缘分。
离开京都,他能去哪?
依旧留在圣朝,恐怕永远都不得安宁,随时都要面对被迫成为他人棋子的局面。
离开圣朝
岛国不过是弹丸之地,物资匮乏,在冷兵器时代肯定不如圣朝繁荣。独身一人,无需考虑昌泰帝的安全,岛国委实不算好选择。
至于将来会繁荣的地方
唐臻不知不觉的攥紧被褥,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点莫过于消息闭塞,他鲜少能接触到别国的消息,尤其是隔着遥远路程和宽阔海面的地方。
那些地方在冷兵器时代,似乎有段遍地踩雷的时间,隔海相望的位置则尚未开化,好不容易接触到外人,直接沦为殖民地。
如果他依旧有上辈子的身体还是不想去。上辈子为活命挣扎半辈子,最后只能为自己选择个十八层的坟墓,难道这辈子还要重蹈覆辙?
等等,他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意义,岂不是正走在重蹈覆辙的路上?
唐臻心间忽然涌现难以忽略的烦躁,热得翻身而起,掀开被褥,眉宇间满是警惕,他又听见金属炸药倒计时的声音。
会不会所谓的太子殿下、昌泰帝、刘御医和陈玉都是虚幻,根本就没有太子唐臻,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临死之前的想象。
陈玉眼睁睁的看着太子从若有所思到神色凝重,再到目光空茫,猛地掀翻锦被坐起,用极陌生的目光打量他和刘御医。
只是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完成发疯的大半过程。
这是白天,青天白日!
再放任太子殿下继续下去,说不准太子殿下会不会突然暴起,展现出攻击性,他和刘御医会不会死在太子殿下的床前。
陈玉不敢贸然出声,怕会惊扰明显不正常的唐臻,只能疯狂摇晃刘御医,示意对方睁眼看他做的好事。
刘御医顺着陈玉的力道,踉跄后退,对陈玉的警惕颇有些不以为然,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枚药丸,低声道,“混在安神香里,只需半个时辰,殿下就能恢复正常。”
陈玉满脸犹豫,用凝视庸医的目光打量刘御医,气得刘御医满脸涨红,迫不及待的解释道,“我是在试探殿下为何会如今已经有所猜测,不敢说有十分把握,起码能有九分。”
“先说殿下为什么有不同寻常的症状。”陈玉捏紧药丸,丝毫不肯退步。
自从进入福宁宫,刘御医何曾被如此明显的怀疑过,脸上难免带出不痛快。
奈何形势比人强,昌泰帝北上,整个福宁宫都是太子说了算,陈玉又是太子的心腹,得太子信任的程度不必程诚差。刘御医又理亏在前,曾对祖传的针法多有隐瞒,此时只能咽下这口气。他拉着陈玉的手臂,又退几步,低声道,“殿下在东宫,必定有段极为难熬的日子。”
陈玉沉默的点头,心里难受的厉害,为曾经的无动于衷后悔。
“殿下无法改变那段难熬的日子,甚至有可能因此频繁的做噩梦,继而生出臆想。他只能通过其他方式减少痛苦,比如思念陛下,所以将陛下看得格外重要。”说到这里,刘御医脸上浮现不忍。
“我说过,殿下是世间少有的心智坚定的人,所以才能仅凭自身扛住困境。只是用这种方式熬过痛苦并非走出困境,代价是殿下从此将陛下视为活着的指望。这次陛下悄无声息的离开,不仅令殿下伤心,还带走殿下寄托在陛下身上的生气,导致殿下变本加厉的回到被困扰的状态。”
陈玉沉思片刻,按照刘御医的交代,捏碎手中的药丸,混入安神香,然后问道,“怎么治?”
刘御医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最好是能找出令殿下生出臆想的人或事,然后让殿下发自内心的认为,现在的他与当初已经不同,再也不会被这样的人或事困扰。”
陈玉皱起眉毛。
令殿下陷入困境甚至绝望的人或事。“如果殿下亲手杀了这个人。”他试探着问道。
刘御医点头,“如此,定能让殿下彻底走出困扰。”
陈玉闻言,刚觉得有些头绪的思路,再次变成一团乱麻。
可是施承善早就死在殿下的手中,连完整的尸首都没留下,殿下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难道在伴读进京之前,东宫有比施承善对待殿下更过分的人?
虽然心有疑虑,陈玉却没有再开口。
刘御医固然可信,殿下却是君主,怎能让刘御医完全摸清?
不如等殿下醒来,仔细的将刘御医的结论告诉殿下,以殿下的聪慧,肯定能想得比他透彻。
半个时辰之后,安神香彻底熄灭,刘御医迫不及待的回到寝殿内,直奔太子的病榻,眼角眉梢皆是立刻能证明自己没错的期待和骄傲。
“小心!太子殿下!”
闭眼如同沉睡的太子突然暴起,掐着刘御医的脖颈往墙上拖。
要不是安神香中不仅有益于睡眠的草药,还有令人疲惫无力的草药,让唐臻本就不如旁人的力气再打折扣,刘御医险些命丧当场。
陈玉立刻拖走刘御医,又等三个时辰,终于等到太子殿下睡着又清醒,恢复正常的状态。
刘御医口中足以令牛在三刻钟内睡倒的药丸子,整整熬了太子殿下两个半时辰!
陈玉不敢有任何的拖延,趁着唐臻清醒,立刻将刘御医的诊断尽数告诉唐臻,低声道,“刘御医说殿下的疯症是心病,无法通过他的祖传针灸康复,殿下只能靠自己彻底走出困境,他可以为殿下开些能够缓解症状,起码保证身体不会受影响的药。”
唐臻盯着手中的茶盏看了会,充满疲惫的眼底逐渐空茫。
只是靠强大的毅力战胜,至今无法走出的困境?
他又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即使有导致他疯狂的困境也没有理由,在困境中靠昌泰帝坚持。
困扰他的问题
耳朵倏地跳了下,仿佛又隐约听见金属炸药倒计时的声音,唐臻连忙喝了一大口手中捧着的苦药。
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一路向下,火烧火燎的奔向肠胃,清醒却自下而上。
不得不说,刘御医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虽然诊断的乱七八糟,不知所谓,但是开的药方还算有用。
唐臻将空碗递给陈玉,坦言道,“困扰我的问题吗?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陈玉愣住,等待太子冷静的时间里,他设想过很多令太子困于其中,至今无法走出的源头。
肆无忌惮的施承善、别有用心的燕翎、口腹蜜剑的李晓朝、恶言恶语的孟长明甚至是从小看顾太子却未尽责的平安。
没想到,既不是因为某个人,也不是因为某件事。
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殿下,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唐臻点头,“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陈玉认真的思索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语气缓慢却坚定,“小侯爷对我父亲有再造之恩,义父更是对我恩重如山。哪怕安定侯府已经不复存在,我也要做好安定侯府的继承人,不负先人期望。”
唐臻模仿陈玉的口气,“父皇对我很好但是他对陈国公更好,我不会再被他影响决定,做没有意义的事。”
他面露嘲讽,“你是安定侯府的郎君,我却不是唐氏子孙。”
陈玉满脸茫然,太子殿下的思路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只觉得不对劲,让他说劝解的话却无从说起。
他呆呆的道,“梁安想成为陈国公那样的将军,保家卫国,杀尽海寇。”
唐臻张开纤细无力的手,缓缓摇头,理由简单粗暴,“不想做,没兴趣。”
陈玉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平安公公厌倦争斗,如今只想含饴弄孙,看顾元宝长大。”
“我不喜欢小孩。”唐臻立刻给出回应,眼底隐约可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