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等池霭坐进副驾驶位, 方知悟一言不发启动汽车。
车内的空调很暖,热意熏人面孔,一瞬间仿佛来到了夏日。
方知悟没有询问池霭和祁言礼谈了些什么, 他面上的表情很淡, 看不出喜怒。
保时捷离开以供富人休养的森林边郊,朝着怀仁区的市中心开去。
池霭以为他要送自己前往入住酒店,便客气道:“阿悟,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方知悟依旧不开口, 抬手开启车内导航, 将她带到了一个过年没开门的商厦边上。
他让池霭等在这里, 自己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池霭不解其意,只好向四处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营业的酒店,仅是歇业的店铺。
她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又有微信未读消息的震动声自口袋发出。
拿出手机一看,是祁言礼发出的大段语音。
考虑到方知悟的车内说不定会有行车记录设备,池霭选择将语音转化为文字。
就算没有声音来表现情绪, 祁言礼的表白依旧十分动人:
【霭霭,我现在没办法继续陪伴在你身边, 因为我的父亲突犯中风进了医院, 你等等我好吗?其实我们的一生还有很长的时间, 就算到了今天你还没有对我产生爱情, 可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想用此后漫长的日子来证明, 证明我的心和我的一切。】
微信的系统把祁言礼话中的意思准确转换为文字进入池霭的眼中, 随着语音条下方的字眼逐秒析出,她的手指在键盘打了又删, 删了又打,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才对。
就在这个时候,她身侧的副驾驶门忽然被打开。
黑洞洞的夜色里,率先被池霭感知的,是一抹极其浓郁鲜香的热气。
方知悟将一个包装精致的餐盒递到了她的手里,通过透明的顶盖,可以看到黄澄澄的面条,作为配色点缀的罗勒叶,以及被少许芡汁包裹的扇贝、鱿鱼、龙虾肉。
四周餐厅都没开门,这是哪里弄来的?
池霭熄灭手机屏幕放回口袋,略带讶然地看向如同魔法仙子一般把食物变出来的方知悟,而对方仅是绷着俊美的脸蛋,发出简短的指令:“不是没吃晚饭吗?用这个将就吧。”
方知悟说完话,又折返到驾驶座内,开起了车。
经历了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陡然被香气勾缠,池霭还真的感觉到了饥肠辘辘。她思忖方知悟离开那么长时间,多半已经吃过了,便打开餐盒斯文小口地吃了起来。
保时捷没有继续往市区的方向开,而是改变方向,又驶回了原先的道路。
起初池霭沉浸在鲜香的事物和重重心事中没有发觉,等眼熟的建筑物再次出现在余光中,她才抽空抬起头来,微微挑眉:“怎么又回到了森林公园这片?”
方知悟半抿薄唇,全神贯注地驾驶着车辆。
过了几秒,才硬邦邦地回答道:“放心,你这瘦胳膊瘦腿,把你卖掉也不值几个钱。”
池霭能理解他的不悦。
毕竟两厢选择,谁也不会甘愿总做被放弃的那一个。
同祁言礼的对话仿佛场景再现般在脑海转过一圈,池霭突然有些食不知味,她吃了个半饱,索性放下筷子将餐盒重新盖上道:“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说吗?现在可以说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方知悟勉强保持平静的面孔又臭了几分。他拧着性子不搭理池霭,自顾自地踩下油门,朝着街边路牌指示的森林公园方向加速行驶。
池霭想象不到究竟是什么话题没有赶在祁言礼面前开口,会让他郁闷成这样,正想着说几句缓解气氛的话逗他重新提起,那头,一阵不甚明晰的咕噜声忽然从某个位置响起。
“……”
池霭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听,确定这道声响来自方知悟的身体。
且可以判断为,是肚子饿了发出的动静。
这声咕噜冲淡了车内别扭的氛围,也莫名引得池霭沉甸甸的心绪松懈了半分。
“阿悟,你是饿了吗?”
她弯起唇角,堪堪做出想笑的浅弧,那头恼羞成怒的青年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池霭充耳不闻:“你光给我带了晚饭,怎么自己不吃呀?”
尽管这份用料十足的炒面确实昂贵,她可不相信凭借方知悟的身家想吃还能吃不到。
方知悟管不了池霭说话,只好关注自己气恼之中又带着几分赧然的舌头。
他又像个锯嘴葫芦一样牢牢闭上嘴巴。
等到不受控制的咕噜声接二连三传入池霭耳里,才放弃抵抗,自暴自弃地说道:“……那家餐厅过年这几天不开门,只有两三样库存的海鲜,做完你这份再做一份没有了。”
其他逊色一点的食材当然也有。
可方知悟向来挑剔,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将就。
听到这个答案,池霭忽然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她的血缘亲人,连自己不喜欢吃生食的习惯都不记得,而方知悟作为一个外人,却是哪怕自己饿到控制不住生理反应,也要把唯一的食物留给自己。
她沉默了下来。
直到汽车临近森林公园的目的地时,才犹豫着说道:“阿悟,我已经吃饱了,还多出了一大半,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尝尝我的,就是只有一双筷子,我……”
池霭话没有说完,身畔放缓车速,开到森林公园侧门前方的青年道:“啊——”
他边张开嘴,边用目光示意池霭。
面对方知悟的孩子气有些哭笑不得的池霭,便也难得顺应起他的性子,将餐盒打开,挑拣出几颗饱满的龙虾肉,小心翼翼地兜着,喂进他半张的薄唇中。
一口海鲜,一口面条。
方知悟开了一下午的车,晚上又没吃什么,饿得急了,在池霭的配合下吃得很快。
待一大碗见底,他顺手拿起池霭手上的餐具,道:“下车,跟我来。”
扔个垃圾也要两个人一起去吗?
池霭在心里腹诽两句,反手拉开车门的把手。
下了车,她跟随在方知悟的身后,见青年把餐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接着不紧不慢走上前,把手放在公园的门锁上拨弄了两下,侧门应声而开。
池霭:“?”
她望着这神奇的展开愣怔一秒,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青年理直气壮:“因为我是方知悟。”
说完,他不由分说拉住池霭的手腕,带她朝着森林公园深处走去。
一路上,池霭抬头看着身边的方知悟欲言又止,她在“偷溜进来是犯法的”和“赶紧出去自首”两个劝告的选项之间时不时来回摇摆。
走了将近十分钟,道路两旁的朦胧光源逐渐变得明亮。
在看到树梢之间悬挂的简单彩灯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似乎是方知悟提前请人布置的。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确认彼此不是非法入内后,池霭终于压低声音询问方知悟。
方知悟松开桎梏她的手掌,将双手背到身后,仿佛在寻找什么一样左右踱步巡视着周围的环境,又回头望着池霭道:“你先别问这么多,我有个故事想说给你听。”
池霭:“……希望不是鬼故事。”
这回假装没有听见的人变成了方知悟。
他站在缭绕的彩灯底下,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夜风中荡开:“传闻四叶草是夏娃从伊甸园里带到人间的神物,花语象征着幸福,大约在每十万株三叶草里,会出现一株四叶草,而找到它的人,被视为幸运的象征,也能够得到名誉、爱情、健康和财富这四样东西。”
“池霭,我看你这么倒霉,索性和你一起找一找,找到的话,你就能获得幸福。”
所以,他们大晚上的偷偷溜进森林公园,就是为了找什么四叶草?
池霭在觉得好笑的同时,又严重怀疑这是不是方知悟报复自己的手段。
她垂眸望着青黄不接的草地,反问道:“这不是小学时候的故事吗,都几岁了你还相信这个。况且冬天了,植物都枯萎冬眠了,别说四叶草,有没有三叶草也不一定。”
“我不管。”
“来都来了,如果真的能解除霉运,找找又怎么了?”
方知悟睁大剔透玻璃似的绿眼睛,任性又固执地要求道。
他的语气一改从前的高傲轻慢,态度更像是渴求着心爱之物的稚气孩子。
想到他自己饿着也要让自己吃饱的嘴硬关切,池霭忍不住心中一软。
“好吧,好吧,那就找找吧。”
她举手表示投降。
方知悟这才弯唇一笑,面孔比林梢间的彩灯不知耀眼多少。
他们各自一边,俯下身体就着满地枯草没头没尾地探找。
找着找着,池霭的确在许许多多说不出具体名目的植物间发现了三叶草的痕迹,只不过就如她所猜想的一样,别说四叶草的影子,连几株三叶草也呈现出死气沉沉的模样。
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找了很久,腿都站麻了,也没发现四叶草。
另一边,方知悟看起来也没什么进展。
池霭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别说四叶草,这里只有连三叶草也只有尸体。”
方知悟却是头也没抬,手掌陷入草堆里摸来摸去。
得不到回应,池霭干脆站直身体,想看看他能翻找出什么所以然来。
忽然之间,方知悟手指一顿,随即脸上蔓延开难以言喻的雀跃和惊喜:“我找到了!”
“真的假的?”
池霭伸长脖子,试图看清他掌心的事物。
方知悟却反手一藏,紧紧握成个拳头,连条缝隙都没有让她见到。
“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不让我看,我才不信,你肯定没找到四叶草。”
池霭故意激将他。
“我骗你干什么?”
方知悟凑近两步,面对面站定,把拳头凑到她的眼前,说道,“你把手伸出来,随时准备接好,不然这晚上的风这么大,四叶草又轻飘飘的,吹跑了我去哪里找第二株?”
听到这句话,池霭原本松快的视线发生了一点改变。
她望着方知悟,见对方欢喜的笑意还堆在唇畔,瞳孔深处却显出几丝微不可察的紧绷。
他实在太不懂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绪。
只消一眼,池霭就明白了那拳头里的并非传说中的珍贵草叶。
她装作不知摊开右手伸了过去,口中笑道:“看把你给得意的。”
下一秒,一样带着体温热意的物什在她视网膜上一晃而过。
鲜绿的弧光,浅银的细圈。
是一枚做成四叶草形状的戒指,四片叶子上镶嵌着剔透无瑕的绿宝石。
方知悟把戒指放进池霭掌心:“四叶草找到了,好运也降临到了你身上,许个愿吧。”
池霭端详着顶端胜似方知悟瞳孔的宝石,耳畔萦绕着对方郑重其事的声音,末了,才轻轻说道:“它是你发现的,好运也只会带给你,我可不能越俎代庖。”
方知悟道:“那我的愿望是,池霭永远幸福。”
池霭的目光从戒指移到了他的面孔之上。
微微凝起的眉峰,说话时收紧的下颌,以及眼中越来越明显的忐忑羞涩。
无一不象征着面前青年的认真。
而不等池霭开口说话,方知悟一鼓作气将戒指穿过纤细的手指,戴在了池霭的无名指上,语调带着几分颤意说道:“霭霭,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努力,改掉身上所有的坏毛病,无论在任何人面前我都会护着你——我想为你遮风挡雨,让你永远幸福。”
第92章
由于准备得仓促, 戒指上端镶嵌的并非象征爱情誓言的钻石,整体分量也不重。
可池霭通过手指肌肤的相触感觉到它时,动作却是不受大脑控制地向下一沉。
方知悟的告白很动人, 设计的求婚场景同样别出心裁。
若换到影视剧中, 或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池霭一定会真心感动,并加以祝福。
然而此时此刻,被方知悟求婚的对象是她自己。
池霭反手摁住方知悟的手背, 阻止他再把四叶草戒指向前推进。
她强迫身心一同冷静下来, 密切关注着对方面上的表情问道:“阿悟, 你能确定自己现在的感情连同这场求婚,是出于非我不可的爱意,而不是跟祁言礼争一时的胜负高低吗?”
