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随着四爷和甯楚格的离去, 久违的系统提示音跟着出现。
【滴,恭喜您完成咸鱼任务:外派出差和咸鱼有什么关系呢?
任务奖励:白银若干,幸运+1】
耿清宁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这些年过去她对咸鱼系统也算了解, 以前不让她侍寝、专宠等等,看似当时损害了她的利益, 但是长久看来, 对她都是更有利的。
这次也是同样,无论是马重五在外寻找痘牛, 还是陈大夫在牛身上种痘,都需要一定的运气成分。
这个幸运+1来的刚刚好。
她将弘昼、小五交给葡萄, 自己则是转身带着红枣去了后院。
照例是那个草场,二人在进门的小房间内换上白大褂,再带上口罩和手套,来到陈大夫同样装扮的陈大夫身边。
“如何?”耿清宁问道, “可有什么进展?”
陈大夫虽然带着口罩看不清表情, 但是额头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挂在脸上, “还是不行,虽然我们将痘汁抹在牛身上割出来的伤口处,但是至今没有牛出现过痘疹, 或许, 人牛并不共通”。
耿清宁摇摇头, 牛痘是已经被历史所证实的, 既然方向是正确的,但如今没有成功, 只能说明方法不太正确。
她低头沉吟了一会,“要不, 在小牛身上做实验?”
是不是成体牛的免疫系统过于强大,能够将入侵的病毒全部杀死,若是放在小牛身上是不是几率更大。
陈大夫思索了片刻,“此言在理”。
成年人的体魄明显强于幼儿,每逢大疫,能活到最后的基本上都是成年人,而那些老人和幼儿都死在这个过程中,甚至有一些特别强壮之人,甚至不会犯病。
“还可以用老些的牛”,陈大夫道,“可以让马重五家的多收购些老牛来用”。
双管齐下,说不定会有些突破性的进展。
耿清宁看向红枣,一旁的红枣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
二人从在草场的小屋脱下身上可能沾染病毒的外罩,又反复拿胰子洗手,再用酒精擦拭一遍才从去了前头,刚进院子就换下身上的衣裳,叫人拿出去浆洗。
事关两个孩儿,由不得人不慎重。
换好衣裳的耿清宁坐在梳妆台前,她打开官皮箱的最下层,里头的东西是她的‘存款’,眼见着大额银票越来越少,金子的重量也越来越轻,她心中忍不住有些发急。
众所周知,科学研究,尤其是医疗类行业,前期的投入是巨大的,动辄都是几亿美金的投入,而且研究周期长、研究成果容易滞后。
她这个牛痘虽然没有这个被人抢先注册专利的问题,但是研究周期太长,她就很难承担牛本身、饲料、药品、人工等等各方面的支出。
早知道不盖那个凌云台了,省下来的钱最起码还可以坚持几个月。
镜子中的人肉眼可见的有些后悔。
葡萄从外头端了盏奶茶过来进来,“主子,忙活了一早上了,歇一会儿罢”。
昨晚上本就睡得晚,早上起的早,还耗费了不少体力,耿清宁也觉得腹内空空,她接过奶茶,浓郁的奶味悄悄的钻进她的鼻孔。
牛奶?
耿清宁忽然站起身,桌上的奶茶液还在晃悠,她已经来到床边,捞起小说阅读器查询资料。
没错,第一个感染牛痘的人,是一位挤奶工。
她又反复查询相关的资料,终于看到了一句话———牛痘是牛感染天花病毒引起牛□□及□□的急性感染。
也就是说,产奶的母牛身上才更容易出现和发现该种病灶,耿清宁低头思量着,后院的实验对象应该换一批才是,除此之外,马重五寻找牛的范围也缩小不少。
照这样下去,根本用不了两年那么久,说不定等甯楚格回来的时候,就能种上安全的牛痘了。
耿清宁在京城这边殚精竭虑,甯楚格骑在马上一路奔驰。
论理,她是该坐马车的,一来是女眷,二来年岁又小,四爷将自己的亲王车架都拿出来给甯楚格备着,但是她就是喜欢骑马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而且,她虽然小,但并不傻,若是太阳较烈,用不着旁人提醒,她自个儿就知晓钻进马车里,还叫阿玛也跟着她一道坐车。
旁的女眷这般要求,四爷是肯定不会坐的,若是叫他那些兄弟们知道他像个娘们一样,连马都骑不了,少不得要嘲笑两句。
但如今是年幼的甯楚格,他微微停顿片刻,还是从善如流的跟着闺女一道上了车。
车内装了好几层垫子,先是一层蒲草编制的垫子,然后是篾席,最上头是一层摸起来软软的,里头塞了棉花的垫子。
车厢内的四个角各放置一个胖肚窄口的冰盆,正袅袅的散发着寒气,赶走了外头的那股子燥意。
莫说甯楚格,便是四爷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父女二人就这般,早晚凉快的时候策马奔腾,中午就呆在马车里躲秋老虎。
如此这般行走了将近十天,入目之处只能瞧见茂盛的水草,官道蜿蜒曲折,远远望去像是绿色地毯上的一条白线。
甯楚格难掩心中激动,骑马猛地冲进那片绿色,张凤仪策马跟在她的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辽阔的草原上除了风声,便只能听见甯楚格高昂的笑声。
她喜欢这里。
四爷含笑看着,他第一回来这边的时候,那个兴奋之情不比甯楚格少,毕竟草原才是满族人的家。
甯楚格追着落日跑,可圆滚滚的红太阳就在前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她打马跑了好一会儿,听见身后张凤仪的声音。
“二格格,天色要晚了,您看?”
甯楚格还没过瘾,但身体比大脑反应的更快,已经主动勒停坐下骏马,她扭头回看,只见往日高大的阿玛此刻小的像是一粒黑芝麻。
她遗憾的再看一眼落日,将马鞭甩出一声响,“随我回罢”。
从京城到塞外这一路上有大大小小许多行宫,但热河行宫一定是其中最大、最豪华的一处,此处不仅承担了避暑之责,更是处理草原各族事务、接待外藩王贵族的重要场所。
准确的说,这里是一处政治中心。
按说说,万岁爷应当住在此处,但下了马车之后,四爷才知,原来皇上带着几个小贵人,还有那几个年纪小的阿哥住在木兰围场。
四爷眼中看着各处院落,想给甯楚格找一处好的地方,心中想的却是围场之事。
近些年万岁爷几乎每年都要进行围猎,可北方边境上的各族在‘草原政策’之后,都专心养羊割羊毛等着关内的人来送钱,还需要这般威慑行径?
还是说,这种威慑实际上是给另外一些人看的?
联想到国库里少的可怜的银钱,他还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要知道,对于朝廷来说,最耗费银钱的莫过于两种行为,大兴土木,以及养兵。
四爷想了想,还是将甯楚格安置在隔壁的院落,两处离得极近,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就几步路的事儿,还方便他这处的人照顾二格格。
他正在灯下细想,苏培盛从外头进来了,他站在门口,“太子爷那边来人了”。
四爷目光移向廊下,那里正是二哥的贴身太监,没想到万岁爷带着那么多人去围场,偏偏将太子爷留在此处。
不叫太子近身,真真是有意思。
他微微点头,苏培盛就将外头的人请了进来,不外乎是些太子关心弟弟的话,四爷一一答了,又道,“今日赶了一天的路,灰头土脸的,明日一早便去给太子爷请安”。
这是应有之意,众人天擦黑才到行宫,此刻院子里还兵荒马乱一片,连晚膳都没来得及用,哪里顾得上外头,即便给太子请安,也得在洗漱之后罢。
太子为何这般心急?
心中存了事儿,晚膳用的也不香,清炖的羊羔子里头竟然尝出了膻味,四爷干脆放下碗,只夹了块黄米糕慢慢咽。
甯楚格看着阿玛没有胃口的模样,悄悄将自己碗里的羊肚丝汤推给阿玛,“额娘说胃口不好的时候,多吃些这些养胃的东西就能好受许多”。
耿清宁还是挺相信以形补形的,缺钙她就把大骨头炖的烂烂的嚼碎了吃,胃不舒服就喝猪肚鸡汤,耗费脑力了就用红油火锅烫脑花。
虽然生物书上说吃的这些大分子的东西都不能进入身体内部,只能分解成小分子才能被肠道吸收,可这小分子也是构成那个部位的小分子,说不定也能起些微末作用。
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四爷回过神来,见连稚子都要为他担忧,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当真接过她的碗,三两口便将里头的汤喝光,风卷残云般将桌上剩下的东西一扫而空。
甯楚格的杏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她好心提醒阿玛,阿玛为何会恩将仇报,竟然一点都不给她留。
她略有些委屈的回了屋子,见徐嬷嬷已经端着热牛乳在门口等着,刚看见她的身影,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这是王爷特意叫人送来的牛乳,还交代您喝完后一定要刷牙再睡下”。
唔,看来误会了阿玛,阿玛心里还是爱她的,连她每天晚上的睡前小习惯都知道。
甯楚格接过碗一饮而尽,牛乳里应当加了蜂蜜,喝起来甜滋滋儿的,香浓可口。
这草原上的牛乳和京城里的牛乳,喝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差别嘛。
她拿起随身携带的弓,用沾满松香的布去擦弓弦,又用蜡去涂抹弓身,保持油亮的外表和温润的手感。
那,阿玛到底在紧张什么?
第 182 章
热河不愧是避暑胜地, 这里的夜晚比京城不知凉爽了多少,只是,床上人却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万籁寂静, 在某一瞬间, 四爷似乎听见外头有马蹄轰鸣声,只是当他仔细侧耳去听的时候, 一切又毫无踪迹,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他掀开被子,单衣躺在床上, 看着床边的长明灯炸出一个又一个的灯花,仍没有丝毫睡意。
他干脆起身, 在房内不停地踱步,最后坐在书桌前头看自己写的折子。
其实就是很普通的请安折子,京城一切都好,上上下下的这些人也很好, 大家都很思念圣上, 恨不得终日陪在万岁爷身侧聆听教诲。
他想了想, 还是将这道折子扔进火盆里,眼下的热河简直就是一趟浑水,实在不是久留之地, 还是尽快赶回京城更为妥当。
新的折子刚写了一半, 他又停了笔。
若是这样回去, 当真甘心吗?
烛火一点点变暗, 不是该添加灯油了,而是外头的天色逐渐亮起来, 反而将烛火显得暗淡。
一大早,苏培盛进来的时候只见桌子上摊着两个折子, 像是昨夜里新写的,主子爷仍就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似在休息,只是他刚将手伸向桌子,就觉得后背发凉。
回头一看,只见床上人双眼极为幽暗的盯着自己。
苏培盛极为镇定的继续动作,就像平常在府一样收拾桌上的东西,果然,后背的视线逐渐温和下来。
他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做奴才的人都知道,常做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若是突然变了,才叫主子觉得奇怪,主子一产生怀疑,小命就危险了。
苏培盛收拾好东西,又过来伺候,他将耿清宁做的荷包挂在四爷的腰上,问道,“今日的早膳摆在哪里,要不要将二格格请来一并用膳?”
四爷撩起袍角,腰间的香包带出一阵香风,淡淡的栀子花香味,闻上去像是在宁宁的凌云台上一般让人心旷心神,“不必了,这些日子二格格怕是累坏了,叫她多睡一会儿”。
苏培盛一一应下,叫人将早膳摆上来。
靠近塞外,早膳与京中很是有些不同,各种各样用牛羊肉做的包子和煎饼,还有羊杂汤、牛肉面等等。
四爷口味素来清淡,苏培盛又另外要了四粥品、四点心等早点,但令他惊讶的是,主子爷今早上竟捡了素来不爱吃的,往日里如何端上来就如何端下去的牛肉煎饼,烤的羊肉包子竟然也用了一个。
四爷一面吃着,一面交代道,“叫徐嬷嬷把东西留在她们院子里,所有人都搬到这边来”。
带过来的侍卫本就不多,分成两处就更少了些,还是合二为一更为妥当。
“二格格若是觉得没有趣味,就让她在园子里逛逛”,四爷就着醋吃了一口面,“等明儿我得闲了,再带她出去跑马”。
苏培盛一一应下,刚将事情交代给小全子,就见主子爷抬腿往外走去,看那方向,应当是往行宫外去了。
他一面忙不迭的叫人备马,一面心中思量着,昨日不是说好了今日一早给太子爷请安吗,怎么有空去外头?
他满头雾水,仍飞快的撵上去,反正主子爷如何做他们听着就成,做奴才的,本来就不必想太多。
清晨的阳光洒在草原上,小草上点点露珠反射出光芒,一闪一闪的,分外华丽。
最中间的明黄色的御帐大而庄严,旗帜随风飘扬,上头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好不厉害。
四爷到的时候,帐外已经有不少人正在候着,他甚至还在这群人里头看见了太子的身影。
太子也要和他们一样,在外头等着吗?
