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隐藏心意
在星知提到‘少年’‘化成灰’之时, 樊尔便变了脸色,此刻又见她如此严肃紧张,他主动上前两步, 关切问:“子霄为何没有与你在一起?”
得到心仪之人的主动关心, 星知还没来得及欣喜, 一道清冷嗓音先一步响起:“这般慌张做甚?寡人给了他一千最精锐的将士,你还怕他出事不成?”
左侧方殿门应声而开, 身着崭新玄色暗纹衣袍的嬴政迈步而出,未干发丝散于宽阔背脊,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浮动。
星知熟练捻诀屏蔽周围所有宫人, 不悦瞪嬴政,“他若遇到的是普通人, 自然无需担心,可若遇到的是那些楚国术士, 一万精锐将士也无用!”
“楚国有术士?”琉璃诧异:“我们是从楚国回来的,并未见过任何术士,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回想起这段时间所经受的一切, 星知嘴角耷拉下去, 一股脑儿将几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悉数叙述一遍,不过碍于嬴政在旁边, 她没有明说自己的蝾螈身份。
“本来以为会被烧成灰,好在那个斓羽还算有些良知, 而他也在那晚暴雨中被那些术士杀害,跌落山崖。他因赎罪而丧命, 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人族术士为何会知道你们的身份?”
话问出口, 琉璃这才想起自己只将身份告知过嬴政,想到那层可能, 她倏然转眸,眼神转为犀利,眨眼之间便已闪身近前。
嬴政看得出来她在怀疑自己,坦然迎上质疑视线,郑重保证:“寡人从未将你们的身份告知过任何人!”
琉璃逼近一步,凝睇着那熟悉眉眼,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咬的十分重:“整个九州大地,只有你知道我们的身份,那群术士出现的时机又如此巧合,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分别六个多月,嬴政没想到刚见面就要面对猜忌。早在妥协答应娶妻时,他想过无数种再见琉璃时的场面,但唯独没想到会遭到质疑。
他没有后退,反而靠近一步,俯视着尽在咫尺的鲛人少女,语气沉重且真诚:“寡人从不撒谎,无论你信否,寡人都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你们的身份。”
就在琉璃还要追问时,手臂突然被拉住,她回头,看到的却是星知满是愧疚的脸。
星知拉她走到一旁,凑近附耳道:“你可能真误会他了,那个人族少年曾无意中透露过雇主是女子。还有,他并不知道我们是蝾螈族,而那些人族术士却知道,所以… … 身份可能是我自己泄露的。我曾在王宫提及过蝾螈身份,应是那次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故而想方设法雇佣人族术士,企图用我和子霄炼制长生丹药。”
听完解释,琉璃心生后悔,刚回来就误解逼问嬴政,全然不顾他的感受,真是罔顾这些年的信任。
就在她纠结要不要道个歉时,却听星知又道:“这些时日,我将所有事情都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我觉得那个雇主极有可能是芈檀。她心仪樊尔不是秘密,若是得知我们的身份,绝对会想办法延长生命和樊尔在一起。”
琉璃很赞同她地分析,“这也就能解释得通芈檀为何会甘愿放弃秦国王后之位,回去楚国遭受非议了。”
“芈檀回了楚国?”星知因为惊讶,一时忘记控制音量。
这一句惊呼没有逃过嬴政的耳朵,先前猜测得到证实,他脸色不由一沉,“看来确实是她所为。”
琉璃回转身,“你既然知道此事与芈檀有关?方才你为何不言明?”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不好置喙。”
“… … … ”
不过短短十二个字,却让琉璃内心升起惭愧,方才她因一个猜测怀疑嬴政时,丝毫没有想过要讲究证据。窘迫摸摸鼻子,她别扭道歉:“抱歉,我不该没有证据就怀疑你。”
“无碍,寡人知道你是因担心族人安危。”嬴政并未想过和她计较。
咧咧嘴巴,琉璃艰难扯出一丝笑意。而今她面对嬴政总觉得有些别扭不自在,于鲛人而言,六个月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弹指一瞬,不该心生芥蒂的。她从前没有心仪过别人,也不知是不是因明白了心意的缘故。将未干发丝拨到耳后,她别扭移开视线看向星知。
这些反应没有逃过樊尔的眼睛,他欲言又止几次,最终什么也没说。
嬴政也看出异常,不过他以为是因太久未见,有些生疏了,毕竟十几年来从未分开这么久过。
星知还是担心子霄安危,晌午暴雨夹杂雷电,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便隐隐有不好地预感,果不其然,子霄没有和琉璃、樊尔一起回来。那些术士不可能轻易放弃,若是真的遇见,兴许已经… … 先前突然心慌,也不会是毫无预兆。
她直直走向嬴政,郑重问:“能否借我一千精锐将士?”
知道她是想去寻子霄,嬴政没有急着答应,而是劝她:“不必过于忧虑,兴许过两日便回来了。”
星知还想坚持,可转念又觉得作为一国君主,频繁因私事调用将士不妥当,忍下心里的不安,她决定等两日,后日若还没有子霄消息,纵使嬴政不给她人马,她也要去寻子霄。
这一刻,她早已顾不上和樊尔重逢的喜悦,满脑子都是子霄地安危。
然而,不用等到后日,第二日傍晚,便有三名满身伤痕的将士回到了咸阳。三人伤势很重,是被宫门口的卫戍军抬进章台宫的。
星知得知消息,顾不得暴露身份的风险,直接捻诀去了章台宫。迎面撞上从大殿退出来的卫戍军,她迅速侧身躲过,脚步飞快跑进大殿。
来不及理会上首主位上的君王,星知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其中一人的肩膀,急声问:“子霄呢?他为何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
那人本能咽咽口水,才回答:“只有我们三个幸存者。”
“不可能!”星知手指使力,眼眶顷刻泛红:“子霄不是没有反抗能力,怎会轻易出事!”
那人疼得咧嘴,用力挣脱她的双手,后退远离。
“我骗你做甚!真是只有我们三个幸存者。”
“的确只剩了我们三个。”另外一人接话道:“子霄先生行至韩国边境,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掉头进入楚国境内,更是直奔钜阳城的纪山。因怕引起怀疑,我们分成几批入城,我们三个是最后那一批的。等我赶到纪山山脚下,早已没有任何人影,我们剩余的三百人,经过一番商议,最后还是决定上山瞧瞧。谁知… … 谁知… … 我们的同袍竟已全部丧命… … ”
说到这里,他有些说不下去,方才那人继续道:“那纪山之巅有一座很大的庭院,庭院里住着一群会术法的术士,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死伤无数,我们三个当时磕到脑子昏厥过去,这才趁着大雨逃过一劫。当时我们三个在下山的路上一路躲躲藏藏,无意中听到两个术士的谈话,子霄好像是被他们抓了起来,炼成了什么丹药,我们当时害怕暴露,没有听清。”
星知双目猩红追问:“是炼成了丹药?还是准备炼城丹药?”
先前被她抓疼肩膀的那人回答:“好像是已经练成了丹药,我记得当时其中一个人说起过武先生怕再出变故,抓到子霄便当即丢进了丹炉中。”
“对了!”另外一个一直没有开口的人突然道:“好像不止子霄一个,那些术士先前便抓了一个人打算炼制丹药,那个人好像和子霄认识,我们猜测子霄之所以那般急着去纪山,就是因为自己的同伴,我们三个起初还以为被抓得是你。”
同伴?星知脸色煞白,子霄不会无故跑去危险重重的纪山,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感知到了纪山有蝾螈气息,并且认为那个蝾螈是自己。全族上下都知道人族术士可怕,从来不会轻易来陆地,十几年来,只有二兄长因寻她而上过岸。这次被困纪山数月,没办法传递消息回太月古城,二兄长情急之下,定然会上岸来寻。
联想种种可能,她瘫坐在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幼时母亲曾告诉她,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之间有一条无形的亲情纽带,无论任何一方出事,都会被感知到。昨日心里的不安,她以为是因子霄而起,没想到竟是因为二兄长,难怪昨日会突然转阴降下暴雨。
为了樊尔,她不顾危险一路追来陆地,终究是她的执着害了子霄和二兄长。
琉璃和樊尔得知消息,也很快赶了过来。
主仆俩走进大殿,看到的便是泪水潸然的星知,苍白唇色已经被她咬出了血痕。
“发生了何事?”琉璃快步走过去,蹲在她身边,用袖子帮她擦去泪痕。
星知眼泪更加汹涌,哽咽出声:“不止子霄,好像我二兄长也遭遇了不测。”
扫视一眼三名伤痕累累的将士,琉璃宽慰她:“还没得到证实,兴许是误会。”
“子霄不会无故去纪山的!”星知双目红肿,没了往日神采。
樊尔缓步走近,弯身蹲下,屈指生硬帮她擦去一滴泪珠。
星知赌气打开他的手:“我阿父说得对,我们从来都不可能,强求不得的缘份就不该硬要强求。”
“对不起!”樊尔低声道歉。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他们。”
星知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泪水,爬起来便要走。
琉璃及时拽住她的袖子,紧跟着起身。问:“你去哪?”
“去纪山报仇。”星知用力甩开她的手。
樊尔闪身挡在她面前,蹙眉提醒:“凭你一己之力,去了也是送死。”
“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让开。”
此刻的星知眼中再也没了欣喜爱意,成长的代价过于沉重。她是喜欢樊尔,可他从来没想过会让兄长和子霄付出生命的代价,若知如此,她从一开始便会控制自己的感情,逼迫自己放弃。
端坐上首,始终没有言语的嬴政看到这里,微启薄唇,清澈声音响彻大殿:“他们三人并未亲眼所见,所说不一定属实。还有,你又怎知那个同伴是你兄长,兴许是其他同族也未可知。”
星知倏然转身,“子霄与同族对我一样重要。”
“寡人并未说子霄和同族不重要,只是你如此莽撞跑去楚国冒险,岂不是辜负了子霄拼命将你护送回来。没有十足把握,冒然前去报仇就是愚蠢。”
嬴政没有计较她的瞪视,起身缓步走下主位,行至琉璃身边站定。
“他们杀害大秦近一千将士,寡人自会遣人前去调查,你安心等着便是,若有消息,会及时告知你的。”
星知静默凝视他须臾,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去。
琉璃用眼神示意樊尔跟上去安慰安慰。
樊尔平时本就话少,又哪里会安慰人,不过他没有拒绝,顺从颔首,快步追出去。
嬴政命宫正将三名将士带下去诊治。
宫正‘诺’了一声,吩咐候在殿外的卫戍军抬着三人跟他走。
大殿内很快只剩了琉璃和嬴政。
并排伫立许久,嬴政低沉嗓音轻飘飘响起:“实则你们和星知不是同族吧?”
琉璃隐在袖中的双手蜷了蜷,唇瓣紧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没有等到回应,嬴政侧头看她,无奈一笑:“看来你愈发不信任寡人了。无论解释,亦或发誓,你都会有所防备,我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彼此信任的。”
他最后一句没有再自称‘寡人’,就如同年少初即位时那般,只在琉璃面前自称‘我’。
好像一切都悄无声息发生了改变,琉璃垂眸盯着脚尖,感喟一声,极细极低,身旁人并未听见。
“我自然是信任你的,只是… … ”
“寡人明白。”嬴政打断她,转而道:“寡人谨记你的嘱咐,已妥协娶妻,本来王祖母择定的是芈檀,她无故失踪,寡人执意选择郑云初,王祖母拗不过寡人,只得勉强同意。”
听嬴政亲口说出来,琉璃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酸的,不过她很快压下那些不适,浅然淡笑:“我在韩国有听说过,只是你为何选择郑云初?而不是妫西芝?”
“因为郑云初听话,没有背景靠山,不会向寡人索要王后之位。”嬴政狭长眼眸深不见底,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琉璃却有些惊讶,不解问:“你既已娶她,为何不给她王后之位?”
“一个国家是否有王后并不重要,世人只需知道大秦的王是谁便可。她想要一个长久的靠山,寡人需要一个人来应对满朝文武,王室宗正,以及王祖母。”
嬴政之所以态度无所谓,只是因他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
琉璃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郑云初的父亲牺牲,吕不韦也是饮鸩自尽,她若想在后宫安然无忧,确实需要一个更大的靠山,而嬴政是不二人选。
人族真是无法理解,就连婚事都可以被当做交易敷衍了事。
“无论如何,你既然选择她,便好好待她。”
嬴政没有承诺什么,更没有拒绝。
看不下去的武庚,缓缓飘到琉璃身边,语气幽幽:“我觉得你们相处不如以前自然了,恩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分别这些时日,恩人是不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悦睃了一眼身旁魂魄,琉璃没有搭理他。
嬴政顺着琉璃视线看向那空无一物之处,吓得武庚立时噤声。
第152章 认错母亲
星知勉强忍回泪水, 加快步伐,没有理会跟在后面的樊尔。
樊尔不紧不慢,始终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他不会说那些哄人的甜言蜜语, 也说不出口, 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跟在后面陪着她。
内心愧疚与爱恋交织的星知,听着身后脚步声, 愈发难受烦躁。
“不许再跟着我。”语毕,她捻诀消失。
樊尔久久凝视着无人甬道,萧瑟秋风掀起他的衣袂, 月白袍子漂浮不定,如同夏日在海面觅食的海鸟。
郑云初带着子婴前来为太后求情, 琉璃自觉不便,主动离开, 武庚悄无声息跟在后面。行至殿门,一只小手突然拽住她的衣摆,她驻足回首, 对上一双明亮清澈的双目。无论任何种族, 孩童时期的眼睛都是最纯澈的。
子婴松开衣摆,怯生生抬手抓住琉璃手指。
分别半年之久, 琉璃没想到这孩子还是如此喜爱亲近自己,宠溺揪揪男童的小发髻, 她掏出一块糖递过去。
长睫垂下,子婴瞅着那块糖, 没有伸手去接。
琉璃以为他是不好意思, 主动递到他嘴边。
子婴张嘴含住,并未言语。
嬴政凝睇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语气柔和提醒:“小孩子吃糖不好,以后还是不要这般惯着他了。”
“偶尔一次,无碍。”琉璃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闻此话,郑云初才反应过来孩子已不在自己身后,她迈着碎步走过去,弯身打算抱起男童。
走路已经十分稳当的子婴闪身躲到琉璃身后,一把抱住她的腿。
郑云初有些尴尬,这些时日,她时常抽空照顾子婴,但孩子始终与她不亲近。
嬴政见状,正欲开口,却听琉璃道:“我带他出去玩,你们继续。”
眼睁睁看着琉璃抱着孩子离开,郑云初咬紧下唇,没敢言语。须臾,她走到嬴政面前,双手虚于身侧,低身行礼。
“我知大王肯让太后回咸阳已是开恩,但太后毕竟是你的生母,若禁足之事传出去,定遭世人非议。”
“寡人若是怕遭受非议,早在雍城时便会下令杀光所有知情黔首。”
嬴政脚步沉重走回上首主位,盘膝而坐,拿过面前奏章展开,似乎并不想继续谈论此事。
一边是太后的嘱托,一边是君王的冷漠,郑云初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双手死死揪住衣襟,干脆直接跪在坚硬冰凉的地面,表情有一种战场赴死的执拗。
“我明白大王心里藏着她人,也明白大王娶我不过是因我无依无靠,掀不起任何风浪。可是,我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有血有肉有独立思想的人。大王只知我想要在后宫有立足的底气,却从不试着去了解我真正的心意。”
想到当年初见,郑云初唇角扬起优美弧度,苦涩却爬上眉梢眼角:“哪个少女不怀春,犹记得当年在华阳宫初见,大王少年时期的眉眼还没有如今深邃凌厉,当时我便想,大王大概就是少年最美好的模样了。你对琉璃那份毫不犹豫的维护,让我羡慕至今。我知道自己作为亡国之女,没资格奢望任何,可我也是会难过的。成婚至今,大王从不去我所居寝殿,更是时常借口处理政务,不愿见我。是,在成婚之时,一切都说好的,我不该有情绪,不该怨怪,可我真的会难过。”
嬴政长睫一颤,视线从奏章上离开,落在下方那张姣好无暇的面容上,“你说这些,意欲何为?”
