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出水】
洪熹二年的十二月冬,顾瑾玉结束了北征的乱象,预备在新春前收兵和钦差团回长洛。来时五个主将只有他一个回去,他一人登临高位,脚下便有难以数计的骸骨。
三皇长女高鸣兴将与他同行,原本苏明韶也当同行,但她似乎收到了什么急报,提前十天赶了回去。
高鸣兴表面虽和顾瑾玉不对付,但因为祝留的缘由,私下还算可以,便抱刀拐进他营帐里追问:“顾瑾玉,苏家遇事了,不会是你从中作梗的吧?”
顾瑾玉不动声色地解下腰刀擦拭,警惕任何一个带兵器近身的,故作不明所以:“我什么也不知道。苏家不是正如日中天,能出什么事?自庙堂到边关,苏家有文臣有武将,要金矿有金山,要良田有万地,他们能有什么事?”
“事不小,苏宰相遇袭了。”
顾瑾玉擦拭刀鞘:“权势中人,哪个不曾遇到暗杀?何以苏家遇袭,您问责我,那么我前头屡屡遇刺,也能反过来怀疑到苏家头上了。”
高鸣兴崇武,厌恶弯绕,登时死鱼眼:“顾瑾玉,相识不少年了,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孙子,别说苏家遇袭我怀疑你,葛万驰被杀我都疑心和你脱不了干系。看在交情上,我好心提点你一句,你杀人杀不干净,小心把浑水搅大了淹到自己,皇姐今天能用你做臂膀,明天也能断肢另接。”
顾瑾玉敷衍地道谢:“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高鸣兴粗俗地回了声“说个屁”,大步流星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顾瑾玉的视线这才从刀柄上离开,无声地冷笑起来。
他觉得他和葛东晨、苏明雅等人的互相撕咬很好玩。
只是没冷笑多久,花烬从外面飞回来啄他磨鸟喙,直系下属也扎进营帐来,递上了长洛最新的消息。
顾瑾玉任由花烬在肩上扑腾,展开信笺一看,眼中便烧起了火。
【女帝找到了安若仪与顾如慧,现秘而不宣地安置于宫中】
信上只有这一句,顾瑾玉厉声追问下属:“高鸣乾呢?”
下属一板一眼,不卑不亢:“抱歉主子,没盯到,能追踪到王妃和二小姐已经是属下们尽力又走运了。”
顾瑾玉肩上的花烬感应到怒气冲冲,哗啦一下怒张翅膀,那下属又忽然补充:“虽然没能捉到您的仇人,但是,我们在途中发现了你的熟人。”
“谁?”
“关云霁。”
顾瑾玉攥紧刀柄,听着下属的汇报,手背上的青筋逐渐明显。
高鸣乾蛇一样逃了两年,女帝暗中追踪始终无果,眼下突然找到顾如慧她们,原来是下场收拢关云霁,利用他对高鸣乾的了解去办差。
下属补充道:“差不多同一时段,岳家出了个新小将,据说是岳逊志的弟弟,号称岳逊勇。”
“关云霁脸上那道疤,到人前示众太麻烦。”顾瑾玉抓下花烬,忍了又忍,“女帝是让他庶弟关云翔充当人前的靶子,关云霁做人后的影子。”
“对的。这对您挺不利的,关家兄弟本来无法活下来,这是您包庇出来的后果,女帝要是不知道或是假装不知道还好,但眼下他们甚至被女帝挖去做僚属了,您多了不可控的对头和仇家,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顾瑾玉没理会下属的揶揄:“苏家情况呢?”
“苏宰相已经接连二十多天没能上朝了。”下属伸长脖子看花烬,“葛东晨护送他父亲的棺椁回长洛后,幸好这人有脑子,苏家想把他爹的死嫁祸到您头上,被他看穿了。回国都后他明面上一蹶不振,私下里嘛,您也晓得您这位旧朋友的性子,阴得很。我们悄悄从旁协助,瓦解了部分苏家的防守,他就蚊子一样飞进去播洒毒液了。”
顾瑾玉摸出一罐零嘴撬开喂花烬,长洛的大小动向他知道不少,关于葛东晨,他觉得下属说的比喻非常恰当:“以后他再潜入东林苑,不许视而不见,所有暗卫必须联手把他打出去。”
下属端正站姿,嘴上应着“是”,脸上却是明晃晃地写着“没事反正你也快回去了以后你自己对付麻烦家伙”。
顾瑾玉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追问:“白涌山,仍旧没有消息吗?”
“没有。”下属数不清这是被问第几次,他很想提议不要再在那里浪费人力,但到底没开成口。
在他们看来,人死如灯灭,白涌山的池塘是个泡沫,没有人戳破前,那泡沫便是五彩斑斓的。
一旦戳破,便是虚无的黑暗。
*
十二月十五日,张等晴在月圆之夜悄悄跑来找顾瑾玉,把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顾瑾玉又揍了一通。
“我这趟回神医谷,没有三年功夫出不来山门。”张等晴活动着拳脚,揍得顾瑾玉抬不起头,“我在江湖之远也会打听庙堂之高,顾瑾玉,你此前说的话最好不是谎言,小灯来日如果真的回来,我势必北上带他走。但如果六年之期满了,小灯仍然生死不见行踪……”
“他没有死。”顾瑾玉猛然抬头打断他,唇角血丝溢出来,眼珠子偏激地望向了张等晴身边空空如也的位置,“张兄,小灯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的,你是他在世间牵挂的寥寥几人之一,千万人都能不信他的幸存,可是拜托你,麻烦你以期待之心等他回来,不要把他当逝者,不要咒他。”
张等晴皱起眉,顺着他的视线瞟了一眼身边的空气,这两年下来,他知道这疯子在看虚无的幻象,忍不住攥紧拳头又给了他一拳,咬牙切齿地骂了一连串“癫人”。
毫不留情地揍完最后一顿,张等晴两手酸麻,疲累地坐在一旁烦躁,顾瑾玉不知痛似的,顾平瀚没来递棒子,他自己识相地提了:“张兄要是手酸,我找军棍来,您大可打到出气为止。”
张等晴往后靠桌沿,薄薄一块桌板硌得脊骨发痛,骨薄如此桌,命薄如彼纸,他盯着顾瑾玉,像是审视一个漩涡。
他不骂人不打人,反倒让顾瑾玉更加惶恐:“张兄?”
“你这么小心翼翼,安的什么心,我看得出来。”
顾瑾玉眼皮一跳,不敢作声地低下头,听着自认为的“大舅哥”对他的评断。
“你这人,比顾平瀚还冷血百倍,比野鬼危险,比野狗难教,我不同意让小灯留你身边。”
顾瑾玉耳边嗡嗡,指尖蜷起来低哑地争取:“凡有张兄不顺眼的,我可以改,凡是小灯不喜欢的,我可以变。”
张等晴骂了一声,打不过的人自愿被打,说不通的人自愿被骂,一切就像是捶在棉花上,气得他甩袖起来暗骂:“他娘的,和疯子怎么理论!”
顾瑾玉连忙起身,张等晴不准他送行,喝令他止步,骂骂咧咧地出了营帐,顾瑾玉却不像顾平瀚听话,大舅哥要走了,怎能不千恩万谢地相送。
张等晴烦得简直想再揍他一顿,只得勒令他安静,别让其他士兵将军长将军短地跟上来闹不安生——他是要静悄悄地乘夜月走,为了避开更烦的顾平瀚。
顾瑾玉只得单独相送,张等晴去马厩牵马,以及与热情的牧羊犬小配告别,它在北境如鱼得水,与一窝羊羔混在一起,每天牧羊长跑,体型比刚来时大了一圈。
张等晴连狗都告别,抱了狂甩尾巴的小配片刻,才恋恋不舍地上马与其他神医谷的医师汇合。
顾瑾玉向他拜别,说着一路顺风,他回以言简意赅的“滚蛋”,随后披星戴月地和其他江湖人踏上西下之路。
江湖路,未必比庙堂路好走。
顾瑾玉伫立在风雪中,旁人眼里,他安静得像一根木桩,只有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多么喧嚣。
他已经能做到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脑中的幻象,譬如此时,幻象顾小灯就站在他身旁,高举着手活泼地挥挥:
【哥!改天再会!】
*
十二月二十八,北征大军紧赶慢赶,终于浩浩荡荡地赶在新岁前返回长洛。
三军受接风洗尘,犒赏佳宴与新岁朝宴史无前例地合并,将北征之胜盛大地融进钟声十二响。
顾瑾玉穿着军服位列众臣第一排,面不改色地与所有人笑谈,觥筹交错和刀光剑影都是他习以为常的主场。
不远处苏家三姐弟都在,顾瑾玉的眼睛转到苏明雅身上时,平静温和得不可思议。
他甚至主动倒了一杯酒,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走去:“苏大人,别来无恙。”
苏明雅端起酒杯,也笑着一举:“顾将军,恭贺凯旋。”
两个人言笑晏晏地互相敬酒,一个如利刀,一个如明玉,丝毫看不出剑拔弩张的端倪。
苏家为首的文臣派别与顾瑾玉为头的武将阵营看了一会自家的头儿,纷纷心照不宣地互相笑谈,和睦得像一窝异父异母的手足。
顾瑾玉微笑着说了一会,斟酒时歪过脑袋,斜睨着苏明雅轻声:“小灯的血好喝吗?”
这话又轻又快,掩在喧嚣的闹宴背景声里,却如爆竹一样炸在苏明雅紧绷的神经上。
顾瑾玉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低笑着又说:“再烈的美酒都不如一杯迷魂汤醇厚,苏大人,你说是不是?”
苏明雅的眼皮动了动,顾瑾玉已扬长而去,转身走向岳家的列座。
他掠过靠前的老家伙们,坐到了那改名叫岳逊勇的小青年身旁,还没开口,岳氏家徽下的关云翔便吓得哆嗦。
顾瑾玉一杯一杯地劝酒,指尖敲着桌面,大手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岳逊勇”勉强笑着,喝到第七杯时,坐在离他不远、始终低着头的仆从打扮的青年忽然伸出手,逾矩地按住了顾瑾玉还要亲自斟的酒壶。
青年恭敬地低着头:“顾将军开恩,岳大人不比您海量,再饮下去夜间怕是要吐得翻江倒海了。”
顾瑾玉慢条斯理:“可以,那就多练,你这护主的忠仆,不妨坐上前来,你同我喝几盅。”
昔日高傲的关家嫡子、今日低眉顺眼的“忠仆”平静道:“小人卑贱,岂敢和大将军同桌。”
顾瑾玉不吃这套,他也低头去,温声细语:“岂敢,论血统与出身,我才是卑贱中人,你才是世族贵胄。”
夹在两人中间的关云翔抖着手又举了酒杯,试图化解窒息的气氛,可惜他就是硬喝到肠穿肚烂也无法,还是高座上的女帝开口,群臣共贺北征胜利与新岁太平,顾瑾玉和关云霁才在人声鼎沸中冷眼背道而驰。
一场朝宴在回荡不休的新岁钟声里结束,顾瑾玉直截了当地拦在了女帝回天泽宫的必经之路上。
女帝顺势召他到了御书房,摆开连夜彻谈朝务的架势:“瑾玉,你来得正好,朕拟了几封折子和诏书,有关顾琰的定罪诏、你的封赏诏云云,昭告之前当有更谨慎的说辞和造势,尤其是你和顾家之间剪不断的关系,你来看看,也提意见。”
“陛下心如明镜,心细如发,一切由陛下定夺就是。”顾瑾玉推开公务,毫不留情地直白道,“陛下金屋藏娇,臣无异议,但臣想见一见养母安若仪,还请陛下通融。”
女帝一贯平静的脸上出现短暂的波澜,君精臣明,都心知肚明,也都炉火纯青地演着循环往复的明忠戏码。
顾瑾玉是在距离天泽宫不远的永年宫里见到的安若仪,被高鸣乾胁迫着在外颠沛流离将近两年,安若仪本就久病难医的身体雪上加霜,一旁的顾如慧也比当年更薄了一圈,细骨伶仃似风筝。
安若仪见到他时,脸上浮现了细微的震动,人是枯槁,无甚生趣的。
顾瑾玉想单独同她说话,顾如慧一如往常地挡在了安若仪面前:“一家子骨肉,何必分独与众?母亲病体难支,我还是在她身旁为好。”
顾瑾玉漆黑的眼眸看向顾如慧,不打招呼便撕开旁人痂疤:“二姐,关家的灭族之夜好看吗?两年奔波的代价,值得吗?一生自甘献母,满足吗?”
顾如慧显然没预料到他开口便是屠刀似的劈砍,定在了原地。
二姐之称,前头的二字总是如耳光一样,反反复复地打出回音。
她活到今朝体悟最深的便是这个夹缝中的次字,论父的期望,她败在女儿身,论母的怜爱,她败给头生女。人生于世总需要被需要,顾如慧生于全员工具的顾家,理所当然地渴望成为工具。
然而工具总是难做与难熬的,自甘做执念缠身的母亲的工具似乎更难,因为满足她的夙愿比从她那里求来慈爱还要难。
长姐死于边关,母亲落泪;三弟远在外州,母亲忧念;幼弟独守王府,母亲牵挂;小舅荣华于苏府,母亲也挂怀;哪怕是那个直到十二岁才顶着一身俗气进顾家认亲的四弟,母亲也在听闻他的死讯后,人死为大地念起他往日孝顺纯良的好。
只有一直陪着母亲的顾如慧,为了满足母亲目睹关家灭门而被高鸣乾生擒的顾如慧,护着母亲虎口求生两年的顾如慧,什么都不是。
冷眼旁观的女帝上前牵走了人,无声地一挥手,偌大宫殿便只剩下安若仪和顾瑾玉。
安若仪没有多少生气,往日的王妃雍容气度荡然无存,许是吊在心房里的报仇目标过早地实现,接下去的时间便漫长得虚无,空落得无趣,又在流离路上听闻一桩桩顾家分崩离析的消息,迷惘得更为彻底。
顾瑾玉凝望她片刻,才开口:“母妃。这一声,我代小灯叫您的。”
安若仪灰尘的眼睛动了动,目光发直地朝他看过来。
诚如张等晴对顾瑾玉的评价,他是个更为冷血的野狗,除了对顾小灯发疯似的瞩目,其余的感情淡薄得不如一杯淡茶。
当然,是顾家培育出了这样的顾瑾玉。
“我背下了小灯五年的见闻录,其中有些心里话是他想对您说,但又说不出口的。”顾瑾玉冷冷清清地解释,“我想代他说。”
【听到母妃撑着病体,面容平静地说决定送我去当侍妾时,我心里很奇怪】
【以当世人伦和我的生存而言,我的命是他们赋予的,我仰他们鼻息,依附王府存活,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时,我是不能拒绝的】
【我对母妃的安排,对他们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逆位决策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和反抗,我是长大了,以前就意识到了,但直到此刻才感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失望】
【我生于顾家的怀抱,长于江湖的风雨,我该在江湖自生自灭,不该到这里来求顾家庇护的苟活,更不该打扰到他们的生活、秩序、尊卑】
【世事无如果,我来都来了,心里并不后悔,善恶喜怒我都尝到了,谢谢所有人带我领略这番尊卑红尘】
【我唯一改变的想法就是,我不想认亲了】
【母妃,十二岁时我渴望你们正大光明地认我是第四子,十七岁时我想,算了算了,罢了罢了】
【没有当你的儿子,或许,其实,是件阴差阳错的好事】
顾瑾玉模仿着顾小灯的口音、声调、咬字,就像他从前模仿张等晴的笔迹给顾小灯编造四年家书那样分毫不差。
安若仪起初仍然没有多大的反应,直到那句“我不想认亲”出现,她的眼角才剧烈地抽动起来。
顾瑾玉转达完,又从怀里摸索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画纸,放在她枕边。
画上是顾家的七口人,没有顾瑾玉。画上顾琰与安若仪并坐,五个子女依次站着,顾小灯画得最像也最可爱,七口人里只有他带着笑,其他六个人,都被顾瑾玉用画笔勾出脸,挨个打了叉。
“母妃,新年快乐。”
顾瑾玉用顾小灯的语气同她告别。
*
离开皇宫之后,顾瑾玉的心头剩下两块石头,一块远在不知何处,恶名高鸣乾,一块近在长洛西区,烂名苏明雅。
天还没有亮,他放出花烬把留在长洛的下属都摇了过来,冲着大宴刚过,长洛尚未缓过神的半夜时分,提刀潜入苏府,直往苏明雅的所在杀去。
苏家的防守向来比顾家严密,十分不好闯,饶是如此,顾瑾玉也成功提着刀进了苏明雅那恶心的住所。
此时苏明雅捻着一串佛珠站在里屋的南墙前,满墙挂满了顾小灯各式各样、逼真生动的画像,顾瑾玉踏进去时,先被那满墙惟妙惟肖的顾小灯冲击住。
苏明雅的画技就是比他高,天赋如此,没办法。
苏明雅在出神地想着那句“小灯的血好喝吗”,他以为这句话是顾瑾玉的隐喻,喻得让他怒火中烧。
他想,他尝过的是顾小灯的泪,不是血。
还没平息怒气时,身后忽然扫过一阵邪风,苏明雅还没来得及转头,就感到左手腕被风割过,半晌迟钝的血淌出来,他也才从震惊中回神。
顾瑾玉收刀回鞘,正面无表情地飞快揭下南墙上的画,一幅一幅地卷,看样子是打算捆好了背走。
苏明雅没有想到他能卑鄙到这等程度,强作镇定地想捂住左手的伤口喊人,但顾瑾玉头也不回地边卷画边说话:“你试试叫人,看是苏家的侍卫来得快,还是我杀你更快。”
苏明雅咬了咬牙:“顾瑾玉,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你的右手松开,让血流出来。”
苏明雅眼里几欲喷出火来,正待出声,顾瑾玉忽然侧首,一双漆黑的锋利眼睛里淬满了烈火,两人的憎恶不相上下地熊熊燃烧。
“把你身体里流着的小灯的血放干净。”
苏明雅左手上戴着的佛珠和山鬼花钱一点点被血浸透,他分不清是失血让他陡生寒意,还是顾瑾玉说的话让他如坠寒窖。
“没有他私下用血喂你,你以为你能好端端活到现在?”
“这位自出生便出了名的长洛病秧子,你不会真以为靠着金山银海,就能把你天生的短命相拉长成百岁样吧?”