御帐前,四爷没敢说话,只对着太子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太子摆摆手,二人目光短暂交视,他们都觉得对方应该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四爷就安心的等在那里。
等到太阳爬到半空中的时候,梁九功出来将太子请了进去。
四爷抬头看了一下天,旗帜的阴影正好落在太子刚才站的地方,他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见帘子被撩开,太子被人送了出来。
这么快?!
他心中一惊,面上却丝毫不显,因为梁九功已经笑眯眯的看着他,口中请道,“雍王爷,跟咱家走罢”。
四爷点点头,抬脚进了帐子。
御帐很大,皇上坐在深处的案几后头,他伏在厚重且大的案几上,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佝偻,被周围的宏大的一切显得瘦而小。
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伟岸到让人不敢直视的皇上了。
四爷低头不敢再看,在帐子里走出几步就跪了下去,将怀里的折子托举在手上,“给汗阿玛请安,汉阿玛万安”。
身边有人轻手轻脚的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四爷却只低着头,盯着满地铺着的羊毛地毯看。
虽说已经立秋,但秋老虎正盛,还需避暑,哪里会需要这种保暖的东西。
还是说,万岁爷现在已经开始怕冷了。
要知道,怕冷,这是身体衰退的老人才会有的症状。
四爷不敢再看,微微抬头,平视前方,正好看见书案后瘦弱的双腿。
宽阔深邃的帐篷内极为安静,一群人杵在地上却仿若木头,甚至能听见纸张摩挲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儿,上首才传来声音,“你倒是个有心的”。
自己过来请安,上的折子里头竟然还有老十三的。
这让皇上想去去年乾清宫里头肆意生长的薇草,没想到,他进了后宫,永和宫那里也满是绿色。
但凡被老四放在心上的人,他是一个也没落下。
不过,这也不算是件坏事。
他微微抬手,一旁的梁九功已经窜到四爷身边,笑呵呵的把人扶起来。
万岁爷面前,他们自然是没有座的,四爷谢过,垂手恭敬的站在一侧,只听见上头传来问话声。
“这回你来这边,可曾察觉此处有何变化?”
四爷全身肌肉紧绷到微微发抖,他缓缓的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思量这一路的变化,片刻后才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道,“儿臣一路上看到牛羊成群,牧民怡然自乐,虽说此处水草仿若不如往年丰茂,但大家日子都过得不错”。
他说得很委婉。
皇上笑了一声,“你呀,竟也学会了这套圆滑的做派”。
明明知道,朕问得不是此事。
“不过,你说得这些朕也看在眼里”,皇上还是被四爷说的这些吸引了心神,他沉吟着说道,“这个法子虽然耗费银钱颇多,却不伤一兵一卒,总体而言,勉强算是个好的”。
他虽然身为满族,却是这大清的皇帝,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人都是他的子民,虽说近些年他让了些利益给那些老功臣们,但底层的民众才是他的立政根基。
这很好理解,历朝历代,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的都是官员,做皇帝的都希望老百姓们能够安定的生活,才能让他的统治稳定。
不打仗,对很多老百姓来说,已经是一种极为幸福的生活了,至于能不能填饱肚皮,反正他们从祖上到现在一直都是挨饿的状态,不也能一直延续到今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四爷低头拱手道,“都是汗阿玛圣明,才有如今之盛景,汗阿玛才是百姓之福”。
皇上哈哈大笑,“朕看你不仅圆滑了些,甚至还会怕马屁了”。
四爷面色不变,看上去满是诚心实意,“儿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国库空虚,皇上破釜沉舟才有如今之成效”。
他真不是奉承,国库事关重大,汗阿玛力排众议支持他回收欠银,才会有如今之成效。
一旁的梁九功面带微笑,嘴角却在不停地抽搐,都说雍亲王冷面王爷,可刚才进来的时候顺手赏了他一个成色极好的扳指,如今又将万岁爷哄得如此开心。
那句话怎么说的,冷脸的人不拍马屁,偶尔拍一次,大家都觉得他是真心实意,绝无假话。
皇上笑了一会儿,不知怎的,突然咳嗽了一会儿,四爷正要关心几句,却见梁九功已经侧挡在他身前,将万岁爷挡的一干二净,什么也看不见。
“王爷,这边请吧”,梁九功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
他是妥妥的天子近侍,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的表现便是万岁爷的意思,但此刻四爷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只能点头应下,转头往帐外走去。
地垫柔软,四爷一步一步走的极为有力而缓慢,走到帘子处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吸气声,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惊恐的事情。
他脚步不停,头微微一偏,看见原本挂在天上的太阳被乌云挡住,周围竟然没有光线露出,外头阴沉沉的,只有草原上的风在呜呜的吹着。
太阳还未落山,竟然就是这样一副沉寂的景象。
四爷头皮发麻,挺直身板朝外头走去,刚走出御帐没多久,就看见前头的身影很是熟悉,像是太子。
耽搁了这么久,太子还停留在此处,走的又是这样慢,想来是在等他。
这时候自然不能装作没看见的。
四爷快走几步,撵上前头那人的身影。
太子的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没什么血色,但嘴角一直挂着笑,眼睛黑亮的吓人,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如果非要说的话,看着倒像是像是久病之人的回光返照。
太子放慢脚步,二人并肩走在一起,身前身后伺候的人都离的很远。
二人说了好一会子的闲话,四爷听见太子若无其事的问道,“万岁爷看着如何?”
第 183 章
四爷面不改色, 即便背对着御帐,也垂首拱手道,“汗阿玛自然龙精虎猛, 非我等能及也”。
太子用手指虚点他, 笑而不语,见他不敢言语, 确实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说起了旁的事儿,“孤听说你带了位小格格过来, 塞外的风这般硬,她能否受得住, 孤瞧着,还是京城的风水养人”。
当下养孩子确实是这个态度,恨不得将孩子养在温室里头,外头这些风雨点叶不沾身才好。
但太子真的真是这个意思吗, 还是说在劝他离开这谭浑水?
四爷先恭敬应下, 又叹了口气道, “孩子顽皮,非要跟着过来见识一番,倒是让二哥见笑了”。
太子摇摇头, 有些不赞同的道, “孩子嘛, 还是活泼些才好”。
宫里规矩大, 小小的孩子总是安静成一团,那才令人揪心。
许是想到了过去, 一时之间二人没有言语,心中却感慨万千。
子女小的时候, 父亲对孩子的心确实是纯粹又真切的,不图旁的,这样孩子健康安乐就好。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子情中掺夹了旁的东西,终归是越行越远———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是儿子,但又是旁人的父亲,怎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只能看见小小院落上的一方天空。
话已至此,剩下的就说不下去了,二人又闲话几句,不过都是儿女家常和养生之道,还未到帐篷的最外层,二人便分道扬镳,去了不同的方向。
四爷腰背挺直的骑在马上,如芒在背,直到如影随形的视线移开,他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御前的宫女太监应当是整个宫中规矩最大的地方,便是跪在刀尖上都不会呼痛的人,那他们到底看见何事,才会惊恐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
万岁爷刚才在咳嗽,难不成?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心中却如一团火一般,烧得人片刻不得安稳。
那太子呢,他知不知道此事?
四爷摇摇头,塞外的初秋已有些寒凉,这风儿吹得人遍体生凉。
他裹紧身上的披风。
这披风是宁宁惯常爱做的款式,拿素面结实的缎子做底,在脖颈处和腰腹处镶了些云狐皮保暖。
还记得当时宁宁给他围上这个披风的时候,开玩笑的说,“缎子加上皮草,标准的一级甲”。
他问她何谓一级甲,只见她笑着道,“能保护人的,自然是一级好的东西”。
四爷叫来苏培盛吩咐几句,驱使骏马一路往热河行宫的方向赶去。
只是身后随行的队伍里头,一个面容平常、任谁见了也记不住的人,悄无声息的转身去了别的方向。
这人叫李常,长得一副好模样,这个好并非是好看,而是低眉顺眼的的老实模样,进了人群里仿佛一滴水融进了海里头,顷刻间就寻不到了。
此刻,他身上又穿着太监的服饰,营帐内除了最中间的御帐不得靠近外,旁的人都给他身上披着的皮三分脸面,是以很快就摸到了侍卫处。
他左右看看,寻了个阴暗的角落呆着,人站在阴影里,脸更是明暗不清,待外头走过好几波人后,他终于看见了自己寻找的人。
也没见他如何动作,整个人便悄无声息的摸了过去,趁人在洗脸的时候,拿着帕子侍奉在那人的身旁。
隆科多洗完脸,手里就被塞进一个帕子,他惯常是被人伺候的人,当下便顺手接过,直到热帕子上脸,烫的他精神一震。
不对劲,特别不对劲。
这里皇亲国戚众多,又在皇上跟前,便是那几个得宠的小阿哥身边也只能带一两个太监侍奉,他作为一等侍卫可没有带下人的道理。
这么些日子过去,一切可都是他亲力亲为的。
唉,当真是苦也,让人尤其怀念当初身为副都统的日子。
隆科多把帕子扔进水盆里,扬起下巴指挥身穿太监服的李常倒掉盆中的水,才坐到桌旁问道,“你主子是谁,为何到此处寻我?”
李常笑呵呵的将水盆放回原位,从怀中摸出一个腰牌一闪而过,“我家主子说许久未见舅老爷了,请您喝杯水酒”。
隆科多笑了,舅老爷这个称呼真是稀罕,他姐妹家的孩子就那么几个,可没有哪一个有资格来这处的。
哦,对了,宫里死去的那个姐姐倒是有个便宜儿子。
这位爷可不是个爱搭理人的性子。
他起身上了塌,“去回你家主子,我昨夜里巡夜太晚,受了风,今日下晌午得去热河那边抓两剂去风药来吃”。
这便是应下的意思了。
李常笑呵呵的点头,替隆多科盖上被子,这才转身掩门离开,离去的路上,见着两拨巡逻的侍卫,还笑眯眯的打了招呼。
他在人群中本就不显眼,此刻笑着,更像是每个巷子里都会有的那个邻居小哥。
巡逻的侍卫看了两眼,只觉得此人极为面熟,像是刚见过似得,又见他极为自然的打招呼,想来是认识自己,或是认识身边的同僚。
李常一路顺利的摸出去,在最外围,有人牵着马在等他,他骑上马,一路风驰电掣,直奔热河行宫而去。
暑热稍退,四爷就上了街。
热河地儿虽然不大,但因皇帝每年夏日都会来此地避暑,因此就有一批商贩如同候鸟一般,随着节令做买卖。
春日里带上上好的羊毛、皮子等物进京城,再从京城进着稀罕的东西,一路跟着皇帝仪仗回热河。
等入了秋,再一路落在皇帝仪仗后半里处兜售物品,等前头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自发的组成一个小集市,许多侍卫、大人家的奴仆都会跑到这集市上买东西,等跟着进了京,又能买上许多货物带回去。
热河城中许多货郎都是因此发的家,而且这一来一往半年的时光,便够全家一家的嚼用,还能在家享受半年的天伦之乐,岂不美哉。
此刻,热河的集市上就分外热闹,有卖本地山羊、羔羊肉的,卖皮子的,还有从京城那边盛行的首饰、成衣的,甚至还有卖花的。
那卖花的中年妇人满脸通红,应当是在草原上奔波了大半日才摘回来的好东西。
四爷盯着花看了好一会儿,看那花火红一般绚烂,此刻被太阳晒着也不蔫巴,顿时让他想到了任何时候都有着一股劲儿在身上的宁宁,便叫人把花全都买下来。
那妇人千恩万谢,知晓今日遇到了贵人,远远的对着四爷这边磕头,还叫身边刚剃头的小儿子跟着一起磕头。
小全子叹了口气,把人撵回家,“甭磕了,回罢、回罢”。
若是天色晚了,这银子就不知能不能安全到家了。
众人跟在马后头走了小半集市,只觉口中干涩,便在大街上随意寻了家看着干净的酒楼。
大抵是做掌柜的都十分有眼色,见这样一行人进来,直接将小二挤到一旁,亲自领着去二楼雅座,片刻后,热河这边的特色杏仁豆腐、杏仁茶,还有这个时候独有的杏仁冰糕,全都摆在了桌上。
掌柜的笑呵呵的,“咱们这还有羊肉莜面、羊杂面也是特色,贵人可要些?”