“我只是想让你正视我一次,也正视我为太后求的情。”
鼓起勇气说出这些,郑云初心脏脱离正常频率,几乎要跳出喉咙,她双目直直盯着嬴政,大气都不敢出。
“既然明白自己身份,便不要置喙寡人做的决定,太后只不过是无法走出棫阳宫而已,你若想去见她,无人会阻止你。”嬴政疲倦捏捏内眼角,“行了,你先下去吧!”
“诺!”
郑云初起身行礼,退出大殿。她没有第二次挑战君王耐性的勇气,太后嘱托固然重要,但惹怒君王更加不可。
琉璃抱着子婴走下石阶,弯身将他放在地上,而后伸手在他面前,示意他握住。
男童紧紧握住那只手,笑出一口小乳牙,咬字还不甚大人那般清晰:“谢谢母亲。”
“???”
琉璃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看向魂魄,直到看清那不敢置信的神情,她才敢确信没听错。
屈膝蹲下,她握住男童瘦弱肩膀,问:“谁教你这般说的?”
“是乳母。”子婴乖乖回答。
“… … … ”
琉璃脸色沉了几分,那乳母在深宫当值,理应明白规矩,如此不知轻重捏造谣言,只是在孩童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岂不是会四处传扬孩子是她的。作为一个还不到婚配年龄的鲛人,这种言论不止是让她难堪。
小孩子也是会察言观色的,子婴见琉璃脸色阴沉,似是不高兴,他忙拉住她的袖口晃了晃。
“母亲,您别生气。”
那一声软糯的‘母亲’,听得琉璃额间青筋直跳,她拽回自己的袖子,郑重告诫:“我不是你的母亲,你不可以唤我母亲。”
子婴嘴角霎时耷拉下去,委屈巴巴问:“为何?乳母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主动亲近您,您就会认我。”
“… … … ”
琉璃无语至极,她终于明白子婴为何喜欢亲近自己,那乳母该不是认为孩子是她的吧!抬手摸向自己细腻光滑的面颊,这张脸明明还是二十年前的少女模样,怎会被认为是已育妇人呢!
子婴拽住她的小拇指,眼巴巴瞅着她。
暗自斟酌一番,琉璃耐心纠正:“乳母骗你的,我并不是你母亲,你的亲生母亲在你出生时便已殒命。”然而瞧见那懵懂眼神,她便明白这些解释都是徒劳。
无奈抱起男童,琉璃径直向他所居偏殿而去。
无所事事的武庚只迟疑一瞬,便跟了上去,自从来到秦王宫,他便多了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凑热闹。
乳母对待子婴还算亲力亲为,平时孩子的衣衫都是她亲自清洗,琉璃抱着孩子走进去时,她正在晾晒衣物。孩童声音清脆,一声‘乳母’出口,她双目顷刻堆满笑意回转身。
看到孩子是被琉璃带回来的,她怔愣片刻,忙擦净手上水迹迎上去,抱过孩子。“郑夫人为何将孩子交给了先生?”
“她与大王有事商议。”
琉璃回答的言简意赅。
乳母并不知她来意,热情招呼她入内。
琉璃未与她客气,在殿内案几前盘膝坐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你为何诓骗孩子,说我是他的母亲?”
怔愣稍许,乳母放下孩子,提衣在对面跪坐下去,倾身凑近,四下没有旁人,但她还是用手背挡住下半张脸,压低声音反问:“难道你不是孩子母亲?”
“当然不是!”琉璃脱口否认。
乳母看出她已然不悦,尴尬解释:“我见你时常出入正殿,便以为你是孩子母亲。猜测你是碍于师徒关系,才不能和孩子相认的。”
“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不一般… … ”乳母是第二个能让琉璃无语的人,真是和南荣舟有一拼。“我和大王之间不是你想的那般,更不可能是孩子的母亲,他的母亲因生他难产去世了。真相可能会伤害孩子,但你要让他知道,他的母亲为他付出了生命,你要教会他懂得感恩。”
孩童还不懂何为死亡,乳母眼含慈爱看向身旁懵懂纯真的男童,“他还太小,以后我定会告诉他。”
关于孩子的亲生父亲,琉璃没有明说,那件事情决策权在嬴政,生父谋反势必会影响到孩子,日后是否告知,还需根据形势做出选择。
子婴依偎到琉璃身边,仰着脑袋问她:“你为何不能是我的母亲?”
“这个,待日后你长大,自会明白。”
琉璃把整包蔗糖都给了他。
子婴与其他孩子不同,他不喜欢吃糖,不过因是琉璃给的,他未拒绝。
等待多日,始终等不到任何消息的星耀,内心开始惴惴不安。前日天降暴雨,太月古城和无边城均有受影响,不知为何,他总预感那天象与蝾螈族有关。
不敢再耽误,这日深夜,星耀躲到太月古城灵力最盛之地,凝聚全身灵力,试图去感知海域之外的蝾螈气息。
星言已然殒命,星知在三百里之外的秦国,他所做一切都是徒劳。
夜深人静,没有丝毫睡意的星知起身穿戴整齐,打算动身回太月古城,子霄大概已经殒命,她必须回深海确认二兄长的安危,否则她难以心安。
翌日,迟迟不见星知出现在樊尔周围,琉璃起了疑心。果不其然,踏进星知所居寝殿时,她早已不知所踪。
秋风穿过牗扇,掀起案上一块细布,隐约显现字迹。
琉璃好奇走过去,上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鲛族文字,那是星知为樊尔学的。
“她去了哪里?”樊尔问。
琉璃将细布递给他,“她不放心星言,回太月古城了。”
“那子霄该怎么办?”
樊尔声音低沉黯然,他与子霄关系没有好到称兄道弟的地步,不过同样作为亲侍,他是同情他的。
琉璃看透他的心思,明白他是感同身受了。垫脚拍拍那宽厚肩头,她郑重承诺:“我永远不会让你有那一日,我也相信星知不会对子霄不管不顾的。星言生死不明,她只是择其重而已,她定然会为子霄复仇。”
“少主也相信那三名将士的言辞?”
“我不想相信,可… … ”沉吟片刻,琉璃神情沉重:“君父曾说过雄黄是蝾螈最大克星,将士所言若属实,子霄没有生还可能。我们早几日回来,他兴许不会… … ”
“有些事情谁也无法预料,这并不是少主的错,你不必自责。”樊尔柔声宽慰。
琉璃垂眸轻叹,没再言语。
看着丹炉内灰褐色的灰烬,武鸣谦陷入沉思。又一次的失败,让他怀疑起古籍真实性,星言临终前曾言明拿蝾螈炼制丹药是谎言,可既是谎言,为何会被记载到典籍中流传后世。
对了,鲛人,鲛人因蝾螈拥有漫长生命,其中定然隐藏着重要的秘密。
想到同样生活在深海之中的鲛人,武鸣谦有一个大胆想法,同样能长生,不妨用鲛人试一试。万年的繁衍,说不定鲛人比蝾螈更适合炼制丹药。
打定主意,他连夜收拾下山,前往楚国边境,寻找黑蛇。
第153章 回到深海
星知穿过雍城, 进入魏国,又从魏国邺城进入齐国,齐国边境与楚国一样是沿海地带, 她计划自齐国进入海域, 一路游回太月古城。先前有子霄在, 她都不是那群人族术士的对手,事到如今更不能冒险, 她还没有亲手为子霄复仇,又怎能轻易枉顾生命。
动用术法灵力,路上并未耽搁太久, 只不过短短五日,星知便回到了深海。
女儿主动回来, 降风是意外的,不明状况的他, 更是慈爱调侃:“终于肯放弃了?”
见到父亲,星知内心委屈全涌向眼眶,化为泪珠扑簌簌往下掉。
降风哪里见过咋咋呼呼的女儿这般模样, 立时吹胡子瞪眼, 厉声喝问:“可是樊尔让你受委屈了?”
不待星知回答,他继而道:“为父这就去找琉年和樊胤, 让他们给一个交代。”
“君父… … ”星知及时喊住他,勉强忍回眼泪, “与樊尔无关。”
星耀闻讯而来,无暇顾及礼数, 直直闯进大殿, 开口便问:“阿知,星言为何没与你一起回来?”
这一声询问听得星知心里咯噔一下, 回来的路上,她还在幻想是自己想多了,期盼着二兄长仍平安待在太月古城,然而长兄凝重的神情让她所有幻想均成泡影。
“二兄长当真… … 不在太月古城?”她不甘心问。
兄妹俩的反常,前几日的异象,以及心口的刺痛,让降风隐约猜到什么。万年太久,久到他都忘记蝾螈王族之间的感知,久到让他恍惚觉得人族已然忘记蝾螈的存在,日子太过漫长安稳,他以为太月古城永远不会遭遇不测。
想到那种可能,降风心口再次刺痛起来,他尽量平静问兄妹俩:“究竟发生了何事?”
星耀不敢继续隐瞒,将星言偷偷前往陆地寻星知之事悉数禀报。
听着兄长地叙述,星知眼眶再次泛红,紧随其后,把关于人族术士得知蝾螈存在,子霄遭遇术士毒手之事,颠三倒四讲述一遍,说到最后,她已经哽咽出声。
“都怪我,我不该在陆地提及蝾螈身份,是我连累了兄长和子霄。”
“糊涂!”
降风怒气中烧,扬起的巴掌迟迟没有挥下去。事已至此,他纵使重罚星知,也无法挽回已发生的一切。
星知面如死灰跪下去,死死拽住父亲袖子,“我错了,我不该执着樊尔,不该执意跟去陆地,更不该轻易暴露身份… … ”
听着女儿的忏悔,降风同样红了眼眶,但作为一族领导者,他不允许自己露出脆弱一面。缓缓长舒一口气,他暗暗凝结灵力,压下涌上双眸的酸涩。
星耀主动请缨:“君父,请允许儿子前往陆地寻找星言和子霄。”
“不可!”降风毫不犹豫拒绝:“你作为继承者,绝不可轻易前往陆地冒险。”
“为何?琉璃亦是继承者,她可以在陆地历练五十年,为何我不可以?”
由于急切,星耀嗓门有些大。
降风严厉眼神扫视过去,呵斥:“鲛人与蝾螈能一样?人族术士可不会拿他们去炼制丹药!星言生死未卜,你作为继承者,绝不可以有任何闪失。”
“君父,让我去吧!”星知站起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子霄是我的亲侍,二兄长更是因我才会冒险前往陆地,理应有我前去寻他们。若他们还活着,固然最好,若他们已遭遇不测,必须由我亲手为他们报仇。”
“就你那一点修为,去了也是送死。那些术士若不懂得利用雄黄粉,你尚且还有胜算。”
降风语气虽重,但眼中却浮现心疼之色。从前女儿毫无顾忌,也很幼稚,然而这一刻,他能感觉到她成熟许多。
星知咬紧下唇,执拗与父亲对视,“我不怕,死又何妨!那些术士必须为所做一切付出代价。”
星耀挡在妹妹身前,郑重保证:“君父,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您就让我去吧。纵使真的被烧成一把灰,蝾螈也要回归深海。”
“阿知胡闹,你也不懂事嘛!”降风大手一挥,指向殿外:“你们两个老实回自己殿中待着,不许踏出太月古城半步。”语毕,他五指翻转,拿走星耀身上可以打开结界的钥匙。
星知双掌结印,试图抢走父亲手中的钥匙,可灵力将将凝结,她便隔空挨了一巴掌。不敢置信望着一向慈爱的父亲,她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星耀见状,忙把她拉出大殿。
行至一处水晶山,星知甩开钳制。
“为何阻止我?你不想为二兄长报仇?”