“你这条肮脏至极的夭折命,是小灯一针一针放血炼药,生生把你的命拽长。”
“他当你是人间稀有的什么好东西,不仅四年如一日地喜爱你,还两年不间断地哺你药血,你苏明雅何德何能,你回以救命恩人的方法就是生啖他的血肉,把他送到阎王手上。”
“苏明雅,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不是向来高傲于出身,藐视一切门楣不如你的人吗?你一直看不起的顾山卿的血流尽了四肢百骸,你就该放干净他的血。”
“去死。”
“否则就回到你原本该有的窟窿身体,过你苟延残喘的半条命。”
*
洪熹三年的第一天日出,顾瑾玉背着一大捆画像从苏家全身而退。
从这一天开始,他就没有不能全身而退的处境。
年少时希望的权力和地位全部实现,有人以权力滋生暴力,有人以暴力获得权力,他擅长将二者的分寸拿捏到位,从中谋取据说价更高的自由。
他揣着这自由,日复一日地等待与之共享的人回来。
然而从洪熹三年等到洪熹六年,白涌山的小池塘年复一年地平静如镜,他的疯症与之相反,此消彼长得越来越严重。
外人眼中的定北王风光无限,从未行差踏错,只有顾瑾玉自己知道内里日积月累地糜烂。
六年之期在煎熬中熬到了尽头,洪熹六年十二月初八夜,顾瑾玉赤膊潜游在白涌山的小池塘里,一刻不停地摸索,池塘里的每一粒沙石都摸索到烂了,窒息、透气,下潜、上浮。
从黑夜到白天,空空如也。
日出之时,顾瑾玉发梢滴水,草草换上朝服一刻不停地冲去了天泽宫。
女帝似乎早有预料,也提早坐等他的结果。
玄而又玄的穿梭奇遇如果成真,那也算皆大欢喜。
但若没有成真……如果能让定北王御前弑君未遂,抑或是逼疯顾瑾玉“殉情”,那也是皆大圆满。
两手空空的顾瑾玉裹着一身寒意赶到天泽宫,他听不到自己嘴巴一开一合地在说些什么话,世界失声耳朵失听,眼前还能视物。
女帝反复重复地告知他,发现他听不见,便转身去将说的话写下来,展开在他面前,也就是这一刻,顾瑾玉的天地失色了。
那纸上写着:【或许没有奇遇】
【人死不能复生】
【节哀】
*
顾瑾玉没有御前弑君,而是直接就地病倒,这场因长时间浸泡冰水导致的剧烈风寒病持续到年底,但他仅休沐了三天,剩下的时间都在按部就班地上朝,和忙碌的中枢一起连轴转,和举国所有人一起准备年节,好像他也期待着,展望着。
洪熹六年除夕夜,顾瑾玉的所有部将默契地在私下约好,前来顾家陪他过守岁夜。孤身的孤身来,有家的拖家带口来,沉寂了六年的顾家久违地热闹起来。
众人乌泱泱地坐了满堂的大饭桌,唱歌跳舞,杂耍卖力,毫无包袱和形象,怎么热闹便怎么来。
众人乐自己,也希望乐一乐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定北王。
顾瑾玉知道所有人都在劝他快乐与幸福,为免扫兴,他举杯一桌桌地敬过去,杯浅酒少,笑久话多,众目睽睽之下,他是制造新岁喜庆氛围的主导,也是沉浸欣然快意中的看官。
众人便安心了,与他欢笑,不必安慰。
待岁宴散去,众部将放心地成群结伴离开,走到大门时,两个勾肩搭背的单身汉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忘记把新春礼送出去,便大笑着结伴折回西昌园,想找到顾瑾玉,亲手把礼物送上。
顾守毅正团团转,见他们来,搬救星一样带着他们跑去东林苑,荒废六年但崭新依旧的学子院学舍。
部将迈过门槛,还没见到人,灵敏的鼻子先嗅到了血腥味,醉意消散,眉间大皱,冲进里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安然无恙的顾瑾玉跪坐在地上,躬着背抱着什么东西,地面溅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们喊他,他也不回头,几人上前去拉扯他,方才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块血淋淋的木头。
确切而言,是一块完成中的牌位。
上书“亡妻山卿”四个字。
顾守毅寒毛直立,两个部将却不吃惊,只是蹲下去摇他:“将军,你这是在干嘛?你不是说你心上人还在世,只是还没找到吗?”
顾瑾玉陷在自己的混沌世界里,滴血的指尖一笔一划地执拗刻着,良久,才听见外界关切,回了平静的穿透二字。
“没了。”
说罢,他抱着牌位起身,环顾一圈一切都没有变过的屋舍,七岁的小配小跑上前来咬他的衣角,他置若罔闻地走到顾小灯从前最常坐的书桌前,取出抽屉里的一个匣子。
匣子里面装的是他满口谎言编给顾小灯的伪家书,还有一支他十一年前送给顾小灯的发簪。
顾瑾玉冷冷淡淡地拿出那发簪,在周围的人没有丝毫防备的注目下,握着那发簪便刺进了心口。
*
顾瑾玉真情实意地想殉情,可惜正如俗话所说的祸害遗千年,越想死越怎么折腾都不成。
他睁开眼时,只见一个有些熟悉的人骂骂咧咧的在屋子里打转,满屋子都是药味。
顾瑾玉直觉脖子上空了,伸手摸到脖子上,戴了六年的小玉瓶项链不见了。
听到声音的张等晴回头来,看见他醒了,破口大骂:“闲得发慌就去种地!打铁!砍柴!烧饭!发你格老子的疯!我他娘好不容易跑到国都来玩几天,还得医治你这个废物!”
张等晴看到他茫然地摸着脖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转头拿出了那小玉瓶项链:“小灯剩下的三颗药丸都用掉了,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个破瓶子了!”
顾瑾玉转头,就见张等晴用力地把那玉瓶掷到地上去,一瞬之间,摔得四分五裂。
他从床上爬下来,不管不顾地去捞碎片,张等晴吓了一跳,连忙揪起他,没能揪住便高声喊帮手:“顾平瀚!”
屋门瞬间被一脚踹开,顾平瀚飓风似的闪进来,抓起顾瑾玉便捆,麻利地点了他的穴位,顾瑾玉捞不到碎片,便把扎进掌心的一小块碎片用力地摁深,想要将那碎片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一样。
乌泱泱地折腾了半天,张等晴悲愤交加地跑远了,顾平瀚则去搬张凳子坐到顾瑾玉旁边,斟酌半天,言简意赅地说两件事。
“我从来不阻拦想找死的人,但你似乎还有两件事没有做完。第一,高鸣乾还没找到,多数仇人还没有死。第二,有关苏明雅和小灯的风流韵事传闻还在长洛流传着,你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
顾瑾玉看似认真实则浑噩地回答:“你说的对。”
没过多久,这个铁打的渣滓又恢复了表面的冷静,对上对下,继续无可指摘,不计数的疯癫崩溃全内化,只等着某一天再爆发。
那块写了“亡妻山卿”的牌位留了下来,供奉在里屋里,没过多久,顾瑾玉便主动将此事往外宣扬。
许多年前,他朝顾小灯说他会令他声名污浊,现在满全天下地昭告,要天下人都相信顾小灯真的和他有一段生死恋,把自己的声名自污到极点。
以前他就想过这么宣扬了,那时他想,倘若顾小灯有幸能回来,他就能卖惨,泪流满面地求他和自己在一起,因为除了他以外,没有人会再要他的兄弟了。
倘若顾小灯回不来,那他就用这无耻疯癫行径拉顾小灯上野史好了。
现在,他就是要干涉进顾小灯那段没有他位置的恋情里,现实中他只能看着,舆论里他要和顾小灯亲吻,纠缠,一直到他死去,才能给这生死恋画个无限遐想的省略号。
*
转眼又是一年,洪熹七年深冬,又是一年忌日。
顾瑾玉习惯性地去了白涌山,习惯性地坠进小池塘里,一次又一次溺进去,记忆总不时模糊,时常觉得自己仍是十二岁的时候,沉在顾家的红鲤池塘里,会有人捞起他,暖洋洋地哭,热乎乎地晒太阳。
顾瑾玉脑子里的幻象越来越严重,时常发展成周围环绕着几个幻想中的顾小灯,有的喊他森卿,有的叫他树杈子。
沉进池塘里的时候,他也总是会出现幻象,以为自己看到当初落水的顾小灯。每次看到有幻象出现,他便游过去打捞,即便无数次扑空,也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游过去。
这一次也不例外。
池塘外,顾瑾玉的四个亲信牵着马望天,闲话家常唠唠嗑:“这天压沉沉的,怕是不一会儿又要下雪。”
另一人附和:“山雨欲来风满楼,风不小,待会就去把主子叫上来吧,省得他又生大病。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再生病那还了得。”
四个人边说话边计着时,以往都是顾瑾玉赖在池塘里,非得人过去将他生拉硬拽上来。
这一回不知怎的,不到一刻钟,池塘里便传来了巨大的水声。
亲信们以为是顾瑾玉大开大合地钻上来透气,扭头一看,却全部愣在了原地。
——钻出水面的顾瑾玉臂弯里抱着一个人。
亲信们不曾见过那么漂亮的人,肤白如雪乌发如缎,眉目秾丽骨肉匀亭,双眼紧闭地依偎在顾瑾玉袒露的胸膛上,肤色差极具视觉冲击。
亲信们看傻了,用气声说话:“是谁在外头找了美人丢进去的吗?”
“是、是吧?”
“上哪找的啊?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亲信们窃窃私语,不敢上前打扰,干巴巴地杵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水里的顾瑾玉也是呆滞的。
他反反复复地分辨幻象与现实的区别,越确认越近乡情怯,越确认越五感封闭。
他抽搐着抱怀里的人上岸,冰天雪地的深冬夜,意识不知何时回了笼,忽然膝盖一软,他抱着人跪到地上,慌忙无措地把人拢在腿上、收在怀里紧紧抱住。
顾瑾玉脑子里混沌地想着:
他好小。
小灯好娇小。
原来他这么小一团吗?
因为七年过去了?他的臂膀比当年结实,肩膀比当年宽阔,当初他与顾小灯的体型差,还没有到如今能单臂抄住的程度。
顾瑾玉一边想着,一边用手丈量顾小灯的脊背,大手钳子一样,一张一合地往下量,把到怀中人的脚踝时,他轻而易举地攥住,满掌温热。
神使鬼差的,他小心地提起怀里人的脚心,看到了红色的划痕,仿佛他不久前刚赤着脚在这荒原上奔跑,沙石草芽、无数万物都能划伤他。
顾瑾玉僵硬地托出怀里的人,战栗着将耳朵贴到他心头。
平稳持续的心跳声在顾小灯胸膛里,慢慢地传进顾瑾玉耳中,再落回顾瑾玉的胸膛里。
搏动的心跳从四面八方而来,化成了天地间的盛大钟声。
洪熹七年隆冬雪,二十四岁的顾瑾玉抱紧十七岁的顾小灯,仰首嚎啕,彻夜不休。
第三卷 洪熹七年·长洛
第52章
顾小灯昏昏沉沉地做着泡在水缸中的水乡梦,梦里总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听得他心生伤感。
不知道是谁受了委屈,有无人替做主?
思及委屈,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
他的记忆停留在迷糊着掉进水中的一瞬,顾小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奇遇,他像是去过一个壮丽地,见过一个奇怪人,但他这么都想不起来。不多时,记忆便像严丝合缝的齿轮紧扣,被抹去的奇遇雾气一般,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痕迹。
顾小灯半醒半昏,记忆里闪过一张张花容月貌、琼枝玉树的脸,那些人好像一个个缀在果林上的果子,初见时以为都是饱满鲜美、表里如一的好果子,原来凑近了嗅,没有甜味只有腐气。
他睁不开眼睛,意识和灵魂飘飘乎地蜷在血肉之躯内,五感像蜗牛的触角,又慢又弱地露出一点尖尖,小心翼翼地感知着外界。
身上有几处地方不太舒服,基本是被那二皇子高鸣乾整出来的,小腹最甚,那高鸣乾屈膝压了他小腹一会,力道不小,压得他肚子难受得紧,怕是内脏有些不适。
顾小灯呆了半天才感觉到外界有人在摩挲他小腹,大抵是抹上了药,清凉凉的,但他到底是个药人,也就只能感到清凉,酸痛的还是照旧。
不一会儿,又有人捏着他的脚裹药纱,顾小灯感到一阵酥痒,有些想叫那人不要弄了,痒痒肉痒得慌。
他的意识飘飘荡荡地想,这会是谁在照顾他?逃跑之前他可是被丢给高鸣乾了,这会子身份竟不是表公子而是侍妾了,实在是可怕至极。
那高鸣乾脸上虽总挂着笑,但举止暴力得很,若不是他及时掏出血玉堵住那恶棍的霸王硬上弓行径,顾小灯觉得这会自己恐怕也还是会病倒,被日倒那种。
想到这,顾小灯忧伤至极。
这世道,人生不过三条路,卖才艺卖力气,还有个穷途末路的卖身体。想他自己,虽不够孔武,却也不是废物一芥,奋力多读几年书,读多圣贤书或可谋个小吏为生,读多神农书则可做个医师为计,如今两头不沾,成了个被人摇床的。
顾小灯戚戚然,这都还未想到那些一直以来欺瞒与愚弄他的人,就已经心灰意冷地躲回了识海深处。
他躲在自己的识海里吸鼻子,想像力丰富地想了一通醒来之后的数种生活,想着想着便忍不住蜷成一团,把自己吓得抹眼睛。
他又累又害怕,心知外界是可怕红尘,越发想要昏睡不醒,也愈发想念养父和义兄起来。
但耳边总有人在叫他,又闹又烦,又黏又膈,顾小灯对人世与世人的信任值正处在最低点,任这陌生人怎么说好话,他都不敢相信,躲在识海里一个劲地面壁。
然而这陌生人越来越过分了,竟上手来搂搂抱抱,愈抱愈紧,还把苦兮兮的汤药递到他唇边来,顾小灯的意识对外界的感知越来越清晰,惧怕也随之上升。
迫不得已地被捏醒时,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兜不住的眼泪开闸直淌,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耳边有个野兽似的可怕喘息声和叮叮咚咚的水滴声,像是一头流涎的怪物。
他怕极了,一边试图挣扎一边呼救,长洛中人无一可信,呼救的便只是回不去的江湖,于是支离破碎地叫了又叫:“哥、哥,我要回家……我要当卖货郎,不当王府公子了……”
腰身上搭着的野兽爪子又用了些力,简直想捏爆他,顾小灯不知这是什么品种的,风中微烛似地哆嗦,那野兽忽然将他塞进怀里,混乱的喘息夹杂着不成调的胡言乱语:“那我当货物,你先卖了我吧。”
滚烫的水不停滴落到顾小灯的头上,直把他的长发浸湿。
顾小灯的眼睛无法遏制地流着眼泪,糊得他睁不开眼,额头又异常滚烫,热得他如陷沼泽。刚才意识在识海里还能飘飘摇摇,此刻意识回到沉重的身躯里,便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只能任由不知什么人的摆弄。
那人一直抱着他,虽然抱得紧紧却没有过分不适,盖因顾小灯高烧不退,只有这人是唯一的降温来源。起初顾小灯别无选择地贴着对方,只有哆嗦着的万丈惊恐,被抱了许久之后,他听到了耳边强忍着的哽咽,这才从惧怕变成疑惑。
那哽咽声持续了很久,好像从他做梦时一直持续到他睁眼,这悲恸怕是比灵堂前的孝子贤孙都持久和稳定,呜呜咽咽得让顾小灯情不自禁地怀疑起来:不会真有人死了吧?
耳边的哽咽声低沉微弱,续航颇长,声调颇稳,逐渐变成了催眠曲,顾小灯经不住,依偎着这不知名的大块冰块,愣是被催眠睡着了。
*
这一睡便是昏天黑地,顾小灯再醒来时,骨子里仍不减恐慌,眼睛先悄咪咪睁开一条缝,只见头顶竟是自己熟悉的学舍,脑子便激灵了些许。
他猛咽口水,两手抓抓身下的褥子,手感正确,这才转着眼珠子去看周遭。
真的在学舍。
他疑心自己是在做梦,瞪圆眼睛环视周遭,看起来一切如常。
暖炉里的炭烧得哔拨作响,小书桌上点着惯用的小香炉,案上的书籍纸笔摆放得整齐,正对的小窗严丝合缝地紧闭,堵住了外头深冬腊月的风雪——风雪不侵,年关在即。
顾小灯缓了半天,大口深呼吸,抓着床沿奋力起身,头重脚轻好不难受,只撑起了上半身,还笨手笨脚地压到自己的长发,扯得啊呀痛呼两声。
屋门登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奉恩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你醒了吗?”
顾小灯结巴着大声回应:“我醒了!”
屋门吱呀一声,槛外的奉恩和奉欢走了进来,着装一如既往,神情分毫不变,他们得体又不失动容地朝他笑:“公子醒了就好,你昏睡三天了,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顾小灯怔怔地看着他们:“哪里都挺好的……在这儿就很好了。”
两人上前来照顾他,依旧默契十足,顾小灯刚醒来有些迟钝,尚未察觉他们身上遮掩的异样,只是风声鹤唳地压低声音,问:“我这会怎么在顾家了呢?”
顾小灯额头还烫着,烧得脸颊粉扑扑的,有些迷茫地歪着脑袋看他们,不太清楚地听他们说话。
奉恩将冷敷的柔软巾子轻轻绑到他额头上:“四公子当夜恰好在白涌山,听到你出事,便去把你带回来了。”
奉欢则端着药碗来,眼角微红地不太敢看他:“公子不用怕,你不需要到二皇子那边去了,你只管安心地在家里休养,快快好起来,和大家一起过年才是。”
“哦……”顾小灯慢慢地皱了眉头,“是森卿啊……”
小窗外忽然传来声响,顾小灯草木皆兵,揪住被子往床里躲,大惊小怪地瞪着紧闭的小窗:“外面有人吗?”
奉恩和奉欢忙小声哄他:“没有,不用怕,应当是窗台上的积雪掉下来了,不然就是小配在屋外撒欢。”
顾小灯眼睛亮了一下,心里稍安:“一阵子没看到小配了,能把它牵进来吗?”
“公子你还有些虚弱,怕小配闹你,要不明天再同它玩?”
顾小灯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拍拍自己的脸,努力地摆出清醒的神情:“不虚不虚,我没事的。”
奉欢便说他去将小配训一训,让它待会不要过于生龙活虎,免得闹坏了他。
顾小灯抻着脖子翘首以盼,只是看着奉欢走出去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一点奇怪:“咦?”
奉恩忙问:“公子怎么了?”
“奉欢好像结实了点?”顾小灯有些迟疑地用小手指挠挠眉毛,“不那么瘦了的样子。”
“他……最近吃胖了。”
“看起来更像是骨架长开了啊。”顾小灯无意识地揪出了一根眉毛,滚圆的眼睛看向奉恩,清澈地对着他左看右看,看得奉恩垂眼低头去。
“啊。”
“怎、怎么了么?”
“好像没有了。”顾小灯凑近去看奉恩,指尖比划着,说话不太有条理,“风情,你们这儿的风情没有了。”
奉恩身体一晃,恍然不知如何言说。
他想起和奉欢一起初见顾小灯的场景,顾小灯那时也是歪着脑袋认真地瞅他们,半晌后摸着脑袋问他们,可曾是待过秦楼勾栏。
他们少时以安氏罪人之身被罚没进官窑,浸润在里面长大,身上或许就浸透了顾小灯口中的“风情”,这种气质直到顾小灯坠水前都在,直到在这之后的七年里才逐渐消散。
奉恩和奉欢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气质的变化,只是顺其自然地随波逐流过红尘,想来总有当局者迷,就有旁观者清。
“挺好的。”顾小灯脸烧得有些难受,眯缝着眼睛缩回床里咕哝,“真不错,虽然我们只是一阵子不见,但感觉你们都过得很好。”
奉恩嘴唇微张,一时喉咙里像塞了核桃,哽得心头发慌。
不多时,狗叫声传来,顾小灯用手把自己的眼睛掰开一点,拍拍烫脸扒到床头去看,只见奉欢牵着套了止咬器的黑白色大狗进来,尾巴甩得像要上天。
顾小灯懵了:“这哪里是小配?得是大配了!”
奉欢讪讪地硬着头皮解释:“小配吃得有点多……公子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没谁制得住它,它成天在学院里撒野,本就是正在长身体的时节,于是就长成这虎背熊腰的模样了。”
“是吗?干嘛给它套个面具似的东西?”