四爷没说话,盯着茶楼外飘摇的旗看,上面还写着一个‘药’字。
这酒楼旁边正是一家在热河经营多年的老字号医药铺,凡是来热河的人,就没有不知此地的。
一旁的苏培盛连忙连扯带拽的将掌柜的拉出去,他扔了个银锭子在掌柜的怀里,“甭那么多废话,把这儿清淡的那些子菜色,一样来一份”。
在银子方面掌柜的眼睛和手就是尺,随手抛出来的这枚银锭子便是买上一整个菜本子也是够的。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应下,“是是,小人这就去办,绝对叫贵人用过一回就忘不了”。
主子爷什么样的龙肝凤脑没吃过,岂是这小小酒楼能猜度的,苏培盛懒得跟他废话,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小全子,片刻后,二楼恢复了一片宁静,只有淡淡的清风从窗外吹来。
一刻钟后,隆科多打马直奔药铺,随即提了几包牛皮纸包着的药包出来,许是一路奔波有些饥饿,他牵着马在街上扫视两眼,直奔茶楼而来。
茶楼的伙计弯腰牵马,再一抬头的时候,刚才那五尺高的壮汉就不见了人影,伙计心中也不惧,那人肯定是有事去了,要知道一匹这样的骏马可不少值钱。
隆科多已经快步上了二楼,他气都没喘匀先在桌上来回看了两眼,冲着楼下嚷道,“来一份羊杂汤,多放肚丝,少放白菜,再给爷上五个芝麻烧饼,对了,再要一罐子油泼辣子”。
掌柜自然无有不应的,片刻功夫,就亲自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上了楼,只是还没走到雅间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
啧啧,这些贵人就是讲究。
不过,只要银子到位,打工人通常是没有二话的,他将托盘递给一旁的侍从,又行了个礼才转身下楼。
小全子还未将托盘里的东西一一摆好,隆科多已经迫不及待的对着碗口喝了一大口羊杂汤,许是觉得味道不过瘾,又从旁边的辣椒罐子里头连舀了好几勺放进汤里,直把奶白色的汤变成红色才善罢甘休。
他一面将烧饼撕成小块泡进汤里,一面笑道,“实在是对不住,昨儿值的是后半夜,一觉睡到下晌午,没来得及用午膳,四爷原谅则个”。
四爷扬起下巴,苏培盛就端了一盏杏仁茶给隆科多,“舅老爷莫急,喝杯杏仁茶,仔细伤着胃”。
隆科多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视线看到一旁刚买的花儿上头,刚才他来之前已经寻人打听过了,这便宜侄子来的时候没有带什么女眷,只带了个外甥孙女。
这花儿难不成是哄孩子的?
不对,刚才进城的时候,好像看见了雍亲王府的一辆乌蓬青底的马车,周围随行的人都是太监,想来是随行的女眷才是。
啧啧,没想到,这便宜侄子竟然也是个爱花怜草的性子。
这样一想,隆科多就更自在了,他咽下口中烧饼,指着楼下有个弹唱的父女俩,“四爷要不要发发善心,救救人家?”
四爷顺着他手指看去,楼下阴影处,有个身穿素青色衣裳的女子在婉转歌唱,旁边的有一老者,拉着手中的三弦。
看着是老父弱女,好一片惹人同情景象,但实际上女子皮肤白皙,未有劳作痕迹,衣饰虽然简单,但其上有暗纹,可见衣料不菲,并非穷苦出身。
而且,这女子发间插着一朵白花,不是有意装扮便是有孝在身,若是有意装扮,岂不是咒自个儿的父母亲人,若是有孝在身,为何在此卖唱。
不过是博人一笑,骗骗有钱人家的少爷罢了。
四爷抿了抿唇,对于今日的做法头一回产生了一丝质疑。
这样的人,当真值得与其牵扯上吗?
第 184 章
四爷心里头不高兴, 面上便跟着沉下来,只是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况且, 今日是他主动将隆科多请来的。
他又抿了抿嘴角,勉强压下心中嫌恶, 对着一旁伺候的苏培盛摆了摆手。
只见苏培盛立刻弓腰应下, 片刻后便出现在那对父女身前。
那青衫女子停下婉转的歌声,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含羞带怯的抬头望向二楼雅间, 低眉顺眼的跟在苏培盛身后往茶楼这边走来。
她走路时摇曳生姿,极具风情, 一阵风悄悄吹来,露出裙底下的一双小脚。
隆科多眼都看直了,甚至连碗里的羊肉汤洒在手上都察觉不到烫。
又过了一会儿,苏培盛返回楼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呈给隆科多, “这位小娘子已经安置好了, 舅老爷随时去便是”。
隆科多愣了一下,惊讶道,“给我的?”
他有些不敢置信, 这小娘子不仅花容月貌, 还有一双三寸金莲, 便是与扬州那边的瘦马相比也不遑多让。
四爷当真舍得?
苏培盛瞥了一眼, 见四爷只喝茶不说话,便知主子爷这是不耐烦与隆科多打交道, 当下陪笑道,“舅老爷这话说的, 这地契都给您了,还能有假?”
隆科多看了朝楼下看了两眼,见一辆马车朝着远处行驶,车帘被撩起,露出一双含情美目瞧向这边———正是那位美貌的小娘子。
他面上先笑了三分,口中却是连连推辞道,“这如何使得,太破费了”。
只是他一面说着,一面不舍的捏着地契,便显得这话实在没什么可信度。
隆科多本就是个爱色之人,否则也不会和李四儿搞在一处,但李四儿此人醋性颇大,但凡看见他跟侍女在一处说话,都得挠花他的脸。
若是旁的女子隆科多也就丢开手不管了,好好叫那人领会一下承恩公的脾气,但是李四儿不同,这是他好不容易求来之人,又为她背上诸多骂名,付出太多,不知怎得,就不舍得她受委屈了。
不过热河这边天高皇帝远的,便是四儿有一百双眼睛也看不到此处来,若是能在这里金屋藏娇养个小的,岂不是美哉哉。
心中百转千回,隆科多终是将地契收进怀里,叹道,“还得是自家人呐,旁人哪有咱们自己人知心知肺”。
他正了正面色,大义凛然道,“既然是一家人,四爷有什么事儿自管吩咐便是,我这个当舅舅的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四爷摆摆手,他心中看不中隆科多的品格,本来想好的那些亲近话也不愿意往外头说了,只放下茶盏淡淡道,“最近木兰围场的风有些紧,你得守好帐篷,别叫邪风侵染圣上的身子”。
隆科多面不改色,他一拍大腿,“正是这个理呢,我这两日被风吹的都头痛难忍,圣上万金之躯可不能受了风”。
他又道,“四爷放心,职责所在,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二人说完这些,再没有旁的话,一时间只能听见屋子里吸溜汤面的声音。
四爷用完茶就起身离开,只剩下隆科多坐在原位,他摸着怀里的东西,竟发起呆来。
最近的天,看来是真的要变了。
不过,他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不然也不会敢抢岳父的小妾,再说了,富贵险中求,副都统的位置他丢了好几年,说不定能趁此机会,直上青云。
隆科多又高兴起来,他将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对着地契遗憾的叹了口气,打马直奔回木兰围场。
四爷一口气策马骑到行宫外头,坐下骏马累得直喘气,但他仍觉得那口浊气在胸肺之间难以吐出。
他将马鞭扔到身后侍从的怀里,打算带甯楚格出门换换心情。
甯楚格在行宫里逛了一上午,还碰到了以前在行宫里曾经伺候过额娘的人,赏了个荷包下去。
她正无聊着,就听阿玛说带她出去玩,当即回屋换了身骑装出来,还把弓箭也背在身上,“听说皇玛法以前曾在一日□□中一千多只猎物,我也要像皇玛法那般”。
四爷含笑看着甯楚格,只觉得自家的孩子哪哪都好。
瞧这神气的样子,便是将这原上的所有猎物都给她,也是应当的。
不过,草原虽然丰茂,但长期生活在此地的动物也比旁处的机敏许多,圣上之所以能收货颇丰,全因着下头的人一直养着猎物,等到围猎当日,一气儿将笼子的畜牲给放出来,否则光是寻找猎物都得花上大半日。
孩子有朝气是好事,他不愿意打消甯楚格的积极性,只悄悄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行宫里负责养猎物的太监就带着几笼子东西出了门。
这边,父女俩带着二三十侍卫一路奔驰,那头,雍亲王府送东西的骡车终于晃悠晃悠的到了行宫门口。
那辆乌蓬马车在里头毫不起眼。
乌雅氏只觉得全身骨头缝都是酸的,身上的衣裳也皱了吧唧的,她没空、也没心思扯平。
她脚步走得很快,满脸的疲惫中还带着些许的气急败坏,真是气煞人也,竟然每一晚在驿站里都碰不到王爷。
头几个驿站的人说雍亲王还没到,后头的驿站却说雍亲王早走了,到最后那个驿站,里头的人还笑话她,雍亲王这种天潢贵胄哪用住驿站,人家都是住行宫的。
乌雅格格越走越快,身边的翠喜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格格,慢点、慢点”,翠喜背着行囊在后头撵着,“咱们还不知道住哪儿呢”。
骡车都是停在角门处,左右都是围墙,看不到院子也看不到景儿,只有一块打京城来的人忙忙碌碌的往下卸行礼。
乌雅格格拍了拍脑门,真是气昏了头,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直接往里头钻,怕是天黑也找不着地儿。
唉,她叹了一口气,刚出发的时候有多么希翼,此刻就多么难受,她本以为这回随行定能与未来的皇上这般那般,结果一路走来,新衣裳毁了不说,人却一面也没见着。
真是倒霉。
乌雅格格捶着酸痛的腰,主要是她上辈子没进过宫,哪里知道这些贵人们压根不住驿站,只住沿途的行宫呐。
不能再这般冲动了,她缓了好几口气,站在角门边上,等着翠喜去问人。
管事面上笑呵呵的,心里也犯了难,这位是福晋送过来的,但这边行宫里头压根不知道这位。
再说了,皇阿哥们都住在此处,谁会特意给一个小小的格格安排住处呢,还不是看主子爷的态度。
那,是送到主子爷那边,还是送到二格格院子里头?
这两边他都得罪不起呐。
算球,叫苏大公公为难去吧。
管事随手指了个小太监,吩咐他把人送到苏公公那头去。
这小太监点头哈腰的应了,心中却不停暗骂,好事轮不到他,得罪人的差事他倒是一样也没少过。
心中有气,更怕被苏培盛逮个正着,这小太监把人送到四爷院门口一搁,便毫不犹豫的扭头就跑,连翠喜掏出的荷包都没要。
乌雅格格与翠喜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小太监为何一副兔子被狗撵的模样。
算了,不要赏赐正好,她还省了。
她扶了扶头上的钗环,叫翠喜上前叫门。
里头的人听见有人敲门,还以为是主子爷带着小主子回来了,忙不迭的开了门,却见到一个面生的宫女。
不对啊,主子爷身边都是太监侍奉,他也没在小主子身边见过这个宫女呐。
翠喜笑盈盈的,将刚才没给出去的那个荷包塞进守门小太监的手里,“我们格格来了,还请这位哥哥行个方便”。
什么格格?
小太监顺着翠喜的目光看去,见到了一位主子扮装的人物,他眯着眼细瞧。
这位乌雅格格怎么来了?
莫不是福晋送来的?
真不是他妄自揣测,实在是府里其他人没这个本事。
皇天老爷啊,他今日怎么这么倒霉,没跟着主子爷一块出去跑马打猎也就算了,竟然还在这处看见了本不该看见的人。
他把荷包塞回去,这烫手的银子他可不敢要,心中则是飞快的思量该如何处置,府里来的人不开门是不行的,但是主子爷没发话,谁敢叫她住这院子里。
他把门开了一半,转身去寻全公公,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全公公能量大,后台硬,应该撑得住。
小全子也没敢应这茬,去寻了全贵,全贵更不敢应下,去寻了李怀仁的徒弟李成,李成说自己眼神不好不认人,转头又去寻了小全子。
等众人你推我我推你,推嚷了好一会儿功夫,就听守门的小太监来报,说是乌雅格格已经自己寻了个屋子住下了。
这·······
众人目瞪口呆,全都一溜烟跑去看热闹,只见这位乌雅格格挑挑拣拣,没敢选四爷的屋子,在二格格的房门口被人拦住了,自然也没选。
她兜兜转转寻寻觅觅,最后选了一个里头有一瓶花作为装饰的屋子。
说来也巧,这花正是主子爷下午刚在街上买的,因没修剪装饰好,还没来得及放进主子爷的屋子里,暂时存放在那处的。
啧啧,这位乌雅格格,当真是有眼光呐。
乌雅格格确实很喜欢这间屋子,离王爷的屋子近不说,还有这么绚烂的一瓶花,不用说,这肯定是下头的人给她准备的,否则,放花干什么?