“自然是想的,可是君父不会允许你我前去冒险。”
“不是你我,而是我自己前去,君父不舍得你这个继承者去冒险,那便让我去,就算不幸殒命,也不会影响到蝾螈族。”
“傻阿知,君父之所以收走钥匙,是因为舍不得你。”
星耀这一句话,让星知顷刻鼻子泛酸,模糊了眼眶。她又何尝不知君父的真正用意,兄长稳重,只有她这个不管不顾的性子才会让君父操心。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倾慕樊尔,不该跑去陆地,更不该… … ”
见她又开始忏悔,星耀温柔帮她擦去眼泪,宽慰:“我会想办法,你先去休息。”
五日来,星知日夜兼程,一刻不敢阖眼,眼下乌青,看起来疲惫至极。
五彩斑斓的鱼儿吐着泡泡,自兄妹面前游过。
目送鱼儿远去,星知突然很怀念幼时,那时她还不认识樊尔,整日拉着子霄跟在二兄长身后,要他陪自己玩,却总是被嫌弃幼稚。
星耀轻拍她的后背,提醒她先回去。
明白君父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星知乖乖离开。
深渊禁地,蔚蓝海水流动,发出清脆声响。
南荣舟无聊到在冰壁上画圈圈,一块碎冰掉落,砸在他鲛尾上,冰的他龇牙咧嘴。就在他胡乱摆动鲛尾时,怀里的漩音鉴突然传来一道空灵之音。
掏出漩音鉴,他嬉皮笑脸问:“少主,这是又想我了?”
另一端沉默片晌,随后传来一句无奈之言:“南荣舟,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南荣舟知道琉璃脸皮薄,没再继续逗她,转而一本正经问:“少主找我有事?”
“对。”琉璃停顿一下,才说出真实目的:“你可知星知是否回到了太月古城?”
悠悠长叹一声,南荣舟佯装幽怨道:“少主每次主动联络我,为何都是因为那个蝾螈三少主?幸好她是女子,否则我都要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了。”
又一次被南荣舟无语到的琉璃,强忍住终止传音地冲动,严肃道:“近来陆地出现不少人族术士,我自然要关心她的安危。”
闻此话,南荣舟神色一凛,他在海渊阁看到过有关人族术士的记载,多少了解一些万年前的那场天罚,只是,他不理解的是:“时隔万年,人族术士为何还会知晓蝾螈族的存在?那场天罚便是冲着人族术士去的,理应不会有幸存者。”
琉璃把星知和子霄的遭遇简略叙述一遍,最后喟叹一声:“我和樊尔碍于历练还未结束,没办法跟她一起回去,子霄生死未卜,更无人护卫她安全。”
“惩戒还未结束,我无法走出深渊禁地。”南荣舟有些为难,他与星知没有交情,做不到为她枉顾鲛皇惩罚。
“还有几日结束?”琉璃问。
南荣舟诚实回答:“两日。”
思忖须臾,琉璃没有强迫他必须闯出禁地,虽然有那层婚约关系,但说到底,他们之间并不熟,她也不好意思指使他必须帮自己。
“两日后,请你务必帮我去打听星知消息,谢谢。”
“少主不必与我客气,迟早是自己人。”南荣舟本意是为了缓和气氛,结果出口之后,又显得有些轻浮。
琉璃这次没有纠正他,匆匆终止传音。
时下已是深夜,无边城与深渊禁地一样,亦是静悄悄的。
一列手持长戟的巡城将士目不斜视向前方而去,并未察觉到逼仄小巷中那抹若隐若现的一团黑影。
夜里的太月古城更加奢华惹眼,处处都是夜明珠和水晶石。
堆满粉色水晶石的寝殿内,星知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她很累很困,可只要想到二兄长和子霄,她心里就堵得难受。今晚,君母在她殿中待了许久,边抹泪边劝她不要胡闹,直到她说困了,君母才依依不舍离开。
星知没有做过母亲,可也能理解君母的心情,亲生儿子生死不明,她却不能前往找寻。君父君母作为蝾螈族的领导者,一举一动都需谨慎,他们可以失去儿子,但绝不能让蝾螈族陷入危险境地。
又是一个翻身,星知闭眼,强迫自己入睡,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她仿佛看到了兄长和子霄。
世间万物,很多种族身死,灵魂却依然存在,蝾螈族与人族一样,死后同样灵魂不灭,但不同的是,蝾螈族没有轮回转生。人族死后,魂魄会在人间游荡七日前去轮回转世,而蝾螈族会回归深海,选一颗中意的蛋附着其上,静待孵化,开启新生。
虽都生活在深海,但蝾螈和鲛人不一样,鲛人是胎生,蝾螈是卵生,降风之所以不支持星知和樊尔,就是因为这一点。无论如何繁衍,蝾螈体质根本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天地初开,蝾螈便存在于世间,当时的蝾螈还未开智,并不懂得修习术法,幻化人形。悠悠岁月长河中,经过一代代繁衍,有一位极其聪慧的蝾螈族首领参透了天地间的奥秘,从而开始研习术法。久而久之,他创造出无数种术法,也从其中得到启发,学会了如何幻化成人形。也是自那之后,蝾螈族频频踏足陆地,从而引起人族术士的注意,引起天罚,降下灾祸。
那场屠戮不止让蝾螈几近灭族,更丢失了所有史册,关于蝾螈身死,魂魄不灭之事也消失在那场浩劫中。
蝾螈破壳而出获得新生后,便如同新生儿一样,上一世的记忆会随之消失,这也就是为何而今蝾螈都不知这一秘密的原因。
直到被丹炉烧成一抔灰,随风飘回深海,星言和子霄才知晓这个秘密,但他们却无法告知同族。先前在大殿,见星知和星耀坚持要去陆地,他们情急之下,前去阻止,才发现身死后的蝾螈会失去所有修为灵力,不能施法现身。不过好在首领最后还算理智,及时拿走开结界的钥匙。
第154章 借口叙旧
“二少主, 当真没有办法现身阻止三少主重返陆地?”
子霄愁眉苦脸看向斜倚在一块水晶石上的星言,相伴三百多年,他十分了解星知, 不论有多少阻碍, 她决定的事情, 都会想办法做到。
一直望着上方流动海水发呆的星言闻声收回视线,淡淡睃了他一眼, 复又抬头,继续盯着蔚蓝海水。
“不知,失去修为, 我一时也想不到法子。心机深沉的人族术士不容小觑,兴许星知碍于危险, 这次会理智许多。”
子霄苦笑:“二少主觉得她会碍于危险而放弃吗?”
星言哑然,星知若是肯轻易放弃, 又怎会追随樊尔去陆地。
幽静的深海之底,两声轻叹幽幽响起。
夜已过半,星知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梦里可怖场景让她那双细眉一直无法舒展。
子霄身形浮动缓缓飘入殿内, 从未见过星知这般模样的他,伸手想要去抚平那眉心, 抬起手他才想起自己再也无法触及,从前是不敢, 而今是不能。
痴痴凝睇着睡梦中的少女,他冰冷唇角不自觉扬起弧度, 有温柔, 亦有苦涩。
夤夜时分,无边城悄无声息, 一男一女两名鲛人被一阵疾风裹挟而走,也消失的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晨光熹微,琉璃自梦中惊醒,在清冷深秋里,额头布满一层细汗。
樊尔隐约听到声响,捻诀出现在殿门前,屈指叩响:“少主,发生了何事?”
“无碍,只是梦魇而已。”
琉璃起身穿戴整齐,打开殿门。
迟疑稍许,樊尔迈入殿内,行至梳妆台,示意她过去束发。
琉璃不疾不徐走过去,提衣坐下,随手将长发都拨到耳后。
挽起一缕发丝,樊尔低声开口:“少主不必过度忧虑,星知既已言明规划好安全路线,便就是有了万全准备,兴许她此时正在太月古城。”
“但愿如此… … ”
其实,琉璃更担心樊尔,星知若出事,蝾螈首领是不会放过他的。
樊尔又何尝不知琉璃心思,束发的长指轻微顿了一下,他低垂眼眸,抿紧唇角,未再言语。清晨第一缕阳光倾斜进殿内,他将墨发用玉笄挽好,退后两步。
朝食之后,一名白白净净的小寺人匆匆而来,止步在殿外。
“奴婢乃是棫阳宫的寺人,太后有请两位前去叙旧。”
叙旧?主仆俩对望一眼,心里都暗道一声‘准没好事’。
自从简兮成为太后,便变了许多,在禁足期间主动‘叙旧’,定然有所图谋。不用深想,琉璃和樊尔也大致能猜到太后是借着叙旧的幌子,想让他们帮忙求情,解除禁令。
殿外小寺人等得有些着急,双手相互搓着,可又不敢急声催促。
琉璃瞥见他局促模样,没有为难,起身理了理袖口,走向殿外。
小寺人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忙退到一旁,给她让路。
樊尔神情严峻,一双剑眉蹙起,不情不愿跟上去。
日头高升,随着寺人行至棫阳宫,琉璃举目望着巍峨殿宇,有片刻恍惚。似乎自太后迁居雍城,她便没再来过这里。棫阳宫一如当年一般,风雨并未让它有丝毫改变。
负责看守的八名卫戍军身姿笔直战列两侧,看到琉璃和樊尔,他们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前日,太后已召见过郑夫人,后来求情无果,再次寻上他人不足为奇。
寺人退到一旁,示意主仆俩先入内。
琉璃率先走进去,樊尔紧随其后。
偌大宫殿,只有宫女寺人各十人。
光线之下,正在侍弄花草的简兮闻声抬起头,脸上随即浮现柔和笑容,成为太后以来,这是她头一回这般温柔。
想起回到咸阳那日,简兮的态度,琉璃没有回以微笑,但也未故作冷脸。
樊尔始终神情严峻,不曾看简兮一眼。
“快入殿。”简兮放下浇水的木勺,起身热情招呼。
这么多宫人看着,琉璃没有驳她面子。
樊尔止步在殿外,面无表情伫立着。
简兮回头看了他一眼,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些不堪言辞,她迟疑片晌,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拉着琉璃走到案几前坐下,她亲自斟了一殇茶水递过去。
琉璃双手接过,放在案几上,墨蓝双目直视着对面已然两鬓斑白的妇人。
“太后找我前来,所谓何事?”
简兮也不藏着掖着,“本宫毕竟是君王生母,被禁足棫阳宫势必会遭世人口舌,你能否帮本宫游说一二?你是政儿的剑术老师,你的话,他兴许听得进去。”
“抱歉,他已是掌权君王,我不便干涉他的决定。”
琉璃拒绝之后,欲起身离开,却听简兮追问道:“你为何不肯帮我?可是还在气本宫回宫那日对你的态度?”
琉璃没有回答她,而是道:“太后可曾想过,他所做一切,只是为你着想。”
“他若真为本宫着想,就不该行此幽禁之举。”
简兮原本温和面色转为不悦。
“太后之举已让他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更让大秦王室蒙羞,太后以为王室宗亲会轻易罢休?不论是雍城的幽禁,亦或是棫阳宫的禁足,他所做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太后而已。”
停顿须臾,琉璃继而道:“据我所知,当初在雍城,想要治太后死罪的大多都是王室中人。而今太后得以回归咸阳,还是安分一些为好,莫要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简兮神情复杂,长子当初在雍城的决绝,让她至今想起来都后怕,她不恨他杀了长信侯,但却怨怪他下令摔死那对幼子。作为母亲,她明白自己生下那对双生子后,那颗心逐渐偏了,可父母之过不该殃及无辜孩子。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琉璃那些话都是对的。在雍城的所作所为,治她死罪并不为过,然而承受最大屈辱的长子仍旧选择保她性命,这份母子之情里,终究是她这个母亲亏欠更大。
眼眶温热,简兮有些想流泪,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忍回眼泪。
“你说得对,本宫而今这把年纪,是该安分一些了。”
“太后听得进去便好。”
琉璃扯动嘴角,挤出一丝淡笑。
简兮问:“日子烦闷,你可否时常过来与本宫说说话?”
对视片刻,琉璃才回答:“倘若我有空,会的。”语毕,她起身离开。
杵在殿外的樊尔将殿内谈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走出棫阳宫,他好奇问:“不过是带句话而已,少主为何拒绝?”
“我怕若是我去求情,嬴政会答应。”话出口以后,琉璃觉得自己有些厚脸皮,尴尬之下,抬手摸摸鼻子。
她每次尴尬都是这个动作,樊尔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莞尔一笑,未再言语。
棫阳宫一举一动,皆逃不过嬴政耳目,得知琉璃被母亲请去棫阳宫,他从午后等到暮色四合,也未等到她前来为母亲求情。
宫人们将飧食一一摆放在案几上,他盯着那份琉璃喜欢吃的蜜饵,招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寺人近前。
寺人走上前,恭敬询问:“今日飧食可是不合大王胃口?”
嬴政目光落在寺人身上,吩咐:“你去偏殿,将琉璃请来。”
“诺。”
寺人应声,退出大殿。
琉璃将将拿起玉箸,便隐约听到由远及近地脚步声,她循声望去,远处长廊上正是嬴政殿中当值的寺人。想到白日棫阳宫之事,她大致猜到寺人来意,放下玉箸,将最喜欢的吃食放到对面樊尔面前,嘱咐一句:“不必等我。”
樊尔默默凝睇着她窈窕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才收回视线,拿起玉箸夹起一块食物放入口中。
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寺人如往常一般候在殿外。
琉璃抬脚迈入殿内,径直走向摆满吃食的案几,提衣在嬴政面前坐下。
“你找我来,可是为了白日棫阳宫之事?”
嬴政将那份蜜饵放到她面前,不答反问:“为何不愿帮太后求情?”
“我若当真帮太后求情,你会答应解除禁令?”
琉璃说着擦净手,拿起一块蜜饵咬了一口,桃子味的,味道还不错。
嬴政有一下没一下搅拌着粥食,思忖许久才开口:“寡人不知,兴许… …不会,又兴许会。”
将剩下的半块蜜饵放进口中,琉璃粲然一笑:“所以,这便是原因,我不喜欢做那些让人为难之事。你是一个成年人,更是一国君主,在这个世上,只能你去左右别人的决定,万不可让他人左右你的决策,任何人都不可以。”
这番话,肃然且郑重。
嬴政搅拌粥食的手停滞,这些年被琉璃提点过无数次,这一次似乎告诫意味更重一些。他凝视着对面人,唇角浮上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寡人明白。”
用完飧食,弯月已然爬上树梢。
再过两日便要立冬了,近来晚间夜风尤其冷。
琉璃裹紧身上衣袍,跨出殿门,一眼便瞧见远处缓步而来的郑云初。
四目相对,郑云初犹疑一瞬,眉眼含笑迎上去,“今日来给大王讲学?”
