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大哥
子骏低眉垂眼,只回答一声是。马羌看他这副样子也不想多说了,就吩咐道:“快去同各位叔伯见礼。”
子骏又带着告哥儿向前来做客的宾客们行礼。他忙活时,已经有人领祝山长和霖铃坐到他们的席位。
霖铃坐下后,目光依然片刻不离子骏的脸。她见他坐在马羌下首的一张座位上,看起来孤零零的,而且目光也时不时朝霖铃的座位方向看。
两人的目光轻易对上。霖铃朝子骏微微一笑,子骏也回以笑意。
但两人都很克制,对视一会就把目光移开了。
这时酒菜一道道地上来。马羌官位很高,再加上又是家宴,自然放松一些。
席面上不断有人给马羌敬酒,说些恭维的话,马羌也忙着回礼,很快场面就热络起来。
整个酒席变成了一场大型官场交际酒会,真正的主角寿星公子骏反而被冷落在一边。
不过他也不在意,偶尔吃几颗葡萄再饮几杯酒,倒也乐得自在。唯一可惜之处就是离先生坐得比较远,想找人说话也找不到人。
但霖铃就没这么潇洒。她本质上是个话很多的人,现在却只能被迫做个工具人,还不能放开吃喝,她本能就觉得有点不爽。
偏偏那些中年大叔话还特别多,一声声钻进她的耳朵,让她不听也不行。
其中有个人问马羌:“二郎既然今年要在明州应举,可曾向明州知州通判行过卷?”
行卷是唐宋科举制度的一个特色产物。说白了就是考生向当地一些主管科举的官员投递作品,混个脸熟。就好像现在某些学生在考研究生之前事先联络好导师一样。
不过马羌听到这句话却是一愣。
他混迹官场多年,不可能不知道什么叫行卷。但是子骏是否行过卷他确实不知道。
一来他事情太多,平时顾不上儿子;二来朝廷明面上反对行卷,还搞出了一些糊名之类的制度以确保公正。
三来他是武官转文官,大儿子又是荫补得官,也就是不用科举直接当官,所以他对科举的道道反而没那么熟悉。
旁边有个人看马羌脸色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道:“子骏才高八斗,何须学那些半吊子生员行卷求进呢?”
前面那人立刻说道:“杨兄此言差矣,正因为子骏有才,马公才更应该小心小事,不要让他在一些小事上吃了亏,以便蹉跎了岁月。我家亦有亲戚朝中做官。听他们说,上届进士中,竟有一半左右的人都曾以各类方式行过卷。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马公还宜多注意这方面才是。”
马羌听了沉吟不语。但旁边的子骏却憋屈坏了。他平生最讨厌什么行卷不行卷的。在他看来,若是以这种方式考上了进士,那还不如没考上。
但献策那人没注意到子骏的抗拒,继续说道:“正巧在下的友人中,有一位正是明州通判的表弟。若是汉卿有意愿,在下可托他设个酒局,介绍汉卿与那毛通判认识。”
马羌想了片刻,终于犹豫地举杯说:“那就…多谢公佑了。”
两人对饮一杯。马羌转头看一眼子骏,却发现儿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马羌心里又有点生气,忍不住数落子骏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周伯伯敬酒致谢。”
子骏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敬酒。这个姓周的倒是挺热情的,不仅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还问了子骏一些话,例如师从何人之类的。
子骏手指霖铃的方向道:“那两位便是学生的先生,桃源精舍山长祝同先生和李之仪李先生。”
大家的目光立刻刷一下集中到霖铃和祝山长身上。这些人中有些人也听过祝山长的名字,但是私下没什么交往。
今日一见,他们觉得祝山长似乎衣着平平,更别提旁边那个毛也没几根的年轻后生了。
马羌在众人眼中看到类似“汉卿怎么把公子送去这种山野私塾”的眼神,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痛快。
实质上当时子骏要去桃源精舍念书,他是第一个不同意,但最后稀里糊涂遂了子骏的愿。
此刻众人的反应又勾起他的伤心往事,马羌忍不住闷饮一口酒,岔开话题道:“诸位,拙荆为感激各位到来以及庆贺小儿生辰,在外面叫了一个献艺班子过来。常福,去把他们叫上来。”
常福答应一声退下去。没过多久,他带着一对艺人走上来给马羌行礼。
原来他们是一对夫妻,男的叫燕子李,女的叫花四姑,平时都是跑江湖卖艺的,近年来颇有些名气,甚至还入京给宫廷表演过几回。
两人行过礼后,开始布置现场。霖铃有点好奇古代的卖艺人,所以顾不上吃东西,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
只见那两人从布袋里拿出两根绳子,系在两棵大树之间。两根绳子大概相隔一米,离地面大约五六米。两人朝众人团团一拜,然后飞身爬树跃上了粗绳的两端。
霖铃端着酒杯看这对夫妻的表演,看着看着就有点看呆了。
原来他们的表演看起来和现代的走钢丝差不多,但实质上难度要大很多。这两人一不用平衡杆,二还要在绳子上做出各种花样。
比如单脚跳,翻跟头,喷火表演,互换位置,叠跟头等等,可说是一个眼花缭乱,就连在平地上完成这么多动作也是不易,更别说在细细的两根绳索上了。
别说霖铃,在座的其他平时见多识广的中年男人也都看呆了,一个个仰着脖子跟大白鹅似的欣赏那对艺人的表演。
表演到高潮,两个人站在一根绳子上,燕子李把花四姑扛在肩上,两人一起表演喷火。
大家看得兴致勃勃,甚至有人出声叫好,就连马羌也是面含微笑不停抚须,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如鼓点的马蹄声。正在表演的花四姑一惊,手中的火棒突然掉了下去,落在绳子上火势蔓延开来。
在场的人纷纷惊呼。马羌连忙站起来大叫:“快拿水来。”
大家像热地蚰蜒一样到处乱窜。幸好常安比较给力,很快拿来水扑灭了火势,又把绳子解下来,这才避免了一场危机。
花四姑夫妻两个吓得伏在地上请罪。马羌脸色铁青,坐在席上沉吟不语。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走过来一个男人和一个牵着马的小厮。那男人大概二三十不到,穿着一身青袍,浓眉大眼的长得非常忠正。
他走到马羌面前时,马羌和一众宾客都傻眼了。这人匆匆撩袍下跪,对马羌叩头道:“爹爹,孩儿让爹爹受惊了。”
原来是马羌的大儿子马直回来了!
马羌的表情立刻从惊讶转为惊喜。他几步走到马羌面前把他拉起来,扶着他肩膀说道:“你怎么来了,我和你娘都以为你这次回不来了。你可有见过你娘?”
马直笑着道:“儿子是刚到,还没去见娘。”
马羌顿时反应过来,笑呵呵地拍着额头道:“我也是糊涂了。”
霖铃在旁边也是惊呆了。马羌平时在子骏面前总是一副虎爹的样子,在大儿子面前却摇身一变变成慈父,这是什么道理?
马羌又把马直介绍给在座的宾客。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马羌的门客,对马直也是熟悉的。大家团团行礼后,马羌命人搬来一套桌椅,让马直坐下。
马直喝了几口酒,又把自己的近况对马羌汇报几句,无非就是公务和京城风土人情之类的。马羌和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向马直询问几句。
就在这时,马羌忽然发现子骏竟然纹丝不动地坐在位子上,好像来的人不是他哥,而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一样。
马羌顿时怒了,对子骏瞪着眼睛训斥道:“你哥哥千里迢迢赶来给你庆贺生辰,你怎的见了你哥哥连个屁股也不动一下!”
子骏只能站起来,走到马直面前跪下道:“大哥。”
马直连忙把他扶起来,一面打量着弟弟一面温声说道:“子骏,你好像又瘦了。”
第152章 荡秋千
子骏听哥哥关心自己,依然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有,大哥看错了。”
马羌听子骏一副冷冰冰的口吻更加生气,忍不住训斥道:“你平日在外面倒是活蹦乱跳无法无天,怎么和你哥哥说话就是有气无力的?”
子骏照例用一招沉默应对。
马直急忙说:“父亲,今日是子骏的生辰,父亲就让他自在些,别再约束了他。”
马羌听大儿子这么说,也就闭口不言了。
大家接着奏乐接着吃。聊着聊着,话题转到众人最近的文艺创作上面。
原来宋朝的文官喜欢时不时写几句诗词然后互相商业互吹一番,马家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马羌武将出身,对写诗并不是很拿手。马直比他好些,再加上最近他确实印了一本叫《心雅集》的诗词集,收录了一些个人作品,所以在座的清客都死了命地吹捧他。
马羌还不知儿子出了诗集,忍不住问道:“直儿,你可曾带着你的文集?让为父瞧瞧。”
马直微笑着让随从递上那本册子。马羌读了几页,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频频颔首表示满意。
下面的人一看不乐意了,纷纷要求拜读这本文集。因为提出要求的人太多,马羌只好让身边的随从从文集中捡几首诗词,当众朗读出来。
随从急忙领命,捧着文集大声读起来。他每读一首,下面的宾客就赞叹一番。
一时间各种彩虹屁此起彼伏,吹得马直都有些尴尬,马羌倒是颇为享受。
从霖铃有限的诗词鉴赏水平来看,马直的这些诗词写得也就一般。
这是因为他写的大部分都是颂圣诗,也就是拍皇帝马屁的诗,这种诗写得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起码格调不高。
而且凭霖铃对子骏的了解,他也是断然不可能欣赏这些诗词的。
她朝子骏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然这位大哥面若冰霜地坐着,满脸写着一副“在座各位都是垃圾”的表情。
子骏的态度自然也逃不过马羌的眼睛。马羌心里很不高兴,忍不住就想数落儿子几句,但是在这种场合教育儿子确实不大合适。
再加上马直刚才也劝过他,他挣扎一番后也只能把训人的话咽回肚子,只是心里暗暗生气。
就在这时,那个念诗的随从清咳几声,又开始朗读马直诗集里一首叫《风流子》的词。
“况清明前后,纱窗外,又见双飞燕。鱼书西来,满纸空噎,抬首凝望,梨花如雪…”
这两句念完,场上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子骏神色微微一动,忍不住朝马直看去。
马直的神情也紧绷起来。只听那随从继续念道:“
“总道是,十里秋千架,玉郎笛声远。杨柳道旁,轣辘单行。红蓼滩头,鸳鸯独眠。
别来难相见,有醉时,比醒还胜却。斗转星移,几番寒暑,百卷千秩,空费经年。长恨心未冷,太息向花前。旁人总道,一双两好,此中悲情,无计可解!”
这首词念完,全场忽然静悄悄的。马直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马羌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偏偏这时又有个人好死不死地拍桌子道:“大郎这首词情真至极,催人泪下,真乃佳作也!”
马直更加尴尬了。他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只含糊说道:“兄台过奖了。这只是我酒醉后胡乱诌的词,当不起如此赞誉。”
那人又追叹道:“酒后吐真情,古人诚不欺我。这首词情意之真,怕正是因为酒醉之故呢。”
马直实在接不了话,只能闷头喝酒。马羌盯着儿子看了一会,才淡淡地说:“其余诗词就不用念了,诸位继续用膳吧。”
于是大家又开始嘻嘻哈哈地敬酒说话。一群热闹人中只有沉默的子骏,和出于好奇心暗暗观察马直的霖铃。
**
一顿酒席散后,宾客们纷纷散去。马羌回卧室休息,马直到母亲处问安。霖铃等人无事,就在子骏的陪同下在园子里瞎逛。
南宅的面积本来就很大。霖铃和子骏逛着逛着,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其他人都不知躲哪里去了。
不过子骏却很开心。刚才他在酒席上听那些酸不拉唧的宾客吹捧马直,简直是如坐针毡。和马羌在一起也不舒服。
现在他可以一个人无拘无束地和先生一起溜达,放松做自己,他心里别提有多舒畅。
而午后的南宅也是分外有味道,阳光慵懒,树荫遍地,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霖铃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有只小亭子,亭子旁边簇着一堆杜鹃花和木棉树,树丛里竟然还有一只木制秋千架。
霖铃略微惊讶,因为马家没有年轻女子,好端端地出现一只秋千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她问子骏:“这只秋千是谁叫装的?”
