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出现在梦魇中的人,此刻近在咫尺。
却仍觉虚幻与不真实。
姜晚笙几乎是完全屏息的状态。
视线一点不移,怔怔地,错懵地,还夹杂些许贪恋地,盯看面前祁琛的脸。
男人已经褪去年少的青涩,肩脊平坦,身段愈发颀长挺拔。
他身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领口微敞,露出弧度深陷的锁骨。冷白的手腕上,青筋隐匿。
淡然冷冷地立着,气质禁欲斯文。
光影下的侧脸线条深邃凌厉,黑色瞳孔没什么温度,眼皮薄薄往下压,带着强势的攻击性。
短暂又漫长的几秒,两人视线不错开地交汇着。
姜晚笙胸腔因为加速的心率而不断起伏,脑子嗡响混沌一片,不知该用什么词汇作为久别重逢的开场白。
她唇线抿直又艰难地松开,最终也没发出半个字音。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横插过来。
空气中窒息的气氛被打破。
“祁总,您没事吧。”
下意识循着声源望过去,姜晚笙这才发现,祁琛身后围着一行人,职业套装打扮,手上都拿着文件。
看起来像是他的下属,在汇报工作。
所有人神情皆是一丝不苟的严谨,站在原地等待他的发话。
祁琛嗓音不温不淡地回:“嗯。”
他单手漫不经心地将领口扯得更松,说,“继续。”
话毕,就要抬脚离开。
不及姜晚笙作出反应,身后的人倏尔有了动作。
几分钟前还愤然满面气急推搡她的男人,在认出眼前的高位者身份后,转瞬换了一副嘴脸。
他从姜晚笙身侧擦肩而过,快步凑上前。
身子微躬,语气谄谀带笑。
“您是易恒集团的祁总吧,刚才就觉得眼熟,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有立刻认出您来。”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名片,小心翼翼地递上前,“我是m.k的市场部经理王晋,希望以后能有和贵集团有合作的机会。”
“这是我的名片。”
闻言祁琛侧眸,目光从眼尾瞥下来,越过他的头顶,很浅地落在姜晚笙的衣角处。
那里泛着褶皱。
是适才王晋靠上来,挨擦而过她身体时,留下的痕迹。
一丝烦躁从眸底划过,祁琛眉心稍稍隆起。
白色卡片停在半空,特助眼疾手快地伸手想要拦下,却被祁琛微抬手指制止。
这一幕恰好被王晋的余光捕捉到,他不由觉得惊喜万分。
易恒集团,滨北无人不晓的家族企业。
从医疗行业与房地产发家,经历多年发展融资扩张,如今产业遍布,市值早已超千亿美元。
集团实际控股人易老先生年事已高,膝下人丁却十分单薄,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幼年时走丢,儿子虽帮着管理集团事务,但因能力有限并不能担负重任。
就在所有人以为易氏集团即将陷入接管无门、内部权力明争暗斗的危机中时——
易老将流落在外多年的外孙寻回并接进易家。
而这位外孙也并非普通人,正是近两年在滨北人工智能领域的后起之秀。
铭可科技ceo,祁琛。
他有胆识有手段,在进集团后,亲自牵头收购铭可及其他几家互联网公司,注入大量资本,拓展了易恒商业板块较为薄弱的科技产业,集团股票因此大涨。
股东会从一开始的对他持怀疑不支持态度,到如今百分之八十高管倒戈信服这位性格冷静自持的少东家。
完全只是因为他的个人能力。
易老先生也开始逐渐放权给他。
可以说,不出意外的话,不久的将来祁琛即将接任董事长一职,成为集团新一任掌权人。
对王晋来说,如果名片能够递到这样身份显赫之人手中,不用记住他是谁,单纯混个眼熟,也是十分荣幸。
毕竟从易恒指缝里流出来的业务合作,都够他们小公司吃一年了。
王晋身子往前倾,手顺势上提,将名片移到更便于面前的人接拿过去的位置。
他稍抬眼睑,想再搭话几句。
却在下一秒对上男人晦暗不明的眼神后,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祁琛身高逼人,眉眼疏冷,视线里带着自上而下的淡然睥睨感。
一只手指尖懒散地在空中扣点两下,而后慢条斯理地伸过来。
掌心与裤腿产生轻微窸窣的摩擦声响,格外清晰。
整个动作徐徐,黑影长久地笼罩下来。
王晋不由紧张,额头已经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眼见祁琛的指腹触上白色名片正面,他松手,名片却并没有递交过去,而是转悠着自由落体。
突兀、显眼地躺在机场瓷地上。
“手滑。”
祁琛淡淡扫一眼,语气寻常没有半点对于手滑的抱歉,他问,“不捡起来?”