“不是,过来商讨太后之事。”琉璃止步在她面前,如实告知。
郑云初面色一僵,上次帮太后求情被拒,她没想到太后又找上了琉璃。隐在袖中的手下意识蜷缩收紧,她试探问:“结果如何?”
“君王之意,岂容他人随意更改。”
琉璃看得出她那些小心思,说这些只是为了不让她多想。
郑云初脸色缓和不少,笑着又客气几句。
嬴政立在撑开的牗扇前,静默注视着台基上相对而立的两人。他不知她们在谈论什么,但看表情还算融洽。
琉璃隐约察觉到殿内有道视线正注视此处,不用猜,她也知道是谁。想到而今两人已是夫妻,她莫名有些不自在,只好借口困乏,匆匆与郑云初道别。
郑云初拿走宫女手上的食盒,走向殿门方向。
她每次送吃食过来,都是在飧食之后,如若那些吃食不被食用,她便可以安慰自己,是因为大王已经食用过飧食。自欺欺人不好,可不自欺,她会想的更多。
嬴政收回视线,回到主位坐下,展开一卷奏章。
不多时,寺人进内禀报:“赵夫人求见。”
“让她进来。”
这一次,嬴政没有拒绝不见。琉璃说得对,他既然选择郑云初,便要对她的余生负责。
郑云初大着胆子走上主位,将食盒放在案几旁边。
嬴政主动打开,吃了一块蜜饵。
见此,郑云初眉梢眼角霎时满溢笑意。
第155章 掳掠鲛人
南荣舟走出深渊禁地, 第一时间前去打听星知的消息,得知她已平安回到太月古城,未免琉璃继续担心, 他当即联络告知。
听到星知平安的消息, 琉璃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谢谢你。”
“这是我的荣幸, 少主不必与我客气。”
南荣舟语气一如既往,这一次琉璃没有吐槽他轻浮, 又询问一些无边城的情况,她才安心终止传音。
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梦中场景也未出现, 琉璃阴霾多日的心情放晴不少。
武鸣谦守着丹炉三日,并未用鲛人炼制出日思夜盼的长生丹药, 但却炼出了半炉子清透熏香的油。油水清可见底,泛着一层极淡的五彩流光, 颜色很好看,可却没有任何用处。
次日,他打算找个地方, 把鲛人油处理掉, 恰巧碰到满身香薰的芈檀上山。嗅到那刺鼻香气,他才想起诸国王公贵族们日常喜爱用熏香熏制衣物, 若是把香气奇异的鲛人油制成熏香,定然会受到追捧, 不但能结交贵族,还能赚上一笔。
炼制长生丹药, 本就有赌的成分, 谁也无法保证最后能否成功,趁机为后人攒财富人脉, 也不是不可以。
心里打定主意,武鸣谦有些纠结该不该告知芈檀,她是王室贵女,若是与之合作,必会事半功倍。可想起先前她对鲛人的态度,又不由心生犹豫,这种时候横生枝节不是好事。
思忖良久,他试探开口:“近来,老夫研读上古典籍,发现鲛人是因蝾螈而获得长生的。万年来,他们和平相处,共同生活在深海,犹如同一种族。”
芈檀挑起细眉,狐疑问:“先生此话何意?”
“经历两次失败,老夫近日在思考一个问题,鲛人浑身是宝,有没有可能长生的秘诀在他们身上。”
闻此话,芈檀惊诧瞪圆眼睛,豁然起身:“先生想用鲛人炼制长生丹药?”
脱口而出之后,她很快冷静下来,复又坐下,端着贵女姿态道:“先生不动秦国的樊尔一切都好说,我只要长生丹药和他,其他与我无关。”
“芈姬安心便是。”
武鸣谦嘴上承诺着,心里却放弃了与芈檀合作地打算。他目前只能确定鲛人能炼制出带有异香的鲛人油,如若始终无法炼出长生丹药,势必会遭猜忌。
鲛人油冷却后会凝固成块,呈半透明的乳白色,散发着十分浓重的清雅香气。武鸣谦切下一块放在灯盏中,竟如灯油一般可以点燃。浓郁香气扑面而来,很快笼罩整个房间。捧起灯盏放在搭着衣袍的楎椸下方,他盘膝坐在床榻上打坐,静待结果。
如料想中一样,衣物很快沾染浓郁香气,且比普通熏香更加持久。
因怕引起芈檀怀疑,武鸣谦没有亲自下山走动,而是选了几名信得过的术士,由他们带上切割成块的鲛人油前去结交王公贵族。
一传十,十传百,鲛人油熏香的事情很快在贵族中传开,更是传到了其他国家。慕名而来求购的人越来越多,这让武鸣谦狠狠赚了一大笔。
炼制的鲛人油很快卖完,武鸣谦最后想了一个预订的法子,让那些求购之人先付定金,依照顺序,半个月后来取。而他带上赚来的一半钱币,再次寻上黑蛇,恳求他的帮助。
黑蛇对钱财没兴趣,但他更恨鲛人,这次他没有推三阻四,十分爽快答应下来。当晚深夜便选中两名鲛人废除筋脉修为,掳来丢给武鸣谦。
随着贵族们对鲛人油的喜爱,无边城不断有鲛人失踪,起初还无人发现,直到武鸣谦接到一单来自秦国的大单。
自从李斯擢升廷尉,长年留守在骊山的监工刘好便对其有了讨好之心,听说鲛人油之事后,他愈发蠢蠢欲动。
李斯是修建陵墓的总负责人,一直以来的要求就是尽善尽美,一切都必须尽全力做到最好,用在陵墓上的每一块料子都要经过层层筛选。
前几日,一位同乡从楚国回来,将那鲛人油描述的神乎其神,说那油点燃之后奇香无比,十分耐用,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油脂可以燃烧数日不见丝毫减少,于是开始有人预测小小一块应该能燃烧一年。也因那一特性,鲛人油价格一路飙升。
刘好平时便喜欢看一些野史古籍,得知鲛人油的存在,他才真正相信深海之中有鲛人的传说。
据古籍记载,深海之中有鲛人,人身,其尾如鱼,身长九尺,女鲛绝色无双,男鲛高大俊美,善织鲛绡纱,价值千金,落泪成珠,价值百金。
刘好没想到全身是宝的鲛人,炼化成油后,不但可以做熏香,还可以制成灯盏。陵墓建在山腹之中,待竣工封上入口,普通灯油燃尽,墓内便会陷入永久的黑暗。一滴鲛人油凝固后可以燃烧一年,倘若用大量鲛人油制成可燃烧百年千年的长明灯,不止可以讨好李斯,说不好会令君心大悦,那么他便不再是骊山忍受风吹日晒的监工,进入朝野指日可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刘好从只手遮天、美女环绕的美梦中醒来,更加坚定了那份制作鲛人油灯的决心。
每个月初,咸阳都会准时送来工钱,修建陵墓的工人有两万,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刘好大致算了一下,两万工人一个月工钱可以买一百斤鲛人油,陵墓所需灯盏大概需要三百斤,只要忍受三个月,他就可以凑齐制作灯盏的原料。纵使日后扣下三个月工钱的事情败露,功大于过,这本就是为秦王着想之事,他相信非但不会受到处罚,还会得到奖赏。
下定决心,刘好当即遣心腹前往楚国纪山。
起初,武鸣谦是有些犹豫的,毕竟把鲛人油用于陵墓,牵扯到家国大事。可对方给的数目实在难以拒绝,他纠结一日,最终还是接下了定金。
三百斤鲛人油,不是一两个鲛人能够炼制出来的。这一次他找到黑蛇,开口就要三十个鲛人。
大量掳掠鲛人,势必会暴露身份,黑蛇这次没有一口应下。
迟迟等不到回应,武鸣谦心里有些慌,秦人定金已收下,若是反悔,定然会招致祸端。虽然普通秦人不一定是术士对手,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并无把握能与一国对抗,能轻松挣到钱财,谁也不会傻到横生枝节。
海风呼啸,吹得人双目湿润混浊,武鸣谦侧身背对着风口,置于身前的双手交握收力,挪动脚步,靠近山洞一步。
“随着族人不断失踪,鲛皇一定会有所察觉。妖君既然恨极了鲛人,迟早要与鲛皇正面交手,又何必顾虑那么多。”
黑蛇血红双目转动,居高临下俯视着身着鹤氅的人族术士,他听得出来那话里的怂恿之意。
“你在教本座做事?”
“不敢,我只是想帮妖君分析局势而已。”武鸣谦表面不卑不亢,内心还是没底的,他不是黑蛇对手,如若惹怒对方,今日非死即伤。
“别这么害怕,本座不会轻易杀你。”一声轻蔑笑声回荡在山洞,黑蛇视线从武鸣谦身上移开:“你说得对,本座迟早会与琉年交手,早一些也好,本座一直期待和他见面。”
武鸣谦暗自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好奇问:“敢问妖君,与那琉年有何恩怨?”话音未落,一道犀利视线扫过,他顿觉头皮发麻。
“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少打听,以免惹祸上身。”
窸窣声响起,漆黑长尾消失在山洞拐角处,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三日,三日后过来拿你要的三十个鲛人。”
武鸣谦双手抬起执礼,朗声道:“多谢妖君。”
每日十个鲛人失踪,那么大的动作很快引起樊胤怀疑。
想起南荣舟不止一次说过少主曾叮嘱要提防黑蛇,他暗恼自己大意,然而却为时已晚,他调动所有兵力搜遍全城,也未能找到那身体孱弱的黑蛇,同时不知所踪的还有平时负责照看黑蛇的医师。
全城搜捕之事惊动宫内的鲛皇,琉年当即下令召樊胤入宫。
樊胤不敢再隐瞒,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此事怪我,我不该捡黑蛇回来,更不该大意知情不报。”
琉年没有训斥他,而是问:“你觉得是否是那黑蛇所为?”
“属下无法确定,但医师失踪应与他有关。”樊胤回答。
“敌在暗,形势尚且不明,此事先不要声张,以免引起恐慌。今晚你亲自巡城,借此查明情况。”吩咐完以后,琉年又嘱咐:“人族历练还长,提醒南荣舟,不可将鲛人失踪之事告知少主,以免少主忧心。”
“是!”
樊胤双臂叠放身前,颔首揖礼,退出大殿。
今夜是第四日,三十个鲛人已凑够,樊胤亲自巡了一夜,也不曾发现任何异常。
翌日一早,他无暇回去更换衣物,便匆匆前往王宫面见鲛皇。
古朴肃穆的大殿,只有琉年和樊胤两个人。
今日琉年浑身酸软乏力,他手肘支撑在玉案上,单掌支撑着额头,闭目聆听樊胤禀报巡城结果。
叙述完细节,樊胤补充道:“昨夜并无鲛人失踪,也未发现可疑之人。”
慢悠悠揉捏着额角,琉年声线疲倦:“对方得知你亲自巡城,没有行动很正常。自今日起,你暗中查探,不要现身。还有,尽量安排修为高的将士巡城。”
“是!”樊胤郑重应下,转而问:“君上可是身体不适?”
琉年摆摆手:“无碍,你一夜未歇息,先回去吧。”
樊胤以为鲛皇是近来操劳所致,故而没有多想,行礼退出大殿。
自从加强巡防,无边城不再有鲛人失踪,黑蛇和医师也一直搜寻不到。
被提点过的南荣舟怕说漏嘴,甚少再联络琉璃。
琉璃无事不会主动找他,故而没有起疑。
无法打开结界,星知内心愈发焦灼,试图硬闯的她,得到的只有训斥和禁闭。
幽暗森冷的石室,回荡着诡异的水滴声。
星知闭目打坐,却始终无法静心。
“阿知… … ”
星耀的声音穿透石门。
星知闪身冲向石门,隔着厚重石门大声问:“长兄,你可是来救我的?”
外边沉默须臾,便听星耀道:“阿知,你安心思过,君父今日遣了修为最好的几位将士前去陆地寻星言和子霄,想必很快便会带回他们的消息。”
“当真?”星知惊讶,这些时日,君父一直不曾表态,她以为他是放弃二兄长了。
“当真,我亲自送他们出的城。”
听到长兄的回答,星知心情并没有好起来。
“此事本是我之过,君父派遣他们前去,对他们不公平。若是出事,我心里难安。”
“与你无关,他们均是星言心腹,此次是他们主动求君父的。”星耀柔声宽慰。
星知顺着石门滑坐下去,未再言语。
外面的星耀静静陪她许久,才转身离开。
大雪簌簌飘了两日才停歇,这是今年冬日的第二场大雪。
每每入冬,琉璃都恨不得时刻抱着燎炉。
凛冽寒冬,诸国之间的战争并未停止,反而愈发激烈。
近来秦国再次和魏国、赵国交战。
不知是不是幼时曾在赵国为质的缘故,嬴政格外关注赵国,只要对方有所动作,他便会下令攻打。
前些时日,暗探传回消息,不安分的赵国试图联合诸国以讨伐名义攻打秦国。
本就不喜赵国的嬴政又哪里会给赵王机会,近几日议政殿上,曾多次商讨攻打赵国的计划。
琉璃多少也听说一些前殿发生的事,她知道这几日嬴政忙于政务,故而没有前去打扰,只是将搜罗来的文章著作交于候在殿外的寺人。
这日,天气难得暖和一些。
琉璃施法将燎炉挪到牖扇旁,围着炉子晒太阳,暖烘烘的氛围让她有些犯困,迷迷糊糊间竟真的睡了过去。风声、鸟声交错,倒也没有影响她入睡。
日头西斜,逐渐偏离殿宇。
一阵冷风掠过,琉璃猛然睁开双眸,却发现殿中多了一人。
她坐直身子,裹紧狐裘,问端坐在案几前的人:“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事?”
嬴政放下简策,不答反问:“你近来为何躲着寡人?”
琉璃被问的一怔,她眨巴了几下眼睛,无辜道:“我没有躲着你。”
“那你为何每次都把简策交给殿外的寺人?”
“我听说你近来政务繁忙,交给寺人,是不想打扰你和臣子商讨国事。”
琉璃挪到他对面坐下,斟了两殇热茶,递过去一份。
嬴政接过,捧在手心,表情有些讪讪。
“寡人以为你是因郑云初,才要避嫌。”
“我与你清清白白,为何要避嫌!这些年,宫里那么多流言蜚语,我都未曾在意过,又怎会因郑云初而不顾自己的责任。”
琉璃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嬴政不过是她历练途中命定的考题,她只需陪着他结束乱世即可,其他的并不重要。
再次听到‘责任’二字,嬴政握着耳杯的长指紧了紧。
“寡人,就只是你的责任而已?”