王爷还会喜欢这种娘们兮兮的东西不成?
她坐在那里静静地欣赏了一会花儿,突然,她有个大胆的猜想。
难不成,这花是四爷特意为她准备的?
第 185 章
乌雅格格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首先, 这儿的女眷只有她一人,花儿自然只能与她相配。
再者,她头一回见四爷穿的衣裳就是这样郁金群的颜色, 配上同样颜色的花, 颇有些有回忆往昔之意。
最后,这花儿名叫萱草, 又叫宜男草, 相传女子佩戴萱草便可生下男孩,寓意得男、多子。
二格格一个小丫头片子, 屋内自然不能放这样的花草,置于四爷, 就更不可能了。
不知不觉,乌雅格格的脸就红了。
说起来表哥对她还算不错,当年她年幼不知事,那般口出无状, 表哥都能饶她性命, 可见表哥心里还是有她的。
只不过往日在府里的时候, 表哥被那个妖艳至极、矫揉做作的女子给勾住了魂而已,一到这地儿,没有旁人, 他便立刻想着她了。
一想到这里, 乌雅格格坐不住了, 她急急起身去翻找行李, 口中则是喊道,“翠喜, 翠喜”。
那些收拾东西什么的小事就先别忙活了,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是眼下最最要紧的事儿。
主仆二人忙的脚不沾地, 净面梳妆、发饰衣裳,还有铺好的床。
翠喜还一路询问到膳房处,使了银子要了上好的一桌席面,还特意买了一壶尹逊川烧锅酒坊上贡的佳酿。
听说府里头有人就是喜欢与四爷对饮,借酒邀宠,既然别人行,她们格格自然也是可以的。
乌雅格格拿帕子挡住满面羞红,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天色渐晚,甯楚格已经收获颇丰,她不让侍卫们帮她拿着,只学着传统做法将那些猎物全都绑在马背上。
随风跑起来的时候,小小的人影简直要被猎物给挡住了。
四爷看着自家闺女,也觉得手痒,抽出弓箭对准了不远处一只灵敏的鹿。
风中,一支箭矢直奔鹿的眼睛而去,鹿甚至来不及发出嘶嘶哀鸣声就已经倒在地上。
甯楚格驱马凑近一看,只见那鹿被箭矢穿脑而过,不禁暗暗乍舌,因为她虽身怀巨力,她的猎物大多是穿身而过,相比之下准头还是差了些,像眼睛这样只有一点点大的地方,她不是很有自信。
“阿玛,你好厉害!”甯楚格发自肺腑的赞道。
四爷不禁挑眉,自家闺女这是把他当成弘昼在夸呢,这语气和当初赞美弘昼吃完一碗蛋羹时一模一样。
他想着嘴角就露出笑来,因着宁宁直白的性子,孩子们也养成了这般直接赞扬的习惯。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四爷双腿微夹马腹,驱马凑近甯楚格,将多年前他的阿玛传授给他的法子传授给自己的女儿,“眼中只盯着一个点,但眼角要能瞥见你的箭和你的弓,想着这支箭射出去后会经过的地方”。
他举起弓箭做了一个示范,“这支箭射出去不是为了猎物,而是为了验证你刚才想到的路径”。
箭矢嗖的一声射向半空中,只见一支鸟儿扑腾着翅膀,身上插着箭矢坠落在不远处。
侍卫策马过去,又是穿脑而过。
甯楚格面上满是疑惑,她很难理解阿玛所说的,什么叫看到就能打到。
四爷驱马靠近闺女,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我们二格格已经很厉害了,况且离木兰秋狝还有好些天呢,别急”。
甯楚格点点头,额娘说过,人就是在不断地学习新东西的过程中,若是停下接触新的事物,头脑就会衰老,就不愿意再学习新的东西了。
她觉得额娘说的很对,古人都说老古板、老固执,不就是人老了之后只愿意坚持老一套的那些嘛。
她可不能这般,甯楚格一面在心中默念阿玛教的技巧,一面举起弓箭。
咻咻咻声不绝于耳,父女二人满载而归。
晚膳自然就是这些猎物了。
鹿肉切片炙烤,兔子就来个烤全兔,从天上射下来的飞鸟,就隔水炖个清汤,正好润燥。
剩下的全都分给今日一块去的侍卫们,他们也不用讲究太多,直接围成团,升起篝火,抹上调料,再配上一箩筐的烧饼和羊汤,就是极为丰盛的一餐。
不过,主子们自然是讲究的,总不能带着一身的马燥味用膳,是以院子里早就备好了热水。
热水洗去了尘灰,也洗去了一天的疲累,苏培盛一面在心中骂那群小兔崽子,一面瞧着主子爷的面色,觉得此刻的时机还算不错,才开了口,“主子爷,府里头来人了”。
四爷微微睁开眼,他在热河这边,福晋那里肯定会往这边寄家书,前院也有书信、物品往来,还有庄子上等等,有人来算不上奇怪。
苏培盛将干净的衣物放在浴桶旁边,他低头不敢看主子爷的脸色,“除了书信,还有乌雅格格,也随着一块来了,就住在您书房旁边的屋子里头”。
四爷眉心微皱,这个时候还有人过来添乱。
他从浴桶中起身,张开双手任由旁边两个小太监拿着大块的细棉布替他擦身子,口中则是吩咐道,“看好她,别叫人出来乱晃悠”。
到底是娘娘的母家,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此刻将人送回去,难免伤了娘娘的脸面。
全当猫儿狗儿的,圈个窝叫人待在里头罢了。
四爷定下基调,苏培盛自然明白该如何处置,他正待弓腰退下,却听见外头传来喧闹声。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苏培盛悄悄抬眼一看,果然从主子爷看出了不豫之色,他动作又快了三分,恨不得立刻将外头人的嘴给堵上。
翠喜还在跟守着门的太监商量着,“这位大哥,我们格格那里已经备好了酒菜,麻烦您通传一声,我们格格绝对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门口的太监其实是有些犹豫的,虽说他知晓主子爷看重耿主子,但是男人嘛,不都那回事,这儿又没有旁的女子,有人在一旁陪着解闷总比孤枕寒衾来得快活。
况且,这不是还有旁的好处嘛?
他正虚虚挡着,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巴掌,正想骂人,回头却看见了苏大公公,在旁人面前挺直的腰板立刻就弯了下去,“有什么吩咐苏公公只管开头便是,小的皮结实没什么,就怕您的手疼”。
苏培盛翻了小太监一眼,没有眼色的东西,嘴甜也没用,他客气的将翠喜推攘的远远的,“好丫头,你跟你们主子一路上也累了,就别在这站着了,快回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叫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太监过来,“这儿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格格若是有什么吩咐,叫他们二人去便是,千万别跟他们客气”。
翠喜哪里愿意,都是内务府出来的,苏公公的意思她一听就明白了,这哪是帮她们的,明明就是两条看门狗。
只是还没等她说些什么,就被那两个壮实的太监给拖走了,其中还有一个太监从腰间扯出一条汗巾塞进了翠喜嘴里。
那太监还不忘笑着奉承,“苏公公您就放心罢,小的一定伺候好主子,绝不会劳动主子的腿儿”。
苏培盛满意的点点头,这位乌雅格格有着一个好姓氏,虽然总爱折腾,但是只要主子爷觉着情分还在,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就不能用太过分的法子。
他叹息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屋子,只盼着这位乌雅格格经过这回能够老实一些,别把亲戚情分给折腾没了,毕竟,那才是她下半辈子的保障。
乌雅格格哪知苏培盛的用心良苦,她远远的便看见翠喜被人挟持而来,忙上前迎了几步,见她嘴里还塞着个不清不楚的东西,一左一右两个太监被她用眼神狠狠地剜了好几眼。
她一把拽下那个脏兮兮的东西,柳眉倒竖,张口就要骂人。
翠喜只来得及干呕两声,还没吐完,忙抬头对着乌雅氏轻轻摇头。
这些都是伺候四爷的太监,得罪不起。
乌雅氏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将心中的这股子邪火给压下来,她一把推开这个两个腌臜的太监,亲手扶着翠喜进了屋。
翠喜挣扎着躲开,“格格,您身上穿的是新衣裳,可千万别被弄脏了”。
即便没有弄脏,扶着她,肯定也会被弄皱的,到时候见着主子爷就不美了。
乌雅氏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想着这个”。
翠喜到底还是被扶着进了屋,被安置在凳子上坐着,手里还被塞了盏温茶。
“说吧,是不是前头那些人又给咱们脸色瞧了?”乌雅氏坐在一旁,气呼呼的说道。
前头那些人看人下菜碟都是常事,瞧这样子,指定又是给翠喜脸色看了。
翠喜还没喘匀气,又伸手给乌雅氏倒茶,省得主子一个劲的生气,气坏了身子,“奴婢还没见着王爷,就被苏公公给赶出来了”。
乌雅氏将还温热的茶水一口气饮尽,茶盏重重的放在桌上。
这些狗奴才,他们哪里知道表哥对她的心意。
说来说去还是怪她自己之前说错话,导致她自进府开始就没得过宠。
哼,她一定要跟表哥好好说道说道,叫表哥把这些不长眼的奴才全都撵出去。
她想着就站起身,打开房门,恨不得立刻就跟四爷告状,却被两座肉山堵在了门口。
为首的那个还算客气,笑呵呵的道,“乌雅格格,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奴才二人便是,至于外头,就不劳您贵脚踏贱地了”。
乌雅格格嗤笑一声,连词儿都用错,还要意思在她面前装大尾巴狼。
她扬起下巴,斜睨二人,“滚开,我要见王爷”。
两个太监异常铁面无私,乌雅氏无论是训斥还是恐吓均未能得偿所愿,只能气呼呼的回转。
翠喜终于缓过来劲儿,上前扶住乌雅氏,担忧的问道,“主子爷是不是生气了?”
否则,为何会突然将她们主仆二人禁足。
翠喜还有更深一些的担忧,若是她们俩一直待在屋子里出不去,是不是就会像当年的宋格格一样,再也无法现于人前。
乌雅氏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表哥为何会生我的气?”
她刚来,又未曾做错事,退一万步说,表哥即便生气,也与她无关,定是外头那些琐事缠得人不能分神。
想来也是,表哥可是以后要做皇帝的人,外头的事情令人烦扰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没事儿”,乌雅氏安慰自己的贴身宫女,“去,把窗户打开”。
她自己则是从梳妆台那里拿了一把梳子,静静地坐在窗边。
小轩窗,正梳妆。
她要给表哥一个机会,让他主动发现她的美,从而了解她的善解人意,再被她打动,共谱一首凤求凰。
乌雅氏一切都准备妥当,外头的天色也逐渐暗下来,月色和珠光混合照在她的脸上,显得蜜桃似的脸上莹润一片。
果然,四爷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放慢了脚步。
第 186 章
乌雅氏心口狂跳, 面上也露出三分喜意。
果然,那些小贱蹄子的法子就是好用。
如此说来,上辈子也是怪她自持福晋的身份, 不屑于用小妾的那些手段, 早知道这么有效用,应当更早的对表哥用才是。
毕竟这辈子的她若是得宠, 就是未来的皇妃娘娘, 若是肚皮再争气些,未来的承恩公落在乌雅府的头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乌雅氏手持檀木桃花梳慢慢的梳着鬓角的碎发, 又将左脸悄悄的转向窗外,这个角度的她更好看些。
院子里一行人的脚步随着四爷的动作放得更慢, 身前提灯的小太监偷偷的瞥了一眼窗边的人。
怪不得主子爷看的移不开眼,白日里也没觉得这位乌雅格格这么好看呐。
院子里的一行人完全停下来,只见四爷又盯着那窗户大开的屋子看了好几眼,扔下一句话, “叫人给乌雅氏挪个屋子”。
“对了, 花留下”。
说完他抬脚便走, 前头提灯的小太监压根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又赶紧闭上,急急追了几步, 才将光亮照在主子爷脚下的那片青石砖地上。
苏培盛哎了一声应下, 说实话, 刚才是有那么一瞬间, 他以为主子爷当真看中了乌雅格格,心中百转千回, 想着该如何向她解释撵人的事儿。
这下好了,嘿, 根本用不着解释。
他挥挥手,叫自个儿的徒弟小全子亲自去办这件事,自己则是麻溜的前去撵主子爷了。
小全子遗憾的叹了口气,他也想跟着主子爷、小主子一起去见识一下炙鹿肉,这种壮精骨的好东西,哪怕捡一点主子剩下的残羹冷炙也是好的,说不定太监吃了也有效用呢。
哪怕一丁点也是好的。
真倒霉。
他转回身,挥手叫门口那两个奉承的太监闪开,亲自进屋抱起了花瓶。
乌雅氏的喜意僵在脸上,不对啊,刚刚表哥明明都停下来了,怎么又走了,还叫人拿花是怎么回事?