子骏笑说:“是我。”
他看见霖铃惊讶的眼神,连忙解释道:“我有次读到六一居士的词‘乱红飞过秋千去’,很想亲眼见到那个画面,便让常安替我在月季丛旁边扎了一个。幸好爹平时很少来这个角落,否则他又要叫人拆下来。”
霖铃对子骏马羌这对冤家父子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她对这个秋千架更好奇,干脆一屁股坐到秋千架上扭腰蹬腿,又让子骏帮忙推她。
子骏刚开始有点不自然。因为在他的世界观中,秋千只是小孩子玩耍的物品。他自从十岁以后就没坐过,更别提先生这样的身份,他是想也没想过。
不过他看霖铃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就帮霖铃推了几下。他动作很轻,秋千荡的幅度不高。霖铃催促他说:“再用力点。”
子骏只好加重力气。霖铃荡了一会,觉得很开心,又让子骏坐上去,要自己帮他推。
子骏连忙推让。霖铃看他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干脆就把子骏按到秋千上,然后绕到子骏身后,帮他推了几下。
子骏坐在秋千上,只觉得身子如堕云中,春风扑在脸上,心口跳得很快。
他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就好像再次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一般,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个人玩乐一阵后,到旁边的小亭子里坐下。霖铃见子骏很开心,忍不住打趣道:“你刚才在你爹的酒席上,为什么话也不说?”
子骏淡淡地说:“我能说什么?我爹也不需要我说话,他只要听他那些门客还有我大哥说就行了。”
霖铃一听,子骏怎么有点酸溜溜的?
她干咳一声,对子骏笑说:“怎么好像你不大喜欢那些叔叔伯伯?”
子骏冷笑一声道:“这些人不过是些餐腥啄腐之辈,整日对我爹和我大哥拍马溜须以求上进,呵呵。”
霖铃心里叹口气。子骏这个黑白分明的性格,可怕但也可爱。
她现在隐隐有点明白为什么马羌总是和子骏针锋相对了,也许在他看来,儿子这种性格是非常危险的。
她耐心地对子骏说:“但是他们夸你哥文集的那些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子骏听霖铃夸奖马直,心里不知怎的就有点不舒服,脱口而出道:“大哥那些诗写得也就平平,只有那首《风流子》有些意思。”
霖铃:“对啊对啊,我就是说那首词写得好,凄婉动人,情真意切,将男女之情写到了极处。”
子骏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忽然对霖铃说:“先生,你可懂得男女之情,究竟有甚妙处?”
霖铃一愣,她压根没想到子骏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其实这个问题在子骏心里埋了很久了。他看到身边的一些人,比如简唐和朱勉,平时也挺正常的,但是一旦陷入男女之情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疯疯癫癫的,让子骏非常不理解。
从他父母的意思,子骏也知道自己将来大概率是要和石娇结为夫妻的。
但他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激动的。每次他见到石娇也是内心平平,丝毫没有诗里写的那种心绪汹涌的感觉。
也正因为这样,他一直觉得非常困惑。难道周围的人,包括古往今来写男女情深的那些诗人,他们都是骗人的?
霖铃看着子骏一脸迷惑的样子,一个问题脱口而出:“子骏,你以前曾有对哪个女子产生别样的感觉,那种心神摇荡,日夜思念的感觉,有没有?”
子骏疑惑地看着霖铃,摇了摇头。
霖铃看着子骏一副呆萌的表情,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子骏一下子懵了,脸也红了,嘟哝着说:“先生莫要…莫要笑我。”
霖铃见子骏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心疼又想笑。子骏实在太单纯了,和他相比,自己就像个油腻的老司机。
但没办法,谁不喜欢这样一张白纸的俊美少年呢!怪不得石娇要像个脑残粉一样盯着子骏不放了。
她拼命克制自己想笑的冲动,对子骏道:“怪不得那天苏伯伯要你写一首以男女之情为题的诗,你会交白卷了。”
子骏点点头。他确实在那一刻大脑空空,临纸欲书,但却发现不知如何下笔,因为他没有那种切身经历,也就没有真实的体会。
霖铃装出一副大人的口吻说:“子骏,男女之情是大部分人都会经历的。你现在年纪小,等你长大一点,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子,就自然会明白了,这种事急不得的。”
子骏还是有点困惑。他想反驳说自己年龄并不小了,但是没说出口。
过了一会他问霖铃:“先生,你可有喜欢过什么女子?”
霖铃愣了一下。她不是拉拉,当然不会喜欢上女孩子。但是如果换成异性,她似乎也没有疯狂喜欢过什么男人。
陈路波?他应该算是一个,毕竟自己和他相亲后谈过半年“恋爱”。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对他也没有那种很强烈的感觉。最多只是觉得对方待自己不错,追得又紧,就答应试一试。
这种感觉,比起那种真正的爱情,像马直写的那种“别来难相见,有醉时,比醒还胜却”的男女之情,就好像正品和山寨货的区别一样,跟本经不起细品。
如果一定要说,她真正动心的人,可能也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这一位。
但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对子骏说的。
打死她也不会。
“我…我也没有。”
子骏有点惊讶。他觉得霖铃这么聪明,又这么富有阅历的一个人,在男女之情上不可能像自己一样空白。
不过他倒也挺开心的。先生和自己一样,说明自己也不算太失败。
霖铃又和子骏天南地北地聊了会天。霖铃忽然想起个事儿,对子骏说:“子骏,我还没送你生辰贺礼呢。”
子骏连忙说:“先生不用送。”
“不不…我吃了你的酒席,怎好不给你送礼,你让我想想。”
霖铃想了又想。她想送子骏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要那种给子骏留下深刻印象,让他几十年后还能轻易回想起来的。
过了一会,霖铃道:“这样吧,我给你唱首歌。”
她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清嗓子,轻轻唱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子骏听霖铃唱完,整个人都痴了。无论是这首词还是霖铃的歌声,都是那么美,那么动人…
“先生,”他问霖铃:“这首词是你写的么?”
“当日不是啦,”霖铃在子骏面前不会装逼:“这是苏伯伯写的词。”
“哦。”
原来是苏太守的词,怪不得如此动人。
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人生已然非常知足。有朋友,有疼爱自己的家人,有爱好,也有如此关心自己的师长。纵然前途未定,但算算自己已经拥有的,也已经非常足够了。
他对霖铃微微一笑,心里默诵着苏轼的那句词:
但愿人长久。
但愿人长久。
但愿先生和自己都能长长久久。但愿这份师生情亦能长久。
至死方休。
第153章 农家子
子骏过完生辰,向父母兄长拜别。马直继续回汴京履职,辛氏送子骏回书院,少不得又是哭湿两条手绢,子骏心里也是分外舍不得。
几天后,一行人终于回到桃源精舍。这次出行满打满算一共十天,比计划多出许多天,所以大家都埋头学习,争取把拉下的功课补上来。
子骏一路上除了赶路吃饭等,也没忘了完成何净给他布置的作业。
回来后,他第一时间把写的作业交给何净,又把春光诗会上自己的诗作向何净复述了一遍。
何净听完后相当满意,又出言鼓励了子骏一番。
霖铃见子骏和何净现在磨合得这么融洽,心里也是暗暗欢喜。
**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有一天,霖铃正与何净在书院里散步,忽然见到应六嫂和刘三哥迎面走过来。
霖铃一愣,脱口而出道:“刘三哥?”
刘三哥看见她也是一愣。而旁边的应六嫂看见她,以及她身边的何净,也是微有一点尴尬。
但很快应六嫂就恢复自如,笑着说道:“刘三哥特地送来了他捕的鱼。一会我煮好鱼汤给两位送来。”
何净笑道:“多谢六嫂。”
应六嫂和刘三哥结伴离开,刘三哥至始至终都没说什么话。
霖铃觉得有点奇怪,一边走自言自语道:“刘三哥今日怎么怪怪的。”
何净笑着拨开头顶的一根树枝,慢悠悠地说:“端叔,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却迟钝得很,这是为什么?”
霖铃:???
何净笑了,说道:“应六嫂与刘三哥,马上就要成婚了。”
霖铃:…
她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从邬家村回来后经常看见庹必和刘三哥来书院送东西。
庹必肯定是受他母亲的嘱托来看姚松,但刘三哥一个外人每次都像跟屁虫一样跟着,确实有点反常。
不过她以前也没想太多。如今被何净一点拨,霖铃才反应过来。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啊啊啊啊…
何净笑着说:“应六嫂一个人孤零零地挨了这么多年,如今有个人照顾她,也是极好。”
霖铃看看何净的脸。自己有段时间还想撮合应六嫂和他。如今看来,何净对应六嫂确实没什么意思。
她曾经也有点惋惜,因为她觉得应六嫂和何净都是很好的人,在一起应该能幸福。
不过如今应六嫂和刘三哥走到一起,也是很不错的结局。至少从霖铃与刘三哥短暂打交道的经历来看,刘三哥是个挺实在的男人。
霖铃和何净说说笑笑,一起走到洗心斋。刚到斋门口,霖铃就听见里面一阵鬼哭狼嚎,貌似有学生在哭求。
这种情况问也不用问,肯定是孔寅又在教训哪个倒霉学生了。
霖铃忍着心里的厌恶走进洗心斋。一进去她就看见一个惊悚的画面:孔寅表情冷冰冰地坐在几案旁边,他面前的地上跪着两个人,一个是佟老伯,一个是佟老伯的儿子佟云。
佟云哭得声音都变形了,双手捧着戒尺高举过顶,嘴里喃喃哭求道:“求先生责罚我,学生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先生责罚我。”
佟老伯也在旁边不住磕头哀求。
霖铃看到这个画面,火气“噌”一下冒上来了。她眼前立刻浮现出几个月钱王燮和左廷被赶走的情景。
尼玛这孔寅隔一段时间就发一次神经病,就像来大姨妈一样。为什么这世界上有这么恶心的人啊啊啊!
佟云见孔寅一直不发话也慌了,把头磕得砰砰响,哑着嗓子求道:“求先生打我,求先生罚我!”
孔寅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打你与我有什么好处?你既不想听我的课,直接找别人就是,何必又来做这些像生儿?”
说完,把佟云手里的戒尺一抽,丢在旁边的地上。
佟云吓得嚎啕大哭,膝行过去捡起戒尺,又挪回来继续磕头,把头皮都磕破了。
佟老伯见孔寅如此绝情,心里又是恨又是痛,但最主要是万念俱灰。
他一怒之下站起来,拿起旁边的一方砚台指着佟云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种田你不会,念书你又不好好念,将来你能做什么营生!我还不如把你拍死在这里算了!”
说完,他拿着砚台就要砸佟云的脑袋。
霖铃一看吓坏了,赶紧冲上去拉住佟老伯。祝山长也拼命劝阻,整个洗心斋乱成了一个大型狗血剧现场。
霖铃此时已经快气疯了。她恨不得抢下佟老伯手里的砚台直接把孔寅拍死!!