“怕它乱舔公子你。”
顾小灯手肘支在枕头上,伸出另一臂,小配小跑着上前来,湿润的狗鼻子隔着皮革质地的止咬器嗅顾小灯的手,吠叫声低沉,耳朵小扇子一样起起落落,套在止咬器和牵绳里重重地蹭顾小灯的手。
这时顾小灯感觉到有股莫名的注视,手背起了阵鸡皮疙瘩,正待抬头张望,那被偷看的感觉就消失了。
他这才低头去看小配。
这进阶的大配两只前爪在床前不住踏步,像是要把前爪搭上床沿舔舐顾小灯的模样,奉恩按住它脖颈,奉欢也如紧张地拽紧牵绳。
顾小灯伸手摸了它半晌的狗脑袋,才露出了一点笑意:“才一个多月不见吧,傻狗,真能长啊。”
小配大抵是似懂非懂地听明白了意思,兴奋中夹了委屈,原地转了一会,猛地仰起狗头拱顾小灯的手肘。
这一下力气不小,顾小灯一时不慎被拱得倒仰,撞着床头板便滑进了被窝里,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好笑。
奉恩和奉欢却是绷紧地把小配拽得离他远一点:“公子,还是先让小配下去吧,待你好了,想与它赛跑都不迟。”
顾小灯还想再摸一会小配,开口却是连续两个喷嚏,只好有心无力地揉揉鼻子:“那好吧,我也得适应适应它,小配变得忒大只了。”
奉欢赶紧匆匆地把大狗往外拽,小配一步三回头,明明是张狗脸,黑豆似的狗眼睛却露出类人的神色,泫然欲泣的深邃。
顾小灯缩回被窝里看它出门去,伸着一只手朝它挥挥,它那垂到地面的尾巴尖才翘起来,配合着跳过门槛。
然后顾小灯就听到小配咿咿呜呜的吠叫,听起来像是耳朵被揪住教训了。
顾小灯有些急,扒着床沿往外小喊:“奉欢,你不是在打小配吧!”
吠叫声低下去,奉欢窘迫地露出个脑袋,靠着门边道歉:“没有没有,公子放心吧。”
“哦哦。”顾小灯又团回被窝里,抱着柔软暖和的大杯子眯缝眼,奉恩紧跟着换下他额头的巾子,又往炉里多添了炭。因为知道他不喜一个人,便故作放松地守在他床边。
顾小灯眼皮烧得泛红,下巴都缩进锦被里,露在外头的鼻尖耸耸,又发现了一点小细节:“奉恩,屋子里烧过什么木头么?我好像闻到一点木屑味。”
奉恩停顿一瞬,没想好怎么解释:“可能是……烧炭的底味,用料不够好,才让公子感觉刺鼻了。公子嗅觉还是这么灵敏,香炉都点着,你还能闻出其他杂味。”
顾小灯团紧被子,侧脸不住蹭着枕头:“没有,就是觉得此刻能躺在这里好不真实,我都怕我现在是在梦里。奉恩,要不你用力捏一下我的脸?疼了我就知道是真的了。”
奉恩心道我怎么敢,顾家的主子此刻就在门外狗狗祟祟、虎视眈眈,我哪里敢造次。
顾小灯无知无觉地说着话,途中点醒了自己,埋在被窝里用力掐了自己的腰身,登时疼得直抽气。
奉恩也慌:“我还没碰公子,公子哪里不舒服么?”
“肚子酸……”顾小灯哎呦着叫唤起来,皱着眉想扒开被子,“我看看怎么个情况。”
顾小灯哼哼唧唧地想钻出被窝,这时奉欢又从屋外探进个脑袋来:“公子不用看!是淤青,药已经敷上了,你别扒,扒开被子受凉了就不好了。”
顾小灯听话地窝回去,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是你们帮我敷的吗?”
奉欢僵了僵,顾小灯眼里闪过苦恼:“不会是顾瑾玉吧?”
屋里屋外登时一片死寂。
顾小灯脸色瘪了,恹恹地提起被子盖过脑袋,躲进去闷闷地说话:“你们说是他带我回来的,那他人现在在顾家么?我正好有很多话想问他,他要是还忙,那就算了。”
奉恩看奉欢,奉欢扭头小心地看屋外,躲在阴影里的某人半跪在地上捂住小配,僵化着,不知道怎么该不该冲到床前去。
奉欢见状便朝奉恩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主动当起传声筒。
奉恩低头问蜷在被子里的顾小灯:“公子想问些什么呢?不如先与我们说几声,或许我们也能解答一二。”
被窝里的包子又把自己蜷得更紧,鼓成了更圆滚的一团:“我……真的不会再到高鸣乾那里去?”
“当然不会。”奉恩斩钉截铁,“您安全了,往后更是。”
“顾瑾玉保我的?”
“呃,是的。”
“他会因此承担什么后果,付出什么代价吗?”
屋外阴影里,顾瑾玉听到这句话,心脏疯狂地鼓噪起来。
他好关心我。
好疼我。
接收到眼色的奉恩委婉地转达:“也许有,您是关心四公子吗?”
圆滚的被窝里传出小小的捶床声,声音断断续续:“我是想着,能不欠他就不欠,他是混账东西,亏欠混账,叫人生气。”
竖着耳朵的顾瑾玉一动不动,木愣愣地半跪着,起不来了。
“算了,还是不找他了。”
他听到里屋里传来顾小灯轻声的叹息。
“我既不想欠他,也真不想见他。”
*
顾小灯一旦生病就好得慢,此次外伤倒也罢了,但坠水泡了不短时间,风寒病得不轻,遑论还有颇受打击的心病,便足不出户、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学舍里养了十天。
奉恩和奉欢都强忍着不过分注视他——世间竟有非神非鬼的奇事如此,有人一夜之间横跨七年岁月,一切分毫不改,落后于岁月,又领先于宿命。
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足以沧海桑田,但足以改天换地。
这七年里的顾家由旧到新再到旧,所有人都习惯了与顾琰在位时截然相反的日子,但在顾小灯昏迷的那三天里,顾家内部迅速调整,硬生生把日子扭转成了天铭十七年之前的高压模样。
因这顾家的主人,那个在三天里疯疯癫癫的定北王说:“他很害怕。不要在他病没好的节骨眼吓到他。”
于是众人围绕着东林苑连夜连轴转起来,被岁月磨砺了七年的故人们努力把自己变回当初的年轻模样和神情,原本忧心忡忡地担心自己变成熟的身躯装不好年轻样,但很快,奉恩祝弥等人互相审视,发现这并不难。
顾琰在位时,顾家上空便像飘着皑皑阴云,求生于乌云密布下的人们皮囊年轻,神情苍老,相由心生,多数人就会过分地显老。
七年前的沧桑精神,正好与七年后的身体面容相抵。
除了顾瑾玉,块头大了一圈还能用和小配接近的借口糊弄,但气质着实是与当年不同,以顾小灯的敏锐,只怕一眼就能瞅出不对。
顾小灯回来的消息被严密地封锁在顾家之中,就是顾家内部,知道此事的也鲜少。
顾瑾玉封锁一切,像是如来翻手用五指盖住齐天大圣,他既是在保护顾小灯,也未尝不是在死死地藏住他。
和一头护食的野狗没什么两样。
顾小灯并不知道自己成了野狗眼中失而复得的宝藏,每天只是努力让自己变得比昨天好转一点,好早日出门逛逛,他实在不喜欢监禁似的生活。
但这回病得确实不轻,脚丫子一下地,走不了一会就头晕脑胀、盗汗湿衣,刚醒来时只是发烧,隔天便鼻塞咳嗽,稍微咳得厉害点便是生理性眼泪直飚,自有记忆以来的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发觉作为一个药人,病起来是有多难受。
顾小灯每天昏睡的时间便久了一些,时不时还会做些噩梦,梦见还在白涌山飞奔,到处是人马和池塘;不时梦见葛东晨和关云霁两人一起围着他,耍流氓地上下其手;还梦到苏明雅在摘星楼上,一把将他推下明烛间。
中间也梦见过顾瑾玉,比之以上诸王八还要瘆人。
他梦见顾瑾玉在白涌山变成一只野兽,虽然是他驮着他离开的险境,但野兽到底是野兽,顾瑾玉在驮他回顾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回头啃他的皮肉。
啃着啃着,回到顾家,顾小灯就剩骨架了。
顾小灯越睡越精神不济,连他自己都无奈,和奉恩聊天时不住摇头:“我应该一天天好转的,不靠药物,也靠不上,我应该能靠自愈逐渐康复的,可我……嗳,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因为心病拖累身体的自愈。”
奉恩接不上话,只能小心地问他:“那公子现在还害怕吗?”
顾小灯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捏捏不戴耳珠的耳垂:“还是有点怕诶。有时候冷不丁的,总觉得好像被谁盯着,让我瘆得慌。”
唯一能让他开心些的就是小配,后几天里,奉恩和奉欢就严阵以待地牵着小配来陪他,顾小灯的笑意肉眼可见地多了不少,最喜欢摸着小配的脑袋和它互相汪汪叫,只是心里总觉得有奇怪之处,比如小配的皮毛没有以前那么光滑油亮,还总是戴着止咬器。
他感觉出奉恩等人瞒着什么事,体贴地不予追问,心里觉得人事暂且不提,狗事应该不需要欺瞒,真以为给小配戴止咬器是以防它的舔舐。
十二月二十这天,他提了个理由接连支开了奉恩和奉欢,只是短暂的一小会,他上手解开小配的止咬器,心想无须箍着小狗,舔就让它舔。
谁知道小配一张开嘴伸出舌头,顾小灯就看出了不对劲。
他一手掰着狗头,一手小心地伸进小配口中检查它的牙。
小配不仅有好几颗松动的牙齿,还有掉牙的。
顾小灯原先还笑着想,这狗长这么大块了还在换牙,紧接着便想到小配是换过一次牙的。
它更像是……老到掉牙了。
顾小灯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震住,连忙抓住小配嘿嘿傻笑的狗脑袋迭声追问:“乖崽子,你能不能听懂一点点我的话?来你告诉我,你几岁了?”
小配的确通人性,不用顾小灯问第二遍,甩着尾巴便嘿嘿汪起来。
但它刚汪到第三声,里屋的门就被一只慌张的大手推开了。
顾小灯抬头看去,看到半边门扉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顾瑾玉。
小配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兴奋地来回跺爪子,尾巴螺旋似的不住摇。
它一共汪了八声。
第53章
顾小灯没完全康复的身体连带着脑子生锈,没能一心两用地数清小配的叫声,九成的注意力都到了不请自来的故人身上。
顾瑾玉身穿当初与他告别的朱墨旧衣,一下子唤醒顾小灯对他临别前的记忆细节,他眼睛滚圆地看着门口的顾瑾玉,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揉揉眼,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了:
“小配变大配,你又是什么情况?树杈子变成树干了?”
在他的记忆里,与顾瑾玉的最后一面是九个月前的春三月,那时顾瑾玉个子也高,但还是有些少年人的薄骨架样子,眼前的顾瑾玉和记忆中的变更高更大只,身上那身旧衣裳的效果便是让顾小灯疑惑:这衣服居然还能撑下去?真不会被胸大肌撑爆??
顾瑾玉甚至仍是短马尾的模样。
然而昔年的少年意气荡然无存。
他伫立在门前,气质和身量都与周遭格格不入,这是广泽书院,他像个横冲直撞进来搞破坏的。
虽然脸还是俊美的,但顾小灯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他古里古怪,像带伤或者带病,或者感染了什么疯狗症,以致于看起来不太灵光。
“我……”顾瑾玉直勾勾地望着他,眼角极快地红了,便假装着整理旧衣角,飞快地调整租借似的一张脸,尽力憋出温和微笑的神情,“我、我在外吃得多,跑得久,就变这样了。”
顾小灯还是觉得震惊,甚至有些怕,笃定地认为这时节的顾瑾玉一拳能打扁六七个他,他这体格带来的天然压迫感比二皇子高鸣乾还要重。
未曾见到顾瑾玉时,顾小灯心里对这么个同月同日生的伪手足更多的是被愚弄的愤怒和失望,现在见到了,他被两人之间的体型差弄得有些怂。
顾小灯连忙嘬嘬嘬地唤小配到床前来,一把抱住小配半个身子,警惕非凡地瞪着踟蹰在门外的顾瑾玉:“不许进来!你几时到这里的?又是走路无声无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做鬼做精魅的,专程吓人的吗你?安的什么坏心!”
“我……刚到的,对不起,吓到小灯了。”
顾瑾玉在门槛前站着,低着头小心地凝望着他,眼尾浮着掩盖不去的红肿,眼里也泛着血丝,失魂落魄的,看起来确实像鬼。
一拳能打死五六个阳间人的阴间鬼。
顾小灯大声嚷嚷,以掩饰对顾瑾玉体格的怯怯:“你那因为什么两党交恶而去的外州任务搞定了?那么巧,你前几天也在冬狩上?”
“不……不够巧。”
顾瑾玉这七年里有过无数次假设念头,倘若当年他有提前回到顾家,而不是仅仅用远程手段和顾琰掰手腕,那他就可以阻止苏明雅的人带走顾小灯;
倘若他当初不是在冬狩猎场外围设谋害先帝的陷阱,而是到了冬狩营地的内部,那他就可以赶在高鸣乾欺凌顾小灯前带他跳出火坑;
又或者,如果他当年能提早察觉到自己对顾小灯存着的心思,那么当初三月告别夜,他就该不管不顾地带走顾小灯,是生是死,是胜是负,是福是祸都带着他,奔闯到庙堂也好,私奔到江湖也罢。
顾小灯大声:“你真救了我?我谢谢你!谢谢你在忙里忙外之余还从别人那里把我捞回来了,真谢你!”
顾瑾玉苦涩难当,心里又觉得有繁花似锦,满脑子都在回荡顾小灯的声音,这些话都是正面对他说的,苍天在上,顾小灯现在就小小白白、热热乎乎地坐在床里,眉飞色舞地对他怒目而视。
不是幻觉,是真实温暖,生机勃勃的。
顾瑾玉神情恍惚,一副泫然欲泣的凄恻样,顾小灯很快察觉到了他在自己面前的弱势,他讶异几瞬,心中气场足足的,此消彼长,气场登时盖过他去。
他雄赳赳地抱着快乐得扬起尾巴尖尖的小配,义正言辞地喝道:“但是一码归一码,顾瑾玉,我对你相当愤怒,我从王妃娘娘那、甚至从高鸣乾那听到你欺骗我的事情了,你这人有没有良心的?我哪里惹你不痛快你就直说!为什么要从一开始就不遗余力地耍我,后来却又假模假样地跟我做兄弟?耍我你很开心吗?”
顾瑾玉哑巴似的摇头,一边绞尽脑汁地想怎么道歉,一边羡慕嫉妒地看着小配在顾小灯怀里摇尾乞怜——不对,它不用乞,顾小灯打心眼里地怜它。
顾小灯搂紧小配喘气,上上下下地观察着顾瑾玉的变化和反应,胸口用力起伏着,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问:“我问你,我哥现在在哪?你当年说他因冲撞了恶棍二皇子被赶出顾家,可是高鸣乾不认,是他骗我,还是你骗我?”
顾瑾玉低头,短发垂到耳廓,发梢微抖:“是我骗你。”
顾小灯半身血液逆流,颓了十天的情绪骤然激动,脸上热得发慌,难受地剧烈咳嗽起来,顾瑾玉情不自禁地迈过门槛进来:“我倒水给你喝。”
说着便狂风似的倒腾,倒杯水洒得一地水珠,手抖得跑到床前时,杯子里的热水已经抖得只剩下一半。
顾小灯咳得视线模糊,顾瑾玉想单手拎出他怀里的小配,他连忙抱紧狗,直接低头狠狠撞过去,顾瑾玉被撞得只是晃一下,但莫名觉得应当让让,于是演技拙劣地往后趔趄摔倒,跪到地上去时把杯子往上托一托,但被推开摔碎了。
“混蛋、王八鳖、饭桶篓子……”顾小灯靠着小配边咳边哭,“我哥现在在哪?”
顾瑾玉跪坐在病床下:“在西境,你哥没事的,他安然无恙,顾平瀚、你三哥经常会滥用职权地关照他。”
顾小灯上气不接下气,听了一会顾瑾玉底气不足的苍白解释,气得四处张望,可堪为武器的只有个枕头,不然便是自己的手,他一时冲昏了头脑,还真伸手去,给了顾瑾玉一记清脆的耳光。
顾瑾玉只是楞了一瞬,紧接着便挪上前去,握住顾小灯的手腕贴在脸上:“小灯,你要是生气就打我,往死里打,只要你能解气,让我怎么样都好。”
他那粗糙的大手攥着顾小灯白皙纤细的手腕,顷刻间就在他腕上留下指印,一指一道痕,像几串狰狞的手链。
顾小灯惊愕于自己有朝一日会打人,也震惊地看着他哭,想挣出手挣不出,慌急无措:“你松手,顾瑾玉,你是不是脑子被人打坏了?你这样子很古怪,你起开!”
顾瑾玉不听话,倒是小配奋起,连撞带拱地把人闹醒了。
他在床前抬头,看到顾小灯长发半散,小小地抱紧被子,脸上神情变幻交加,楚楚可怜泪盈于睫的模样,一时愈发感到创巨痛深,连忙松开了攥着他的手。
他喜欢顾小灯笑,半分也不想惹他哭。
他捞住嬉皮笑脸的小配,把狗脑袋夹在臂弯里,尽力摆出一副平静下来的沉着模样:“对不起,我吓到你,真的对不起。”
顾小灯不安地瞅了他好一会:“不想听你说话,我只问你一件事,不许再骗我,我哥真的好好的吗?”
“不骗你,真的,我发誓再骗你我就……”
“行了行了滚滚滚!不想看到你这个大块头。”
顾瑾玉深呼吸竭力控制自己的病态,深刻提醒自己三条铁律:一不能让小灯害怕,二不能让他难过,三不能让他更深地厌恶自己。
他只得夹着小配从地上起来:“那小灯好好休息……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再来给你解气,好吗?”
“等等!”
顾瑾玉忙抬眼望去。
“把狗留下。”顾小灯伸手讨要小配,“你走。”
*
不知怎的,顾瑾玉来了一趟后,顾小灯觉得自己吊着的小心脏放下了一角。
只要张等晴没事,那眼前诸多破事他都可以选择不置一词,什么血亲恋人兄弟朋友,通通见鬼去,只要他身体好了,找个合适机会就能离开长洛。
虽然给了顾瑾玉一耳光,但顾瑾玉留给他更多的还是生气和震惊。
顾小灯抱着小配自言自语:“你们都吃了什么啊?一个个浇了泥水似的长那么大。”
小配嘿嘿着只往他脸上舔,高低不平地汪汪叫了好几声。
顾小灯心里一动,又要问起小配几岁,奉恩和奉欢就讪讪地从外面回来,带着一副被训了的神色,一块默契地收拾起屋里的狼藉。
奉欢捡起止咬器犹豫地看向顾小灯:“公子……”
“给小配戴上这东西,不是为了防止它舔我吧?”
“它的牙齿不太好,怕公子见了伤心。”
顾小灯有些头疼地摸了摸小配的脊背:“我原先就觉得怪怪的,看你们不太方便与我说明的样子,便不想死缠烂打地追问,但眼下实在是……我不明白,我才离开这里一个多月,怎么从人到小狗,一个个都变成我不敢认的地步了。”
他看向那扇阻隔了风雪的小窗,它的确意味着安全,但也意味着封闭。
“我这十天里不曾踏出这小屋,是不是我此时出踏出门槛,外面的天地已经天翻地覆了?”
奉恩和奉欢对视一眼,欲说还休:“公子,大家原本是想等到你身体好转一些,心中没有那么多负担,精神也没有那么多负荷时再告诉你真相。而这真相,我等私以为还是四公子来告知比较有说服力,但方才他嘱咐我们,说您不想见到他,所以今晚他请了另外一位顾家人来与你相伴。”
顾小灯坐直了些:“谁?”
另一个顾家人?