“还是历练考题。”
忽略对面人的神情,琉璃拿出一块蔗糖放进口中,将布袋推过去。
嬴政睃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拿,而是提醒:“甜食对牙齿不好,以后少吃一些。”
“鲛人生来不会更换乳牙,甜食不会影响我的牙齿。”
琉璃露出整齐洁白的两排门牙,如珍珠的皓齿确实跟普通幼童乳牙一样小巧。
第156章 燕丹成婚
嬴政面上闪过诧色, 但很快恢复如常,转而问:“人族入轮回,可否转生为鲛人?”
“你怎么和武… … ”
话脱口, 琉璃及时噤声。嬴政虽不知道魂魄武庚的存在, 但一定读过历史, 亡国之子也是会被载入史册的。
嬴政轻扬剑眉,狐疑瞧着她。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 “我不知人族魂魄能否转生为鲛人,新的生命没有前世记忆,谁也无从知晓自己的前世。”
侧身倚靠在牖扇外的武庚闻此话, 转身趴在牗楣上,语气幽幽:“看来不止我一个人想转生为鲛人。”
琉璃侧头睇了他一眼, 却听他接着道:“说起来,鲛人生命漫长, 容貌出众,的确是最好的投胎选择。”
随之,一声悠长叹息响起, 她再侧头时, 只瞧见一抹月白衣摆,不用猜, 也知道武庚又去殿脊上发呆了。
“在看甚?”嬴政见她频频看向外面,好奇问。
“看落日晚霞。”
这处前殿的牖扇正对南方, 无论早晨亦或傍晚,都有日光, 琉璃所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天边落日。
嬴政起身挪到她身旁, 转头举目望去,今日夕阳很绚烂。
袖袍相触, 发出极轻窸窣声,鲛人听觉敏锐,琉璃耳朵微动,垂眸看去,玄色与淡蓝相叠,犹如深海之底那些被蔚蓝海水环绕的黑色礁石。默默把广袖拢起,收到腿上,她又拿起一块蔗糖放进嘴巴里。
“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她起身退后两步,启唇提醒。
嬴政轻轻‘嗯’一声,拿起简策,起身走向殿门。
行至殿门处,身后传来一道空灵甜美之音:“待你空闲,去见见太后吧。”
在原地伫立良久,他才开口:“被禁足在棫阳宫,想必她并不想见寡人。待日后,寡人和她都放下隔阂,再见面也不迟。”
只是,嬴政永远也想不到,与母亲再次见面便是此生的永别。
琉璃甚少会主动过问他人家事,嬴政不愿,她也未再多说什么。目送那么玄色身影跨出殿门,直至消失在长廊拐角处,她才收回视线,回到案几前坐下。
一道月白影子飘落,稳稳落在牖扇外。
武庚没有跟随嬴政离去,而是趴在牗楣上问琉璃:“星知可有平安回到海域?”
琉璃诧异:“你与她何时有这般交情?”
“算不上有交情,只是突然想起她离开已有不少时日。”
“她而今在族中很安全。”
“她不寻子霄和兄长了?”
“听说她君父遣了几名修为较高的蝾螈将士前来陆地寻找子霄和星言。”
话至此,武庚未再继续多问,生前身为王室子孙,他见过不少人族术士,也见识过他们的能力。那个时候,人族术士只知鲛人,不知世间有蝾螈,他不清楚蝾螈的修为是何种程度,故此才会多嘴问询星知安危。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落日隐去。
樊尔回到章台宫,刚好赶上飧食时间。待送吃食的宫人离开,他迈入殿内,把宫外寻来的几卷简策递给琉璃。
琉璃接过,拿出一卷展开,是农家典籍。
盘膝在案几前坐下,樊尔拿起玉箸,状似无意道:“今日,我在宫外听到了燕丹的消息,他与姬如悦成婚了。”
“真的?”琉璃惊喜抬头。
樊尔点头,“姬如悦被嬴政遣人送回去,自然不太好嫁,燕王主动替儿子求娶,卫国君主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拒绝。姬如悦被你抹去记忆,喜欢了燕丹,也算是一段意料之外的姻缘。”
“燕丹他… … ”琉璃欲言又止。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纵使再不愿,也难以违抗王命。人族到他这个年龄,父母怎还会允许他任性胡闹,当年若不是他入秦为质,何至于拖到如今。”
樊尔说这些并无恶意,人族寿命短暂,二十岁加冠后娶妻生子,燕丹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孩子都开蒙读书了。
“但愿他能待姬如悦好一些。”琉璃说着拿起玉箸,夹起一块吃食。
五名蝾螈将士很快抵达楚国钜阳,入城后,他们一刻不敢耽搁,直奔纪山。
近来忙于炼制鲛人油的武鸣谦,没想到会再有蝾螈送上门来。顾不得熊熊燃烧的炉火,他豁然起身,大踏步走出炼丹房。
分到大量钱财的术士们同样很兴奋,获得财富的法子有了,他们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长生。
疾走如飞的武鸣谦倏然驻足,回转身巡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一名十分年轻的术士身上,问:“你可有看清来了几名蝾螈?”
“五名!”那人语气笃定。
思忖须臾,武鸣谦看着周鲁和王一道:“你们两个去准备雄黄粉,越多越好。”
“是!”两人异口同声应下。
其余术士跟着武鸣谦走出庭院,浩浩荡荡一百多人。
自从鲛人油的事情传开,近来又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术士。为表忠心,他们初来时都主动提出要入海捕鲛人。
鲛人之事,武鸣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决,哪里会需要他们多事,黑蛇本就阴晴不定,若是被他们的莽撞惹怒,后果不堪设想。他留着一众术士,无非就是为了捕蝾螈的时候轻松容易些,修为再高,仅凭他一人之力,是难以对抗蝾螈的。
鱼贯跨出院门,行在众人前头的武鸣谦径直走到山边,向山下眺望。
山间几名高大魁梧的男子,瞬息之间闪现至山顶,领头的是蝾螈族副将桀塰。
寒风萧瑟,掀起武鸣谦垂至脚面的氅衣,只见他抬脚跨出一步,先是揖了一礼,而后不疾不徐假意客气:“想必几位不是无故而来吧?”
桀塰居高临下睨着他,浑厚沉闷嗓音回荡在山间:“可是尔等抓了二少主?”
“原来他是你们的二少主… … ”
武鸣谦似笑非笑,缓缓抬起手挥了一下,他身后的一众术士迅速向四周扩散列阵,将桀塰与四名下属包围其中。
见此,桀塰与下属立时背对而立,周身凝聚灵力,戒备盯着那些正双掌结印的人族术士。
桀塰浓黑双眉皱在一起,冷声喝问:“二少主在哪?”
“兴是去了度朔山轮回转生。”武鸣谦眉眼含笑,并不惧怕魁梧壮硕的蝾螈将士。
桀塰虽未去过度朔山,但也知道那是鬼界入口,那是人族死后才会去的地方。他双目猩红,粗粝大掌握的咯吱作响。
“几位不必动怒,你们很快便能与你们的二少主团聚。”
一位术士嬉笑着调侃,细长眼睛里是狡黠之色。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武鸣谦没有阻止那些术士,而是闲庭信步走出阵法,在远处静观其变。术法交错间,开始有术士负伤倒下,他看得出来那五位年长不少的蝾螈修为很高,修为越高,练成长生丹药的可能便越大。横亘细纹的唇角浮动,勾起一道愉悦弧度,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长生希望。
周鲁和王一道拖着沉重的雄黄粉走来,身后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痕迹。
一名蝾螈下属余光瞥见雄黄粉,传音提醒:“副将,是雄黄粉。”
“施法设结界。”桀塰说着,率先双掌结印。
暗如水纹的结界很快弥合在一起,武鸣谦神色一凛,呢喃出声:“奇怪,他们怎会知晓要用雄黄粉对付他们… … ”
“是了,定然是星知逃回了蝾螈族!”
想到那个被澜羽放跑的蝾螈族少女,脸色铁青的武鸣谦甩袖走上前,高声吩咐:“想办法破开他们的结界。”
众术士双掌凝结灵力,转而施法攻击结界。
周鲁和王一道将雄黄粉堆放在地上,折返回去搬剩下的。
先后跨进院门,落后一步的王一道一把拉住周鲁的手臂。
“先前两次均都失败,我总觉得事有蹊跷。古籍记载可用蝾螈炼制长生丹药,可世间哪有长生之人,那所谓的长生秘诀该不是前人故意写下,戏弄后世的吧!”
其实,周鲁亦心有疑虑,蝾螈血脉特殊,可使残肢断臂新生,但并不一定能让人族长生。人心贪婪,万年之前,若真有人成功,蝾螈在那时便会被灭族。
“周兄?”王一道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收起思绪,周鲁问:“你想离开纪山吗?”
王一道犹豫着没有回答,反问:“为何如此问?”
“澜羽坠落山崖之事,我一直觉得没那么简单。后来,埋葬澜羽尸骨之前,我特意查看过,皮.肉腐烂看不出端倪,可骨头骗不了人,我清楚摸到他左胸肋骨处有凹陷的划痕。”
“划痕?”王一道愕然:“你的意思是… … ”
周鲁无声点头。
缄默对视片刻,王一道咽了两下口水,“武先生待人一向温和,他怎会无故杀害澜羽?你是不是想多了?”
“起初,我也觉得自己想多了,可自从他残忍杀害鲛人,炼制大量鲛人油贩卖,我便愈发觉得澜羽死的蹊跷。那晚雨声很大,无人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我猜测是澜羽某些话威胁到了武先生。蝾螈那对主仆年龄不大,看起来没有任何心机,我始终不相信他们会蛊惑澜羽。”
“外表是可以伪装的,那对蝾螈主仆看着天真,兴许心思深沉呢。”
“就算那对主仆心思深沉,可澜羽毕竟还是孩子,不该犯错一次,就付出生命的代价。”
听到周鲁这话,王一道沉默了。是啊,纵使被蛊惑,澜羽也罪不至死。
举目看向存放雄黄粉的库房,王一道问:“我们还要继续搬雄黄粉吗?”
“搬!”周鲁大步走向库房:“只有搬齐足量的雄黄粉,才好趁乱离开。”
说实话,王一道也不想待在这山上了,每晚听着鲛人凄厉地叫声,他睡都睡不安稳,更是时常被噩梦惊醒。
“你等一下!”他喊住周鲁,“我们在山上这段时间,虽没有功劳,可也负过两次伤,不能不要补偿,我们先去把分到的那笔钱财带在身上。”
迟疑稍许,周鲁点头:“也好,下了山,走到哪都需要有钱财傍身。”
两人打定主意,匆匆走向后院。
将所有钱财牢牢绑在腰间,王一道用力蹦了几下,确定不会掉出来,才快步跟上前方周鲁。
来回又搬了三次,直到雄黄粉堆成小山,两人才停下,在凛冽寒冬里擦去额头汗水。
结界还未破开,武鸣谦也加入其中。
周鲁和王一道无声对望一眼,趁着无人注意他们,快速闪身至一块山石之后,沿着结着薄冰的小道向山下而去。
第157章 掩护逃离
寒风阵阵, 月色飘忽,将近圆满的月亮时而躲到暗云背后,时而探出半个身子。
术法相击, 照亮纪山之巅。
戌时初, 结界终于破开了一条细长口子。
武鸣谦惊喜睁大眼睛, 回头搜寻周鲁和王一道的身影,却只看到堆成小山的八袋雄黄粉。眼角笑意凝固, 再次巡视一圈,依旧没有看到两人身影,关键时刻不知所踪, 他脸色顷刻阴沉下去。
“杨扉,周鲁和王一道呢?”他大声问左边与两人关系不错的那名术士。
“我不晓得。”
杨扉一脸茫然, 下意识环顾四周。
眼见着结界要弥合在一起,武鸣谦顾不得其他, 单掌凝结灵力拖动一袋雄黄粉近前,粗粝手指捻出一道灵力划破布袋,如流沙般的雄黄粉在灵力地驱动下灌入裂开一道口子的结界。
“都快施法避开雄黄粉。”桀塰高声提醒, 言语间, 他周身已然凝聚灵力,试图隔挡从天而降的粉末。
另外四名蝾螈将士晚了一步, 裸.露在外的皮肤沾了稍许粉末,顿觉皮肤刺痛无比, 他们来不及抓挠,及时凝聚灵力护住身体。沾染雄黄粉之处隐约显现墨黑色鳞片, 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由于有四名蝾螈将士灵力受损, 上方结界很快出现裂痕,不出半个时辰便崩塌消散。
其中一名蝾螈将士闪身至桀塰身边, “桀副将,你先离开,我们断后。”
“不可,我怎能抛下你们,独自逃命。”桀塰想也没想,当即拒绝。
“桀副将!”那名将士神情恳切,“若我们皆命丧于此,三少主不知二少主身殒之事,定然还会闹着来陆地,不能再有蝾螈踏足陆地了,副将!”
这番话让桀塰心生犹豫,族中若不知晓陆地情况,便会不断有将士上岸罔送性命。可他作为副将,又怎能丢下同族独自逃命。
不再迟疑,他坚定道:“要走一起走!”
