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1
柔仪带着金乌和素娥出现在山间。
雪地里,如三团火。
天地间其他人轻声呼道:“是穹旻!”
这对兄妹一模一样的容貌,而她眼下点着两颗小痣,着红衣劲装,拿黄金长剑,手上还有一双标志性的红色贴肤手套。
这些人认错也不无道理。
只有顾千秋,一眼就看出了她是柔仪,而非穹旻。
柔仪静悄悄地盯着顾千秋,良久,才沉声道:“顾盟主,别、来、无、恙啊。”
百年没在世人面前出现过,她沉声,若男若女,也不会令人觉得突兀。
那些人还真以为是顾千秋曾经的风流债上门了。
顾千秋道:“别乱攀关系,跟你不熟。”
柔仪眼角和眉梢都向上挑,却没有媚意,只剩下凶意,露出讥嘲:“看来,你的同悲盟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啊。你我都是可怜人,又为何要露出这种看不起我的眼神?”
顾千秋反问:“我有吗?”
柔仪道:“有啊。这漫山遍野的,可都是来杀你的,而我,旧府之内,谁不对我俯首帖耳、忠心耿耿?”
顾千秋淡淡:“素娥吧。她看起来,好像更喜欢穹旻。”
周围悄悄听八卦的人有些没听懂。
但柔仪的脸色沉了下来。
顾千秋也讽刺地提起嘴角:“那你又为何要穿着他的衣服出来?是指望我会睹物思人、手下留情?”
柔仪说不出话来:“……”
顾千秋摇摇头:“算了,没空跟你废话。就一个问题,你是参与的?还是谋划的?”
柔仪温声道:“参与如何?谋划如何?难道顾盟主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定我的罪吗?”
顾千秋道:“你甚至在旧府之内都赢不了我,还敢来我的地盘挑衅?有点坐井观天了啊,家主。”
柔仪怒而反问道:“你还当这里是’你’的同悲盟吗?连逢春剑都碎了,啧啧,要不您看着这漫山遍野的人,再说一遍呢?”
顾千秋没看任何人:“我在哪里,同悲盟就在哪里。我拿着什么剑,什么剑就是逢春。懒得跟你废话,拔刀吧。”
柔仪面色难看,又骤然想起当初。
旧府的凤凰天生的脸盲,她认顾千秋,并不是靠五官的。
而是靠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这种感觉,普天之下只有她认识、拥有。
当初旧府之内大火焚尽梧桐树,庭院楼阁烧成白地,他却引百里风雨化作一剑,在烈火和雨幕之中,轻飘飘地看她。
然后……出乎意料的,手下留情。
至此,柔仪天生的、古怪的、强烈的好胜心完成了转移。
不是一同长大的胞弟,而是这个叫做顾千秋的外来人。
百年不见,顾千秋的目光和当初逐渐融为一体,别无二致。
她甚至能在他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千里雪山,烈火灼灼。
柔仪浑身凉了百年的血都热了起来,将凤兮剑丢下,猝然拔出了凰兮刀。
那黄金的薄窄弯刀在雪地里如此耀眼。
顾千秋震剑在手,叹:“自寻死路。”
一对一,自然是没问题的。
但奈何现在场面人太多,大家一看要打起来了,好机会,于是也不再犹豫,都跟疯了一样抓住这最后的稻草,举起武器,嗷嗷叫着就往下冲。
一时间,电光火石的灵力乱飞。
顾千秋觉有些棘手,刚一犹豫,就见天边一道金光极速飞来!
同悲盟不设禁制,这道剑光若条金龙降世,把雪山雪地全都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金光,每个人都被普照在光下。
轰隆──!
剑气余波震动八百里山脉。
下一秒,仇元琛落在顾千秋身边。
他说道:“帮亲不帮理,诸位,小心了!”
接着,就见一团乌云唰唰唰地飞过来。
再仔细一看,那分明是上千名离恨楼的弟子,全是剑修,手中的剑早都拔出来了,挥舞着,乌泱泱的嗷嗷叫,如狼似虎。
一时间,山上的反贼们军心有些乱。
离恨楼无情道人均小仇元琛,江湖上的盛名端的是“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那一挂的。
怎么说呢?
人家修道,琢磨的是究竟如何提升自己、如何修身养性。
他们修道,一天到晚琢磨的是我究竟杀了谁才能证了无情道。
可以说是修真界的恐怖分子了。
现在,他们数千人像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进人群里。
顾千秋一扭头:“……”
仇元琛说: “不用太感谢我。”
顾千秋莫名笑了一下:“没打算谢你!”
仇元琛问:“杀谁不杀谁?”
顾千秋答:“天有天命、人各有命。现在天下大势刮到这里来,谁被吹到,看命了!”
如此混乱的环境,还能分得清杀谁不杀谁么?
仇元琛道:“好啊!”
说罢,两人没再继续扯皮,纷纷拔剑,杀进人群!
顾千秋一剑撞上柔仪的凤兮,火光四射,力胜千钧。
这种情况谁都不会留手,一打起来的灵力非常盛大,四处乱蹿,有点不分敌我地把山上的人全都给震得头晕眼花。
不过离恨楼弟子虽修习的是帝鸿三百式,但得赖于仇元琛偶尔会学顾千秋的剑跟他们实战演习──也就是楼主锤人,弟子挨揍。
俗话说得好,世上本没有会打架的人,挨打的多了,就有了。
离恨楼弟子们马上就找到了曾经被狠锤的记忆,游刃有余。
但这些来围剿的就没那么多技巧了。
毕竟,同悲一脉单传独苗,他们也不能指望顾千秋和郁阳泽跟他们天天喂招。
一时间,山雪和火光冲天。
山下,郁阳泽抬头去望,再一次深深地嫉妒了仇元琛。
若他……
若他早生些年岁,此时站在他身边,会不会是他呢?
渐渐的,所有来参加仙盟大会的人都沉默了,围满整个惊虹山脚,乌泱泱的。
而且还有更多的人在赶来的路上。
于人间抬头去望,便可见数万仙修如蝗虫过境,令众生惶惶。
山上,霜雪如春水流落,沸腾起来,又瞬息间被冻成坚冰。
这把剑虽差一些,但是顾千秋用了很久,与他的灵力极为相配。
都不用接触到实质,只用剑气轻轻扫到柔仪,她即刻就会觉得五脏六腑里的血脉都被冻结成冰,又被她用暴虐的灵力冲开,重新滚烫。
如此反反复复,非常痛苦。
但柔仪一点都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死死盯着顾千秋。
大概天底下所有鸟雀看人时都是如此,静静的、死死的、瞳孔不会摇晃,偶尔歪一下脑袋,便令人陡然生出被看穿的感觉。
但顾千秋通通都用霜雪明回敬了。
打着打着,柔仪便有些力不从心,但她又不愿意承认。
便忽然弯腰屈肘,用凰兮挥了很没章法的一刀。
顾千秋瞬间就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霜雪明“铛”的用巨力横拍在凰兮刀上,直接震在柔仪胸口。
瞬息间千万次的震动,直接让柔仪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顾千秋道:“这里可没有梧桐树,你要开天命跟我打,小心我没死,金乌和素娥反而在天命范围内死于非命。”
柔仪并不搭话。
顾千秋又道:“再说了,你死之后,旧府可就没人守了。真不怕我家心狠手辣的小徒弟去把你家扁毛鸟全都抓回来当坐骑么?”
柔仪森森一笑:“我死之后,穹旻可就没人能掣肘了。”
顾千秋冷漠:“哦,然后呢?关我什么事?他要毁灭天下,就去问问天下答不答应呗。”
柔仪跟他没话聊,猝然间一伸手:“剑来!”
刚刚在地上的凤兮剑猝然飞至她左手中,一把剑、一把刀。
顾千秋道:“你还会这招呢?厉害,厉害。”
这些话,他是真心诚意赞的。
毕竟顾千秋曾经也想过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但最后的现实是,除了剑,其他都学得稀松二五眼。属于那种,偶尔用用,或许可以神来一笔,但更多时候,被人追着打的那种。
但落在柔仪耳中,就变做了赤裸裸的讽刺。
“……”柔仪飞身如鸟雀,一剑一刀,配合得如行云流水!
只几个呼吸之间,顾千秋“铛铛铛铛”的不知道挡了多少刀剑,猝然间有些左支右绌起来,连连败退。
柔仪见势大好,当即追着出刀剑。
“顾千秋!”她现在又不虚伪地喊他顾盟主了,“你后悔么?你说啊,当初那么对我,你后悔么?!”
顾千秋嘴角一抽。
还好没让郁阳泽听到。
这姑娘发一张嘴就是疯话,搞得他好像是个负心汉一样。
但实际上,顾千秋第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她提的是哪一茬。
一秒钟之后,才知道她问的是:当初留她生路,后不后悔。
莫名其妙。
简直和穹旻一样莫名其妙!
顾千秋认定他们旧府的鸟全都是如此莫名其妙的弱智。
铛!
一刀一剑同时下劈,顾千秋抬霜雪明去挡,脚下开裂。
柔仪居高临下,靠得非常近,凤眼中火烈烈。
“……我问,你后悔么?”
顾千秋故意露出一个求饶的表情:“你想听什么答案?你说,我直接说给你听就行了呗!犯不着如此拼命!”
Chapter 222
秋珂长剑飞旋,又灵又巧。
她与移山的长老已经不知道打了多久,身上无可避免地出现了伤痕和血迹。
只有那把漆黑的长剑,黑到了一定程度,所有血迹在其中都被吞吃,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却只能看见触目惊心的黑。
这里也因为顾千秋的剑气而开始下大雪。
身后的孤妍弟子们,无一人逃跑,全部奋勇举剑相迎,杀得也是红了眼。
渐渐的,山上出现了很多人的尸体。
但是因为没有余力去保护,所以尸体也很快被来往的刀光剑影给粉碎,残缺不已。
“阿月!”秋珂在千钧一发之机,对着远处的殷凝月喊道,“去找人来!”
移山长老锤锤致命:“顾千秋吗?都说了,他现在,自、身、难、保!”
秋珂冷笑:“锤你尚且不用顾盟主亲自来。只是人太多了,我怕伤到师妹们。”
殷凝月虽性格温和,但处事也相当决绝。
闻言并没有回任何一句话,仗剑就走。
移山长老大喝一声:“拦住她!”
瞬时间,他带来的人都纷纷舍生忘死,拼尽全力朝着殷凝月杀来。
但明显的,孤妍弟子们也不是傻子。
“师妹!我们为你开路!”
她们平日练习,默契最佳,此时所有人的剑都指向一处,恍惚之中,于半空形成了一把巨大的长剑,剑锋所指,无人能挡。
殷凝月一身伤和血,特别是腹部,有一刀贯穿伤,巨大的裂口狰狞而丑陋。
但再一回头,师门弟子人人如此。
而她,是入门最晚的小弟子。
那无形的巨剑高悬,剑锋将所有人赶在两侧,不敢上前半步。
而不走运的、靠太近的,顿时气绝。
所有人的剑锋凝在一处,没有多余的语言,殷凝月快速下山。
而那边移山的长老当然不愿她出去报信,一记重锤砸开秋珂,飞身砸向殷凝月!
“都是废物!让开!”
毕竟是长者,吃过的桥比她们走过的桥都多,猛地上来,殷凝月下意识抬剑去挡。
但就在这个时候,秋珂如一只敏捷的豹子,也是飞身而下:“在这儿呢!”
霎时间杀生剑剑气大盛,呈无敌之势!
移山长老本不将这个丫头放在眼里——
连她的师父都已经被自己杀了,孤妍山伤剩下的,不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吗?
就算这个叫秋珂的天赋好。
那也只是,天赋好而已。
刚刚交手的时候,移山长老便已经摸透了她的底细。后辈而已。
但不知为何,现在这一瞬息,她的剑气居然凭空暴涨了好几倍,几乎要割裂山脉,在他的心头陡生出恐惧来。
杀生剑一改刚才轻灵胜巧,此时抡剑往下劈砍,居然是劈山断海之势。
恍惚间,比移山长老手中的千斤巨锤还要刚猛迅烈,轰隆——!
所有人都被剑气震飞出去,摔在地上。
而孤妍山脉余震传出几十里,连在山门之外的顾千秋和仇元琛都回头望了一眼。
是杀生剑。
“别走神啊!”柔仪用刀诡谲,轻如水、迅如风,如影随形,趁机去切顾千秋的腹部,被他快速躲了,“顾盟主。”
那个方向。顾千秋心往下沉了三分。
四周乌泱泱的人群,三百里山脉如虫灾。
忽然,顾千秋轻声问道:“你确定要金乌和素娥死在这里?”
柔仪微微一愣。
顾千秋再道:“我本觉得,稚子无辜。但 我要做的事,又不允许任何人阻拦。柔仪,你今天,来错地方了。”
说完,霜雪明猝然一亮,便见剑身上光芒流转,甚至能看见宛如烟雾一样的灵气漂浮。
他一剑挥出,大开大合!
是千秋同悲剑式的千山暮雪一剑!
柔仪连退上百米,猝然抬头:“……”
霎时间,只见满目风雪滚滚,气温骤降几十度,所有人在一个冷颤之后,开始从五脏六腑之中发出刺痛,眼前一黑,就要失去意识。
而下一秒,柔仪身上瞬间惹火。
在猛一瞬间里,她几乎显出了原型,巨大的、代表着祥瑞的鸟雀飞掠过山头,又将气温烧得灼热。
但事实上,她只是一刀一剑,站在那里。
“看来,你后悔当初放了我。”她说。
“……”顾千秋淡笑,“算是吧。”
早知如此,顾千秋当年就应该直接把这神经病抓起来千刀万剐,连带着穹旻、旧府,全部都斩草除根。
一边是烈火,一边是风雪。
其他人都像是被殃及的那条池鱼,又冷又热,恨不得直接从山上跳下去算了。
就在这短暂对峙的几秒钟内。风云几变。
没人敢乱动,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时,忽然从山门之内冲下来了一个人。
这人身着蓝裙,浑身是血,踉踉跄跄。
她四下望了一圈,然后在众多的仙修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顾千秋,飞速移到他身侧。
但最后一步,一个脱力不稳,差点跪下,被顾千秋用手搀住了,她道:“顾盟主!”
顾千秋用力把她拽起来:“我知道了。”
殷凝月在这环境中已经神志不清,听见顾千秋这句话之后,彻底陷入了混沌之中。
仇元琛道:“老顾?”
顾千秋道:“你去管。”
仇元琛把殷凝月接过去,又招呼廖承望上来,让他带着人滚远点。
随即,自己仗着轩辕剑,直上孤妍山!
顾千秋看向柔仪,一剑破万军!
这次不光没有留手,而且每一寸剑气都带着十足的杀意,玄妙步伐飞身上前,柔仪烈火抬刀来挡,却完全挡不住!
速度越来越快,顾千秋动如残影。
几乎就在三个呼吸之间,顾千秋仗剑将柔仪怼到了地上,“哗啦”的一下,身上烈火猝然熄灭,便有漫天大雪瞬间覆盖下来。
柔仪身上垒着雪,身下又结成坚冰。
顾千秋一剑戳向柔仪的心脏!
金乌和素娥化做原型,急速飞掠过来,想要护住柔仪,但被顾千秋剑气弹开,重重砸在地上。
柔仪露出笑容:“你要杀了我?”
顾千秋剑锋一转:“不,我杀他们。”
霜雪明袭来,金乌和素娥瞳孔骤然放大,但根本来不及躲,只能等待死亡。
柔仪猝然挺身而起,阻拦,眉目慌张。
顾千秋根本不和她多说,就要刺下!
霜雪明的剑意如此之盛,又是这么近的距离,几乎是不可能被躲过的。
但柔仪骤然化了原型,巨大的翅膀如红莲怒放,照亮了半边天穹,雪山融化,将两个小的直接护在了羽翼之下。
接着,这凤凰振翅而飞,瞬间消失不见。
天边云霞如染火,又有风雪压下来,变作灰蒙蒙的天。
“她们走了。”顾千秋负剑而立,“但你们,应该是走不了了。特别是……你。”
他回手一剑!
下一秒,天色下压几百米,浓云乱卷。
又有青芒如电,撕裂天色。
高高静立在远处的满上醉一声惊呼,踉跄后退半步。
“手下留情!”满上醉说,“我这就走了。”
但只是这遥遥一望,却有无数人冲上来替满上醉挡住这一剑。
瞬息之间,竟然都死了不少,尸首坠落。
但他们都前赴后继、义无反顾,怎一个“狂热”二字可以形容。
满上醉貌似很畏惧、缩瑟地说:“顾盟主,留小女一命吧。”
但实际上,充满深意的眼神和微微上挑的嘴角,无一不透出了她的好心情。
顾千秋有意想将她在此结果了。
但实际上面前无数人蜂拥而至,替她去死。
“顾盟主,好玩的事情都在后面呢。”满上醉温声说,“您可千万不要死在这里了……命他,会很难过的。”
“……”顾千秋轻轻一笑,“教主,你太看得起他们了。”
满上醉不跟他说话,微微一笑,化作一只蝴蝶消散。
不多时,日头高悬。
郁阳泽终于得到命令,闪身让开上山之路,恭敬地行礼:“请。”
整个修真界的人都齐聚于此,十数万之众,乌泱泱的。
他们抬头见山上平息,灵力低沉,又是一片和光同尘的静默。
郁阳泽礼愈恭、色愈敬:“请!”
这才有人上山而去。
不多时,便见山上雪全被染透成红,融化如粉溪。
又有一人白衣胜雪。
陌生的容貌、熟悉的剑意,于透红色的雪山之重回眸。
他白衣不染血、长剑不沾尘。
他最后一剑挥出,劈天断地,从他脚下开始,八百里山脉连绵不绝地颤抖,继而整齐地裂开缝隙,剑气传出三千里。
千里之外的满上醉猝然睁大眼睛,差点来不及反应,就要魂葬于此。
但命即刻长刀一拦,爆炸的灵气震动山麓,余音不绝。
满上醉轻声道:“居然能追那么远,好可怕啊。”
命提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同悲盟中,无数的尸首栽倒在地,雪水化尽,阶梯之上都是半粘稠的液体,一片尸骸遍地、血流漂橹的景象。
但离恨楼的弟子们非常懂事,放下武器、操起工具,扫地的扫地、拖地的拖地,山门之内很快就焕然一新。
顾千秋温和安静地立在阶梯上,垂眸温声道:
“诸位,久候了,请!”
Chapter 223
“今日日落之前,不到同悲盟者,无论男女老幼、亲疏远近,全部格杀!”
仇元琛亲自替他站在山门之外。
“山门之外诸君,手背上有蝴蝶者,无论修为几何、身份几尊,全部格杀!”
大群离恨楼的弟子们与有荣焉,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诸位,请吧!”
同悲盟山上。
顾千秋带郁阳泽和廖承望,亲自将殷凝月送回孤妍山,山上大乱,轩辕剑剑气残存。
山雪化尽,满目凄凄。
大部分孤妍弟子死伤惨重,但她们却强撑着,将逄从君残存的尸体起出,拂尽灌木,收敛入棺椁。
见顾千秋带人来了,弟子纷纷垂首行礼,静默在道路两旁,飞鸟散尽。
满山血流漂橹,尸骸遍野。
一尊棺椁黑漆漆地站在那里。
顾千秋无言以对,良久,只剩叹息。
秋珂浑身血迹,用杀生剑做拐,一步一踉跄,走过来,要从廖承望的手中接过殷凝月。
而这次,她没有笑。
廖承望本和她也算是有一段经历过生死的友谊的,不说很熟吧,至少也不会害怕她。
但不知为何,廖承望微微有些杵。
大概是,因为她没有笑吧。
“……”廖承望犹豫着开口,“要不我抱她回去吧?你、你……我也扶着你点?”
但秋珂不应他的话,一伸手,还是把殷凝月接了过去,她腿一软,两个人都摔在地上。
当然,她当了肉垫子。
把人抱在怀里,虽然鼻腔内都还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但仅凭着这个动作,让秋珂的内心平静了不少。
殷凝月被一颠,醒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
她没好意思睁眼,却悄悄伸回手,也抱着秋珂,贴近彼此的体温,彼此的呼吸。
顾千秋招呼着带来的几个离恨楼小孩儿,帮着孤妍将逄从君的棺椁给抬去灵堂。
“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顾千秋在静悄悄、低沉沉的哭声之中,轻声说道,“秋珂,说不定,是逄仙尊有所愿呢。”
秋珂没有回答他。
两个人,像是两摊烂泥一样堆在那里。
顾千秋使了个眼神,郁阳泽上前,打算将两个人扶起来。
秋珂有很微弱的不爽,打算抗旨。
但殷凝月已然知道瞒不住了,率先起来,迎着秋珂微微睁开的眼睛,一伸手。
秋珂犹豫了半秒钟,还是被她拉了起来。
孤妍弟子们都尚在,此起彼伏的呜咽,泪水未干。秋珂面沉如水,殷凝月一言不发。
顾千秋将刚刚从逄从君身上取下来的、孤妍的小印递给秋珂:“从今往后,孤妍是你的了。”
秋珂没接,盯着他。
顾千秋再道:“逄仙尊与我也相识多年,但现在实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黄泉、血海、花蝶教……在现在这个关头,这印不是权力,而是责任。你要吗?”
山上所有孤妍弟子都看着这一幕。
同悲盟主亲赐的小印,只要秋珂伸手,她从今往后,就是孤妍剑派的话事人了。
而她今年,尚未及冠的年纪。
顾千秋收回手:“你若不想要,我……”
下一秒,小印被秋珂抢了过去。
她死死握着小印,手背上青筋凸起。
而面上却露出个与往常一样的笑容:“要啊。”
在百里青山之中,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灵堂内漆黑的棺椁,笑容居然更灿烂了三分:“当然要啊。”
顾千秋又是一阵无奈地叹息,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道:“此事,怪我。”
“我又不是那些脑回路不正常的傻缺,这件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您身上啊。”秋珂打断,后半句话压低了声音,“呵,移山一脉已经死尽,剩下的,我自会去找花蝶教要说法的。”
顾千秋按耐住心中的酸楚。
世道太艰,少年们还尚未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人,前人就已经死去了。
不过,在千年未有之危难时刻,死于重压的孩子们固然众多,但定有能扛起使命的孩子们,在风雨飘摇之中,成为英雄。
将廖承望留在山上帮忙跑前跑后,顾千秋带着郁阳泽下山。
这时,他派出去查看情况的离恨楼弟子们都像是归巢的鸟雀,围到了他身边,报告消息。
“移山、问源、繁阴、韶光、极目、本真。长老反叛、已经伏法。其门内弟子,大多已经被刻上了蝴蝶印,已被楼主斩尽。”
“……”顾千秋表情沉静。
“其余的门派长老尽在,没有蝴蝶。有极个别的弟子误入歧途,也被送至了山门处。”
“……”顾千秋叹息,“好。辛苦了。”
大致情况已经了解,比他想象的要乱很多,顾千秋简直身心俱疲,甚至想就此一睡不醒算了。
却又有离恨楼弟子忽然着说:“孤妍那边的情况,想必顾盟主已经知道了。但是……”
见那小弟子犹豫的表情,顾千秋心中骤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忙问:“怎么了?”