顾小灯思来想去,以为最有可能的是二姐顾如慧,等到用晚饭时,却看到了一个长得和顾如慧大不相同的雍容女子走进他的里屋。
那女子生得大气美丽,高挑的身量和顾如慧不相上下,但身骨要结实健康得多,不像顾如慧那般纤细单薄。她身上有股让顾小灯倍感亲切的温情,让他一眼就直觉,这女子是自己的血亲之一。
果不其然,她笑着来到他餐桌前,伸手先在顾小灯还有些低烧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四弟,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你长姐顾仁俪。”
顾小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来的会是活在传闻中的长姐,懵了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长姐?”
“是我。”顾仁俪提着椅子坐到他身边去,含笑打量了他小半天,夸他生得漂亮,“听说你入王府时是天鸣十二年,那时候我已经到北戎和亲了两年,没能提早见到你真是可惜。”
顾小灯回过神来,凑近了顾仁俪:“长姐眼下不在北戎,回家了?”
顾仁俪笑着点头,笑起时眼角有细微的纹路,那是她在北戎九年的风霜遗迹:“回来了,这是个秘密,晋国之中,知道我回来的人少之又少,都是顾家的亲信才得知。我如今改姓更名,与祝弥避居在别处,今晚是瑾玉叫我来陪你。你我虽素未谋面,但我眼下一见到你便觉得喜欢,你这样乖巧漂亮,和其他混账弟弟妹妹完全不同,小灯呢,喜欢我这个初次见面的长姐吗?”
顾小灯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被顾仁俪抚平了不少,喏喏点了头:“喜欢。”
他喜欢敞亮爽快的,顾仁俪直白坦荡,又不失温柔随和,是他小时候幻想中的王府亲人的大体轮廓。
但是来得也晚了。他认亲的心已经淡了。
顾仁俪笑着轻拍他的手背:“那就好,我们如今岁数相差的有些大,我只盼你不要像惧怕其他顾家人那样怕我。”
顾小灯许久没和人贴贴了,心中柔软了不少:“长姐才年长我七岁,差距一点也不大啊。”
顾仁俪有些伤感:“我们相差十四了。”
“啊?”
里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刻意放沉的脚步声,还有小配咕咕哝哝的汪汪声。
顾仁俪笑着摇摇头,拉着顾小灯指指门口:“瑾玉还是想亲自同你说。小灯别怕,还有长姐在这里,无论沧海桑田,我们的血缘是抹不去的,往后长姐站在你这边,瑾玉要是欺负你,不管他是定北王,还是镇国大将军,我都饶不了他。”
顾小灯瞳孔缩了缩,迷茫又骇然地望向门外,人高马大的顾瑾玉牵着同样壮实了一圈的小配出现在门口。
顾瑾玉还穿着旧衣,束着短发,极力想在身上挖出一点少年时的影子,挖掘不出来,便剩下不伦不类的病态。
小配扬着张笑容满满的狗脸趴坐在门口,倒是没有多大变化。
“小灯,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不是天铭十七年,而是洪熹七年。”
顾小灯有点反应不过来:“你说现在是什么时候?”
“洪熹七年。”顾瑾玉的指尖神经质地痉挛起来,眼睛里的血丝也蔓延开,但他只是面不改色地把手背到身后去。
“洪熹七年,是天铭十七年之后的第七年。你掉进水里一夜,一夜便穿梭了七年。”
“你刚醒来时,我怕吓到你,便瞒到今天。你现在还怕么?不用怕的,现在顾家由我做主,没有人会再逼迫你做不情愿之事。”
“我们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只不过在你的时间里,我忽然比你虚长了七年。”
“小灯,你仍是十七岁的模样,而我已经二十四了。”
*
十天后。
洪熹七年的除夕日,阳光灿烂,父死子继、时任云麾将军的葛东晨突然收到了手下的南境死士的上报。
他们声称连日来称病不上朝的定北王在顾家里玩金屋藏娇,养了一个与昔年的顾山卿一模一样的少年。
葛东晨不信,他相信若是苏明雅,便能做出这种事,但那是顾瑾玉。
是以他丢下军务,一口气跑到顾家来了。
葛东晨不管不顾地冲到了顾家距离东林苑最近的东墙,他爬过顾家那高高的院墙,因为过于激动导致身体迟钝,两手被墙头的暗器扎得满是血,他也毫不在意地冲进了顾家。
就在这个地方,他度过可堪称为最无忧的五年,这些年里他有无数次偷偷潜入进来,挨打挨赶也阻止不了他偷偷跑到这里来窥伺的贼心。
梦起于此地,也埋于此地。
现在他的美梦恢复了一角,这一角拔地而起,恢复了他的一整个大梦王国。
他冲到了广泽书院的跑马场,看到了一个骑在矮脚马上的身影。
矮脚马叫小跑,小少年叫小灯。
七年已逝,人间沧海,万物死生又生死。
天铭十七年的隆冬十二月,大雪纷飞,他的眼睛里落满了大雪,雪融化成水,一遍又一遍地让他的眼睛变回肮脏的碧绿。
葛东晨眼睛里下了七年的雪,此刻虽是冬末,但万里无云,大晴大日,他看着远处的太阳,眼里的大雪终于被艳阳晒化。
新春终于降临,天铭十七年的隆冬终于过去了。
矮脚马的背上,过了十天却仍处在震惊当中的顾小灯忽然感觉到背后有刺目的视线,他在马背上回头,看到了顶着一双通红的碧绿眼睛的葛东晨。
顾小灯:“!?!”
这变更大块头的混账东西怎么突然跑顾家来了?
他转回头,扬起缰绳,赶着小跑哒哒哒跑起来,脑子里警铃大作。
死变态!
离死变态远点!
小跑年轻时就喜欢小跑,现在更是喜欢慢悠悠地跑,事发突然,跟着他的人刚好不在近处,顾小灯还没跑出多远,就听见背后传来炸雷似的脚步声,吓得他脊背发麻。
没跑出多远,就看到一个大块头冲到马前来,满手血的掌心拽住了马的缰绳,另一手攥住了他的小腿,狂乱地颤抖着想把顾小灯往下拽。
顾小灯吓得不轻:“松手!你这死变态!不许伤我的马!”
葛东晨刚提起的欲向马挥下的拳头顿住,小跑这下受惊后激发了老来潜力,嘶一声撞开了葛东晨,铆足劲跑了起来。
葛东晨松开了顾小灯的小腿,左手死死抓住缰绳,任由马把他拖行在地上。
小跑到底没力气了,跑一会就停下,葛东晨趁此抓着顾小灯的小腿,发力将他整个人拽下来,疯魔地摁进怀里乱摸。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脑子已经没用了。
他用双手捧住顾小灯的脸,粗糙的手磨得他整张白亮的脸都沾上血,只知道掌心里的人滚烫暖热,柔软滑腻。
活着的,是活着的。
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嘶鸣,整个跑马场都回荡着。
葛东晨死死抱着他,脑子恢复过来的第一瞬,便是想将他揉碎了化进自己的身体里,从此带着他生生死死,绝不放他走。
“死变态!死变态!你给我滚啊!”顾小灯快要被抱窒息了,起初还能惊恐地大声叫骂,现在被箍得肋骨作痛,眼泪都飚出来了。
大地忽然震荡起来,发飙的千里马北望赶来,马背上的顾瑾玉毫不减速,直接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下来,乌云压顶似地过来,抓起葛东晨便是一拳。
顾小灯这才得以挣脱,满脸生理性泪水地逃开了。
那边两个疯狗打得不可开交,葛东晨身上穿着来不及解下的兵甲,倒是替他挡下了一半防御,顾瑾玉就穿着常服,装备落后,应该瞄准对方身上没有护甲的地方揍的。
但是两个人都疯了,只知道要凭着本能打死对方。
结果就是谁也打不死。
两人身上又没带兵器,这要是来的是关云霁,大抵还能抽出袖在手腕上的蝶翼刀扎一扎对方的喉管。
顾瑾玉生生把葛东晨身上的护甲打得到处横飞,两人的手不成模样,只看得出是四个血肉模糊的团子在对殴。
顾小灯爬起来扶着小跑勉强撑了一会,小跑乖顺地甩甩马尾巴,但被两个疯狗的动静吓得不安地跺马蹄。
顾小灯扭头只看了一眼,就皱了整张脸,戴上了个痛苦面具,一时间觉得浑身都跟着幻痛起来,只得气急败坏地怒吼:“别打了!有完没完啊!”
两个疯狗还杀疯了互殴。
顾小灯气得捂住自己的眼,心想眼不见为净,让他们互相打死算了:“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东西,我为什么要从池子里浮上来啊?早知道烂水里了!”
不远处的两个疯狗都僵住了,紧接着便踉踉跄跄地朝顾小灯扑来,状若死而复生的僵尸。
顾小灯又怕又气,干脆不逃了,抬腿就朝先扑过来的顾瑾玉踹去:“滚啊!”
葛东晨也挨了他一脚,估计是被打得比较狠,倒地后一时没能及时爬起来,不像顾瑾玉反应得快。
顾瑾玉这厮直接死死抱住了顾小灯的腿,从腿往上抱到腰,崩溃得不成样子。
“小灯……别说那种话。”
第54章
申时时分,顾瑾玉和葛东晨两人被赶来的暗卫拉扯开,分别搀着准备去处理伤势,两个人互殴得模样狼狈,虽然不至于到破相的程度,但两张脸都是青青紫紫,手脚伤得厉害,葛东晨走路右脚不适,只能拖着步伐。
一行人准备就近去东林苑的院子,顾瑾玉说什么也不乐意让葛东晨进广泽书院里的学舍,也不允许侍卫搀他走,葛东晨便拖了一路的血脚印,脸上却不见痛意。
他伤得越狼狈,顾小灯便会忍不住欲言又止地多看他几眼。
顾小灯只是实心眼,担心这两疯子受的伤里有自己补上的一脚,便本着暂时债务人的心捏着鼻子跟过去。
他的风寒刚好转了一些,才忍不住走出学舍到处逛逛,顾瑾玉便单独带他到跑马场去,把他以前那匹坐骑牵出来,说:“你看,你的矮脚马,它还和以前一样,虽然七年过去了,世事纷纭,但总有一些东西不变,比如你的小动物们。”
顾小灯感觉得到顾瑾玉在自己面前的小心翼翼,大约是搜罗了最小变化的事物,想尽力消减他的不安。
但这几乎都是无济于事。错过一个时代的七年,他自己要花不短的时间去接受其他人与自己的七年鸿沟。
顾小灯给自己打气,怀里抱着久别重逢的海东青花烬,花烬热乎乎地贴着他的肋骨,减少了方才被葛东晨勒出来的不适。他另一只手里还牵着摇尾巴的小配,小小的个子,倒是被“左牵黄右擎苍”的模样衬出了些气场。
他边走边捋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想着这些天里身边人告知的世事变化,他关系匪浅的也就那些人,不问都不行。
顾家内部的分裂足够让他久久不能释怀,那些与他异姓的故人就算了,既是家破人亡,也是高官厚禄,没什么好说的。除了一撮人把日子往好了过,其他的或多或少在往少好多坏里过。
他还在今日,这些人已经走到了他设想中的将来,这将来太叫他唏嘘了。
他走在前头,不时回头看两眼,身后葛东晨看起来冷静了一点,顾瑾玉也不凶悍了,只是木着张脸,眼角不时迸眼泪。
顾小灯决意想不到顾瑾玉存着“比较”的心,堂堂一个大将军和王爷,因为忌惮“情敌”长了双含泪便显出碧色的眼,便忧心忡忡地担心“被比下去”。
但顾小灯看着他们,心里更多的是咕噜噜冒泡的生气,他还没有做好再见葛东晨的准备。
葛东晨给他的当头一棒过于震耳欲聋,他不能想冬狩夜里的事,葛东晨和关云霁是怎么联手摆弄他的,一想便想吐出来。
从前一些隐秘的不对劲和不适,他才逐渐回过味来。
此时见跑来制止的顾家暗卫多了,人多、鹰狗在手则壮胆,于是顾小灯边走边数落:“你们是不是有病啊?大好的除夕,就这么让你们败兴。”
身后包围圈里的两个混账东西都吸了吸鼻子,顾瑾玉先抢答:“小灯,对不起。”
葛东晨声带作痛,落后了一秒:“抱歉……”
“那个姓葛的,你没有自己的家吗?平白无故闯进顾家里,你就这么喜欢不请自来。”顾小灯冷了声音,暗自哼了数声。
葛东晨仍在痴痴的魔怔状态中,碧色眼睛发直地看着顾小灯的背影,或许因为生母来自于本就神秘奇特的南境,给他灌输过足够多的奇人异事,这七年里他没有一日相信过顾小灯溺毙。
等到今天,他不必疑心眼前人是幻觉,他没有疯到分不清虚实的地步。
顾小灯掂了掂怀里眯着眼睛的花烬:“以前,哦,就是七八年前,你就没有自己的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是没名没分的什么少爷公子,是个鼎鼎有名的正经武官将军了吧,都走到了这一步,就少来别人家里打秋风了,不欢迎你。”
葛东晨偏移重点,只心酸地想,真好,顾小灯对他还是有一份恻隐之心。
顾瑾玉则是听得通体舒畅,心想他比葛东晨强到不知哪里去,他是小灯口中的“别人家里”的一员。
他是与顾小灯同在一片屋檐下的家族成员,谁也代替不来的,越不到前头去的。
于是他立即顺杆上爬,以自家人身份告状:“小灯说得对。他不止今天除夕败兴,过去七年里他也常在庆节要典里跑来当贼,蚊子蝗虫一样,赶不走打不死,非常令人作呕。”
葛东晨迅速想好了祸水东引:“顾瑾玉,谁也别挤兑谁,我所做不及你万分之一,小灯别听他一面之词,我是看不下去他造你和他的谣,我特地潜来,是想毁掉他私立你的牌……”
“位”字尚未出口,顾瑾玉就拨开身边的暗卫,冷不丁地狠揍了葛东晨一拳,暴力闭了他的嘴。
顾小灯在前头听到叫人骨头作痛的声音,回头一看,横眉竖眼:“歪!有完没完?你们为什么都想打死对方?要不别这么吵架斗殴了,一点都没效果只会让人厌烦,还是去订做两架棺材板,你俩一人一具,都当对方是入土封棺死透透好了!”
顾瑾玉和葛东晨便都噤声,大气不敢喘地拖着不稳当的步子,或擦血或捂住伤口,老老实实地跟着他。
一众担心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暗卫们也放下心来,今年可算是能过个安生年。
毕竟去年这个时候顾瑾玉差点“殉情”了。
*
等到了地方,顾家的医师们满脸淡定地打开医箱、调试药膏,像是对这等局面早已习以为常,顾小灯在一旁看了一会,心情越发复杂。
正是年节时分,顾仁俪和祝弥回了顾家来,连带着祝弥的弟弟祝留,那位少时就被三皇女高鸣兴一眼相中的一等暗卫也回来了。方才跑马场的状况已经传开,除了顾仁俪不便出面,其他人都跑了过来。
顾小灯无视葛东晨和顾瑾玉紧盯不放的灼热眼神,扭头走出门去,不一会祝弥便跟到了他身后。
“公子。”
“嘿,铁门神。”
顾小灯抱着花烬,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喊他:“好久不见啊,祝大哥。”
祝弥笑了笑。
顾小灯眉毛抖了抖,大惊:“你真的是祝弥?真的假的?你会笑了!铁门神之所以是铁门神,就是因为他是个不会笑的冷铁疙瘩,你说你是祝弥?我可不敢认!”
祝弥的笑意不散:“那公子以后给我改个其他的外号?”
顾小灯抱着花烬围着他走了几圈,小配也摇着尾巴跟着,这飞禽和走兽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全感。
祝弥见他满脸震惊,便咳了咳,把自己调整回以前的面瘫样:“我没有吓到公子吧?”
顾小灯站定,呆了呆,一脸认真地反问回去:“你们都在担心我被吓到,可是我突然消失了七年,骤然又回来了,难道就不会吓到你们吗?”
祝弥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微怔后叹了叹:“这话真是公子的风格。正因公子的风格向来如此,所以众人不怕。”
顾小灯明白他的意思:“在其他人眼里我是个没有杀伤力的‘好孩子’嘛。”
他想了想,转头看了一眼门内,问祝弥:“所以当你们觉得我真的死掉了之后,这些年里,你们感到难过了?”
祝弥点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便是我,当初也感到心酸难抑。”
“可我以前在世时,为什么没怎么感觉到你们的这种关心跟在意呢?”
顾小灯知道屋里的人能偷听得到他在门口的讲话,他在问祝弥,未尝不是也问顾瑾玉和葛东晨。
“以前你们待我,就像待一个东西或玩意,一个闲置在角落的泥胎,以为我死之后,忽然就难过了,以及看到我回来了之后,竟是这么个奇怪的剧烈反应,实在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怎么害怕沧海桑田,但是对其他人对我的奇怪态度,我只觉得实在是割裂,割裂到荒谬至极。”
祝弥沉默下来,心想,旁人怎么样不晓得,等你得知顾瑾玉那些因你作的死和发的疯,只怕你会觉得更荒诞。
顾小灯纯属有感而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完就拉倒,摇着头唏嘘不已:“算了,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以前除夕想跟大家一起吃个年夜饭,后来我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如今顾家的人更是凑不整……原来七年的光阴会发生这样多的事,我要是正正常常的,现在二十四岁会是什么模样呢?”
祝弥答不上来,但他觉得这些年里承蒙顾瑾玉关照,有必要帮忙推那么几把,于是他小声悄悄地跟顾小灯示意:“公子若是不介意,我带公子去一个地方看看。”
顾小灯:“?”
他跟着祝弥神神秘秘地走出去,他原以为是去什么秘密地方,结果不过是去了他最开始在东林苑住的小院子。
祝弥解释道:“这些年里,瑾玉没有搬到西昌园去,一直以来就在这儿和学舍来回住。”
顾小灯哦了两声,又笑着切了一声,开玩笑道:“为什么呀?总不会是因为怀念我吧。”
等到祝弥带他走进那间熟悉的卧房,他一脚进去,下巴险些惊掉,怀里的花烬都兜不住了,惹得气鼓鼓的海东青扑腾着跳到他肩膀上去站好。
顾小灯看到整个房间里都挂满了画,正面侧面背影比比皆是,全部都是有关他的画像。
顾小灯虽然知道自己长得还不赖,但突然看到这么多有关自己的美丽画像,还是被冲击到震惊,下意识地摸摸下巴,半自矜半自得:“我长得有这么好吗?”
祝弥在一边笑,跟着顾仁俪在一块,顾仁俪因在北戎待了九年而习惯了说话直来直往,如今熏陶了他七年,也带得他直爽了不少:“是,公子就是生得好看非凡。”
顾小灯的笑意却很快消失,有些迟疑地走进去:“你带我来,就是想让我看看,顾瑾玉收藏了这么多我的画吗?”