这花可不是旁的东西,这可是表哥对她的心意。
小全子心情正不好,他板着脸传完话,见乌雅格格跟她的侍女都是满脸不敢相信的样子,更是不耐烦,连一丝笑都挤不出来,“别怪咱家不给您脸面,这可是主子爷亲自吩咐下来的”。
许是想起那年在花园里那个冷酷无情的眼神,乌雅无措的站起身,到底是心有不甘,她讷讷的问了一句,“这花儿?”
小全子冷笑一声,“乌雅格格,请罢,奴才还赶着去伺候主子爷跟小主子呢”。
有些人怎么就这么大的脸呢,这花就是烂在泥里,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肖想的东西。
小全子心里挂念着鹿肉,携着花儿转身便走了。
身后,脸色苍白的翠喜扶住摇摇欲坠的乌雅氏,她不仅害怕,还特别心疼格格。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乌雅氏无力的坐在椅子上,心中则是细细回想表哥的神色,还有那小太监的话。
是了是了,一定是耿氏那贱人生的小崽子缠住了表哥,表哥脸上明明出现了怀念的神色,怎么不是对她有情呢。
等到二人挪到后面的后罩房处,看着潮湿阴暗的房间,乌雅氏心中更恨。
只是,人素来都是不忍心责怪自己的,面对不可抗拒之人也不敢责问。
乌雅氏跺了跺花盆底,发出沉闷的巨响。
都怪耿氏!
*
甯楚格这些天简直要玩疯了,无论是她,还是张凤仪、明玉、阿敏等人,全都晒成了小泥鳅一般。
等到木兰秋狄那一日,在一众人群里黑的格外显眼。
四爷一面觉得不合规矩,一面又舍不得拘束自家闺女,况且,他的女儿,想如何就如何,谁敢嫌弃。
被围在最中间的皇上也盯着看了好几眼,这么些年了,从来没见过爱新觉罗家出过这样的小格格。
这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这个肤色,可见没少在外头晃荡,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调皮的小子呢。
不得不说,这身子骨肯定康健。
皇上停滞了一瞬,若是他的公主都有这样的身子,想必就不会惧怕草原上恶劣的风,冬日的雪,也就能在草原上活下来。
而不是几乎年年都有丧事。
皇上又将视线挪至一旁的老四,没想到,老四看上去规矩挺大的,私下里对自家孩子倒是十分溺爱。
不过,他看两眼也就罢了,身边太子已经将御用的弓箭呈上。
木兰秋狄的第一箭素来是由皇帝射出的,而且射中的必定是鹿,取逐鹿天下之意。
皇上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拉开弓弦,片刻后,不远处的那只鹿应声倒下,侍卫驱马过去又飞快回返,“正中眉心”!
一片喝彩声中,皇上垂下手,挡住了微微发颤的手腕。
他的目标是那只鹿的眼睛。
皇旗挥舞中,所有人驱马奔腾,都想获得第二名射中的殊荣,也就没有人看见眼下这一幕。
甯楚格被拘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阿玛不许她上前。
她也明白,相比起旁人的高头大马,她的寻风实在是太小,她也实在太小。
可是她真的很想展示自己的实力。
寻风感受到主人的焦躁,跟着踱步起来,一时间,好好的一匹骏马竟然跟磨坊里被蒙住眼睛的蠢驴一般,只知道追逐自己的尾巴。
甯楚格一个不留神差点被转晕,她放松夹紧马腹的双腿,从荷包里掏出糖块,伏趴在马背上递到寻风的嘴边。
皇上坐在高处,眯着眼睛看下头的众生,或许只有天真的稚子眼中才不去追逐那些功名利禄,才能注意到身下朝夕相伴的人,又或者是有空去关照一匹马儿。
皇上莫名的有些触动,隐隐的还有些羡慕,他挥了挥手,指着甯楚格对左右道,“去,把那个老四家的小姑娘带过来”。
四爷提着羚羊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闺女毫不客气的坐在万岁爷的下首,甚至还举起杯子与那至尊之人遥遥相碰。
一时间,四爷的魂几乎都飞了,心中百转千回,但还是抵不过舔犊之情,即便有‘贵不可言’之命格,他也不愿让甯楚格留在这贫瘠的草原。
他撩起袍角,快步走到御前,刚行完礼便听见不远处爆出一阵阵喝彩声。
“太子果真勇武无双,竟射中一头恶狼”。
“太子颇有先祖之风,实乃我大清之福也”。
“太子文武双全,幸也幸也”。
四爷咽下喉间的话,此刻皇上应该是没空听他说话了。
果然,片刻后,众多王孙贵族簇拥着太子来在御前,太子也一改往日文弱苍白的形象,一身戎装,气宇轩昂。
四爷默默往旁边挪了挪,这样的太子多久没见过了?
十年,二十年,还是更早的时候?
还记得当初在上书房的时候,太子的骑射功夫在众兄弟中就是数一数二的,但这些年说话做事,总是一番文人做派。
虽然这样更符合江南文人士子对太子的想象和要求,但宗室这边还是颇多怨言————总觉得太子为了讨好汉人,丢了满族祖先的气派。
皇上也跟着众人一起笑起来,满脸的骄傲欣慰,口中还在不停地赞道,“不愧是朕的儿子,朕也算是后继有人”。
太子则是一脸的孺慕,“都是汗阿玛教的好,儿臣才能有今日成就”。
一片父慈子孝,四爷抬头看了一眼甯楚格,只见她正拿着本挂在腰间的小弯刀,片着桌上的羊腿,还用一片紫苏叶子包起来吃。
这是宁宁教的吃法,说是荤素搭配,荣华富贵。
虽然他不懂这句话的来历,但如今看着甯楚格的模样,应当并未受到外界影响。
四爷松了口气,真是好孩子,即便受了冷落,也这般荣宠不惊。
他有些庆幸,幸好在这一点上甯楚格没有随他,而是像极了宁宁。
‘荣宠不惊’的甯楚格被万岁爷亲自带走了。
四爷说小孩子不懂规矩,怕冲撞了万岁爷,皇上就说小孩子活泼好些是好事。
四爷又说小孩子会哭闹,怕扰了万岁爷的清净,皇上就说,小孩子能添些热闹,他那里正觉得冷清。
四爷还说小孩子夜里离不了熟悉的人和床,怕是第二日没有精神陪万岁爷。皇上立刻叫人把甯楚格的奴才们全都带过来,顺便把整个屋子原样搬进帐篷里。
反正,抗争不得的四爷只能任由甯楚格跟着万岁爷进了御帐,还在御帐旁边拥有了一个很大的帐篷。
甚至比他刚特意求来的帐篷还要大上许多。
唉,真是老子不如孩子。
即便如此,四爷还是进了远处稍小些的帐篷,他还是放不下心来。
皇上就指着他笑,“你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性子,什么都丢不开手,你这样,非得操心死不可”。
四爷叹了一口气,性子这种东西当真是天生的。
他小时候就养过一条狗,名字也叫百福,当时的还是小四的他几乎抢了抱狗太监的所有活计,无论是洗澡、梳毛,还是做衣裳,样样都亲自给它安排得好好的,一直养到百福老死,都不曾假于旁人之手。
虽然兄弟们都笑话他对狗比对人亲,但他就是这样一个性子,这辈子怕是都改不了了。
就像如今,兰院里,又养着一只百福。
当然,还有一个人。
舍不得,丢不开,放不下。
第 187 章
甯楚格一跃成为木兰围场上最炙手可热之人, 每日都陪伴在圣驾之侧,聆听皇上教诲。
四爷面上看不出什么,身上的衣衫却一日大过一日, 腰身比刚来热河之时足足瘦了三寸。
甯楚格倒是适应的挺好的, 在她看来,眼下的生活与往日并无太多不同, 既规律又有趣味儿。
晨起跟着皇玛法打一套八段锦, 再带着张凤仪一起去跑马,回来洗漱后用早膳。
早膳后, 她在御帐中读书,皇玛法就在一旁看折子, 不过,有的时候皇玛法会考验她的识字能力。
比如说,叫她替他读那些奇奇怪怪的折子。
好奇怪,上头的字她都认识, 为何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有何含义。
唔, 大人真是奇怪。
当然, 甯楚格不仅是大清的巴图鲁,读书这种小事对她而言也是信手拈来,绝不存在半点难度。
而且每当她读完一沓折子, 皇玛法就会摸着她的小脑袋, 毫不吝啬的赞美几句。
满帐篷的人也会跟着笑起来, 那个胖胖的梁爷爷还会给她端来很好吃很好吃的点心, 比额娘院子里的点心还要美味。
“皇玛法,您这里的大师傅真的好厉害”, 甯楚格吃得双颊鼓起,像个小松鼠一般, “这点心做的甜而不腻,里头好像不是牛乳,吃起来膻味稍重,奶味偏淡,唔,倒是像羊奶”。
梁九功笑出满脸的菊花褶子,“我的小祖宗,您的舌头可真是这个”,他一面说着一面举起大拇指,“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这道贵妃红里头添加的正是羊奶,最适合像您这样的小主子用了”。
羊奶相较于牛乳来说更细致,更容易克化,最适合老人和孩童食用————但再给梁九功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这条好处。
甯楚格笑眯了眼,她一面谦虚的摆摆手,一面饮茶顺下口中的点心,“可惜,我弟弟不在”。
这种好东西,就应该一家人一起分享,若是叫额娘知道她偏吃好东西不带额娘,定是会偷偷伤心的。
皇上摘下眼镜,伸手捏了捏被压红的鼻骨,心中搜寻片刻,便记起老四家的那个小的,“你说的可是弘昼?”
他素来博闻强识,又精力旺盛,年轻的时候更甚,当年侍奉太皇太后到遵化疗疾之时,都记得宫中几位公主打耳洞之事。
况且,弘昼起名也不过是近两年的事儿。
甯楚格笑着点点头,“是啊,弘昼是个小胖墩,可爱可爱吃甜食了,只是额娘怕他坏牙齿,一天只准许他吃一块”。
皇上静静的看着眉飞色舞的小姑娘提及自己的兄弟亲人,他记得甯楚格的额娘耿氏,这是个德妃随手赏下去的格格,如今看来倒是个有福气的,为子嗣偏弱摸老四诞下一女二子。
没记错的话,老四还曾为此人请封侧福晋,只不过被他压了下去。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每位皇子的后院都不能太过安宁,况且,皇上的眼眸暗了暗,关于老四他还另有安排。
不过,这个耿氏倒是胆大,竟然敢插手子嗣的教养,怪不得会养出这样一个胆大的小姑娘。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只听见她还在小嘴叭叭得不停说着话。
“还有那个襁褓里只会哭的小五,有一回我偷偷把糖给他舔了一下,当时他的眼睛比屋子里的长明灯还要亮”。
甯楚格说着说着,因提起家人露出的笑容又在不知不觉中淡下来。
这里虽然很好玩,但是她还是想弘昼,也想小五,还有窗户下头的栀子花,围墙上攀爬的金银花。
当然,还有一直在院子里等她的额娘。
小姑娘的心思全然写在脸上,丝毫不懂掩饰半分,不像宫里长大的孩童,刚懂事便知面对至尊之人只能笑脸相迎。
许是年岁大了,皇上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软了不少,“既然咱们甯楚格喜欢点心,这郭樟就赏给你了”。
郭樟就是做这个点心的御厨。
一旁梁九功微微躬身,“皇上,郭御厨的药膳……”
郭樟曾经靠药膳治好了皇上的失眠症,是再妥帖不过的一个人,怎能轻易赏给别人呢?
不过,皇上只是微微抬眼,他就不敢再说下去。
皇上随手拿起一个折子,“诺,这个折子里有不少生僻字,朕猜,你绝对不认识”。
刚谢完恩的小姑娘不知不觉就被折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伴随着孩童清脆的声音,梁九功轻手轻脚的将帐篷里全部的灯盏点亮,一时间里面比外头的天色还要亮上三分,他回头瞅了一眼这对尊贵的爷孙,望着外头阴沉沉的天,裹紧了身上的太监袍子。
他打算亲去叫晚膳,郭樟既然赏给别人,总得发挥一下最后的效用才是。
梁九功一路急走,路上还遇到了熟人,苏培盛说起雍亲王最近用膳有些不香,特意去膳房要了冷淘来吃,二人闲话两句,又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夜幕低垂,草原上本该闪烁的星光被不知哪里来的乌云遮挡,营地里黑乎乎的,挂着的众多气死风灯摇摇晃晃,却照不亮脚下的路。
梁九功心中微沉,一路催促身后的小太监快些,再快些。
小太监手中的膳盒沉的压手,身子都被坠的歪向一旁,他也不敢说旁的话,只盯着脚下模糊不清的路看,生怕不小心绊倒,摔了膳盒————若是误了万岁爷的膳点,他们就是有一百条小命也是不够赔的。
他正聚精会神的盯着脚下,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亮光照得脚下的路一清二楚,
谁会为他这样不个不入流的下等人提灯照路?
