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老太太暗自叹口气,咬着牙誓要将这圆场打到底:“这山形的画法倒真像是得了霜桐居士真传,后日宫宴上,必定能受官家上赏。”
上官棠笑得花枝乱颤,忙摆手推诿:“哪里,孩儿怎敢跟霜桐居士相提并论。”
“既然是要给官家看的,那便快些收好,省得意外脏污了,哭都没处哭。”
“祖母说的是。”
上官棠朝自家女使使个眼色,命她将画收起。
临到女使收画时,她却又忽地伸出手阻止:“也罢,看在妯娌情分上,嫂嫂便将画借你一观。”
她语气傲慢,话里话外更像是施舍。
商老太太见势不对,忙捂住自己心口,张着嘴大口呼吸。
“棠儿啊,祖母心口痛,你且去祖母房里拿些药来。”
上官棠想都没想连连称是。
待她快步出了厅,商老太太又恢复正常。
“可算把那棠丫头给打发走了。”她无奈摇摇头,随即看向容消酒,笑道:“你嫂嫂她心直口快,若有甚话惹你不适,可别真往心里搁。”
容消酒笑着点头。
她就算将那上官棠的话搁心里头,也只是当个笑话搁着。
“二哥儿如今正得圣心,公务自然也要冗杂些,若对你有疏忽,且多担待……”
商老太太拉着容消酒的手好一阵嘱咐,总归四个字“体谅夫君”。
容消酒兴致缺缺,却也不得不颔首附和。
“今夜你放心,祖母会亲自盯着他回院里头住。”
听到这话,容消酒原本昏昏欲睡的脑袋瞬间清醒。
“其实也不必如此。”
她说得心虚,越说语气越弱。
商老太太拍了拍她手背:“好孩子,难为你这时候还为他说话。”
“嗯?”她明明在帮自己说话。
可落在商老太太眼里,便是她不愿逼迫商凭玉做他不乐意做的事。
“你对二哥儿的情谊,祖母都晓得。只要有祖母在一天,便极力帮你二人撮合。”
容消酒笑容僵在脸上,却没辩驳,连连称是。
待她从前厅出来,便如是被妖精吸完了精气,连走路迈的步子都虚浮无力。
*
当晚的商家家宴,容消酒再度去了淮园。
除了商老太太和上官棠,商凭玉和商惟怀皆到场。
宴上的商凭玉异常殷勤,自己都顾不得吃,却要主动替她布菜。
容消酒颇有深意,瞧他一眼。
“姐姐怎的了?”商凭玉趁替她布菜时,凑她耳边沉声问。
容消酒微微歪头,没答话。
正疑惑着,便见坐在上首的商老太太朝她点了下头。
那眼中深意,加上商凭玉的怪异举动,一切说得通了。
是商老太太让商凭玉这样做的。
容消酒有些心累,不着痕迹地轻叹口气。
可这细微反应,还是没有逃过商凭玉的眼睛。
“姐姐可是累了?”
容消酒不自然地弯唇,摇了下头。
这顿饭吃得她如坐针毡,这辈子再不想吃第二回。
这般思量着,她要和离的决心愈加坚定。
“姐姐今日可还好?”
她还沉浸在思绪里,猛然被商凭玉突如其来的话打断。
容消酒正色开口:“我很好,倒是侯爷,为何那般殷勤,可是祖母同你说了什么?”
商凭玉听得“侯爷”二字,也顾不得她说的其他内容,面色沉了下来。
“姐姐,我今早那话的意思很难懂?”他俯身与她平视,深眸望进她眼底。
“你当时说了什么?”她诚恳又懵懂地看向他。
商凭玉耸了耸肩,直抒胸臆:“我想让姐姐对我换个称呼。”
他说完,眼神紧紧盯着她。
容消酒秀眉轻蹙,颇正经回:“我不是改了,侯爷,叫侯爷不?”