祝弥点头:“我是直到去年方得知,他在这里画了这么多有关公子你的画像。想来七年自以为的生离死别,的确让他刻骨铭心吧。”
顾小灯睁着圆滚的眼睛,缓缓扫过四面墙,轻而易举地便能分辨出哪些是出自顾瑾玉之手,哪些是……某人。
过往四年里,他数不清有多少次依偎在那个人身旁,看他落笔,替他研磨颜料,再任由他将柔软的笔触勾勒在自己的手背上,画开一朵又一朵落花。
正看得出神,一阵破风箱似的喘息声传来,以及一声无地自容的呼唤。
顾小灯回头,和肩上的花烬一起面无表情。
紧急发现不对,药上到一半就跑过来的顾瑾玉不敢吱声。
祝弥还带着一种耐人寻味的“好好加油”表情,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滑不溜秋地遁走了。
顾瑾玉:“……”
顾小灯走到一幅画了他十五岁模样的画卷面前,看了几眼上面坐秋千看书的自己,回头问脸色苍白的顾瑾玉:“你怎么做到的?我看得出来,这些不是你画的。”
顾瑾玉小声:“也有我画的。”
顾小灯还就认真地抬头去找,很快走到了南墙面前,驻足在一幅面前。
画的是他的背影,他长发垂腰地蹲在狗窝前,那时小配刚到他手上,几个月大的小狗崽扒在狗窝前亮晶晶地朝他吐舌头,一旁窗台上还站着花烬,鹰眼炯炯有神,放哨似的看他。
一人一鹰一狗,这场景在顾小灯的记忆里过去一年不到,他记得很清楚。
“这是天铭十七年的正月时节,是苏公子生辰的前一天晚上。”
他报出时间,而后为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称呼而感到生气,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随后顶着半红的小脸回头瞪顾瑾玉。
“原来那天晚上你没在隔壁好好睡觉,你大半夜在隔壁门里偷看我?”
顾瑾玉安静如鸡。
顾小灯感到不解,他搓搓小臂上的鸡皮疙瘩:“顾森卿,你为什么总在暗地里看我,有什么不能放在台面上的?刚醒来时,我也经常觉得有被人暗中盯着的不适感,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好嘛,原来是你?”
顾瑾玉喉结微动:“对、对不起。”
“总是道歉只会拉低对不起这三个字的分量,你在我这儿的信誉值还是会往下滑。”
顾小灯说着生气地指挥肩上的花烬、脚下的小配:“去打他!”
花烬和小配应声而起,兴高采烈地扑到顾瑾玉那儿闹。
顾小灯便严肃地背着手去扫其他墙的画,不一会儿顾瑾玉顶着个乱蓬蓬的脑袋凑过来,小声地邀请他来打他:“小灯要是不高兴,直接上手打我就好了,至少能让你出气。”
“滚蛋。”顾小灯头也不回地看着墙上的画,声音低了些,“所以,你回答我,苏明雅的画怎么在你这儿,而且还有这么多。”
顾瑾玉润色与美化了一下:“我曾到苏家去,不经意发现他挂了这些画,就顺手带回来了。”
顾小灯没吭声,安静地站在原地揉后颈。他一沉默,顾瑾玉心里便没着落,害怕他顾念过去,与苏明雅四年的情分能抵住一朝的背叛。
但他心焦如焚地等了半晌,等到的是顾小灯扯下墙上一幅画,一边撕一边自言自语。
他的赤忱被烂种撵在脚下随意践踏,不委屈和不愤怒,那是不可能的。
“他又骗人,又抛弃人,结果却又这样惺惺作态地怀念人。”
“更让我瞧不起了。”
第55章
顾小灯把四面墙上的画经过一番肉眼筛选,抛开顾瑾玉的画暂且不理,他把苏明雅的画一幅幅摘下来,仔细看完,认真撕掉。顾瑾玉便主动去弄了个火炉子,火都给他点好了。
“小灯要烧吗?灰烬我来处理。”
“这些东西看起来有年头了,我突然损毁,你不会不痛快?”
顾瑾玉摇头,拿着火钳在地上热火炉,大型狗一样蹲着:“你回来了,千画万画就都不需要了。”
顾小灯咂摸两下,先把手里画的碎片放进火炉里,火星吞没残画,映衬得他的眼眸越发明亮。
顾瑾玉一边认真地拨弄着火钳,一边瞄他,对面的顾小灯因隔着火焰而显得模糊,正因模糊,顾瑾玉才眼前一花,眼里恍惚的幻觉叠加在顾小灯身上,它朝他展开了笑颜并说道:【森卿,晚上一起守岁吧】
顾瑾玉一瞬心潮翻涌,伸手想去触碰顾小灯颊边的梨涡,一声“好”呼之欲出,就被顾小灯喊醒了。
“你烧糊涂啦!手不要了吗你!”
顾小灯原本心情复杂地看着火炉里悠悠飘出的灰烬,没想到顾瑾玉就又没头没脑地出幺蛾子,一只手竟伸进了火里,火星瞬间燎到了袖口,滋啦滋啦地烧开了他手上缠着的绷带。
他连忙本能地挪过去,抓住顾瑾玉小臂往上拔,检查顾瑾玉的手,皱眉叨叨:“你真是有病!想吃猪蹄还是想啃鸡爪了吗?好好一只写字开弓的手就这么作践啊?不是已经变成二十多的大人了吗?我看你是光长个子短了脑子,树干似的躯壳就长一点核桃大小的脑仁!”
碎碎念一会,不慎吸了一口灰烬,顾小灯扭头咳嗽起来,顾瑾玉这才彻底回神,迅速丢了另一手里的火钳,抽空在衣角狂擦两下,随之一把抄起顾小灯,抱在臂弯里站起来。
顾小灯:“……?”
他晕头转向:“我恐高!”
顾瑾玉便赶紧快速把他抱到窗边去坐下,不知痛地用那只燎到的手拨开一点窗缝,窗开大了不好,怕风雪扑人面。他待自己是无痛无感,总把自己过分代入到顾小灯身上,怕冷了他,怕吓了他,轻重拿捏不来,不时便自责得一塌糊涂。
他在顾小灯咳嗽的缝隙里期期艾艾:“对不起,我不会照顾人,我会学着照顾你。”
顾小灯大怒:“你太让我无语了,你照顾好自己再大放厥词吧,傻缺饭桶!”
顾瑾玉谨小慎微地低头杵着。
咳了一会,顾小灯揉着鼻子抬头,顾瑾玉站在窗前看他,一点寒风穿过他严防死守的粗糙大手,轻轻飘进来游荡。
顾小灯看着他垂下睫毛的眼睛,瞳仁漆黑得无边,眼泪要掉不掉地挂着,弄得眼周通红。
顾小灯呆了呆,顾瑾玉像是经不起他注视,不自在地别过脑袋,阴郁病态,又掩饰不住一点欣喜。
“顾森卿。”顾小灯心惊地喊他,“你一点也不觉得疼吗?”
顾瑾玉有些茫然地回神,看泥巴一样看自己的手,想了想,在诚实和说谎中小心斟酌:“我自己不疼,但我希望小灯觉得我疼。”
顾小灯小脸皱巴巴起来:“什么东西!你真是脑子有坑。”
他自知道自己穿越了七年后,窝在病床里自闭了三天,期间得知的七年变化多是从奉恩和顾仁俪等人口中得知的。他与顾瑾玉少见,见了面他生气,顾瑾玉又寡言,直到今天除夕,葛东晨这么来大闹一场,反而激发了顾小灯些许的好奇心。
“喂,你把手伸来,难得相处,我问你一些事。”
顾瑾玉立即伸出去。
顾小灯看了看他裂开的虎口,当他是一个伤患样本磨砺见闻:“另一只手也伸来。”
“好、好的。”
“拆东墙补西墙咯。”顾小灯拆他另一手的一些绷带,裹到他新裂的掌上,“你这七年怎么过的?”
“……”
“奉恩和奉欢告诉了我你在长洛的事,长姐拆解你在北境的经历,说的都是旁观,你呢,现在你自个告诉我,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顾瑾玉身体僵硬,脑子极力活络起来应答:“中规中矩的,按部就班的,不好不坏的。最好的就是,我如今能笼罩住顾家,部下布满四境,有权势对人说不。最坏的就是,一想到你消失了,便总觉得……过去的努力一无是处,将来的所获不值一提。”
他担心自己说的太过,连忙找补:“现在不会了,现在一切都很好,再好不过了。”
顾小灯弄好了他的手,心里记了几笔医术上的经验:“他们说你受过不少伤,在北境时中过毒,以致于偶尔抽疯,我算是看出来了,确实脑子偶尔不太好。”
顾瑾玉的双手还悬在半空,等待被他再次眷顾,同时言之凿凿地为自己正名:“我很少影响他人,基本都是理智与稳定的,小灯别怕。“
“真能说得出口!葛东晨都被你打得腿脚骨裂了。”顾小灯怀疑地上下打量他,“脑子不好、性情大变是你们的事,不要把我牵扯进去,少拿我当你们开战的幌子。”
顾小灯对自己在他们心里的位置放得不高,认为顾瑾玉、葛东晨等人的吊诡性情绝非因他而起。七年如此之长,他们显然是被复杂的权力纷争异化了,不是因为他的“死去”而悲恸到改变性格。
顾瑾玉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
这七年里,他找寻过广泽书院里的其他学子,除了几个宿敌烂人之外,他找了另外四十多人,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充着“未亡人”的身份追问他们对顾小灯的记忆,想以此补全在顾小灯的少年岁月里的空缺。
在外人眼里,顾小灯有最好的皮囊,最呆的灵魂,至少在四年读书生涯里是这样的。有人因他容貌而念念不忘,于是被顾瑾玉揍了;有人因他的纯良而在岁月中醒了良知,扼腕感伤,悔不当初,就像直到一朵近在咫尺的花凋零了才懊悔袖手旁观,于是也被顾瑾玉教训了。
顾小灯是如此弱小,孤身一人,以猎物的异类姿态沉浸在这浑浊的贵族堆里,遭受着被掠夺、被欺压,但他并不打算将这种痛苦的连锁发泄、转移到比他地位更低的人身上去,痛苦到他那里便戛然而止了,没有再往下传递,就像是一颗磐石,堵住了山洪。
他是这样的弱小,弱小到只是在这个贵族堆里尽力做自己就不得善终……可也因为做自己,他就是个扎眼的存在,坚固地滞留在被改变了的众人的记忆里。
当初所有人都知道他弱小,所以尽情作践,当时所有人又都知道他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不管承受了多少伤害,依然是一颗熠熠生辉的太阳。
他们是如此的嫌弃他,因为他,众人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自给自足就明媚夺目的人。
待他消失了,他们又是如此的敬着他,爱着他,爱他就像爱一个遥不可及的剔除尊卑的理想,这理想不脆弱,这理想如此坚固。
年少不知理想可贵,流离失所后,成为各方领袖的众人,受制于沉重现世时,便不时哀悼失去了的美丽理想,钝刀割自己,刀刀催人老。
可谁又希望自己老去?
顾瑾玉瞧不起葛东晨,更瞧不起苏明雅,可他明白这些烂人的绝望。
顾小灯于他们的意义难以言喻。
此刻他看着顾小灯,理想与爱欲生生不息,才能感觉到血液又蓬勃沸腾,生机焕发,尝尽甘甜。
他没法把这种历经七年的惨重体悟解释清楚,顾小灯不需要被解释这些旁人对他拔高的意义,他只需要继续旁若无人地做自己。
于是顾瑾玉一脸“小灯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认可:“小灯说得一点也没错。那些无耻之徒都拿你做幌子,打着你的名义,为他们自己的面目全非找理由。”
看他态度诚恳又认真,顾小灯便也认真起来,掰起手指头仔细地历数,不时发唏嘘:“你坐吧你,听我捋一捋。这七年里,二皇子高鸣乾意图弑君叛国,潜逃在外;关家满门族灭,但关云霁被岳家收容;葛东晨父亲遇袭而亡;苏家宰相得怪病,痛苦而死。”
顾瑾玉不坐,又像条狗一样蹲下来,认真到近乎虔诚地看着他。
“顾家之内,王爷因贪饷之罪永久流放边关;王妃娘娘与二小姐先是被高鸣乾挟持为人质两年,现在是被女帝隐秘地藏在皇宫里;世子三哥仍在外州,不时渎职关照我哥……好人,妥妥的好人!小五平安正常;长姐秘密回家,堪为大幸;而你顾瑾玉,立汗马功劳封定北王。”
他口齿清晰,捋得明白,歪头看向眼前的顾瑾玉:“但你身有污点,世人皆知你和我互换了身份,你站得越高,越会有人攻讦你并非顾氏血脉、却抢占顾氏权势。我原本以为这是皇家为了钳制你放出来的,可是长姐说,身份这事是你自己放出去的,为什么?”
顾瑾玉背过他五本山卿见闻录,思及那句创巨痛深的“森卿与我云泥之别”,现在想起还是会心绞:“不为你正名……对你不公平。”
顾小灯捏捏耳垂,一脸匪夷所思:“你怎么突然要为我鸣不平?这对当时的你明明不是有利的。我自十二岁进顾家,生身父母便决心掩盖这事,我们的身份是定住的,连你当初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顾瑾玉脸上血色消失:“……”
他想穿越回去毒哑自己。
顾小灯像小狐狸犬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比划一只手掌,示意磨刀霍霍:“你愚弄了我整整五年,耍我这么久,看我蒙在鼓里还对你信任满满的样子,你最初只怕是得意洋洋的,你这阴暗崽种。”
顾瑾玉急忙要争辩,顾小灯那磨刀霍霍的手便横劈到他侧颈去,一下下砍菜似的,哼道:“你总有理由。好,顾瑾玉,那你也给我个理由,你为什么这样病态地怀念我?你看起来实在是有病,我总觉得我的‘死’又被你利用了。在你心里,‘死’了之后的我是什么?”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任他以手劈砍,口干舌燥,战战兢兢。
内心有个强烈的直觉在警告,还不到时候,不能突然朝他告白,他一定会被吓走的。
……一边被吓跑,一边气得脱鞋回头砸他、叽里呱啦怒骂他的那种。
好在这“危急时分”,门外闯来了一个过了这么多年依旧一惊一乍的楞头青祝留。
“主子!主子!我把顾家的暗卫翻查了一通,没找到泄露消息的叛徒啊?这是个怎么回事?我实在是想不通!”
祝留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地用轻功闪进来,轻飘飘地掠过火炉,一片灰烬都没有沾身和踩踏到,等他看到挂彩狼狈的顾瑾玉正像条狗似的蹲着,脸上的肌肉登时生动丰富地抽动着。
顾小灯把问题搁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来人。
他与祝留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最深的还是多年前顾瑾玉落水,紧随而来的祝留猴急毛躁,那时他觉得这对祝氏兄弟反差大得很,为兄的祝弥是冷铁疙瘩,为弟的则是烧火棍子。
七年过去,祝弥由冷变热,祝留倒是没多大变化,还是从眼神便能看出来一股较为清澈的简单。
看见顾小灯,祝留也是眼角抽动,就差把震惊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山卿公子,您好您好,多年不见,我主子甚是想念,您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主子就要跳河去和屈原抢粽子吃了。”
顾小灯:“咿!怎么说得这么怪!肉麻到恶心!想吃粽子就自己包啊!”
顾瑾玉:“……”
他拼命朝祝留使眼色,一瞬冷脸:“说正事。”
顾小灯捏着自己皱巴巴的鼻子,龇着一口齐整的好牙:“我需要避让一下吗?”
“不用不用,你坐着就好,本就是该让你知道的。”顾瑾玉继续蹲着,两只手抓住了顾小灯坐着的椅子腿。
祝留见状,脸部肌肉的抽动越发滑稽,抠抠脚趾才回话:“那我说得详细些。就是,山卿公子您乍然回来的事,本来是严令禁止外泄,好好封锁在顾家之内的,但那姓葛的混血狗杂种不知怎的,竟然知道了这一消息。是以我方才紧急彻查了顾家的所有暗卫,这些人都是我或者主子一手训练出来的,都是极~~为可靠的自家人,我也没搞懂,他们怎么会将您的消息泄露出去的。”
顾小灯揉揉后颈:“也是,我掉进水里掉了七年的事,要是往外传,世人会不会把我当做妖孽呢?”
“不会。”顾瑾玉攥着椅子腿斩钉截铁,“你放心。”
顾小灯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场骤然变化,骨碌碌的眼睛又在打量他。
顾瑾玉侧首看祝留:“把这批暗卫全部撤下来,让他们调头去查葛东晨的娘,你再派另外的人盯住这批暗卫。近来南境异族不太老实,葛东晨来年十有八九要被调遣到南境去,他近来接触南境残族的动作大了些,他生母的那支族人会用蛊,中原对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不够了解,你修书到你师门霜刃阁去,那里或许有足够的记载。”
祝留顿时安定了:“知道了!”
顾瑾玉又问:“你们把葛东晨赶走了没有?大好的除夕日子,不要留这杂种在这里败兴。”
祝留鼻孔喷气,忿忿然道:“他不走!医师看了他的伤势,就那条腿严重些,他就扯皮,借口说自己的一条腿被主子你打骨裂了,拒绝赶客,死皮赖脸地要留在顾家一同过除夕,还把上门来找他的部下打发了。”
顾小灯在一旁听着,眉头耸了耸。
葛东晨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混了这么些年,把自己混成了一方大佬,还是无家可归,还是喜欢待在其他人家里打秋风。
顾瑾玉听到祝留汇报这些话,一只手松开了椅子腿,拳头嘎吱嘎吱响,磨着后槽牙恨恨道:“我去把他宰了。”
顾小灯倒是淡定,兴许是把满屋子的苏明雅的画都撕掉、烧掉之后,加之和顾瑾玉捋了七年大变,他心里舒坦了不少,连带着气色红润、眼睛明亮起来。
他悄摸摸地惹顾瑾玉的不痛快:“哦,看他走路的时候就瞧出来了,确实是骨裂,确实是顾瑾玉不对。”
他说两句便让顾瑾玉的气焰消失,转而委屈地抬头看他:“小灯,那是他擅闯顾家该有的惩戒,他还冒犯了你,一条腿算什么,打死他都不为过。”
“怎么又动不动就提打打打的?你怎么又阴暗又凶险的。再者跟死变态疯子有什么好计较的?他就是块狗皮膏药,越粘越甩不掉。”
顾小灯环着手毫不客气地说着,葛东晨在他这的外号一瞬间从昔年的牛皮糖掉落到了狗皮膏药,嫌弃可见一斑。
他起身去门外招小配,呼哧呼哧地把大狗抱起来:“总而言之,你们随意,我带小配回学舍去,你这个偷窥狂,也不要到我跟前来讨嫌,这个年我自己过,和小配过,或者跟长姐过。”
“那不成。”顾瑾玉连忙亦步亦趋地跟到顾小灯身后去,“小灯,你不是答应了我么?今年你我一起守岁的,我……”
顾小灯莫名其妙,当即打断他:“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了?”
顾瑾玉还想辩解,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一瞬脸色苍白。
他明白了。
顾小灯明明回来了,但他的幻觉没有好。
他竟然还会在不经意间,把自己幻觉中的幻象,和活生生的顾小灯混淆。
现实里的顾小灯当然一点也不想和他守岁,更不会喜欢他,是他自己心中的妄念在作祟。
他明明心知肚明,却还会在不经意间自欺欺人。
顾小灯瞅了瞅他,捏起怀里小配的一只爪子:“小配,你快劝你爹去找个好医师,不然哪天他犯起病来,没准连你的饭都抢着吃。”
小配花容失色:“汪!”
顾小灯摇摇头,抱好狗转身走了:“偷窥狂禁止进入学舍哦。”
顾瑾玉只得跟到门口处,扒着门不敢再跟上去,只望眼欲穿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手指简直要把门抠烂。
祝留十年如一日地关心这位主子的身心健康,闪到门边出馊主意:“主子,一看你就是怂,要不我替你把话挑明了?”
“你再敢多嘴,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给小配当猪头肉啃。”顾瑾玉面无表情,“你懂个什么。”
祝留拍拍胸脯:“是是是,我这个桃花顶顶厉害的还不如你这个光棍懂,你继续琢磨吧,我知道的,当个光棍也很好的。”
顾瑾玉:“……”
第56章
戌时黄昏时分,日落而雪下。
顾小灯回了学舍,先是趴在窗前默默无声地盘算来年的打算,海东青和牧羊犬总闹人撒娇,他便去撕肉干,轮流喂围在脚边撒娇的小配和倒吊到窗台下的花烬,眼见雪越下越急,花烬的羽毛沾了雪,他便伸手把它抱下来,刚要把窗关了,就见窗外有个小青年站着。
顾小灯先是以为是顾瑾玉派来的哪个暗卫,无害的注视他便可以不在意,但定睛一看,只见那小青年虽然穿的也是黑衣,但材质显然是上好的料子,且他的轮廓也有些熟悉。
顾小灯凝神看了一会,忽然意识到来人是谁了。
他腾出一只手挥挥:“是守毅吗?”