“祝山长!”她不管不顾地说道:“既然孔先生执意不肯给佟云一个机会,那就由我来教他吧。”
佟云和佟老伯一时都呆住了。祝山长此时也是心力憔悴,叹口气说道:“罢了。既是如此,端叔,就把佟云编入闻鹊斋吧。”
这时佟云和佟老伯也反应过来,父子俩双双趴在地上给霖铃叩头。
霖铃赶紧扶起他两,恨恨说道:“佟云,以后不要求那种铁石心肠的人。求这种人还不如求一根木头,浪费你自己时间。”
孔寅用眼睛瞪着她。霖铃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两个人互比谁的眼睛大,结果当然是霖铃赢。
等霖铃把战战兢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佟云带出洗心斋,佟云还在不断抽泣。霖铃看这孩子实在可怜,就拿出一张纸,让他擦擦脸。
佟云哆哆嗦嗦地接过纸,小声道:“多谢先生。”
霖铃问他:“佟云,孔寅究竟为什么要罚你?”
佟云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我在孔先生课上睡着了。”
霖铃皱眉:“为什么?你昨天晚上没睡觉吗?”
佟云:“我昨日晚上温习功课时间久了些,今日早上没精神,所以才不小心睡着了。”
霖铃心里叹口气。做题家的命运真的是可怜,古往今来都一样。
她用温和的声音对佟云说道:“佟云,你今日回去先把觉睡饱,明日再来上我的课。”
佟云吓得磕扑一声跪在地上,语无伦次道:“先生,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霖铃真的是无语。她从地上捞起抖霍霍的佟云,对他说:“佟云你在干嘛?我让你去睡觉,又不是要杀了你。”
佟云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霖铃。他的长相和佟老伯有点像,整个人透着一股淳朴的味儿。
霖铃跟哄孩子似的哄道:“我让你去睡觉是认真的。你不睡觉怎么有精力上课呢?去吧,今天养足精神,明天来上课。我把斋里的同学介绍给你认识。”
佟云半信半疑地看着霖铃。过了一会,他似乎终于相信霖铃是真的让他去睡觉了,便朝霖铃行个礼,转身朝号舍的方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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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佟云准时来霖铃斋舍里上课了。
他看起来还是有点瑟缩,可能是孔寅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霖铃就不得不温和一些,给他打打气。
“各位同学,”霖铃对众人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佟云,佟老伯的公子,想必大家也不陌生。佟云,你过来见见大家。”
佟云赶紧走到讲桌边,对着众人行个大肥诺,脑袋差点磕到前面的课桌上。
朱勉在后排“蛤”一声笑出来。霖铃沉下脸对朱勉说:“元石,上次我让你背的《长歌行》你背出来了吗?”
朱勉张大嘴巴说不出话。霖铃不满道:“以后不要随便嘲笑别人。”
她环视斋舍里的座位,王燮和左廷的两个位子到现在都是空的。霖铃指指王燮的座位,对佟云道:“你坐那儿吧。”
王燮的座位就在子骏旁边。佟云看见子骏有点害怕,犹豫着不敢过去。
霖铃在他背后轻拍一下,鼓励道:“没事的,去吧。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子骏,他是斋长。”
佟云抬头看看霖铃,又看看子骏。这才走过去给子骏行个礼,半只屁股蹭在王燮曾经的位子上。
朱勉看他那副鬼促促的样子,忍不住又想笑。一转念想到刚才霖铃的警告,赶紧又把脸绷住。
**
霖铃给佟云上了几堂课后,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
她一直以为佟云是个学渣,所以孔寅不喜欢他。但实际上佟云是个地地道道的学霸,无论经义诗赋的水平都相当不错,甚至可以和江陵一较高下。
而且还有一样,佟云非常非常非常刻苦,几乎已经到了悬梁刺股的地步。这点连子骏都比不上他。
总体来讲,佟云就是一个颇有天赋的做题家,唯一的缺点是家境不好,让他举手投足间少了点学霸的气质,但这点并不太重要,起码在现阶段还不太重要。
霖铃常常在心里大骂孔寅。这老男人真的是脑子瓦特了,这样的学霸不捧在手心里,反而还要打压他,真的是…SB。
慢慢的佟云也在融入这个集体。刚开始他有点害怕,见着谁都一副低眉臊眼的样子。
后来熟悉了霖铃的脾气,他终于稍微大胆一些,也不惧和霖铃交流了。
而霖铃这边,她为了鼓励佟云,常常当众表扬他,私下也鼓励他多多向自己提问。
这一鼓励可好,佟云忽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三天两头往霖铃的鹅毛斋跑,向霖铃问各种各样的问题。
霖铃本来就是半吊子水平,哪里架得住他这样问?很快就搞得一个头两个大。
后来她想出了办法。只要佟云来找她问问题她就让他去问子骏。她私下也找子骏,让他对佟云多关心一点。子骏便留了个心,凡是佟云来找他提问,他都会尽量耐心回答。
不过子骏身边的人对佟云就没那么欢迎。因为佟云来找子骏的次数太多了,影响了他们的正常休息。
有一天晚上睡觉前,常安又听见有人在敲门。他走过去开门一看,果然又是佟云。
他登时有点不耐烦,愤愤不平地说:“你怎么这个点还来,还让不让人睡觉。”
佟云顿时有点惶恐,赶紧弯腰赔礼道歉道:“我…我错了。”说完就打算离开。
这时子骏忽然发话道:“佟云,你进来吧。”
佟云愣了一下。子骏又说了一遍:“你进来吧。”
佟云这才走进屋子,到子骏面前行个礼说道:“衙内,对不起,我打搅你休息了。”
子骏问他:“你找我什么事?”
佟云道:“我方才写了一首诗,想找衙内请教。”
子骏微微一笑:“给我吧。”
佟云恭恭敬敬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子骏。子骏接过来看了一遍,眼睛不由一亮。
“这一句,”他指着其中一句诗道:“这是什么典故?”
佟云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典故解释给子骏听。子骏听完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有意思。”
他想了想,也提笔做了一首诗,推给佟云说:“你瞧瞧我做的这首呢?”
佟云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接过来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最先是讨论佟云的这首诗,后来就天马行空起来,从李白谈到杜甫,把号舍里的其他人都惊呆了。
不知谈了多久,佟云终于发现发现不对了。怎么除了子骏,号舍里其他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他也意识到自己在子骏号舍里待的时间太长,赶紧站起来对子骏行礼道:“衙内,今日打扰得太久了。多谢衙内指点,我先告辞了。”
子骏听他“衙内”长“衙内”短的有点不自在,皱皱眉头道:“以后不要叫我衙内了,就叫我子骏吧。”
佟云一愣,继而又行礼道:“是,衙内。”
子骏:…
第154章 准备科考
从杭州回来以后,书院里的氛围徒然变得紧张。宋代的州府解试一般在八月,算下来已经不足两月。学子们也自发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每天不是温习功课就是拼命背书。
霖铃也同样压力山大。她这辈子是第一次做老师,虽然平时装个逼啥的,但现在真到检验教学成果的时候她也怂了。
不说别的,这些孩子都是他们各自家庭的希望,有很多还是唯一的希望。
如果真因为她自己的原因让他们没考好,那她心里也会难受。
所以这段时间她也紧张起来,每天都备课到半夜,对学生也盯得很紧,谁出一点小错误她就焦虑个不停,倒是何净反过来劝她放松一些,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当然这段时间也不是只有霖铃一个人发力,而是进入了全员内卷的时期。比如应六嫂为了给士子们补充体力,加大了每日供餐的分量。
祝山长和孔寅则是每天轮番给学生讲课,从破题,格律,避讳等大大小小一系列事情上对学生进行轰炸式教育,几乎要揪着他们耳朵灌输了。
在这种高压教学下,有不少学生出现了应激反应。比如霖铃听说有个德邻斋的学生忽然半夜哭着要自杀,被号舍里其他人拦腰抱着才捡回一条命。
她在心里感叹,这些学生平时受孔寅折磨就够呛,现在这种情况下更是不得了了。
毫不夸张地说,能从孔寅斋舍里存活下来的学生都不是正常人,心里素质堪比007。
相比之下何净倒是悠然一些,平时怎么教现在还是怎么教。
霖铃一问,何净笑着说:“临时抱佛脚,闲时不烧香,这如何能行?到了现在这个时间,谁能中谁不能几乎已是命定的了,再强求也是无用。”
霖铃看他那副笃定的样子,心里又佩服又忐忑。她自问做不到何净这么潇洒,每天该焦虑还是焦虑,连失眠的次数也增多了。
**
时间过的飞快。没多久,七柳镇县衙传来消息,礼部贡举发解的信牒已到,着诸路州府军监士人到所在地区请解应举。
所谓的请解应举,说白了就是考生跑到当地主考的衙门投递个人资料报考。
资料包括一份家状——家里三代的信息资料和一份保状——三个人绑在一起互相保证人品的文书。
因为很多生员是第一次应举,各种各样的问题很多,何净不得不亲自指导他们,霖铃在旁边打辅助。
霖铃穿梭在学生的座位间,像个小贩一样大声吆喝:“先写大名,再写字。再写小名,再写小字…”
“先生,我没有小名怎么办?”
“没有就不写!”
“先生,我爹已经去世了怎么办?”
“先生,我不知我祖父姓名怎么办?”
霖铃:….
等她把这些烂七八糟的问题解决完,霖铃人都要累得虚脱了。她搬张凳子坐在讲桌边上,挨个检查学生的家状和保状。
等她检查到张德龙的家状,她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很不满意。因为张德龙边写边涂改,家状上有很多黑乎乎的墨团子,就像一只只马蜂窝一样,看着有点恶心。
“你家状上怎么这么多墨团?”她数落张德龙:“拿回去重新誊写一遍!”
张德龙“哦”一声,磨磨蹭蹭地还不肯下去。霖铃问他:“你还有什么事?”
张德龙被安排和江陵简唐一起相互做保。他很不满意,犹豫了一阵还是开口道:“先生,我能不能和子骏互保?”
“为什么?”
张德龙嘟着嘴,指指江陵道:“他母亲是瓦子里的艺人,上不了台面的营生,我怕我与他互保影响了我的前程。”
“胡说!”霖铃脸沉下来:“朝廷又没有规定瓦子出身的下一代不能参加科举。你管他父母是做什么,管好你自己的成绩才是。快点坐回去写家状!”
张德龙被骂得缩起脖子,像个鹌鹑一样回去了。
张德龙之后是子骏,朱勉和韩玉三个相互结保的人上来交家状。
霖铃展开子骏的家状,扑面而来的是一排排隽秀无比的楷书。
“马逊,字子骏,年十九,七月五日寅时生。一举。父马羌,见任两浙转运使,兄马直,见任秘书郎,家祖马威,任步军都指挥使。母辛氏。本贯越州诸暨县,父为户。”
霖铃看了这份家状啧啧称奇,心说自己要是主考官,读了这份自我介绍就得给跪了。
等学生们的家状资料交齐,确保每个人都写得没问题,霖铃便开始布置第二天去请解之事。
明州州衙的位置离七柳镇不远,过去只要半天。但是因为怕到时候请解的人太多,排队排不过来,霖铃还是要求大家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在书院门口集合。
等学生们离开斋舍,何净问霖铃:“端叔,你明日也要去吗?”