祁言礼曾经假设过的致命话题,如同命中注定一般被池霭询问出口,从前忐忑逃避的青年,却在彼此相望的这一秒,突然产生了坚定不移的勇气。
他回答:“我确定, 我和你求婚,是因为我真的爱你。”
池霭平稳的脉搏随着他语气中的执着而猛地跳动几下, 有未知的、超出控制的不安感自她的尾椎处朝着脊骨节节攀升, 她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明明说过, 这辈子唯有自由最重要, 如果要受到婚姻家庭的绝对管束,宁愿永远孑然一身下去。”
方知悟突然问道:“你这会儿还能想起来‘醉死当涂’的故事吗?”
池霭有些不明所以。
方知悟望着她的眼睛, 瞳孔中闪烁的光亮逐渐扩大, 他用向往而虔诚的语气为她讲述道:“李白乘船于当涂江上,见水面月影斑驳, 景色甚美,随即醉入江中,捞月而亡。”
“李白愿意为了心中所求的美好之物献出生命。”
“而我也愿意为之付出自由。”
他讲完这个浪漫而惊悚的故事,注意力也从脑海中构建的斑驳画面里脱出,“自由最重要,二十六之前的方知悟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霭霭,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向往被你束缚,也渴望和你拥有一个家。”
若说方知悟前面的言语,池霭尚且能够静心听完,可在接触到“家”这个字眼的刹那,她的手臂、颈项和后背陡然迸发出大片悚然的肌肤浮粒。
她定定地注视着青年,声音更轻:“你是不是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方知悟?”
“我厌烦你对我越来越深的占有欲,想要叫你死心,所以把日期订在祁言礼生日当天的爵士乐门票送给了你母亲,明面上说着让她和方叔叔一起出去散散心,却又故意在和她的聊天里提起这是你喜欢的演出,就是为了确保票会被转赠给你。”
“紧接着,我在回去的路上话里话外暗示知省哥,和我吵了一架避去国外的你有多么不懂事,好让他成为我手中的刀,强迫你回国约我一起看爵士乐演出修复关系。”
“最后我还利用了祁言礼,即便我清楚他多么爱我,我依然毫不犹豫。我带他回家,引诱他在门口吻我——不管你还是他愿不愿意,在我的计划里,必须上演捉奸这出好戏。”
池霭将全盘计划详细说出,她看着方知悟剧烈颤动、越来越深的眸色,心中涌起一股鲜血淋漓的畅快感,“发现我是这样的人,你还会爱我吗,阿悟?你还想和我共度一生吗?”
她剖开将不择手段的自己,将所有背后的事实呈现在方知悟眼前。
好让他知难而退,好叫他明白自身强烈的感情,不过是依托在假象之上的浮木。
如她所料,随着咄咄逼人的反问展开,方知悟瞳孔放大,痛苦到嘴唇微微发颤。
他松开了桎梏池霭的手,右脚猛地后撤一步,似乎要就势离开。
而池霭只是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准备目送他知晓真相崩溃逃离的身影。
可下一秒。
方知悟冰凉如夜风呜咽的声音又贴着池霭的耳廓响起:“所以呢?”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呢?”
他重复一遍三个字,重新在池霭面前站直身体。
冬风肆虐的夜晚,辽旷静寂的森林,绚烂连绵的彩灯之下,他的双眼爆发出巨大的痛苦,却又有某种东西因着痛苦的释出而更加熠熠生辉,直直刺痛池霭的心灵。
“我知道你大概不会爱上祁言礼,也更无可能爱上我。”
“我知道你的冷酷,你内心的坚定和清醒,我也知道每次你和我在爸妈面前假扮恩爱时,望过来的眼睛深处充斥着多少不为所动和淡漠。”
“池霭,我知道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能够打动你。”
“……可是我能怎么办?”
铺天盖地的痛苦之中,方知悟的瞳孔倏忽涣散,他小幅度转动着灰绿眼珠,如上涨的潮水将池霭彻底包裹的情绪里,又乍现出一点淡而绵长的甜蜜。
“看到你难过我也会难过,看到你对我笑会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看到你靠近祁言礼会感觉透不过气……我没有谈过正式的恋爱,不清楚男女之间的感情到底由什么成分构成。”
“当我见到你,我的心头会涌现出着迷、怜惜、不安、沉浸、痛苦、难舍难分……如果这都不算爱情,那么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诞生而出的到底算是什么样的感情,霭霭,请你今天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告诉我!”
方知悟的个性一贯是懒散的。
就算是与池霭吵架,也很少表现出这样不顾一切的、似乎要与人同归于尽的神态。
……到底算什么感情?
池霭把他的质问含在口齿之中咀嚼一遍,几瞬之后,却拒绝给予他想要的答案,她自欺欺人地偏过面孔说道:“方知悟,你爱我,只是因为从小到大你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难得遇到一个不顺应你心意的人,碰见一桩不断变化、始终不由你掌控的事物,你会感到新奇,想要征服,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去,然后误以为对其产生了爱意。”
“等你真的跟我结婚,等得不到才想要的迷恋彻底褪去,你会感到乏味。”
“我喜欢稳定的生活,喜欢万事万物在既定的轨迹内发展,你和我从来不是一样的人,既然爱好、性格、家庭背景和追求的东西天生相反,又怎么能够在一起生活?”
“婚姻又不是有情饮水饱就可以,更遑论是你单方面支撑的感情。”
她自以为合情合理的反驳和宣告,换来真心被曲解,愤怒委屈到极致的方知悟接近于吼的大声质问:“……池霭,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啊!”
“你难道真的是天生感情淡漠,无法爱上别人吗!”
“你敢说在所有的冷漠里,你从未产生过一丝对于感情的向往吗?!”
“我、祁言礼,还是哪个男人,你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我们推开,将真心扭曲成欲/望作祟,将能够更改的错误放大化,把感情萌发的一点征兆全部扼杀在起步时——”
“高高在上的、绝对理智的池霭小姐,你敢说你真的不是害怕吗?害怕付出什么,得到的却是失望,又或者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纯粹的感情!”
彼此间逐步失控的对话让池霭莫名体会到烦躁。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皆在方知悟怒然的声音中不断被加热,在这般鼓噪的热意催化之下,她甚至也想开始不顾形象地和方知悟对吼。
她缓了缓气息,没有继续同青年对话,捏住指节想要把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
方知悟亦执拗地摁住她的双手不肯退让。
池霭有条不紊的人生里,第一次尝到了被逼入绝境的滋味。
在这种滋味的驱使下,她胸口憋着一股无处释放的郁气,忍不住瞪向方知悟,口不择言地拔高音调说道:“方知悟,就算你能够保证永远爱我,我也给不了你任何回应。”
“人本来就是受到欲/望控制的动物,我喜欢你的脸,也喜欢你的出格和有趣,但等到你老了,说不定我会出轨,去喜欢那些更加年轻,更会讨我开心的男人。”
“不要再在那里自我感动,你难道愿意背负随时失去的忐忑过日子吗?”
池霭的话音未落,立在她咫尺之间的方知悟闭上了双眼。
仿佛时间在瞬息进入了静止状态,他睫毛抖索的弧度,覆盖在眼皮之下瞳孔颤动的频率,都在池霭的视线里一一被放大,是从未有过的缓慢清晰。
紧接着,有被彩灯照亮的、晨露般的晶莹在他狭长的下睑处堆积。
映衬着苍白的肤色,他整个人仿佛一抹弯月敛入水底,即将被风吹散的脆弱滟影。
……自尊破碎,骄傲不复。
失去了萦绕着的耀眼光环,原来自己不过是为爱情倾尽一切的凡俗中人。
方知悟在心中悲哀地想到。
“我愿意。”
最后他如实说道。
“……”
“方知悟,你疯了。”
池霭笑了起来,她弯下腰去,像是听见世纪最可笑的趣事般捂住肚腹,笑得用尽全力。
生理泪水不断在眼尾堆积。
“哈哈哈……”
她失控的笑声惊醒了沉眠在树梢间的飞鸟,随即月轮中荡过一片振翅的剪影。
笑无可笑之时,池霭缓缓直起上半身,用手背把即将坠落的眼泪揩去。
她的目光难以聚焦,口中再次重复:“方知悟,你真的疯了。”
“我会通知方叔叔和知省哥好好劝你,让你从这种疯狂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以及,在你母亲手术成功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或许见不到我,你才能变得冷静。”
第93章
池霭希望三个人之间能够冷静, 但显然祁言礼和方知悟不是那么想的。
处理完中风导致重度偏瘫的父亲的事宜,祁言礼没有着急召开新闻发布会,对外宣布自己成为祁家正式掌权人的消息。
而是继续和过去一样, 天天不是微信发月季花和猫咪的消息试图和她搭话, 就是扮作孤独忧郁,往临近卧室窗前的侧道上一站就是半夜。
方知悟倒没有像祁言礼那样忙着发微信和不请自来。
池霭打完电话给方知省后,这位操心弟弟的感情状态,性格又雷厉风行的长兄立即与父亲商议, 找了个由头将方知悟关在半山庄园里陪伴母亲江晗青。
只是偶尔在半夜三更, 趁着大哥不注意, 方知悟还是会偷偷开车两小时跑到池霭这里。
因着这种谁也不肯放弃的情况,他们时不时会撞到一起。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有几次差点在池霭的家门口外打起来。
你攻击我幼稚妈宝男,我攻击你绿茶男小三已经是常态。
池霭忍着假装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几天后又被遭到其他住户投诉的保安请了过去。
门卫室内,两位身穿工作制服的保安注视着坐在自己眼前,脸上毫无神态变化的池霭。
他们对着池霭清秀素淡的面容和低调寻常的打扮打量了半天, 依然没有思考出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引得两个有钱有颜的富二代为她神魂颠倒锲而不舍。
再看下去就显得不那么礼貌, 为首的保安A组织了下语言, 开始和池霭谈话:
“那个, 池小姐, 您好。”
“我们这个礼拜收到了好几次其他住户的反馈,说您的两位男朋、额男性朋友, 经常在您的窗户前和楼道口吵架, 有的时候又是半夜三更声音还大,打扰了他们的日常休息。”
无论是面对两个的量词, 还是男朋友、男性朋友分不清楚的口误,池霭都没有感觉到一丝羞愧,她坦坦荡荡与保安们对视,在他们欲言又止的微妙面色里八风不动地回应:“好,我会跟他们说的,影响了你们的工作,实在不好意思。”
