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众
轰隆作响的十一月十五翻过页,千机楼从一日剧变中醒过神来,像一个出了故障的金属巨兽,惶惑地卡在新旧交替之中。
不多时,归来和新来的年轻人接过了它的心脏,对着它修修补补,收拢着残局,整顿着新象,近乎拖家带口的,驱策着它嘎吱嘎吱地继续往前走。
转眼间冬去雨停,又是一年新岁时,云散寒雨尽,洪熹九年的钟声从远方沿着阳川传来。
除夕黄昏,新任的楼主待在一间简朴的书房里,热火朝天地翻看一大堆书信,都是西境之内各个重要之人,或者紧要门派的来信。
顾小灯花了最长的时间去看张等晴絮絮叨叨的信,看几行就被他哥的冷幽默逗一次。张等晴在十一月十五那天的下午来到千机楼,顾小灯见到他时已是晚上,异父异母的两兄弟见了面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就光顾着抱头痛哭,嗷嗷半宿。
张等晴对于他要留在千机楼的决定先是瞪眼,再是团团转,最后是猛捏他的耳朵,训斥几句,然后留在千机楼待了一个月,撸着袖子帮了一箩筐大忙。
眼下他回了一趟神医谷处理门派中事,临走时把顾平瀚带上,以及把吴嗔薅走了,显而易见的要把这个蛊术师请到自己的神医谷中,研讨一个关于顾平瀚身体的方案。
张等晴如今很少流露出对顾平瀚的看法,顾小灯数次想问问他哥怎么看待和世子哥的关系,但觉得多问反伤,还是交由当事人顺其自然的好。
张等晴一到神医谷就写了厚厚的家书寄到千机楼来,在信上殷殷等他空闲之后能到神医谷去,谷中还有小配在等着他们,写道小配到了谷中吃得越显敦实,一身狗劲没处使,成天在神医谷中到处招猫逗牛,扑蝶逮鱼。
顾小灯看得眼热,掰着指头数了数时间,最迟二月春,大约就能和顾瑾玉一起去神医谷玩了。
看完张等晴的家书,他拆开另一封手足的家书,是仍然停留在西境的五弟顾守毅寄来的。
顾守毅和顾平瀚、顾瑾玉私下或许有他不知道的一些中枢事,顾小灯不想打听,直觉问开了之后肯定会生气。
他在信上写的也无关庙堂,写道自己还留在西平城,抱怨顾平瀚跑去了神医谷,留下好几城的杂务扔给他做,此外便是殷切想念,想在他得空的时候来见一见他,信的末尾则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询问他来日何时能有机会回一趟长洛。
顾小灯没掰指头,回信措辞客客气气。
看完家书,给束着纱布的左手休息一阵,他继续在书信中翻找,其间看到了一封字迹有些熟悉的,便直接拿来打开,从信封里掏出了一幅折叠的方方正正的画。
徐徐展开,只见画上画的是一幅长洛的广泽书院众人画,都是少年时,中间是十五六岁时的顾小灯,梨涡一点,惟妙惟肖。
除了苏明雅,没人能画出这样的画了。
顾小灯挠挠头,一时感到有些语塞。
他就知道苏明雅狡兔三窟,画皮游魂似的。
千机楼剧变之时,顾瑾玉是想着趁乱把苏明雅和关云霁一并杀了的,苏明雅不至于察觉不到,大抵能在那乱象之中靠着易容术来去自如。
顾小灯毫不怀疑,等他把千机楼整顿好了,也许哪一天,苏明雅就会顶着别人的新样貌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怎么期待,不过有点好奇。
至于关云霁……当日关云霁和他暂别,说是要去做当做之事,顾小灯和他分开后越想越直觉不好,揣测着他对高鸣乾隐约的同情态度,总觉得他有意助高鸣乾离开,忍不住匆匆赶去了林碑,谁知道直觉真踩中了。
幸好歪打误撞地跑去了,顾瑾玉一副杀红了眼的狠样,若不是还有几分理智,顾小灯又得收一具故人尸。他着实不想再收了。
他在林碑的石林里竖了座新的无名碑,把姚云正的尸骨安置在那里,短时间内,不想再去了。
顾小灯衷心希望关云霁那天从林碑向北出发,远远地离开了千机楼,去南境找他弟关云翔,或者回长洛,滞留西境也随意,总之暂且远离杀意满满的顾瑾玉,过一阵平平安安、痛痛快快的日子。