那离恨楼弟子说:“洗尘的山里,没找到活人,好像、好像……已经死尽了。”
顾千秋脑子里炸了一下,有些不能理解。
但没多废话,顷刻间带着郁阳泽就杀到了洗尘山。
确如那个小弟子所说,整个山头都是被屠戮的景象,看起来甚至比孤妍山上还惨。
房屋倒塌,花田、药田被鲜血浸泡,脚下的土地湿软,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腥味,与那种药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恶心味道。
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尸横遍野。
景象骇人。
却又是如此悄无声息。
顾千秋不顾刚刚千万人面前还维持着不染的白衣,直接踩进血泊里,路过一具、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他想找出一两个幸存者。
但是,没有。
他看见了濮阳叁、看见了尹旌、看见了当初在悲问亭中为他号脉的那两个医师……剩下的,不认识、不认识,五官却又如此清晰。
“……”顾千秋微微有些站不稳,踉跄一下,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郁阳泽扶住,担忧地问:“师父?”
顾千秋喉咙发紧:“这就是一群医修……”
医修,修真界内的珍稀动物,比较像兔子。
原因是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不光很难修炼,还很容易死掉呢。
郁阳泽:“……”
顾千秋深呼吸,试图平复心情。
这些人就算要叛,杀他顾千秋一个不就好了,杀这些医修干嘛?!
郁阳泽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笨嘴拙舌地说:“师父……”
顾千秋又闭了闭眼睛:“……”
改天换地的磨难之中,有所牺牲、死亡,无可避免。
他顾千秋死得、郁阳泽死得、仇元琛死得、逄从君死得、天下所有正道英雄皆死得……故洗尘一脉,自当死得。
只不过,顾千秋会令所有罪魁俯首,将所有恶人诛尽。所有的鲜血都不会白流,旻旻之中,他会让所有人瞑目。
在这血海深仇之中,郁阳泽轻轻抱住顾千秋:
“师父,这条曲折的路,你不会一个人走的。我跟着你,我就走在你后面,一直跟着你。”
“……那你可要跟紧了。”
顾千秋在郁阳泽怀中,一股淡淡的衣料棉麻的香味,让他的神经非常放松,世界逐渐远去,那些血腥味也不再挑拨着他的神经,没有閤眼,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失神中。
郁阳泽在顾千秋耳边轻声道:“剩下的,让我处理吧。”
顾千秋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嗯。”
郁阳泽弯腰曲肘,将顾千秋抱起来,快速回到惊虹山。
这人刚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现在却犹如个富家的少爷,除了傻白甜的乖巧走神,什么都剩不下了。
甚至进了问心声之后,他已经完全睡着了。
郁阳泽把人安置好,又出去带人把洗尘山上的尸骨全部收敛了。
帮忙的大多都是离恨楼弟子,见他比见顾千秋压力小得多,还偶尔会说两句题外话,显得气氛活络一些。
“哎,这真是屎壳郎戴面具,臭不要脸啊。”
“……”
“不好意思,我这人说话就是有点脏,毕竟一天到晚净琢磨着怎么杀师证道了,您习惯习惯。”
“……”郁阳泽想到什么,忽然问道,“你们离恨楼,有多少人?”
“我想想,弟子大概七八百吧,比其他四大宗门都要少得多。嫡出的就更少了,三四十个吧。毕竟我们无情道不能找道侣、生孩子,都是靠在外面捡的。”
郁阳泽道:“我是说,这次投靠了花蝶教的,有多少。”
“啊?没有啊。”
郁阳泽有些意外,也有些伤感,不说话了。
那弟子还反过来安慰他呢:
“少侠,你别太往心里去,这事儿是有原因的。你看你们同悲盟,甚至连山门的禁制都没有,一看就非常不安全!”
“而且十三余脉,大家都听自家长老门主的,利益不均、性格各异,顾盟主强行把它们捏在一起,它们肯定要生异心啊!”
“还有,顾盟主虽然说起来是仙盟盟主、天碑第一,但在同悲盟内说起话来,肯定没我家楼主在离恨楼内说话管用。大家就是表面服一服,毕竟……顾盟主脾气太好,是个绝顶温柔的人啊!”
Chapter 224
“毕竟,顾盟主脾气太好,是个绝顶温柔的人啊!”
这弟子真心诚意地一开口,周边其余的离恨楼弟子们齐刷刷地点头,俨然是非常认同。
郁阳泽稍作犹豫,然后也真心地点点头。
处理了很多事,差不多把同悲盟内所有人都安置好了之后,已经月上中天了。
郁阳泽最后回到惊虹山上。
白玉京内已经被呼延献、易流、永思等人“染指”了,他不愿再去。
于是将顾千秋藏在问心生里,明明白白的禁制森严,生人免进,熟人更是滚开。
踩着月色进屋,悄无声息如夜猫。
床榻上的顾千秋居然还没醒。
郁阳泽纠结了一会儿,找了个凳子坐,结果刚一坐下,床上的顾千秋就睁眼了。
先是警惕地微微眯眼,然后在看清楚问心生的内在装潢之后,又瞬间放松下来。
边打哈切,边伸了个张牙舞爪的大懒腰。
“坐那儿干嘛?”顾千秋斜瞅他一眼,懒洋洋地吩咐,“过来,过来。”
郁阳泽依言坐到床榻边。
顾千秋伸手就将他扯到了榻上,稳准狠地摁住,然后熟门熟路地爬到他身上。
“别动,别动。”顾千秋似笑非笑地说道,“诶,耳朵那么红?不应该吧,小阳泽,更过分的事,我们又不是没做过。”
郁阳泽:“……”耳朵更红了。
“诶,你忘记了吗?”顾千秋笑意更深一点,凑近他故意说,“就在这里啊,这张床,这墙月影花。”
郁阳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顾千秋挑眉。
此路不通,郁阳泽立刻改换思想、实事求是,一翻身,反过来将顾千秋锢在身下。
顾千秋有恃无恐:“哦?”
郁阳泽低头去亲他,顾千秋露出个“早知如此”的表情,闭上眼,放纵地跟他接了个绵长的吻。
月色就从窗棂照进来,清辉如缱。
郁阳泽把顾千秋的两只手都摁在他头顶,枕头和被褥都做了杂乱的底色,却刚好有一片月光罗在这里,照出他白皙分明的手指。
如此交缠的动作,郁阳泽最喜欢。
就好像是,能够从今以后的永恒,都保持着这个动作一般。
顾千秋知道他喜欢这个动作,并不反抗。
但仰头太久,他微微有些脑袋缺氧,就把头往旁边一偏。
郁阳泽听话地止住,嘬了一下他的嘴角。
顾千秋问:“事情都处理完了?”
郁阳泽答:“嗯。”
顾千秋道:“有什么是需要我知道的吗?”
郁阳泽道:“没有。”
需要顾盟主知道的事,顾千秋已经都知道了,剩下的,就都是些鸡零狗碎了。
郁阳泽并不想把这些事说给他听。
顾千秋微微颔首示意,他身上累得很,不想起身,就拿郁阳泽当了人形枕头,靠着小孩儿叹气:“哎……”
今日事情发展成这样,真是他始料未及。
但凡他的修为再少恢复一些。
但凡仇人再多来几个。
但凡老仇没带着离恨楼来给他找场子。
但凡命那傻.逼也来了现场。
后果完全不堪设想。
说不定,就不光是同悲盟孤妍、洗尘的牺牲了,连他姓顾的也要折在这里。
到时候天道倾覆,血海翻涌。
谁来替剩下的、无辜的、没有本事的人开口说话?
“……师父。”郁阳泽反过来,将顾千秋搂在怀里,轻轻松松地亲吻他的发顶。
只可惜,笨嘴拙舌,说不出其他的话。
但好在顾千秋也不是需要他长篇大论的那种人,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个人缩在一起,彼此的体温暖暖。
月光静悄悄的。
另一边,月色也落在孤妍山上。
逄从君的棺椁还没下葬,山上只要还能下床的弟子,全部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里。
烛火幽幽地点燃着冷色的月光。
一言不发,皆是一言不发。
只有最轻的风,偶尔会卷起灵堂中的招魂幡,白色的卷起来,能看出千变万化的形状。
秋珂跪在最前面,三步之外,可触棺椁。
而按规矩,殷凝月入门最晚,本应跪在弟子的最末端。
但秋珂此时心绪起伏,不愿意让她远离半步,不然神思气短、心烦意乱,她一阻止,没人敢让殷凝月跪到最后去。
所以,殷凝月就在秋珂右侧后半米。
满堂的烛火,却很奇怪的、照不亮她们所有人的表情,亮堂堂之中,偶有呜咽。
午夜时分,秋珂率先站了起来。
“都回去休息吧。这里我守就可以了。”
其实,按照修真界的惯例,青山就是埋骨地、死在哪里算哪里,仙人嘛,登高下海,都不在乎生死了,哪里还会在乎皮囊?
只是,大多数人都还只是苦行的修者,成不了断情绝于的真仙。
有人低声道:“我们都是自愿的。”
秋珂没忍住笑了:“你们当然都是自愿的,因为我也没逼任何人啊。只是,修真界如今风云突变、日新月异,英杰殿马上建成。我不希望在座的任何一位,因为伤势不好这种缘故,而命丧黄泉。——好了,不必多说,回去该养伤的养伤,该休息的休息,散了!”
之前她说话,也许还有人敢唱反调。
但现在顾盟主亲授的孤妍小印,就算不拿出来,也足以在每个人心中,有不可撼动的分量。
人群逐渐散去,灵堂寂静。
就剩下殷凝月还站在原地,不远处。
秋珂跟她说话,总是要温和三分的:“你也回去休息吧。”
殷凝月说道:“我陪你吧。”
灵堂内,棺椁沉重,蜡烛飘摇。
两人一齐走到外面,满目的青山和植被,已经在离恨楼弟子的帮助下,大致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而至于剩下的细节,不必管它,当时间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岁月会将缝隙填满的。
夜风清凉,两人迎风站了好久。
秋珂忽然笑了一下,似乎想像寻常一样说两句俏皮话,但又觉得笑容弧度不太对,调整了一下,还是没能满意如愿,遂有些恼。
殷凝月温声道:“不必如此。”
秋珂一顿,接着就叹了口长气:“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殷凝月也无言以对,只能叹气。
然后,就在这山巅的夜风中,两个孤独悲伤的人相拥在一起,柔软的身体贴近,听见彼此心跳的声音。
然后也听见,夜风送来山上低低的呜咽。
今夜,谁也不能听着这呜咽入睡。
而山下,无数同悲盟弟子,没有预谋、没有约定,宛如游魂一般的齐聚在山间。
他们迷茫地彼此相望,晒着同样的月光。
后来,不知道哪门哪派,搬出了许多酒坛来,人群像是潮水一样传递酒坛酒壶酒碗。
同悲盟内素不禁酒,但修真界的人都有克己修身的意识,鲜少有人会去饮酒。
但今夜不一样,人人传递、人人饮下。
迷茫就着这些液体开始燃烧。
温度往上爬,灼灼的,身体悸动,会喝的不会喝的,都仰头猛往下灌,咳嗽也灌、灼烧也灌,誓要借酒消愁。
后来,有人开始说话:
“君子坐而论道,少年起而行之!”
“虽修的不是无情道,但自我们踏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是条艰难险阻的曲折长路。”
“虽不和离恨楼一般灭七情、绝六欲,也不讲天地君亲师,但,我要站在正义的那一边。师父离我而去,师兄离我而去!没关系!因为我就是要站在正义的这一边!”
“正义!死在证道途中!我要当英雄!”
“英雄!”
“当英雄!”
“诶,你为什么要当英雄?”
“我不知道啊,看他们都要当,我也当一下好了。”
“你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啊!”
“气氛太好了嘛!”
“其实、其实我当初是想去离恨楼的呜呜呜……但是,他们说我六根不净!我明明看仇楼主他……”
“嘘!嘘!这里有离恨楼的卧底,小声些!”
“就是,小声些,这难道光彩吗?”
“呜呜呜呜……为什么师父和师兄师姐们不相信顾盟主啊?为什么要相信花蝶教啊?到底为什么啊?!”
“好了好了,他喝醉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哈。”
“……死后,会青史留名吗?”
“……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忽然有人开始慷慨激昂地念诗,说的是: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一人一句,一人一句。
就这么在人潮如浪里此起彼伏地接下去。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剑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酻江月!”
渐渐的,不知道从谁先开始,有人举起了右手。
到后来,每个人都举起了右手。
拿酒壶酒樽酒碗酒杯,露出他们光滑的手背。
有人喝道:“那可是顾千秋!”
有人应声:“那他娘的可是顾千秋!”
像是疯了一样,他们重复着这句话,如狂热的潮水。
漫山遍野都是或笑或哭的喊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就像是追随着一道永远正确的光。
Chapter 225
惊虹山上。
“师父,他们在叫你……”
应该是在叫人吧,不然如此接连不断、此起彼伏的声音,简直像是在鬼哭狼嚎。
也不知这群弟子吃错了什么药。
但是这些声音传到惊虹山上,就宛如隔着朦胧的水,是听不太清楚的。
“哦。”顾千秋仰躺着,懒洋洋地应声,“那我走?”
郁阳泽立刻伸手抓住了他:“别……”
顾千秋追问:“别什么?”
郁阳泽有些难为情:“别走。”
问心生中,还是那般的月色,朦朦胧胧的淡雅,偶尔会随着起伏的动作,落在光洁的皮肤上,映出玉雕冰刻的质地。
顾千秋仰着头喘气:“听不见。”
郁阳泽凑上前,直接靠在他耳朵边,那些难为情都随着逐渐融化的月影花而被蒸腾,呼吸的温度,喷在哪里,哪里就如着火。
烈烈的艳光灼在彼此的目光中。
“我说,不要走,不要离开。就这么永远、永远……和我在一起吧。求你,师父,求你、求你了。”
郁阳泽说话的时候很含糊,甚至有些断断续续,随着力道,忽轻忽重地落在顾千秋的耳畔,痒痒的。
但与之相对的,他的语气又非常认真。
就好像,他们此时不在欢愉的月色,而是在佛堂神庙之中,虔诚地祈祷。
祈祷,我的师父永远不离开我。
顾千秋笑起来:“好好好,依你,依你。嘶,你那爪子别哪儿都摸。”
郁阳泽委屈:“可是……”
顾千秋果然听不得这个:“好好好,摸摸摸。但是闭上你的嘴,省点力气,一会儿去把那些鬼叫的死孩子都替我赶回去睡觉。”
郁阳泽如愿以偿地伸手:“哦。”
同样惊虹山上。
悲问亭中。
永思和易流这兄妹俩,都在白天的时候去帮了孤妍山的忙。
只是永思情况不定,没有出手,而易流又确实是个不能打的。
可谓有些作用,但也只有一些。
趁着月色,兄妹俩坐在悲问亭中,永思拿着今天分发的药,替易流抹在前胸的伤口处。
很久,他们都没有说话。
药上完了,不多不少。
永思将空瓷瓶放在桌上,一抬眼,看见易流静悄悄地盯着他:“……”
永思问:“痛吗?”
易流摇摇头。
永思问:“那你想继续留在这里吗?”
易流点点头:“嗯。”
永思说:“可是,这注定是一条艰难险阻的路,英雄如顾千秋、仇元琛、郁阳泽等人,最后也不一定可以全身而退,又何况你我蝼蚁?”
易流说:“可是兄长,顾盟主的盟主令已下,仙盟大会召开在即。不到同悲盟者,全部格杀。你我……又有何处可安居?”
永思轻轻叹息,不明显地皱着眉。
经年累月,就算他尚且年轻,也绝对不像是个少年了,那种沉郁的气质由内而外地散发,挥之不去。
易流坐在玉石凳子上,忽然伸手抱住了永思的腰,将自己的脸轻轻贴上去。
像是情人间温柔的呢喃。
又像是兄妹间习惯性的撒娇。
永思轻轻拂着易流的发顶,柔顺黑亮的绸缎,轻声念道: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夜风轻韵,山下经久不息的呼喊,传不到惊虹山巅上。
他们闹中取静,置之度外地活着。
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地活着。
白玉京中。
呼延献离开之后,顾千秋赖在问心声,这里就剩仇元琛住了。
他们关系好,在家里彼此留有对方的院落,平时互相放的鸡零狗碎也不少,完全没拿自己当外人。
但此时,仇元琛睡在半梦半醒间,眉头深锁,冷汗涔涔。
混沌不明的梦境之中,他总是看见白天时,漫山遍野的仙修,他认识的、他不认识的,他眼熟的、他完全陌生的,密密麻麻。
后来,这些人的五官全都逐渐模糊,衣着趋同。
而只有他们手背上的蝴蝶,如此清晰而深刻。
几乎是要直接灼烧在他的瞳孔上一般。
再后来,那些手背上的蝴蝶都脱离了躯壳。
或者说,是那些躯壳都变成了蝴蝶。
漫山遍野,五颜六色,围着仇元琛飞啊飞、飞啊飞,头晕目眩。
像是有形的卷风,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但甚至是可以称得上奇诡的美丽,因为蝴蝶本身就是极美的,客观公认的美。
只是,仇元琛没有一点欣赏的心。
他举起轩辕剑,却像是举起了一把烧火棍,无论怎么用力,都切不开这密不透风的蝶网,就像是切不开流水和雨幕。
忽然,一把闪亮森寒的长剑刺入。
无数断掉翅膀的蝴蝶落在地上,哗啦啦的死成一片。
仇元琛看见顾千秋朝他伸出了手:“老仇!”
没有任何思考的,仇元琛直接伸手,握住了顾千秋的手。
顾千秋不负所托,即刻用力将他从蝴蝶潮中拽出去!
就在他要脱离苦海的前夕──
忽然,他看见顾千秋拉他的那只手,生出了细密的绒毛。
胳膊反关节地折着,也是那般细密的绒毛。
猛一抬头,就见顾千秋的脸变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
哗!
仇元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他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再一摸,这后背额头上全是冷汗,连被褥都被打湿了。
眼前挥之不去刚刚那噩梦场景。
仇元琛从出生到现在,斩妖除魔,连血海都去探过,还从来没有如此恐怖的经历,简直要活活吓死他的程度。
甚至,他可以在黑暗中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良久,良久……
仇元琛总算是彻底平复了心情,压下了畏惧。
于是这修无情道的剑修,生出了一种相配的、举世无双的怒意。
没有任何预兆的,仇元琛翻身跃起,一剑拽出轩辕。
白玉京之外,他一剑裹挟着滔天的怒意挥出,龙腾直奔万里之外的血海!
哗啦──!
禁制被催动着颤了三颤。
黏腻的血海被催动得掀起细细的波浪。
但并没有影响到血海之中的东西。
它们并没有脑子,也不会思考,只在剑气逐渐平息之后,又开始互相吞吃,咕叽、咕叽、咕叽……
浮月城中。
满上醉抬头去望,像是在追流星一样,看那道迅雷剑气。
是从同悲盟方向传来的。
劈在血海上,那庞大古老的血海只会泛起两条涟漪。
但若不小心劈在她身上,她只有重伤不治的下场。
还好,还好。
“……”在场的人中,有人说道,“是仇元琛的轩辕。”
周围静默,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满上醉身边有很多人。
而要再仔细一看,就会认出来,这些人全是修真界中有头有脸、又名有份的人物,甚至连天碑无上,都齐聚于此。
这片天下,还是那轮朦胧的月亮,乌云半遮。
一袭粉霞色轻衫的人念道: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萧萧。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若是曾经,俞霓念诗,周围这些人是不会给他面子的。
但今夜花前月下,愁如浓云,就连和尚都听进去了两句风月。
他们水火不容,又是如此融洽地聚在一起。
淡淡的诡异氛围之中,没有剑拔弩张,谁都保持着奇迹般的平和心态,他们彼此仇视,又要引以为知己。
满上醉当然并不注意这些,看完剑光如流星之后,一撩花蝶百色的衣裙,走在前面带路。
浮月城早已变成了一个死城,断壁残垣和尸山血海都被处理。
却又被建造起了新的磅薄建筑,花蝶教让它重新生机勃勃。
街道上,静默无声。
蝴蝶扇动翅膀时,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主上今夜不在,明早才归。请诸位先住下休息吧。”
一片分门别类的院落,单看装潢,不比专事机关的不二庄的差。
各门各景,应有尽有。
“随君挑选。请。”
满上醉笑吟吟地说完,轻飘飘地飘走了。
剩下的人彼此看了看,意味不明。
俞霓一边笑,一边摇头:“有些人我能想到,但有些人,我是真的没想到啊。还以为有的人,是宁死也不愿为祸苍生的呢。”
琉璃自不会与他多费口舌,冷漠地离群索居了。
剩下的几人也觉他张嘴说话不好听,纷纷敬而远之。
已然来到这里了。
他们的目标,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现在生死都是煎熬,善恶如凌迟的刀,好得不绝对,坏得不彻底,可谁又能逃得了?
俞霓看他们一个比一个虚伪,也是懒得多费口舌。
他漫步在月光下和花群中,衣衫如霞光动,与众多蝴蝶一起,翩翩起舞在景观的断桥上,美丽的皮囊宛如月光的恩赐,世间万物都会尽情地偏爱他。
他唱道:
“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宴,陪从宸旒。
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鷁之仙舟。
君情缱绻,深叙绸缪。
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
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
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
Chapter 226
同悲盟山上弟子如浪。
有两个嚎啕的倒霉蛋撞到了一起,彼此看看,然后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立刻丢掉了手里的酒坛子,彼此抱头痛哭。
问源一脉的遗孤陶小烁。
本真一脉的遗孤毕沧。
事发突然,这俩小傻缺,一个因为熬夜在屋中补觉,一睁眼师门尽走,天都塌了;一个在看守地牢,也没人找他换班啊,住在小木屋里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天也塌了。
如此默契地被师门忘了个一干二净。
也不知道是该说他们不幸,还是幸运。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手背,确认安全,然后更加声泪俱下地抱头痛哭。
好在,周围大家都是疯子,也没人注意他们,今夜能鬼哭狼嚎得个尽兴。
“师父不要我们了!嗷——!”
“没关系!师父不要我们,顾盟主要我们!”
“呃……顾盟主要吗?”
“呃,要的吧……?”
这么说起来,悲伤更大了。
嚎了半天,他们就开始跟着人群说遗愿。
大概是气氛到了,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连天碑无上榜首的位置,都被上百个人预定了,什么还臭不要脸、彬彬有礼地排队。
什么“你榜首的话,那我就第二吧”这种话都搞出来了,证明了在场没一个有逼数的。
陶小烁说:“我想当剑仙。剑仙你懂吗?就那种,潇洒行走于世间,一剑可呼风唤雨的那种,行侠仗义,非常酷炫。”
毕沧说:“我懂,但你也不是剑修啊?”
陶小烁说:“这有什么关系?现在不是,但将来说不定会有机会呢。”
毕沧说:“有志气。”
陶小烁说:“唉!当初入山门,其实我是想拜在顾盟主门下的。不过其实在座的,应该每个人都这么想过吧?我就不信你不想!”