见对方不过是个文弱的小姑娘,态度如此客气,还承诺会解决事情,保安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好的麻烦您了,如果有必要,您可以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不让他们进来就是。”
“不,这两个人你们解决不了。”
池霭平静打断保安B的言语,她没有告诉两人不可以这么做的原因,心中却是想到:如果真的把他们拦在外面,那么恐怕明天起床这个小区的拥有者姓氏就会更迭为方或者祁。
“总之,我会尽快解决,请你们放心。”
池霭谢绝保安起身送她出去的客气动作,转过身体,关上了门卫室的大门。
她缓缓朝着住处走去,走出一段路,脸色淡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
实际上,从祁言礼守在窗外的第一天,池霭就想过了具体的应对措施,只是要实行还得拜托池旸并且跟他解释。忆及过去自家哥哥的威力,即便和解,池霭到底心有余悸。
如今事态已经发展到干扰他人的地步,头疼也必须选择一样面对。
池霭脚步一顿,索性调转方向,在路边拦下辆出租车直接去了池旸家里。
十来分钟以后,她叫出租车停在小区附近的营业厅前。
从包里拿出身份证,池霭让柜员为自己办了个新的号码,又购买了一部便宜的手机。
她准备好这两样东西,才敲开池旸家的门。
“哥,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先把我的旧手机放在你这里。”
池霭将关机的手机放在池旸面前的茶几上,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原因,但实际上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打算换个地方边写论文边散散心,不想和外界有过多联络。”
听了池霭的话,条件反射已经在开始紧张起妹妹行程的池旸稍稍镇定下来,他这些天抽空去看望池霭的时候,也或多或少察觉到了周边邻居保安的一些闲言碎语。
事关祁言礼和方知悟,池旸纵然对他们的印象差到了极点,可好不容易让彼此的关系回到原样,他也不好再肆无忌惮地插手干涉妹妹的感情状况。
池旸克制着自己的心情,酝酿了一番,而后才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人经常来打扰你?要不哥哥去那些不识相的人谈一谈,或者……你干脆就搬回到哥哥身边。”
“算了,哥,我的事情谁出面都解决不了。”
甚至说得难听点,就算她现在随便找个人嫁了,估计方知悟和祁言礼也不会罢休。
剩下的大半截话被池霭咽回了肚子里,她不想让池旸徒增担心,顿了顿,又解释,“其实也没那么麻烦,只是现在对我来说学业最重要,其它的还是放一放,等以后再说。”
池霭虽然看着好说话,但一旦下定决心谁也无法动摇。
池旸只好顺着她的请求收下手机,连带朋友亲人能联系到她的电话号码一并封存在里。
计划进展顺利,自家兄长也出乎意料地好沟通,心情顺畅许多的池霭又坐下交代几句。
只是临到告别,池旸还是把最关心的问题问了出来:
“那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经历过父亲的赠礼,祁言礼的剖白以及方知悟的求婚,整个大年初一仿佛亲身演完了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池霭对于这么多年来如同沉潭般的人生忽然平添了些许思考和困惑。
她的耳畔传入池旸的追问,犹豫几秒后,决定据实以告:“我想去东仓镇。”-
池霭把需要的东西都携带齐全,下了高铁又坐绿皮火车。发出哐哧哐哧声的钢铁长龙将她带到山区的入口,然后换成颠簸的大巴车,再徒步进入东仓镇。
抛开四季多余和地壳不太稳定这两点缺陷不谈,东仓镇的生活还算悠然平静。面积不大的镇上该有的东西都有,靠近高中的街道还有一家陈旧的书店和简陋的放映厅。
池霭付了一个月长住的钱,在公司之前待过的招待所住下。
还是原来的房间,还是原来的风景。
时隔没几个月,招待所老板娘又接到一笔大生意,待老式验钞机验完十来张钞票,她胖白的脸上绽出花朵似的笑容,也起了谈兴:“哎呦,美女,你又来了哦?向来只有我们这里的年轻人受不了苦日子想出去的,都没见过几个外地人来过一次还愿意再来的。”
池霭答道:“你们这儿也有好处,和城市相比起码很清净,日子过得也不着急。”
老板娘闻言笑了起来,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城里的千金小姐吃饱了撑着找乐子的了然。
池霭也不欲跟她辩解,便安心地住了下来。
而有外来者在此长住的消息很快在镇里传开。
……
又过几天,池霭见到了放寒假在饭店里和母亲一起帮忙的季雨时。
“池、池霭姐?”
起先见到池霭熟悉的背影,季雨时还不敢同她相认。
直到对方转过头来,圆润的瞳孔里映进自己的身影,他才忐忑又欢喜地唤道。
池霭将收银台递给自己的饮料拿在手里,见寒冬腊月季雨时的额头还因为干活忙出了一层薄汗,便把饮料递了过去:“要不要喝点,看你好像很热的样子。”
“不用不用,后厨有水,我待会儿去喝点解解渴就行。”
季雨时连忙摆手,殷勤地引着刚进来的池霭坐到了店内空调最暖和的位置。
他用干净的湿布将桌面擦了又擦,惊喜地说道:“好几天前我就听到镇上的招待所住了位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客人,我当时就想着客人要是池霭姐你该有多好,没想到真的是你!”
曾经因着撞破情事发生在彼此之间的尴尬,好像已被悉数抛于脑后,池霭注视少年清亮柔和的瞳孔,只觉得他和整座东仓镇一般透着朴实的安宁。
这样很好,彼此说话也不费劲。
池霭在心里默默点头,唇畔随即勾起温和的弧度,不动声色消弭了最后一点生疏:“这么多天不见,还没来得及问问你,上次的编导统考考得怎么样?”
说起这件事,季雨时脸上的雀跃感越发浓郁。
“姐姐,我考得还行,全市二十多名,爸妈知道后也没再那么反对我读这个专业了!”
说着,他下意识伸出手,借着寻常和朋友分享好消息的习惯,想要握住池霭的手。
可触及对方和自己的朋友、家人,和这镇子上所有人的双手都全然不同的细腻肌肤时,他突然反应过来,手指窘迫得蜷起,急急背到身后:“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你就把我当成亲姐姐,不用这么客气。”
池霭望着季雨时红了的耳畔,对着他不经意的动作没有过多反应,她坐在位置上,语气平淡地说起“亲姐姐”三个字,紧接着,如愿以偿捕捉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沮丧。
不过这点沮丧也就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季雨时又恢复如常。
他扬起浅浅的笑容,唇畔若隐若现的酒窝更为清俊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无害感:“瞧我,光顾着说话,还没问过姐姐你想吃些什么!”
独自吃饭,池霭便点了两道菜一碗饭。
季雨时动笔将菜名记录在点单本上,陡然扭头看了看老板和收银台的所在。
然后回过头来,对着池霭压低嗓音,满怀期待地邀请道:“池霭姐,我之所以能考得这么好,大部分都是你的功劳,其实我妈一直惦记着想请你到家吃个饭,她的手艺不比这饭店里的厨子差。”
第94章
池霭清楚季雨时家条件不好。
要是为了招待自己杀鸡宰羊、大操大办, 恐怕接下来的日子都要过得十分拮据。
为此,她笑着婉拒了对方的请求:“不好意思呀小雨,我来这里就是想要少受一些外界的干扰, 专注把毕业论文写完, 现在暂时没什么做客的心思,要不等过段日子再看看吧?”
季雨时有些失望,却也明白学业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
于是略带遗憾地回应道:“好吧,池霭姐, 如果你有空了, 打上次那个号码和我妈说一声就行, 徐医生当初在那场灾难里还救过我的两位姐姐,她们也很想见一见你当面感谢。”
池霭颔首答应下来。
后续的日子,她也不曾特地避开季雨时和他的母亲唐阿姨,毕竟别的可以没有要求,在吃饭方向,池霭还是想尽可能地不亏待自己。
东仓镇上不是没有其他的餐馆,但在对比一圈之后, 她仍然默默选择地走进了这里。
连着吃了一个多礼拜,池霭便有些麻木。饭店的厨师手艺不高, 会做的菜式花样也不多。她忽然生出了一点对于滨市繁华的怀念, 以及前往季雨时家做客的兴趣。
她不好为着口腹之欲打扰别人, 架不住心细的季雨时很快发现了她点餐时的愁眉苦脸。
于是, 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
饭店不提供送餐服务,就在池霭正犹豫是将就点下楼买桶招待所的泡面, 还是干脆饿一晚上时, 她住处的房门被敲响,打开来看, 是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拎着个布袋的季雨时。
有泛着泥土气息的潮湿感自他身边散开,点点水迹淋漓在走廊地面。
池霭挑起一侧眉峰:“小雨,你怎么来了?”
季雨时顺势提起反复清洗以至于颜色发黄,边角被雨水微微打湿的布袋:“我妈看池霭姐你今天没来饭店吃饭,就想着应该是下雨不太方便,于是叮嘱我为你送过来。”
池霭将他迎了进来。
季雨时走到桌边停下,手脚轻快地从布袋中拿出用白碟子盖着的两个大碗和一盒米饭。
“谢谢你啊小雨,一共多少钱?”
池霭对饭店的菜色生不出太多兴趣,也没仔细看,低头翻找着皮夹想要递钱给季雨时。
少年却说:“不要钱,饭是店里免费吃的,菜是我妈自己做的。”
说着,他将两个碟子掀开,露出色泽浓郁的萝卜烧肉以及松嫩可口的野菜炒土鸡蛋。
新鲜食物的香气瞬间充满了狭窄的招待所房间。
池霭确实没在饭店里见过这两种菜,双眼凝视几秒,转头又道:“这么好意思——”
季雨时坚持:“趁饭菜还热着,你快尝尝吧,我妈是东仓镇出了名的好手艺。”
送都送来了,再让别人拿回去,显得太没礼貌。
池霭只好就着季雨时递过来的筷子在桌前坐下,称赞道:“闻起来真的很香!”
她正要吃饭,察觉到季雨时站在旁边,一时之间没有离开的迹象,便猜测唐阿姨大概嘱咐了让他留在这里,等自己吃完再把碗筷拿回去洗干净。
于是她邀请道:“你要不要也坐下吃点?”
“不用了,池霭姐,我就拿了一双筷子过来。”
季雨时体贴地走到一旁,侧开注视池霭的眼睛,“家里还剩下些,我回去吃就行。”
这点不经意的小细节让池霭察觉到一点不同。
起初不太熟的时候,季雨时会客气地叫自己池霭姐。后来再熟悉些,季雨时的称呼就变成了透着亲昵意味的姐姐。自从昨天她说完“可以把自己当成亲姐姐”后,这位少年口中的称呼又变成了池霭姐,似乎执着于想要把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同亲姐姐做出区分。
池霭没有点破他执拗的心思,垂落眼帘佯装浑然不知品尝起唐阿姨做的饭菜。
事实证明,季雨时没有吹牛。
他母亲的手艺的确比池霭这些天以来吃过的饭店餐馆好上太多。
难得有了食欲,池霭夹了块浸满肉汁的萝卜送入口中,忽然想起一件事:“唐阿姨有这么好的手艺,怎么还在做工资最少的服务员,要是成为厨师,收入应该能多不少吧?”