踟蹰在不远处的小青年眼神一亮,快步走到了窗前不远处来,张口便是:“是,四哥,是我。”
顾小灯心神一震,怔忡在窗前,眼睛一滚圆,便和怀里花烬的呆象十足相似。
来人正是七年不见的顾五顾守毅,顾小灯落水前,这个鼻孔朝天的五弟鲜少正眼瞧他,也不曾这么称呼过他。
他从前偶尔还对这个幺弟抱有些亲近的希望,在他眼里顾守毅就是个人云亦云的蠢货弟弟,后来便泯灭了这认亲心思。幺归幺,到底是这地方长出来的人。
现在顾守毅这么称呼他,他摸不准是真情实意,还是别做他想,此外,他终于在一个故人身上体会到了岁月流逝的淋漓尽致的变化。
顾守毅从当初那个矮他半头的小少年长成了笔挺的小青年,相貌俊秀,眼睛长得更像顾琰,狭长如锋,好在气质不像顾琰,更像顾小灯记忆中的小舅安震文,温润儒雅多一些,便也莫测一些。
看他如今这一表人才的模样,顾瑾玉大抵不算亏待他,拉扯了几把。
顾守毅来到窗外几步远就顿住了,自觉地抬了抬手,以便让顾小灯看清自己当前的变化:“我如今长成这样子了,四哥还能认得出我。”
顾小灯也有些震惊,眼睛在这个比自己高大了的幺弟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长得挺好,精神,就是……”
他笑着刮刮鼻梁掩饰别扭:“七年过去了,你都十九了,再过几个时辰就弱冠了,还能喊我四哥吗?”
顾守毅也沉默了一会,垂首轻声说:“四哥还认我是手足便好。”
顾小灯笑了笑:“年节说这话怎么怪可怜见的?”
脚边的小配也来凑热闹,用前爪扒到窗台上,探出一个狗头张望,见是顾守毅便摇尾巴叫唤。
顾小灯见连小配都欢迎他,便想应该不是来者不善的,遂喊他进屋里来烤火,看他天寒地冻还衣衫单薄,到底有些狠不下心。
好像有不少故人到他面前来时,不是卖乖就是卖惨。
顾守毅有些受宠若惊地进了学舍,略有些僵硬地坐下,顾小灯好奇地围着他转了两圈,腾出一只手比划:“我消失的时候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啊,只是几个月没见,判若两人了。”
顾守毅点头:“四哥……却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撞邪了是这样的,你几时知道我回来的?”
“也就两天前。”顾守毅语气低落,“瞒我到那时,我连奉恩这些都比不上。”
“怕吓到你吧。”顾小灯唏嘘一句,紧接着坐到他跟前去唠嗑他错过的光阴,“听奉恩说你不在顾家里,在国子监读书和任职,不常能回来。我还怕长大之后的顾五公子会是个翻版的当年的顾瑾玉,还好还好。”
顾守毅看着他,眼圈泛红:“我还以为……以为……”
顾小灯看出他的意思,便笑着劝慰:“活着呢,都活得好好的,都是风华正茂,大过年不用哭鼻子。”
顾小灯见过好些人看他都是这番煽情动容模样了,见再多也还是让他别扭,有一种微妙的惊讶。
见顾守毅流泪流得厉害,他便放下花烬去抱了抱他,他内心本是个喜欢贴贴的人,既然如今许多人不像昔日嫌弃他,便坦然展示自己曾经被称之为俗的亲近劲。
这哄小孩的招数哄大人也是立竿见影,顾守毅僵在椅子上,看神情,便是此时来个平地摔都不奇怪。
顾小灯顺手拍拍他的脑袋:“好了,男子汉大丈夫,豁达点就是了。”
顾守毅的眼圈仍是红的,顾小灯便东拉西扯地和他聊天,问他一些要紧的人和事,七年如裂谷,能补一点是一点。
他对顾如慧和女帝之间不可言说的关系浅问辄止,问了问安若仪的情况:“王妃娘娘身体还好吗?”
顾守毅从他对生母的称呼里体会到了什么,但不敢置喙,只事无巨细地轻声讲述:“母妃身体倒还好,只是精神……总不大好。我过去并不知道她与二姐被陛下秘密寻了回来,是直到三年前,陛下忽然在私下召见我,我这才被带到她的病榻前,母妃她瘦得可怜,手里总攥着幅画流泪,见到我才好了一些。”
他凑近顾小灯,小声地解释了一出嗔痴:“母妃她是陷到了自己的世界里,自苦得神志不清了。至于二姐……陛下不放她出来,还以母妃的安危要挟,她们母女便一直秘密住在永年宫里。为了让母妃精神好一点,陛下便以让我入读国子监为由,特许我住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以便秘密探望,好让她们宽怀一二。”
顾小灯听得大受震撼,直倒抽气:“居然是这样?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顾守毅轻声:“那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
顾小灯惊呆了,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强取豪夺,顾家门楣看着风光,然而门楣里的骨血们都是这样被予取予夺的?
以他对顾如慧的印象,他觉得当年的二小姐便是个不甘束缚、想要争些什么的性子,他消失前顾如慧已经是个女官了,倘若这七年里先是流离两年再是被秘密拘在宫中五年,那境遇着实艰难。
顾如慧虽也是个冷清寡情的人,但她相赠的那块血玉到底给他挡了一劫,顾小灯对她有几分谢意,可他人微言轻,实在掺和不了她的世界,便只能默默祝她新年安好。
顾守毅又说到了另一事:“对了,我听二姐说过,五年前母妃刚被接回长洛时身体极差,已然半只脚踩进了鬼门关,是差人回顾家取走当年你送的药,用那药才把母妃治回来的。四哥,母妃的命数,是你拉回来的。”
“有用上就好,那我就算是还了些生养之恩。”顾小灯心里松了送,忽然又觉得不对,“她们直到那个时候才想起来用我的药,是阴差阳错想到的吗?”
“不是。”顾守毅顿了顿,“是定北王特意提醒的,说是母妃不该气绝……气绝太解脱,太成全。”
顾小灯脑中灵光一闪,右手捏成小拳头捶在左掌心里:“哦!我明白了!”
他觉得他弄明白顾瑾玉对他异常关注的缘由了。
当初顾瑾玉离开长洛,他送了他一布袋的自制灵药。顾瑾玉这七年里征伐多,受伤也多,必定是把他送的药都用上了,没准身边有什么医术不差的医师,让他发现了灵药是用他的血做的,由此得知他顾小灯是个举世罕见的药人。
顾瑾玉又不是蠢人,想必知道他是个大有用处的药人之后,可惜没能在他“在世时”多加利用,于是各种怀念,而且,搞不好他如今身上还有不能痊愈的旧伤,就指望着他再放药血去救他。
是以如今在他面前处处谨小慎微,一副想把他哄顺的小心样,没准背地里是又在盘算着怎么利用他了!
顾小灯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这就非常合理了。
“四哥明白什么了?”
“明白顾瑾玉就不是个好东西!”顾小灯气恼地呸呸呸,“这崽种,一肚子坏水,还装模作样的!”
顾守毅不褒不贬地附和:“四哥说的是,以前我也觉得定北王不是好人,后来见了官场,想来他要是没有坏水,走不到今天。”
顾小灯的注意力被他分去了:“你私下里怎么这么叫他?以前你也叫他哥,你们是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的,你小时候很仰慕他,还因为我跑来认亲,就跑到我面前说我不配是你四哥来着。”
顾守毅愣住,语无伦次地道歉起来:“那是我不懂事,对、对不起……”
顾小灯摆摆手:“不用道歉,其实你现在口口声声地喊我哥,反倒让我有些不适,我此时若仍是顾家的‘表公子’,我会更自在些。”
顾守毅眼泪打转,难以置信:“你……不认我们了吗?”
顾小灯看了他一眼,起身去找块帕子给他擦擦泪痕:“我是觉得没这个必要。顾家四公子是顾瑾玉,不是我,我不需要拨乱反正,我不想当。”
长洛不适合他,顾小灯从一开始的期待融入顾家到断绝念头花了五年光阴,七年前若是不慎真成了高鸣乾的侍妾,他就当还了顾家的照拂,但现在是七年后,他也庆幸到了七年后。
顾守毅见他并无转圜的余地,委屈蓬勃外泄了:“那顾家四子是谁呢?没有了。你消失之后,定北王不让我再称他为兄长,他单方面断了和顾家的十七年,不认这个身份,撕开伪装后就像个没有心的机器。这王府里的心那么少,三哥对长洛一切不管不问;二姐即便不是自身难保也不会关切我们什么;父王能为了捍卫国土的大义名头就连夜去射杀和亲的长姐;母妃、母妃视子女如羔羊,如稻草,如旧梦……”
顾守毅握住了顾小灯的手,央求:“四哥,你不要不认我们,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们了,这儿就没有正常人了。”
*
顾守毅呜咽了许久,听得顾小灯又是尴尬又是不好意思。
这个顾家幺子,甚至不知道记忆模糊的长姐顾仁俪并没有葬身在北境,顾瑾玉连这都瞒着他,顾小灯便不知道该不该提。
顾守毅没有待太久,就有一个暗卫赶来耳语,顾守毅只能止住泪意,眼圈通红地小声解释:“四哥,母妃在宫里想见我,我得走了。”
顾小灯只得目送他走,心里碎碎念,当年的二皇子高鸣乾和当今的女帝高鸣世,原来都不是好东西!
正摸着小配在心里絮絮,顾仁俪便和祝弥一块来了。顾仁俪一眼看出他的伤心,放下食盒走来轻捏他的脸,笑问:“谁惹小灯不高兴了?”
顾小灯把脸凑去给捏,直接转述:“长姐,刚才守毅来了,和我说了些宫里的事,听得人愁云惨雾的。”
顾仁俪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显然是得知其中曲折的,但她只是沉默片刻,劝慰道:“各人有各路,各路有各命,他们的命你掺和不来,就当听了几出难念的经,多的不必往深了想。”
顾仁俪连哄带顺地把顾小灯拎到年夜饭的桌子上去,见顾瑾玉没来也不多问,只招呼顾小灯吃她亲手做的几道佳肴。
顾小灯的精神劲好了些,不多时,祝弥那楞头弟弟祝留探头探脑地来了学舍,贼头贼脑地给顾小灯行礼:“公子,我哥都来你这儿蹭饭了,那我能不能沾沾他的光来讨两口甜饭啊?”
顾小灯听他油嘴滑舌,便随他去,祝留又厚着脸皮说道:“那公子能不能再发发恩典,让我主子沾沾我的连环光,也来喝两口汤啊?”
“连环光”这个现编词惹得顾小灯差点把一口水喷出来,哭笑不得地后仰:“那我不给沾,这桌饭有我就没有他。”
祝留唉声叹气的,贱嗖嗖地搂了搂祝弥:“好吧,没用的亲哥,你的光环就到这为止了,你在这吃好喝好,弟弟我去照看不成器的主子了。”
祝弥无语地拍开亲弟弟的手:“滚滚滚。”
顾小灯顺顺喉咙,自忖他们这才像兄弟模样,随即叫住要闪出门去的祝留:“等等!我问你个事儿,你主子一直没打算告诉我的样子,那我问你也成。”
祝留还兴高采烈的:“您只管问!”
他心想若是被追问了什么情意方面的,说漏嘴也是“无可奈何”。
顾家所有长眼的人都在助攻之中,祝留是最纯粹也最简单的,就是希望自家主子好受。
结果他听到主子的心上人笑眯眯地问:“我义兄张等晴在哪个外州?又在那外州的什么具体位置?把他的所在告诉我,我来年好去找他。”
学舍里陷入一片寂静,便是小配都不叫了。
顾仁俪先开口:“小灯,你想离开长洛?”
顾小灯揉揉后颈:“是啊,来年我想出去。落水前的五年,我连长洛都没怎么出去过,如今醒来大半个月,也一直在这东林苑里打转。我的身体已经好了不少,我与我等晴义兄分别了这么多年,于我只是五年,于他却是十二年了。”
他看向顾仁俪:“长姐,长洛难念的经太多,吊诡的人不少,这里不那么适合我,我想去看看江湖,看看我哥。”
而后他看向祝留,眼睛亮晶晶的,有嗔怨有无奈:“你要是不告诉我,就回去转达你那主子,他想要的东西,我不想给,我就想走。”
*
祝留把这句话转达给顾瑾玉时,摸着后脑勺还有些自责:“主子,是不是我把事情搞砸了,公子才想离开你啊?”
顾瑾玉意外的镇定:“跟你无关。”
祝留急得跺脚:“那他要是真走了,你怎么办啊?好不容易等了七年,人又要走了,你不会又寻死觅活吧?”
顾瑾玉坐在门槛上,半身沾了雪,认真又恍惚地回答:“谁说我要和他又分离了?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给他开路就好了。而且你搞错了一件事,小灯想离开,只是他想到外面去,不是想离开我。”
祝留心想,这两件事难道不是一起的?
顾瑾玉转头对身边的位置说话,仿佛那空位真坐着一个虚拟的顾小灯:“今晚顾守毅不是去见你了吗?你是什么反应?还有长姐也在,这些顾家的人怎么都留不住你,一个个都这么没用……”
祝留见状便知道他又犯糊涂,赶紧到他旁边去大力拍拍:“振作啊主子,你要是这么颓唐,我们这些人的主心骨还指望谁去。也许长洛真不太适合公子,去江湖就去江湖吧,西南那边千机楼的事端越闹越大,从各处消息传来看,高鸣乾那狗杂碎的踪迹也在那一带。陛下对此相当在意,公子如果要走,主子你正好跟着一起对不对?长洛有我和王女,你可以放心去追公子。”
顾瑾玉神智恢复,坐直了揉眉心:“我知道,我本就是这么打算的。那千机楼再继续扩张下去,能把张等晴的神医谷平推了,小灯要去找他,我岂能坐视不管。”
“就是,那邪派一日不除,江湖就一天不宁。”祝留说着继续掰着手指出主意,“还有啊,刚才公子说,他待在顾家的这几年里都没出几趟家门,在他走之前,你就悄悄摸摸地带人家到处去逛逛,一点情趣都不懂,就只会自己坐着发呆发疯。你等着,我待会连夜去市集上搜几本情情爱爱的话本来给你当参考,你是过目不忘的人,就算在这事上蠢的没边,但话本看多了,应该也能开窍一点吧。”
顾瑾玉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活腻了吗?”
“我可是以过来人身份给你提指导意见的。”祝留信誓旦旦,“而且,我觉得公子也没你想象中那么脆弱,人家就不是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怂瓜,你知道我刚才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在干什么吗?”
顾瑾玉皱眉,狐疑地盯他。
祝留神神秘秘:“公子在喝小酒。”
顾瑾玉勃然大怒:“他身体刚从风寒里好转一点!喝这种伤身的东西,你们一个都没有劝的吗?”
祝留赶紧挥手开脱:“我们当然有劝,但公子说了,年节守岁辞旧迎新,就该饮一杯新酒。嗐!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重点。”
祝留分析得头头是道:“主子你想啊,公子当初就是因为喝了苏明雅递给他的那杯混账酒,他才不幸流落到狗杂碎的营帐里去,若是旁人,只怕是会对酒这种东西留下点阴影,至少会在一段时间内滴酒不沾。可是公子不会,他就大大方方的,没什么阴霾地笑着自斟自饮了,他一点都不怕的。”
顾瑾玉眼神一动。
他想到顾小灯仔细认真地把苏明雅的画全部烧完。
他能放下那四年喜爱吗?还能再次明媚无惧地喜欢其他人吗?
祝留给他打气:“反正我相信,主子你是有机会的!”
顾瑾玉振作些许:“那你还不快去?”
“去什么?”
顾瑾玉严厉道:“买话本。”
祝留:“……”
于是在这下雪夜,祝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夜真冒着雪跑到市集上去,搜罗了一大筐驰名已久的分桃话本,种类齐全,奔着让顾瑾玉学废的心一个劲采买。
买的快了,他便不小心买到了一些略微暴露的。
等把这一大筐话本带回顾家塞给顾瑾玉,祝留便以为大功告成,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封为主子曲折爱情里的狗头军师。
结果顾瑾玉刚带着求知的神情翻开第一本话本,就僵化在桌前。
祝留拍自己的胸膛打包票:“是不是看到个开头就领悟到了何谓感人肺腑?这种东西就是要多看!多学!听我的准没错。”
顾瑾玉耳朵都红了,愤怒地用两根手指拎起那本春宫图册,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在半空中不停地甩:“感人肺腑?你自己有没有先过过眼的?这什么脏东西!”
祝留瞄了一眼心道不好,但这次没有一惊一乍,心惊胆战地扛住了顾瑾玉的怒火,故作头头是道地质问:“什么?我的天爷,主子你连这种都没看过?一大把年纪了就这么蹉跎?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周公礼书,这都不学你学啥?”
顾瑾玉懵了片刻,当真被唬住了,通红着耳朵,紧拧着眉头把那脏东西拿了回来。
随后他度过了打开新世界的一个时辰。
祝留内心爆笑如雷,还贱嗖嗖地过去问他的感悟:“怎么样,主子,学有所成了不?”
顾瑾玉面无表情地拎着几本看完的读物丢到炉子里,低头假装无事发生,只是通红的耳朵和脖颈暴露了什么:“看完了,记住了,通通给我烧了,一点痕迹都不许留下。”
祝留憋笑憋得想跳进炉子里去。
正抱着那些辣眼的图册毁尸灭迹,主仆忽然都听见响彻长洛的钟声。
顾瑾玉抬眼,一瞬正色:“洪熹七年结束了。”
祝留啧啧称叹,边烧书边感叹:“新年来了,又是一年,时间越过越快。”
“这钟声里应该有苏家的。”顾瑾玉想到了一些事,冷笑着看向窗外,“苏家那位病秧子宰相,今年又要大病一场了。”
*
深夜,皇宫中的高楼激荡着响彻四方的钟声,满城烟花绽放,苏家的佛堂里,却跪着一个与年节格格不入的素衣青年。
古钟之下,他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静静地听着端坐面前的大师的点拨。
“明雅,你等的那个人,回来了。”
苏明雅手里的佛珠停止转动,睁开双眼,瞳孔里慢慢凝聚了光彩。
他把佛珠戴回左手腕,和山鬼花钱一起,掩盖了左手上新旧交叠的伤疤。
“新岁吉乐。”他无声地默念着,“小灯。”
第57章
顾小灯除夕夜刚说想走,翌日就收到了花烬大爪子上的信笺,顾瑾玉想带他出顾家,在长洛里走一走,以及在信笺末尾小心问是否能来学舍看他。
顾小灯看到信笺时心里正一通燥,他昨晚的梦乡枕在远近不一的爆竹声里,原本是揣着一番好心情,结果新岁冬去,他在春来的新年里梦到了苏明雅。
梦里还在明烛间,苏明雅披着斗篷裹着他,一手写字,一手抱他,不时低头用下颌蹭蹭他的发顶。他一直打着盹蜷在他怀里,还梦到苏明雅俯身来同他接吻,一切都顺理成章。
这是个见鬼的梦。
顾小灯一起床就膈应不已,无名火在肺腑里悄无声息地燃烧。
有些东西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便容易变成习以为常的日常,感情也类似。
四年不是一日,他知道自己需得一点点剔除苏明雅占据在心海里的位置。
七年是两千日,苏明雅怎么看他这么个人,他不想知道,只是潜意识偶尔会浮出些只言片语。
苏明雅画了许多他的画,大抵也曾在某些欲壑难填的时候想起他的愚钝。
从前天真时,顾小灯可以忍受他不经意的高高在上,只要他的温和柔情不做假。如今定下心一回顾,冬狩变故不提,便是过往的诸多片缕,一回忆起来就好似百爪挠心。
顾小灯燥得喘不上气,自醒来时,苏明雅三个字便力压其他所有,稳准地牢牢压在他心口,有这么一座心头大山做比衬,其他人都显得可亲了不少,只是刚醒时生病,后头受七年穿越震骇,勉强才忽视了这如鲠在喉的脓疮。
不梦倒也罢了,昨夜半壶酒携醉入睡,一梦更厌。有讨厌的东西,他第一想的便是远远避开,可苏明雅不止不是东西,还是一口最大的浊气。
顾小灯把信笺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扭头喊奉恩他们过来,把顾瑾玉想带他出去的事说了说。
奉恩和奉欢斟酌他的神色:“那公子想出去走走玩玩吗?”