霖铃想了想道:“我还是去吧。万一这些小孩到了州衙搞不清状况,我在旁边还能帮衬一下。”
何净看着霖铃的眼睛不说话。过了一会他说:“端叔,你待他们真是极好。”
霖铃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待他们也不错啊。”
何净苦笑着摇头道:“我比你差远了。”
霖铃笑笑。扪心自问,她对这些学生真的好吗?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实际上她心里清楚,她对他们有一个重大的亏欠——她欺骗了他们。单单这一点,无论怎么弥补他们都不为过。
她叹口气说:“何兄,我先回去睡觉了,明天一大早就要起床。”
“嗯,”何净点点头:“快去吧。”
**
第二天一大早,霖铃和吕清风带着学生们从书院出发。因为有清风领路,他们一路上很顺利,不到三个时辰就赶到了州衙。
果然这天前来请解的士子非常多,整个州衙的院子塞满了人,衙门不得不派了好几个人出来维持秩序。
等学生们排队交完保状和家状,霖铃准备带着他们开溜。
一行人刚走到州衙门口,霖铃忽然看见骆敬和另外几个州学的生员朝衙门的方向走来,看样子也是来递家状报名的。
霖铃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觉得不妙。
骆敬此时也看见了子骏。他目光一暗,摇着扇子走到子骏的目前,从上而下地打量他。
子骏毫不畏惧地抬头直面他的目光。骆敬嘴角漾出一丝冷笑,对子骏道:“马衙内竟然屈尊与我等百姓一起应举,明明有通天大路不走,却偏要与我们一起走阳关道,真不知是我等士人的幸还是不幸。”
霖铃看着骆敬一副阴阳怪气,鼻歪口斜的样子,简直要气炸了。这小子三番五次挑衅子骏,子骏已经对他忍之又忍。
现在他还这副死样子,霖铃直接跳出来骂道:“姓骆的,你有什么资格说子骏,你自己不也是仗着你老爹的权势在这里耀武扬威吗?”
骆敬撇一眼霖铃,口气不屑地说:“那可不敢。在下家父虽有一区区官职,哪里比得上马观察的圣眷,为家人谋了荫补的名额。”
子骏听到“荫补”两个字,脸色忽然一黑,对骆敬厉声道:“骆敬,你整日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歪缠我有什么意思。如你真有本事,考场上比个高低就罢了。把这些父辈的事来回说,只会显得你心虚。”
“心虚?我有什么心虚的?”骆敬眼里冒出火来。
“对!你就是心虚!你就是嫉妒!”霖铃在旁边大喊大叫:“你嫉妒子骏家世比你好,长得比你帅,人缘比你好,一切的一切都比你好!你以为你自己天下无敌,其实你连子骏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只要天底下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子骏比你强百倍千倍!一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倍!”
霖铃吼到后面喉咙已经嘶哑了。朱勉他们受到霖铃的鼓舞,也纷纷对骆敬骂起来。
“没错,子骏就是比你强!”
“比你强一百倍!!”
“你比不上子骏就嫉妒他!”
“州学就是没人愿意上的破学庠!!”
大家群情激愤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都快打起来了。宋德他们几个本来还想上来帮腔,一看桃源书院的学生这么凶,吓得又缩回去了。
骆敬站在一群嗷嗷乱叫的士子面前脸色煞白。过了一会,他突然冷笑一声对子骏道:“我嫉妒你??呵呵马子骏,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如果我的才学不如你,那苏太守为什么会把扇子赠予我而不是你?明明是你自己心虚,怕我这次又赢你一头!”
子骏已经很不耐烦,冷冷说道:“赢还是输,再过几个月就见分晓了。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说完,他侧身从骆敬身边走了过去,再也没给他一个眼神。
霖铃一看子骏走了,赶紧带着大家跟上。朱勉等人临走时还不忘对着骆敬的方向吐口水,表示对这个跳梁小丑的不屑。
霖铃走在子骏身边,小心地观察子骏的脸。她怕子骏的心情被骆敬影响到,但子骏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子骏不太正常。她想问他,犹豫了一阵还是没开口。
大家默默无言地赶路。走到一半,众人路过一座庙时,朱勉忽然叫道:“哎快看,这里有所文昌阁,我们要不要进去拜拜?”
文昌阁供奉的是文昌帝君,一个主管功名和文运的神。在唐宋时期,科举考试前去拜拜文昌帝君,求个好运气是件非常普遍的事情。
大家听了朱勉的建议当即欣然同意,霖铃自然也不反对。
霖铃跟着大家走进文昌阁,很快就见到供奉在主庙里的文昌帝君。
这位帝君长得胖乎乎的,穿着一件水蓝色官袍,下巴下面留着三缕长长的胡子。
帝君面前放着一只功德箱,旁边有各色各样的供奉物,什么鸡鸭鱼肉菜蔬水果之类的,还有一只大猪头。
因为他的“须型”和孔寅太像,霖铃本能就对这位神仙没太大好感。
不过人家是个神仙,好歹要给点面子。大家纷纷排着队,轮流到帝君面前跪下来磕头,说些“神君保佑我金榜题名”之类的心愿。
轮到霖铃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双膝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道:
“文昌帝君,虽然你长得有点像我很讨厌的一个同事,但是…算了不说了,你肯定是个很好的神仙,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供奉你。看在我在古代上班这么辛苦的份上,求你大发慈悲,保佑我的学生在高考…噢不科举中超常发挥,各个都高中,尤其是…哎算了,我不能偏心…要不偏心一小下?…哎这样不好…嗯…嗯…尤其是我的学生马子骏,保佑他考个好成绩,状元考不上考个第二名第三名也行。如果他考上了,我一定带着大鱼大肉来孝敬您,以后每月给您供奉大猪蹄子。”
念完,她趴下身子,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第155章 零食篮子
拜完菩萨出来,霖铃突然发现朱勉几个人正围着一个算命先生,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拼命挤进去一看,原来不是算命先生,而是一个卖卦的和尚。
这人摆了一个摊子卖各种各样的符,什么高升符姻缘符应有尽有,当然最多的还是状元符。
这些符的做工都非常粗糙,就是拿两块布拼一下,再写几句歪诗,就和现代义乌出产的小商品差不多。
那和尚见来的人多了赶紧吆喝:“状元符二十文一个,买了就中状元,百试百灵。二十文一个!”
二十文钱不算少,摆明了是割韭菜。但是朱勉他们奔着讨个好口彩的想法,纷纷掏钱买符。就连江陵也从口袋里摸出二十文钱买了一个。
霖铃扫了一圈,发现她的学生中只有子骏没有掏钱买符。她忍不住走过去问他:“子骏你不买吗?”
子骏摇摇头:“买这些物事都是自我安慰罢了,没什么意思。”
他说完,那和尚忽然抬起头盯着子骏看了会,然后语气不悦地说道:“小兄弟,你这话可是没分晓了。能不能中举除了各人本事之外,运数也很重要。有的人运好,才华平平也能高中。有的人才华虽好,没了运道傍身也是枉然。你不买我的符便是少了气运傍身,纵有天大才华也难顺遂,你可要想好了。”
子骏听完淡淡一笑,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那和尚摇头叹气:“孺子不可教也。”
霖铃站在原地纠结。论理智,她也知道这个完全是冤枉钱;但论感情么,哎…
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师傅,我买一只状元符,就写刚刚那个小郎君的名字,”霖铃对那个摊主说。
摊主:“这个符一定要戴在施主的身上,方可管用。”
“我知道,”霖铃说:“我会想办法让他戴的。”
摊主点点头,用毛笔在一只状元符上写下子骏的名字。霖铃道了谢,又把钱给他。
她拿着符追出去找子骏,却发现子骏正和朱勉他们挤在一起。朱勉几个正在翻来覆去地看符,子骏却是一脸不屑的样子。
霖铃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符直接给子骏,而是先小心翼翼地折好藏进自己的口袋,准备找机会再劝他戴上。
**
没过几天,解试的安排也出来了。锁院的时间是八月初一,考试时间是八月十五,考试地点是由兴隆寺改造的贡院。
锁院是宋朝科举一项特殊的制度。也就是考试前半个月开始,监考的一应人等会被关进考试场所,直到考试流程完全走完才可以放出来。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防止学生和主考官交流,在考试中作弊。
而对于普通考生来说,锁院的开始,往往意味着应举流程的正式开始,带来的心理压力那也是巨大的。
当然这几天,学生们这里也都没闲着,都在各自为接下来的应举做准备。
除了复习功课,他们还有一项重要工作,那就是准备考篮。
考蓝就是考试专门用的篮子。因为宋代的解试需要连考三天,考生这三天里吃喝拉撒都在贡院里,所以要自带生活用品。
当然地方政府出于象征性姿态,也会搭个厨房,叫卖点汤汤水水什么的。但是大多数考生还是会选择自己带,一来便宜,二来自己带吃的也适合自己的口味。
在解试举行的前几天,除去少部分家长帮准备的情况,桃源精舍的学生们陆陆续续下山,到七柳镇的竹匠店里买考篮和考试用品。
临近州试,大街上卖考试用品的店铺也是越来越多。很多竹匠店临时给自己改了名字,叫什么高中竹匠铺,状元篾匠铺之类的。
跟多店铺还推出了不同等级的考篮,什么单层的双层的,涂漆的销金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当然除了少部分不差钱的学生,大部分人选的还是那种最简单的单层考篮。里面有几个小格子,分装文具和吃穿用品。
解试开始的前前一天,子骏在号舍里看书。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心神有些不宁,书也看不进去。
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兆头,他想。
过了一会,朱勉提着一个大考篮进来了。他的考篮有点别致,不仅是双层的,外面还绑着一条手绢。看上去不像考篮,倒有点像是妇人采茶用的篮子。
这个篮子立刻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韩玉和佟云都拥过去,纷纷要求看朱勉考篮里的内容。
朱勉脸有点红,抱着篮子死死不给他们看。韩玉骂道:“你个小气鬼,平日吃我的东西也不和我说一声儿,今日这样央你你也不答应,以后别再说我是你兄弟。”
朱勉这才慌了,磨磨蹭蹭地说:“那你看了就看了,不许说出去。”
“废话,过了明日就去贡院了。我对谁说去。”韩玉一边说,一边饿狼似的打开朱勉的考篮盖子。
他考篮的第一层放的是生活用品,有一只小杌子,笔墨纸砚,一只碗,一副筷勺、还有些号帘、蜡烛、烛台、钉子、锤子、枕头、扫把、蚊香、扇子、浆糊等物,都整整齐齐地用布包着,一看就是朱勉他家里人为他准备的,因为他自己的床铺常年都是乱糟糟的。
韩玉看完第一层,又去掀第二层。这次他看到后,忍不住“啊”了一声。
原来考篮的第二层放的是食物。朱勉的考篮吃食很丰富,不仅有饭团,还有酱菜、毛豆、酱萝卜、咸蛋、油盐佐料、腌鸭腿,把韩玉和佟云看得眼睛都直了。
尤其韩玉心里有点不得劲儿。他和韩夕的考篮吃食只有两样,饭团和橘子。看到朱勉这琳琅满目的吃食,他酸溜溜地说:“你这哪像是考篮,倒像是女人的嫁妆担子。”
朱勉说:“那我把这考篮给你,你嫁给我如何。”
韩玉笑着锤他一拳,骂道:“你这搬口弄舌的厮,倒贴我我也不要。”
两人嘻嘻哈哈地打闹。佟云突然指着考篮里的腌鸭腿问道:“这是不是秀秀给你做的?”