季雨时安静两秒,才对池霭说起她不知道的事:“我爸因为当年的那场自然灾害,右腿落下了残疾,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不是很方便,家里的一些事也需要我妈操持,服务员这个岗位如果有事可以轮班休息,但是厨师要一直在店里上班到很晚,她没办法胜任。”
随着他的解释,池霭的脑海浮现出唐阿姨与实际年龄不太相符的、苍老的脸。
母亲总是坚韧而温柔的。
或许一说起家庭的依靠,人们下意识会想到父亲坚实的背影——但实际上,有太多的家庭,女性既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又承担着父亲的责任。
刚与柔两种特性,在她们的身上淋漓尽致体现。
由人到己,她忍不住怀念起了早逝的母亲,口中无意识对季雨时说道:“你母亲这么辛苦,等到将来出人头地了,你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季雨时用力点了点头。
等吃完饭,他又收拾起碗筷放回了布袋里,向池霭告辞打算离开。
池霭唤住他,抽出三百块钱递过去道:“替我谢谢唐阿姨的心意。”
季雨时原以为池霭叫住他是要说些什么,便面怀期待地转了过去,见是两张鲜红的大钞,他眼睑下方的肌肉抽动一下,刻意加重语气说道:“池霭姐,这是我妈请你吃的。”
“小雨,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霭补充道,“我只是觉得下雨天出去吃饭挺麻烦,镇上的餐馆又没有外卖,能不能麻烦你母亲以后有空的话,帮我做两餐送过来?这些钱是买菜钱和辛苦费,你先拿着。”
池霭给钱的初心是体贴他们家不容易,再加上自己吃饭的时间比较弹性,也算是让唐阿姨在服务员的工作之余赚取点外快,补贴一下家里。
然而季雨时还是不想收下,说不给钱他们家也愿意做了送过来。
推辞来推辞去,有些失去耐心的池霭不再继续使用怀柔政策,她撑起难得强硬的语气说道:“你不想收下的话,我也不要你们送过来,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好了。”
季雨时没见过池霭生气的模样,也难以分辨她真的不快还是假的不快。
但不成熟的十八岁人生,在面对初恋时总会显得手忙脚乱。
他的目光停留在池霭紧闭的淡粉嘴唇上,犹豫过后涨红了脸抽走她指间的纸钞,忙不迭地道歉:“对、对不起池霭姐,我会回去和我妈说一说的,请你不要生气。”
……
季雨时拎了布袋回家后和长辈一说,唐阿姨又过来找了池霭两次。
她想把钱还给池霭,只是客气来去,依旧架不住池霭坚持。
后面送餐的频率也从下雨天变成了每日。
池霭后来又陆续给了两次钱。
解决了吃饭问题,她全神贯注,很快就把论文完成了大半。
这天是固定和池旸报平安的日子。
池霭拨过去,难得被对面摁掉了电话。
不多时,她的微信收到消息提示,池旸道:【手头上有点工作在忙,先聊微信好了。】
池霭没有多想:【要不等会儿再说?】
池旸:【没关系,分出点心思和你打字还是可以的。】
这里没什么娱乐设施,手机上也没别的联系对象。
除了季雨时外,池旸是唯一能够闲谈解闷的人。
池霭也有些聊天欲想要发泄,便简单概括了下最近的生活,又告诉池旸按照目前的进度,自己应该要不了一个月就能完成论文,早点从东仓镇出来。
池旸隔了一会儿才回复,跟她说看天气预报接下来半个月都要持续下雨,如果能提早出来还是尽量提早,否则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被困在山区很不安全。
池霭应了声好。
只是往常絮絮叨叨会聊上许多的池旸,这次却一反常态地没有主动说起其他的话题。
池霭盯着手机看了会儿,见池旸的状态没再变回正在输入中,便关掉屏幕开始忙碌。
而她不知道的是,屏幕对面的池旸同样很忙碌。
不过他没有坐在电脑前沉浸于代码的编写中,而是和两个年轻男人面对面坐在咖啡馆。
精致的实木圆桌上,热气腾腾的现磨咖啡散发着温暖冬日的馥郁香气。
然而再怎么芬芳诱人,都难以勾起三人半点品尝的欲/望。
池旸抱起双臂坐在窗边,看着祁言礼和方知悟各自占据一角形成对峙之势。
他不耐烦地皱着眉毛:“我说了我不知道,你们锲而不舍地过来骚扰我是要怎么样?”
“你是霭霭的哥哥,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哪里?”
方知悟与他打过架,本就相看两相厌,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池旸反驳道:“你跟方知省也是亲兄弟,要不你告诉我一下他现在精准的位置?”
“滨市荣湾区菁英路一号方氏大厦第八十八层。”
方知悟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不相信我把手机给你,你打个电话问问我哥。”
池旸斗嘴从来没赢过方知悟,此刻再次被他反唇相讥,忍不住面色一沉。
而不想激怒他的祁言礼又接过方知悟的话,客气地说道:“池旸,我来的意思不是为了非要逼你说出霭霭目前的居住地,只是希望你能够告诉我,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没有你们俩,我妹天天都很开心。”
池旸固然讨厌大少爷脾气的方知悟,可对于祁言礼这种无孔不入致力于挖墙脚,且一点没有道德底线的“男小三”也很难维持住好脸色。
他撂下这句话,赶着回去和池霭打电话,就想起身离开。
又听见方知悟在背后扬声说道:“池旸,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等我妈做完手术,我也不会和池霭解除婚约的,我想好了,我要和她结婚,我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第95章
结婚?
看着在那里自说自话的方知悟, 在场的另外两个男人简直要气笑了。
池旸索性坐了回去,不阴不阳地问道:“你要跟我妹结婚,这件事你通知我妹了吗, 我妹同意了吗?还是某个自作多情的人在这里幻想些不存在的事情啊?”
方知悟半仰着俊美的面孔, 理不直气也壮地答道:“上次去你爸妈家吃饭,出来后我就和霭霭说了,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反正我会一直坚持不懈等下去的,等到她答应为止。”
方知悟一边说着, 一边小幅度转动剔透的绿瞳, 在旁的祁言礼和他相识多年, 太过了解每当方知悟做出这个小动作时,背后代表着什么。
没答应也没拒绝。
这根本不是池霭的作风。
如果她腻烦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模棱两可地给予他人一丝希望。
祁言礼掩去内心的冷笑,拨弄了几下银匙,将咖啡表面精致的淡奶拉花悉数搅碎,这才语气温和地掀开方知悟的老底:“你的等,是单指自己一个人等, 还是继续拖着霭霭下水,以你母亲的病情为由道德绑架她, 强迫她浪费生命陪着你将虚假情侣的戏码演下去?”
池旸从祁言礼的语句里听出方知悟和自家妹妹背后, 似乎还有着许多自己并不清楚的事情, 他不由把面孔转向祁言礼, 问道:“什么道德绑架,什么拖下水?”
“怎么, 原来你们方家就只跟霭霭一个人说了这件事吗?”
祁言礼无视方知悟瞪向自己几欲喷火的目光, 轻轻转了转手上的蓝宝石腕表,不紧不慢说道, “当初假扮未婚夫妻的意思,可不就是方伯父和知省哥率先提出来的吗?他们急着让霭霭答应,无非是怕她真的答应江伯母的要求,和阿悟结婚,攀上方家的高贵门楣。”
“你到底在胡说些——”
“别这么着急反驳我啊。”
祁言礼停顿一秒,往方知悟的心口又狠狠戳了一刀,“你一门心思想跟霭霭结婚,问过你父亲和你大哥同意了吗?到时候你母亲手术成功结束,身体也养好了,他们再不怕让她知道,坦言拒绝霭霭进门,你又打算如何呢?难道和方家断绝关系,带着霭霭喝西北风去?”
他简短几句话,把方知悟向池旸证明坚定心意的场合成功带偏。
而池旸本就冷然淬冰的瞳孔,在看向方知悟时更是带上了鲜明的不善:“我一直都觉得霭霭在你家受了不少委屈,偏偏她还替你着想,老是为你兜底。”
“看来事实证明,我想的没错。”
“方知悟,这婚你爱跟谁结就跟谁结,别来骚扰我的妹妹!”
先是被祁言礼抓着痛脚使劲踩,后又被心疼妹妹的池旸一通输出,方知悟何时有过这样下不来台的时候,阴云满布的脸色随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戾气。
三个人僵持良久,谁也不肯让步,他忽然脱下身上的外套,往后面的空座上一丢,又解开衣袖的扣子,把牢牢束缚住手腕的布料向上撩了起来。
如雕塑家手下杰出作品般的肌肉逐寸呈现在另外两个男人眼前。
池旸起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看见数条肿起的淤痕分布在小臂上端和衣衫更深处时,才惊疑不定地问道:“你给我们看这个干什么?还是你有什么特殊癖好?”
方知悟将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见旁边的服务员好奇地向这处看过来,又赶紧放下衣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已经跟我爸认真讨论过要和霭霭结婚这件事了,他生气的时候趁我妈休息拿着客户送的高尔夫球杆,把我关在书房里狠狠打了一顿,我也没有改口。”
“我说就算他把我打死,我的灵魂也要跟在霭霭身边寸步不离。”
“所以他前两天已经妥协了,说以后随便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
池旸被他这种决绝的气势和破釜沉舟的态度堵得无话可说,又调转枪头对付起外表看着更好解决的祁言礼:“方知悟的问题我先暂时不说,你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你和陈诗蔚要订婚的事情最近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吗?都上新闻报纸了。”
“怎么现在这个社会,有妇之夫也能拥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了?”
池旸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祁言礼脸上温和的面具也差点彻底碎裂。
他早在一切计划都进行得差不多之时,就提前拜访陈家,和陈诗蔚的父亲提出了解除订婚的请求,有陈诗蔚在旁边劝说,陈家家主也算体谅,和他约定好等到祁家的情况稳定下来,再向圈子里公开这件事,也还给祁言礼一个清白和自由。
谁知方知悟却暗地里买通狗仔和绯闻小报的记者,把元旦晚宴上祁言礼和陈诗蔚手挽着手,如同一双璧人的照片放了出来,逼得祁言礼这边阵脚大乱。
偏偏方知悟做得隐蔽,祁言礼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祁言礼固然低调,陈诗蔚却是有头有脸的名模,一时间娱乐圈炸开了花,还有不少粉丝向事业还处于上升期,就不管不顾恋爱订婚的她讨要说法。
最后受不了各方骚扰的陈诗蔚连夜坐飞机回到了海外,隔天凌晨索性直接在ins上公开了自己的性取向,成功引起海内外的轰动,也使得祁言礼欠下她一个很大的人情。
一想到自己多走的弯路和损失的资源,祁言礼就恨不得把坐在旁边的昔日好友掐死。
他深吸一口气,清楚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机,便用最诚恳的态度对池旸道:“我已经和陈家解除婚约了,诗蔚她在海外的社交平台上也公开了自己的性取向。”
“我是出于单身状态才追求霭霭的。哥,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签个协议,把手上几家公司的股份转让给霭霭,也作为她日后生活的一个保障。”
“谁是你哥?”