那名将士露出手背上显现的鳞片,“来不及的,我们四个均已被削弱修为,很快便会显现真身。桀副将,别再耽搁了,趁着还有机会,我们掩护您离开。”
“可… … ”
“我们不是为了您,我们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同族。”那名将士急生打断他,神情悲壮,已然下了必死决心。
另外三名将士纷纷重复这句话,以此催促桀塰下决定。
一众术士只看得见他们在交谈,但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看着几名下属裸.露皮肤上若隐若现的鳞片,桀塰咬紧后槽牙,艰难点头答应。人族术士若是不知雄黄粉可以削弱蝾螈灵力,他们自然不会惧怕,最大弱点被敌人知晓,也只能暂且忍气吞声回深海想办法。
默契对视颔首,桀塰在四名下属的掩护下不动声色后退。
武鸣谦年纪虽大,眼神却极好,第一个察觉出他们的企图,没有犹豫,他当即吩咐后方术士堵截。
山脚下地面凹凸不平,周鲁一个不慎差点摔倒,踉跄稳住身子,他扶住旁边树干吁了一口气。
王一道拍拍腰间沉甸甸的钱币,“别说,这点东西还挺沉,坠得我腰酸背痛,平时修炼也没这么累过。”
周鲁站直身子,举目眺望前方树林。月亮自云后探出头,洒下一片月光,风过卷走地面枯叶,发出沙沙声响。
掐指算了一下时辰,他提醒:“快走吧,趁着武先生还抽不开身,我们抓紧时间离开距阳城。”
王一道回头望了一眼山顶方向,匆匆跟上周鲁,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晨曦时分,薄雾笼罩大地,处处都覆盖着一层冰霜。
桀塰满身伤痕逃下纪山,捻诀消失在山脚下。
与此同时,周鲁和王一道也顺利出了城,一路向母国魏国而去。
劳累一天一夜,抓获四名蝾螈,也算是收获颇丰,武鸣谦没有再命人前去追捕桀塰,而是拿出治疗的丹药分发给众人,“诸位辛苦,都先去疗伤吧。”
“多谢武先生… … ”
那些负伤的术士接过药丸,纷纷对武鸣谦揖礼致谢。
剩下一部分没有受伤的人,则负责埋葬牺牲的术士。
蝾螈魂魄回归太月古城,便无法再离开。
自从副将桀塰带领将士前往陆地,星言和子霄便没有一刻安心过,日日守在关押星知的石室外愁眉苦脸。
石室内的星知同样愁眉苦脸,不止是对桀塰他们的担忧,还有对兄长和子霄的愧疚。万年来,蝾螈族始终平安无事,却因她的大意而暴露,若是招来祸端,她将是万年来最大的罪人。
每每想到二兄长和子霄可能已殒命,她便以泪洗面,恨自己任性,恨自己对樊尔的执着。
石室内又一次响起啜泣声,压抑而痛苦。
“二少主,当真没有办法现身?”
这是子霄第一百零五次问星言了。
星言睨了他一眼,不耐回答:“琼华阁有结界,我无法进去寻找破解之法。”
生前,星言时常会去琼华阁,但从未想过翻阅术法以外的典籍,要知有今日,他当初定会抽空把所有典籍都看上一遍。
子霄默不作声,却将星言那句话记在了心里。
深夜,降风猛然惊醒,快速起身披衣,来不及回答妻子的问询,便闪身出了大殿。自继任以来,琼华阁从未有过异动,他不敢有丝毫耽搁。
琼华阁不过是存放各类典籍的地方,并未戒备森严,平时很多蝾螈都是可以自由出入那里的。选在深夜闯结界,只能说明对方不是蝾螈族。
降风第一反应是人族术士,可转念又觉得不可能。人族纵使会术法,也无法轻易悄无声息潜入设有结界的太月古城,更何况,深海一切都不可测,人族不是水中种族,冒险入海,极有可能有来无回。
带着各种猜想,降风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琼华阁。然而,玉砌雕栏的阁楼前除了一群缓缓游过来的鱼群,别无他物。方才还有异动的结界,因他的到来再无动静。
虽然已是魂魄,但一向惧怕降风的子霄还是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长尾局促静止,鱼群穿过他的身体游远。
就在这时,降风周身骤然汇聚灵力,布满漆黑鳞片的长尾大力摆动,掀起阵阵漩涡,向四周扩散。生长在海底的海草颤巍巍摆动,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子霄身影飘忽,本能抱住一根玉柱,几乎要被卷进漩涡中。
幸好星言及时赶来,拉他躲开盘旋的漩涡,闪身躲到一块礁石之后。
“你来此做甚?”星言不悦呵斥。
“我想闯入结界,进琼华阁寻找可现身之法,我想亲口告诉三少主,不必再愧疚,更不必为了复仇而冒险。”
子霄神色凝重,那双黑眸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星言哑然,他早就看出子霄心仪妹妹,甚至想过劝说星知放弃樊尔,考虑子霄。然而,他碍于身份悬殊,一直未曾提及,直至而今的生死相隔。
约莫一刻左右,漩涡终于停歇,降风挥袖打开结界进入琼华阁。
结界大开,星言见状,来不及多想,拉上子霄便冲了进去。
身后结界恢复如初,透明如海水。
降风在琼华阁内巡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异族闯入,他才放心离开。
偌大的阁楼内,整齐摆放着数不尽的术法典籍,子霄举目望去,不由睁圆眼睛。生前,星知不爱来琼华阁,每次都是首领遣长老们亲自前去居所传授术法,所以这是子霄第一次进入这里。
忙着翻阅典籍的星言,未曾注意到他的反应。
寂静深夜,谁也没有发现琼华阁内有两个魂魄在不知疲倦地翻阅典籍。
通体泛着五彩流光的鱼群游过穹顶,毫无阻碍穿过结界,吐着泡泡,一路向无边城而去。
鱼儿浑身通透明亮,仿若燃烧的灯盏,照亮深海之底。
无边城内,一道身着铠甲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铺着玄铁的宽阔街道上。
浮碧王宫,宫门大开,两队海桑军分别战列两侧,宫门口立着一位颇为英气的女鲛,正是樊尔的母亲白婼。
看到不远处的熟悉身姿,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忙迎上去。
“阿胤,你终于来了。”
“君上如何?”樊胤凝眉急切问。
白婼摇头:“不容乐观。”
樊胤未再多问,与妻子一起匆匆进入宫门。
今夜的浮碧王宫无人入眠,宫女侍卫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一众长老占卜师们候在永极殿外,均都神色凝重,眼巴巴瞅着紧闭的殿门。
樊胤走上去,低声询问:“多久了?”
“约莫有两个时辰。”大长老回答。
就在两人交谈间,殿门应声而开,鲛后楹婳亲自送医师出来。
大长老率先上前,急切问:“君上如何了?”
楹婳垂眸掩下泛红双目,侧身让开,“君上想见诸位。”
闻此话,大长老顾不得仪态,第一个冲进去。
内殿之中,脸色苍白的琉年斜倚在床榻上,疲倦看着众人。
大长老声音发颤:“君上可有好些?”
“医师施针两个时辰,毒已解了一些,暂时无大碍。”琉年唇色还有些乌青。
天巡阁阁主问:“君上中的何毒?”
琉年不动声色瞟了樊胤一眼,含糊摇头:“暂且不知。”
几位长老占卜师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鲛皇不想明说,于是也都不再询问。
琉年清楚自己的身体,三日之内是无法处理政务了,让长老占卜师都进来,就是为了安排明后日的政事。
各自领下需负责之事,众人执礼告退。
樊胤没有退出去,等其他人都离开后,他跪倒在床榻前。
“属下该死。”
琉年挥挥手,示意楹婳和白婼先出去。
明白两人有话要谈,楹婳拉着白婼离开内殿。
偌大寝殿,亮如白昼。
樊胤抬起头,再次道:“属下该死,请君上治罪。”
“你何错之有?”
“倘若我没有捡回那条黑蛇,就不会有鲛人无故失踪,君上亦不会中蛇毒。”
“下次注意便是。”
于琉年而言,樊胤永远是年少时的玩伴,无可替代的挚友。
樊胤自然清楚琉年的心思,幼时被包庇也就罢了,他不想永远都活在鲛皇的庇护下,遭族人诽议。
从腰间掏出兵符,他双手捧起:“请君上治罪。”
剧烈咳嗽声响彻在内殿,琉年拢指成拳抵在唇上,极力压下喉间腥甜。
“君上息怒!”樊胤爬到床榻前,为琉年输送灵力。
约莫一刻左右,琉年缓过来止住咳嗽,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再输送灵力。
第158章 自刎水源
往昔的主仆, 而今的君臣,只是一个动作,两人便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樊胤骨节蜷缩收起灵力, 跪在原地没有挪动, 攥紧掌心兵符, 不敢再拿出来,惹鲛皇不快。
琉年淡淡睃了一眼那青筋凸起的拳头, 视线落回樊胤脸上,问:“近来是否还有鲛人失踪?”
樊胤摇头。
“你先起来吧。”琉年不喜欢别人一直跪在自己面前。
迟疑须臾,樊胤起身退后稍许, 问出心中疑惑:“不过曲曲一条灵力低微的蛇族,怎会轻易伤到君上?”
“他应该不是普通蛇族, 而是被蓄意培育的。传说,上古时期, 有一种豢养毒物的法子,被挑中的一些毒物,每日必须吞食有毒性的同类、异类以及毒草, 最后幸存下来的那一个会百毒不侵, 浑身是毒,一滴血液便能要人命。”
琉年垂眸盯着掌心纵横的暗黑纹路, 轻声低语:“幸好有修为撑着。”
“闵空医师是鲛族最年长的医师,相信他很快就能配制出解毒丹药, 君上一定会没事的。”樊胤更加愧疚,一双浓重剑眉深深蹙起, 又想跪下去, 却被鲛皇一个眼神制止了。
琉年不动声色把双手隐藏在袖子里,嘱咐:“记得提醒南荣舟一声, 不要把本君中毒之事告知少主。还有,务必尽快找到那条黑蛇的下落,以免他再残害同族。”
“是!”
樊胤恭敬应下,没再打扰鲛皇,低头退出内殿。出了浮碧宫,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军营,调兵全城搜捕那条黑蛇,任何犄角旮旯都不可放过。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调遣将士时,那条黑蛇自刎在了无边城水源。
剧毒蛇血与底下水流融合在一起,很快便蔓延全城。
海水不可直接饮用,万年前鲛灷建造无边城之时,特意在城下挖出一处连通全城的水源。小黑蛇之所以潜伏至今,便是为了寻找鮫族水源。
正如琉年所言,小黑蛇正是黑蛇妖君豢养的毒物,几百年来的培育,就是为了这一日。
藏匿在岸上的黑蛇算着时机差不多了,便施法操控无边城的毒物自刎,以此让所有鲛人中毒。被水稀释过的蛇血毒性会相对小很多,不会要了鲛人性命,但却可以让他们没有反击能力。一直以来,黑蛇的目标都是琉年和樊胤。
不出一日,无边城许多鲛人都中了毒,出现了乏力低烧的情况。鲛人体温低,只是低烧就已是难捱。
得知那些普通鲛人症状与鲛皇相似,樊胤自责的同时,立时加强兵力。
就在无边城一片混乱之时,桀塰带着星言和子霄身陨的消息回到太月古城。
虽然早已猜到那种可能,但亲耳听到二儿子死于人族术士之手,降风还是当场震怒。
桀塰很想不顾受伤的身体,请求首领准许他带兵攻上陆地,为二少主为死去的同族报仇,可他心里更清楚,人族术士清楚蝾螈的克星,在想到对策之前,不可让同族再罔顾性命。
压下冲动,他跪地叩首:“属下该死,不但没能为二少主报仇,还没有护住几名将士的性命。”
看着那满背血痕,降风霎时冷静下来,把欲要调兵遣将攻打人族术士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作为蝾螈首领,他更不可为了一己之私,随意决定同族的性命。
暗暗施法缓解心口绞痛,他声音沙哑道:“快起身,这不是你的错。”
桀塰固执跪着,坚毅双目有些泛红,“修炼千余年,却对付不了区区人族术士,属下惭愧。”
“那不是你的原因,人族术士知晓蝾螈弱点,纵使你有数千年修为亦有可能会失败,相信他们不会怨怪你的。”降风宽慰他。
桀塰宽厚肩膀轻颤,几欲落泪,但蝾螈男儿的骄傲,让他硬生生忍住了。他又何尝不知,他们不会怪自己,他只是太过愧疚,往后余生,他都要活在自责里。
降风上前,轻拍他的肩头,“快些起来回去疗伤。”
桀塰麻木起身,并未听话离开,而是道:“人族术士残害我蝾螈,这个仇必须要报,不知首领可知历代典籍中是否有化解雄黄粉的相关记载?”