韩玉一听“秀秀”两个字就把眼睛瞪得贼大。朱勉见瞒不过去了,只能满脸通红地承认了。
韩玉叫道:“好你个朱大,竟然还夹带私货,我要向先生告发你。”
朱勉急叫道:“这算什么私货。谁规定我不能带娘子给我做的吃的。”
韩玉笑着对佟云说:“你听听,秀秀还没过门呢,他就编排人家上了。你还不揍他。”
说完,他抓着佟云的手在朱勉身上打了几下,打得朱勉嗷嗷乱叫。
韩玉又笑说:“你快分一只鸭腿给我,不然我就告发你。”
朱勉红着脸,死死抱着考篮不让他碰。韩玉看他这份护食的样子越发来了劲儿,死命要从他篮子里抢。
朱勉被逼得急了,大声说道:“韩二!我就这么点吃食你还跟我抢,子骏考篮里的东西比我多多了。”
韩玉一听就停了下来,转头问子骏道:“子骏,他说的是真的么?让我看看。”
朱勉见韩玉把矛头转向子骏,也凑上去要看。子骏倒也大方,当即命令常安把考篮拿出来。
常安只能从柜子里抱出子骏的考篮,打开给众人看。
韩玉一瞧,只见这只考篮也是两层高,由凉竹编成,四角镶银,篮身漆着一层紫红色。提手上雕有梅兰竹菊花纹,样式相当精美。
考篮上下有两个抽屉,第一个抽屉放着笔墨纸砚浆糊刮刀一类的文具,第二个放了许多个人物品,除去常规的外,还有药品雨伞,各式各样的香丸香片,龙诞,龙脑香之类的香料。
韩玉有些不解,问子骏道:“子骏,你带这么多香做什么?”
子骏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进贡院之后,座位都是随机安排的。万一不巧,我座位安排在茅厕旁边,在里面闷三天,岂不是把自己弄得污秽不堪?带点香,好歹也能缓解一些。”
韩玉恍然大悟,叫道:“哎你怎么不早说,早知我也让我娘给我备一些。”
子骏笑笑说:“无妨,我这里还有多的,一会让常安给你分一些。”
韩玉感动得一包鼻涕一包眼泪地说道:“子骏你真好。我以前那样说你,我真是混蛋。”
子骏哭笑不得:“以前的事别提了。”
第156章 临别演讲
佟云这时又指着子骏考篮里的雨伞问道:“那带雨伞做什么呢?”
子骏解释道:“我怕贡院年久失修,万一下起雨来屋子里漏水,遭殃的是我们。所以带把伞备着。”
众人恍然大悟。朱勉说道:“子骏你提醒我了。我明日得空下山买点艾条。万一号舍里虫蚁蟑螂出没,可以拿艾条焚熏。明日我也给你分一些。”
子骏说:“好。”
韩玉上下左右观看一番,对子骏说:“子骏,你考篮里怎么一点吃的也没有?难道你三日就饿着?”
子骏微微一笑,伸手在考篮里轻轻一触,考篮左右两边又啪啪弹出两只抽屉。韩玉他们第一次见到这种带有机关的抽屉,各个都惊叫起来。
只见子骏弹出来的抽屉里,一只装满了茶叶,糕饼和一大袋桂圆,都一颗颗剥好装在一只纸袋子里。
另外一个抽屉则放了一只小风炉,一口小锅,另有米,酱,醋,烧水的铫子,茶碗,勺筷等。子骏还带了一块油纸包裹的火腿和两块咸鲞,作为下饭之物。
子骏笑说:“如果题目我答不出,便吃几口火腿,这几天日子便没那么难熬。”
常安在旁边说:“这些桂圆都是我昨日一颗颗亲手剥的,剥得我手都烂了。”
朱勉笑道:“所以说带这么多东西进去,还不如带常安一个就够了。”
大家都笑了,子骏也笑起来。
笑完他说:“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东西。这些桂圆和火腿你们替我分一些吧。”
大家轰然叫好。常安心里不太高兴,但是子骏发话了也没办法,只好把火腿拿出来切给韩玉等人。
韩玉还打量着子骏的考篮不肯走,啧啧赞叹道:“这样儿的考篮我是第一次见,能装这么多东西。我看各州各路都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来。”
朱勉笑道:“若是文召还在这儿,他的考篮怕是还能和子骏的有的一比。”
韩玉吃吃笑道:“那倒是,他爹肯定会给他弄个金的,有十层那么高的,把他家家当都装进去。”
两个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韩玉忽然叹口气道:“也不知文召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想起我们。”
大家提起王燮,都不自觉地有点伤感。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孔寅训人的声音。大家都吓了一跳,赶紧急匆匆地熄灯上床。
等孔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号舍里又恢复一片寂静。过了不知几时,朱勉突然问韩玉:“少昆,你睡着了吗?”
韩玉骂道:“废话,这么点时间我怎么睡得着。”
朱勉问他:“这次你要是中了,你会带你娘和你哥去汴京定居吗?”
韩玉想了想,反问道:“你呢?”
朱勉立刻道:“我要是中了,当然会带我爹娘和秀秀去京城,只是怕他们不习惯。”
韩玉没接话。
他没有朱勉这么幼稚,知道即使考上的话,也没有那么容易在京城安顿妻儿,除非这人本身家底就好,或者运气惊人,才有这种可能。
当年他爹就是在考中进士后过度劳累,才不小心一命呜呼了。换成是他,考中后开始忙忙碌碌的官吏生活,怕是这辈子就见不到娘和大哥了。
想到这他忽然心里一酸,往日娘亲和韩夕对他的点点滴滴都浮上心头,令他眼眶湿热。
如果飞黄腾达就意味着和亲人的离别。那这样的机遇,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他不知道。
想到最后他人有些烦躁,对朱勉斥道:“你个傻子想这么多做什么!有这么多几千上万人考,你我如何能保证考上?大略也就是混一遭罢了。”
朱勉咬着手指,想了想说:“过几日解试后,我们是不是就不用过来上课了?”
韩玉道:“废话,难道你还想上学不成。”
朱勉扭扭捏捏地说:“上学也没什么不好。有吃有睡,还…”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还能天天见着秀秀。
韩玉叹口气问他:“你记得你第一日来桃源精舍的情形么?”
朱勉笑呵呵地说:“我怎么不记得。那日我不肯来,我娘骗我说书院里天天有鸡腿吃,我才肯来的。”
“你个夯货!”韩玉骂他。
朱勉嘿嘿傻笑:“那你呢?”
韩玉说:“我也是,那时不想来书院念书。不过我哥哥来了,我也就来了。”
朱勉:“那万一你哥中了你没中,你随他去汴京吗?”
韩玉骂他一句:“你这厮就爱问万一,哪里有这么多万一,万一你老婆不爱你了怎么办。”
“那怎么可能…”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打闹。说着说着,朱勉忽然长长叹一口气道:“日子怎过得恁地快。”
韩玉听了也长叹一声。两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得老成起来。
朱勉和韩玉在说话时,子骏平躺着,眼睛望向黑漆漆的床板。
他听到朱勉和韩玉讨论第一次来精舍的情形,脑中也不由浮现出当年他第一次来书院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一心想做个像李白那样云游四海,无拘无束的人。来上学不过是走个过场,给家人一个交待而已。
那时他也讨厌科举,发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走进贡院。
没想到转眼间,自己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自己究竟是哪一刻发生转变他已不记得,只知道走着走着,人生已经和自己原来设想的不一样。
就好像一条路,明明想走去郊野,最后却来到了市镇。
他霎那间有一些感慨,但是也并不后悔。
也许就像先生说的,人生有许多事无法控制,只要不负当下的本心和身边关爱自己的人就够了。
毕竟这世上,关爱自己的人还是有的。
子骏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一颗迷茫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
第二天是祝山长讲学的日子。对很多人来说,这可能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听祝山长讲学的机会了。
这是因为大多数人考完科举后都会各奔东西。中了的去汴京参加殿试,不中的基本上也会找其他出路,不会像佟云这样三次考不中科举,就在书院里上十年学。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学生今天早早就在讲堂集合,听课过程中也是格外认真,整个课堂连一声咳嗽声都听不到。
而且不仅是生员,今天霖铃,何净和孔寅也来了。因为这是最后一堂课,大家都换上正式的装束,站在讲堂里听到最后一刻。
祝山长这堂课讲得也是慷慨激昂,妙语连珠。等课时结束,他还有些意犹未尽,但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挥挥手道:“我就讲这些。散课,明日祝各位好运。”
下面的学生们都坐着没动。祝山长以为他们没听见,又说了一遍:“散课。”
下面还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祝山长看见子骏站起来,对他躬身行礼道:“请祝山长训话。”
祝山长一愣。接着,江陵和韩玉也站了起来。再接下来,朱勉、雷彻、周子安、包昀…一个个全都站起来了。讲堂里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全都在向自己行礼。
祝山长有一丢丢感慨。他对众人做个手势道:“不用行礼了。我也不爱训话,就随便与你们说几句罢。”
他顿一顿才开口道:“我一生无儿无女,心血都扑在这个书院上,只因这是祖上的重托,祝某才不敢懈怠。
但是这书院能不能经营下去,能经营多久,实则需要依靠诸位的努力。如果诸位中间将来有人能攀上高位,不仅我与另外几个师长脸上有光,受益的还有你们的学弟学妹。”
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说:“明日你们就要赴举了。寒窗苦读十数载,为的不过是这一天。这件事难起来,可谓难于上青天,但简单起来又非常简单。本人的家祖,一生共应举十余次,没有一次成功。他最后灰心丧气,放弃应举回家教书,谁知教的第一个学生,第一次就中了进士。但愿你们也有这样的运气。”
大家都笑起来。祝山长也笑着摇头,说道:“总之不管简单还是难,希望诸君能全力以赴,这样即使失败了也不至于后悔,也不负这些年岁的辛苦。”
他说完,台下的学生齐齐行礼,声动屋瓦:“学生谨记祝山长教诲!”
祝山长点点头,又对孔寅霖铃和何净说:“孝仁,端叔,润泉,你们也来说几句吧。”
孔寅先走到祝山长的位置。他依然板着一张脸,一副黑面煞星的样子,对台下的学生道:“我常对你们说,要珍惜读书应举的机会。你们也许觉得这没什么,但再过十年看看,你们便会知道自己已是幸运。说到底,我与祝山长平日对你们严格,为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为了你们!望你们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书院对你们的栽培。”
学生们再次行礼,齐声说道:“学生谨记孔先生教诲!”