毕沧说:“我不想,我比较有逼数。”
陶小烁说:“是吗?我不信。你就算嘴上不承认,但背地里肯定偷偷想过。想当初,我跟代盟主其实是一代入山的弟子,你想不想听他当初的故事?”
毕沧说:“我不想。”
陶小烁说:“那我就说了。”
大概是人人都饮了酒,气氛热烈,陶小烁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死死拉住毕沧
“老弟,你入门晚,还每天就守在地牢门口浪费生命,所以你根本就不懂!我给你说,你听我说,我觉得,代盟主绝对是被修真界的众人给低估了!”
“……我没说我想听。”
“你肯定也觉得,代盟主太年轻,现在的修为,放在那些什么仇元琛啊、琉璃啊、南门明珠啊什么的面前,也完全不够看,对吧?”
“没有啊!”
“但你错了!”
“……”
“想当初,我跟代盟主是一介入门的!”
就算是喝酒喝多了,陶小烁也能清晰地想起来那段往事,每一个细节都如此鲜明。
就算是在平等的入门弟子之中,郁阳泽也是其中衣着最朴素的。
彼时的少年郎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
哪怕他们明知修道之人应当将金银钱财置之度外,但见周围人身披绮绣、戴珠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难免会生出些许自卑之心。
但陶小烁没从郁阳泽身上见到一点。
他整个人是平静的,少年老成的那种、像是湖水一样的平静,话很少,站在一众应试弟子之中,不显眼,但也不会被忽略。
他长得漂亮,不少女弟子对他青睐有加,但他还是如难起波澜的水面,静悄悄的。
这种沉默,在少年之中是鲜少见的。
这代表着,他们会有一段不为人所知的往事,也代表着,锋芒向内,剑术明亮。
但当时的顾千秋已经名满天下了。
天碑良玉一锤九,战绩无双。
陶小烁听说,顾千秋的剑,跟他一样,是重“浩然意气”的剑。
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就算选不到他,也不会选到郁阳泽。
没想到,弟子试剑的时候,郁阳泽从他那古朴带旧的剑匣里拽出了一把断剑。
彼时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被所有人好奇而仰望的顾千秋高坐在云雾席间,灵光缭绕,山风淡淡。
无人能窥见三分颜色。
而郁阳泽那把断剑,出的是“俱怀义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谁也没想到,一个沉得几乎如死水的人,一拔剑,却说的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一个人的剑意是无法伪装的。
就像是一个人的容貌,美丑一眼定夺。
高台上的白雾灵气缓缓散开。
原来离恨楼的小少主也在其中坐着。
就是不知为何,脸色不太好,两人似乎刚刚吵完架的样子,彼此坐开了一定距离。
“你的剑不好,以后有机会换一把吧。”
“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老顾,把你的霜雪明给他啊。哼,舍得么你?”
“身外之物有什么舍不得的?上来。”
霎时间,有无数双眼睛、带着无数种微妙的情绪,死死盯着郁阳泽。多是嫉妒。
仇元琛煽风点火:“来啊,他顾千秋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不由得他反悔!”
顾千秋摇头无奈:“没打算反悔。来,你过来。”
眼见那神剑霜雪明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仇元琛抢来送到他手里。
郁阳泽有些下不来台,原地站着不动。
所以反而是顾千秋下来了。
他从那高台之上缓步而下,身上的白衣胜雪,眉目疏朗,含着三分揶揄的浅笑。
郁阳泽不受控制地喉咙动了一下。
顾千秋静悄悄的看了他几秒,然后忽然伸手,摸了摸郁阳泽的脑袋,抬头说:“就这个了,不挑了。”
长老们:“啊?”
仲长承运不满道:“还有那么多没看呢。”
顾千秋笑着说:“这东西吧,看眼缘,那就好比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你有什么办法嘛?”
弟子们:“啊?”
仲长承运更不满道:“你不让他比,以后谁服他?”
顾千秋笑更深:“好笑,当我顾千秋的徒弟,谁敢不服他?眼戳瞎、头打歪、牙拽掉,我看谁敢废话呢?”
仲长承运瞪他,顾千秋也瞪回去。
不过这眼神中都没什么火星子和杀伤力,反而能从仲长承运的目光中看出三分无奈和隐秘的骄傲。
大概,这下梁歪的上梁,没准儿也是这个想法吧。
但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仲长承运只好再说:“你……”
然这时,郁阳泽轻轻拽了拽顾千秋的袖子,就用两个指尖拈着袖口边缘,力道并不比一阵风大一点,跟个撒娇的小猫似的。
顾千秋从来没跟这种年纪的孩子,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
这还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于是他这么轻轻一拽,搞得好像有道轻微的电流,猝然流过顾千秋全身,让他皮肤和脑子一起麻了一下。
“……做什么?”顾千问。
“我能打。”郁阳泽小声说,不敢抬眼看他,“我可以的。”
仲长承运立刻替他拍版了:“来!各位小朋友,拜入顾千秋门下的机会就在眼前了,走过路过的,不要错过啊!”
顾千秋:“诶……!”
但已经没人理他了,今生就此一次的机会,谁能错过?
于是孩子们嗷嗷叫着往上冲。
仇元琛阴沉着脸走到顾千秋身边。
因为矛盾尚未解决,仇元琛有点难开口。
但此时情况紧急,他只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你最好不是在气我。”
之前的事,顾千秋理亏,于是态度很好的、认认真真地说:“老仇,你不用嫉妒我,虽然我刚在半月前找到了人生伴侣,又在今天收到了完美的小徒弟,但你一点都不用羡慕,因为迟早你也会有的。”
仇元琛:“……老子修的是无情道,你咒谁呢?!”
但此时顾千秋人逢喜事,美得浑身上下都在冒粉红泡泡。
仇元琛崩溃大喊:“老顾,你不要被色字迷了眼睛!那合欢宗里有好人吗?啊?你快醒醒啊!智者不入爱河,冤种重蹈覆辙!你已经吃过亏了,你快醒醒啊!”
顾千秋平静地说:“老仇,你不懂他。”
仇元琛更加崩溃地大喊:“俞霓那小子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我给你说,救风尘固然令人很爽,但你要小心,那越美丽的蘑菇,它吃了死得越快啊!老顾,你清醒一点!”
顾千秋更加平静地说:“老仇,你不懂他。”
仇元琛一噎,痛苦地闭上眼睛,五官都皱了起来。
而在他们说完之后,一回头,场上就只剩下郁阳泽一个站着的了其余的小孩,全都满脑袋大包地趴在地上哼哼唧唧。
年纪不大,手还挺黑。顾千秋欣赏他。
他走过去把郁阳泽牵过来,话是对仲长承运说的:“现在没人会不服他了吧?”
仲长承运气沉丹田:“哼!”
顾千秋替郁阳泽把那断剑归鞘,说又是对仇元琛说的:“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老仇,你上次看中那把剑,我可要横刀夺爱了哦。”
仇元琛气沉丹田:“哼!”
Chapter 227
毕沧被迫听了一整个曾经的故事,人都麻了。
而陶小烁还要抱着他耍酒疯。
“你别这个表情啊!我没醉,我是很认真的在说这个问题!来,兄弟,你听我说,其实就是因为咱们顾盟主的光芒太盛了,所以显得他身边的人不是那么厉害。不信你看,什么令狐良剑啊、仇元琛啊、郁阳泽啊,单拎出来,谁不能威名赫赫?其中,最被人低估的……”
“肯定是代盟主。陶兄,你已经说了不下八遍了。郁阳泽师兄知道你这么爱他吗?”
“……”陶小烁的表情就有微妙的不爽,但很明智的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那你说,你的梦想是什么?”
谁料,毕沧的老脸忽然一红。
陶小烁:“哦——?有情况啊!”
毕沧娇羞的转身跺脚、一气呵成:“哎呀!怪叫人难为情的!”
陶小烁:“是哪门哪派的仙子?是同悲盟的么?孤妍一脉?”
一听有八卦吃,周围的人都纷纷围了过来,兴致勃勃。
毕沧扭捏道:“是、是孤妍的仙子。”
当初,由师兄带来的那位蓝裙仙女,直接让他一见倾心了。
只可惜当时只忙着倾心,连仙子姓名都忘了问,只知道她身穿的是孤妍的衣裙,性格温和娇俏,五官堪称完美。
毕沧的表情忽然又悲伤起来。
如今同悲盟忽遭罹难,孤妍一脉损失惨重,他还不知道那位仙子有没有事、是否还活着呢!
想到这里,毕沧忽然就要往山上冲。
作为逄从君亲手带出来的一群女剑修,孤妍山上,不是殷凝月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就是秋珂那种荤素不忌的女魔头。
而无论是女仙子,还是女魔头,她们都是不怎么和人间玩的。
况且人家正在办丧事,现在冲上去求亲,当场就能被打成门口的花肥。
陶小烁一把抱住他:“冷静!”
毕沧冷静不了:“不!我必须知道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现在立刻就要知道!不然我寝食难安、夙夜不寐!”
陶小烁:“你这话说的!好像在座的各位,谁不是寝食难安、夙夜不寐一样!”
毕沧:“……对哦。”
周围人:“切!”
一大群少年借着酒劲嬉闹,好像震天的玩笑和狂热的喊声,可以把所有愁绪都打散。
今夜,他们是最惴惴不安的人。
今夜,他们也是理想最坚定的人。
第二日。
问心生内。
郁阳泽亲手帮顾千秋穿上衣服,在落地的铜镜面前,仔细替他整理衣服褶皱和装饰。
衣服三层叠,墨色渐变,古铜色的绣线走满衣襟袖口,是祥云纹样。肩头挂着深绿色的环佩,珠玉琳琅,一切都搭配得相得益彰。
“眼光不错嘛。”顾千秋看着镜中,随口就夸了,“把我衬得很帅啊。”
曾经顾千秋爱臭美,这衣服其实是他年轻时就有的,一直挂在衣柜里,只是审美不到这个程度,没想过叠穿混搭的。
郁阳泽听见夸奖,耳朵微微一红。
动作自然地蹲下整理衣摆,确保顾千秋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完美了之后,郁阳泽才终于站起来,小声地说了一句:“好了。”
顾千秋却不管那么多,笑眯眯地往他身上一挂,凑得很近:“我漂亮么?”
郁阳泽:“诶、诶……?”
顾千秋道:“古人要言,色衰爱驰……”
但他还没来得及大早上的犯病,郁阳泽就已经低头堵上了他要说瞎话的嘴。
亲老实了,郁阳泽才道:“容貌是身外之物,就算你是冢中枯骨,我也会爱你的。”
比之前段时间的,每一次情话都说得视死如归,郁阳泽现在可算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虽然还有脸红的嫌疑,但好歹是能说了。
顾千秋听得高兴,又赏了他一个吻。
两个人黏糊了半天,才终于去了白玉京。
一开门,看见仇元琛精神萎靡地坐在垫子上,双眼底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一副我欲乘风归去的样子。
“……”顾千秋犹豫地问,“呃……你,疯了?”
“……”仇元琛半死不活地瞪着他。
顾千秋走过去,观察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病了?”
仇元琛挡开他的手:“没睡好而已。”
顾千秋立刻八卦地问:“哦?堂堂离恨楼楼主,居然也会做噩梦吗?”
仇元琛现在一看他,就觉得这人即刻要长出一张五官全是蝴蝶的脸,那惊悚就别提了。
偏顾千秋还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不过,这种熟悉的表情,还是令仇元琛生出了一种安心,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顾千秋大笑出声:“诶,不跟我分享一下吗?”
仇元琛直接起身:“分享你个头!走!”
现在修真界所有人都到了同悲盟。
英杰殿重建完成。
所以顾千秋一大早上起来梳洗隆重。
山下,日月堂已经被改造成了露天的。
所有人都聚在这里。
因为事出临时,所以礼节待遇一切从简。
各门各派的宗主掌门什么的,还能捞到个简易的席位。而那些尚未来得及扬名的小弟子们,都只能跟长老一起站着了。
也是事发突然,弟子们大多都衣着各异,乍看起来,跟寻常百姓没什么区别。
但他们分门别派地站在一起,还是能看出彼此之间有着细微的差别,泾渭分明。
同悲盟的弟子们倒是穿了弟子服,全都站在一起,由剩下的几个长老领着,
看起来,是最训练有素、坐怀不乱的。
当然了,只是看起来。
但现在大难临头,没人去关注这些。
他们静默地等待着,那一位从惊虹山上下来,像是十二年前救世一样,再救他们一次。
最先下来的是郁阳泽。
这个神秘的少年,第一次在修真众人面前露面,气度沉稳,锋芒内敛。
他一抱拳:“诸君,请移步英杰殿。”
英杰殿耸立在同悲盟山巅,云雾缭绕,建得格外奢华,金银玉石,是九重阊阖开天阙,万丈青光浸栏杆。
众人遥遥一看,那殿外,已经站了个人。
墨衣青玉,银冠羽饰,回眸过来,便见他长了个少年模样,五官分明还是青涩的,周身气度压得却沉,更重要的是,从下往上看的角度,怎么看,都和曾经的顾千秋非常相似。
来时路上,他们已经知道转生一事,做好了看到陌生人的准备。
但没想到这么一眼,居然会觉得看见了曾经的那个人。
英杰殿至高,从顾千秋的角度,便是看到了芸芸众生百相。
有些遥远,又有青雾,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脸,密密麻麻的,一眼都望不到边际,像是青山上一层一层的海浪。
顾千秋问:“诸君对我的身份,都没有疑虑吧?”
鸦雀无声。
顾千秋道:“好。”
他一震袖,英杰殿门大开。
只见殿内南北通透,金光闪烁,里面全是整齐密集的空架子。
修真界的众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天碑离众生太远,日月更替、英雄易改,大多数人并不敢奢求。
但英杰殿在被毁之前,却是所有人想要进入的地方。
命灯点上,供奉在此,便是彪炳千秋、万世流芳。
道也不必说他们是沽名钓誉之辈,而是,众生行走世界一趟,总想留下些自己的痕迹。
这世界是一场大雪。
而今天,顾千秋重建了英杰殿,还对他们大开了英杰殿的大门。
顾千秋把霜雪明拍在栏杆上,没有出鞘,但四周温度往下一压,剑气横流,白玉流光。
“今八方风雨,生灵涂炭,血海异动,花蝶教横行。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敢为天下献身者,皆可进入英杰殿!”
青天之上,不知从哪起了风雪,但人们的眼中却燃起火焰。
那火焰逐渐烧得彻地连天。
那白衣青影高挂,如漠不关心的神祇,却又眼含慈悲。
乱世已至,而已经有人走在最前面、举起了火把。
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追呢?
国破家亡、手足断绝,难道真要苟全性命于乱世?!
认识他的人,记忆中曾经的岁月不断清晰。
只是听说过的人,此时也将想象和现实容和。
听他百年传奇,不如今朝一面。
顾千秋第一个,在英杰殿中点上自己的命灯,一盏小小的烛光。
就像是在干草中丢下了一簇火种,便使得昨夜那疯狂的火光烧到了今天,从同悲盟烧到了仙门百家,心潮澎湃,心潮澎湃。
在家破人亡面前,谁不是英雄?
众人纷纷排队上前,亲手在英杰殿中点燃了自己的命灯。
架子之上,很快就是密密麻麻的豆大的烛光,不分门派、宗族、身份、性别地摆在一起,形成一片微弱的火海。
然后,在那横断冠绝的高山之上,又高出了一层楼阁。
那云雾中的建筑,琼楼玉宇,碧瓦朱甍,才可谓是真正的鬼斧神工,瞬间就把前面的英杰殿衬得像个草堂了。
飘渺飞连百尺楼,匾上三个大字笔走龙蛇、入门三分:
天命祠。
顾千秋道:
“诸君,天道之下,青史留名!”
Chapter 228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所有亲手在英杰殿中点燃自己命灯的仙修们,在名为“顾千秋”的指引之下,起身奔赴四海八荒。
那些所有被花蝶教奴役的地方……
那些所有被黄泉鬼修占领的地方……
那些所有被血海流淌过的地方……
都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奔赴,义无反顾地投身。
百姓们抬头,看见漫天仙修如野火,血色烧赤天边,陨落又新生。
都已经是在英杰殿发过誓的人了。
他们再见物是人非,除了最开始的辛酸苦楚,更多的,是压在肩头的责任感。
顿时间,天地滔滔,血流成河。
而此时浮月城中。
金砖玉瓦的大殿之上,坐着许多人。
左边是俞霓、琉璃、南门明珠、凌晨……等前男友桌。
右边则是新从同悲盟狼狈叛逃至此的……前好友桌。
可见花蝶教是一个巨大的顾千秋。
古言诚不欺我。
这群人,曾经是至死方休的仇敌,今夜却能齐聚一堂、共襄盛举,实乃世事难料。
但互相看不顺眼也是真的。
其实,当日从同悲盟、顾千秋手下逃出来的活口,数量为零。
是真真真实实的全部死透了。
但是满上醉提前筹谋、神来之笔。
早都有了蝴蝶的人,就算在霜雪明剑下死去,也会有新魂重生。
死过一遭,除了被霜雪明洞穿的那一瞬间,其余时间都是没有痛苦的。
那种感觉很神奇,好似回到了母胎之中,天地无形,长久地沉睡。
而一睁眼,人人都觉得自己神清气爽。
甚至连修为都更上一层楼了呢。
但满上醉不会告诉他们的是,这具新的身体里,流的是血海里的血。
俞霓歪在红木椅子里,没形没款的,桃花眼斜乜岳邱一眼,似笑非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同悲盟本真的长老,失敬失敬。”
岳邱脸色当然难看:“也没想到……”
“不,你想到了。”俞霓直接打断,还笑眯眯地补充:“合欢宗本来就是歪门邪道嘛,当初若不是为了千秋,我本来就要为祸江湖的。”
岳邱狞笑:“哦?现在不为了千秋了?”
俞霓并没有被影响,而是慵懒地环视了一圈,扫过每个人的脸:“当然是为了啊,在座的诸位,哪一个不是为了千秋来的?”
而且,要不说他是顾千秋觉得最难招架的那位呢,做事我行我素,他非但这么说了,还向左转头问琉璃:“你不是吗?”又向右转头问凌晨:“你不是吗?”
琉璃:“……”
凌晨:“……”
俞霓放声大笑,纵情声色的讽刺着那些故作高冷、置之度外,却又欲望难解、沟壑难平的人们。
南门明珠本来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坐,着一身青灰布衣,古铜襟、残荷簪,冷眼旁观。
但俞霓的笑声不绝于耳,银铃一般。
南门明珠看着岳邱,再看他周边坐着的各位同悲盟长老,也是整齐而密集。
于其他人不同的是,南门明珠掌管六壬书院,对修真界发生的事如数家珍,他看到移山、问源、繁阴、韶光、极目……的长老。
首先,他问的是:“令狐良剑没来么?”
俞霓小声渐止,剩下的人也暗自将注意力放在了这边,大殿安静下来。
令狐良剑出身韶光一脉,一直是负责人,但被顾千秋赶走之后,失去了踪迹。
而韶光的新任长老坐在这里。
韶光长老说:“不知道他在那里。”
南门明珠微微颔首,就像是在六壬书院会客的那般,表情含蓄,游刃有余。
然后,他说道:“好。那我还有问题。”
岳邱坐在红木椅中,胖胖的身躯岳峙、稳如泰山,一抬眸,耷拉着的眼皮下,是双练达老成的眼:“南门院主,但问无妨。”
南门明珠的笑意浅浅,却暗藏锋芒:
“繁阴是严之雀的本家。”
聊到严之雀之死,繁阴长老即刻露出愤慨而悲痛的神情。
“韶光是令狐良剑的出身。”
韶光长老目光微微偏移,身后亲传的弟子垂首垂眸,均不敢回视。
“移山皆是没脑子的武夫。”
移山长老立刻不满地把大锤砸在脚边,眼看就要嚷嚷起来。
“极目缺什么补什么,目光最是短浅。”
极目长老尴尬地咳嗽一声。
“他们都有主动或被动、明智或弱智的理由,来与我们坐在一起。”南门明珠淡笑,娓娓道来,“只有你,号称同悲盟上下的二把手,千秋将所有事都交由你去办。就算他当时亡故,代盟主之位给了郁阳泽,却还是由你教导监察,可见其对你信任非常。”
大殿之中静悄悄的。
南门明珠继续说:“那么,岳前辈,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人人都在看他,直接或含蓄。
连俞霓都不笑了,面无表情地盯过来,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中,蕴含着杀意。
而且能感觉到的是,这些人中没一个好相与的,是那种一个字不对,就会杀人的。
“岳前辈?”南门明珠轻轻地唤他,“您总得给我们个理由吧?您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千秋安排来的卧底?”
他要真是顾千秋安排来的探子,反而在座的都不会为难他——
总要在那位面前留些好印象。
说不定还有飘渺可追求的未来呢?
但可惜他不是。
俞霓起身,旖旎的长裙拖出一道霞光,径直走到岳邱面前,弯腰俯身,仔仔细细地观察他。
这么近的距离,纵使岳邱有惊人的自制力,但也无可避免地看见了俞霓的那一根媚骨,半秒钟的魂飞之后,已经来不及了。
“岳前辈。”俞霓也问他,“所以是为什么呢?”
这甜腻腻、凉丝丝的语调,乍听起来像是情人低喃,但其中的杀意却只有岳邱能够听出体会到。
岳邱不说话。
南门明珠就替他说了:
“从前,有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散修,够天碑无上、名震天下,不足,委身于小门小派,又不愿。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日日伤春悲秋。”
“后来,这个散修遇到了一个少年的天才,他善良、正义、勇敢,最重要的是,他愿意跟这个散修做忘年交。跟普通人交往,散修自命清高、不愿为伍,但是这种名震天下的少年天才,他又最愿意相交。”
“因为这少年的缘故,散修的名气也逐渐大了起来,后来,他受邀加入了同悲盟,作为少年最尊重的长辈,当上了二把手。”
岳邱半阖的眼皮下,老眼如电。
“后来,少年登临天碑无上,变成了天下第一。于是他开始嫉妒,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见他努力,却又要见他轻而易举地站在所有人头顶?难道真是天道偏爱的缘故?”
“再之后,同悲盟改组,邀请天下英雄,汇聚五大门派。亲友从游也有,流血杀生也有,少年的剑太锋利了,散修害怕了。他不知道,这铁石心肠的天碑榜首,会不会有朝一日像是斩杀其他人一样,也轻而易举地将他处死”
“他想要一个强大的盟主,但是,他不想要太过强大的盟主。”
“岳前辈,我说的对不对?”
岳邱忽然阴测测地一笑,继而又变成大笑,震动大殿。
“是,我就是害怕顾千秋,我就是嫉妒他。”没想到,岳邱居然承认了,“但难道你们不怕他?难道你们不嫉妒他?!──不要嘴硬啊,诸位,你们摸着良心说,天底下谁看见逢春剑不胆寒?”