小太监心中有些奇怪,只是这种好意在宫中格外难得,他抬起头,想记住这个好心人的面孔,却看见不远处的天空被映的通红发亮。
走水了!
小太监握紧手中的膳盒,颤颤巍巍的喊道,“梁总管·····”
梁九功心中不妙更甚,他回头骂道,“闭嘴”,万岁爷看折子用坏了眼睛,但他的眼睛可没坏,从北面烧起来的那场大火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好好的营帐内为何突然会走水,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边梁九功仿佛狗撵一般直奔御帐,御帐外稍远处一个较小的帐篷里,四爷也察觉到有些不对。
外头脚步声凌乱,还有不少各色人等叫嚷走水了,可是杂乱的声音下面压着马蹄轰鸣的声音,甚至还有刀剑相撞金鸣声。
他心口狂跳,猛然站起身,手已经握紧腰间的一把弯刀,这把刀削铁如泥,最近在木兰围场里,他便是安寝时也将其放在枕下,时刻不敢离身。
“李常”,四爷喉咙有些发紧,声音甚是沙哑,“照计划行事”。
李常低声应是,身形如鬼魅般隐没进夜色中。
四爷在帐篷里转了几圈,他四下巡视,可惜御帐周围不得携带随身侍卫,便是武器也多被收缴,自然找不到想到的东西。
他只能将一旁沉甸甸的披风裹在身上,急急走了几步后,他又转向那个比御帐稍微小些的帐篷,那个属于甯楚格的地方,是完全按照热河行宫的院子里布置的,周围还有属于她的奴才。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屋子的墙上挂着甯楚格的弓箭,而且外头守着的奴才除了徐嬷嬷和张凤仪之外,剩下的那些个原本都是庄子上的护卫。
此刻,任何一个属于自己的人都显得弥足珍贵。
御帐素来是最显眼的,平时就有众多侍卫拱卫在侧,如今左右两侧的侍卫更是全副武装,身上的甲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四爷脚步极快的走到帐前,却被两把寒刀挡在外头。
难不成皇上把他当成今晚的乱党之一?
四爷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儿臣胤禛求见汗阿玛”,他说着放下手中的弯刀,又举起双手,示意手中已经再无武器。
门口的侍卫不说话,仿佛一截不知事的木头一般杵在原地,片刻后,御帐的门帘被撩起,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从里头挑起帘子,“雍亲王请进”。
四爷头一偏,弯腰就进了帐篷,帐篷里好几个小太监挨个跪在门边,身旁是足以能挡住半个身子的食盒。
往日明亮似白昼的帐篷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只有长明灯在一旁提供微弱的光芒。
四爷脚步迟疑,这些日子甯楚格终日伴随圣驾,即便未曾有心询问,他也知晓万岁爷的眼睛一年不如一年,需要更明亮的烛火才能看清楚东西。
还有刚才那个小太监,他从未在万岁爷身边见过此人。
心中有所怀疑,他走得便更慢些,立在门口高声喊道,“儿臣胤禛给汗阿玛请安,已经很晚了,儿臣来将甯楚格领走”。
话刚落音,帐篷里火光大亮,御案后皇上坐在龙椅上,手里还牵着甯楚格,“老四?你怎会在此处?”
见甯楚格好好的,四爷的心先放下了一半,只是还未说话,外头传来刀剑金鸣声,帐篷被长枪挑出几个大洞,好些个全身刀甲的侍卫从洞中跳进来,看见一旁跪着的太监举刀便砍。
刀锋相向,这几个太监浑身发抖却只知引颈就戮,只有最小的那个太监还对生命有着眷恋,举着食盒挡了一下,喷香的膳点洒了一地,倒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御帐的帘子被人高高的撩起,擐甲执兵的太子从外头进来,他见到四爷丝毫不觉得惊讶,还笑道,“老四,你今日可是来错了地方,汗阿玛想见的人是我才对”。
四爷佯装怔住,他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牵着甯楚格的皇上,只能将脑子里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甩出去。
他脚步悄无声息的挪向皇上那边,口中则是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二哥若是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太子嗤笑一声,没管四弟装傻充愣的话,只看向御案后的皇上,“汗阿玛,你猜,这里近万的侍卫当中,有多少是忠于您的,又有多少是忠于孤这个大清太子的”。
皇上脸上一片惨白,若是知道太子叛变,外头多少人想着从龙之功,恐怕立刻就会引起哗变,但他笃定太子不敢如此行径,李世民千古一帝,但每次提及必然有玄武门之变。
太子背不起这个恶名。
只是不知为何,他握着甯楚格的手却在不停的颤抖着,“朕待你如珍似宝,你为何·······”
太子仰天大笑,“如珍似宝?笑话,天下岂有做了四十年太子的道理?!”
只要他一日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就有无数人跟随他,就要背负起无数追随者的希望,但朝堂上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皇上。
“您知道吗?”太子叹道,“您老了”,甚至老到下头的人担忧,再晚一点,就会错过从龙之功。
皇上已经难以抑制全身的颤抖,哪怕坐在龙椅上,也难掩老态龙钟,没人注意到至尊之人的眼角似乎有水光闪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保成,念在你我父子情义,此刻你若是放下刀剑,朕,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太子用袍角擦拭弯刀上的血污,“汗阿玛,回不去了”。
利益挟裹着人、事往前走,从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停留,无论何人,都得为支持他们的那些人背负起责任。
万岁爷有那些欠国库不还银的老臣,他身后也有推着他走的众人。
他挥了挥手,御帐中立刻混战一片,刀剑接触之时的金鸣声,外头的厮杀声,混在一起,沸反盈天。
账外,躲起来的月亮不知道何时悄悄从乌云后钻出,被大片大片的火光染成红色。
一轮血月静静的看着下面的人,亘古不变。
第 188 章
外间, 血月静静的挂在半空。
御帐中短兵相接,四爷一脚踢翻一个侍卫,抢下他腰间弯刀, 护在身前, 又找了个机会,直奔龙椅而去。
甯楚格警惕的看着周围, 手中只有一把小小的片肉弯刀, 她努力的瞪大双眼,却被满眼的血色惊得几乎拿不住刀。
伴随着皮肉剖开的声音, 浓郁的血腥味在帐中弥漫开来,就连明黄色的龙椅上也溅上了不少血迹, 还有几滴血飞在小姑娘粉雕玉琢的桃子脸上。
甯楚格伸手摸了一把,细嫩手掌上猩红血色几乎让她吐出刚吃的美味点心。
原来,人和动物的血,好像真的有些不一样。
四爷从披风遮挡中掏出属于甯楚格的那个特制弓箭, 他一面挡着看不清面容的刀甲侍卫, 一面用脚将弓箭踢过去, 口中还嘱咐道,“甯楚格,找个地方躲起来”。
一个半大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 只盼着万岁爷能够分她几分慈爱之心, 放过她一条性命。
甯楚格被脚下的弓箭唤回神, 正巧, 紧紧握着她手的那个大手也不知不觉中松了力道,她连忙后退, 钻到龙椅后头。
多少也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四爷心中松了一口气,但甯楚格在皇上身侧, 无论如何,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只能尽量朝着皇上靠拢。
太子爷带来的侍卫众多,万岁爷身边的几个太监和侍卫便是再衷心不二,终是双全难敌四手,眼见着皇上身边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几个也狼狈不堪,几乎个个身上都有伤口。
四爷也拱卫在皇上身前,胳膊上已经有好大一个血口子。
太子挥挥手,身边的刀剑声渐渐低下来,他站在众将领身前,“汗阿玛,念着你我父子多年情谊,只要您愿意用印,您就还是孤的好阿玛,而且今日所有参与此事之人,孤,概不追究”。
这便是明着挑拨了,四爷眼角扫过,看出有人面色微变,产生迟疑之意。
这本就是太子的目的,说着,他还朝着四爷微笑示意,在他身后,有一小太监捧着明黄色的卷轴上前。
这是一个已经写好的退位圣旨,只待用印后便可昭告天下。
皇上气血翻涌,一时间恨不得冲上前将太子打一顿,当年因为二立太子之事,他曾在朝堂上与马齐大打出手,如今,这个他护着的太子却想要他的命。
梁九功看了看闪着寒光的刀剑,身子不由自主的软下去,跪着抱住眼前已经暴怒至极的人,“皇上、皇上,保重龙体要紧呐”。
眼下皇上的身子可经不住任何刺激了。
爆发的火山之后只有余烬,皇上面上的神色也终于恢复平静,眼神转如深潭水一般平静无波,他对那小太监招招手,“来,将太子为朕准备好的‘圣旨’呈上来”。
那小太监心中一喜,这圣旨若是在他手中用了印,日后说不定他就是下一个梁九功。
四爷上前挡了一步,“汗阿玛,不可·······”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是那小太监心怀不轨,如春秋专诸鱼腹藏匕那般,又当如何。
皇上只摆摆手,不再说话。
跪在地上的梁九功无力起身,只拿眼睛直勾勾的在小太监身上扫射,恨不得用眼神把小太监的皮给拨下来仔细检查一番。
四爷心里暗叹一口气,他上前几步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圣旨,既然已经选择站在皇上这边,他心中也不怕事,当下打开卷轴仔细查验一番,才呈给皇上。
皇上神色平静的将圣旨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他叹完这一句,视对面的众侍卫如无物一般,随意走了两步,又顺手拔出腰间的匕首扎进那个小太监的心口,刚刚还在做着美梦的小太监唇边溢出一丝鲜血,瞬间就没了气息。
皇上用这个‘圣旨’擦了擦匕首上的鲜血,淡淡的看着太子,道,“看在你尚有些良心的份上,今日朕,饶你一命”。
太子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外头灯火大亮,不知哪里来的侍卫在营地里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胸前印有‘扑’字的制式衣裳,而属于太子的那些侍卫全都被压跪在地上。
原来除了帐篷里的这些侍卫,外头的人已经尽数被擒了。
大势已去。
太子面上血色全无,手中长剑落在铺着羊毛地毯的地上发生闷闷的声响,他无奈苦笑两声,“汗阿玛,还是您技高一筹,儿臣又输了”。
皇上抿着嘴,脸上的皱纹尽显,“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之人,朕,终其此生,都不愿再见你”。
太子面上一片平静,帐篷内众人几乎人人带血,他却浑身清爽,连辫子都没乱一下,他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求道,“儿臣今日所带之人都是受于儿臣胁迫,请万岁爷绕他们一命”。
太子身后的众人早已泣不成声,随着太子跪倒在地,甚至有人膝行至太子身侧,“士为知己者死,为太子大业献出性命,乃是我等幸事”。
皇上恨恨冷笑几声,“沽名钓誉之辈”,他转身背对众人,顺便隐藏自己面上的表情,“这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便是杀光他们九族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在父母看来,孩子便是犯了天大的错处,俱都是年少不懂事,肯定是孩子身边的人巧言令色引诱所致,在他眼中,这些人自然全都是该死的。
这些话虽然冷酷至极,却是他肺腑之言。
太子叹了一声,成王败寇,不过如此,若是今日他胜为王,这些人加官晋爵不在话下,如今身为输家,自然要承受后果。
时也,命也!
人群中有一看不清面容之人却不信命,他猛然站起身,拿起身上一直背着的弓箭,手指连动,射出箭矢。
既然已经九族尽诛的结果,何不大胆拼上一把,老皇帝若是薨逝,太子继位自然理所应当。
此人动作极为迅速,又素有小李广之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箭矢如流星一般直奔皇上后脑勺而去。
梁九功瞧见了这支箭,他连忙推了一下皇上,但他自己全身软绵绵的,又是跪着,使不上半分力气,只是让万岁爷的身子晃动了一下而已。
四爷立在另一侧,脑中电光石火一般显现皇上在这里薨逝后导致的种种后果,他认命的上前一步,挡在皇上跟前。
万幸,甯楚格没事。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走马观花式闪现了人生的三十多年,最后停留在一张微醺的桃花面上。
这世间当真让人无比眷恋。
可惜。
预计的疼痛没有袭来,四爷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有两只箭矢,一只乃正常的制式箭,另外一只箭矢则是短小箭杆,浅紫色缠线,黑白尾羽,箭身刻有幼鹰图案。
这枚短箭将近在咫尺的箭射歪在地。
他刚松一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阿玛!!!”