接下来是何净。他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明日祝各位好运。”
他虽然执教时间很短,但风度翩翩,优雅博学的形象在学生中引起了极好的反响。此时要分别,很多学生对他很舍不得,但也无可奈何。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霖铃。她走上讲桌时,整个讲堂鸦雀无声。她望着下面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心里忍不住感慨万千。
一年前,她为了救李之仪假冒他的身份来到这个书院执教。当时她的想法就是混一份工资,等李之仪身体恢复后就溜之大吉。
谁知道一来就待了整一年。这一年里她学着备课教书,和学生相处,和上级同事周旋。
这些事在以前她是想都不敢想,但这一年里她不仅做了这些事,而且还做得津津有味。
如今一年过去,她带的第一批学生也要“出师”了。她看着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替他们骄傲,替他们紧张,但更多的还是舍不得。
眼下看着这么多学生在等着她说话,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各位同学,明日你们就要去应举了。今日我与你们说几句心里话,我…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
她心里一酸,差点没留下泪来,强忍着说道:“其实我才疏学浅,并未能把最好的东西教于你们。幸好这里还有祝山长与何先生,帮我弥补一些教学上的不足。”
她顿一顿,又说道:“另外我也要感谢你们。这一年多来,感谢你们包容我。我脾气不好性子急,有时候也会错怪你们。多谢你们没有记恨我,依然支持我的工作。真的很谢谢你们。”
说到这里,她也弯腰向学生们行礼致谢。
下面的学生很多都愣住了。过了一会,人群里忽然发出“呜”的一声,有人忍不住哭起来。
大家回头一看,哭的是竟然是朱勉。
可能是被他带动,韩玉和简唐也跟着哭了,接着三三两两的大家都哭起来。
霖铃喉咙口也像塞了一团棉花一样酸酸的。但她忍住没哭,反而劝朱勉他们道:“元石少昆,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以后如果你们考上了,也可以常回来看看我和祝山长,也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说到这里她一个没忍住,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这下下面哭的人就更多了,此起彼伏一阵阵的,还有吸鼻涕的声音,就跟开追悼会似的。
这下连祝山长也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赶紧站出来说:“诸位别哭了。端叔说的对,大家今后有空也可以回来看看我们。不必搞得如此伤感。”
他劝了半天,终于把场面控制下来,不过他自己心里也是有点酸酸的。一下子走掉这么多学生,对书院的收入也是一大考验。
这些人当中只有孔寅一个人在旁边冷眼旁观,心里充满了不屑和鄙视。
他心说这小白脸别的本事没有,流涕煽情收买人心的本事倒是一绝,怪不得她斋舍里的学生对他都死心塌地就跟亲儿子似的。可惜这小子是个银样蜡枪头,就像她自己说的——才疏学浅之辈,呵。
不过霖铃完全没注意到他。她还是强忍着内心的伤感,对学生们说:“走吧,我和祝山长送送大家。”
第157章 庙里的孩子
几个教习陪着应举的学生们一路从讲堂走到山门口。因为第一场解试明天一大早就要开始,这些学生不可能第二天再从山上赶过去。
所以他们早早就租好了贡院旁边的房子,现在就准备出发住进去。
临别之际,这些学生们也动了感情。如果是现代肯定有很多学生会拍照留信息,各种发朋友圈。
“但在古代,大家能做的也就是不断垂泪道珍重,相同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霖铃也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像个祥林嫂似的,拉着子骏和江陵的手臂不断嘱咐。
“今日到了馆驿早点休息,不要太劳累。”
“明日见了主考官一定要有礼貌,要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子骏,你记住答题的时候一定要避讳皇帝的姓名啊,不然分扣得不划算。”
“你们考篮里吃食都带齐了吗?考归考饭还是要吃的…”
“等州试结束不要贪玩。我在这里等你们…”
***
她屁话说了一箩筐,说得连她自己都烦了。子骏对她的每个问题都耐心应允,一一记在心里。
这样又你来我往地磨了一段时间。吕清风见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对祝山长使个眼色。
祝山长点点头。吕清风就对学生们大声说:“时间差不多了。大家排成两行队,随我下山去吧。”
大家赶紧听话排好队。吕清风在一边点人数。
霖铃见士子们要下山去了,忽然想起个事来。她奔到子骏身边对他说:“子骏,我有个东西要给你,你把手伸出来。”
子骏一愣,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臂。
霖铃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在文昌阁给他求的状元符,用上面红色的小绳子绑在子骏的手腕上。
“好啦,”她绑完后对子骏嫣然一笑:“祝你成功。”
子骏看着手腕上霖铃给他求的符,忽然心口一酸,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他用尽全身力气忍住眼泪,对霖铃深深行礼道:“多谢先生。”
“快下山吧,”霖铃拍拍他的肩膀:“晚上早点睡。”
子骏点点头,转身要往山下走。就在这时,吕清风忽然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对霖铃说道:“李先生,你有见到佟云吗?”
霖铃和子骏都是一惊:“佟云?他不见了?”
吕清风焦急点头:“我刚才点了两遍人数,独独缺他。问了一遍也都说不知道他在哪儿。”
霖铃回想刚才在讲堂,确实没有关于佟云的印象。不过刚刚人太多,没有人注意佟云在不在,自己也把他给忽略了。
他们在商量时,祝山长也过来了。他对佟云不见了这件事也感到极其震惊,但是现在其他士子们也耽搁不得,所以他格外焦急。
霖铃看祝山长很着急,只能劝他说:“祝兄你先不要急。不然这样吧,清风你先带大家去明州投宿,我去佟老伯家中问问。等找到佟云,我再把他送过来。”
祝山长叹口气道:“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吕清风带着子骏他们下山赶路。霖铃则一口气奔到佟老伯的家中,询问他们知不知道佟云去了哪儿。
霖铃赶到佟老伯家中时,老两口和佟秀秀正在吃饭。一听霖铃问佟云,三个人一起跳起来。
“什么?云儿不见了?!”
霖铃见他们这副样子,摆明了佟云不在家里,心里压力就更大了。
佟老伯急得像热地蚰蜒一样团团转。叶大嫂也急了,逮着佟老伯一顿狂骂:“我叫你这些天不要让他住在书院,你偏生不听。现在好了,儿子也找不到了。你个没□□的犟驴,你赔我儿子!赔我儿子!!”
佟老伯被叶大嫂骂得眼睛都直了。他本来脾气也不咋地,现在被一激也干脆骂道:“你个臭婆娘干甚什么事都怪在我头上!这家里有几件事我能做主?不是你之前说让云儿在书院里和马衙内他们多相与相与,日后对他有好处?怎么如今话正着说反着说都让你说了?我就是活该受你的腌臢气还是怎的?”
霖铃都已经无语了。现在佟云不见了,这两公婆还在互相推卸责任。最的是醉了…
“佟老伯!叶大嫂!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关键是找到佟云啊!”
佟老伯和叶大嫂被霖铃一点拨,才双双回过神来。霖铃叹口气说:“唉这样吧,我们四个分头去找。我和秀秀去书院里找,佟老伯叶大嫂,你们在山上找一下。如果找到了就把他带到这里来,如何?”
大家连忙答应,几个人就啃哧啃哧开始分头找人。
霖铃和秀秀赶到书院,从山门开始一间间屋子找人。桃源精舍虽然面积不大,但斋舍号舍加起来也有几十间,把霖铃找得腿都快断了,还是不见佟云的踪影。
找了几遍后她也放弃了,和秀秀到附近山路上又找了一通,等天完全黑了才回到佟老伯家中。
此时佟老伯家里没有人。秀秀点了根蜡烛,又给霖铃倒了一碗茶。
霖铃其实没心思喝,但是她还是谢了秀秀,勉强沾了几口。
“秀秀,”她脑子里想着佟云这几天的表现,忍不住问:“你有发现你哥这两天有什么不对劲吗?”
秀秀歪着脑袋想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说:“俺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同。他平时一直这副样子,让他做啥就做啥。俺实在想不出他为啥会突然藏起来。”
这也是霖铃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以佟云平时老实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在应举的关键时刻和大家玩起捉迷藏?这就好像马子骏突然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学渣那样不可置信。
除非这孩子突然遇到了什么意外…
霖铃赶紧打住思绪,不敢再多想。
可秀秀也想到了这一点。她颤抖着声音对霖铃说:“俺哥不会在山上乱走,被大虫叼走了吧?”
“不可能!”霖铃吓得一哆嗦:“哪里有什么大虫,再说佟云这么乖怎么会乱走,不可能不可能…”
霖铃虽然一力否认,心还是咚咚跳得很快。她在心里一力祈求上苍,让它保佑佟云不要出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嚷声。霖铃和秀秀抬头一看,是佟老伯和叶大嫂回来了。
“怎样?找到佟云(云儿)了吗?”四个人一起发问。
霖铃一听心就沉下来了。
看来佟老伯和叶大嫂也一无所获。爱玛,这孩子究竟去哪了啊啊啊啊…
佟老伯和叶大嫂瘫坐在椅子上,两个人都是面如死灰。
叶大嫂一个劲地抹眼泪,边哭边责怪佟老伯道:“都怪你这老混虫。我早与你说过,云儿将来跟着我们种地就行了,反正祝山长也不会狠心赶我们一家走。你却偏要他去应举,让他去搏什么功名。现在好了,功名没有,连儿子也没了!”
说着说着她就哇哇大哭。
佟老伯被她哭得烦死,心急火燎地骂道:“你个死婆娘只知道哭。哭有什么用!我平时催他上进还不是为了他好?若是他将来和我们一样日日种地,那能有什么出息?难道你要儿子走我们两个风吹日晒的老路?”
叶大嫂眼睛一瞪:“风吹日晒有什么不好?起码我也把他们两个拉扯大了。那现在孩儿都不见了,你再催谁上进去?难道要让我和秀秀去应考?”
霖铃真的是无语了。这两人怎么动不动就吵起来,还挑在这个时候!
她着急地劝阻他们:“叶嫂子佟老伯,现在真的不是吵架的时候,你们快想想佟云平时经常去哪里?我们趁现在他消失的时间不长再找找,不然就晚了!”
佟老伯叶大嫂这才停止争吵,开始绞尽脑汁想起来。
但是这两人平时对儿子的内心世界也不是非常关心,所以完全不知道佟云一个人喜欢去哪里,只能给一些不着调的,连霖铃都觉得不靠谱的建议。
到最后佟老伯都绝望了,在屋子里到处乱窜,还扯自己头发抽自己耳光,看得霖铃都无语了。
这时,一旁的佟秀秀忽然怯生生地说:“俺想到一个地方…”
“哪里!!”三个人同时发问,把秀秀吓得一哆嗦。
她说:“俺哥年纪小时,常带俺去卧牛峰上面的一个土地庙玩。后来进书院他就不大去了,不知道他今日是不是去了那儿。”
佟老伯和叶大嫂互望一眼,彼此都呆住了:土地庙?去土地庙干啥?
还是霖铃第一个反应过来,马上大声对秀秀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去土地庙!”
当个人当即提着一盏破旧的灯笼朝卧牛峰出发。卧牛峰在隔壁一座山上,翻过去要走很多路,更何况是在黑灯瞎火的半夜。
好在佟老伯对这一带非常熟悉,几乎到了闭着眼睛走的地步。由他在前面带路,其他几个人在后面紧紧跟着,一路上还算顺利,没出现什么崴脚摔跤掉坑里的情况。
等大家到达传说中的土地庙,已经不知道是半夜几点了。霖铃抢先一步提着灯笼走进去。
这间庙又破又冷,半夜看起来还寒森森的,几个菩萨坐在中间就像夜游神似的,看得霖铃有点心惊胆战。
佟老伯却有点等不及,扯着嗓子大喊:“云儿你在吗?”
他刚一喊,霖铃忽然看见庙的角落里闪过一道人影。她立刻飞一般地扑过去,秀秀也从另一个方向奔过去,两人把那个人夹在中间。
霖铃举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走到那人身旁,抬起灯笼对着那人照了一下。
在那一刻,她眼前浮现出四个大字。
谢天谢地!
真的是佟云。
这孩子蹲在地上抱着土地神的大腿,把脸埋在手臂里扑簌簌地发抖。霖铃用手指尖碰碰他:“田生?”
佟云依然埋着头不说话。佟老伯有点急了,奔过去要把他拉起来。
谁知佟老伯这么一弄,佟云忽然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第158章 养你一辈子
他的声音划破黑暗,听起来又尖又躁,和平时那个温和憨厚的他完全不一样。
霖铃有点急了,赶紧把佟老伯从他身上拉开,怒道:“佟老伯你不要这样逼他,让他先一个人静静!”
“什么一个人静静!”佟老伯急得跳脚:“再这样静下去他考试都来不及了。”
这话刚落,佟云忽然大喊大叫道:“我不去!我不去考试!”一边说一边死命抱着土地神,好像那塑像能保护他一样。
佟老伯愣住了。他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眼前的儿子了。这还是那个平时任他打骂的佟云吗?