“我想啊,我还想像花烬一样插上翅膀到处飞,只是不太想看到顾瑾玉。”顾小灯把信笺捏成小球,和小配玩捡球,“今天又是开春新岁,按理一堆应酬难以避免,他现在应该更忙碌才对,怎么看起来这么闲?”
“这个,王爷既然能这么说,想来就不是空头承诺。往年确实新春热闹,但应不应酬,也全由他说了算。”
“王爷”这个称呼让顾小灯咯噔了一瞬,恍惚还以为是在称顾琰,只得适应这新变化。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由他说了算啊……那我想去一个地方,不知道他能不能让我去。”
奉恩隐晦地说道:“公子就是想去皇宫,王爷也二话不说带你去了。”
顾小灯听了越发觉得顾瑾玉的小心小意是因着觊觎他一身药血,想哄顺他让他主动制药云云。
他眉头一跳一跳的,捏捏鼻子去书桌前写信笺,花烬炯炯有神地飞到窗台去,顾小灯笔一放下,它便急不可待地伸出大爪子候着。
顾小灯看它远飞,忽然又想到另一个闹心的,回头问奉恩:“葛东晨离开顾家没有啊?他不会真在东林苑过的年吧?”
得到这人真没走的消息,顾小灯气笑了:“什么人啊,过年都打秋风,真是臭不要脸,也没个顾家的样子,垃圾,垃圾!”
他一想到葛东晨私下不知几次对他的摆弄,早上吃下的饺子便想呕出来,又想到昨天医师面对他们的淡定,忍不住问了两嘴:“那葛东晨是经常和顾瑾玉打架吗?看他们的仇视样,似乎不是一时半会的,都是大人又都是大臣的,就这么无遮无掩地打到破相断腿,着实有些不体面。他们以前有这么深的私仇吗?还是这七年里积少成多地敌对起来的?”
“这等私下的斗殴确实频繁。”奉恩脸色复杂,“那位葛将军经常仗着武艺偷偷潜进来,屡屡被暗卫发现,王爷若是在府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过去打人了。他们的积怨更多是私仇,想来是因为他从前在私塾中欺凌公子,王爷每次碰到他都会变凶煞,那葛将军看王爷,也是一副恨不得杀人的模样。”
顾小灯眉尾轻轻一扬,顺其自然地问:“葛东晨怎么欺凌我的,顾瑾玉知道?”
“王爷若是一无所知,怎会对他恨之入骨,想来是觉得若没有他们的推波助澜,公子也不会坠水消失……”
顾小灯托着腮沉思起来。
*
花烬急吼吼地飞回顾瑾玉的窗前时,顾瑾玉正在闭门造车,罗列一个至关重要的大计划,该计划分为三大步,在他心里的拟名为保怜灯三部曲。
祝留天亮时被兴王府的人催着回去,临走时还热心地继续给顾瑾玉支招,连同昨夜一筐情爱宝典,让顾瑾玉脑子里塞满了不知所云的要点。
他尽量想在白纸黑字上铺开条理清明的逻辑,就像怎么做杀人任务、做平叛异族的计划卷轴一样,但事实上,他只是在手忙脚乱地胡乱使劲。
花烬的到来解开了他无从下手的第一步,什么计不计划的,在他和顾小灯之间毫无施展的余地。这场由单相思而起的爱情博弈里,他可以为顾小灯杀人放火,求生谋死,做尽一切合理与不合理的疯狂举止,但不管怎么样,他都需要被顾小灯牵着走。
顾瑾玉尚未注意到这本质,或许是他不觉得不好。倘若他脖子上有一条狗绳,他便想小心翼翼地塞到顾小灯手里。
见花烬的爪子上绑着信笺,顾瑾玉急忙摘下来,等看完信上寥寥的一句话,他凝固在了阳光下。
顾小灯写道:【我想去摘星楼的明烛间】
顾瑾玉看了一晚上的痴男怨男话本,脑子里顿时闪现出了数种破镜重圆的桥段。
于是他先小小地崩溃了。
顾小灯从学舍出来,牵着小配到东林苑的入口时,便看到了一个虽然身着华服但是难掩憔悴的顾瑾玉。
顾小灯上下瞅了他两眼:“大将军,大王爷,昨天晚上干什么了?青天白日之下,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不像个喜庆年节里的人物,倒像是个从黄泉底下钻出来的野鬼。”
顾瑾玉立即扯了扯笑容,语气温和地低头:“没有,只是守岁,读些闲书,我会让自己振作起来,不会让小灯看不顺眼的。”
顾小灯看他这谨小慎微伏低做小的模样,心想搁这还装,真是不拘小节。
他表情奇妙,心情更是微妙地刮刮鼻子:“你爱咋样就咋样,跟我犯不着,但你真的能带我去那地方?”
顾瑾玉的笑意变得有些艰难,顶着那张青紫淤痕未能完全消失的狼狈脸,有些可怜巴巴地轻声问:“小灯为什么想去那里?我知道,那是苏家的地方。”
顾瑾玉七年前就把明烛间炸了,但后来苏明雅一得势,就又悄悄地把摘星楼恢复如初。这几年里,他没少私下差人去毁那座高楼,但他前脚毁,苏明雅就能在后头重建。
“啰里八嗦。”顾小灯哼了一声,觉得他和苏明雅之间的事不需要和第三人解释,“你要是不能带我去就算了,我就当出来遛一圈狗,我回去了。”
说着他转身便走,顾瑾玉当即快步拦到他面前:“没有,你就当我随口一问。你如今身体才算好转,想去哪都好,马车已经备好了,我能带你去长洛的任何一个角落。”
顾小灯深吸一口气,心情更微妙了,只得先摁下不表:“那走吧!”
顾瑾玉同手同脚地跟在他身旁,满脑子浆糊不知如何搭话,比顾小灯手里牵着的小配还不如。
顾小灯话多些,跟着小配不时轻快地蹦跶,跳脱得很,想到哪一处就讲哪一点:“顾瑾玉,我很喜欢你的狗儿子,过一阵子我去找我哥,我能把小配也一并带走吗?”
顾瑾玉心头突突直跳:“……好。”
“小配能出得了远门吗?”
“当然可以,当初我去北境把它也捎上了,它甚至在北境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牧羊。”
顾小灯便弯腰去,温柔地摸一摸小配兴高采烈的狗头:“不愧是乖崽,真聪明。”
顾瑾玉盯着他那只手出神。
顾小灯问了一些带狗远行的注意事项,紧接着回头看他,毫无过渡地追问:“所以你真没想拘着我,不反对我去找我哥?”
顾瑾玉毫不迟疑地摇头:“我没有想关着你。前头不告诉你,是怕你病中多忧思,我一点也不希望小灯讨厌我,我已经够让小灯嫌弃的了。”
顾小灯:“……”
不知怎的,他觉得顾瑾玉说话特别茶里茶气,这么一个大个子在他面前低头卖可怜,惹得他有天大的火、天大的算账心,都有些发泄不出来。
他纳闷地挠挠头,干脆直接给他来个大的:“你是不是在这七年里知道我是个药人了?”
顾瑾玉身上的气压瞬间变低,神情一下子变得肃穆,低头认真地哄他:“小灯,在我面前可以提及,到了外面,在任何人面前你都不要再提及此事,这种体质只会给你招来无尽的祸患,尤其是你将要去的江湖。”
顾小灯看他那满脸认真,不像是要利用这一点做文章的模样,一时之间他看不出什么破绽,便捏捏鼻子:“行吧,这个事太复杂,往后有时间我再和你掰扯。”
顾瑾玉点头:“我们有很多时间。”
顾小灯冷不丁地问了他另一个要害:“那我再问你一件事,葛东晨以前欺凌我,你是从前就知道,还是这七年里才发现的?”
顾瑾玉瞬间愣住了。
顾小灯观察着他的表情,点点头:“看来你是从前就知道了。”
他恼得眼睛越发黑嗔,朝顾瑾玉捏起了一个拳头:“你这个混蛋……所以你一直在旁观,看我出丑,看他摆弄我?我直到冬狩才发现他的面目,你一早知道却不提醒我?!”
顾瑾玉舌头打结,赶紧解释和道歉:“你入书院时,我在外州,回来后才知道他鼓动私塾中其他人一并孤立你,那时将发簪送给你,想护你在私塾中的太平,可是、可是后来我再找你,你到了苏明雅的竹院里,那时我想,你在私塾中的生活便不需要我插手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没能尽早戳穿那混账的真面目。”
顾小灯涌上心头的怒气哽住,既为他口中的事情震惊,也发觉找偏了发怒的对象。
四年私塾,葛东晨不知摆弄了他多少次,那时候和他最亲近、最亲密的苏明雅,在做什么?
看着?
第58章
顾小灯和顾瑾玉从东门出发前往摘星楼的时候,苏明雅正在去往顾家的路上。
他安静地在马车中拨着佛珠,身前坐着一个少年,每一寸骨肉都几乎贴着顾小灯的模样长,身形极其相似,只是脸再怎么仿、怎么调教都难以拟形,正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苏家有远胜顾家的调教本领,洪熹三年新春,苏明雅左腕被某人所割,因自主弃疗未能及时救治,险些失血过多而暴毙。自那之后,苏家为了唤出他的生志与生趣,每年都会养出四个人,仿着顾小灯从十三到十七的模样养,而后送到苏明雅面前。
连同最前头的苏小鸢一起,苏家想用这些形不全态不似的模仿品吊着他的赖活。
苏明雅有无生趣看不出来,苏家内部的其他主子只知道,苏明雅的生志是佛堂中的九禅大师点出来的。
洪熹三年正月二十九,苏明雅在佛堂里度过弱冠生辰,重病一场,但随后便不再拒生,并且亲手接过了调教模仿品的事,从此每年,他身边都放着一个十七岁的模仿人,隔年继续换,像是为着什么到来而做准备。
今天随着苏明雅出行的少年,是第一个没在新年就被换下来的。
遮去这少年的脸,端看身形,或可与顾小灯抵个以假乱真。
马车停在顾家大门口时,苏明雅拢袖戴好佛珠,下车时天下小雪,风雪摁出他胸腔中的闷咳,病弱之气,让他自己都恍然思及如年少。
*
此时顾家里虽然无主,却都上下有条不紊,噼里啪啦敲三个算盘的祝弥听到侍卫来报当朝宰相破天荒地来拜年时,也只是嗯了一声,随后淡定地想了想,就安排好了。
祝弥整整衣冠起来,朝一旁看朝政军务的顾仁俪柔声说:“小姐,苏宰相登临,我去招待。”
顾仁俪抬眼:“好,不难应付吧?自我回来就不曾听过苏家四子亲自登门,瑾玉今年谢客,敌对的怎么却来了。”
祝弥笑了笑:“没事,我客客气气地迎进来便是,云麾将军还没走呢,请宰相屈尊和葛将军共处一个客房就好了。”
顾仁俪挑了挑长眉,忘记了还有以毒攻毒这一茬,于是放心了。
将近一个时辰后,祝弥回来了,顾仁俪好奇地问:“没有血光之灾吧?”
祝弥摇头:“那倒没有,苏宰相以温雅闻名,不是王爷那种暴力取胜的,全程都很稳定。葛将军这次也沉着了不少,大概是昨天见到公子之后让他升华了吧。”
“没有硝烟味么?”
“那还是有的。”祝弥坐到她旁边去,惟妙惟肖地模仿苏葛两人的神情,“苏宰相和葛将军在给对方推荐继父。”
“……”顾仁俪眼角抽动两下,八卦之心得到满足,无语之情涌上,“互为杀父仇人的两个人,在新岁聊这个话题,阴间得阎王来了都得赞叹一句我辈中人。”
“这等人真是长洛世家特有的土特产。”
*
顾小灯巳时到的摘星楼,脸上戴了一个木质的雀鸟面具,路上透过车窗看见行人戴的不少,听闻是当今女帝近几年推行的新习俗,他刚露出点感兴趣的意思,顾瑾玉便去买了两个回来,自己戴个和小配有些像的犬类面具。
戴个面具让顾小灯有了几分安全感,身处顾家之中还好,顾府和七年前相比变化极少,出了顾家便是一番新天地。
摘星楼却是和七年前别无二致,楼中掌柜本不开放明烛间,顾瑾玉扔了块定北王的令牌,顿时畅通无阻。顾小灯一路而来话少,一步步走上最高楼,看到明烛间的门才歇了歇。
风寒初愈,爬这么一段漫长的楼梯就让他鬓角冒汗,于是他把雀鸟面具顶到头上去,面具两边的小翅膀就在他头上变成了小耳朵。
顾瑾玉全程看着他,现在到了这地方,抬头看到刻有“明烛”二字的匾额便妒火中烧。
这地方是天铭十五年就建好的,“明”字是苏明雅的笔迹,“烛”是顾小灯的字迹,光是看着这么两个字,顾瑾玉就能被自己想象中的热恋情节怄吐血。
顾小灯也驻足在匾额下看了一会,看完推门而入,只见放眼望去,纵使它已历经数年光阴,但明烛间的摆设和布局还和他记忆中二十三天前的场景相差不远。
顾小灯独自走进去,顺手关了阁门,把顾瑾玉关在了门外,门扉差点把顾瑾玉的鼻梁撞歪,他默默地驻足在门口,自觉不去插手,只是低着头把额头抵在门上,颓唐得像脊梁骨被抽走了。
顾小灯只是习惯了。
以前他每次到这地方来,总是一进就关门,绝大多数情况下,明烛间里只有他和苏明雅两个人。除了最初在此地相会的时候,那时苏明雅病得厉害,需要两个会医术的仆从照料着,顾小灯初次渡他药血便是在这地方。
在明烛间私会的两年里,苏明雅的身体如他所愿的越来越康健,与之而来的,是顾小灯以为越来越明媚健康的两人关系,谁知道紧接着的却是止不住下坠。
这个念头浮现之后,顾小灯便自己掐断了。
他和苏明雅的关系,就像苏明雅那与生俱来的哮症,沾了难以医治的病毒。
有人曾是病美人,然而遗留下来的情与事却只有病和丑。
顾小灯想到明烛间来,为的再简单不过,不是想回望,只是想翻过页。
他拍了拍头上带翅膀的小面具,正想转身和顾瑾玉说话,才发现自己把他关在门外了,便走去开门。
门一开,房外的顾瑾玉就像活过来一样:“小灯,你进去了好久,是逛完了便想走了吗?”
“哪里久了?半刻钟都不到。”顾小灯活动活动手腕,毫不客气地问他:“顾瑾玉,我问你个事儿,如果我把这里砸了,顾家赔得起吗?”
顾瑾玉一路以来的小崩溃和煎熬一扫而空,心里有万千烟花怒放,连带着声线都有些夹:“小灯想砸几次就砸几次,就是一千次,我也赔得起!”
“你说的啊,那我可就尽情给你找麻烦了。”
顾小灯以为这么说能给顾瑾玉造成一定的报复惧怕心,他压根不知道顾瑾玉正心花怒放着。
顾小灯扭头关门进明烛间,挽起袖子便开始大肆破坏起来,想通过打砸毁掉这地方,地方可以重建,他的情感与记忆不能,一开始砸便是摔破了镜子,绝没有重圆的可能。
专注地砸了不知多久,顾小灯忽然听到门口有声音,他在直觉的驱使下走去再度开门,这一回门口不只有顾瑾玉,还有明烛间的主人。
时隔二十几天,他和相差了七岁之别的苏明雅对上视线。
苏明雅望着他,眼里血丝密布。
第59章
明烛间门口簇拥着两拨人,带刀的多,佩玉的少,剑拔弩张得仿佛要在这高楼开打的架势,是顾小灯的开门打散了硝烟,让这肃穆的寂静中透着股乌泱泱的诡异热闹。
顾小灯像误入鹰群的松鼠,懵了一瞬便扯下脑袋上的小面具盖住脸,留下一双亮得惊人的黑嗔嗔眼睛。
不知是面具还是心理缘故,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与门口披着斗篷、白衣紫带的苏明雅对视了一眼,忽然之间有些恍惚。
顾瑾玉和葛东晨都变得更高更壮实,苏明雅比从前高些,却依旧清癯,当年好不容易养出的几寸健气荡然无存,眉目之间与气色之中又萦绕着病气。
顾小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们十五岁那年,苏明雅因重病被接回苏家,又因分别月久而召他来此地私会。
那时是他在门口,苏明雅在门内,苏明雅如此刻一样顶着沉疴日久的病弱容颜,见到他先笑起,而后伸手,彼时十五岁的顾小灯便主动箭步上去。
如今顾小灯后退,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苏明雅伸出的手垂在半空,顾瑾玉站到面前,高大的身形挡在门前,苏明雅原地不动,脑海里却烙印了方才所见的一面。
顾小灯依旧如记忆中纤细匀称,明媚绮丽。
他在这新春里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因为使力过度而白里透红的小臂,穿一身青柳色的新衣裳,戴一方展翅的面具,像一只衔着柳叶从天尽头飞回来的飞雀。
时光在他身上纹丝不动地凝固了,他依然保留着让身边人一块变明亮的特质,依然是一束澎湃的阳光。
记忆中桃花源一样的广泽书院是阳光照耀下的避世孤岛,此刻沉寂晦暗了七年的明烛间也因为明灯复点而变回了应有的娱情意味。
苏明雅胸膛中灼灼。
神佛之下,黄泉之上,红尘之中……他这旷日持久的长夜终于结束了。
身后苏家侍卫的手全部按在剑柄上,直到苏明雅表面沉稳地收回手,气氛才稍微缓和几分,他不提顾小灯,反而朝顾瑾玉说话。
“王爷,别来无恙否?朝中多日不见你,听闻你急病告假,年关内阁繁忙二十日,众臣莫不忧心君之贵体。昨日又听闻君今春谢客闭门,众卿忧心忡忡,苏某今早特登门探病,未曾想得部下通报,声称君驾临摘星楼。”
“有劳宰相挂念,顾某无恙,深冬池水大寒,坠了水风寒便重,久病就成疾,既不想见贱人,也不想被贱人见,以免加重了病情。”
苏明雅不像葛东晨外放,任何人到他面前似乎都见不到他的坏模样,他于人前永远稳定,不戴面具胜戴假面。
顾瑾玉则是个见人成人见鬼成鬼的弹簧,私下如何掠夺疯砍苏家不提,到了明面上,和苏明雅的态势不像对葛东晨那样无所保留地滥用暴力。
同是剑拔弩张,但这两人出奇意外、又情理之中的客套虚伪。
顾小灯背靠在门内,耳畔嗡嗡地听不太清门外在说什么,心里一片喷泉似的惊悸。
他有些怕。
先前看见顾瑾玉的刹那是被他的体型震骇住,如今看到苏明雅,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吊诡直觉,苏明雅似乎要把他大卸八块吞吃入腹一样。
顾瑾玉到他面前是一股“别走”的小心意味,想利用他的前提还知道小心翼翼地哄一哄,苏明雅却是一种“回来”的无声强势。
他看一眼被他拆得东倒西歪的明烛间,摸摸脑袋瓜,心想,你把我扔给高铭乾、葛东晨他们的时候,和岳逊志一起头头是道地评断我色相不好的时候,你才不是今天这副模样。
你自己不要我的啊。
恍惚了一会,顾小灯越发觉得昔日恋侣是今日狗屎,往日的栖息地是今天的马蜂窝,蜂蜜刮掉了,剩下满地的蜂刺。
他忽然对拆“家”没了兴趣,要拆的话或许得去拆苏明雅的脑子,那才解气,那才正源。
顾小灯刚想走,门外的顾瑾玉便恰好轻唤了他:“小灯,想去别的地方走走吗?”