“谁是你哥!”
听见哥这个称呼,祁言礼一左一右,两双眼睛对他怒目而视。
“烦请你们别再自作多情,也不要再来烦我!不管说什么都没用,我不会告诉你们我妹在哪儿,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都收一收,钱和权这种东西你们以为能打动谁?”
“我妹再怎么样也有我这个哥哥,不至于饿死!”
失去耐心的池旸将半凉的咖啡一饮而尽,接着手上使劲,猛地把马克杯掼在实木桌上。
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他警告完祁言礼和方知悟,向着咖啡馆的出口走去。
池旸走得很快,不出一分钟,视线里就彻底不见他的踪影。
祁言礼和方知悟相视而望,颜色迥然的瞳孔中燃烧着鲜明的敌意。
但到底理智还在,谁也没有失态到在公共场合大大出手。
没办法从池旸口中得知池霭的具体位置,坚持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方知悟收回视线,默不作声抽出两张一百现钞放在杯托底下,紧接着起身想走。
祁言礼却在这时唤住他道:“阿悟。”
被昔日关系亲密时的昵称刺激着,方知悟蓦地扭过头来,俯身逼近对方,眼底的厌恶层层攀升:“别再叫我阿悟,你已经不是我的兄弟了,祁言礼。”
“是不是兄弟,都不影响我们怀有同样的目的,不是吗?”
祁言礼微微勾起唇角,表情却毫无笑意,“现在连霭霭的面都见不到,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呢?你在这里真情实感地痛恨着我,说不定霭霭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爱上了别人。”
祁言礼很少讲废话。
这句话出口,瞬间刺进了方知悟的心里去。
他没有转开眼神,只是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霭霭选择谁,或者干脆谁都不选,至少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情。”
“如果她彻底离开我们,到一个我们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去,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而我们就连她最基本的近况都无法了解,到时候你又会打算怎么做呢?”
祁言礼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显然提出这种假设的时候,他的心情也十分不快。
方知悟将撑在桌子边缘的手指慢慢收紧,紧到关节处迸开苍白的颜色。
他在祁言礼提出问题后,陷入了一动不动的沉默状态。
直到又有一个新的客人推门进来,门口摇晃的清脆风铃声惊醒了他的僵硬。
“……你想怎么做?”
方知悟又坐了下来,这次他坐到了池旸的位置上,和祁言礼面对面。
“我觉得,我们需要合作。”
祁言礼再次转动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在头顶灯光的折射下,蓝宝石的表面折射出近似刀光的冷芒,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用一种略显遗憾的语气说道,“你话说回来,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之前有个长得还不错的,从穷山僻壤出来的小子,住到了霭霭家里去。”
“是谁?”
方知悟条件反射问道。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一种领先情敌,对池霭的生活掌握更全面的愉悦,稍稍掩盖了祁言礼心间的其他情绪。
他倾身向前,将手肘抵在桌面,双手交叠支撑着下颌,“我记得,好像是叫……季雨时吧,去年刚满十八,是霭霭母亲曾经过救治过的孩子,假借着回报恩情的名义对霭霭特别殷勤,也不清楚心里到底有什么想法。”
顺着他的语境,方知悟似有所感。
他取过放在旁边造型夸张的墨绿色男士手提包,从中摸索了一阵,找出张像是被大力搓揉过,看起来有些皱巴巴的照片,指着上面和池霭在一起拍照的少年:“是不是这个人?”
祁言礼并不清楚他们的背后还有情侣合照这一遭。
眼帘猝不及防撞进亲密依偎的两个身影,瞬间他的面孔也淬上了寒冰。
第96章
交换过彼此错过的信息后, 方知悟和祁言礼掌握了季雨时大致的情况:
池霭母亲救助过的孩子,家境贫穷,因为编导统考的缘故曾在池霭家中借住过一晚。在和池霭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 还在餐厅里以情侣的名义照了张关系亲密的合照。
面对池霭, 多半拥有程度不明的好感。
若说只是借住和言语亲昵,他们还能欺骗自己是池霭对于后辈的照顾。然而再加上情侣合照,不管任何理由,季雨时已然成为了达成合作的两人眼下的头号公敌。
祁言礼掌管卓际, 很快从过往的工作经历里, 调出了池霭和季雨时相识的过程。逐渐失去理智的他们, 又私下动用起其他的灰色手段,查到池霭近期购买的高铁火车票记录。
有了九成的把握,确定池霭现在处于季雨时所在的山镇,祁言礼和方知悟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飞去她的身边,像是恶龙守护自己的珍宝一般寸步不离。
奈何东仓镇位于的山区近段时间降雨不停,对于直升飞机的驾驶有着极大的影响。
最高效的进山办法无法使用, 在查询过往新闻,得知一旦进入雨水期整片山区极有可能发生自然灾害的情况下, 他们对于池霭的安危更是担心。
规划进山路线, 寻找靠谱向导, 隐瞒家人购置装备, 前前后后又耗费了几日的时间。
上天不肯垂怜,等到他们装备齐全真正驶上山路时, 雨势不见收小, 反而越来越大。
越野车停在人为开辟的山道尽头,前方还有一两公里的窄路需要徒步前进。
坐在驾驶座上的保镖望着被滂沱大雨笼罩, 雨刮器开到最高频率也无济于事的车窗,愁眉苦脸地对后座的两人说道:“方少、祁少,这雨太大了,能见度这么低,咱们不方便下车走路啊,要不就在这里先待一段时间,等等看雨会不会小一点。”
副座上,皮肤黢黑的中年向导接过话道:“这雨的情况跟好多年前我经历过的场景一模一样,那时候也是连着下了好多天雨,和外界相连的山道上又突发泥石流,当时死了好几个人,还差点把从城里赶过来救助我们的医疗队砸得全军覆没。”
差点全军覆没的医疗队里有谁,祁言礼和方知悟都心知肚明。
因着那场灾害,池霭的母亲早逝,哪怕被她拼死推开的江晗青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人纵有通天的本事,在自然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无力。
还没等两人说话,开车的保镖表情中已然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真的一模一样啊?”
“我是土生土长的东仓人,见识过那场灾难,到现在都忘不了。”
向导打开怀中的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口热水,好借此冲淡内心的不安。
尽管报酬诱人,但他也害怕有命拿没命花。
于是犹豫几秒,跟两人商量道:“两位老板,停车等在这里也不安全,我想保险起见,还是趁着没发生什么意外,直接开回去在山脚边住下,等到雨势收小些再进山才好。”
方知悟听见他们的对话,立刻想到住在山里的池霭更不安全,他沉着面孔,不为所动地说道:“马向导,我找人之前就说过,不怕死的才能挣这个钱。”
他有一双遗传自北欧基因的绿眼睛,笑起来仿佛春日到来的葱茏树林。
不笑冷漠时,又像是择人而噬的孤狼。
姓马的向导被他盯着,硬着头皮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在旁边掌管着车辆进退的保镖,
谁知这保镖也是方知悟千挑万选出来对于方家最忠心耿耿的那一茬,在听到后座传来的吩咐后,立刻闭嘴不再提出建议,重新启动越野车,寻找着再开进一段距离的可能性。
连绵不绝的雨幕,夹杂着天边时而响起的电闪雷鸣。
进无可进之时,方知悟和祁言礼率先穿好放在脚边的加厚连体雨衣,他们吩咐了保镖一声从后备箱里拿出必要的装备,然后径直推开车门,一脚踩进了雨水和落叶交织的泥泞里。
马向导走到最前面带路。
中间是他们两人。
末尾是背着硕大登山包的高壮保镖。
四周的山峰森林,倘若在天气晴朗的往常,倒不失为一线壮丽的风景。
只是眼下谁也无心欣赏,怀揣着重重担忧闷头赶路。
一公里多不到两公里的路,因着雨水和可见度低的困扰,他们走得十分艰难。
到一半时,方知悟隐约感觉到地在摇晃。
他相隔十几米的距离,唤了声马向导的名字,不得不大喊着才能把情况清晰告知对方。
马向导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做出个停下的手势。
紧接着他蹲下身,用手贴着被雨水淹没的地面静静感受几秒,遽然蹙紧眉毛道:“应该只是小地震,但我们现在的位置不好,雨水下了这么多天,山峰上的石头都被泡软了!”
“那你说现在要怎么办?”
喊声被浸透在风雨中,再传入耳畔呈现出来自天外的失真感。
马向导又一次请求道:“老板啊,要不咱们回去吧,您两位的命多金贵!”
说来可笑,虽然都抱着用生命来守护池霭的念头,但在马向导喊出“两位的命多金贵”的瞬间,他们的脑子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了雨声、雷鸣声之外的另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问他们:值得吗?