王晋心头一跳,赶忙讪笑出声,弯腰准备伸手捡。
视线里一双黑色皮鞋径直踩了上去,精准无误,却又姿态闲散慵懒。
四周瞬间安静。
王晋整个人呆愣地呈半蹲状,还未反应过来,头顶飘下来一句透着寒气的话。
略微不耐的声线里混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脏了。”
不知指的是这张被踩在脚底的名片,还是这张名片的主人。
说完。
祁琛没再给他半个眼神,理理衣袖离开。
一群人簇拥着跟在身后,气场太强,过路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姜晚笙表情还是茫然的,刚才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太快,她目光盯着祁琛的背影,耳侧不受控制地反复循环他刚才说的几句简短的话。
似乎这样才能确认,这真的不是一场梦。
视线渐渐摇晃,男人的身形即将要淡出眼眸里。
阮浠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一脸的不可思议,半张着嘴:“晚晚,我没看错吧……”
“刚才那个人是祁琛,对吧……”
从小一起长大,阮浠最知道两人之间的纠葛,停顿几秒,她后知后觉关切道,“你还好吧——”
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姜晚笙迟钝地转过头看她:“你也看到了?”
所以,是真的。
她是真的遇到祁琛了。
他认出自己了吗?他还恨自己吗?或者说,他还记得她这个人吗?
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个个弹上来,缠在一起理不清,姜晚笙肩膀微微往下塌陷,也突然意识到,他和她似乎一句话都没说上。
如今两人之间隔得身份与距离早已没办法忽略,或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
她将行李丢给阮浠,怔然无措地追寻祁琛的身影。
-
再看到他,是在地下停车场。
几辆黑色轿车依次停靠。
黑色劳斯莱斯被护在正中间,在玻璃门出口的位置,总裁特助何喻身子稍弯,正欲把后排车门关上。
刚想使力,一只皮肤白皙的手伸过来,紧紧握住把手。
何喻转头看见是姜晚笙。
他神色微顿一瞬,不过很快恢复如常,接着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一侧等待。
虚罩的透明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
“有事?”祁琛坐在后排,长腿随意地敞着,掀开眼皮看她。
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惊讶。
“我……”姜晚笙只知道混沌拦下车不让他离开,却也一时没厘清要说什么。
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她问,“你还,认得我吗?”