“在陆地没办法化解,但在海中可以避免,海水是流动的,蝾螈真身遇水滑腻,雄黄粉无法附着在皮肤上。若想复仇,唯一的办法是将那些人族术士引到深海,不过他们不傻,应不会轻易上当。”
听到首领这话,桀塰双肩颓然耷拉下去,人族术士奸诈狡猾,他们既已知道用雄黄粉对付蝾螈,想必对万年前的屠戮了解颇深,绝无可能被轻易骗下海。
“就… … 没有其他办法?”他不甘问。
降风摇头,“这是最安全稳妥的法子。”
凝神思忖片刻,桀塰双目有了些许光亮:“不如,我想办法烧了人族术士的库房。”
“不可,太冒险,万一失败,你会有去无回!”降风厉声阻止,不待他再出声,接着道:“言儿命丧人族术士之手,作为父亲,我比你更想复仇,可在陆地,蝾螈处处掣肘,贸然行事等于送死。”
“行了,你先回去疗伤。”他说着,再次拍拍桀塰肩膀。
桀塰嘴唇嗫嚅几下,最后什么也没说,揖礼退出大殿。
星言和子霄的死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整个蝾螈族,也不可避免穿到星知耳中。
消息传到石室之时,南荣舟还未离开。
星知托长兄找来南荣舟,是为问询琉璃和樊尔的近况,她内心里是打算放弃执念的,可又忍不住想知道樊尔的消息。二兄长身陨之事传来,她先是愣了一瞬,随机扯开嘴角苦笑,不知不觉已然泪流满面。
在此之前,星知甚至在幻想二兄长还活着,就像当初自己和子霄一样被关在纪山设有结界的山洞里,并没有被炼成丹药。
她懊恼之下给了自己两巴掌,二兄长和子霄因她丧命,她甚至还在想着樊尔。
石室之外,南荣舟听到那两声清脆声响,张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星知。
“阿知… … ”星耀喉头似是堵着一个拳头般难受,压抑到呼吸困难,声音里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与星言相差两百岁,历代少主因权势多有不合,然而他们关系却极其和睦。星言性格洒脱,没有野心,从不觊觎他的位子。
当时离开太月古城,前往陆地之前,星言还承诺,定带着星知平安回来,谁成想那次竟是永别。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声音恢复稍许清亮:“阿知,星言不会怪你的… … ”
“可是,我怪自己!”星知急切之声穿透石门:“不止二兄长,还有子霄,我曾承诺他,将他带出深海,就必须带他回来,可我却食言了。我不该随意在人族提及蝾螈身份,不该逃脱之后不联络你们告知人族术士的阴谋,我最不该的是跟去陆地。”
几声啜泣以后,星知继续道:“我明知樊尔和琉璃不可能在一起,却还是担忧他越陷越深,怕他更加不肯多看我一眼。我总是奢望一个可能,认为只要足够执着真诚,种族差异不是阻碍。我从未想过,我的执念要用二兄长和子霄性命作为代价,若知如此,我定然会逼迫自己放弃樊尔… … ”
“阿知!”星耀出言安慰:“蝾螈族注定有此劫难,就算你没有踏足陆地,人族术士依然有可能得知蝾螈的存在,这兴许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不!这不是必然。”
星知一把抹去脸上泪水,眸中浮现恨意,“那个心仪樊尔的人族贵女必须死,如若不是她把我们的蝾螈身份告诉人族术士,二兄长和子霄便不会出事。”
听到这里,南荣舟表情从愕然转为复杂。他有想过琉璃和樊尔有可能会日久生情,可当他真的亲耳听到樊尔心仪琉璃,他还是震惊的。而鲛人容貌惊人,让人心生倾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为了区区一副皮囊,便妄想长生,残害异族,这做法着实令人唏嘘。
这世间爱而不得的人很多,耍手段害别人的却是极少数,南荣舟知道有些不地道,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那是怎样一位人族女子,他还没见过满腹阴谋算计的。
石室内的星知还在唠叨,南荣舟纠结再三,最后还是假意轻咳一声,慎重开口问:“那位人族贵女可会害琉璃?我的意思是她喜欢樊尔。”
乍一听到这声问询,星知愣怔一瞬,才回答:“应是不会,她想要获得长生和樊尔在一起,琉璃的血肉又无法让她长生。”
南荣舟无声长吁一口气,默默把那一句‘那就好’咽回肚子里。转而安慰星知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回到南荣府,南荣舟发现全府上下都病怏怏的。
想到星知所说的人族术士,他心里咯噔一下,抓住一名女鲛侍,“我阿父阿母身体可有不适。”
“他们亦中了毒。”女鲛侍声音嘶哑。
中毒?并不知鲛皇中毒的南荣舟惊诧睁大眼睛,蝾螈族和鲛族同时发生异常,莫非都与人族术士有关。松开女鲛侍,他急匆匆去了父母居所。
房门敞开,医师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他,主动颔首。
南荣舟双手虚于身前回了一礼,闪身进内。
“阿父,阿母,你们身体如何?”
“不必担心,我们无碍。”南荣舟母亲笑容慈祥。
南荣舟近前握住父母的手,关切问:“怎会突然中毒?”
“一夜之间,许多鲛人皆中毒,大长老猜测毒液可能在水源。”南荣舟的父亲道。
近来,鮫族和蝾螈族所发生的事都有蹊跷,南荣舟不敢再耽搁,简单与父母言明情况,便去寻找樊胤了,长老们住在浮碧宫,他不可随意出入王宫,只能去找住在宫外的将军。
一路打听,得知樊胤正在城西搜寻那条小黑蛇,他掉头去了城西。
樊胤远远瞧见南荣舟,朝他招招手。
南荣舟几个闪身,便到了他跟前,“将军,蝾螈族… … ”
“君上让我提醒你,不要将他中毒之事告知少主。”樊胤打断他。
“君上也中毒了?何时中毒的?”
“前日,昨晚医师施针,已缓解不少。”
樊胤简略回答。
南荣舟神情凝重,他愈发觉得这是人族术士的阴谋,只是鲛人又不能炼制长生丹药,人族术士又为何会对鲛人动手。
樊胤见他凝神沉思,没有再理会他,转身欲走。
“将军!您稍等一下。”南荣舟及时喊住他。
第159章 蛇妖万君
樊胤身形顿住, 不耐回头睨他,“还有何事?”
“不止鲛族,蝾螈族近来同样有变故… … ”南荣舟一口气将人族术士用蝾螈炼制丹药之事讲述一遍。
脸上不耐消失, 樊胤神色转为严峻, “你的意思是… … ”
“中毒与炼丹之间有关联, 不然无法解释为何会如此巧合,鲛人无故失踪, 蝾螈二少主身陨,两者时间相近,很难不让人怀疑。”南荣舟说出自己的猜测。
听着南荣舟的分析, 樊胤陷入沉思。千年之前,陪同鲛皇历练期间, 他接触过人族术士,印象中, 那些术士对鲛人没有企图,这次为何… … 莫非也是因为长生丹药?
想到那一层可能,樊胤那双与樊尔一般无二的柳叶眼微眯, 浓黑剑眉蹙起。若真如猜想, 不止无边城鲛人,陆地上的少主和樊尔亦会有危险。
“南荣舟… … ”他刚想嘱咐南荣舟提醒琉璃提防人族术士, 无边城上方的结界却突然出现巨大波动。
樊胤和南荣舟同时仰头向上看去,恰巧此时, 一条黑色长尾用力砸在透明结界上,足有千年树木那般粗, 巴掌大小的鳞片层层叠叠, 如锋利刀片一般,划过波动不已的结界。
“那是何物?”南荣舟惊讶出声。
“是蛇尾!”
“怎会有那么大的蛇尾?该不是蛟龙吧?”
“不是。”
樊胤没见过蛟龙, 可也分辨得出那鳞片不属于蛟龙。倘若没有猜错的话,上方这位便是那条小黑蛇的主子,只是鲛族从未与蛇族结怨,这位为何如此?
“莫非… … ”南荣舟呢喃出声:“中毒与炼丹没有关联?可为何时间会如此巧合?难道人族和蛇妖有勾结?”
呢喃声未落,上方结界再次出现波动,蛇尾扫过,调转方向,向城东浮碧宫而去,眨眼功夫便不见了。
见此,樊胤神色一凛,顾不上再搭理南荣舟,高声吩咐一众海桑军放弃搜寻,立刻前往浮碧宫。
鲛皇中毒最深,经过多次施针,灵力才勉强恢复两成,解毒丹药还没配制出来,蛇妖若是抢先破开结界进入浮碧宫,后果不堪设想。
城中鲛人大半都中了毒,宫中还能抵抗蛇妖的,更是不多,樊胤一刻不敢耽搁,以最快速度赶往王宫。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待他抵达之时,浮碧宫上方的结界裂开一道口子。宫内混乱一片,占卜师们在施法补结界,众长老们则与海桑军一起对抗蛇妖,他们虽中毒不深,但灵力多多少少都有受损。
被围困在中心的蛇妖没有幻化成人形,身长足有数十尺,长尾扫过,重伤数名海桑军。
樊胤施法接住几名将士,把他们平稳放在地上。
感受到熟悉气息,蛇妖倏然回头,猩红的阴鸷双目落在樊胤身上。
“好久不见,先生还是如此… … ”如此什么,他拉长尾音没有说下去。
千年前的记忆虽久远,但樊胤很肯定自己不认识对方,当年人族历练,他们结识的妖族并非蛇妖,而是鼠妖。
“你究竟是谁?”他厉声质问。
“我是谁?”一声嗤笑传出,蛇妖周身骤然凝聚灵力,震开围攻上来的海桑军,摆脱几位长老,眨眼间闪身至樊胤身前三尺的位置,身后同时筑起一道结界。
“今生吾是蛇妖万君,先生认不出,实属正常。只是不知先生是否还记得吾的前世,千年前,吾名曰帝辛。”说着,蛇妖长尾蜷起,幻化出人形,与千年前的那位人族君王一般无二,五官立体,下颌骨锋利,就连眉尾那颗痣都未有丝毫变化。
樊胤呼吸一滞,不敢置信睁圆眼睛。典籍中曾记载,人族身陨,魂魄在人间逗留七日后,会前往度朔山入轮回,再世为人,万年来从未有人族魂魄转生为妖,帝辛为何会… …
蛇妖笑:“先生可是在疑惑吾为何能转生为妖?”
心思被猜透,樊胤面色僵了一僵,没有否认,静待对方继续。
似乎有某种默契般,蛇妖万君并未真的等他开口询问,便继而道:“无论任何种族,被封印太久,多多少少都会积累一些怨气,大商亡在吾手上,吾又怎能例外。数百年前,吾之子武庚无意中闯进封印,吾才终于得以解脱。作为亡国君主,起初吾是没有心思轮回转生的,不过魂魄做久了,多多少少都会无聊乏味。然而可气的是,度朔山的山主却说吾怨气太重,让吾散尽怨气再去轮回转生。真是可笑至极,吾作为人族人皇,身陨后却要看一个小小山主的脸色,那轮回不入也罢。”
“放弃转生后,吾路过一座山头,恰逢蛇妖修炼成人失败,被春雷劈的气息奄奄,他本想用吾的魂魄疗伤,可却被吾占据了身体。说起来,吾还要感谢琉年呢!千年前,若不是他的鲛人血封印吾,吾又怎能轻易占了蛇妖的身体。”
万君森冷眸子闪过杀意,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下意识握紧。
最后那一句,明显带着恨意,樊胤自然听得出来,他警惕问:“你究竟想做甚?”
“当然是复仇了!”万君似笑非笑,语气漫不经心,似是在谈论天气一般轻松。
“复仇?鲛族与你并无仇怨… … ”
“无仇怨?”万君厉声打断樊胤:“若不是你们多事,大商怎会覆灭!”
注视着那张狰狞面容,樊胤剑眉颦蹙,历代鲛族继承者踏足陆地的时间几乎都是乱世,那也注定了新的王朝即将开启,前朝覆灭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大商气数已尽,纵使没有我们,他一样有能力覆灭你的王朝,就如而今,他的王朝被后世覆灭一样。人族寿命短暂,王朝覆灭,亦或崛起,终将都只是岁月长河中的一段历史,你又何必不愿释怀。”
“大商亡在吾手上,你让吾如何释怀?”
前世记忆自脑中一一闪过,万君双目猩红无比,似是要喷出火来。
结界之外的海桑军们戒备盯着蛇妖,几位长老则转而去帮占卜师修补王宫上方的结界。
看到那双泛起浓烈杀意的眼睛,樊胤第一反应是‘果然怨气很重’,自鲛人无故失踪,到大半同族中毒,他猜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会是帝辛的复仇。不对,而今应该称呼他为蛇妖万君。
想到还在陆地的儿子,他长吁一口气,郑重承诺:“其他鲛人是无辜的,只要你肯为他们解毒,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去。”
“他是本君的弟子,你若想复仇,只管冲本君一人来。”
一道威严之声陡然响起,众人回头,只见永极殿前立着一对璧人,正是琉年与楹婳。
众人纷纷抬起双臂颔首揖礼。
万君回转身,瞧见琉年苍白面色,他挑眉呵笑出声:“只你一人可不行,还要有他,亦要付出代价。”说着,他劈手一指,与此同时,掌心翻转,施出一道术法,击向樊胤。
樊胤闪身后退数十丈,侧身躲过,身后礁石顷刻裂成两半。
情况突然,周围海桑军立时举起长戟对准蛇妖。
一时间,双方混战在一起,万君恢复蛇身,长尾甩过,重伤了几名将士。
樊胤退到琉年身边,“君上身体还未恢复,不如先行回殿,剩下的交给属下。”
“他是冲着本君来的,本君又怎能弃族人于不顾。”
琉年不允许自己成为没有担当的领导者,这本就是一场有预谋的报复,蛇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更何况他又哪里忍心看着族人一个个倒下去。
“君上… … ”楹婳轻轻拉住琉年的手腕,那张一贯严肃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你现在修为只恢复两成,不是蛇妖的对手,不如就听樊胤的吧。”
暗自握了握无力的手指,琉年挣脱她的手,低声呵斥:“糊涂,你作为鲛后,怎能说出这种话,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本君怎可为了活命,不顾他们死活。”
成婚数百年,这还是第一次被呵斥,楹婳霎时红了眼眶,她又何尝不想顾及族人性命,可琉璃还小,身为鲛皇的丈夫若是出事,鲛族必定大乱。
咬咬下唇,忍下委屈,她再次拉住琉年,劝阻:“族人固然重要,可你也要以大局为重。女儿还小,你若出事,她又怎能肩负起鲛族重任。”
“是啊,还望君上三思,少主历练还未结束,您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事。”樊胤跟声附和。
想到女儿,琉年有些迟疑,可看到一个个将士倒下,他心里的迟疑开始一点点被瓦解,直到同样因中毒而修为受损的三长老重伤倒地,他终于放下内心的纠结,转身入殿,翻找出一个玉匣子,从里面取出一物放入口中,毫不犹豫咽下。
此物乃是复灵丹,可以让修炼者在最短时间内恢复灵力,不过副作用也很大,服下丹药不动用灵力还好,一旦动用灵力便会伤及五脏六腑,况且琉年还中毒颇深,这种时候服用复灵丹,强行恢复灵力,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城中有八成鲛人都中了毒,胜算微乎其微,蛇妖为复仇而来,他若不去面对,将会有无数无辜族人受到牵连,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蛇妖屠戮无边城。
复灵丹很快到达丹田,琉年能感觉到灵力在迅速恢复,那原本苍白的唇色也因灵力的恢复而有了血色。他抬起右手,指腹动了动,凝聚出的灵力犹如白色火焰。
正欲进殿的楹婳看到琉年出来,刚想念叨他,却发现他面上竟已恢复血色。
“你… … ”
“没错。”琉年从来不对妻子藏着掖着。
楹婳脸色煞白,抓起琉年的手腕,便要去摸脉搏。
“无需担心,本君无碍。”
琉年轻柔握了握妻子的手,眉眼含笑。
一颗晶莹剔透的鲛珠自楹婳眼角滑落,琉年抬手接住,握在掌心,郑重承诺:“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本君。
樊胤一脸迷茫,“君上,你是如何恢复修为的?”