这么想着,顾小灯在书信堆里又找到了一封字迹有点熟悉的,拿出来拆开一看,发现信封里装着好几根鹦鹉的羽毛。
他顿时感到更加语塞。
羽毛显然是来自关云霁那只名为青梅的灰嘴鹦鹉,这人也真是,还留在西境就留吧,写封信宣告他的存在就是了,结果就不,故弄玄虚地在鹦鹉身上薅了这几根毛。
不知道那只聒噪的小鹦鹉会不会呱呱大叫着冲关云霁发脾气。
想到这,顾小灯不觉笑了一下。
原本他想着把其他要紧的信件都看了写回信,结果还没看完就开始犯困,眼前小星星转悠,没一会就晃晃悠悠地趴到桌子上,睡着了。
顾小灯在这短暂的小睡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个春季,漫山遍野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模糊的人影一个一个走过,走得太快,看不大清,但知道都是旧人,有殊途也同道。
最后一个小孩走到跟前来,顾小灯定睛一看,发现他是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他还叫云错。
小云错六七岁的模样,仰着脑袋瓜冲着长大后的顾小灯嘿嘿傻笑。
顾小灯也跟着乐呵,蹲下来去捏小云错的脸,做了个鬼脸去逗他,小云错同时也朝他做鬼脸,都把对方吓了一跳。
笑罢,小云错钻到他怀里,顾小灯便抱住他拍拍,小云错像是一阵轻薄的烟雾,慢慢地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顾小灯的动作遂变成抱住自己。
梦醒,他睁开眼,一刹那看到窗户外暗淡下来的天色,黄昏时打盹,月升时醒来,他的怅惘转瞬即逝,很快被充沛的精神劲填满。
发完呆,门口才传来一声轻唤:“醒了?”
顾小灯眼睛一亮,转头看到了杵在那的顾瑾玉,不止他一个人,他还背着眼睛乌溜溜的小药人。
见他看过来,小药人开心地大叫:“舅舅!”
顾瑾玉面无表情地偏过头,一副被小孩吵到耳朵的样子。
顾小灯忍俊不禁:“小欢!过来过来。”
改姓更名之后,大名顾无咎、小名顾小欢的小药人像只小狗似的从顾瑾玉背上跳下来,噔噔噔地跑到了顾小灯身边,高高兴兴地钻进他的怀里。
顾无咎如今由顾小灯安排着住在青衿坛,那里是千机楼负责文教的部坛,顾小灯慎重地选了几个识文断字的先生去教他,想着慢慢地把他从类兽的蒙昧状态里拉出来。
当日顾小灯把他从林碑里带出来,生怕他不适应外界,万幸顾无咎虽然残留着许多兽性,却并不排斥他,别人待他好,他大抵能感受到,待他不好,他就只愤怒的小鸟一样警惕地大叫。
顾小灯当时在药池旁看到他时,差点泪如雨下,顾无咎躲在石林里看了他一会,就像只小动物一样跑了出来,到他身边围着转,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一直在等着有个人能把他带出去。
现在他抄着一口还不太流利的话,磕磕巴巴地向顾小灯展示今天的学习成果,今天学会了多说三十个字,并且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了。
顾小灯把他抱到椅子上来,顾无咎就豪迈地抓着笔,一笔一划地写他的名字。
顾小灯看着纸上一笔一笔成形的字,越发觉得时间恍如流水。
顾无咎啾啾直叫的样子仿佛还是昨天,谁成想一眨眼,一个半月就过去了,虽然他还是瘦瘦小小的一团,但学会了磕绊写字,结巴说话……最大的进步是能和顾瑾玉和平相处了。
也不知道是他进步了,还是顾瑾玉捏着鼻子对他释放善意了。
顾无咎跑来时,顾瑾玉也不声不响地也跟了过来,挨在顾小灯左边,安静地杵着。
顾小灯看完小外甥,转头去看他,就被顾瑾玉“偷袭”地亲了一口。
顾小灯:“嘿!”