如果不是因为放不下池霭。
如果不是因为无论如何也要追随她的脚步,承受不了失去。
他们依旧可以待在车水马龙的滨市内,过着山巅之上,一呼百应的优沃生活。
如果没有池霭。
他们大概率还是最好的朋友——是没有血缘关系,却相互理解扶持的兄弟。
某个须臾,望着彼此被雨水打湿而狼狈不堪的脸,他们的瞳孔中泛起同样的迷惘。
可情绪转瞬即逝过后,祁言礼又忍不住想起了年少时,身穿花裙子,像个洋娃娃一般的女孩,朝自己递过来的粉色佩尔朱克,以及那个深夜,在海边扼住脖颈的窒息和抵死亲吻。
而另一边,方知悟眼前出现的,却是这些年来早已渗入骨血的牵绊缠绕,以及大年初一的夜晚,她用尽全力丢掉父亲赠送的礼物时,那双不经意的、看起来哀伤孤单的眼。
也许有很多人都不会理解,为何会有人甘愿为爱付出一切——可他们本来就是结构稳定的三角,互相伤害,又互相依存,离开谁都会就此倒塌。
不用言语和交流,祁言礼在方知悟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信念。
他微微颔首,在向马向导确认完毕沿着山道一直朝前走,就能抵达东仓镇之后,对着另外两人坚定地说道:“你们回去吧,剩下的这段路,我和阿悟两个人会一起走完。”
……
池霭望着扑打在窗上的雨点,下意识出神发呆。
就在半个小时以前,东仓镇发生了轻微的地面摇晃。
她原本以为是灾害来袭,背着笔记本电脑匆匆下楼,又被坐在收银台后玩扑克牌的老板娘拦住,告诉她这是东仓镇常有的事情,微型地震而已,只要不走在山道里就没有危险。
镇民对此见怪不怪的情绪多少安抚了点池霭的心情。
她重新回到房间,掏出手机想给询问东仓镇情况的池旸报个平安。
但大雨阻碍了信号,她的消息转了半天都没有发出去。
也不知道这雨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池霭开始后悔为什么不趁着更早,雨势还小的日子就联系带自己进山的车队——倘若那会儿就走,现在也不会被困在房间望着大雨心惊胆战。
池霭想着,再次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看。见微信好不容易发了出去,她又惦记起如果自己不能准时离开东仓镇,那么几天后飞去法国的机票是否要改签。
乏味的雨水撩拨着人们的神经。
池霭百聊无赖,干脆拢着双臂在桌上趴了会儿。
她开始自己跟自己打赌,这样大的雨势,季雨时晚上还会不会风雨无阻地继续送饭来。
就在她决定赌输了就去楼下买泡面吃的时候,房间内又是一阵动荡。
这次的幅度大了点,池霭看到对面的居民楼廊下悬挂的玉米长串在雨水中凌乱摇晃。
她自我排遣的思绪也跟着摇晃,然后断裂放空。
其实不是不害怕的。
毕竟十多年前,她的母亲就死在这样的雨夜。
泥石流,山体滑坡,使得池霭对连绵不绝的大雨天怀揣着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倘若在滨市的家里,她会选择看点安抚心情的喜剧电影,或是干脆和池旸窝在一起取暖。
如今什么也没有,她只剩自己一个人。
池霭忽然在这个时刻无比想念滨市的时光,哪怕这段时光经常让她感觉到烦恼头痛。
祁言礼、方知悟……如果能有熟悉的人能面对面说说话,那该多好。
池霭的唇角下意识凝结出苦涩的弧度。
所以,拥有时腻烦,失去时想念,是人类的常态吗?
她嘲笑起难得软弱的内心。
……
可仿佛上天听到了她渴望人陪伴在侧的祈祷。
几分钟后,有两道人影破开几乎将天地湮灭的雨幕,一步一个脚印,走进了镇里。
招待所就在入口的旁边,方便来到此处的外地人办理入住。
池霭看见方知悟和祁言礼穿着透明雨衣的身影时,只以为自己过于寂寞,产生了幻觉。
她足足愣怔了半分钟,而后如梦初醒一般,连拖鞋也来不及换,飞奔着冲下了楼。
老板娘听到动静,看见她出现在转角的身影,立刻笑了起来:“哎呦,小姑娘呀,真的没事的,不用害怕,都是小——”
她话还没说完,就发觉池霭差点冲进雨幕,站在漏水的屋檐下开始呼唤陌生的名字:
“方知悟!!祁言礼!!”
与此同时,正愁不知从何处找起的青年们也循着声源侧头——
望见了她快跑过后,眼睑下方弥散起红意的面孔。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池霭尚在喘气,断断续续地询问。
鞋里满是泥水,人也狼狈不堪的青年们对视一眼,答道:“当然是为了你。”
第97章
在不可思议的情境里相逢的惊讶褪去后, 池霭把两人叫进了招待所里。
脱下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加厚雨衣,她发现祁言礼和方知悟都湿透了,头发耷拉下来覆盖着额头, 被束在高筒雨靴里的布料滴滴答答往下渗着泥泞的污水。
“这这这是谁啊——”
就连原本悠闲把玩着扑克牌的老板娘, 也被雨幕中突然走进来的两位青年惊得直直站起,她瞪大眯缝的眼睛,用手指着他们,眼里流露出看见外星人或是神经病的情绪。
“外面下着大雨, 还伴随着地震。你说你们徒步走了一公里多的山道, 来到了这里?”
听觉受到老板年高分贝尖叫的洗礼, 嗡嗡作响的余音围绕着紧绷的神经,对眼下经历的一切感到头痛的池霭下意识放低声音,将匪夷所思的话语询问出口。
待得到祁言礼和方知悟不约而同点头的答案后,她更是以为他们疯了。
“……你们是不知道地震是什么意思,还是不知道泥石流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找到我,才会做出这么冲动的行为?”
她的质问没有太多咄咄逼人的情绪,却惹得两位青年仿佛犯错的孩子一样不肯出声。
招待所外是滂沱的大雨, 招待所内是死寂而窘迫的场面,还有老板娘在旁边充当看好戏的观众, 池霭也不知是该把他们叫上去立即洗个热水澡才对, 还是先把话问清楚才对。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 又冷又累的方知悟拖长音调, 撒娇似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展开双臂就想抱过来:“霭霭, 你不要生气, 我只是太想你了……”
泛着湿气的寒意率先笼罩在周围,池霭条件反射后退一步。
“方知悟, 你不要用这种含糊的借口来搪塞我。”
“没有我,你们会活不下去吗?为什么总是要做出这种孩子气的行为!”
见证过亲人的生离死别,池霭很清楚那是一种滋味如何的痛苦。
担心两人的念头压过理智占据了上风,使得她不复往日的平静,冷起面孔呵斥。
拥抱的渴望落空,方知悟望着池霭怒意鲜明的面孔沉默一瞬,身侧的祁言礼立刻抢过他的话锋用更诚恳的语气说道:“霭霭,你听我解释。我们原本没想着来打扰你,只是看报道说你所在的山区大雨不停可能会发生自然灾害,我们很担心你的危险,才会进来找你。”
“就算真的遇到危险,你们进来又有什么用?”池霭反问,“陪我一起死吗?”
“霭霭……”
捕捉到他们争执的话语,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老板娘忍不住道:“不会死的……”
下一瞬,她瞥见池霭眼底冰封的情绪,没敢继续说下去。
祁言礼接着道歉:“对不起,霭霭,我们真的不是想给你添麻烦,可我们在外也不清楚你这里的情况到底如何……关心则乱,所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请你原谅我们,好吗?”
听着祁言礼情真意切的剖白,池霭逐渐沉默下来。
怒意稍稍消解,她不得不承认,哪怕这是祁言礼和方知悟为了将她绑在自己身边而使出的苦肉计,可这份愿意赔上性命,不顾自身安危的决绝,到底震颤了她很少动摇的心。
过了片刻,她的气息回归平缓。
那头一瞬不瞬关注着她的方知悟隐约察觉到了气氛缓和的信号,立即趁热打铁道:“霭霭,我们以后不会再冲动了,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你就行行好,收留一下我们吧?”
“……”
池霭冷冷道:“我说不收留你们,难道你们还能自己再走回去?”
答案当然是不能。
于是在遇见出手阔绰的池霭之后,老板娘又迎来了出生到现在最幸运的日子。
她原本还在心里埋怨这两个不懂事的年轻男人,将自己招待所的地板弄得一塌糊涂,谁知池霭堪堪默许他们留下,紧接着他们就从那个黑漆漆的登山包里取出一厚叠百元大钞。
将现金拍在收银台上,方知悟没了面对池霭时的好脾气,半仰着下巴吩咐老板娘道:“我们要霭霭旁边的两个房间,你再去弄点新鲜干净的饭菜来,等会儿一起送上来。”
池霭受不了他的搞不清楚状况:“方知悟,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东仓镇,又不在滨市,外面还下着大雨,有的住有的吃就不错了,别那么多挑三拣四。”
她让两人从老板娘那里领了号码牌赶紧上去,自己则留下来负责处理后续的事宜。
待青年们的身影从楼梯的转角处消失,满脸八卦的老板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她说道:“妹子,你是为了躲这两个帅哥,才来到我们这个镇的,对不对哦?”
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更重要的是,池霭从老板娘的语气里听出来,对方的脑子已然彻底想歪。
她忍着扶住额头的冲动,委婉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来到这里散散心。”
老板娘不清楚池霭和东仓镇的渊源,忍不住脑补起她是玩弄帅哥感情的高段位渣女,在脚踩两条船翻车被两个男朋友发现后,逃难来到了这里。
结果痴心不改的两人又追了过来。
她身处山区小镇,哪里见过这种比电视剧还刺激的剧情?
真想再套点故事听听,陡然听见这种敷衍的借口,老板娘的表情就带上了几分不满意、但看在很多钞票的面子上,她还是伸手拍了拍池霭的肩膀,挤着眼睛热情洋溢地说道:“好的好的,我懂得,妹子,你还真是有本事啊!”
池霭:“……”
她按捺下如鲠在喉的不适,在招待所有限的商品里选择了泡面、矿泉水和卤蛋,又要到了数量有限,不是每个房间都配备的吹风机,这才把一大堆东西放在塑料袋里拿了上去。
池霭旁边的两间房都没有关紧大门,她听到其中一间传出交谈的声音,便在外面咚咚敲起门来:“方知悟,祁言礼,你们方便让我进来吗?”
来开门的是祁言礼,他已经从防水的登山包里取出了崭新柔软的衣服换上,只是头发还很湿,遮挡着眉眼,浑身上下散发出令池霭熟悉的木质香气。
至于方知悟,则反锁卫生间锈黄的大门,一边嫌弃地和祁言礼隔空抱怨着里面的肮脏,一边换下不打算再穿的脏衣服,将它们泄愤似地砰砰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霭霭。”
祁言礼柔情似水地唤着池霭的小名,换来池霭的冷脸:“既然你们都在一间房,也省的我挨个敲门送了,这里面有吃的东西和吹风机,需要热水的话,里面的桌子上有热水壶。”
塑料袋里廉价的食物没有引来青年表情的任何变化,他像是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拿了过去,憔悴但难掩英俊的面孔上充斥着满满感动:“谢谢你关心我们,霭霭。”
池霭仍然不愿意跟祁言礼说话。
将该做的事情做完后,不等对方和厕所里的方知悟做出反应,便快步回到了房间。
折腾一通,时间将近傍晚。
池霭在桌边坐下,摁亮手机屏幕,看到上面显示的未读短信。
是季雨时借了母亲唐阿姨的手机发来的。
他说雨势太大,家里人实在不放心他出去,所以今天没办法送饭了。
池霭正想着有那两个人在,季雨时来了怕是又会闹出风波。
便回复说等雨势收小能安全出山的时候,自己就会离开,今后的几天季雨时也不用再过来送饭了,自己会看着解决,叫他寒假也不要松懈,待在家里好好准备文化课的复习。
这次信号出奇的给面子,一下子就发送成功。
不过等了几分钟,季雨时也没回复,池霭猜测这个点估计他们一家都在吃饭。
她也有些饿了。
她庆幸自己刚才顺手买了几桶泡面做储备粮,不至于晚上饿肚子。
咕嘟咕嘟,烧热开水。
她就着仅剩的一颗卤蛋吃起面来。
隔壁的方知悟、祁言礼一时没有过来,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好,她的耳边萦绕着两人隐约的讨论声作为下饭的配菜,但具体说了些什么,却很难听得清。
过了会儿,隔壁房门吱嘎一声打开。
有人离开房间,住到了她的右边。
池霭为计划之外的事绷着心弦,同时又觉得好奇,这一次两个人相处竟然如此和谐。
吃饱喝足,她洗了把脸,再次打开电脑,继续精修起论文的初稿。
时间到九点多时,一声十分明显的吱嘎声自右侧房间传开。
出来的人估计也没想到会这么响亮。
尴尬了一阵子,才放轻力度敲起池霭的房门。
这出在半山庄园里上演过的戏码,不用思考就能精确到某两个人身上。
她走到门前,隔着门板故意问道:“是谁?”