四爷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说甯楚格真的很棒,终于做到他教她的技巧———看到什么就能射中什么。
只是,下一刻,极速的箭矢带来的剧烈冲击将他带倒在地,胸肺之间,传来一阵剧痛。
哦,原来小李广之名,不仅能像李将军那般射箭没入石棱中,还可做到一弓两箭。
失去意识之前,四爷庆幸的想,幸好他比皇上高了许多,本来射向后脑勺的箭矢只到他的胸口处。
感谢娘娘纤细高挑的个头。
*
京城郊外,耿清宁突然觉得心中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人直喘不上来气。
她看了一眼天色,本就天黑了,又或许因为要下暴雨的原因,外头什么也看不清,像是被一块黑布给罩了起来。
屋子闷得厉害,她便打开窗户,倚在窗前,偏偏雨水未至,一丝风儿也无,哪里都沉闷的让人心慌。
耿清宁捂着胸口,只觉得往日里清爽的栀子花香此刻浓烈到几乎让人眩晕过去,她趴在窗台上喘了还好几口气,只见院中的灯盏旁边聚集了好些虫豸,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挡住了烛火之光。
到底是怎么了?!
耿清宁只觉得自己好像要失去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心中空落落的,难受至极。
她站起身,吩咐小贵子带人再熏一遍虫蚁,又直奔弘昼与小五房中,摸了两个孩子的额头,问了孩子们今日的精神,方才放下一半的心。
她转身又去了书房,自从父女俩出发之后,几乎每三日就寄来一封信分享路上所见所闻,有手绘的路线,有路上的美景,有当地的特产,甚至还有草原上漂亮的花儿。
耿清宁盯着面前的琉璃罩,里头有绚烂的花朵在盛放,看着特别像现代的永生花,又像是假花。
她打开一旁装信的盒子,又重温了一遍甯楚格的信件,她说是这花是阿玛在街上买下的,又吩咐工匠将其制成干花。
她也跟工匠学了一手。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副画儿,正是甯楚格用花做成的押花画。
画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盼您忘忧。
是的,这个在草原上极为出名,极为受人喜爱的萱草,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忘忧。
耿清宁看着画,唇边忍不住溢出笑容,她爱惜的整理着信件,将信按照日期整齐的收纳在盒中。
七月十六,七月十九……八月初三,八月初六。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今日是八月十一。
信件已迟了足足两日。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骤起,酝酿了一整晚的乌云终于砸下豆大的雨滴。
风雨已至。
第 189 章
李怀仁冒雨而来。
外间的雨下得更大了, 栀子的叶片被风雨打落在地,静静地躺在泥土里,任由雨滴汇聚成串从上流过。
油纸伞根本挡不住这样的雨势, 李怀仁光溜溜的脑门上已经满是雨水, 顺着脖颈往下滴,身上的太监袍子和脚下的靴子早已湿透, 踏在青石砖的地面上, 一踩一个水印子。
怕弄脏了主子的屋子,他拘谨的立在门口打了个千, “回耿主子的话,确实没收到王爷和小主子的信”。
一旁的葡萄见他整个人都湿透了, 忙倒了碗热茶塞进他手里,又拿来干帕子。
李怀仁谢过后,才端起热茶小口啜着,青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丝血色。
葡萄微微摆手, 自从四爷把这人留下来给主子看院子之后, 他来兰院的时候连绣凳都不再坐了————看来是把自己当成半个兰院的人了, 既如此,就应该多关照些。
见耿清宁面上忧虑未减,李怀仁放下空空的茶碗, 又道, “许是外头的雨要早些, 耽搁了送信也是有的”。
不是他政治不敏感, 实在是热河据此路途遥远,三日准时一封信已是极难, 偶尔有两日稍晚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耿清宁看了一眼外头的大雨,是啊, 这里是车马极慢的清朝,怎可能像现代那样,一个电话打过去,或是一个视频甩过去,就能知道彼此的情况。
当下,因着这一场大雨,即便是官道,马蹄会陷在泥泞里,车轮也会落入泥坑中。
不准时才是常理。
只是道理她都懂,心还是如同处在蒸笼一般,连身上的都觉得黏腻一片,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在身上肆虐,根本就静不下来片刻。
“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耿清宁僵着身子,头也蒙蒙的发沉,“但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明日,你派个人去府里头问问情况”。
看看到底是单单她没有,还有所有人都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只呆呆的盯着李怀仁躬身应下,又看着他的身影冲进雨滴织成的雾中。
葡萄轻手轻脚将潲雨的窗户的关了半扇,结果风吹来雨滴敲打在窗户上,发出砰砰哒哒的响声。
耿清宁吓了一跳,有一瞬间那声音特别像是雨滴打在塑料棚上的声音,恍然间,她竟不知今夕何夕。
葡萄担忧的扶住她,“主子,夜深了,该歇了”。
耿清宁顺从的躺在床上,看着葡萄一盏一盏的熄灭火烛,屋子里只剩下一盏长明灯还在幽幽的发着光。
她看了一会烛火,努力闭上眼睛,但身上的锦被许是有些厚重,只觉得后背上有密密麻麻的汗珠要钻出来,她只能掀开被子。
半关的窗户缝里头吹来丝丝秋夜的风,带着水气,还带着透骨的凉意,把人的骨头缝吹的发酸。
到底是秋日了,耿清宁翻了个身,再过四天便是中秋。
那是个团圆的日子。
屏风外,守夜的大丫头白梨一夜都能听见翻身的响动,但第二天一早,她只见主子粉面桃腮,眼神发亮,看上去竟然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真不愧是主子啊,熬了一夜竟然还是这么好看。
白梨偷偷的看了一会儿,又听外头的小丫头来报,说是富察夫人求见。
她知道这位富察夫人,自从主子见过这人一回之后,这人便跟个狗皮膏药一样粘了上来。
当然,她不是故意说上三旗家的贵夫人是狗皮膏药,只是这位夫人每三日必会接着拿信的名头来求见主子,偏偏主子还就吃她这一套,每回都应,还相谈甚欢。
白梨气哼哼的想,这个觉罗氏都快抢走了葡萄姐姐在主子心中的地位,便是酸她两句又怎样。
咦,今日这个富察夫人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莫不是又跟那位富察大人吵架了?
她竖起耳朵,打算听上两句再走,可惜被葡萄给拽了出去。
葡萄指着她的脑门笑骂,“死丫头,就你心眼多,快别听了,主子有吩咐,去后院把陈大夫叫过来”。
白梨不喜欢这个差事,准确的说,她不喜欢去后院,每次去后院都麻烦的不得了,又得换衣裳,又得洗手,多去后院几回,手上的皮都秃噜掉几层皮下来。
但主子的吩咐又不能不听,况且,经过上回之后,她也学精了,要做主子想做的事情,而不是自以为是为主子好的事。
她可聪明伶俐了,以前只是不知道如何做而已,有人教,她立刻就会。
白梨正想着,后院已经近在眼前,陈大夫埋首在牛群里不知道在捯饬什么东西,她喊了好几声才知道应。
陈大夫不会是天天跟牛在一处疯魔了罢?嘶,有可能,这些日子他也越来越瘦,几乎都不成人形了。
陈大夫眯着眼睛好了好几眼,才认出来人是主子身边的大丫头,机械的洗了手换了衣裳,才跟在她身后去了兰院。
白梨有些害怕,这人一路上都不说话,一直在想什么,看着怪吓人的。
不过,她很快又被抱着东西离开的觉罗氏吸引了心神,这人,回回来,回回都有赏赐,真是气煞人也。
白梨还没缓过来这口闷气,就见主子已经交代完事情,兰院里上上下下忙成一片。
唉唉,怎么回事,她就出去办个差事,怎么都忙着收拾起来了?
要回府了?!
她正歪头看着,突然被葡萄甩了一帕子,“还愣着干嘛,你想留在这儿?”
白梨一蹦三尺高,王府那么富贵,她可不想留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西街那口豆汁焦圈儿她都好久没吃了,还真有些想的慌。
嘿嘿,回去享福去喽。
*
热河行宫里,乌雅氏几乎要用花盆底将屋子里的青石砖磨出光亮的印子。
她快要闷坏了。
虽然在这里一日三餐没有被亏待过,但是她只要想出门。
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就堵在门口,可怜她与翠喜打也打不过,骂也没有用,只能一日日的在这屋子里闷着。
翠喜手里正做着主子的衣裳,她出了个主意,“要不,奴婢陪您聊天解闷儿?”
乌雅氏烦躁的走到窗口,翠喜与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那些话,车轱辘一般轮番说,也没得意思。
正巧,外头廊下有一个宫女经过,怀里还抱着东西,乌雅氏仔细一瞧————竟然是萱草。
说实话,一看到萱草,她浑身都有些不舒服,特别是这些日子冷静下来之后,她愈发的觉得这萱草与她犯冲。
那日,表哥明明看到了她,结果却被萱草吸引了心神,还把她撵到眼下这间破屋子住。
肯定是萱草的错。
乌雅氏看向外头的人,那宫女难道就不怕因萱草惹祸?还是说,这东西有旁的名堂?
她招招手,冲着那人喊道,“那个拿着花的宫女,对,就是你”。
两个小太监扭头看了一眼,这位主子人也没出去,便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又转过头说起木兰围场上的新鲜事。
红秀有些惊讶,她不认识这个主子装扮的人,但到底是个主子,她也不敢不应,便福了个礼,拘束站在窗前,“不知道您有什么吩咐?”
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
乌雅氏挑眉,“你这小宫女,你可知手里抱的是什么花?”
红秀悄悄打量了一眼,没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只能斟酌着说道,“回主子的话,这是草原上的忘忧草,又叫母亲花”。
乌雅氏伸出自己纤细白嫩的手,看着染成嫣红的指甲,她嗤笑一声问道,“那,你可知道你大祸临头了?”
翠喜从活计中抬头看了一眼,格格这个性子当真跟个孩子似得,心里头藏不住事儿,自己都不知道因为何事惹恼了主子爷,倒是对这个宫女发起善心。
红秀迟疑了一瞬,“不知您何出此言?若是奴婢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您直说便是”。
乌雅氏见这种蠢人就烦,就像一个府里头的武氏一样,看不懂眼色不说,还胆小怕事,只是好人做到底,她叹了一口气,“就是你怀里的花,惹了大祸了!”
红秀一惊,这花怎么惹事,况且,这明明就是王爷的吩咐,又怎会因此获罪。
她捏紧了手中的花,“奴婢,奴婢都是按吩咐办事,况且,这花儿是耿主子与小主子最喜欢的花,您莫要吓奴婢”。
乌雅氏本懒洋洋的靠在窗前,温言她打了个寒颤,浑身的刺儿跟着炸开,她眯着眼尖叫,“什么?你说什么?这是谁最喜欢的花?”
红秀被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几步,又觉得不合规矩,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不敢妄言”。
乌雅氏气得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耿氏,又是耿氏!
府里头碍人眼也就算了,如今来了热河,还有她的小崽子碍人眼,连跟她有关的花儿也碍眼极了。
一瞬间,乌雅氏气得面容几乎扭曲,恨不得立刻将耿氏抓到面前,抓花那张勾引人狐媚脸,让那个狐狸精再也勾引不了表哥。
翠喜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上前替她可怜的格格顺气。
乌雅氏整个人倚在翠喜身上,指着红秀骂道,“把这个贱婢·······”
她正说着,突然听见前头传来阵阵喧闹声,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在叫嚷。
让开·······主子······受伤·······出血······
乌雅氏顾不得窗外跪着的人,她竖起耳朵仔细听。
就连守着门口的两个小太监伸长了脖子听。
表哥受伤了?