霎时间,满堂寂静。
只有岳邱的问话一直回荡在周围。
那把光芒万丈的翠色神剑,高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天道之下,它剑锋所指皆做飞灰,从无败绩。
谁敢不怕?
这话居然直接说中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要一个厉害的盟主,但不要一个太厉害的盟主。
就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己的性命还需掌握在自己手中。
所以尽管顾千秋性情温和、善良正义。
也磨不尽人心中的畏惧和大胆。
良久之后,南门明珠叹息一声,说道:“你说得对,谁不怕他?若我们这些人不怕他,又为何当初人人死遁?若不是仗着他修为没有恢复,今日谁又敢胆大包天?”
他说起话来的时候,其实是悲怆的。
周围的俞霓、凌晨、琉璃都脸色微沉,面无表情。
而至于他们心中所想,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就嫉妒千秋,我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嫉妒他了。”南门明珠微微一笑,“……所以呢?你说这些,是想和我们成为一丘之貉么?岳前辈,修真界的本质还是讲实力的,我们都是害过千秋的罪人,但罪人也要分三六九等啊。”
南门明珠走到岳邱面前,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拽起来。
岳邱胖胖的身躯被他轻飘飘地提起,脚尖离地。
“除了天碑榜首,没人能惩戒我们。但我们可以惩戒你。”南门明珠轻飘飘地说,“这就是,修真界的规矩嘛。”
手收紧,岳邱即刻面色涨红,眼球被迫凸出来,痛苦而惊惧地看着南门明珠:“……”
Chapter 229
岳邱被提起来,双眼上翻。
移山长老看不惯,拎锤就站起来了,一指南门明珠,喝道:“你几个意思?!”
南门明珠轻飘飘地回望他。
他身后,那一排整齐的椅子上,全坐着跟他一丘之貉的人,不发言,但气氛暗流。
移山长老说:“哼,你难道是要替顾千秋算账十二年前的账吗?在这里?”
南门明珠轻飘飘地说:“为什么不呢?”
十二年前的惊虹山巅,他们这些妖魔佛鬼人,哪一个没去亲眼所见?
他们不愿意怪罪自己。
于是只好怪罪他人。
“他们不知道的内情,我可都知道。”南门明珠看了身后的人群一眼,又看向岳邱,语气淡淡的,“甚至,你们彼此间不知道的事情,我也都知道。”
同悲盟叛逃的几位长老互相看看。
南门明珠说:“十二年前,千秋为了平天怒、谢天恩,于惊虹山巅自刎,群山震颤,江河断绝,万兽悲鸣。自此,天下太平。但,最开始的天怒,不正是你们搞出来的么?你们唤醒血海,搞得人间血流成河、民不聊生。甚至于现在花蝶教遍行,修者死伤无数,也是你们当初的余威啊。”
这项罪名实在是太大了,一旦坐视,那就是全天下万古的罪人。
就算是真的,也根本没人敢承认。
移山长老一瞬间就炸了:“胡说!”
另几个长老也立刻顾不上要死的岳邱了,纷纷附和道:“一派胡言!”“休要乱讲!”
俞霓一歪脑袋:“居然是如此么?我还以为,所有罪过都是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的呢。”
但是他语气森冷,没有任何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桃花眼轻轻一瞥几位长老,杀意肆意。
凌晨有点坐不住,低压压的气流:“哦?怪不得,怪不得这万年没有过异动的血海,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时流向人间。原来是全靠诸位啊。”
就连一直半阖着眼、像是在打坐入定的琉璃,此时都掀开了眼皮,琉璃琥珀色的眼睛,消磨了佛祖的慈悲之后,便似个杀生的伪佛。
几个长老瞬间连白毛汗都下来了。
他们在同悲盟里,被弟子们捧得地位太高、时间太久,连顾千秋都跟他们和颜悦色。
以至于,他们忘记了,这是个残酷的、以武为尊的世界。
之前坐在这里,看到这些又熟悉又陌生的人,他们的感觉都是虚幻的。
直到现在,琉璃、俞霓、凌晨、南门明珠……一个个天碑无上的五官逐渐清晰起来。
他们才意识到,这些人并不好相处。
至少,是不如顾千秋那般好相处的。
南门明珠继续轻飘飘地说:“让我来猜一猜,你们当时是怎么想的。”
岳邱被放开了,大口喘着粗气,被几位长老接住,他们故作镇定,但实际上非常慌张。
“你们害怕千秋的铁石心肠、雷霆手段,所以,你们想要换一个不那么厉害的盟主。或者,你们希望千秋不要那么厉害,能够被你们所左右、所裹挟、所制衡。”
南门明珠微微眯着眼睛,笑却不达眼底。
“所以,你们在给他找麻烦的时候,‘不小心’找到了血海。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不可名状之地,谁知道真假呢?反正,也没人见过,用来搞搞事情、再好不过了。”
几位长老都面沉如水,岳邱止住咳嗽,也是面无表情地瞪着南门明珠。
“但你们没想到的是,血海居然真的存在,而且居然真的被你们所唤醒了。这件事立刻就超出了你们的可控范围,人间变成了炼狱。之后,你们中有的人后悔,有的人不后悔,但事已至此,你们都抱着隐秘的、不可见人的心思,心照不宣地将事情继续推波助澜了下去。”
“可惜千秋看不懂你们的阴谋诡计,真以为是他运气不好,偏巧遇到了万年血海异动。于是自刎以平天怒。”
“或许你们一开始,并没有想将事情搞得那么大,甚至或许,你们都没打算要千秋的命。但没人想到,事情失去了控制——各位长老前辈,我说得对不对?”
南门明珠笑眯眯地扫视所有人。
从岳邱、到移山的、繁阴的、韶光的、极目的长老,纷纷静默不语,面无表情。
随着进入大殿的几个亲传弟子,就没有他们师父那般坐得住了,偷偷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少年们都是最天真的年纪,如今跟着最信任的师父到了这里,其实还有些不真实感。
或者说,他们还不能在一夜之间,将自己的身份,从天下第一的同悲盟弟子、变作为祸人间的魔头。
他们甚至还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而现在,往事呼啸,彻底惊醒了所有人。
跟着最信任的师父、拜入五大仙们之首、他们是修真界最天之骄子的一群人。
怎么、怎么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坏人?
曾经立誓要保护弱者、要平定天下。
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了?!
弟子们惊骇过后,就是更加滔天的惊骇。
唯有南门明珠又走到了几个长老面前,专门对着岳邱说道:“其他人我可以不管,但我今夜心情不好,必须要杀你,才能舒心些。”
说着,南门明珠朝着岳邱的脖颈伸手,居然还礼貌地来了一句:“岳前辈,得罪了。”
岳邱一下子蹦起来,胖胖的身躯显出了绝对不符合他这个身形的灵活,掏出武器,居然是一条鞭子。
周围的几个长老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也是同仇敌忾地各自掏出了武器。
毕竟,他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当真看着岳邱去死了,岂不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南门明珠并不怕他们,站在原地。
那身粗布的麻衣像是履试不第的落魄书生,被他穿出三分清苦的风流意味,头上是一根古铜残荷簪,轻飘飘的发髻松散。
分明是个风流散仙模样,杀意却浓。
“南门明珠!我们现在同属花蝶教,难道你真要杀我不成?!”
“哦?”南门明珠挑眉。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立场和目的是一样的,同悲盟人多势众、顾千秋手段狠毒,你现在没必要得罪朋友!”
“哈!”南门明珠讽刺地说,“岳前辈,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啊?我身后这些,才有资格和我成为一丘之貉,你?你是哪位?够得了霜雪明一剑么?”
那岳邱的表情就别提多难看了,他本来长得跟胖胖的弥勒佛似的慈悲样,现在却黑得跟锅底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移山的长老就替他说:“别以为你们就厉害!那天碑而已,全是虚名!也就你们这些后辈会拿这个当资本,我们都不屑的!”
话音一落,连其他长老都看了他一眼。
连“天碑无上只是虚名”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明显是大脑发育不完全、小脑完全不发育的傻/逼行为啊!
这这这……羞于与他为伍啊!
岳邱说:“南门院主,你就算看不起我,也需得给满教主一个面子吧?她邀请我们来此,尚未露面,你杀我,不好吧?”
南门明珠说:“她不会介意的。”
移山长老是个暴脾气,等不了他们继续说话了,提起那千斤的大锤,就要动手!
这时俞霓站起来,嘴角挂着轻笑,一步一款地走到人群前,一挥袖,轻飘飘地挡住那巨锤,道:“这位说得有理啊,满教主请我们来,又不是为了互相残杀的。”
岳邱瞬间心中雀跃,却又立刻沉下来。
这俞霓性格古怪,翻脸如翻书,江湖有名,谁知道他现在演好人是要唱哪一出?
俞霓笑吟吟地又一挥袖,面前出现了一条长桌,桌上摆着数盏酒。
“常言道,桃李春风一杯酒,相逢一笑泯恩仇。南门院主,我们与各位前辈又不算生死仇敌,不如这样,我请诸位前辈喝酒,就算,以酒解千仇了?”
“……”南门明珠心照不宣地看他一眼。
然后,他还真给俞霓面子,一扭头,回去坐到了红木椅上,旁边的凌晨和琉璃均是不动如山。
长老们一人面前一杯酒,俞霓笑说:“请。”
那到这个份上,如果不喝,那就只能抄武器动手了。
但这俞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同悲盟几个长老互相看看,一时间都很犹豫。
忽然,俞霓随手端起了一杯酒,仰头饮下,鲜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衣襟流到锁骨上,留下靡靡的斑。
他将酒杯倒过来一亮,笑吟吟地说:“谁要是没喝到我请的酒,我可是会很生气的。现在嘛……已经少了一杯哦。”
霎时间,几个长老都没有过多考虑,下意识就去拿酒。
那不管喝是不喝,总得先把杯子端起来再说。
移山长老慢了一步,没有抢到:“!”
俞霓说:“诸位,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为何不尝尝我合欢宗的醉生梦死呢?”
几个长老就要把酒杯摔在地上。
但不知俞霓哪里来的神奇身法,都没人看清楚他的动作,像一阵风刮过般,一抬袖子,稳准狠的把酒全灌进了每个人的嘴里。
几个长老:“!!!”
Chapter 230
香醇浓厚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
虽然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滋味,但长老们的惊惧明显是大于享受的。
若不是还需要在亲传弟子们面前保持三分气度。
他们现在恨不得直接伸手就扣嗓子眼了。
但仅仅数秒钟之后,他们就很快意识到,这酒里没毒。
几个长老不可置信,又互相看了看。
其中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岳邱。
他是真的没想到,俞霓会这么好心,把他从南门明珠的手里救了出来。
这时,俞霓直接大笑出声。
银铃般的笑声穿透整个大殿,其他人没笑,就他一个人花枝乱颤。
“你们不会以为我在酒里下毒了吧?”俞霓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必要,没必要。”
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出,众人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个传闻中“阴晴不定”的合欢宗主,究竟是个什么神经病的货色。
俞霓笑眯眯地问岳邱:“合欢宗的醉生梦死,好喝么?”
岳邱:“……”
俞霓又扭头去问其他人:“好喝么?”
其他长老:“……”
俞霓表情微变,似乎往下沉了一点,再问:“好喝么?”
移山长老离他最近,见他嬉笑怒骂的侧影,莫名其妙地咽了一口唾沫,鬼使神差地说:”好喝。”
俞霓莞尔:“好喝就是好酒。”
他不光如此说,还亲手挽起袖子,给他们斟酒。
微微一笑,百媚生。
合欢宗主这般和颜悦色的样子,迷惑性可真够强的。
至少,场上的长老们都虽还心中有警惕,但紧绷的肩胛骨都微微一松。
俞霓洗手作羹汤一般,朝着岳邱举起了酒杯,温声道:“岳前辈……”
哪怕岳邱是年长的仙修、修为有佳。
可如此近距离地看俞霓这根媚骨,一霎时也有嗓子发干的时候。
但俞霓的动作又是如此的不容拒绝,又凶狠又撩人,岳邱无法拒绝、不敢拒绝。
他在缓缓之中伸出手,想接过酒杯。
便见俞霓一双桃花眼中含着闪闪的笑意,碎光似的溢出来。
“……”俞霓将酒杯抬起来,像是祸水配昏君似的,给他送了下去。
俞霓身边好像有一层自己的气和韵,形成他自己的场,将几个长老都圈在其中。
长老们神魂颠倒、在默不作声下沉溺其中。
倒是他们的那些亲传弟子,纷纷不懂发生了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家师父眼神逐渐迷茫,简直不可置信,随后又觉离谱和怒其不争。
而琉璃这边的人都收回了目光,懒得再看了。
不多时,那岳邱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胖胖的身体,本来是显得如磐石不移的。
但现在,只觉得他身上的肉都油腻起来,沉稳气质全消,面目可憎起来。
不多时,他“咚”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声巨响,惊醒了周围的几个长老,纷纷哆嗦一下。
而俞霓笑意全消,也把酒杯轻轻丢在地上,“啪擦”碎成了好几片。
几个岳邱的亲传弟子立刻往上一闯,将岳邱扶起来。
就见他瞳孔全部散开、没有焦点,无声地落下断线一般的眼泪来。
这般无声落泪的模样,若在个美人身上,必然是我见犹怜。
但可惜,他这满脸的横肉上只有皱褶,眼泪被迫蜿蜒得歪七扭八,很不好看。
弟子们想叫人,试图将他的理智唤回来。
但尚未开口,就发现岳邱在落泪的同时,嘴角却往上翘。
一开始是微笑,后来又是大笑,嘴角咧到了极限,同时,他的眼泪更多了。
就好像是……世间的大悲大喜全都在他身上同时出现。
或者说,更通俗一些的说法——他中邪了。
俞霓表情淡淡,懒得看岳邱了,扭头看了其他的长老一眼:“?”
其他几个长老:“……”默契往后挪了小半步。
这妖孽惯会操纵人的情绪,被他沾到,怕是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痛苦。
看那岳邱躺在地上、不体面的样子,就能猜到他现在在经历什么了。
俞霓对他们后退的态度很满意,莞尔一笑。
倒是岳邱的弟子们尚还情深意重。
有人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俞霓说:“你死。”
对这些小屁孩,他可没有倒酒的耐心,一甩袖子,就见一道霞粉色的灵气从他的袖中钻出,极速飞进了刚才说话的弟子的嘴里。
下一秒,他直挺挺地栽倒,跟岳邱并排一躺,也出现个眼歪嘴斜的模样。
另一个小弟子惊悚出声:“——什么?!”
俞霓道:“你也死。”
再下一秒,三个人躺得整整齐齐。
剩下的人再也不敢说一个字了,甚至一点声音都不敢有,怕被俞霓一视同仁了。
倒是岳邱算有点本事,忽然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看得出来,他用了极大的自控力,努力将嘴角压回去,抽搐的口水却控制不住,眼睛也没有恢复焦点,却“看”向了人群。
他说不出话,哆哆嗦嗦地抬手,颤抖着打了个手势。
那意思是,让人杀了他。
他要个痛快的结束。
最终还是移山的长老看不下去,直接抡起巨锤,道了一句:“得罪了!”然后重重砸了下去!
他手边也只有这么一件武器,此时连个体面都给不了岳邱。
“砰!”的一声,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同悲盟长老,此时变成了一滩烂泥,连个完整的尸体都没剩下了。
他手背上的蝴蝶本来还微微一闪,像是要振翅而飞。
但被移山长老稳准狠地掐死了。
“噗嗤……”却不想俞霓忽然笑了,又转而大笑,花枝乱颤的,一边笑一边抚掌摇头,“哈哈哈哈……”
要不说合欢宗的功法邪性,不为修真界众人所接受呢?
他现在没什么形象地大笑,却让面前那几个刚刚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师兄的问源弟子们,露出了堪称直勾勾的眼神。
初入江湖的少年们,第一次体会到神思乱飞、心思旖旎的感受。
“真以为死就可以解脱么?”俞霓笑得好像带毒的艳丽花朵,“你们也太小看我了。”
移山长老看着自己手中的大锤。
还有地上模糊的一团血色。
当初、当初他就不应该听信岳邱的谗言。
不然的话,他现在还是同悲盟上人人敬仰的长辈,他就还是顾千秋也要和颜悦色交谈的人。
但是、但是……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没有回头路了。
就在問源弟子们抱着又笑又哭、又悲又喜的大师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殿的门终于又开了。
所有人看向门外。
先是走进来一道窈窕的倩影,百色衣裙映光,碎片流萤,温和地朝着众人行礼:“抱歉抱歉,来晚了,诸位久等。”
是姗姗来迟的满上醉。
她带着真心实意的歉意表情,语气也温驯得恰到好处。
但正是因为这歉意太真,而使得看起来有点假。
总之,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满上醉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看见地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又即刻转开目光,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似的。
真的没像岳邱所说,她不打算找任何人麻烦。
下一刻,门外又进来两个人。
命走在前面,表情不屑,懒洋洋地白了满上醉一眼,似乎在嫌弃她每一次的表演时间太长,而且还非常假。
而命的身后,又进来个红衣男人,令所有人侧目。
满上醉喜悦地说:“是的,我们请了旧府的家主过来,所以费了些时间。但有他的加入,相信我们一定会做大做强的!”
命又翻白眼又摇头:“好假。”
满上醉偷偷瞪了他一眼。
进来的这位,在座的都不陌生,正是穹旻。
他一双凤眼底下两颗朱砂红痣,比起当初狂傲骄纵的样子,气度明显沉稳了许多。倒还是着红衣,只是不再高束头发,而是自然地垂下来,搭在肩头,一看就是草菅人命的那种魔头。
而且,更让众人不舒服的是,他身上的一种气度。
这种感觉很难用文字形容,非得亲眼所见不可。
硬要说的话,就是一种不存在三界五行中的非仙、非人、非鬼的妖异,会让人很不舒服。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见他的同一时刻坐立不安起来。
就连琉璃手腕上的佛珠,也微微泛红发热,下意识地如临大敌。
更别说那几个同悲盟的长老了,作为曾经亲眼见过、甚至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过的人,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穹旻没和任何人打招呼,静悄悄地坐在椅子上。
众人能看见他光洁的手背上,没有蝴蝶。
满上醉没有解释的意思,温和一笑:“我家主人正在沐浴更衣,即刻就到,请诸位再稍后片刻。”
都等了这么久,也不急这一时三刻的。
命往刚才岳邱所坐、现在空出来的那把椅子上一歪,也不管脚下脏污,闭眼就打算假寐一会儿。
但不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兴冲冲地一睁眼,看向了对面。
他这样子,满上醉立刻就知道他要吐象牙了,猛地一伸手!
但可惜她身手不济,没堵上命那张狗嘴。
就听命说道:“诸位,都是顾千秋的前道侣么?”
Chapter 231
“诸位,都是顾千秋的前道侣么?”
道侣就道侣,还要故意加个“前”字,可见其居心叵测,实在不是个好人。
四下的氛围就有些奇怪。
虽然事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你这么直接的就讲出来了,还是挺没礼貌的。
从穹旻到琉璃、从凌晨到俞霓、再加上个南门明珠,齐刷刷地盯着他。
杀意比刚才对岳邱时可重多了。
但命却根本没察觉到似的,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每个人,然后说:“他是我的。”
满上醉:“……”
众人:“……”
一时间,隐秘的灵力劈里啪啦的乱窜,大殿中那火药味都快炸了。
满上醉从身后稳准狠地捂住了命的嘴,保持礼貌的微笑:“他开玩笑的。”
命坐在红木椅上,懒洋洋的把她的手拉下来,力道肯定不是满上醉可以抗衡的,短暂两秒钟后,她就被迫放弃了。
命挑衅地笑着,极度认真地说:“我没开玩笑。他的命,只能是我的。”
但在场的这些前任,人均长了个自“恋爱脑”——
自己做不做人暂且不提,但自卑加持下,属于是看谁都对顾千秋不怀好意了。
他说城门楼子。
他们听了个胯骨轴子。
还真以为又多了个情敌呢!
然这几个人属于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内部互相算计、掐着时间要害人。
但对外,居然能心有灵犀的拒绝新人加入。
遂下一秒,各色灵力齐飞!
大殿的顶瞬间就给掀没了,浮月城中所有地砖都跳了一下,整齐的地面裂开了。
满上醉慌忙闪身躲到角落里去。
她新做的裙子被流窜的灵力削断了裙摆,不规则地挂在那里,非常难看。
“……?”满上醉抬头,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长气,“跟你们一群恋爱脑没话说。”
命像是山里灵活的狗,上下左右地乱窜。
一时间,这群没有默契配合的前夫哥们,居然也没能把他拿下。
那场面乱得就别提了。
满上醉抱着膝盖躲在柱子后面,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发呆。然后她忽然抬头,莞尔:
“主上,您来了?”
漂亮的少年不说话,也轻轻笑着,看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大殿,还有打来打去的人群,说道:“很好,大家都很有活力。”
走进四面漏风的大殿,满上醉替少年将主位上的椅子扶起来,又铺上还幸存的软垫。
人群暂且停了手,看向那少年。
虽花蝶教对外一直说,满上醉是教主。
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她只能算是个负责人。
她背后的打手,如这个嘴贱的男人。
当然还有真正的主子,今日看来,便是这个少年了。
少年长得特别漂亮,也特别年轻,几乎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着很复杂的雀色华服,装饰一大把,一走路,就会叮叮当当的响。
看起来,跟合欢宗的审美师出同源。
但认老妖怪,他们不会从外貌上来判断。
毕竟在场的谁还不是个百岁老人了?
还不是一个比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花蝶教在这半年之内异军突起,来源么,跟异动的血海绝脱不开干系。
只是,这从血海中爬出来的妖物,看起来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似乎也没比他们强到那里去。
少年温和地说:“请坐。”
其实他身后带着一大群人,都穿一样的衣服、戴同样的古铜面具,似一大群虫雾般,存在感并不强类。
他一说话,这些人就下场去收拾。
没人说话,但是配合得非常默契,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大殿内就被恢复如初了。
连头上那金顶都给重新搭好了。
众人重新入座。
少年说:“其实我知诸君不是真心的。”
满上醉静悄悄地站在他身后,低眉垂眼,是个非常敬业的丫鬟小弟形象。
但命却没去,歪在台下的红木椅上。
不光稳稳当当的屁股不离板凳,他甚至在大领导训话的时候闭上了眼睛,打算小憩。
少年标志的眼睛微微一眯。
满上醉立刻伸出手,想了想,没有敢落在少年肩头,非常乖巧地低声下气:“主上……”
少年歪过头来,看她。
目光戏谑,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分明也是充满了杀意的眼神。
只是满上醉低着头,没有发现。
少年静悄悄地看了她几眼,然后重新和颜悦色地对台下说:“没关系,虽然我们的目的不同,但是要达到目的的手段却一样。彼时,那个姓顾的盟主归你们,同悲盟归我,也能算合作愉快?”