“霭霭,是我。”
这次先下手为强的人是方知悟。
“前几天,我们去见了池旸——”
他比以前聪明了不少,简单的一个开头就勾住了池霭的心。
池霭猛地拉开门:“你们找不到我,还跑去骚扰我哥哥了?”
她看向门外身穿套头毛衣的青年,见对方不复狼狈姿态,衣领上方露出一抹精致锁骨。
方知悟忙道:“没有没有,只是问问他你是不是搬了回去,从头到尾都很客气。”
他一面说着,一面趁机往房间里面挤。
池霭仍然不相信,但回忆一番,似乎池旸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不曾提及这件事。
她难以确定方知悟的话是真是假,只能用嘲讽的声音说道:“又是影响我哥哥的生活,又是冒着大雨地震进山,方知悟,你们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方知悟佯装听不出她话里的真正意思,示弱道:“霭霭,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池霭一哂。
然而等到她反应过来对方只是拿池旸作为借口,好方便自己登堂入室之时,方知悟已然站在了窗台前,半垂着晶莹剔透的绿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道:“外面一直在打雷,吵得我休息不好,那间房屋顶还漏水……霭霭,我能不能今晚在你这里打地铺?”
池霭瞪着他,刚想说不能,门外又一次响起了敲门声。
一个烦人精已然在房间内,外面的是谁,脚指头思考都能知道。
她再次看了眼方知悟,也没说让他找个地方躲一躲,就在青年的视线底下,转身重复起开门的动作。
“怎么,你也是因为电闪雷鸣很害怕,所以想来我这里躲一躲?”
池霭望着门外的祁言礼,面无表情地问道。
第98章
开门的瞬息, 祁言礼与方知悟对上双眼。
进山之前约定好的达成合作、共同进退,可私下来找池霭,却是谁也没有事先说明。此时此刻, 在象征背叛的场合相遇, 他们的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撬墙角被发现的心虚。
耳畔响起池霭态度不善的质问,祁言礼猜到方知悟用以留下的借口一定找的很烂。
他的念头在脑海转过一秒,便迅速调整了原有的计划,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打招呼道:“晚上好, 霭霭, 我过来是因为听见了隔壁的隔壁开门的声音,想着帮你解决问题。”
若祁言礼说他到来的目的和方知悟不一样,池霭可不愿意相信,她默不作声地审视着表情诚恳的青年,过了一会儿,才态度不明地发问:“你想帮我解决什么问题?”
祁言礼伸出左手,指了指站在她身后半天没有吭声的方知悟, 理直气壮地说道:“阿悟摆明了想要对你图谋不轨,只有我也留下来, 他才不会轻举妄动。”
池霭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一时之间, 她竟然难以比较祁言礼和方知悟之间, 到底谁的脸皮厚度更胜一筹。
“难道不是你俩都回到各自的房间去我才最安全?”
池霭忍了又忍, 才克制着双眼没有向上白起。
她用一句话将祁言礼的回答堵死,而后又趁着思考合适的应对理由之际, 转头看向被方知悟占据的角落, 快步过去想要把可怜兮兮卖惨的青年拉出自己的房间。
窗台的前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方知悟, 正垂着眼睫,在心中痛骂着祁言礼这个贱/人竟然当面说自己坏话,他听见渐近的足音,冷不丁感受到手臂上传来不容忽视的力度。
“我的房间真的在漏水,睡不了人,不信你可以跟我去看看嘛!”
他嚷嚷起来,一手握住窗台的边沿,怎么也不肯挪动脚步。
池霭冷酷无情地回应:“隔壁房间漏水,招待所还有那么多空房间供你更换。你现在跟我一起下去找老板娘,我让她务必给你换一间什么都没坏的房间。”
“我不想走——”
池霭让祁言礼离开,仅仅用口头说的,自己不愿意走,她却是直接上手来拽。
各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方知悟的心头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委屈。他索性反手扣住池霭纤细的手腕,将她从后面用力搂住,完成了白日里未完成的渴望。
“方知悟,你放开我!”
整个人都被限制在牢笼似的怀抱中,池霭想要挣扎,却是动弹不得。方知悟单手勒住她的腰身,另手将她的两只手腕束缚在腹前,气得池霭向后踢了几脚,也得不到任何反应。
力量上的悬殊,让不再致力于口头耍赖的青年们轻而易举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前有狼,后有虎。
池霭感觉到方知悟湿热的呼吸从发麻的后颈扫过,紧接着又下沉来到自己敏感的颈侧。他迟迟没有动作,让人产生出一种吸血鬼正在寻找合适角度享用猎物的悚然错觉。
但极短的停顿过后,他又放松了手上的力气,缓缓俯下身来,将下颌支在池霭的颈窝,委委屈屈地哼唧道:“我才不会那么做,祁言礼就是在污蔑我……可是霭霭,你不要赶我走,今天走山路的时候,我的胳膊被滚下来的山石蹭了一下,火辣辣地疼,肯定肿了。”
“你想想,假设这石头砸在我的脑袋上,我肯定人都要不行了。”
说着,他拉住池霭的手,按在略显弧度起伏的大臂肌肤处,随即发出浅浅的痛嘶声。
触及到衣衫下的肿块,池霭挣扎抗拒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
但她到底没有继续不管不顾的动作。
而敏锐捕捉到一切的方知悟意识到卖惨有用,再接再厉,夸大其词地呜咽着:“那些山石接二连三地砸下来可吓人了,有的只是一些碎片,有的却跟我的拳头脑袋那么大……我差点就要死了,但想着在死之前见你一面,也就没有遗憾了。”
有亲身的感受为证,纵使对于强迫性质的亲近再生气,池霭也失去了开口指责的理由。
她带了点力气用指腹在方知悟的伤处按了按,如愿以偿听到呼痛的声音变大,这才语气硬邦邦地教训他道:“方知悟,你对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也别指望别人会去珍惜。”
这样的说话方式,不像是年龄相近的同辈人,而更像是年上的姐姐在教训弟弟。
方知悟不喜欢自己变成年下的那一方,但也反驳不了池霭,只好小声哼哼不说话。
他的打岔,倒给了另一个人可乘之机。
见状,祁言礼立刻现学现用。
他趁着池霭和方知悟纠缠着倒退远离门口的关头,一闪身迈进了狭窄的房间。
“不只是阿悟,我当时脚下打滑,侧腰撞在了山峰上,霭霭,能不能也麻烦你帮我看看……”他一面小心翼翼地祈求着,一面得寸进尺地逼了上来。
前面是祁言礼,后面是方知悟。
哪怕是生理冲动最强烈的时候,池霭也没有梦见过这种荒唐的场景。
最要命的是,她还依稀听见了晚上例行做水电检查的老板娘,哼着小曲上楼的动静。
倘若真的被瞧见,那脚踏两条船的罪名落实,就什么也说不清了。
“快点放开——”
“有人来了,你们这样抱着我像什么样子!”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三人的夹心状态始终未曾得到改变。
方知悟在身后撒娇装死,祁言礼则好脾气地哄劝她道:“别怕,宝宝,这是个小山镇,被人看到也没什么的,更何况只要离开之前用钱封口,老板娘又怎么敢到处乱说。”
相比两位青年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的模样,池霭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在这片浸染着母亲气息的土地上,成为茶余饭后,以供他人随口讨论、恶意揣测的谈资。
她终于妥协,用眼神暗示祁言礼赶紧把门关上。
……
妥协过一次,接下来的留宿也就显得顺理成章。
倒不曾发生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累极了的祁言礼和方知悟也没有心情想其他任何。
他们又一左一右纠缠了池霭一阵子,发泄着这些天没见的思念之情。
十点过半,就在池霭的床脚两边寻了处勉强能躺人的地方,各自沉沉睡去。
窗外的大雨经过这些天的尽情释放,终于有逐渐转弱的趋势。
池霭枕着哗哗敲击玻璃窗台的雨声,却怎么也产生不了睡意。
那种被前后夹击的体验,依旧触感鲜明地残留于身体发肤之间。
她反省着自己不久前的行为。
难道对方要进来,在那种情况之下,就完全没有不妥协也能解决的办法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她相信依照祁言礼和方知悟对她的在意程度,要是她真的沉声何止,表现出百分百的抗拒,那么他们一定会有所顾忌,松开之后开始老老实实地道歉。
所以为什么会没有这么做呢?
池霭回忆一遍从今日看见两人起一直到现在的心路旅程,陡然发觉,自己的心在不知不觉时,似乎已经陷落于这段剪不断的纠缠之中,面临着犹豫和摇摆。
青年们冒着大雨和地震,以受伤甚至付出生命为代价也要奔赴的勇气,终于打动了她。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池霭深知自己的心被分割成了很多块,事业、家人、朋友、梦想……打动归打动,她可以确信现在以及更长远的未来,都没有办法对某一人倾注所有的感情。
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无论怎样倾斜,他们组成的三角永远维持在那里,生来就是动荡又天然牢固的关系。
……她究竟该怎么办?-
池霭抱着这样的困惑,与祁言礼、方知悟度过了余下的共处时光。
随着雨势不断变小,天终于露出了放晴的预兆。
不用再困守于物质匮乏的东仓镇,方知悟第一时间联系了守在山脚的保镖向导,吩咐他们安排车队进来,把自己、池霭和祁言礼一起带出去。
有了正事要做,他们也不再热衷于明里暗里找季雨时的茬,虚伪地道出一声后会有期。
池霭仍然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选谁?