更要紧的是,他不理解佟云怎么会突然对应举这件事产生这么大的抗拒。明明他平时读书很用功,人也很上进,怎么会突然变了个人一样。
但是霖铃却在一霎那明白了。佟云是压力太大了,所以才会在考试前夕出现心理崩溃的情况。
她心里对佟云有一种深深的共情。像子骏这种官二代和王燮这种富二代身后都有退路,所以他们可以表现得云淡风轻,甚至做出一副“我讨厌之乎者也”之类的清高举动。
但是对佟云这类人,应举几乎是他们改变人生阶层的唯一路径,至少在他们父母眼中是这样。
所以难怪佟云三次落榜还在考试。再这样下去,他可以不用叫佟云,直接改名叫范进得了。
而类似的话霖铃从小到大也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她小时候读书不好,考试经常不及格,她奶奶就经常说这样的话“你长大了怎么办!”“你长大了去开拖拉机吗!”“你长大了去动物园上班吗!”
这样的话让她听了很不舒服,有一阵子甚至很厌学。没想到有朝一日穿越竟然带了这么多学霸,简直是天意弄人。
所以此时此刻看到佟云,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霖铃叹口气,蹲下来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对佟云说:“田生,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但是你已经努力这么久了,现在机会就摆在前面,你再试一次好吗?你这些日子的成绩很好,何先生也对我说觉得你很有希望考中,你再试一次,真的考不上再说呢?”
佟云眼睛里流着眼泪,呜呜地哭着说:“我考不上的。我考了十年都没考上,我考不上的,我考不上的…”
看着佟云泪流满面的样子,霖铃心里也是一阵阵揪疼。她想安慰佟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过了好久才说:“田生…”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话给佟云打气,叶大嫂突然走过来,流着泪对佟云说:“大郎,这些年俺们确实委屈你了。你若是真不想考便不用考了,娘以后养你一辈子!”
她说完,佟老伯霖铃佟云秀秀几个人都呆住了。
等佟老伯反应过来,他急得跳脚道:“你这婆…”
“婆什么婆!”叶大嫂吊着嗓门大骂:“都是你这老浑虫逼大郎应举,把我的孩儿逼成这样。你个没出息的老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逼着儿子考科举做官,发你个千秋大梦!要我说孩儿跟着我们种几亩地,做个小营生平平安安一辈子也就罢了,有几个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没有这个命便别许这个心,没得害大郎日日读书把眼睛都读瞎了,还要受学堂里那些先生的腌臢气!”
佟云之前经常在课堂上被孔寅打骂,叶大嫂也是知道的。但是以前她碍于孔寅的身份不敢袒护儿子,只在心里默默难受。
毕竟天底下有哪个父母能心甘情愿地看着孩子挨骂挨揍?
但到了此时此刻,她眼看着儿子被考试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直被压抑的母爱突然爆发出来。
个直娘贼,大不了老娘养儿子一辈子又能怎的!
佟云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叶大嫂,似乎完全没料到娘亲竟然是这个反应。
叶大嫂走过来,大大咧咧地把佟云从地上拉起来道:“走!大郎咱们回家!娘给你做夜宵去!谁爱考谁考,咱们不考了!”
佟老伯气得要跳脚,指着叶大嫂想骂却骂不出口,只能一个劲儿地“你”,“你”个没完。
叶大嫂朝老公眼睛一瞪,拿出母夜叉的气势双手叉腰道:“你什么你,俺说的你有啥不服,不服就滚出去别吃俺做的饭,别睡俺的床!”
佟老伯气得胡子一根根乱抖,捶胸顿足地说:“你个没见识的婆娘,你这样是害了他!”
“放你的狗屁!”叶大嫂扯着破锣嗓子大骂丈夫:“到底是我害了他还是你害了他!你看看他读书都读成什么样子了!难道要他死在你面前你才甘心!今日我把话放在这儿,要考试你自己去考,或者你再个找个婆娘另外生个孩儿也行,只是别来祸害我儿子!”
佟老伯被叶大嫂骂得话也说不出来。叶大嫂说完这番话只觉得扬眉吐气,搂着佟云道:“乖儿不要哭了,娘不会逼你去考试。不管你能不能中举,你都是娘的乖儿。”
佟云躲在叶大嫂的怀中。他听完这句话嘴角一颤,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这时佟秀秀也走过来对佟老伯说:“爹爹,大哥若是不想做官你也别逼他了。他以后若是找不到好的营生,我就让他去朱勉家里找个活计,总不至于饿死。”
佟老伯顿时石化了。自己老婆吵吵也就算了,没想到这个一向明事理的女儿也站在妻子这边。
他一瞬间心里产生了极其迷茫的情绪,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僵持了一会,他重重叹口气,对佟云和叶大嫂说:“罢了,回去吧。”
叶大嫂也是一愣。
佟老伯佝偻着背,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心灰意冷地说道:“既然不想应举,就回去睡觉吧。都杵在这儿算什么事。”
叶大嫂见丈夫突然妥协,心里还有点不相信,试探着说:“你同意不叫孩儿应考了?”
佟老伯没吭声。叶大嫂一张大脸盘子笑出一堆波纹:“当家的,你要早些这么开明就好了。”
她拉着佟云的手,高高兴兴地准备回家。就在这个时候,佟云突然说了一句:“我去考。”
众人都愣住了,一个个都反应不过来。
佟云用手背抹抹眼泪,又说了一遍:“我想应举。”
佟老伯和叶大嫂互望一眼。叶大嫂摸摸佟云的额头,小心地问儿子:“大郎,你莫不是发烧了?”
“娘,我没有发烧,”佟云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坚定:“俺想再试一次,这次考不上就这辈子断了应举的心!”
他刚说完佟老伯就跳起来:“你刚刚怎么不…”
后面半句被妻子的一个眼刀吓得缩回去了。
霖铃也被佟云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搞得很崩溃,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她转头看看庙门外漆黑的夜空,对佟云说:“我们现在赶紧下山,连夜赶到贡院,应该还来的及!”
第159章 入考场
第二天一大早,常安送子骏去明州贡院参加解试。
今日是解试的第一天,贡院门口可谓人山人海。有家长来送孩子应举的,有像常安这样陪家里郎主赴试的,还有一大堆贩卖各种文具,应举事物的小商小贩。平时静悄悄的贡院大门就跟菜市场一样热闹。
常安肩上背着考篮,在人群里开路,把子骏一路送到贡院门口。半路上他们还遇到了韩玉和简唐,也跟着子骏一起。
到贡院门口,常安把考篮递给子骏说道:“二郎,你早些进去。三日后我来这里接你。”
子骏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有些担忧地说:“也不知先生有没有找到佟云。”
常安无语:“现在想别人做什么。你快进去吧。”
子骏轻叹口气,接过沉甸甸的考篮,和韩玉他们一起迈进贡院。
贡院里头也没比外面清闲多少,一进院子里站满了前来应试的举子。
宋朝的科举也有大年小年,这一年正是大年,所以应考的人数非常之多。官府不得不派了一大批吏员出来维持秩序。
子骏和韩玉几个排在队伍里,等着接受搜身检查。朱勉悄悄伸出脑袋看队伍前面的士子,只见他们一个个被命令脱下鞋袜外衣,光着脚在地上走几步,才被放行进去考试。
朱勉看到前面生员的狼狈相有点不满,小声嘀咕道:“为何要我们脱袜子,谁会把小抄放在鞋子里,熏也被熏烂了。”
韩玉走到贡院里也有点紧张了。他小声责备朱勉:“别说话了,小心被人听见。”
轮到子骏,搜身完毕后,负责的官吏道:“先去中厅外墙上查你的座次,再进去候着。”
子骏依他的指示走到中厅外面。所谓中厅其实是贡院原来建筑寺庙的大殿。现在殿里的菩萨被移走,换上一张张桌椅作为考校的主场地。
子骏很快在墙上发现了一张座次告示。他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偏后靠窗,还算不错。
他用手按住被风吹起的衣摆,不慌不忙地走进人头泱泱的中厅。
一走进去,子骏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坐在第一排的骆敬。
骆敬也立刻发现了子骏。他嘴角微微一抽,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不服气的神色来。
子骏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看第二眼,直接走到自己座位边放好笔墨纸砚,开始安安静静地等待。
没过多久整个中厅的座位都坐满了。又过了一会,门口走进来几个身穿官服的人。
为首的一个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面相看起来很严肃。后面还跟着一个稍显和蔼的胖子官员。
这几个人一进来,考生们立刻站起来向上行礼。主考官对众人摆下手,冷冰冰地说:“坐下吧。”
等考生们坐好后,他朗声说道:“我乃上虞知县潘祥,此次任明州州试的监试官。另外几位是本场考校的考试官。”
他顿一顿,眼神锐利地扫视众人,一字一字说道:“关于考场的规矩,想必各位都知道,我也不多说了。若是被我们发现有人行舞弊之事,绝不轻饶!”
这个潘知县讲话动作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让人心情紧张。下面的学子一个个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潘知县训完话,对旁边几个巡场的吏员使个眼色。那几个人便开始一份份分发试卷。
子骏拿到题后,轻吐一口气,然后将卷子慢慢展开。
只见卷子上写着:
尧舜性仁赋
以“其性好仁得于自然”为韵,不依次用,限三百六十字以上成。
玉烛诗
以“和”字为韵,限五言六韵成。
出《尔雅释文》,云:“四时调,为玉烛”。
子骏看到这两道试题,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尧舜性仁一句,祝山长曾经专门在讲学里屡次剖析阐意。他听得耳朵都要烂了。
而下面那首《玉烛诗》就更巧了,就是何净让他做的那堆诗中的一首。
当时他写的不合何净的意,何净还三番五次让他修改,没想到现在竟能直接派上用场。
说实在的,他心里都有些小小的失望。因为他原以为州试的题目会很难,需要他打起几百分精神。如今来看,还是他自己多虑了。
不过子骏也提醒自己不能太大意,所以他把题目审了两遍才开始下笔写答案。
他刚写了几个字,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一个吏员从外面走进来,压低声音对潘知县说:“外面有个生员说赶路误了时辰,想求我们放他进来考试。”
他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屋中本来就很静,他的声音还是一字不差地传入下面生员的耳朵。
子骏听到他的话心念一动,抬头看着潘知县。
潘知县想也不想就说:“不行,把他打发走。”
“是。”
那人得到命令出去赶人。过了一会,外面的喧哗声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响了。
潘知县皱皱眉头,正准备亲自出去轰人,下面的考生中突然站起来一个相貌清贵的年轻公子,对自己行礼道:“潘知县,请恕在下斗胆。外面那个生员应是桃源精舍的考生佟云,他家中有事所以应举来迟,万望潘知县给他一个机会。”
这个求情的人自然就是子骏。他听到外面的声音,立刻知道是霖铃和佟云找过来了。
当即他也没多想,直接就站起来向潘知县陈情。
潘知县朝子骏一瞪眼:“你是他什么人?”
“在下马…”
“我没问你的名字!”潘知县一拍桌子,把前排生员吓得虎躯乱震:“我是问你和门外那个人有什么干系!”
潘知县态度很凶。子骏定定神,沉声答道:“他是我的同窗。”
“荒唐!”潘知县的脸黑得好像马上要打雷:“应举岂是儿戏,想迟到就迟到,想早退就早退?这样疏慢的态度,你有什么资格替他辩解?”
子骏被潘知县骂得默不作声。旁边韩玉朱勉他们吓得不敢抬头,心说子骏怎么会跳出来当这个冤大头。他还真当这是先生的课堂?这是应举的贡院,一不留神就永别黄金榜的关键所在啊!