几个前夫哥都静默不语。
倒是他们对面的同悲盟长老们,人均一脸一言难尽,像是被强行喂了屎——
坏,误入高端局了。
少年又说:“其实今日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为了让诸位看看我,大家也认识认识。毕竟,各位的弟子门徒教众,我都有派人去接手了。”
说至此,俞霓和琉璃表情瞬间变化,这俩千年的狐狸,也没能控制住情绪。
凌晨倒是孤家寡人谁也不愁。
反正,黄泉之内的鬼众都跟他非亲非故,都不是什么好人,最先叛乱的就是他们了。
而剩下的南门明珠表情却平和。
似乎他早已知道这事。
说话的时候,少年用雀翎的锦扇摇啊摇,没看别人,看向了南门明珠。
南门明珠坐怀不乱,与他对视。
少年用扇子挡住了半张脸,却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嘴唇,但能看出,他是在笑的。
“放心放心。花蝶教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少年笑吟吟地说,“但诸君手背上的蝴蝶,可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呀。”
有人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手背。
今夜移山长老的表情就没好看过,从亲手送走了自己共谋的岳邱之后,他才发现,他究竟是在与什么人与虎谋皮。
更何况,他又不是一个人。
那些比他更加懵逼、却选择相信他的亲传弟子们,一个个鲜活的小生命。
其余繁阴、韶光、极目的长老都是如此想法。
但那少年似能洞穿人心般,说道:
“没有回头路了。”
此时,同悲盟山上。
仙修们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谁都能在此乱世之中,找到自己相应的位置。
大多数有战斗力的都组团出去收复城池。
剩下的符修、器修、丹修……等等等等吧,都不分师门派别,开诚布公地互相交流经验,把同悲盟山上变成了一条条流水线。
而那些才入门不久的小弟子,就哪里需要哪里般,大多是做跑腿的工作,跟一群勤劳的小蜜蜂似的,每天上山下山。
孤妍一脉的也没资格伤春悲秋,作为能打的剑修,早都被派到一线去了。
但秋柯有私心,无论如何都要和殷凝月在一起,女修大多平易近人,没有反对的。
虽然,情况看起来更像是:
她都是个神经病了,就让让她吧。
而吃了将近半个月干饭的永思和易流就更没资格养生了,每天也是脚不沾地地忙活。
就在这日日夜夜打黑工、两眼一睁看不见未来的情况下。
毕沧居然抓住了累到变形的易流。
这小子说:“这位道友,你怎么穿着我师兄的衣服?”
易流:“啊?”
这小子又说:“这位道友,偷东西是不对的。哪怕我师兄有可能已经被顾盟主亲手处决了,你也不应该做梁上君子!”
易流:“……”
这小子还说:“这样吧,你偷偷告诉我……你们孤妍是不是有个特别漂亮的小仙子?后颈这里有一颗小痣的。她还活着么?”
易流:“……?”
易流的表情逐渐惊恐。
刚巧这个时候永思过来:“怎么了?”
易流坚定一转身,用力拉着永思,落荒而逃。
任凭毕沧在后面如何喊,都不敢回头。
那当然不敢回头了。
不然下一秒,郁阳泽的侠骨香就会稳准狠地戳在她的脑门上。
而此时,日月堂中。
断海、光阴、本真、不殊、虚运长老都在座,表情严肃。
他们全都围着顾千秋。
“不行!”仇元琛啪啪啪地拍椅子扶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断海长老:“对!这样不行!”
本真长老:“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光阴长老:“谋定而后动。”
不殊长老:“知止而有得。”
虚运长老:“天塌下来,又不是要你一个人撑着!”
顾千秋弱小可怜而无助地被围坐在中间。
每个人的目光都很重,其中仇元琛的尤胜,他招架不住。
顾千秋下意识就想回头去找郁阳泽。
但郁阳泽就站在他身后,伸手一捏他的肩膀,微微一用力,不让他动脖子。
顾千秋老实了。
僵持了一会儿,没人说话。
只好顾千秋开口了:“……那你们说,除了刺杀那孔雀少主之外,还有别的好方法吗?能少死点人的那种?”
众人更加沉默了。
仇元琛说:“那也不行!哪儿就有非得你死的道理?”
顾千秋说:“我不一定死的。”
仇元琛说:“你这条命是郁阳泽给的,你问问他让不让你死?”
顾千秋说:“……那他肯定是不让的。”
Chapter 232
顾千秋笑得很含蓄。
郁阳泽在他身后,隔着椅子捏他的肩膀,轻柔而不容置疑那般——他鲜少露出这种程度的攻击性,特别是对待顾千秋时。
要不说这个小孩儿其实本质是冷漠的。
寻常人修仙,多多少少都有些救世思想。
只有他,最开始就锋芒向内,在天地偌大中只关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对内绝对的专注。
对外就是绝对的漠然。
顾千秋没有回首,但伸手按住了郁阳泽的手背,还轻轻拍了一下。
仇元琛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顾千秋说:“君子是不立危墙之下,但我是殉道的英雄。我死之后,诸君应当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几位长老都沉默不语。
郁阳泽的手微微收紧,垂眸。
顾千秋不着痕迹地微微侧头,亲昵地在他手背上蹭了蹭,郁阳泽手指微微一抽。
仇元琛说:“你当英雄?你当过了!十二年前你已经为天下死过了一次了,这一次也该轮到我了吧?”
几位长老:“……啊?”
不是说好了来一起劝他的么?怎么又变成要劝你了?!
郁阳泽又说:“我去。”
几位长老:“——啊?”
你不也是坚定的反对分子吗?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忽然也叛变革命了?!
仇元琛和郁阳泽就对上眼了。
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想法。
“做什么?” 顾千秋直接起身,挡住了两人交汇的视线,“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
仇元琛翻了个惊天动地的大白眼。
郁阳泽乖巧老实地说:“没有……”
几个长老都有些坐立不安,显然还不太快能接受这光明正大的师徒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合规矩啊!
只是现在大难临头,花蝶教就在山底下,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当然,还有顾千秋的凶名远播,也没人敢和他逼逼赖赖。
顾千秋拍了拍仇元琛的肩膀,对众位长老点了点头,又私心牵起了郁阳泽的手,往自己的手肘上一放。
“好好好,此事我会慎重考虑的。”
说完,带着郁阳泽走了。
仇元琛在经历了顾某人的第不知道多少次“重色轻友”的对待之后,怒火居然还一点不少,忍了又忍,才没冲上去打爆他的脑袋。
走出了日月堂,顾千秋抬眸去看他。
郁阳泽故意沉着脸,不说话。
“小徒儿?小阳泽?理理我啊。”顾千秋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他身上,左右蹭蹭,“夫君,真不理我了呀?”
毫不夸张地说,郁阳泽的脑袋“嗡”了一下,僵直立在原地,变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大木头桩子。
顾千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会有细碎的光流散出来,偏生又带着势在必得的狡黠。
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奸诈的小狐狸。
郁阳泽耳膜好似被堵住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
又乍一看顾千秋正对着他笑,不争气地眼睛一翻,就要原地睡觉。
顾千秋还贴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胳膊,坏心眼地又来了一句:“夫君?”
郁阳泽猛地被唤醒回神,手忙脚乱,耳朵红彤彤的要滴血下来:“我、我……”
顾千秋又故意道:“你不认啊?那我可就叫别人去了,唔,叫谁好呢?”
郁阳泽立刻抓住他,急道:“不行!不、不能叫别人……我、我……”
顾千秋美滋滋地一笑,伸手挂在他脖颈上,凑上去:“不叫别人,就叫你。”
郁阳泽即刻低头,吻住他。
两人又在晨雾弥散的山间接了一个绵长的吻,带着些许草木的味道,清爽而缠绵。
但不知道郁阳泽今日发了什么神经,亲着亲着,居然开始咬他。
顾千秋轻轻“嘶”了一声,已经在唇齿间感受到了轻微的血腥味。
但郁阳泽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就着这腥味继续亲他,于是顾千秋感同身受了一种悲伤。
这悲意横贯两世、融汇心法,连郁阳泽的侠骨香剑意都被此影响。
平日里藏得不错,今天却渗出来,被顾千秋看到了坑坑洼洼的内心。
小孩子锋芒向内,于是总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顾千秋不管,他就真的没有出路了。
于是顾千秋任由他亲。
一直很久,郁阳泽才停下来。
这一次,他没有落下眼泪,而是用着坚定不移的目光看向顾千秋,说道:“师父,无论你要去哪里,你带着我吧。”
轻柔而坚定,坚定而轻柔。
顾千秋好半天把气喘匀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郁阳泽的后脑,道:“好好好。”
有一瞬间,他真的生出了,就此不管天下无穷事,而是找个山野跟郁阳泽终老的念头。
不管能活多久,不求百年千年。
只要多一日,就算多贪得一日。而那种日子,只要过上一日,就抵得上尘世间百年了。
顾千秋也想做个极端自私的人。
明明,他已经为天下死过一次了。
可为什么世道就是不愿意放过他呢?
郁阳泽轻声说:“师父,我不怕死。”
顾千秋回神,白他一眼:“我知道你不怕死。”
郁阳泽又说:“只要我们在一起,生死也不是界限,岁月尔尔。”
顾千秋调侃他:“没发现你小子也会说情话,花言巧语,哪里学来的?”
郁阳泽不好意思了。
顾千秋又逗了他几句,才叹息道:“如果这是拯救天下唯一的路。或许,我不得不走。就像那句揭语所说,自古正邪不两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两人没再走了,随便在山间找了个没人的草地并肩坐下,草地柔软,偶有虫鸣。
坐着坐着,顾千秋就赖到郁阳泽身上去了,靠在他的大腿上,给自己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满意地闭上眼睛。
然后,顾千秋又说:“但是这次有你陪着我,我就不怕了。”
郁阳泽问:“十二年前,你害怕吗?”
顾千秋答:“其实也谈不上怕吧,更多的是无奈。毕竟天底下人人都想当英雄,却不是人人都愿意殉道的。我不怕死,但也不想死。”
郁阳泽道:“嗯。”
顾千秋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在天下大势面前,谁都死得。青天之下,人人如沙砾,你我只不过微微闪耀些,但本质也是沙砾而已。尽人事,听天命。”
说话的时候,一只小虫跳到了顾千秋的衣服上,被郁阳泽弹走。
顾千秋扭了扭,扭出一个更舒服的动作:“天塌下来也要睡觉啊,天气那么好,小阳泽,一起吧?”
郁阳泽让他靠着,说:“我看着你睡。”
顾千秋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伸手把人勾下来亲了一口,心安理得地靠着他睡了。
此时,千里之外,无名小镇。
孤妍剑修取道于此。
“都小心些,情况不对。”秋珂说,将同门都护在身后。
她现在手握孤妍的小印,却没有作为孤妍的长老,留下议事──
主要是她本人不愿意,按她的话来说,她是剑修,不负责勾心斗角的技术活,干不来。
而顾千秋没有强迫她。
这无名小镇像是片闹鬼的坟场,月亮和寒鸦孤零零的。
一股邪气从其中弥散出来。
但她们此行下山,就是为了救世的,哪里危险,就要往哪里去。
弟子们没有一个害怕的,把佩剑抽出来,前后分散站开,悄无声息地围出一个阵法,由秋珂仗剑率先进入荒村中。
街道边的死尸都已经半白骨化了,反而不太腥臭,刚下过雨的泥土和石砖滴滴答答的,秋珂踩着三张方孔纸钱路过,悄无声息。
忽然,秋珂猛地伸手掷剑!
剑身纯黑的杀生没有任何一点流光,就像是水滴入海,杀意和剑锋却势不可挡,直奔街边的房顶而去!
砰!
房顶上即刻爆发出巨大的金属碰撞声。
杀生剑凌空打了个回旋,极速飞回秋珂手中。
她提剑在手,纵身飞跃,毫不犹豫地直奔那一点而去!
孤妍同门都是有训练默契的,各人站到各人应该去的地方,快速把那个房顶给包围了。
孤妍人多势众,她们没想直接弄死,而是想先动手拿人。
但殷凝月忽然喊了一声:“这边!小心!”
只见街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群人,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
足够上百个身影,跟夜幕融为一体,她们根本没发现!
霎时间,攻守易换。
屋顶上,金属碰撞的声音陡然尖锐、密集。
那人不是秋珂的对手,就想脱身,但秋珂下手又毒又狠,趁他逃跑的时候,从身后猛地一剑洞穿了他的身体!噗──!
咚!尸体掉在地上,闷响。
居然是个女人,或者说,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秋珂面容沉静,落到孤妍众人之前。
一只蝴蝶从尸体上飞出来,像是萤火虫一样的微光。
秋珂提剑就刺!
啪!
黑暗中不知从哪飞出来一把剑挡住了她,秋珂没有缠斗的意思,对面那剑锋一挑,蝴蝶被带回到黑暗中。
这剑术非常眼熟,秋珂眯了眯眼睛。
而殷凝月脱口而出:“──都大人?”
Chapter 233
这小镇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合欢宗的人。
都门一眼就认出了殷凝月。
会在这般穷乡僻壤里撞见,他显然有些意外,表情有很轻微的动容。
但秋柯可不认识什么都门不都门的。
她上前两步,把两人交汇的目光挡了个结结实实,又露出三分似笑非笑、略有深意的表情:“哦?熟人?”
殷凝月伸手拉她的袖口:“师姐……”
都门并不对她们有什么看法,目光一直淡淡的,暂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顿了一会儿,都门有些突兀地问:“那个季……顾……他……”
秋柯毫不客气地挑了挑眉毛。
在她心里,估计已经把都门划归了“某个顾姓盟主数不清的花柳前任”的类别。
殷凝月一边不着痕迹地往都门的手背上看了一眼,一边微笑应道:“顾盟主很好。”
没有蝴蝶。
他身后的合欢总弟子们都隐藏在黑暗里。
大多数是看不清细节的。
只有少部分,在月色的加持下,能看见他们裸露的手背上,也是光洁如新。
秋柯长剑未收,微笑着说:“那这位前夫哥,你带着这些人,是打算上哪儿去啊?”
都门慌张:“我、我不是……”
殷凝月急忙:“他、他不是!”
“啊?”秋柯迟疑了一下,面露奇怪,“是不是很重要吗?重点是,这位合欢宗的大人,你打算带着这群人上哪儿去?”
说话的时候,她的杀生剑都没有收回去。
看起来,似乎随意地被握着,垂在身侧。
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是一个随时可以拔剑暴起的的姿势。
只是杀意被她藏起来了。
都门犹豫了一下,说道:“去浮月城。”
骤然听到熟悉的地名,殷凝月稍稍有些愣神,秋柯直接道:“浮月城怎么了?难道满上醉和那孔雀少主都在浮月城里?”
都门点点头。
他身后站着的那些合欢宗弟子们,本来还如鬼魅倩影,但现在云开雾散,月光露出来,便能看见她们此时的状态。
静默不语的美人们像是一层云雾。
只是无论曾经再如何活色生香,今夜月光之下,就是一具具森冷的白骨。
殷凝月却对她们没有任何同情之意。
当初,若不是顾千秋巧合相救,她已经是牡丹台上、任人采摘的花。
而罪魁,就是这些活色生香的美人。
秋柯跟他们没交情,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眼尾微微向上走,有种狡黠感。
“原来是这样啊……”秋柯默默往前挪,刻意地露出种少女独有的天真,“都大人,那您今夜……没有生路了!”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秋柯的嗓音微微森冷下来,殷凝月想拦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杀生剑切过漆黑的夜色,像是水滴飞入雨幕,稳准狠地直奔都门的脖颈而去!
都门猛地后退闪身,抬剑鞘去挡。
当!
猛烈的碰撞让黑夜迸发出星火,刺入每一个人的眼底,拉成一条呲啦啦的长线。
都门没想到她动手会如此果断,一时躲闪不及,左支右绌间被一剑戳中了肋骨往下。
只差一点点的偏移,就戳入了他的心脏。
秋柯“啧”了一声,翻腕一转,重新又是一剑戳出去,但都门也在此时拔剑了,两道剑光猛撞在一起。
“轰隆”一声。
所有人后退几步,互相拉开动手的架势。
都门抽空大喝了一声:“住手!”
秋柯还以为他在喊自己,刚要冷笑,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喊的是身后合欢宗的人。
而两人一交手,秋柯即刻就发现了都门的剑术走势,居然和殷凝月的有点像——那就是和顾千秋学的。
秋柯讽刺道:“用前任的招式做什么?都大人,你没有自己的剑法么?”
都门并不是与人争口舌的人,不说话。
与她动手半晌,额上渐渐冒出冷汗。
虽然看起来年轻,甚至比合欢宗弟子都要年轻,最多就是和苗妆一般的年纪。
但是真跟她动上手了,才会发现她的修为有多深不可测,剑术精妙绝伦。
孤妍一脉素来神秘,少在江湖中出手。
更是令他不好防备交手。
秋柯又说:“你或许是个好人,但是我不会让你去浮月城的。都大人,上路吧!”
这一次,她的剑没有再戳歪!
这么近的距离,这个角度,都门几乎不可能躲得过去。
然就在这时!
街道旁边的房顶上飞来了一道流光!
而这暗器并不是对着秋柯或都门去的。
反而是直奔殷凝月!
别人挡不住这道无敌剑意,但是秋柯自己却收放自如,千钧一发之际,她根本来不及杀人了,而是直接回手一剑去挡!
殷凝月也是寒芒一闪,拔出剑来。
那暗器被挡住了,一个人影飞身下来,落在都门旁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把他捞走了。
秋柯猛一回头,杀意俱现。
她一剑挥出,大开大合的寒光,漆黑的流光形成个巨大的竖向弧度,横裂地面而去。
殷凝月喊道:“等等!”
那个从房顶上跃下来的,居然是磋磨!
殷凝月跟他不熟悉,但也算有过几面之缘,而且似乎多多少少还和顾千秋有些交情,不至于见面就痛下杀手。
她还以为秋柯没认出来,遂喊出这一声。
但是没想到秋柯没有要停手的意思,重新上前,长剑如风,就要两个一起弄死。
殷凝月上前拉住秋柯:“师姐!”
秋柯动作一顿,然后不爽而听话地停了手。
都门看向磋磨:“你……”
磋磨说道:“我跟着你的。”
都门深深皱眉:“为什么?”
磋磨说道:“监视你。”
看样子,都门应该是还打算继续追问“为什么”,但秋柯没给她们这个机会了。
“别打情骂俏了。”秋柯挑眉,“你又是谁?也是前夫哥?不,不用证明,不用介绍。我不在乎,来,兄弟,看看手背。”
磋磨和都门一齐看向她。
虽然是初次见面、交上手,但他们都有同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和见到俞霓、凌晨、顾千秋、郁阳泽……等人时一样。
那是一种,叫做“见天才”的感觉。
“尚未请教。”磋磨说。
秋柯一笑:“南门明珠失踪,六壬书院的草书好久都不写了。你去天极崇华道看我的名字吧。”
“杀生剑,孤妍剑术,应该是美玉良材榜的榜首,秋柯。久闻大名。”磋磨又说。
秋柯继续笑:“天碑无上,长剑凌清秋。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天道给我的评语是这个,但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含蓄的意思。
便体现出她的自信,甚至是自负。
磋磨对她拱手行礼:“失敬。”
都门也跟着行了个礼。
这一刻,是无关立场的,也无关性别。
仅仅只是出于他们都是剑修而已。
秋柯回了个礼。
天地间有短暂的静默。
但秋柯又说:“但我还是不能让你们去浮月城。盟主大人点名了要花蝶教众死,我也只好……请二位上路了!”
磋磨立刻拔出剑来。
都门忽然上前一步,说:“等等!”
众人看着他,都门露出自己的手背,上面并没有蝴蝶,只有一只救下来的蝴蝶,被他捏住羽翼,不能自由地飞翔。
然后,都门猛地捏碎了那只蝴蝶。
众人只听见一道极其轻微鸣叫,似人似蝶,听不真切。
接着,都门重重跪地行礼,双手奉上了留情剑,朗声道:“请少侠收留!”
秋柯挑眉。
他身后的上百合欢宗人,一开始开有些不情愿,但是很快,他们也都纷纷跪地静默。
美人垂首,月下如一片朦胧的云雾。
磋磨顿了顿,将墨剑收入鞘中,站到了人群之外,整个身影都隐藏在墙角的黑暗中。
秋柯也收了剑,一招手,让殷凝月过来。
殷凝月上前两步,秋柯很快速地扫了她一眼,然后说道:“你来决定。”
霎时间,孤妍的人和合欢宗的人,甚至包括曾经她所不敢仰望的都门,都在等她定夺。
殷凝月深感意外,下意识就往后退。
“不、不行,我、我……我不行的。”
虽然已经拿了很久的剑、学了天下无双的剑术,但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生来就是怯懦的,习惯了逃避。
更何况,是有关那么多人的去留和性命。
她再后退一步,撞到了秋柯。
秋柯比她高一些,此时说话,刚好能凑在她耳边:“阿月,你怕什么?我告诉过你的,不要回避、不要迂回、不要避免冲突、不要想着徐徐图之。”
殷凝月身上如电流滑过。
秋柯再说:“你做决定,我给你兜底。”
殷凝月犹豫。
那些曾经欺辱、控制、操纵她人生的人,斗转星移,居然都等待着她的发落。
殷凝月又经历了短暂的犹豫。
秋柯也不催她,而是贴在她身后,静默无声,又存在感十足。
都门道:“俞霓已经加入了花蝶教,这只蝴蝶,就是他派来接管我们的人。但我不愿同门倒行逆施!还请出手相助!”
朗声震震。
殷凝月沉声道:“……好。”
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是因为秋柯。
而是因为她自己。
刚刚她全程目睹了两人交手,若都门真是骗子卧底,她至少有把握,将他拿下。
秋柯不着痕迹地蹭了蹭殷凝月的耳垂,心情很好地扬起嘴角,道:“好吧,那就别闲着了,来,伸手排队,我一个一个地检查。”
秋珂把合欢宗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居然真还让她抓到了几个手背上有蝴蝶的。
在秋珂靠近的时候,她们想要逃跑。
但被出手如电的秋珂一剑戳死在地上,连蝴蝶都震得粉碎,没给他们逃命的机会。
而看都门的表情,他显然是不知道的。
在眼睁睁看见同门被戳死之后,他眉头皱得很深,半步上前,似乎下意识想要阻拦。
而秋珂头也没回:“你有意见?”
都门:“……”
秋珂继续查下去:“难道是觉得我在滥杀无辜么?什么,分明只是年纪小不懂事的、分明只是被满上醉花言巧语骗了的、分明只是听从了俞霓指示的……?”