商凭玉咽了下口水,偏过脸去不看她:“难不成我是个没名姓的?侯爷和商指使又有何区别。”
容消酒眸光一亮,嘴巴发出“哦”地一声。
“那叫你公宜?”他的表字。
迈着长腿准备离去的少年,顿住脚步,背脊一僵。
蓦地,朝她转过半边侧脸,沉声应口:“好啊。”
彼时高悬的月溶成一泓银泉,躲进少年人眉眼里,熠熠生辉。
容消酒回了榴锦院,与坐在对面的商凭玉面面相觑。
他捏着杯盏,腔调倦懒地解释:“可不是我要来的,是奉了祖母吩咐。”
容消酒了然颔首,双手食指勾着食指,有些不知所措。
“姐姐,与我共处一室,可是怕了?”他眼灿灿地瞧向她,唇边勾起浅笑。
“我?我怕什么?”容消酒扬起下巴,一脸坚定。
他纤长的指尖轻扣案面,哼笑出声:“那看来就只有我一人怕了。”
容消酒有些无语,他怕?他个武功盖世的军神,会怕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
“我怕极了姐姐把持不住,欲对我行不轨之事。那到时我手可没轻没重,姐姐自求多福。”
说这话时,他眼梢上扬,面上闪过几分玩味。
“放心好了,绝不可能。”容消酒笃定接话,忽而,又再次转眼看向他,“若真有,我任你款打。就拿你那弓箭,将弓臂打断了为止。”
他朗笑出声,声音阔亮:“我可舍不得。”
这话中的舍不得,指向模糊,像是在说弓箭,又像是在说她。
商凭玉主动在屏风后打起地铺,与她隔得不算近。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失眠了。
直到天将亮才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那地铺已收,人也消失不见。
容消酒叫人进来侍奉梳洗,想到今日便可接有灵过来,心情便无尽爽畅。
“给有灵准备的房间可打理妥当了?”容消酒瞧着镜中为自己束发的翠羽问。
“奴早打理妥当。”
“那便好,那便好。”她碎碎念着,总觉得心头莫名惶恐。
“大娘子,国公爷叫您亲自回府。”
刘妈妈额角冒汗,喘着粗气,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往常的稳重。
容消酒眉弯紧皱,直觉大事不妙。
她悄悄从后门进了府,此时的柴房跪满了人。
她一打眼,便见跪在最跟前的容汀芸。
容汀芸也觉察到她的到来,转过身,眼中满是挑衅。
“来啦。”她父亲容岸,迎面迈步过来,面上端着温和的笑。
“父亲叫我亲自过来,所为何事?”容消酒没心思同他周旋,径自敞开话题。
容岸捋了下髭须,眼神心虚地瞥向别处,随口道:“今早有人发现,那关在柴房里头的女使咽了气。”
“她早在受刑之时,便命不久矣,纵是后来差人用参汤吊着性命,也不过延缓一时的命。”
她父亲说话干净利落,利落到不掺杂一丝情绪,就像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容消酒心头一一滞,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如今殒世了。
她六岁没了母亲,便一直是有灵陪她长大。哪怕她后来主动要去尼庵,有灵也是毫不犹豫,背上行李就跟她走。这些年来,两人早已情同姐妹,甚至比那有着半边血缘的妹妹还亲。
容消酒鼻头酸涩,眼泪顺着双颊留下,珍珠也似砸了一地。
她快步走进柴房,掀开盖在有灵尸身上的白布。
那身上遍布鞭痕、刀痕,还有数不尽的针眼。不少伤口因为没有及时诊治,已化脓腐烂。
上回她只隔着窗与有灵对话,不曾想伤得如此严重,可想而知,那时的她有多痛。
容消酒早已泪眼婆娑,握紧有灵冰冷的手,试图帮她捂热。
“人都死了,还一直待在里头做甚?别忘了,你昨日刚成婚,当心触了霉头。”
容岸站在柴房外,朝里喊。
见容消酒跪在那处一动不动,他招手吩咐小厮将她拉走。
“父亲是否该给我和有灵一个交代?”
在小厮靠近前,她背对着门口的人肃声道。
“好,你想要怎样的交代?”
“将柳七蝶和容汀芸交给我处置。”
她声音冷凝,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她们可都是你的家人,你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小女使,不惜与家人决裂?”
容岸眯眸,那似能吞下整只猛虎的眼神,任谁看了都心头一震。
不成想容消酒抬眼与他直视,那丰润眸子充斥着倔强,像是迎上寒刀,做好了丧命的准备。
“我可没同意她们是我家人,若他们是我的家人,那家人这两个字,在我这儿便是卑劣肮脏的存在。”
“我还要她二人为有灵披麻戴孝,守灵三天。”
容消酒一字一顿,说得铿锵有力。
“容消酒,你简直疯了!”
容岸指着她,满脸失望。
“办不到,那我便立马和离,用尽我毕生人脉势必将她二人折磨致死。”
跪在柴房外的人同样听见容消酒的话,谁也料不到往日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容消酒,竟敢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公然叫板。
她说完,便起身走将出去。
临到门边,瞧见那冷睨着她的容汀芸,她直截了当走过去。
“啪”地一声,那脆生生的巴掌,便落在容汀芸脸上。
周围人见状倒吸一口冷气。
容岸怒不可遏地低吼:“容消酒别以为你成了婚,有了夫君,便可肆意妄为。”
“我从不觉得成婚,便是有了倚仗。”她的倚仗的从来都不是婚姻,也不是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