不过子骏平日被马羌训惯了,倒没有在潘知县的威严下方寸大乱。
他抱拳向潘知县行了一礼,稳声说道:“学生并未为佟云辩解,只是求潘知县念在他应举十年,一腔报效朝廷的热忱上,给他一个机会。”
潘知县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当官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像子骏这样胆大包天的士子,被自己训过以后还不知悔改,堪称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典范。
他正想对子骏再呵斥几句,刚才被他派出去轰人的吏员又回来了,对潘知县说道:“那个生员不肯走,跪在外面求着要进来。”
潘知县有点烦躁,对那人说:“你替我看会,我出去看看。”
他走到贡院大门口,只见一个士子跪在地上不住哀求拦着他的吏员,后面还跟着一对年老的男女和一个年轻后生,看样子是他的家人。
潘知县一过去,几个吏员立刻行礼道:“潘知县。”
佟云一听他们叫他知县,立刻意识到这是可以决定他生死的人。
他膝行到潘知县脚下不住叩头道:“小人一时糊涂误了解试的时间,求上官给我一个机会,小人必全家吃斋念佛给大人上香,永世不忘大人的大恩大德。求大人给我一个机会,求大人给我一个机会。”
他一边哭一边磕头,磕得脑袋上全是污泥。
潘知县皱着眉头道:“我大宋没有这样的规矩,迟到了还可以科考。你既然考了好几次,怎的连这点规矩也不懂?快点回去下次再来吧。”
佟云没有放弃,依然不停磕头求开恩。佟老伯和叶大嫂也跟着一起哀求。
霖铃也赶紧抱拳说:“潘知县,在下是桃园精舍的教习,也是佟云的先生。这孩子至今为止已经科考十年。求潘知县看在他一心报国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来日如果他有幸登科,一定不会忘了潘知县的恩情。”
说完,她也向潘知县深深行礼哀求。
潘知县皱着眉头打量佟云一番。见他一副脏不拉几,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不喜,冷冷说道:“万事都有规矩,你们下次再来吧。”
说完就要转身。
霖铃正抓耳挠腮,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文良。”
第160章 走后门
大家一起转头。
只见何净从不远处走过来,一身布衣,神色清雅。
潘知县看见他之后惊呆了,脱口而出道:“何恩公?”
何净走到他跟前微微一笑:“文良,好久不见了。”
原来潘知县以前科举时,知贡举就是何净。一般来说,考中进士的举子,对当届知贡举就像学生对老师那样。
潘知县果然立刻下拜道:“学生这些年一直到处打打何恩公的住处,欲报当日的知遇之恩。”
何净淡淡笑道:“我就住在七柳镇。”
潘知县顿时脸现尴尬之色。自己“到处打听”的人,原来就住在隔壁县,实在打脸。
何净看出他的局促,赶紧笑道:“没事文良,是我自己愿意图个清静,不怪你们。”
潘知县唯唯陪笑。何净看一眼地上的佟云,对潘知县道:“文良,此子是我的学生。今日他不小心误了科考时间。望文良看在我的面子上,再给他一次机会。若他他日有幸中举,我也会叫他亲自登门答谢文良。”
潘知县一听,朝佟云摆手道:“起来吧。”
佟云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潘知县这是在放他一马。
他立刻在地上砰砰叩头,语无伦次道:“小生谢潘知县大恩大德!”
潘知县微微皱眉,迅速说道:“快进去。”
佟云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奔进贡院。
霖铃一颗心终于放下。她长长舒一口气,对潘知县行礼道:“多谢潘知县宽宏大量。”
何净也拱手道:“多谢文良。”
潘知县对何净客气两句,转身进屋了。
霖铃朝何净看看。现在她对何净不仅有感激,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敬畏。”何兄,”霖铃道:“谢谢你。”
何净微微一笑:“没事端叔,学生都顺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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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县回到考场时,佟云已经趴在桌子上封笔疾书了。不过令他惊讶的是,刚才那个顶撞自己的士子还站着。
子骏依然没有坐下。
潘知县瞪着子骏,想骂他却不知道骂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斥道:“你还站着做什么,不想应考就出去!”
子骏微微一笑。他虽然站着,但答题并没有停止,现在已经快写完了。
他朝潘知县浅行一礼,坐下来继续答题。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铃声,上午场的科考结束了。考试官们走过来把士子们的答卷收走。
接下来是一个时辰休沐时间,让士子们吃饭和休息。一些军士开始在中厅里穿梭,叫卖一些汤汤水水,也有学生从考篮里拿出干粮或锅碗瓢盆开始做饭。
因为潘知县和其他几个考试官都去里屋休息去了,考生们也稍微放松些,开始三三两两地聊天说话。
子骏坐在座位上,只听一个州学的学生问骆敬考得如何。
骆敬嘴角一勾:“易如反掌。“
子骏淡淡一晒,把注意力收回到自己身上。这时朱勉挪过来问他:“子骏,你觉得题目如何?”
子骏看他一眼:“还行,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还行,”朱勉说:“只是不知道诗写得如何。”
这时子骏的目光微微一偏,看到坐在旁边发呆的佟云。他心念一动,用手指敲敲佟云面前的桌子。
“佟云,你题答完了吗?”
佟云一惊,连忙答道:“都,都答完了。”
朱勉皱着眉头问他:“你昨日究竟去哪里了?”
佟云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去砍柴忘了时间了。”
朱勉难以置信:“你应举前一天还去砍柴?”
子骏也看出佟云没讲真话,但他也不想深究,只淡淡说一句:“接下来几场好好考。”
很快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过去。考试官重新回来,再次分发第二场的试卷。
第二场考的是墨义,比第一场难度大了不少。很多考生愁眉苦脸,迟迟无法下笔。子骏也斟酌很久才把题目答完。
等第二场结束,第一天的考试就算告一段落。潘知县收好试卷对众人道:“考完去贡院后面的考舍休息,明日再答第三场。”
考舍就是给考生们准备的临时宿舍,是之前的僧房外加临时搭建出来的一排排小房子。每个考舍外面都写有生员的名字。
子骏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考舍,推门走了进去。
他看见这考舍小的可怕,里面只有一张草席铺盖和一只出恭用的净桶,其他一无所有,几乎和监狱的格子间差不多。
子骏这辈子都没住过条件这么差的屋子,忍不住皱起眉头。
但他的心态很快就放平了,因为他脑海中浮现出《孟子》的那一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天下的士子想要飞黄腾达,几乎每个人都住过这样的陋室,哪怕如苏太守这样的旷世大才,也免不了曾经屈身于此,那他马子骏又有何可抱怨的呢?
想到这里子骏已经完全平静,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
他从考篮里拿出常安给他准备的干粮,对着墙壁啃起来。
啃了几口子骏忽然生起促狭之心。他从包袱里拿出笔,用清水蘸湿后在墙上写道:越州马子骏到此一游,游后再不复返矣。
写完后他觉得浑身舒畅,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杰作,越看越觉得好笑,到最后真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傍晚就被他这么自娱自乐地消磨过去。到了晚上,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天又黑了。子骏躺在考舍里,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分外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也想起自己十九年人生里的种种际遇。
他也想到自己早上替佟云出头的那一幕。那一刻他并没有多想,完全出于一腔热血。但此时此刻,他倒是真有一点小后怕了。
原因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是从前那种无牵无挂,别无所谓的状态了。
子骏抬起手臂,在黑暗中借着一点萤火般的夜光看着霖铃给他求来的那个状元符。
这只符正面写着“金榜题名”,背面写着“独占鳌头”,还写有“马逊”两个字,怎么看都是一个骗人的玩意儿。
但就是这么个粗制滥造的东西,在子骏看来却是如此珍贵,因为它包含了先生对自己的一片期冀和祝福。
他将状元符捏在手里,在心里深深告诫自己:
马逊啊马逊,从此以后你为人处事,必须三思而后行,切忌鲁莽,切忌冲动,切忌切忌!
因为你不再只是你一个人,还有身边关爱你,待你好的人。
你切不可叫他们失望。
他在心中将这份誓言默念了三遍,然后渐渐放松身心,在陋室中堕入梦乡。
**
在子骏他们奋力赶考时,霖铃的日子也不好过,甚至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这两天她的心一直吊着,无时无刻不为子骏他们担心:
不知道题目难不难?子骏他们在考舍可住的惯?考试官会不会为难他们?
到了第二天天开始下雨,霖铃又开始进一步担心:雨下得这么大会不会影响他们子骏发挥?他们会不会淋着,冻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甚至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但也许是关心则乱,她确实无法控制她的心为考场上的子骏他们所牵动着。
好在解试的时间终究不长。到了第三天,天气雨过天晴,霖铃向祝山长主动提出到贡院去接子骏他们。
祝山长当然挺乐意。他本来自己也要去,但正好有个老友来访,他就让清风和霖铃一起去。
除了她们两个,其他一些人如简老爹、秀秀、姚松的父母、韩家兄弟母亲、常安等也跟着一起去接人。
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贡院门口。那里自然也是人山人海,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的考生亲友。霖铃她们拼命挤啊挤,终于挤到了贡院大门口。
贡院的门还是紧紧闭着。霖铃踮着脚向里面张望,心中免不了有些焦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贡院大门终于“怡呀呀”地开了,考生们像游鱼一般涌出来,加上大呼小叫冲过去的家长,越发把贡院挤得水泄不通。
霖铃一边抵抗汹涌的人潮一边朝考生人群中看。看了好久也没看见子骏,她更加着急了,忍不住问旁边的常安:“常安,你看见你家郎主了吗?”
常安也在焦急地搜寻子骏的身影,心不在焉地答道:“还没有呢。”
他还没说完,旁边清风忽然叫起来:“我看见了,在那儿。”
顺着清风的手指,霖铃也看见了人群中那一抹熟悉的玉色头巾。
她兴奋得不得了,扯着嗓子大喊:“子骏!子骏!这儿!”
子骏在人群中听见霖铃的呼喊,视线也转了过来。他身边的韩玉朱勉他们也是不停挥手,用力朝霖铃的方向挤过来。
等子骏他们终于来到霖铃的面前,大家都觉得用尽了洪荒之力。
佟老伯焦急地盯着佟云的脸,小心翼翼问道:“云儿咋样?题目都答出来了吗?”
佟云还没回答,旁边朱勉抢先道:“都答出来了,这次题目可简单哩,都是祝山长讲过的。”
大家一听顿时大喜。秀秀更是满面春色,一副“俺官人就是厉害”的表情。
霖铃的目光却依然锁在子骏脸上。见子骏面上波澜不惊,霖铃有些担心,忍不住问道:“子骏,你感觉怎样?”
子骏微微一笑说:“还可以。”
霖铃松了一口气,对子骏来说,“还可以”就是“很不错”。这是学霸们的语言特色。
她兴致勃勃地说:“清风给大家在莲香楼订了接风宴,走吧,一起去好好吃一顿。”
大家欢呼雀跃地准备出发。这时,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年轻小厮,问霖铃他们道:“请问这里哪位是江陵江公子?”
江陵一愣,忙答道:“我是。”
那小厮走过来给江陵行礼,恭敬说道:“小人是吕家家仆,奉主人之命来接公子去主家府上,主家已在家中设宴,专等为公子接风洗尘。”
江陵一听心中惊喜。当时他和阿容分别时,阿容曾说等他解试完毕就来明州找他。
当时他觉得这可能只是客套话,阿容未必真的会来。没想到对方真的来了,还为他摆下酒宴,可说是很看重他这个朋友了。
江陵立刻回礼道:“多谢小哥儿,但是我…”
他回头看看霖铃,表情有些为难。霖铃立刻说:“没事儿明远,你去吧。吕公子千里迢迢赶来为你接风,你好好陪陪人家。”
江陵颔首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