都门:“……”
虽然没有直接说,但他心中,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想法,居然被秋珂全部看穿了。
秋珂忽然冷笑一声。
但是一想到,这个人是殷凝月留下来的,还真就给了面子,凉飕飕地说道:“其实你想的对,你想的都对。”
她随意瞟了一眼地上的死尸们。
一剑毙命,没有折磨,死得快速而悄无声息,变成路边的石头。
“她们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无辜的。花蝶教来势汹汹,又有俞霓那个人渣作保,她们不被骗才有鬼呢。”
秋珂的语气平静,完全就是在说事实,并不带任何个人的情绪。
“但现在是危急存亡之秋,连同悲盟都自身难保。局势纷乱,连顾盟主都只能快刀斩乱麻,更别提我们这种小人物了。阿月愿意带你和你的同门回同悲盟,完全是因为阿月心地良善,而我,是来确保不会有任何闪失的。这么说,你能理解我的吧?都大人。”
静默,然后都门点了点头。
其实道理他都懂的。
比之“不能有任何冤案”,还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更适合现在的局面。
只是他情感上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但是他认同顾千秋,从百年前、十年前、一年前,他就认同顾千秋了。
这种认同,比他对俞霓时更信任。
俞霓是救他的命、收留他入同悲盟,但都门一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哪怕剑术并不高明,他也认为自己应是个剑修,尽管,连自己的剑意都没有悟出来。
而这种信念,在合欢宗巧遇“季清光”的时候,被彻底定型,永远不会更改了。
所以,他愿意为了俞霓而死。
但他却不愿意为了俞霓而生。
这些同门,有的心存善念、有的年纪尚小、还有的思虑不周。
皆要由他来引上一条归于正义的路。
他要践行天地间永存的道理:
倒行逆施,唯有一死。
唯有正道,与天道长存。
Chapter 234
将合欢宗人群全部亲自检查过了,秋珂才走回到孤妍地界,站到殷凝月面前。
殷凝月:“?”
秋珂暗戳戳地:“你们怎么认识的?”
殷凝月:“……”
秋珂有点着急:“嗯?怎么了?不能告诉我吗?难道有什么事,是我也不能知道的?”
说话的时候,她还凑得很近,委屈得脸皱起来,情绪外露得特别明显。
殷凝月只好挑重点给她说了。
秋珂听完,长长“噢”了一声。
然后判断出,这个情敌应该是郁阳泽的,而不是她的。那就好,那就好。
另一边,都门将藏在黑暗中的磋磨抓了出来。
这两人之间,其实没什么交情。
但要是硬说起来,那还是能有点的。
总之,虽然立场相悖,但他们能看出来,彼此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在多次巧合相见、相杀、相救之后,也斩不断理还乱了。
都门问:“为什么要跟踪我?”
磋磨答:“看你去不去浮月城。”
都门说:“我去如何?不去又如何?”
磋磨说:“你去,我便杀你。”
萧索的夜风微动,吹散树影婆娑,四处都是朦胧不清的光。
都门想了想,说道:“凌晨也在浮月城?他是被抓的?还是自愿的?”
磋磨顿了顿,答道:“我不知道。”
当夜出事,他带着不二庄的一个姑娘跑路了,后来去同悲盟见到顾千秋,直接返回了黄泉鬼蜮。
但整个黄泉都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鬼城。
不光没有外人,连所有鬼修都消失,只留下了遍地的尸体和断壁残垣。
在那阳光永远都普照不到的地方,磋磨找了小半个月,确保自己翻过了每一块无垢楼的砖石、查过了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但是没有凌晨。
如果他不是死得没留下痕迹。
那他就是被那个男人给抓走了。
一个……横空出世、无可抵抗、暴戾乖僻的男人,甚至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之后磋磨只好满世界找凌晨的痕迹。
也怪这小子,百年都没交上任何朋友,只能自己一个人乱找,跟个没头苍蝇一样。
随后,磋磨见到花蝶教在人间横行。
作为一个黄泉之中、见惯了鬼修之间互相倾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人。
磋磨一开始并不太在意这些人间的磨难。
他的想法是: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修真界本就是最残酷的地方,正义和道理只是上层的空中楼阁,权力和修为才是底色。
但后来,他逐渐发现。
这些人只是百姓。
他们就像是无穷无尽而又弱小的蝼蚁,面对滔天的火焰,只会抱团在一起,然后没有任何悬念地死去。
只是百姓而已。
于是这个黄泉之中长大的鬼修,在如海如浪一般的死亡面前,头一次生出了怜悯。
他想,就算是蝼蚁,也不该这么死去。
天地偌大,蝼蚁也尚且偷生呢。
于是磋磨在寻找凌晨之余,也开始了他人生第一次的“行侠仗义”。
追着追着,就遇到了带着弟子的都门。
他偷偷跟在人群之后,得知了花蝶教的大殿建在浮月城中,便推测凌晨也在那里。
如果他尚且没死的话。
他知道这些人是要去投奔花蝶教的。
于是磋磨决定杀了他们。
只不过今夜,没想到会偶遇同悲盟的人。
小镇之中,没人点灯。
人群就着朦胧的月光,泾渭分明地坐在街道两侧休息,三三两两地偷偷说话。
天地骤变之下,他们这些小人物,才是最随着大势沉浮起落的浮萍,身不由己。
秋珂贴着殷凝月说话,三三两两、不着痕迹地打听她以前的事情——她非常热衷于此。
殷凝月本不爱说,但今夜气氛很好,也就多说了几句,全是些不太好的回忆。
说着说着,殷凝月平静而艳羡道:“在这种世道之中,身似浮萍、心如飞絮,才是常态。师姐,能像你、像顾盟主、像代盟主那般心随意动、不羁逍遥的,少数而已。
这些道理秋珂都懂,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直接面对。
她下山少了,所有苦难于她都是虚浮的、遥远的、不真切的。
就好像是,许多修道者口口声声要救世,却不曾走入过凡尘。
但卑鄙的是,秋珂现在还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脱口而出:“还好你遇到了顾盟主。”
不然后果如何,她完全不敢想象,要做噩梦的程度。
殷凝月微微莞尔:“谁说不是呢?若是没有顾盟主,我如今八成已经死在无人的角落了。所以我很感激他、也很感激师父、感激你……”
秋珂眨眨眼睛:“只有感激?”
她这就是随口一逗,跟过去的日日月月里没有区别。
但殷凝月忽然扭头看向她,很认真地看向她,然后说:“不,不止感激。我喜欢你。”
今晚月色不好,但稀薄的光落在殷凝月的侧脸上,勾勒出朦胧的轮廓,以及映入她的眼眸,清润润如水波的光。
秋珂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以往总是她要凑着殷凝月多一些,常常入睡前还要担忧她小师妹不喜欢她怎么办──不过总是被很快的“扭瓜论”盖棺定论。
但这么直白的、温和的表明心意。
还是第一次。
殷凝月静悄悄地看着她,温声说:“师姐,一开始我确实并不喜欢你。我经历过凡尘中的颠沛流离,见了很多人、很多事,所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太耀眼了──这种耀眼会不自知地衍生出傲慢感和侵略性。说实话,很多时候,你都让我不舒服。像是那种,在地底埋了十八年的鬼,是不敢照到太阳的。”
秋珂着急忙慌就想解释:“我……”
但被殷凝月给打断了:“但是你对我很好,以至于,我今日甚至敢和你说这些话。”
说话的时候,她笑得很灿烂。
是秋珂在她身上一种前所未见过的灿烂。
殷凝月这人,天生温和得有些懦弱,沉默寡言、逢人便笑,小心翼翼地避免跟任何人起冲突,温顺到人尽可欺的地步,像是一只逆来顺受的兔子。
但她如今却能坐在她面前,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说:
“我曾经怕你。但现在不怕了。”
这何止是进步,简直是一步登仙的程度。
秋珂伸手抱她,可怜又委屈地蹭蹭:“我不知道我让你不舒服,我真的不知道,阿月,你原谅我。”
殷凝月笑着道:“我不原谅你。我喜欢你。”
秋珂心痒痒的,歪头想去亲她。
忽然她眼神一凛,殷凝月都还没反应过来,被她往身后一护,踉跄两步站稳,然后见秋珂的杀生已经拔出来了。
当!
一声巨响,黑色的长剑于月光下雪亮。
有一个飘渺的女声说道:“反应很快嘛。”
她落地无声,静悄悄地立在街道的另一头,手中一把绸伞遮着月光,也完整挡住了她的五官,像是一只突然出现的游魂女鬼。
但她的身形是熟悉的。
“满上醉?”秋珂挑眉。
所有人都起身,蹉磨和都门迅速站到秋珂身后,抽出剑来。
每个人都谨慎地打量着那个突兀出现的、孤零零的身影。
“……”满上醉将伞柄靠在肩头锁骨上,用左手扶着,右手微微一抬,便见刚刚那具尸体上流光浮动,变做了一只小蝴蝶,落在她的指尖,“就算不愿来浮月城,也需好好说话啊。何苦杀人?”
秋珂是一万个不客气,冷笑:“那还是人吗?”
满上醉一顿,无奈苦笑:“曾经是吧。这是一个代称而已,说杀蝴蝶好像怪怪的。──虽然我也没觉得人比蝴蝶高贵在哪里。”
秋珂说:“你是来算账的?”
满上醉说:“我的蝴蝶好久没回家,我当然要来看看。”
秋珂摩挲着杀生的剑柄,说话的时候,其实一直在仔细观察,想要挑个好的机会和角度动手。
蹉磨和都门也有无声的默契,连眼神都没对。
秋珂慢吞吞地问:“那怎么办?”
然不等满上醉回答,三人猛地一同动手!
三把长剑,直从三个方向杀来,迅猛刚烈!
满上醉微微一转伞柄,霎时间只见无数半透明的白色蝴蝶飞出,铺天盖地如蝗虫,织就成一张巨大的网,兜头罩下来。
密不透风的蝴蝶墙,三人只好回剑去挡。
但只见在这密密麻麻的蝴蝶之中,满上醉身形如鬼魅,左一伞柄将蹉磨洞穿肩膀、灵力震碎肩胛骨;右一掌将都门推出近百米,内脏破损,呕血三升;最后双手横拦住杀生剑,不让剑锋再进一寸。
满上醉说:“我只是打不过顾千秋,又不是打不过你们。”
蹉磨捂着肩膀半跪在地,都门也尚未起身。
只有秋珂冷笑一声:“教主,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说罢,剑气暴涨。
杀生剑剑锋锐利,满上醉一撑绸伞,伞面化劲消力,又不打折扣地返还到杀生剑上,震裂了秋珂的虎口。
秋珂神色不变,换剑于左手,又是排山倒海的一剑!
孤妍弟子们迅速集结成阵,将满上醉围在中间,包围起来。
“……”满上醉又把伞往肩上一扛,假装叹息,“负隅顽抗,也是个死字。不如跟我回浮月城,我保管你们人人得证大道。”
Chapter 235
“负隅顽抗,也是个死。”满上醉站在月色下,侧影微笑如鬼魅,“不如跟我回浮月城,我保管你们人人得证大道。”
而且不可否认的是,她说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蛊惑意味,让人很容易沉沦进去。
似乎她天生就带着点这种天赋。
秋珂挑眉冷笑:“得证大道?可我看满教主您的样子,可不像是得证大道的样子!”
满上醉叹息:“人人大道殊途,你心中的真仙,可不是我想成为的样子。秋姑娘,狭隘了。”
秋珂继续说:“那天道之下,您想成为什么?倒行逆施、蛊惑人心的妖鬼?那您确实和我们的大道不同路、难同谋啊。”
满上醉默默无言。
她表演出了一个十分无奈的样子,真真假假地叹息,说:“那既然这样,只好让你们,先上路了!”
说罢,绸伞一转,又是凌厉的灵力。
四下翩飞的蝴蝶像是无孔不入的雨水。
孤妍的弟子们倒还好说,毕竟是配合默契、带着使命下山的。
另外一边的合欢宗简直大乱,成了一群没头的苍蝇,顿时间丧失斗志、想要弃明投暗的都有不少。
秋珂若要护,只能护住殷凝月一个人。
所以她只能转守为攻,仗剑欺身上前,想要克制住满上醉,至少为同门争取些时间。
黑色的杀生剑切开密密麻麻的蝶网,寒芒一动,直接切向满上醉的颈间!
满上醉侧身一闪,剑锋擦着她的鼻尖切下去,直接切断了她那把绸伞,断成两截。
但蝴蝶还是不少。
满上醉用剩下的伞柄做武器,是仗剑的姿势,两人“当当当”的对了好几下,灵力震荡开的余波炸出十几里。
但秋珂看出了她的破绽。
——这人不是个很会用剑的,不是剑修。
所以动手的时候,秋珂刻意挑准了满上醉握剑的手腕,绵密剑锋之下,她果然很快脱手,伞柄落地。
“……”满上醉飘出几十米外,无声落地,“果然我不适合打打杀杀的事情。”
秋珂刚要冷笑。
却见满上醉率先笑了起来。
一种诡秘而温和的笑意,没了绸伞,月光尽数落在她身上,更显出一种不祥。
秋珂皱眉,顺着她的目光,猛然回头。
就见她身后的人群——合欢宗的弟子们——有很多都露出了平静到极致的表情。
秋珂瞳孔一缩,就见这些美人忽然暴起,直接冲向了他们的同门,还有孤妍的弟子。
光线不好,弟子们都没意识到身边人的异变,猛地被偷袭,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连受致命伤的都不少。
都门和磋磨瞬间放下了这边,直接冲入人群中去控制局势,一片混乱。
秋珂猛地看向满上醉。
满上醉轻飘飘地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来和你动手的吧?如果只是那样,就不应该是我来了。”
被控制的弟子一半一半,刚好可以杀个两败俱伤,人人能死。
满上醉说道:“再见。”
话音一落,她就往街道的尽头退去。
那道倩影悄无声息地就要消失。
秋珂仅在一秒钟之内就做出了判断——
如果不弄死满上醉,那么这些人,只会被控制着无知无觉地死去。
所以她断喝了一声:“别走!”
杀生剑再度刺破黑暗,朝着那身影而去。
满上醉背上长眼似的,剑气到的一瞬间,闪身躲过,又是差之毫厘。
也不知是秋珂刺得歪,还是满上醉躲得巧。
那么多人的命悬在她的剑尖上,秋珂面沉如水,一剑快过一剑,只听“唰唰唰”的风声被切开,凌光破空。
满上醉要走三次都没走成,袖子还被切断了一只,倏然露出几分杀意,猛地回头。
下一秒,满上醉振袖一抖,无数道流光从她袖中飞出,快如闪电!
秋珂直觉不妙,抬剑去挡,灵力和剑风形成一张大网,拦在身前,后退了足半条街,地砖被分裂成两侧的碎石,长而蜿蜒的丑陋。
“给条活路行不行啊?”满上醉问。
但她虽然这么说,可下手却黑,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灵力当头砸下。
秋珂再度抬腕去挡,那本来就开裂的虎口直接变成了狰狞的伤,不过十几秒之后,这从天而降的磅礴直接让她听见了自己手肘骨头碎裂的声音。
杀生剑落地,再无防守。
那半空中的灵力化作了一只巨大的蝴蝶!
秋珂瞳孔一缩。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了一个身影,猛地冲入大坑之中,将秋珂扑倒。
而如此近的距离看清了她的脸,才让秋珂真的心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惧!
“阿月!”秋珂如豹子一般翻身,就要交换两人的位置。
虽然在这种程度的灵力下,换了位置,也只意味着谁先灰飞烟灭。
但秋珂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
她要换位置,但殷凝月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牢牢按住她,不可撼动。
如此近距离地看见殷凝月的眼睛。
漂亮的形状,居然还带着点点笑意,闪着点碎光,乍看跟天幕上那上弦月别无二致。
但意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没有到来。
两个姑娘足等了三秒,浩荡的情绪散开,一抬头。
只见灵力压出来的大坑里,不知何时开满了红色的花,是荼靡。
满坑满底,连她们的身下都开满了,像是铺的地毯。
殷凝月和秋珂起身,就看见坑边缘背光的朦胧处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没有好好穿衣服,赤足,散发,红色的里衣只随便搭着,能看见他前胸白皙的皮肤,身上酒气很重,但不显得难闻。
只是他微微一侧头,便在月下露出了他的五官。
那是一张已经面目全非了的脸,皮肤上爬满狰狞的伤口,没有皮肤的地方就露出森白的骨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无论怎么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反派。
但殷凝月却欣喜地叫道:“呼延宗主!”
那些荼靡花铺满了落魄的街道,爬上尚未完全倒塌的墙壁,映在月光底下,显出一种妖异的美感。
所有被控制了的弟子,却都瞬间温和安静下来。
他们的目光都还不集中,瞳孔散着,但像是从麻木中,掉进了一个美梦中,安详地站在原地,无声无息。
剩下清明的人默默离开他们远些,场面安静下来。
“……”呼延献举起酒壶,又饮了一口,“惊人春梦,真该死罪。”
他醉醺醺的拢了一下散发。
秋珂眼尖,立刻看见他脖颈上还未褪去的吻痕。
于是她也欣喜道:“颜前辈也在么?”
呼延献愣了一下,然后莞尔:“他不在。”
就算是长了这么一张青面獠牙的修罗面,他笑起来的时候,居然还是会令人怦然心动、旖旎非非,让人忽略他那张脸。
秋珂和殷凝月都是一愣。
满上醉生出三分警惕,却在看见呼延献手背上的印记时也笑了。
“呼延宗主。您来得好巧。看来这些孩子今夜命不该绝。”
“……是啊。”
“但是您刚刚为她们挡了那只蝴蝶,她们无事,你又该如何呢?”
“……”满上醉看向自己的右手,无声一哂。
那里有一只灼灼的蝴蝶印记,像是火烧出来的,血红还新鲜呢。
秋珂和殷凝月猛地扭头去看,深深皱眉惊诧:“呼延宗主?”
满上醉笑得很温和:“呼延宗主,欢迎你加入花蝶教。”
呼延献的哂笑变做了嘲笑:“哦?”
他又举起酒坛喝了一口,淡红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流到了前胸,湿润在皮肤上蜿蜒,留下痕迹。
秋珂和殷凝月已经默默爬到了他身侧的位置。
蝴蝶印记是如此刺眼。
呼延献喝完,将酒壶丢在了地上,说:“那满教主不如试试,看看能不能控制我?”
三秒钟之后,满上醉微微色变。
呼延献又说:“看来你试过了。若你遇到个剑修、体修什么的,或许还真让你得逞了。可惜,我的荼靡花也是走此一道,蝴蝶而已,还奈何不了我。”
这番话,让秋珂和殷凝月的心逐渐平稳了下来。
但下一秒,满上醉又重新露出笑意:“既然如此……呼延宗主,为何还要在手背上留着我的蝴蝶呢?是因为喜欢么?”
一瞬间,秋珂和殷凝月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
呼延献有瞬间的无言。
满上醉道:“不必跟我多费口舌,我这就走了。但是啊,呼延宗主,你我之间的斗争,还看岁月定论如何了。”
说罢,她的身影逐渐淡去,化作一只蝴蝶,飞远了。
殷凝月立刻就道:“呼延宗主?!”
秋珂也跟着道:“你、你……”
呼延献宿醉一般捏了捏眉心,根本没在乎那蝴蝶印记,而是道:“顾千秋到底为什么喜欢捡小孩儿?吵死了。”
都门和蹉磨缓缓凑近了一些,没敢开口。
呼延献往地上的花团锦簇里一歪,要睡了似的没睁眼:“那些孩子,我尽量让他们走得舒服些。”
都门踌躇:“没、没救了吗?”
呼延献翻了他一个白眼,道:“若真有救,以顾千秋的性情,难道真的会让他们枉死?”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所有被困在美梦中的人,自发地躺了下来,睡在花团里。
而他们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就静默无言地站在旁边。
这时候,风吹散了云层,月光明朗。
Chapter 236
“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同悲盟吗?”
“不去。”
“那这个蝴蝶印记……”
“随它去。”
“可是、可是……”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呼延献念完,又遥望了眼北方,“我本来就是孤魂的野鬼,偷得一天算一天,饮酒唱词,死了也无妨。”
当然,他这种心境,不是秋珂和殷凝月可以理解的。
或者说,能与他有相同经历的人,世界上应该不超过十个。
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秋珂看着他,然后很没礼貌地发问:“颜子行呢?你们分手了?”
呼延献思考了一下:“是的。”
殷凝月皱眉,踌躇了几秒,说道:“颜前辈没有来开仙盟大会,此时也不在同悲盟。想必,是已经亡故了。呼延宗主,您节哀。”
呼延献再思考了一下:“好的。”
还以为是劳燕分飞、一刀两断。
没想到是生离死别、惝恍迷离。
看看他手边的酒壶!
看看他失意的样子!
天呐,这是什么天道无情、断看有情人分离的悲恸故事!
果然世间八苦,求不得最苦。
呼延献沉静地看着两个姑娘:“……?”
殷凝月说:“您不用太伤心!生离死别乃人生常事!现在大道将倾、狂澜既倒,颜前辈能死于证道途中,也是幸事!”
呼延献微微思考,然后配合地揩了揩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露出个感谢的表情。
秋珂迟疑,显然她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但是一看到这人是殷凝月,她就没开口。
呼延献又从虚空中捞出了个酒坛子,轻声道:“外面太危险了,趁早回家去吧。顾千秋也真敢把你们放出来。”
秋珂说:“意外。”
殷凝月说:“责任在此,义不容辞。”
呼延献没接她们的话茬,转身一步三晃,醉醺醺地走出长街。
顺着他的步子,有无数荼蘼花开,像是提前铺出去的地毯,开向未知的方向。
与此同时,不二庄外。
公仪濛和第五程也带着人下山平难。
他们走着走着,就歪到了不二庄的方向。
公仪濛没有解释什么,当然,第五程也不可能问原因、或者反对她。
不二庄外面的林间,到处都是参天巨树。
第五程去找了些柴火来烧,两人坐在一根截断的横木上,木头上全是青苔,潮湿的气味隐隐约约、持续不断,又被火焰烧掉了很多。
公仪濛用手托着下巴,坐在满是月光的枯木之上,看见篝火明明灭灭,听见虫鸣清清幽幽。
第五程不知该怎么劝慰,天生不善于此,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她身边。
火焰烧木头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第五程要歪头看他,但公仪濛不让,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收回目光。
公仪濛一歪,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五程立刻坐直,僵成了一根大木头。
“……谢谢你。”公仪濛说。
“……”第五程垂眸,“不要谢我。”
于是公仪濛就不说话了。
长时间的陪伴抵得上千言万语,就算什么都不说,彼此也什么都知道。
这就够了。
趁着月色,公仪濛渐渐睡着了。
忽然,密林之中缓缓走出来了一个身影,连带着一股清丽的水莲花香气,在潮湿的林间像是一团浓浓的水雾。
第五程端坐原地,跟颜子行对视。
颜子行没有靠得很近,就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公仪濛身上。
和上一次相见时相比,颜子行身上的非人感更重,硬要形容的话,就是更像褚师钰了。
但褚师钰可以平衡这种感觉,所以显得她还有种别样的美丽,而不是像现在的颜子行,静悄悄站在那里,跟个鬼似的。
第五程似乎想轻轻动肩膀。
但颜子行抬手打断了他。
下一秒,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
第五程眼眸微动,但最后也没有动作,颜子行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就算公仪濛醒来,除了徒增烦恼、也什么都做不到。
忽然,第五程感觉到肩头有些潮。
但大概是林中湿气太重的缘故。
颜子行着身黑衣,像个没有来路、没有归途的孤魂野鬼,在潮湿雨露的林中游荡。
不二庄的大殿就在不远处。
但是他不想回去。
忽然,颜子行的眼角闪过一点微光。
微光是红色的,非常不明显,但是从他的脚印里泛出来,是一朵暗淡的小花。
猛地,颜子行的心脏狂跳起来。
林间静悄悄的,连虫鸣都偃旗息鼓,湿漉漉的水汽被靠近的红色微光消散许多。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颜子行指甲狠狠扣入肉里,缓缓回身。
便见密林之中开满了成片的荼蘼花,藤蔓蜿蜒爬上参天的古树,又倒垂下来,像悬挂下来的红色帷幔。树叶花朵的缝隙之中透下来月光,高高的一片映在山岗上,清辉明亮的圆环大石上,站着个人。
散发、赤足、红衣。
慷慨的月光也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为他披了一件锦绣轻衣。
颜子行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砰、砰、砰……
呼延献眼尾发红,是刚刚喝完酒的缘故,含着浅浅而戏谑的笑意,不言不语。
颜子行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生怕惊碎这一场脆弱的美梦。
最终,还是呼延献开的口:“才多久就不认识了?好无情啊,颜公子。”
颜子行如梦初醒,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个耳光,浑身猛地一颤。
不行,不能被他看到。
他失魂落魄地要钻进密林,落荒而逃。
呼延献却在他身后轻声道:“子行。”
就像是有什么魔法一般,颜子行被冻在原地,躯体僵硬而不敢回头,却也舍不得走。
他没想到,呼延献真的会来。
下一秒,呼延献从他身后伸手抱他,贴得很近,彼此的温度也能互相感触。
只可惜,两个人都是凉凉的白骨躯壳。
呼延献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幽兰:“不敢见我?为什么?”