他戴好面具扒开门,不看苏明雅那拨人,麻溜地挪到顾瑾玉身旁,顾瑾玉也用高大的身形挡住他。
顾小灯听到苏明雅平静温和的邀请:“今日得缘,苏某访过顾家,不知王爷可愿光临苏府?恰好君之五弟顾守毅正与四王女一同回了苏府。”
顾瑾玉挡着人,只低头看他:“你想去吗?”
“啊?”
顾瑾玉忍住想摸摸顾小灯的手,知道苏狗舞贱意在小灯,姓苏的烂种不过就是想让顾小灯前去苏家。
苏杂种同顾小灯“在一起”的四年里,顾小灯一次也没有去过苏府,至多就在这明烛间的窗台上眺望底下不远的苏府。
顾小灯与苏家其他的人也没有见过面,但苏家本家的蔑视还是穿过了无形的屏障,扎在他的周遭。
顾瑾玉想替顾小灯回绝,但还是得问问小家伙。
他轻声再问呆住了的顾小灯:“你想去吗?我在你身旁,你想去哪都好。”
顾小灯眼睛滚圆,也意识到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赶紧拉过顾瑾玉的胳膊往外走,他的手太小,顾瑾玉的臂膀又过于结实,单手拉不住就成了揽。
“我不要。”揽不动,他推着山一样的顾瑾玉哼哼,“顾森卿,咱们去别的地方吧,来的路上我看到有另一座很高的楼,我想去那看看。”
顾瑾玉僵硬得由着他推,卡壳的车一样刮着地面:“好……咱们走。”
“咱们”,多么动听的称谓。
*
出了摘星楼,顾小灯吐出一口浊气,把面具戴严实了点,撒开顾瑾玉便探头钻进马车里,一把抱住毛茸茸的小配。
顾瑾玉失落了些许,刚想跟着进去,就见顾小灯呼哧呼哧地抱着小配出来:“不坐车!憋得慌,我想走走。”
话落,顾小灯就见顾瑾玉从车上麻利地掏出了狗绳和止咬器,迅速套好了嗷呜直叫的小配:“好,你牵着这傻狗,不用抱它,让它走走才能延年益寿。”
顾小灯悬在明烛间的心顿时掉到了手里的牵绳,小配落地就撒丫子,顾瑾玉顺势包住他的小手:“来,咱们一起去揽月楼。”
顾小灯给了他一肘击:“我牵得了小配!你一边去。”
顾瑾玉便受用地跟在他一边。
顾小灯立即把明烛间和糟心人抛之脑后,牵着小配往不远处的另一座高楼而去:“那地方叫揽月楼?来时在车里就看到了,以前分明没见过的,它看起来比摘星楼还高一些,这俩不会有什么渊源吧?”
顾瑾玉喉结动了动:“我督建的,确实还要高一些。”
至于渊源,那该是情敌和仇家的渊源了。
顾小灯哗然,想了想,扭头小声问他:“揽月比摘星赚钱不?”
顾瑾玉肯定地点头:“赚。”
顾小灯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爽!”
两个人遂向着揽月楼而去,顾瑾玉不时用余光看着他,看他牵着小配在几步之内走走逛逛,神经质地巡视着周遭,配合着脸上戴着的犬类面具,活像一头更大的野犬。
路上行人不自主地绕道,但投去意味深长的凝视,小配这头北境来的牧羊犬太特殊,入过朝堂的人,尤其从武中人无一不知道这是定北王家的狗,盖因他出征都舍不得这爱犬,千里迢迢都要带在缰绳下。
不少行人悄悄凝视戴着面具的顾小灯,猜测什么人才能堂而皇之地牵着这狗招摇过市。
顾小灯很快也察觉到了四面八方的瞩目,大大方方地抬头看回去,眸子明亮如星辰,戴着面具都叫行人直觉是个美人。
不多时,坊间便有茶会闲话,西区的达官贵人在新春热烈议论:“鳏夫”定北王疑似脱寡了!
顾小灯一概不知,走走逛逛到了揽月楼,看着一层自有一层的热闹和趣味,手下的小配戴着止咬器,昂首挺胸地走在他面前,神气地向一众窥探而来的视线展示它的小爹爹。
走到最高一层时,有一对女郎正巧从楼上下来,顾小灯迎面对上,抬头看到二人脸上都戴着面具,落后半步的那个眼睛有些熟悉。
顾小灯灵光一闪,猛然想到了记忆中站在亭台里和他说话的顾如慧,下意识地便转着眼珠子去观察那女子的耳垂,但兜帽盖着她的脑袋,光线昏暗之下看不甚清。
自上而下的光源则清晰,那人的眼珠子停在顾小灯手里的小配,继而扫到了顾小灯身上,继而又将目光停在他的耳垂上。
不过两三眼的功夫,顾小灯便确定了,这人是顾如慧无疑。
七年而过,顾如慧的眼睛不如当初清亮,幽暗得像是一对搁浅的鱼目。
顾小灯怔了怔,前头更高挑的那位已默不作声地带着人下楼,一双面具下的凤眼不怒自威。
顾瑾玉这时挡到了顾小灯面前,不动声色地揪了揪小配的后颈皮:“好狗,怎么在这挡道?快上去。”
小配夹着的尾巴又翘起来,嗷了一声,继续神气十足地拽着顾小灯往前走。
两撮人擦肩而过,顾小灯忍不住转头往下望,她们并没有回头。
到了长廊上,顾瑾玉让小配哒哒引着顾小灯走到了一间名为“岭森阁”的雅间里。
顾小灯并没有注意到门上的闷骚名,还在琢磨方才的一瞥重逢:“顾瑾玉,你之前说年岁盛节戴面具这个习俗是这几年才有的?是皇帝推崇的?”
顾瑾玉只出神地看着他,花烬也从半空中飞来,停在这岭森阁的窗台上,和摇尾巴的小配轻轻互啄互怼。
他沉浸在某些遗憾得以填补的自乐之中。
顾小灯没听见他应声,抬头看见他又是一副愣神样,便无语地往他胸膛上拍了一把:“嘿!回魂啦!”
顾瑾玉胸口一片滚烫,烙印了一个小手掌似的:“抱歉……魂回来了。”
*
此时与摘星楼遥遥相对的明烛间里,苏明雅伫立在一片狼藉里,低头看着由顾小灯亲手拆卸的琳琅旧仿物,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身边人汇报:“主子,他们到揽月楼的岭森阁去了。”
苏明雅这才抬眼,转身走到窗前,眺望不远处高耸的另一所在,只看一眼便忍不住闷咳。
从前他在这里抵着顾小灯接吻,自己如此,便不由自主地猜度,此时顾瑾玉有无压着顾小灯,那双粗糙肮脏的大手有没有箍着他的腰身,拨开他的面具吮吸他的唇珠。
手中的佛珠被攥紧了,狠得几乎要被楔进皮肉里。
身边跟着的小少年捧着药瓶上来,苏明雅闷咳着不接,盯着揽月楼只问:“他的表情,眼神,小动作……你都看清了没有?”
那少年毫不迟疑地点头:“回主子,我记住了。”
苏明雅手中的佛珠才松了些许。
第60章
顾小灯乱逛了一个上午,到此时已觉疲倦,进了这岭森阁之后就随意地抱着小配在窗边坐下,迷惑地看着顾瑾玉:“你怎么老一副离魂的样子?我同你说话你听不着,我没和你说过的话你却臆想着有。”
“我的错。”顾瑾玉一边熟门熟路地掏茶杯和狗碗,把小家伙和老狗崽顺一顺,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以示听进了脑子里,“小灯问得好,年节戴面具这风气由女帝推行,随后她便借着新式习俗,光明正大地游走长洛。”
“带着二小姐游走?”
“是。”
顾小灯手里捧着暖烘烘的杯盏,想了想,直白地问道:“女帝有这么喜欢二小姐吗?喜欢到要把她藏在宫里五年,还用王妃娘娘的安危去要挟她。”
顾瑾玉没有迟疑:“喜欢。不然没必要。顾如慧从前的婚约是与高鸣乾,始终成不了,就是她在作梗。”
“喜欢的话为什么会让她消沉成那样。”顾小灯垂眸看杯中的水面,“那怎么能叫喜爱,久久出门一趟藏头藏尾,说是豢养和禁锢都不为过。”
顾瑾玉讲述他眼中的所见:“在我看来,高鸣乾和女帝高鸣世待她的看法,和另一个手足的看重本身就有脱不开的关系。顾如慧也许不是一个人,是两个皇嗣明争暗斗的具象化而已,他们喜欢她,就像喜欢掌控一切的君权帝威,高鸣乾如果没有掳走她两年,也许女帝都不会有这么耐性的执着。”
顾小灯指尖一动,自忖顾瑾玉所说的或许套到他身上也能适用。
他在长洛尊卑的下位,以前是,现在也没有变,他大抵也是顾苏葛等人眼中争斗的添头。
这便能把如今这些人大变样的态度解释得通了。
“你或许会问我顾如慧有无喜欢谁,我想是没有的。”顾瑾玉平静而冷漠,“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只怕是双亲给她的评断,尤其安若仪,顾如慧由她一手养大,根本不会拒绝她,只会竭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景,她是被她捆在一起扎在屏风上的一对绣鸟,死气沉沉也能活着。”
顾小灯转头看向他:“你说得很厉害……”
顾瑾玉心中一振,正以为是夸赞,就见他扭回头去,再渴也没喝下茶水,放到一边后两根手指绕着圈。
过往顾小灯鲜少对周遭任何人提过异议,如今坠过水,灰心后无所顾忌了些。
“我听着既觉得你凉薄,又觉得你本该如此。当然了,我没有资格评断你的冷眼和冷血,毕竟你们顾家几位手足,好像都是这么互相薄待过来的。亲缘也好,感情也罢,在你们眼中想必都不可与自己的所求一较高下。顾家也好,长洛也罢,多的是你这样的人。”
称谓从“咱们”到“你们”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顾瑾玉心弦一勒,因骤然紧张而指尖发抖:“我不是。我从前习惯了,后来会学,想改,我不知道怎样算康健的感情,周遭没病的太少,我见得最多的只有你。你要是觉得我冷眼旁观过于见死不救,那我现在就想办法把二姐摘出来,就像……”
他绞尽脑汁地找例子,还真让他找着了:“就像长姐,你看我,我把长姐捞出虎口了,我不是你眼中的异类,我身上也有你喜欢的人情味的,对不对?”
顾小灯两根手指直戳,有些讶异和震惊:“你在说些什么?又在紧张啥?我不是叫你去做和皇帝抗衡的危险事。”
顾瑾玉有些艰涩地说:“我怕你讨厌我。”
顾小灯:“……”
顾瑾玉说着走去桌案前鼓捣,从一旁的暗格里摸出一把名琴,郑重地摆放在桌案上,当着顾小灯的面弹奏了一首曲子。
顾小灯还有些纳闷:“你怎么在这弹起琴来了?”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顾瑾玉吟了句诗,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也能风雅。”
“牛头不对马嘴的。”顾小灯只觉得莫名,但被他逗到了,便举起双拳在胸膛前锤锤,“顾瑾玉,你不适合风雅,你这体型适合这个,胸口碎大石。”
顾瑾玉的手便缱绻抚过琴弦,指尖停在弦音微震的末端,认真地凝望着他:“那以后若是小灯当卖货郎,我就去当卖杂耍的手艺人。”
余音袅袅中,顾小灯呆了一瞬,蓦然想起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混沌光景,昏沉之间隐约听见了“我当货物,你先卖了我”的怪话。
他低头去摸小配,小配的脑袋趴在他大腿上,通人性地抖着耳朵吸引他注意。
顾瑾玉只是看了一会,便恨不得那对狗耳朵是长在自己头上。
“我在顾家生活的五年里,鲜少人告诉我‘以后’这回事,我的‘以后’是由别人做的主。苏明雅曾说,待我多读几年书,辗转秋考入仕,他便调我到周遭去;后来顾家说想把我送到高鸣乾去,说是给我安排了俗世的好前程。”
“顾森卿,你是头一个,虽然你别有用心的,装腔作势的,还捉摸不透的,但你肯对我花点哄哄的心思,我领情了。只不过,咱俩就这样了,谎言在前,我很难信你。”
顾瑾玉手一抖,拨动了琴弦,锵的一声如此时的心海。
顾小灯转头看向揽月楼的窗外:“我什么时候能去找我哥?”
顾瑾玉的心海更乱了。顾家剩下的几个血亲留不住顾小灯,就连方才见到的苏明雅,爱与恨都留不住他。
他明白顾小灯厌恶起整个长洛,这比讨厌包括他在内的几个杂种更可怕。
在此中生活五年,就算一定要离开,顾瑾玉也希望他能对这座城留下些好的记忆。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安排送你走,最快月底,外面没有那么安全,但你不用担心等晴兄的安危,三哥平瀚在,你哥就出不了事。”他巴巴地看着他,“正月热闹,小灯,你不妨多在长洛走走,你看,长洛如今更繁华了,和七年前有所不同。”
顾小灯点点头,有确切时间心里便安定几分,透过高楼俯瞰了几眼隐隐绰绰的外界,提不起什么兴趣:“我怎么觉得始终大同小异?朝朝琼树,家家朱户,这是长洛的西区,大族纵横贵胄扎堆,莫说只是过了七年,就是七十年前和七十年后,西区应该都是这样堆金砌玉。”
“过去和未来不知如何,眼下长洛的繁华有我督建的一份,也有你牺牲的一份,你真的不打算再看看它吗?长洛何其之大,你只见到它最不好的一面,何其可惜。”
顾瑾玉的言语像一兜酒,不停地顺着毛,顾小灯也许不好糊弄,但他很好哄。
他抱起小配,贴着它的脑袋,小配的耳朵便竖竖垂垂地弹在他两颊:“那从不好的开始打量起来吧。那个谁,就是苏明雅,好些年了,他怎么看起来更病弱了?我记得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身体明明变好转的。”
顾瑾玉凉凉地说:“贱人自有天收罢了,病该病,弱该弱,他自得受着,谁叫他那生身父母执意要高龄生他到人世间,换做家底薄些的,哪能容他把灵丹妙药当饭吃苟活到今天。”
顾小灯心想,那我治他的血岂不是白流了?也罢,听天由命了。
“苏家是什么境况啊?他病歪歪的,竟还当了宰相,苏家没落了吗?”
“没有,苏家是一股绳,很难撬墙角,不像顾家这么好分化。”
顾瑾玉又弹起琴,拨的是越人歌。
“他的长姐是后宫之中的贵太妃,膝下所出的女儿高鸣曜在去年封王立府;他的二姐苏明良,也就是你小舅安震文的妻子,主攻苏家文治;他的三姐苏明韶,则主掌武权,手里有并非虚衔的兵权。苏明雅一个人不可怕,麻烦的是他背后这群团结一致的人,从他们本家到旁支,无一不秩序森明,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百年大族。”
顾小灯隐约觉得曲子抓耳,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他们还是第一世家?”
“没事,第一权臣是我。”顾瑾玉拨着琴,努力突显出文雅的一面,“我一个顶他们一窝,见了我都得夹好尾巴。”
顾小灯上上下下地看他:“哦!”
顾瑾玉:“……”
“对了,苏小鸢如今怎么样了?”
顾瑾玉神情一言难尽:“跟在苏明雅周围,很恶心。这人以前会易容成你,但现在他比你大五岁了,易不过来了。”
顾小灯听了脸色也是精彩纷呈:“他画了那么多我的画,该不会是对着易容的苏小鸢画出来的吧。”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对他低估自己的分量无可奈何。
顾小灯又想到一事:“刚才听到他说,守毅在他们家,他和他们的关系很好吗?”
“守毅和那四王女高鸣曜同岁,他这几年在宫里进出的多,和高鸣曜接触的也密,自然而然就熟络了。苏家又还有安震文,他那个蠢货,自然不免被亲缘友伴拉扯着去。”
顾小灯抱着小配凑过去看他:“守毅哭诉你弃顾家,你也在顾家土生土长了小半生,你要是给他几分温情,也许他也不会想往苏家跑,看你也没长一副薄情相啊。”
顾瑾玉屏住呼吸,想着自己的脸除了尚未消失的淤青,不知是否有污秽,是否不戳他审美:“我……也不是一味薄情,我心中自有一本账。”
顾小灯顺口就问:“成,那我在你大将军的账本上是个什么情况?”
“山有木兮”的调子弹错了,顾瑾玉低头假装专注,脊背僵直:“记得密密麻麻的。”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蚂蚁?!”
“是我用词不当。”顾瑾玉立即改口,“是星星点点,从萤火之辉,到日月之灿。”
顾小灯莫名其妙,心想谁家账本会发光?
*
日暮之时,顾小灯和顾瑾玉回了顾家,他心中半是因苏明雅惹出的郁卒,半是外出透气的松快,原本整体心情尚可,谁知刚回到东林苑,一见必经之路上杵着一个不待见的高大身影,心里的火便又蹿了起来。
葛东晨在这路上等了一个下午,狗一样蹲坐在路旁的灌木前,拨着脖颈上戴着的什么项链出神,忽然像嗅到气息一样抬头,一双眼睛锁定了顾小灯,顷刻就变成碧色了。
他不太利索地起身来,身上和顾瑾玉斗殴出的外伤看着吓人,半张脸青紫交加,险些变成一个对称的猪头。
他拖着骨裂的腿朝顾小灯而来,还没说什么,只是唤了声“山卿”,顾小灯就大步朝他过来,气鼓鼓地使出一招铁头功,把脑袋往他胸膛上一怼,自己后退两三步,成功把葛东晨撞翻。
葛东晨栽在地上没能爬起来,就听顾小灯咬牙切齿的驱赶:“这里不欢迎你,你滚,滚得远远的,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见他要走,葛东晨立即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刚要抱住他小腿,默不作声的顾瑾玉便冷不丁地给了他一踩,几乎碾碎他几根手指。
葛东晨咽下喉咙中的呻吟,他没有躲避,千钧一发之际,袖口中钻出两只细微得难以察觉的蛊虫,红色的一瞬小心翼翼地附上了顾瑾玉的靴子,碧色的则钻进了顾小灯的衣服里。
顾瑾玉并没有察觉到细微的变化,他一手拎着路上顾小灯看中的的零碎东西,一手勾着两个木面具,安静地跟在顾小灯身旁。
葛东晨摊着扭曲的手起身,无声地凝望着他们,直到半晌之后,碧色的小蛊虫夹着翅膀虚弱地飞了回来,虫蝇般停在他肩膀上,很快便融化成了一点污迹。
葛东晨盯着肩上那本该无坚不摧的罕见蛊尸,死气沉沉的心海里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顾小灯身体里……难道流着什么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