在必须直面问题,且不可能全都不要,或者两个都要的情况下,偏向任何一方都是下等的选择。
几乎不用推敲论证,池霭就能马上联想到被抛弃的那个人余生将会如何彻底走向疯狂。
告别老板娘,告别季雨时,从东仓镇离开的那天,距离飞往法国的日期还剩三天。
她带着写好的论文和满腹心事,身后是联盟自动解除,又开始互相针对的两个跟屁虫。
幸好在大山里耽搁了许多天,祁言礼和方知悟也有各自的事情要处理。
他们回到滨市,和池霭依依不舍地告别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公司和家里。
池霭将论文初稿发送给导师,在等待对方给出批复和建议的过程里,她再次收拾起行李,准备提前奔赴与安德烈导演的法国之约。
这件事是祁言礼牵的线搭的桥,池霭也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她将sim卡和手机换回原来,面对密密麻麻的消息,她把自己前端时间的失踪统称为沉浸式撰写论文,六根皆空。
关系亲近的朋友调侃几句,客套来往的熟人称赞一声学业专注。
总之,池霭很顺利地将其糊弄了过去,并没有得到来自哪方面的刨根问底。
她安稳地过着最后两天待在国内的日子,打算等到拍摄工作完成,论文也完美定稿之际,再顺便解除和方知悟的婚约,重新站在起跑线上,公平地看待她与他们之间的问题。
只是池霭想好了一切,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临走前竟然会有一人非要提出见面。
第99章
出发去法国的前一天。
池霭按照微信显示的地址寻到甜品店的地址, 推开门,在靠窗的双人位上坐下。
五分钟后,这间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一位客人的店铺, 被另一道身影造访。
“不好意思, 来的路上有点堵车。”
“等很久了吗,霭霭?”
门扉的开启又关闭,带动了悬挂在把手上的透明水晶风铃。
叮叮的清脆声乍现,和江晗青呼唤池霭小名的嗓音一样悦耳动听。
店内舒适的暖气消解了冬日带来的寸寸寒意, 江晗青将身上厚重及膝的雪白皮草脱下, 随手搭在后面空座的椅背上, 与池霭面对面就坐。
今日是方家的集团总公司一月一度的重要大会,方知省和方鉴远都不在家,就连方知悟也前往“醉死当涂”,去视察前段时间的业绩和生意情况。
趁着难得的时机,江晗青吩咐家中的佣人保安暂时不要告知他们自己出门的消息。
方家低调奢华的豪车停在工作日略显冷清的街头,池霭望着江晗青温柔可亲的脸庞,唇角习惯性地勾起面对长辈时应当具备的谦逊笑容, 心底却沉沉浮浮地泛出几分忧虑。
“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在这间甜品店见面吗,霭霭?”
江晗青没有让彼此间的沉默发酵太久。
她主动开口, 问的不过是一切家常随意的话题。
池霭诚实摇了摇头。
“因为年轻的时候, 你母亲很喜欢这间店的卡布奇诺, 而我也觉得他家的招牌香橙慕斯蛋糕很好吃, 所以我们一有空就会约在这里聊聊天,喝喝咖啡。”
江晗青说着, 凑近池霭, 朝她幅度细微地一挤眼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他家过去工作的那个咖啡师长得很帅,穿着制服拉花的样子简直赏心悦目。”
池霭很难想象端庄沉稳的江晗青以及自己的母亲,也会有这种少女怀春的心绪。
她转头朝咖啡台的方向睇去一眼,见正在制作饮品的是位女性,又把注意力放到江晗青这头,笑着说道:“那这咖啡师肯定是个超级大帅哥,毕竟方叔叔的长相都是数一数二的出众,可想而知能被阿姨你放入眼里的,得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了。”
江晗青一摆手,促狭地说:“长相不如你方叔叔多了,胜在嘴巴很甜,我很喜欢。”
打开了话茬,她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好。
说说笑笑,仿佛一对关系亲密的母女。
但这样的表象之下,池霭却清楚自己的内心没有因此得到半分松懈和平静。
闲谈几句,江晗青话锋一转,问道:“霭霭,你从小到大有遇见过心动的帅哥吗?”
听见这个问题,池霭的大脑全方面、自动化显映出方知悟的面孔——哪怕是皮囊同样顶级的祁言礼,对上他也难免被夺去几分光辉,更何况大众视野里常见的凡夫俗子了。
池霭坦诚地说道:“再帅的人和阿悟比较起来,也立刻变得平庸了。”
她一句话既回答了江晗青的询问,又不动声色恭维了她的儿子。
只是江晗青这一次,没有如同从前那般眉眼舒展地欢喜起来。
说话间,服务生将卡布奇诺和橙子慕斯蛋糕端了上来。
池霭喝母亲喜欢的咖啡,江晗青品尝昔日百吃不厌的蛋糕。
她优雅地拾起银质小匙,将蛋糕顶端装饰的新鲜果干挖了一块下来送进嘴里,又状似不经意地朝池霭发问:“这些年和阿悟相处下来,你觉得他怎么样呢?”
池霭以为对方要重提毕业结婚的事情,便搬出熟练的话术:“阿悟很好,我相信全国乃至整个世界想找出条件比他更出色的男人也很难。只是毕业结婚还太早,未来还有很多未知的变数,我想等到工作事业稳定一些之后再考虑这方面,江阿姨,您觉得可以吗?”
江晗青露出专注的神色,很认真地将池霭的回应听完。
待池霭观察到她的面容没有为此露出不悦,不动声色呼出一口气后,她又挖下蛋糕的小尖角,垂落眼帘仔细地品尝着,冷不丁说道:“其实你不爱阿悟,对吗?”
池霭脸色微微一变。
江晗青的话让她向来运转速度很快的大脑出现暂时宕机的情况。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能终结这场长达四年的表演了,难道濒临结束,一切都要前功尽弃?是不是前段时间在东仓镇住得太久,没有陪同方知悟常去探望,所以江晗青起了疑心?
不管池霭怎么想,她明白内心所有的念头半点都不能在江晗青面前显出,于是在手脚发麻过后连忙解释:“不是的江阿姨,我前面一个多月一直都在忙毕业论文的东西——”
“霭霭。”
这次江晗青没有再安静地听她讲完。
她打断了池霭的话,轻轻说道,“人相不相爱,通过眼睛就能看出来。我和你方叔叔结婚三十年,每天起床都能瞧见他看向我的眼神,自然清楚不相爱的人们又是什么样。”
“你不爱阿悟,阿悟却爱着你,我知道。”
“就连阿悟那个朋友言礼同样非你不可,我也知道。”
池霭惊讶于深居简出的江晗青的敏锐程度。
她坚持与江晗青对视,却在对方将一件件真相解开的间隔中犹豫着要不要承认。
而江晗青也在池霭变化闪烁的眸光间,猜到了这位自己一向疼爱的后辈在想些什么。
她忽然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弯曲腰身,无比严肃地朝着池霭鞠了一躬:“对不起,霭霭,其实阿姨一直都清楚你和阿悟的真实情况。”
池霭眉心一跳,条件反射伸手去扶,又听见对方的话音扣着耳廓郑重响起:“只是一方面,阿姨真的很喜欢你,想在你和阿悟结婚后将自己手上的一部分方家股份转赠给你。另一方面,阿悟的性格从来都是张扬又我行我素,阿姨觉得他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双方互补,一起变得更好。为着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这四年来阿姨都在自欺欺人,不愿揭破。”
“可是自打阿悟从方家吃完团圆饭回来后,直到现在,阿姨在他身上发现了从未有过的纠结、痛苦和失魂落魄。阿姨前段时间特地找他谈了谈,他却又什么都不愿说。”
“但阿姨怀胎十月辛苦生了他,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儿子的内心想法?”
话语在这里稍作停顿,江晗青温和而坚决地移开了池霭按在自己手背上,不愿承受这一鞠躬的手,她又一次朝池霭说了声“对不起”,而后才仿佛丧失了全部的精气神一般,颇为颓唐地坐了回去,“阿姨这才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对你、对阿悟都没有任何好处。”
“你马上就要飞去法国,而阿姨也要前往美国准备后续的手术事宜,难得今天有空,阿姨就想着将你约出来聊一聊,把话说开,这样说不定能够放下彼此之间的心结。”
从头到尾,池霭最怕的就是江晗青发觉真相以后身体撑不住,没办法完成最后的手术。
可今天听到江晗青承认他们苦苦隐瞒的事实自己已经提早了解,并佯装不知情地配合了四年,池霭倏忽觉得,或许他们也是关心则乱,因而把江晗青想象得太脆弱了一点。
她没有太多的迟疑,很快直言道:“阿姨,其实我没想过要和阿悟结婚成家。”
这跟感情是否存在无关,而是她实在厌倦了漫长而时时如履薄冰的束缚。
江晗青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静坐了几分钟后,认命地点头:“阿姨尊重你的选择。”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薄薄的几张纸。
第一张是未婚夫妻关系解除协议。
江晗青诚恳地说道:“你在上面签了名字,等阿悟看到,总该明白你的心意了。”
第二张是法国最顶级的传媒大学邀请她入学的通知书。
害怕池霭会误解为自己想要过河拆桥,逼她远离方知悟,江晗青又详细解释道:“我知道你在学习的专业这方面有很远大的梦想,取得这个学校的硕士学位,你一定会有更光明可期的前途。另外,我想你留在国内,阿悟要是想不开,过来骚扰的成本也实在太低了些。”
“如果你愿意去读硕士,阿姨会把你国内学校的后续事宜都处理好,至于阿悟和言礼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阿姨也肯定不会强迫你。”
相比自己原来的事业规划,继续读书深造也不失为一个更快接近目标的办法。
池霭望着通知书上的花式英法双语,心里很明白江晗青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好。
她不忍于对方万般小心的态度,真挚地说道:“我自小没有了母亲,是阿姨您像母亲一样陪伴着我长大。不管有没有阿悟这层关系,我都从来没有怀疑您对我的关爱和用心。”
池霭理解的言语,令得无数复杂的情绪一齐涌进江晗青的胸口。
她反复告诫着自己一定要保持心情平稳,才没有让包含歉意动容的泪光漫出眼眸。
平复片刻,江晗青又将一张支票和另外一份转让合同推到池霭面前——上面提前签好了她的大名,分别代表着五千万的人民币和这家甜品店的拥有权都归属于池霭。
“阿姨,这……”
池霭看到咋舌的金额数量,一时失了声音。
她曾经和方鉴远定下的交易,也不过是解除订婚之日,方鉴远会支付给她创办一家传媒公司的资金,以及后续初期阶段的一些帮助和支持。
五千万,着实比她想象的要多太多。
“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江晗青和缓地而坚定地说道。
尽管超出设想许多,但这笔钱确实是自己需要的。
触及江晗青不容拒绝的目光,池霭便不再推辞。
只是轮到签下解除婚约的协议书时,她的笔尖悬在纸张上方,下意识停顿了几秒。
四年间的往事纷至沓来,在眼前一一呈现。
祁言礼、方知悟,还有她。
这一切的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至于她自己怎么想的。
或许萌芽但不够纯粹的感情,没有暴露在天日之下的必要。
池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笔一划在协议落尾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晗青将东西收好放进提包,走过去和她深深拥抱:“感谢你这些年为我、为阿悟、为整个方家的付出,霭霭,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家人,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所有对于亲情天然带有的傲慢和无奈的隐忍,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释怀。
池霭回以拥抱,又听见江晗青在自己的耳边问道:“不过,阿姨真的很好奇,不管是面对阿悟,还是面对祁家那个小子,你从来都没有过一点点动心吗?”
她没法回答,只能沉默不说话。
静待片刻,见始终没有得到答案,江晗青了然地微笑起来。
她道:“那就让时间来说真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