颜子行:“……”
颜子行:“我害怕会吓到你。”
呼延献含笑着问:“那我吓到你了吗?”
颜子行微微一侧目,就看见很近的距离,是一张可怖的修罗鬼面,还有森森的白骨。
只有那双眼睛还很漂亮,眼眶处不可被更改的形状,泛着像是地底陈酿一般的光。
“……”颜子行神色温和,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怎么会?我爱你。”
从第一眼见他的时候,颜子行就知道。
那副冠绝天下的漂亮皮囊已经是往事了,唯余的只是神憎鬼厌的修罗面。
但他还是爱他。
甚至他自卑地爱他。
呼延献便是天生有这种能力,就算抛弃所有身外之物,也还是会有无数人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苦海沉沦。
“我爱你。”颜子行又说了一遍。
呼延献在他耳边轻笑,然后转到身前来,吻下去。
颜子行闭上眼睛。
就算是个要命的美梦,他此时也愿意沉溺其中了。
他忘情地亲吻,所有的思念、情动、遗憾、愤恨都在此时喷薄。
两人躺在荼靡花开的地毯上,浮动林间点点细碎的月光。
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他们永远是身体上更加契合。
颜子行从来没想过,这种人会愿意为了他停留。
所以在当得证的这瞬间,他也完成了心愿。
他想要问的问题,都在起起伏伏的呼吸间熄灭了。
他不敢问,也不用问。
曾经有人告诉他,人生就活几个瞬间,他原本是不信的,但现在他信了,人生真的只是活几个瞬间。足够了。
等到晨曦逐渐照亮林间,两人在花海里醒来。
呼延献懒倦地坐起来,在清晨日光中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颜子行从后面看见他呢背上斑斑点点的红痕,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明显,像是雪地里开出来的红花,垂首理头发的时候,后颈弯成漂亮的弧度。
是如此会让人沉迷的弧度。
颜子行帮他理头发,垂顺的青丝用自己的发带替他捆起来,松松散散地垂下,却因为生疏,而漏了几缕在外面,被呼延献挽到耳后。
“我重新捆。”颜子行说。
呼延献却扭头过去亲他,打断,两人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颜子行沉溺于此时的氛围中。恨不得就此死了算了。
呼延献却在此时忽然开口:“子行,我要走了。”
颜子行就一僵:“……什么?”
呼延献目光温和而沉静,语气却决绝:“你以后都不用等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颜子行皱眉:“所以你是专门来睡我的?”
呼延献反问:“你不高兴么?我看你昨夜明明很高兴。”
“高、高兴。”颜子行眉头皱得更深,“但这不是高不高兴的事……”
“人生苦短,即时行乐。”呼延献笑着亲他的嘴角,“子行,顾千秋有句话说得对,无论人如何举世无双、雄韬伟略,总是要给自己找个归处的。我就选你了。”
平淡的一句话,颜子行听得心惊肉跳的。
呼延献却在亲昵完起身,将外袍随意搭上,迎着晨曦的阳光,背对颜子行说:“不必记得我。”
Chapter 237
同悲盟。
青山万里,日光晴朗。
英杰殿中燃烧的命灯被一盏一盏地送往更高处的天命祠。
金石为砖、白玉铺路,九重天阙之上的云雾后,一点点灯火飘摇。
顾千秋仗剑站在英杰殿廊下。
山上,遍野都是人。
与半个月之前类似,他们眼中燃起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随着时间而愈发熊熊。
又死去的亲友旧朋们,骨头就变成柴火,薪不尽、火不灭,烧得彻地连天。
顾千秋淡淡道:“时机到了。”
仅仅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少年的五官气质却有了很大的改变,眉梢往下压,眸中像是欲涌的黑云,嘴角也没有弧度,三分含笑都化作了凝练的深沉。
是如此令人心惊胆寒。
但他手中的霜雪明却白玉流光。
就算没有出鞘,所有人也能感觉到那浩荡的剑意于群山之中流转,似走笔龙蛇,萦绕在每个人的头顶。
顾千秋灵力一动,天命祠阁楼大开。
云雾中的琼楼玉宇,碧瓦朱甍,隐约能看见其中的博古架上,密密麻麻的烛光连成火海,明明山间有青雾,却如此灼眼。
顾千秋道:“今日诸君……彪炳千秋。”
浮月城。
漂亮的少年从枝头捻下一朵桃花。
他身后除了满上醉和命,还有许多人。
大多数都穿戴着一样的衣袍和面具。
也有少数,穿着自己的衣服,霞衣、布衣、青衣、锦衣……不一而足。
没人说话,人人面沉如水。
密密麻麻的人站满了整个城池,然后往城外排布,那何止千千万万。
少年笑眯眯地问:“他会来吗?”
满上醉:“我猜,会来的。”
命:“一定会来的。”
少年转身看着他们,像是在打趣:“这么笃定?说实话,这块我证大道途中最大的绊脚石,我也只有过一面之缘呢。”
俞霓站的地方,桃花开得最盛。
同样被殃及的还有凌晨、琉璃、穹旻、南门明珠等人。
只是,事到如今了,他们反而不说话。
着锦衣的少年看向他们:“为什么不高兴?他如果来的话,不就能见到了?……还是说,你们在担心,最终谁能拥有他?”
命张嘴就想插话,被满上醉拽住了。
命颇为不爽地回头,满上醉用嘴型说:“君子不逞口舌之利,最后能抢到的,才算本事。”
命微微思索,然后愉快地闭了嘴。
桃花开得更加艳丽,映衬得每个人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少年又说:“没关系,今夜之后,你们之中总是有人要得到他的。五分之一的概率,还是很大的,不如期待一下?”
当然,还是没有人会接他的话茬。
少年就凝视他们,看着看着,忽然开始大笑,又捧腹、又跺脚的,笑得毫不注意形象。
继而忽然一抬头,眼中闪出阴冷的光:
“后悔也来不及了。”
少年猛一震袖!
千里之外,忽然天崩地裂,血海翻滚着像是要被倒卷到天上去,浓烈腥臭的液体循着开裂的大地,尽数往外蔓延。
同一时刻,全天下的花蝶教众都转头凝视着那个方向,发出激烈的欢呼和尖叫。
也有无数正在被凌迟、活埋、枭首、腰斩、剥皮、炮烙……的人抬头,绝望而麻木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
在无穷无尽的酷刑之中,他们只剩下了一个统一的想法:
死亡,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若是今日死去了,那么,明日就不用再死了。
少部分离血海最近的地方也有幸存的仙盟人等,力所能及地护着残存的平民百姓,见地动山摇,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有人绝望而恐惧地说:“是不是……”
是不是到时间了?
他们这些苟且偷生的蝼蚁,迟早是要被席卷天地的大火,烧成一把飞灰的。
但即刻,又有更多的、坚定的声音回应他:
“不会的,你看那个方向,你看那束光,定天下印玺尚在。所以仙盟尚在、同悲盟尚在、顾盟主也尚在。我们不是一个人。”
天下无数处阴暗的角落中,有无数人看向同样的方向,燃起同样微不足道的星火。
凤榭,是最先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地动山摇,柔仪拢衣服出门,才走到院中,就见无数只小凤凰乌泱泱地朝她这里飞,盖住了半边的天幕。
而极目望去,黏稠腥臭的液体已经灌满了整山谷,蔓延到旧府之中,所过之处,所有东西烟消云散。
“血海……”柔仪瞳孔地震,轻声说道。
她身侧全是哭唧唧的小凤凰们。
这里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这些小凤凰又有上古的妖兽血脉,百岁当一岁长,鸟均一个心智不全。
此时摊上事了,除了哭啥也不会。
三秒钟后,柔仪厉声对金乌、素娥吩咐:“带着他们离开!向北走,越远越好!”
金乌:“是!”
素娥:“……是。”
而柔仪自己,不管不顾地冲向红莲水榭的方向。
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山谷已经被血海填满了,若不是他们都张了翅膀,现在估计已经被吞吃掉了。
没有滔天的巨浪、甚至都没什么起伏的波澜,就是静悄悄的液体倒灌,在无声无息之中,吞噬掉一切。
旧府的奇珍异宝、千万年基业在瞬间毁于一旦。
柔仪狂奔,却觉得身后压迫感极重。
那是完全迥异于顾千秋的压迫感,没有锋锐无双的剑气和杀意,而是“湮灭”本身。
不过十几个呼吸,金乌和素娥已经带着小凤凰们远走。
暂行到最高的山林处,素娥忽然回身,而金乌像是背后长眼一般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森寒:“你要去哪儿?”
素娥一顿,面无表情:“去找家主。”
金乌表情有些绷不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好一些,却控制不住:“姑姑已经去了!再说,血海忽然崩塌,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素娥说:“我去不去,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放手!”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金乌的逆鳞,虽是人形,但却好似能见他浑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素娥猛地甩手,金乌却不放。
“我说,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两人都用了极大的力气,只听“咔嚓”一声,素娥的手腕整个怪异地扭曲起来,断掉了。
金乌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松手。
素娥就趁这个机会,飞身化作原型,就要回到旧府。
金乌早知道她会如此,手中灵力变作四条带火的锁链,凤凰游狠狠插在山巅做基石,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素娥给捆了。
素娥当然要拼命地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金乌索性往她身上一压,结结实实地封住所有穴位。
在剧烈挣扎之中,金乌看见了素娥的眼泪,同时,也看见自己的眼泪掉在她的脸上。
凤凰的眼泪是灼热的,这一点温度让两人都稍稍冷静了一些。
“……兄长,你还有姑姑,但我、我真的只有家主了……”
“不、不是,我也没有姑姑,她、她……”
两个人胡言乱语。
都听不懂彼此在说什么。
“你让我回去吧,兄长,家主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抛下他……”
“我知道,你因为姑姑对家主的事,一直与姑姑有隔阂,但是,其实……其实姑姑也是有苦衷的。”
“我不管苦衷!我只有一个家主!”
“小妹,我、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
说话期间,谁也分不清是谁的眼泪了,只知道是灼热的。
是烧透了的滚水。
但素娥却不如金乌有“江湖经验”。
虽然都在哭,但她这不要脸的哥却明显更有行动力,说完话的时候,素娥已经半点灵力都没有剩下了,除了眼泪,她什么都做不到。
金乌带着悲痛的歉意看着她,语气却还算冷静:“小妹,我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相连的血脉是无法割舍的证明。你活下来,我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会如姑姑和家主那般。我来接受那该死的传承,你就快乐就好了,他娘的,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但素娥并不看他,而是把头转向一边去。
金乌深吸一口气,将人扶起来,往身上一背,招呼着小凤凰们继续上路──向北方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金乌化了原形,破风吹云,耳边风声猎猎。
但他却清楚地听见背上的素娥开了口:
“……我恨你。”
风好大,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本来应该立刻被吹散的。
但是他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金乌咧嘴一笑,说:“……没关系。”
滔天的血海还在蔓延,像是无穷无尽、永不停歇。
血海之中,柔仪红色的绣鞋上已经被猩红色的液体浸湿了,黏哒哒的,显出颜色更深。
但她却没时间在意这个,冲进红莲水榭之中。
所有的禁制在瞬间瓦解,一棵巨大的梧桐出现在莲池之中。
但是树下,却并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穹旻!”柔仪厉声喊喝,血海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膝盖处,“穹旻!”
但是,没有人回应她。
柔仪四下一望,瞳孔深处全是猩红色的液体。
她是第一次觉得这种颜色,居然是如此的不祥,让她胆寒。
柔仪深深吸了口气,再道:“穹旻──!”
但是天地之间,还是没有人回应她。
此时,血海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腰腹处,每走一步都是巨大的阻力,更不要说,液体还在缓慢的、稳定的爬升。
按理说,现在再不走,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等到血海浸湿了她的羽翼,就算展开翅膀,她也飞不起来了。
但是柔仪的选择是,走向红莲水榭之中的梧桐树。
树根因为血海的腐蚀,整棵清贵的梧桐已经摇摇欲坠。
她艰难地挪动到树根处。
接着,被无情的血海给吞噬掉。
在尚存一丝清明的时候,她尽力摸了一下树根地步,没有人。
“原来是逃出去了。”这是柔仪最后的想法。
另一边,凤凰群飞。
代表着祥瑞的鸟雀飞过人间上空,把天幕染成红霞色,长长的尾羽划动云层,留下漂亮的痕迹。
人间有饱经苦痛的百姓看到此神迹,纷纷下跪朝拜。
于这些愚昧的生灵而言,似乎凤凰现世,就带着表着黑暗将近、光明将至,就意味着所有的苦难快要到了尽头。
小凤凰们没了姑姑、没了家园,都哭唧唧的,却又不敢大声嚎,一路上都是哼唧声,听得金乌头疼欲裂。
素娥似乎一直睡着,总之说了那句“我恨你”之后,就再没开过口,可见其心志恨意之坚。
“我们……要去哪里?”有小凤凰问。
“……”但面对这个问题,金乌也是两眼一抹黑。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都没来及道别和接受嘱托,他就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凤凰族的话事人──他今年也才刚及冠好吗!
“就、就这么一直飞么?”那小凤凰又说,委委屈屈的,“我、我快飞不动了……”
立刻有声音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金乌急得眼冒金星,冷静下来一思考,最终很快作出决定:
“我们去同悲盟。”
整个世界都在大乱,他带这么多小拖油瓶,如果硬要在世间寻到最后一片净土的话,那定然是在同悲盟。
有个小凤凰说:“顾盟主……会接纳我们么?”
这个问题,金乌心里也没底,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道:“为什么不接纳?他最多是和家主、姑姑、我和素娥有仇,跟你们无仇无怨的,又都是五大仙门之一,他没道理不管你们!”
但是一数出来,金乌心里更没底了。
啧!啧!
跟旧府之中有名有姓的几个人都有仇,顾千秋真能不计前嫌么?
但是,也是真的没有地方去了。
金乌带着一群凤凰飞向同悲盟,天幕下从南到北,长长的痕迹如同流星划过,一路点燃了所有云层,分不清是日暮晚霞还是熊熊火焰。
像是可怖的末日将至。
又像是要烧尽一切污秽、迎来新生。
Chapter 238
夜幕垂落,明月无声。
汹涌但静默的血海从无人所知的地方蔓延出来,吞噬着本就千疮百孔的世界。
那些猩红的液体看似流动缓慢。
但只有被迫靠近它的人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可怕而不容拒绝的力量。
杀人,就像是踩死沿路的蝼蚁一样。
反正血海粘稠的液体不会被掀起任何波澜。
浮月城中从地下冒出红色的微光。
一开始只是从地砖或者开裂的地缝里面冒出来,被月色照得都不显眼。
后来,则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开裂的缝隙里面射出猩红色的光,无处不在。
映照得整个城池都发出诡异的红色。
也映得所有人面容如鬼魅。
隐隐的,鼻尖还充斥着陈年的血腥味,比之新鲜血液更加令人作呕,萦绕不散。
城中新修建出来的广场上,是一座高高的祭坛,建造得巧夺天工,无处不精美。祭坛旁边摆着血红的鲜花和血红的红烛,不只是何种用途的红线挂着符纸,挂满了祭坛的基石。
而整齐的人就站在祭坛的四周。
除了命和满上醉尚且保持着清醒,其他戴着面具人,都陷入了某种痴迷和狂热。
痴痴地、癫狂地,看着祭台之上。
高台正中间摆了一把椅子。
椅子上,歪斜而不成体统地坐着个少年,漂亮的五官上满是戏谑和凶意,喷薄欲出,但被他用一把孔雀翎的小扇子挡住了。
所以,光看他露出来的那双眼睛,甚至会感觉到他是在笑的。
顾盟主的几位前任道侣,都站在人群的最边缘处,维持着某种遗世独立。
当然,他们之间是保持着距离的——
毕竟是真的有仇,会随时暴起杀人。
但是由于整个城池中的数万人都狂热得、整齐得如潮水,于是就显得他们好似一处的。
“……”俞霓看着地面,微微眯起眼睛,声音极轻,“血海。”
但其实,人人都看出来了。
他们脚底下发出的根本不是地脉微光。
而是不知合适已经蔓延到了此处的血海。
霎时间,便觉得脚下的地面不安全了。
他们与那死亡之海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砖石,随时会万劫不复。
这时,少年开了口:“没错,是血海。”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四面八方,整整齐齐,像是在朝圣一样。
南门明珠道:“居然能到这里来。”
隔着十万八千里,血海居然能到这里来,实在是超出了每个人的预料。
这岂不是意味着,沿途所有生灵都已经湮灭了?血海之下,没有残存的侥幸。
少年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莞尔:
“其实不是它到这里来了。而是……自天道浮上九万米高空、凌驾于众生头顶的同时,血海就下沉到了九万里的虚无,静悄悄地盘踞在你们的脚下。”
忽然就感觉脚下更不安全了。
“你们人间认为,血海是凡尘欲念的火,说对了一半吧。因为它真的和大道青天一样,永不崩塌、永不熄灭。就像是…像是燃尽世界的一场大火,有源源不断的生灵,就有无穷无尽的柴薪。”
少年忽然捂住了自己的一边眼睛。
而剩下的那只眼,好似看到了极远极深、无可窥探的地方。
他露出堪称沉迷的目光。
“但可惜你们都是凡人,看不见三界之外的此端、碰不到六道之始的彼岸。”
运和命忽然不受控制地对视一眼。
少年继续说道:“那里不是虚无。”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而少年只是随口一说似的,放下了手,抬头望向东方,那里的月色是最明亮的地方。
同一时刻,几乎蔓延了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血海开始涌动、翻滚,一改之前的静默。
好像这庞然巨物忽然苏醒了一样。
云层之上,剑影流光。
无数御剑的仙修铺满了整个天幕,披着月色长行,惶惶忽如蝗虫过境,令众生俯首。
最前面的那个,身着一袭素白衣。
像是一片流云过。
浮月城中从地底泛出的红光已经彻底地超过了清辉月色,甚至反过来将半边天幕都映成了不祥的暗红。
但其实一路之上,顾千秋已见众生疾苦。
血海蔓延到的地方,众生死尽。
郁阳泽就安静地缀在他身后,和曾经无数次一样,不言也不语。
仇元琛在更远处,轩辕撼动。
还有更多的、更多的人,他们已经在英杰殿中点燃了自己的命灯,绝决地奔赴命运。
少年晃着孔雀翎扇子,打了个哈欠。
还是看着东边,月初升的方向。
“他会来吗?”少年又问。
“……”众人皆是沉默无言。
但整个人间都被他占去大半,杀生无数。
身为仙盟盟主的顾千秋,怎么可能不来?
只是……
月亮已经爬得那么高了。
然就在他话音还没落地的时候,东方的天幕上忽然传来了一道浩荡磅礴的剑光!
还有一道声音说:“我来了!”
剑光凛冽,带着千里奔赴的冰霜,裹满城风雨化为一剑,无情斩向祭坛!
轰隆——!
可怖的灵力落地,根本不是能挡住的。
那精美无双的祭坛在瞬间化作齑粉,被夷为平地,散落的粉尘被裹挟得漫天乱飞。
就算是那少年,也不能再端坐在原位了。
俞霓、凌晨等人纷纷抬头去看。
在狂风乱舞之中,他们看见那如神明降世的身影,和百年前融为一体,飘渺无双。
人人脸上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南门明珠道:“他、他的修为恢复了。”
连琉璃也开了口:“不是恢复。”
俞霓不知是喜是悲,说:“不是恢复,而是……更加精进了。”
才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不见,顾千秋不光养好了伤,甚至连修为也更上一层楼。
纵使早知道他天赋可怕。
他们却也被一次又一次地震惊到。
凌晨忽然苦笑了一声。
这苦笑轻而重地落进每个人的耳中。
在极度的震惊之后。
他们心中就剩下了难言的苦涩。
因为,对这群名列天碑无上的天纵奇才们来说,世上没有真的高山仰止,他们本来就是站在最顶端的人物。
但此时、此剑一出。
忽然便令他们的回忆清晰到可怕起来。
而命见他,第一反应并不是畏惧,而是兴奋,浑身都战栗起来。
虽然能感知到磅礴灵力的可怕,但就像是见到烈火的飞蛾,只剩本能、无关理智,他很久之前就迫不及待了。
这次满上醉没有拦他。
命从背后取下来一把长刀,漆黑的玄铁,弧度是古样式的,上面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精美花纹,似乎镌刻着谁也看不懂的古文字。
“你当真你敢来。”命说着,不知是庆幸还是不幸,长刀挥出,带着明晃晃的笑意,“顾、千、秋……”
然早已准备就绪的仇元琛猛抽出轩辕,一下就截了刀!
刀剑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喧天彻地。
仇元琛喝道:“休要放肆!”
两个人都是火药般的脾气,碰一块儿就炸了,刀剑如影,噼里啪啦,一时间打得那叫一个火热。
满上醉没看他们,而是看向顾千秋。
顾千秋手中霜雪明结着一层薄冰,湛蓝色的,让她尤其痴迷。
不知为何,满上醉无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迈了一小步。
然后,就被挡住了。
她扭头,发现身侧站着一个红衣男人,面如青鬼,脚下开着红艳艳的荼靡花,笑吟吟地问她:“满教主,哪儿走?”