他使眼色,示意小家伙在旁边呢。
顾瑾玉配合地点点头,瞟了一眼,顾无咎头也不抬地学舌,喊了一声“舅舅嘿”,依旧认真地埋头写字,但这么努力,连个顾字都没写完,顾瑾玉就低头又“偷袭”了顾小灯几次。
自十一月十五以来,他们都忙得昏天黑地的,虽然都在一片屋檐下,一片被角内,但亲近的时间被千机楼流水似的琐事占去了七八成,顾瑾玉就时常见缝插针地亲一亲他。
顾小灯任他亲昵一会,随后用鼻尖蹭蹭他下颌:“新年好啊,跟你拜个早年。”
他看着顾瑾玉的眼睛,情人眼里出西施,顾小灯怎么看他都觉得好,顾瑾玉有时还会不自知地做些古里古怪的事,身上没有皮外伤,但精神或多或少地受了些烟毒的影响。
顾小灯做好了和他的烟毒后遗症搞持久战的准备,哪怕他有这样那样的幽微异常他也不怕,顾瑾玉是只乖大狗,就是发疯,下意识里也要垂着手认真地听他的话。
这时顾无咎正写完了姓名,也学着他和顾瑾玉拜年,顾瑾玉屈指弹了一下小孩脑门,说不上是嫌弃还是鼓励,继而他摸摸顾小灯的发顶鬓边,珍而重之的:“新岁大吉。”
顾小灯往他掌心里贴一贴,黏糊半晌,两大一小一块出门去,手上也没带什么东西,清清爽爽地就准备前往黄泉核,找那在世的长辈道个好年。
他们穿过回廊,正是除夕之夜,所过之处,楼中人们热火朝天地在自己的房间外贴春联剪纸,见到他们,或局促或喜悦地道一声“圣子安好”。
剧变过去之后,棠棣司再不复存在,枢机司中空,顾小灯以上任圣子的名义重新稳定七大部坛和其他部司,安抚惶惶无措的信众们,期间自然也有糟糕透顶的时候,但如今已经平稳度过换代。
千机楼中森严的壁垒还无法一蹴而就地改变,他不着急,一步一步来终结烟毒,断了那毒源,除了盲信祀神,把云氏残留下来的恶行慢慢拔掉。
此中人本来就没有天性喜欢为奴的,来日慢慢站了起来,谁还愿意对云氏一族造出来的伪神泥塑、铁血等级跪地贴首呢?
走出熙攘有序的住楼,穿过贴了彩的机关门,三人总算到了黄泉核,与外界的翻天覆地不同,这里仍旧寂静,云暹和傀儡似的死士们日复一日地守着机械核心,变化微乎其微。
不同的是云暹脖颈上不再戴着那串手骨,改成戴着一个小瓷瓶,腰间还佩戴着一个金缕球。
顾小灯在这一个半月里已经跑来见了他不下十次,远远看见了就挥着手喊一声爹,云暹就从凝固的状态中解除,转身一望,主动走过来。
顾无咎认得他,对他很是亲近,学会了用世俗亲缘的关系称呼他,见了面就大喊一声“爷爷”,尽管并无血缘关系。
云暹走来,先伸手摸摸顾无咎,小孩嗓门大,炮仗似的和他拜早年:“爷爷,新年好,新岁大吉!”
云暹像是有些楞,点过头之后又摸了他脑袋两下,摸完看顾小灯和顾瑾玉,顾小灯孩子气地把脑袋递过去,也拜早年,也要他摸摸脑瓜。
云暹于是认认真真地抚摸他的发顶,摸完,看向顾瑾玉。
这下变成顾瑾玉楞了一下。
“……”
被三双眼睛瞧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认栽地低了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让亲生父亲把他的脑袋当个西瓜盘。
洪熹八年的最后一天,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
*
新年过后,顾小灯又忙活了大半个月,稳住了千机楼的新格局后,正月下旬和顾瑾玉一起出了千机楼,一起回一趟西平城的将军府。
张等晴从神医谷里出来,把顾平瀚塞回了西平城,顾瑾玉和顾平瀚有西境军务需要合并,顾小灯和张等晴商量根除烟毒的制造与流通,庙堂和江湖相安和相融,太平之世,红尘嚣嚣。
顾小灯原本打算见一见顾守毅,谁知这牛马似的五弟又被支使去临阳城督建了,只好好笑地遥遥祝他能睡几个饱觉。
此外,他在将军府还有一桩挂念的事,他总记得之前吴嗔曾经嘴漏和他说过,顾瑾玉当初在来西境的途中给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就停在将军府的一个地下密室里,随时准备着只要死于非命就能大兴白事、吹拉弹唱。
顾小灯觉得大小伙子给自己准备寿棺不太吉利,问过顾瑾玉详情,顾瑾玉只说简单,好躺,好埋,说得充满了朴实无华的粗糙感,顾小灯听得脑瓜挂满疑问,反倒好奇起来,想着哪天重新到世子哥府上时,一定要去亲眼看看顾瑾玉的棺是个什么样。
于是正月二十当天到将军府,他就趁着顾瑾玉忙活时跑去找顾平瀚,世子哥虽然因为傀儡身体而迟钝,但这事还记得,连说带比划地把那棺的下落告诉了他,顾小灯就搓着小手探头探脑地进到了那停棺的密室。
既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密室里停放的后事之物少得可怜,一口孤零零的棺置放中央,顾瑾玉给自己准备的身后物简单得让人汗颜,据顾平瀚所说,他和顾瑾玉的后事都一样,随葬品统统充做军资,休想带到地下去。
顾小灯把空荡荡的密室从左看到右,怎么看都怎么乏善可陈,寡淡得让他挠着头想笑。
他想着要不要留个什么“山卿到森卿宝地一游”的小纸条闹闹顾瑾玉,刮着下颌傻乐时,忽然听到那不远处的黑棺里传来了沉闷的小声响。
顾小灯:“……”
他第一反应竟不是吓着,而是想,此时封闭在里面的肯定是顾瑾玉——这个大笨蛋,又古里古怪地犯病了,有床不睡钻棺材,不会很闷很黑吗?