乌雅氏再顾不得什么花儿草儿的,她急急站起身往门口冲去。
稍胖些的太监伸手拦住人,他一面想知道外头的事儿,一面又因差事在身,只能守在这里,语气十分不耐烦,“格格,您还是进去歇着罢”。
翠喜从屋子里冲出来,一面抱住胖太监的胳膊,一面嚷道,“格格快走,奴婢替您拦着”。
胖太监一身的肥肉,颇有几分力气,又全无怜香惜玉之情,他甩了两下,翠喜就如同破布一般甩在地上。
他还想上前追赶乌雅氏,却被身旁稍瘦些的太监拽住了衣角。
胖太监有些不明所以,稍瘦些的那个只能与他耳语几句。
主子爷若当真受伤了,身边总得有个贴心人照顾着,满院子,可只有这一个名正言顺的内眷呐。
许是这个原因,乌雅格格顺利的到了一墙之隔的前头,见到了胸前、胳膊上都绑着绷带的四爷。
他正靠在榻上与苏培盛说着话,“莫要跟府里头说这边的事儿,省得她们担忧”。
尤其是宁宁,她虽然是个万事不爱操心的人,但事关他与甯楚格,宁宁肯定坐不住,又要自己吓自己了。
苏培盛笑呵呵的,“依奴才浅见,这伤还是得跟耿主子说一声才是,您这边总得有人伺候着,奴才们粗手粗脚的,细致这一块儿,怕是不如耿主子万一呐”。
况且,主子爷如今受伤,耿主子指定心疼极了,之前的一切,应当都能一笔勾销了罢。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主子爷素来就是这个性子,便是想让耿主子过来,也不会明说,只能靠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劝上几句罢了。
乌雅氏还未来得及站稳,先剜了苏培盛一眼。
耿氏,还是耿氏。
定是这老货天天偏帮耿氏,才会让表哥将她这个表妹抛之脑后。
不过,如今表哥受伤,这侍疾的情分总该落在她头上了罢。
“表哥!”乌雅氏颤着声音,眼中的泪水如珍珠一般滚落下来,好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你怎会伤的如此之重?”
她捧着心口,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妾身该如何苟活于世?”
一旁的苏培盛见主子爷的眉毛皱成了一团,上扬的嘴角紧紧的抿起,可见刚刚还不错的心情,被这动作神态都极为离谱的乌雅格格给毁的个一干二净。
他一面狂给徒弟使眼色,一面拦在她面前,不叫她往主子爷身上扑,“乌雅格格,您怎么出来了?有什么吩咐叫奴才们去办便是”。
乌雅氏被他拦住,新仇旧恨一起涌向心头,当下便狠狠地剜他一眼,“你这阉奴,表哥如今受伤,身边离不开人,若是耽误了照顾,你担当的起吗你?”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本来就是常理,况且,人越没有什么,越怕旁人提及什么。
苏培盛嘴角抽搐了好几下,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影子,既然乌雅格格不想要命,他也不必枉做好人,他虚虚的挡住来人,为难的看向四爷,“主子爷,这······”
四爷皱着眉头思索,乌雅氏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眼下他身边确实离不开照顾,况且,这边的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宁宁来这里也还算安全。
他轻咳一声,“乌雅氏言之有理,既如此,苏培盛,你便叫人送一封信给你耿主子罢”。??
苏培盛与乌雅氏面面相觑,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见疑惑。
合着刚才屋子里头的这场闹剧,四爷他是压根没瞧见呐。
乌雅氏除了疑惑,更多的是恼怒。
耿氏,耿氏,怎么又是耿氏。
表哥竟然为着那个狐狸精三番两次的下她的颜面,一时间,她气红了双眼,冷笑一声,“表哥倒是心心念念着那耿氏”。
“可是耿氏心中根本就没有你,”乌雅氏只觉得心中有一团火在煎熬着她。
四爷这样,前世的丈夫也是这般,这些高高在上的男人,借着自己天然的权势和地位,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只知晓欺辱她、压制她。
“你可知,她为了不生下你的孩子,回回都喝那避孕的零陵香”,她越说越痛快,只觉得两辈子都没有这般肆意过。
她不好过,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乌雅氏笑得癫狂,说话却轻声细语,如同毒舌吐芯,“表哥呀,那耿氏·····”
“她根本就不爱你呢”
第 190 章
从京城到热河的官道上, 有好几辆马车正在路上不疾不徐的走着,马蹄嘚嘚的敲着地面,溅起阵阵沙雾。
毕竟不是前两日暴雨刚过的时候, 那些被雨水冲散的灰尘又悄悄的回到了路上。
官道上其他的人都不由自主的离得远了些。
不单单是这尘灰的事儿。
这马车通身乃黑楠木所制, 车身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拉车的马儿形体俊美健壮, 更重要的是, 旁边还跟着十来个侍卫。
有侍卫也不稀奇,可那身上穿的, 腰间挂的,亮瞎人眼的甲胃和弯刀都是管制品, 普通老百姓家便是巨富,也不敢如此装扮———定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
但他们也不舍得离得太远,跟在这样的人身后,这一路便再也不用怕什么匪徒之流了。
白梨没注意身后, 她坐在车辕上晃荡着一双小腿, 只觉得初秋的风分外让人舒畅。
过了一会儿, 她用胳膊肘戳了戳旁边的葡萄,“本以为咱们是要回府里呢,没想到竟是去塞外, 我这辈子, 还是头一回出远门哩”。
要知道多少包衣, 这辈子压根就没出过京城, 一辈子在府里头待着,伺候主子直到老死。
她能跟着主子去塞外一回, 放在整个包衣旗里头都是能吹三年的事儿。
葡萄笑拍她两下,“不去吃焦圈和豆汁儿了?”
白梨慌不迭的摇头, “不去不去,再也不去了,还是主子的差事要紧”。
主子的好些东西都在这里,还有弘昼阿哥的玩具,小阿哥的奶娘,都在这些马车里头,容不得半分闪失。
不过,白梨瞧了瞧身边众多带刀的侍卫,有这些人跟着,绝对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匪徒敢过来。
她心里想着,又拿眼去望那些拱卫在马车周围的人,主子爷的这些侍卫和演武场上的那些个小子当真十分不同,听说不仅是功臣之后,个个还有官职在身。
若是能嫁给哪个侍卫做当家夫人,岂不是鲤鱼跃了龙门?
葡萄笑眯眯的看着白梨通红的脸,“好姑娘,知道你长大了,等见了主子,我便替你求个恩典”。
这些侍卫都是主子爷赏给主子的,虽说都是与兰院息息相关之人,但若是能系得更紧密些,自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听了葡萄这话,白梨却丢了那些旖旎的心思,反而发起愁来,“也不知道主子此刻到了没有”。
马车刚走了两日,主子就嫌慢,还给她们出了一个算数题,问路程三百里,一日走六十里,多少日才能到,若是一日能走百里,又该何时到。
白梨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还未曾算明白,便见主子已经用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将小阿哥绑在身前,又带上李怀仁与七八个侍卫,眼见着便看不见人影了。
葡萄在旁跟着叹了一声,主子自在惯了,嫌弃马车走得慢也是常理,但此去热河还剩有将近二百里路,主子还带着两位小主子,能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吗?
她念了两句佛,只盼着主子能早日与主子爷团聚。
许是葡萄的祈求得以被神明聆听,耿清宁骑马不过耗费一日半的时光便到了热河———本也只剩一百八十里路了。
只是不知为何,热河的大街上却没有多少人走动,来来往往竟然是一片肃杀之意,甚至还有许多带刀侍卫在来回巡逻。
难道是,朝政方面出了什么事?
耿清宁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不是父女二人患病就好,那年生病的事,哪怕是现在她还心有余悸。
但紧接着,她又倒吸一口凉气———她在做什么蠢事?
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若是当真信件推迟的原因不是生病,而是与那夺嫡之事有关,她带着孩子们过来,岂不是给别人送来全家桶?
还不如在京城苟着,即便四爷夺嫡失败,大不了被圈禁在府里。
一想到这里,耿清宁只觉得浑身发软,几乎握不住缰绳,直到怀里的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才惊醒她。
是啊,为了甯楚格,她不可能不来。
甯楚格是她头生的女儿,是她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对她而言是意义非凡,无论如何,她都会来这一趟的。
她甩了个空鞭,甩掉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是莫要自己吓自己了,才康熙五十年,没到夺嫡白热化的时候。
甯楚格一定会没事的。
马蹄嘚嘚敲打青石砖,一行人飞快地奔向热河行宫,有李怀仁这个太监总管在,又有雍王府的腰牌,一路顺利的进了行宫。
众人在侧门处下马,前头打探的人已经送来了消息,说是四爷仍住在春好轩。
耿清宁还记得这里,上回侍疾的时候,她与四爷就住在此处。
一想到这里,便不由得感慨万千,当年头一回来此地之时,弘昼还只是她肚子里的一颗小豆芽,如今都能绕着这个院子跑上三圈。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耿清宁一面叹息时光如流水一般,一面踏进了院子,无需旁人引路,她便熟门熟路的寻到四爷的房间。
不过,怎么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她四下一看,只见不少人缩着脑袋在墙角站着,正房的房门竟然没人守着,所有人都是一副既不敢远离,又不敢上前的畏惧模样。
这模样她熟,四爷肯定又在发脾气了,
唔,既然有空发脾气,应当父女二人都是平安的。
不过,耿清宁摸着下巴,要不,她等会再过来?她可不想去做出气筒,去哄那个炮仗。
说走就走,她转身便寻甯楚格去了,没有丝毫留恋。
李怀仁眼巴巴的在原地站着,他望了望耿主子离去的身影,不知该撵上耿主子,还是该留在此处打探消息。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立在原地,招手唤来他的徒弟李成。
外头,师徒俩小声嘟囔着近况,屋内却是寂静一片,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四爷胳膊上的白色纱布逐渐透出几丝血色。
应当是太过用力导致的伤口渗血。
苏培盛心口狂跳,这伤口是前日所致,怎会在今日突然挣开,他缩了缩肩膀,甚至不敢偷瞄主子爷的脸色。
什么劳什子爱不爱的,到底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花,怎么突然就这么吓人呐。
还有这位乌雅格格,竟然敢如此放肆,怕不是在屋子里关疯了罢。
但是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有几分眼色的,他不等主子爷吩咐,甚至顾不得规矩尊卑,随手拿起旁边本用来包扎伤口的面帕,就往乌雅格格的嘴里塞。
他实在没有胆子再听她吐出的任何一个字。
四爷眸色暗的吓人,往日清冷俊逸的面容阴沉下来,屋里众人只觉得从脊背处泛起一阵阵的冷意,喉咙干的发涩,一时间连口水都不敢吞咽。
被目光订在原地的乌雅氏,更是全身如置冰窖,甚至不自觉的在微微颤抖,仿佛被猛兽扼住了喉咙。
性命攸关之时,丢失了好些日子的理智终于回归,密密麻麻的悔意爬上她的心头。
面前之人可不是自家那没出息的丈夫,这可是雍亲王,未来的雍正皇帝,刚才那些话怎么就破口而出了呢。
莫不是被谁用巫蛊之术给魇着了?
四爷嗤笑一声,是的,是他着相了,旁人怎会知晓宁宁对他的一片心意,又怎知宁宁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情谊。
只是,只是……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来气。
那支箭虽然被披风所挡,到底还是伤到了他的肺腑,才会呼吸之间都有着淡淡的疼痛。
说不清楚是哪里痛,只知道这痛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心间又直奔心底,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缓解胸肺间的疼痛。
乌雅氏见状,哪怕是心里再知道不该激怒眼前人,但她的脸上还是忍不住同时出现嘲讽和快意的表情。
看,即便一个人嘴上不承认,心中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四爷闭了闭眼,仿佛苦心维持的遮羞布被人一瞬间扯下,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后,唇边反而抿起一个好看的幅度。
就带着这仿佛尺子量好幅度的微笑,他摘下手腕上带着的佛珠,对着左右吩咐,“乌雅氏,再不必留了”。
扔下这句话,他抬脚便走,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苏培盛低声应下,一面琢磨着这个不必留了是什么意思,一面叫小全子将这位乌雅格格绑了拖回她自个儿的屋子,又忙不迭的去撵起身外出的主子。
他刚追到门口,就瞧见一个不可能在这的人站在门口。
李怀仁怎会在此处?他不是该陪在耿主子待在庄子上吗?
苏培盛揉了揉眼睛,应当是这两日照顾受伤的主子爷没睡好,老眼昏花所致。
前头脚下生风的四爷已经走到书房门口,他一脚踹开书房大门,骂道,“还不快滚过来?”
苏培盛吓了个激灵,他望望仍旧杵在这没消失的人,又瞧瞧主子爷,忙连拉带拽的扯着李怀仁,一路小跑到四爷身边。
瞌睡就送来枕头,主子爷发火就来了出气筒,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
“主子爷,你瞧瞧谁来了”,苏培盛几乎笑成了一朵花,每一丝褶子透着股喜气洋洋的劲儿。
他一把将李怀仁推到四爷跟前,“叫奴才说呀,定是耿主子心里头牵挂您,这才把人派来的”。
李怀仁不留神被人推了一趔趄,但主子爷当前,他顾不得跟这个老货算账,忙跪下磕头,“奴才李怀仁叩请主子爷金安”。
四爷不自觉的站住了脚。
这是他留给宁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