“既是鲛皇,自是有一些保命丹药。”
语毕,琉年突然松开妻子的手,大力将她推进殿内,捻诀设下结界。
恰巧这时,在宫外搜寻黑蛇的白婼赶了回来,琉年吩咐她护好结界内的楹婳,他自己则飞身至蛇妖万君对面。
“大王既是为本君而来,又何必为难无辜之人,不如你我到无边城之外寻一处无人之地,一较高下。”
听到那声久违的‘大王’,万君有片刻恍惚。
第160章 蛇妖复仇
“君上不可!”紧跟而至的樊胤急声阻止。
琉年抬手示意他噤声, 那双放在蛇妖身上的视线没有挪动丝毫,静待答覆。
围攻将士趁着蛇妖愣神之际,纷纷凝结灵力于长戟, 刺向他的后背心脏位置, 泛着森然寒光的长戟在距离蛇身三寸处骤然被一道屏障挡住。
“找死!”
蛇尾扫过, 一众海桑军被甩出去数丈,重重跌落地面, 呕血不止。
与此同时,万君收起蛇尾,再次幻化出人形, 细长眼眸中闪过狡黠,似笑非笑瞧着琉年。
“建议不错, 不过… … 吾为何要答应你的提议?”
不待琉年开口,他继续道:“说起来, 有些轮回还真是讽刺!千年前,你辅佐他人覆灭吾的王朝,与人族术士联手封印吾的魂魄。千年后, 吾为了找出你们鲛人所居之地, 不惜屈尊与人族术士合作,吾若不亲手毁了无边城, 岂不愧对这么久地谋划。”
锋利剑眉深深蹙起,琉年神色诧异, 因万年前,人族术士屠戮蝾螈族, 故而, 他五十年历练期间,极少与人族术士接触, 又怎会与他们合作封印人族魂魄。
“本君何时与人族术士联手封印你了?”
“想狡辩?”万君眸中闪过狠戾之色,“封印吾魂魄的正是鲛人血,你若不愿意,他们又怎会轻易拿到鲛人血。”
说起鲛人血,琉年和樊胤同时神色一凛。
当年,在帝辛身陨前夕,确实有一位交情颇深的人族医师以配药为由,找琉年求过几滴鲛人血。以为是拿去救人,主仆俩都未多想,更加猜不到那医师是因和术士合作才求取鲛人血的。
把两人表情变化看的清清楚楚的万君嗤笑一声:“想起来了?”
“鲛人血确实是本君给出去的,但不论你信否,本君都未与人族术士联手过,一切都是骗取鲛人血的人族医师所为。”琉年诚恳解释。
然而,满心仇恨的万君又哪里会信他这番话,“那名医师早已化为枯骨,死无对证的说辞毫无信服力。抛开封印之事不谈,当年你辅佐弟子倾覆大商王朝可是无法狡辩的。琉年,这是你欠我的。”
说着,他骤然凝结灵力,击杀了一名鲛人。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毫无预兆出手,晚了一步的樊胤怒目瞪视万君,“王朝更迭在所难免,大商的覆灭早已注定,千年过去,为何你还不肯接受现实。”
“你们犯下的错,为何要让吾承受结果。”万君佯装不解,神情极其无辜。
那名鲛人将士已无气息,五长老无声对着琉年摇摇头。
琉年脸色铁青,周身顷刻凝聚灵力,眨眼功夫便闪身至蛇妖身前,一掌击在他胸口。
万君身形踉跄,不受控制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
“你若复仇,只管冲着本君一人来,他们是无辜的。”言语间,琉年再次出手。
这一次,万君及时闪身躲开,同时出手还击。
见此,樊胤顾不上公平与否,加入其中。
蛇妖招招狠戾,琉年明白他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于是便趁着机会冲向上方结界裂口。
万君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心思,他勾唇神秘一笑,紧跟而上,樊胤紧随其后。
琉年侧头确认蛇妖已出结界,闪身返回裂口处,双掌结印,倾尽一成修为,补上那道裂缝。
在宫门口与海桑军快磨破嘴皮子的南荣舟闻声仰头,恰巧看到结界弥合的瞬间,一众长老和占卜师闪身至结界上方,试图闯出去。而结界之外正是鲛皇与樊胤将军,还有一名陌生的灰袍男子。
阻拦南荣舟的几名将士看到鲛皇和将军在结界之外,霎时瞪大眼睛,顾不得守宫门,全转身涌入浮碧宫内。
南荣舟趁乱跟进去,沸反盈天的宫内,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鲛皇身上,他拉住一名女鲛侍,刚想询问情况,女鲛侍便扯回袖子,转身匆匆离开。看方向,应是永极殿,他看了一眼结界之外的鲛皇,又看了一眼女鲛侍,纠结再三,决定跟去永极殿。无边城结界是历代鲛皇所设,他凑上去也无济于事,况且宫内外所有海桑军均都涌向上方结界。
守在永极殿外的白婼,神情紧张凝睇着结界之外的樊胤,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眨眼功夫,他便不见了。
南荣舟看到白婼,越过女鲛侍,“白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结界之外的那位陌生男子是谁?”
白婼快速睃了他一眼,视线复又回到樊胤身上,同时回答:“那名陌生男子的身份说起来有些复杂,他前世是鲛皇历练期间的那位亡国君主,而今以蛇妖身份来复仇。”这些是她从鲛皇与那蛇妖言辞中猜出的大概。
“确实… … 有些复杂… … ”
果然,生命漫长可以见识各种稀奇之事,南荣舟头一回听说有人要为自己的前世复仇,“不对,无论任何种族转生后都不会带着前世记忆,他是如何做到的?”
“因为他没有转生… … ”一道清冷女声隔着殿门响起,被困在永极殿的楹婳将蛇妖吞食帝辛魂魄之事告诉南荣舟。
“亲手覆灭他家国的是人族,为何他… … ”话脱口而出后,南荣舟才反应过来,当年那些人族早已经历几次轮回转世,遍寻不得,这蛇妖转而找上鲛族复仇,也不难理解。可严格说来,人族之间的争斗,不该牵扯鲛族,这一次算是无妄之灾。
殿中楹婳喟然长叹,转而对白婼道:“他若出事,我也不会苟活于世。”
白婼明白,鲛后是想让她帮忙合力破开永极殿结界,但她身为护卫王宫的海桑军将领,自然是要先遵从鲛皇命令,她不可因一时心软而失职。
“鲛后无需过度担忧。”
“他服用了复灵丹,怎能让人不担忧,倘若败了,他必死无疑。”楹婳声音已然哽咽。
“复灵丹是何物?”白婼和南荣舟异口同声问。
楹婳解释:“复灵丹可让修炼者很快恢复灵力,但却不可以轻易动用灵力,轻则重伤,重则殒命。”
白婼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抬头看向上方结界之外,此刻蛇妖正笑容狰狞说着什么。作为将士,她要顾虑种族存亡,作为妻子,她更担心丈夫安危,倘若鲛皇真因动用灵力而有所不测,到时樊胤既要顾及鲛皇,又要应付蛇妖,势必会力不从心。
不敢再深想,她一把拉住南荣舟手臂,嘱咐:“守护好鲛后。”语毕,她头也不回冲向上方结界。
殿中楹婳急声唤她:“白婼,你要去哪?”
临危受命的南荣舟愣在当场,嘴唇嗫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鲛后。
楹婳等不到回应,沉默片刻,试探询问:“外面还有谁?南荣舟?”
“是我。”南荣舟忙不迭回答。
“白婼去哪了?”
“与长老们合力破结界,出无边城助鲛皇和将军对付蛇妖。”
楹婳呼吸一滞,琉年本就中毒很深,刚服用复灵丹,就动用灵力补结界,若是有个好歹,不用等蛇妖动手,他便会殒命。
越想越心焦,她一把揪紧心口衣襟,声音轻颤:“听闻你时常与少主私下联络。”
想起先前的处罚,南荣舟本能想要否认,却听鲛后又道:“此劫若能度过,就当一切都未发生,若度不过,你一定要阻止少主复仇,与樊尔一起护好她。”
“为何?”在南荣舟看来,有仇必须要报,否则心里难安。
“以她的修为,复仇就是寻死,她君父也不会希望她罔送性命,鲛族更不能没有领导者。”
听到鲛后这话,南荣舟霎时觉得自己还是太过稚嫩,复仇固然重要,可种族大义更不可不顾。
“好,我答应您。”他语气郑重。
结界之外,蔚蓝海水浟湙潋滟,不时有鱼群游过。
万君垂眸俯视着下方结界内神色焦急的鲛人们,内心无比羡慕。千年前,大商子民若有这些鲛人一半忠心,又怎会轻易亡国。然而,越是羡慕,他越是想亲手摧毁。
琉年并未注意到蛇妖眼底的羡慕,而是双掌结印,在结界上又加固一层,此次生死难料,这是他作为鲛皇,最后能做的。直到喉间涌出一丝腥甜,他才收起灵力。
“这是你与本君的恩怨,还望日后不要再为难无边城的鲛人。”
“是否为难他们,要看吾的心情,当然,你若赢了,便永远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万君唇角噙着浅笑,眼神却冰冷无比。
琉年未再言语,最后看了一眼永极殿,转身摆动鲛尾率先向海边游去。因怕再有鲜血涌出喉咙,他这次没有动用灵力。
万君甩袖拂开身旁两只小鱼跟上去,他十分清楚琉年的中毒程度,所以并不担心自己会败。
樊胤与结界内的白婼对望一眼,用眼神安抚她不必担心,而后催动灵力越过蛇妖,紧紧护在鲛皇左右。
正在试图破结界的长老和占卜师们,异口惊呼一声‘君上’,同样中毒的大长老情急之下呕出一口鲜血。
若是以往,他们合力兴许可以打开无边城结界,可而今他们无一幸免,全都因中毒灵力受损。这不是寻常蛇毒,也不知医师何时能配制出解药。
眼睁睁看着君上与樊胤随着蛇妖一起消失,他们心急如焚也无济于事。
白婼眼眶泛红,死死盯着那道横亘在她和樊胤之间的结界,下唇被咬破,都没有察觉。
日头挂在高空,稀疏白云随风浮动。
时下正值寒冬,三人浮出海面,一阵寒风袭来,仿若置身冰窟。
深海之底常年温度适宜,琉年和樊胤数百年不曾出无边城,都快忘记陆地四季温差很大了。
倏然幻化出蛇身的万君,不待他们有所反应,便扑了过去。
琉年和樊胤反应十分灵敏,及时飞身后退数十丈,稳稳立于海面之上,周身顷刻凝聚灵力。
“君上,我一人能对付蛇妖,不如您先回无边城,稳住族人。”
樊胤不相信毒真的解了,若是复灵丹真有奇效,君上不会拖到今日才服用。
从小一起长大,琉年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本君说过永远不会弃你于不顾,此次亦是。”
“那你们两个便一起去死。”蛇妖阴森笑声响彻海面,蛇尾大力扫过去。
琉年和樊胤默契施法还击。
一时间,术法交错,双方难分胜负。
远处陆地,有一双眼睛在紧紧盯着海面上的状况,眼睛主人正是武鸣谦。蛇妖曾承诺,若是战胜,便把鲛皇赠予他炼制鲛人油,他又怎会错过这个机会。
普通鲛人炼制的鲛人油,一滴可燃烧一月有余,鲛皇修为比之他们高深许多,说不定不止可以炼出鲛人油,还可以炼出意想不到的丹药。
武鸣谦之所以敢提前守在岸边凑热闹,是因为知晓蛇妖操控毒物给全鲛族下毒之事,他不清楚鲛皇的实力,可他知道经过上百年培育出来的毒物毒性有多强。蛇妖谋划这么久,必然是有把握才会正面交手的。
海面激起数十丈浪花,武鸣谦足尖轻点落在一块礁石上,伸长脑袋张望。
因不断动用灵力,琉年丹田处开始有灼烧之感,他知道那是服用复灵丹的代价,但他不后悔。
万君瞧见他双眉颦蹙,勾唇邪魅一笑,招式更加狠戾。
樊胤脸色阴沉,闪身挡在中间接下那一招,身体不受控制退后两丈,才堪堪稳住。
“樊胤!”
“我无碍,君上无需担心。”
用力擦去嘴角血痕,樊胤凝结灵力于剑刃,闪身刺向蛇妖七寸处。
琉年额头布满一层汗,丹田处的灼烧感似乎更加强烈,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击败蛇妖,否则… … 他墨蓝双目深似漩涡,捻诀催动全身灵力,凝结出无数锋利冰凌。冰凌闪过寒光,颤动着刺向蛇妖的身体。
万君瞳孔微缩,快速飞身向后退去,然而为时已晚,他的身体还是被冰凌刺出几个血窟窿。暗红色的血液汩汩涌出,身下海水被染红大片。
拼尽全力的琉年,终于控制不住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
樊胤惊呼一声:“君上,您的毒… … ”
“本君无碍。”琉年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异常。
“该死!”万君暗骂一声,粗壮蛇尾向两人横扫过去。
岸上看热闹的武鸣谦走下礁石,纠结着要不要先离开,看情况,中毒的鲛皇似乎也不好对付。踟蹰半晌,他还是决定留下来再观察一会儿,若是蛇妖败,他就抓紧时间离开,倘若鲛皇败,他就主动去搭把手。
天色渐晚,海面上依旧打的难舍难分,武鸣谦等的都有些犯困了。
白日晴朗的天气,到了晚间却骤然狂风暴雨,昏昏欲睡的武鸣谦被惊得困意全无,捂着脑袋冲进了山洞。
雨水浇得人睁不开眼睛,不止琉年和万君,没有中毒的樊胤也负了伤。
万君浑然不在意满身伤痕,仍旧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冬雷轰鸣,似是要将天劈开一道口子。
鲛人耳力灵敏,琉璃睡得很不安稳,她裹紧衾褥,捻诀封闭听觉。纵使如此,她仍旧睡不踏实。因上次拒绝求情,近来太后暗中鼓动臣子逼迫嬴政下令让她和樊尔搬出章台宫,不知是不是因那件事情,她近来一直心神不宁,说不上来具体原因,就只是感到不安。
她对搬出章台宫并无意见,奈何嬴政不同意,君王若不松口批个住处出来,她和樊尔也无处可搬。
在暗夜中叹息一声,琉璃默念法诀强迫自己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