*
顾瑾玉来到将军府不久,就避开所有人独自进了密室,来悄悄鉴赏、并且添加自己珍贵的随葬品。
他把顾小灯送过他的物件通通藏在黑棺里,比如他剪下来的半幅长发,执笔写过的《森卿复安录》,顾瑾玉私下还把他当年在广泽书院里写的五本《山卿见闻录》默写成册挨着放好,林林总总的回忆组成了他最想保留的纪念品。
黑棺像是他的私人宝藏之地,他来拂拭和忆甜思甜,但黑棺里的空间……本身也对他有着不自知的吸引力。
等顾瑾玉回过神来,他已经主动躺进了棺中,亲手把棺材板严丝合缝地合上。
他不确定自己的脑子搭错了哪根筋,明明已经多年不会也不需要主动走进封闭的漆黑空间了,结果现在,他让自己陷在一个没有丝毫光线的狭小空间里,甚至认真地等着入土为安。
只要他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掀开棺材板,或者一掌把这朴实的黑棺震成四分五裂,但他待在黑暗之中,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太黑了。怎么这么黑。
这么黑的地方早就被他拆了的。
恍惚之间,时光仿佛倒流到束手无策的年纪,困在顾家西昌园的禁闭塔楼里,在一片空洞的死寂里不知昼夜地等着,摸索着。
塔楼的时间流速漫长得好像度过了一生,因为度过了一生,所以应该是时候迎来死亡,所以走马灯应该转起来。
他觉得走马灯的起点是天铭十二年的七夕节,那天他从皇宫里出来,暂别了令人作呕的伴读生活,回顾家过更易作呕的窒闷日子,在皇宫和顾家的路途之间,顾小灯来了。
紧随其后,走马灯有一页大放异彩,是七夕节后不久的中元节。
他穿过曲折泥泞的一路,带着刚得知的鸠占鹊巢的身份,闭上眼睛沉进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红鲤池。
顾瑾玉回忆那时落水前在想什么,原来当年那样汹涌强烈的意念也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浮出水面时看着顾小灯的眼睛想了很多。
比如水是暖的,天是亮的。
人世也没那么一无是处。
顾瑾玉回想得出神,忽然顶上的棺材板缓缓地移动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棺材外传来顾小灯十年如一日的飞扬语调:“好沉啊!顾瑾玉,你不能自己推开它吗?快使起你的蛮力!”
顾瑾玉立即伸手,一把将棺材板掀到地上去,外面的光线千缕万束地投过来,顾小灯气喘吁吁地在上方探头。
“你小子,和我躲猫猫啊?在想什么呢?”
顾瑾玉一抬头就看到顾小灯亮晶晶的眼睛,今夕往昔,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看着十九岁的顾小灯伸手来拉他:“快出来快出来,去吃饭了!再不出来我哥就挥舞着擀面杖撵你啦,你好重啊,我拉不动你了!”
顾瑾玉从漫长的游荡里回过神,他一手撑在棺材沿,一手顺着顾小灯借力起身,身后与脚下是红鲤池,是禁闭黑棺,他费力地起来,又不费吹灰之力地把顾小灯的腰圈住,抱着掂了一掂。
“我自己起来——我要永远抱得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