气流有几秒的定格。
祁琛眼神在她身上稍作停留,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垂下眼慢条斯理解开衬衫袖口。
“姜小姐,你很会说笑。”
三字称呼,彼此之间的隔阂与陌生被无限强调。
姜晚笙目光凝滞。
无感状态在刹那间消失,巨大的酸涩涌上心头,她双手无意识地交叠在一起蜷紧。
指腹缓缓挪动,摸到几道凸起的疤痕。
手腕处细细密密地发痒。
那是一道多年前留下的伤口。
因为走路不小心摔倒,姜晚笙手心撑在石子路上,正好手腕被角落的钉子划伤,接近五厘米的创口,缝了整整七针。
拆线后没有意外地增生,疤痕很丑,原先光滑细腻的肌肤上兀然出现两道瘢迹。
爱美的年纪,没办法忍受任何丑陋的存在。
姜晚笙为此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大哭,一连几天,谁劝都没用。
恰逢两个大人出差在外地,家里阿姨看着孩子长大的,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办才好。
祁琛忽而从封闭集训班赶回来,知道后没说什么。
他直接把门撞开,半蹲在床边,在姜晚笙满目愣怔的神情里——
拿刀在自己左手腕同样的位置,划出一道伤口。
极其靠近大动脉,鲜红的血液洇洇往外冒,血腥味浓烈,宣告着某种疯狂。
姜晚笙被吓傻了,呼吸急促地帮他捂住伤口。
耳边却只听到祁琛灼热的呼吸,他在闷笑,缭着宠溺的安抚和无谓。
他说:“哭什么。”
“我陪你留一样的痕迹,别怕。”
心尖泛上酥酥麻麻,姜晚笙静静地趴在他肩头,鼻尖低嗅他身上的味道,很轻地吐出一句“疯子。”
她坐着,他跪着,她莫名感觉到心安。
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止祁琛是疯子。
自己也是。
所以他和她,是这世界上最相配,最应该站在一起的人。
后来,时间流逝,两人身上的疤痕连形状都渐渐变得一样。
好似,在完全确认她的这个想法。
那现在呢?他的疤痕还在吗?
姜晚笙视线在祁琛的手腕处打量,却什么也没看到,因为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银色手表正佩戴在他的手腕处。
严丝合缝地贴紧,似乎是想替身体的主人藏匿些什么。
姜晚笙晦涩难捱的所有情绪忽而间全然藏进呼吸里,她终于意识到。
他和她再也没办法回到当初了。
事实上。
当初狠心要结束的人是她,本也应该没资格觉得悲伤。
她整理好表情,声线平稳:“我只是想来说一声好久不见。”
“现在你说完了。”祁琛脊背懒散地往后靠,看也不看她。
这是在赶她走。
姜晚笙接收到这个讯息,嗓音艰涩:“等一下……”
一句话还未说完整,冷嗤声毫不留情地打断她。
“等?”
祁琛唇角轻勾,低嘲难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么多年不见,姜小姐这是还打算把我当作听话的小狗。”
他眉眼隐在浓郁的阴影下,昏黄的灯光给他周身罩出一圈朦胧,语气里的针芒尽现,“我们很熟么?”
语调冰冷没有起伏,但每一句都像是一种凝重的审判,压得姜晚笙抬不起头来。
一阵燥热的微风拂来,姜晚笙耳边的碎发被揉得很乱。
她睫毛低压,影子在地面拉得又长又窄。
时间被拨慢转动的速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指甲深陷进手心,面上的表情却只有疏离的客气与礼貌:“我们确实不熟。”
“抱歉。”
……
劳斯莱斯缓缓往前驶行。
所有的莽撞、隔阂、隐着报复的恶语相向全然被抛在身后。
姜晚笙站在原地不动,手腕附近那一小圈皮肤灼热难耐,她目光长久地盯着车身,整个画面像是虚化了一般。
热浪一层层翻涌而来,直到视线里再也看不见他的痕迹,她才缓缓敛起眼睫。
没有上帝视角。
所以,她自然也不知道。
有人的目光长久地停滞在后视镜里,隔着小小的模糊虚影,与她不错开地对视着。
她更不知道的是——
车内后排,祁琛指腹缓而慢地摩挲手上的尾戒。
他狭长的眼眸微微半眯,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几秒后,“叮——”一声。
银色素戒与后座中控酒托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那枚祁琛佩戴了整整四年,只为对外宣告所有人他不婚主义的尾戒。
在一个女孩回国的当天。
被他摘下。
戒指晃悠两圈,稳稳停下。
似是为某个等待划上句号与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