再一低头,他手背上的蝴蝶并没有消失,刻印明显。
一秒钟,满上醉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莞尔一笑:“呼延宗主?没想到啊,铁面无私、冷酷无情的顾大盟主居然留了你一命。呵呵,我还以为……他见蝴蝶就要杀的。”
呼延献也跟她莞尔:“所以我证明给他看嘛。你看看,咱们说了那么久的话,你都没能控制我。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满上醉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忽然灿烂一笑。
她鲜少露出这么明显的表情,完美的五官灵动起来,有一瞬间倒真像个活人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呼延宗主,你告诉他,你必死无疑了吗?”
“哦?原来你是要杀人诛心?”
“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么?”
“诶,话不能这么说。他姓顾的朋友千千万万、遍及天下,我哪儿能排得上号?”
“说这么多……所以你也不敢让他知道吧?”
“那倒也没有。主要是,你看看周围,今夜来的这么多人,哪一个不是前来赴死的?我不特殊,顾千秋也不特殊。”
满上醉表情微敛。然后,猛地挥袖!
就像是早知道她要如此一样,呼延献在极近的距离里如闪电般出手,就要去掐她的脖颈,被满上醉防住,于是在瞬间改换攻势,左手死死扣住满上醉的手腕后拉,右手撑掌重重拍在了她的腹部!
满上醉反应也是极快,迅速震碎自己的手腕,撤步出圈。
同时,只见她腹部的掌印还在。
灵力被打入血脉中,满上醉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肉底下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血管里飞速蔓延,要撑破她的皮肤呼之欲出。
呼延献身上的杀意从未如此浓重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已。”
Chapter 239
满上醉内视的时候,看见无数极细的丝线游走在她血管中,然后渐渐生长。
她甚至感受到那些藤曼上开出了小花。
是繁复的荼蘼。
十米之外的呼延献笑容浅浅。
大片的荼蘼开在他脚下,与他下垂的袖子接连在一起,都是艳艳的红色。只有前胸手臂裸露出来的皮肤白皙,似月下白瓷,对比极为明显。
虽然顶着一张修罗面,但看身影,人人都会觉得他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甚至美得惊心动魄,而恶起来。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满上醉忽然直起身,翘起嘴角,缓慢地说,“但佛揭又言,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呼延宗主,皮囊乃身外之物,你我都不必执迷。”
呼延献敏锐地一眯眼睛。
就发现满上醉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地立在原地,含着两分浅淡的笑意。
而她血管内的花茎还在疯狂地生长。
呼延献比任何人都清楚,开花该是什么效果——她绝不可能露出如此轻松的笑意。
满上醉欣赏了几秒他的表情:
“不理解么?我还以为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世间本无相,境由心生。万物本虚幻,世事无常。你我今日缘聚于此,所以我才愿意提醒你两句,呼延宗主,不要着相了。”
呼延献就笑。
不是大笑,不是狂笑,也不带任何挑衅的讽刺,而是那种含蓄的莞尔,带出三分娇俏。
还好他是呼延献。
不然一个成年男人露出这种神情,恐怕要让人将隔夜饭菜都吐出来。
“原来从血海里托生的怪物,是不需要皮囊装填的。那你幸苦把自己塞进这副小小的躯壳里,又是为何?——满教主,你的本相是怎样的?形如美玉?状如恶鬼?还是……只是一段没有来处和归处的‘虚念’?”
这两人说话的时候,都维持着笑容。
但是内容却一个比一个恶毒。
是棋逢对手的嘴贱。
所以他们直接动手了。
顿时间,光芒大盛,两道灵力惊天动地地撞在一起,无数蝴蝶和荼蘼花飞旋而出,落红飞过秋千去。
呼延献一生修行的都是合欢宗秘术。
但现在,那些蛊惑人心的秘术失效了,于是只能跟人动手,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但好在满上醉也是如此。
两个人半斤八两的,打得乱七八糟,彼此都没伤害到对方,周围的池鱼倒是被殃及了一大片,秘术乱飞,沾着就死、挨着就亡。
但总归是呼延献更多活了几百年。
两个人极近距离地交手,忽然就被呼延献找到了个破绽,以无可挣脱的巧力,反手拿住满上醉的胳膊,用力一折!
满上醉整个人被迫跟着转,扭动起来。
呼延献拉着她,又是一脚踩在后膝盖上,只听“啪擦”一声,骨头断裂,满上醉被迫双膝重重砸下。
呼延献是个心狠手辣的,二话不说,就要送她上路。
但满上醉却在此时忽然笑了起来。
笑得非常诡异。
这一下,让呼延献警铃大作,急速顺着她目光一看。
那个方向,是正在与命动手的仇元琛。
那边明显打得更加激烈,地上碍手碍脚的太多,都打到天上去了。
雷霆又滚滚、剑光还闪烁,两团急速闪动的光团之中,除了震耳欲聋的碰撞声,什么都看不清楚。
呼延献心念急转,来不及提醒仇元琛小心,手上发力,就要杀人阻截。
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无人可以看见的剧烈光团之中,仇元琛忽然瞳孔一缩,冷汗就下来了。
上古的轩辕神剑感受到不祥,颤动起来。
而他面前的命,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和刚才满上醉脸上的,如出一辙。
另一边。
本来还置身事外的几个人都如梦初醒。
他们彼此间拉出距离,互相不信任,但是又隐隐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微妙地凝聚在顾千秋周围,此起彼伏地涌动。
像是水流一般,静飘飘的红。
俞霓最先想动手,才上前一步,忽听“铮”的一声,雪亮剑光就映在他眼底。
“……”众人散开,一个微妙的距离。
俞霓笑眯眯地说:“哟,郁少侠。”
郁阳泽站在人群中心,但是周围没有人,人浪默契地避开了他,像是水流中的礁石。
他身着紫灰墨色的劲装,似蓄满了惊雷的乌云,暗纹是某种鸟雀,羽翼振飞。
曲领挡住他下半张脸,就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杀意纯粹而干净,爱恨分明。
郁阳泽将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眼。
从俞霓、到凌晨、到琉璃、到南门明珠,还有状态明显不对的穹旻。
曾经,他看这些人也是望尘莫及。
江湖上一个个闪亮的名字,高悬在天极崇化道的天碑之上,谁人敢唾手?
但是现在,他就站在这些人面前。
那些耀眼的名字化作一个个具体的人。
他们贪、瞋、痴、念、慢、疑,苦海沉沦,五毒俱全,也不是真佛真仙。
俞霓又故意点火,说:“郁少侠,听说,你是千秋的新欢?他可是你师父。”
郁阳泽:“……”
神经病,世界都要毁灭了,还什么师父?
但是俞霓这番话效果明显,剩下几个人的表情都微妙起来,就好像是……
像是,你跟一群超凡的对手,在头破血流地争夺举世无双的宝藏。
而最后的赢家,却是一个忽然从角落里冲出来的、完全意料之外的小人物。
真是令人有够不爽的。
凌晨顶着一张死鬼一样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小屁孩,然后惊诧又嫌弃地道:“怎么会是你……”
在他们眼中,顾千秋就算要选,不说要选如何冠绝天下的,总不能和他差太多。
不然遇到事情,还得紧张这软肋。
南门明珠表情未变,却在那玄武岩一般的表面下,有什么情绪呼之欲出:“……”
郁阳泽淡淡:“嫉妒也无用了。”
若说之前,他还对这群身份特殊的人有别样的情绪,那种不受控制的妒忌和恨意。
那么现在,反而是到他说了:你们啊,嫉妒也没用了。
凌晨又说:“早该杀了你的。”
俞霓一下子笑起来,艺高人胆大地就往郁阳泽身边走,在一个很近的距离,盯着郁阳泽的眼睛,缓缓说道:
“你以为千秋会永远爱你?郁少侠,看看我们这些可怜人吧,都是你的前车之鉴啊。”
几个人像是鬼一样围着他。
凌晨怒极、南门明珠微妙、琉璃站在最边缘的位置,垂眸不语。
郁阳泽:“……”
而这时,只听顾千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中气十足、破口大骂:
“放你娘的屁!”
俞霓回身去望,顾千秋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这也是今夜第一次,顾千秋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本来以为霞色会比乌云更加耀眼,但不知为何,总是要被忽略。
俞霓反而来劲了,笑吟吟的,端出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郁少侠啊,你以为千秋是什么深情的人吗?从来只有人爱他,从来没有他爱人。”
郁阳泽:“……”
顾千秋再中气十足地骂:“你少造谣!”
“你只是……只是沉迷于一场短暂的幻梦罢了。他不会永远陪你站在原地的,等梦醒的时候,他就走了。”
郁阳泽:“……”
顾千秋于百忙之中断喝一声:“嘿!受不了了!给我死!”
话音还未落地呢,一道弧光直劈过来!
血海所及之处,点燃所有的火焰,大片的红光之中,只有这一束是冷峻的寒光。
剑弧顶天立地,像是要把城池分成两半,所过之处,冰雪冻彻,人硬得跟石头一样。
几个人都纷纷散退,暂避锋芒。
只有郁阳泽岿然不动,那磅礴剑气从他身侧过去,没有伤及他分毫,反而在最尖端的杀器之下,似乎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
郁阳泽气定神闲地反问:“说完了?”
俞霓的表情难看起来。
郁阳泽轻飘飘地扫了扫剩下的人,皆是面如土色,于是他心情很好地翘起嘴角。
凌晨闪得慢了一些,手臂上被剑气灼了一道长痕,呲啦啦地凝结出冰雪,让本来就不像是活人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
凌晨道:“他只是在爱你的时候最爱你。一旦分道扬镳,他比谁都无情。前车之鉴啊,郁、阳、泽!”
要不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郁阳泽简直就要相信了。
他将侠骨香抽出,冷铁寒光,如出一辙。
“可是……为什么他要爱我?”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了一下。
“我爱他就行了,不用他爱我。”郁阳泽淡淡地说,“今夜,我愿意为他而死!”
下一刻,侠骨香剑影凌乱。
来这里之前,顾千秋已经大致给他恶补了一下这些人的手段,聊胜于无。
郁阳泽催动一霎晚风,凉意俱现。
他的心法已经完全登峰造极了,毫无惧色地面对人群,天命洞开——
九个境界,全在侠骨香的剑尖上悬着:
露华浓,冷高梧,凋万叶。
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
宴云谣,歌皓齿,且行乐。
Chapter 240
一霎晚风的剑意无形而有形,细细密密地笼罩住整个城池,像是下起了连绵的小雨。
“……”俞霓诧异,继而就是愤恨。
只这么短的时间,郁阳泽的修为居然也能如此精进,甚至到了令人不敢小觑的地步。
明明一年之前,他还被自己随意按倒在惊虹山侧峰,毫无还手之力。
难道真是惊虹山离天道最近、风水最好?
剩下的几个人,差不多也都是这个想法。
他们身居高位的时间太久了,总觉得天底下就这么几个人,彼此可以起起伏伏,但是不会被外人所撼动。
没想到,真是后生可畏。
郁阳泽的天命一开,全是纯粹的杀意。
剩下的人不再犹豫,反正也到了玩命的时候了,纷纷开启天命。
那场面就没人能控制得住了。
立刻乱成一锅粥——
只见,无数桃花树拔地而起,顶破砖石和建筑,在所有不明显的缝隙之中,粗壮的树干、扭曲的树枝,迅速生长成型。
然后夜风一过,枝头就开出无数锦簇的桃花来,跟地上的荼蘼花相映成趣,红粉一团。
而且因为桃花开得太多、太繁杂,遂在街道中形成了一片若隐若现的桃花瘴。
粉色的迷雾,十足的妖邪。
风吹过的时候,城中又有烟雨飞来。
转瞬成为瓢泼大雨,把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淋成了个落汤鸡,冰凉皮肤的触感诡异莫名。
又有哀哀戚戚的长调,从四面八方传来,属引凄异、空城传响、哀转久绝。
已经暗淡异变的神佛在高处睁眼,巨大的佛像上布满了青苔,连金身都被腐蚀了,呈现出斑斑驳驳的古铜老色,锈迹斑斑。
佛祖垂眸,一手结印、一手捻花,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不带丝毫慈悲意,反而很诡异,不怀好意的虚假。
佛像头顶倒开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几乎遮住了整片天幕,颜色却是灰黑的,质感半虚半实,又见莲瓣上有大大小小的、丑陋的洞,深深浅浅、凹凸不平,像是病变了一般。
原本的三十六品造化青莲,也就剩此了。
须弥灵山脚下,再无真佛。
阴阳鱼图则是在无人发现的时候、静静爬满整个城池,将未分的混沌划出清浊,阴阳、刚柔、奇耦,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三奇、六仪、八门、九星、九宫、八神,潜伏在每个人的脚底,心念转动,幻方更变。
本来要顺应天命的六壬书院院主。
此生第一次,决定要顺应自己。
霎时间,可谓群魔乱舞、奇诡横飞。
但漩涡中心的郁阳泽毫不畏惧。
三尺冷铁在他手中,爱恨都悬在剑锋上,冷光流转,好似能够洞穿所有黑暗和阻碍。
证大道?
一剑足以!
城中更加诡谲莫名的祭台之上。
少年摇着扇子说道:“好高的人气啊,顾盟主,真是令人艳羡。”
当然,虽然他嘴上说着“艳羡”,但分明是恶意更多,看置身事外的热闹尤嫌不足。
顾千秋第无数次说:“他们不是爱我。他们是败给了自己的执念。神、佛、妖、鬼……无论是什么,行走世间,最终要与之周旋的,只有自己罢了。”
少年反问:“我却觉得,证道是逆天。你有想过为什么修行之路如此难走吗?”
顾千秋淡淡:“没想过。我的修行之路不难走,随便走走而已。”
少年不应,继续说:“分明啊,就是大道青天不愿有人分享它的权力,它要永远高悬于你们的头顶。所以不如,改信奉脚下的血海?它虽然冷酷、残忍、混沌,但它不畏惧有人能够因此托生。说起来,你们多久没出现过得证大道的人了?百年?千年?万年?”
顾千秋还是淡淡:“大道千万条,不是只有登仙才算证道。就像我今日死在这里,也算是得证了我的道。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还是动手吧。”
少年却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身上的华服一看就是正式礼制的,特别繁琐,而且隐隐能看出来很古老,特别不适合跟人动手。
但顾千秋知道。
少年后退不是害怕。
下一秒,有一只手伸到了顾千秋的侧腰,眼看着就要搂住他了,顾千秋猛地闪身躲开,霜雪明至,那只手就被冻成了块坚冰。
从剑光的倒影中一看,顾千秋迅速认出了这个人。是穹旻。
他像是鬼魅一般,贴身站在他身后,黑色的影子,漂亮的五官,但是有一双令人极度不舒服的眼睛——漆黑的眼珠迟钝地凝视,很久很久才会转动一下,非人感深重。
虽然他本来就是个鸟。
但是现在的形象,跟当初完全不一样,哪怕是顾千秋,居然也生出了半点恐慌。
他手腕一转动,霜雪明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贴着自己的侧颈,直接刺向穹旻!
如此果断的决策、如此大胆的角度,若非对自己的剑意的掌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是绝对不敢如此做的 。
但穹旻却连躲都不躲。
他一把抓住剑身,鲜血淋漓。却反而翘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意:“……千秋。”
那种非人的感觉就更重了。
就好像是,明明是一个人形态的东西站在你身后,但你却有强烈的直觉他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且这个东西还在努力地……装人。
祭台之上,少年堪称彬彬有礼地往后退了十几步,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准备看戏。
穹旻嗅闻他身上的味道,好似无知无觉地又说:“千秋……”
“叫你爹呢?”顾千秋把脏话说出来,心里就干净了,“我的剑都敢抓?找死!”
猛地扭动手腕,霜雪明也随之一转,瞬间,穹旻手掌上大块的皮肉就被剜下来。
同时浩荡的灵意炸开,穹旻半边胳膊直接软趴趴地垂下,冰霜迅速往上蔓延,一直覆盖了他的半边肩膀,冒出微微的白气。
但穹旻身上灼起了一簇火焰,烧在颈边,将冰雪止住了。
顾千秋退出去四五米,站定回身来看——穹旻没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而是直勾勾地望着他。
一瞬间,顾千秋就下了定论,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可能交流了。
唯一的选择,就是杀他。
想完,顾千秋直接揉身上前,手中长剑舞动如飞,切开冰和火,根本看不清剑影,是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之一的,“一天月明”。
这剑本就是极玄妙极浩荡,更巧遇上今夜圆月,没有迷雾层层,剑光融在月色里,防不胜防。
穹旻的眼珠迟钝地转了一下,似乎对这剑光有反应,但立刻就重新凝视到了顾千秋本人身上。
两个人的速度都尤其快,像是两道闪电,穹旻被逼得接连后退,差一点就要掉下祭坛。
站在高高的祭坛边缘,在躲过顾千秋竖切一剑时,穹旻没奈何地向后跌落。
然后下一秒,火红的赤光拨地而起,和莹莹亮的诡异地光融为一体,尽是血红。
铺天盖地的羽翼笼罩了整个城池,气温在瞬间拔高到了一个离奇的程度。
祭台之下,人群身上的汗水和血液都在瞬间被蒸发殆尽,极端口渴和皮肤灼痛都是在同时出现的,而且立刻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神鸟的羽翼像是云霞,火光幢幢。
顾千秋骂道:“吓唬谁呢?”
随即也是纵身而上,踩着虚空,变换身形,剑气再度暴涨到与之抗衡的地步,满地冰霜,气温被拉回水平线。
人群一热又被一凉,不受控制地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哆嗦。
穹旻化作了原型,吞火吐焰,霎时间将祭台烧了个飞灰,还剩结冰的地砖坚持着,发出呲啦啦的爆响。
顾千秋反手就剁他的狗头。
然穹旻就像是没有感知觉一样,被霜雪明灼伤也不知道痛,流光惊雷般冲向顾千秋!
轰隆!
顾千秋抬剑去挡,但是太过庞大了,没挡住,穹旻直接扑到他身上,两人一起飞出了好几十公里,重重撞在一座大山上,才停住。
山脉轰隆隆地震动,落下西瓜大小的石头碎块,漫天地都是惊起的尘埃。
顾千秋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一痒,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肋骨都被撞断了好几根。
霜雪明也在惊雷的爆炸中脱了手。
“……”这扁毛畜生!
穹旻并不觉痛,尘埃还没落地呢,就已经在顾千秋身上动手动脚——不是要非礼,而是要拆他的四肢。
顾千秋当然不能令他如愿,也动了真火。
两人往下掉的时候,就跟穹旻七手八脚的见招拆招,一时间筋骨关节劈里啪啦乱响。
轰!
他们落在地上,又惊起满地的尘埃。
顾千秋运气不好,是摔在下面的那个,瞬时间就丧失了抗衡性,于是非常不讲武德地伸手薅住了穹旻的头发!
扁毛的鸟雀都格外重视自己的外貌。
哪怕现在穹旻看起来已经精神失常了,但是最基本的本能还在。
顾千秋这么一拽他,穹旻动作一顿。
居然有用!
顾千秋狰狞一笑,他怒冲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翻身在上,薅着穹旻的头发就去撞山。
山壁全是崎岖的岩石,坚硬而丑陋。
顾千秋一点力气没留,每次一撞,山体就跟着抖一抖:“让你犯贱!让你犯贱!”
霎时间,天地只剩——咚!咚!咚!
顾盟主动作快如残影,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足足撞了一百多下!
那山体经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轰隆”一声,居然碎了,塌成了一片废墟。
顾千秋一失手,穹旻从地上爬起来。
一头一脸的血,无数孔洞伤口里都镶嵌着碎沙石,字面意义上的“面目全非”了。
而且要仔细去看的话,还会看见他的头顶上,露出一片秃了的头皮。
顾千秋理智稍回,略微心虚地把一大撮鸟毛丢在地上,手心黏黏的,他又不着痕迹地在裤腿上蹭了蹭。
穹旻还是那般直勾勾地看着他。
“……为什么?”
额头上的血全流到了眼睛里,穹旻眼眶又蓄不下,只能溢出来,蜿蜿蜒蜒地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像是丑陋的虫子爬过。
“为什么……?”
有某一个瞬间,他居然带着微妙的委屈。
恍惚间,和百年前的少年融为一体。
但是,只要顾千秋看到他那双眼睛,无论心中生出多少异样和怜悯,也会在瞬间冰冷下来。
返璞归真的鸟雀,冰冷冷的无情。
“剑来!”霜雪明飞回手中,顾千秋寒声道,“我早都说过了。”
他明明早都说过的。
在合欢宗、在黄泉、在琉璃寺、在旧府、在浮月城、在惊虹山……
他明明说过如此多遍,又解释、又叹息。
但可惜,这些人没一个听他讲话的。
反而,一个比一个的执念更深,一人比一人更加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全是傻.逼。
“我不服。”穹旻歪着头,直勾勾的盯着他,“但我就是不服。”
顾千秋道:“我才懒得管你。”
话音落,穹旻忽然露出了一个非常诡异的笑容。
同一时刻,只见他身上开始冒出了什么东西。
穹旻的站姿是有些缩瑟的,肩膀内扣、低眉垂首,眼睛直勾勾地上翻,眼球不会转动,给他平添了一种怪异之感。
而现在他身上又开始冒出粘液,从皮肤渗出,湿漉漉的浸湿了他的衣服,红色的锦袍开始发黑,那种液体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他周围形成小小的水洼。
红色的、腥臭的。
果然应了顾千秋当时在旧府之中的推测。
旧府的这个凤凰血脉,根本就不是什么来自于上古神明的遗脉,而是来自于血海。
同宗同源的……
他们也是从血海中托生的怪物。
只是托生的时间早一点,而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而已。
“……”面对着阴测测笑容的穹旻,顾千秋静静凝视了他两秒,忽然说道,“阳泽,放他们过来。”
浮月城中,郁阳泽一剑挡住四人,天命齐开,已是捉襟见肘。
面对顾千秋的吩咐,大概只有半秒钟的犹豫,就让开了。
他从来不问别人有多能打。
反正到最后,总是没有他师父能打。
俞霓、凌晨、琉璃、南门明珠早已被蹉磨出了真火,但现在也没精力再去处理郁阳泽,不顾一切地飞向顾千秋。
郁阳泽却在此时猛地回头──
仇元琛那边!
侠骨香一动,他直接不收天命,即刻飞身!
而在整座山体的废墟之上。
五个人,分别落在五个方位,互相充满恶意,又互相拥有默契。
而被围在中间的人,白衣依旧鲜明。
月光下,他的轮廓被映得柔和而清晰,立如芝兰玉树。
虽然容貌完全不一样了,但内里的神魂犹在,眉骨高、眸色清,山巅之上,像是一把能够洞穿世事的利剑,永不弯折、永不腐朽。
相比之下,将他们这些人映衬得可怜、可笑又可恨。
顾千秋淡淡地说了个开场:“诸位,久违了。”
这一次,连俞霓都没有接话。
只有世事无常的凄凉,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曾经相爱、又相恨,在凡尘俗世中让爱恨痴缠此消彼长,让情天恨海连绵不休。
到最后,变得面目可憎、云恨雨仇、不死不休。
没想到今夜,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
顾千秋继续淡淡道:“若有什么话,就说吧。”
周遭还是静默,月色明明。
不知为何,那些歇斯底里和痛彻心扉,全都沉寂了。
问过无数次的问题,也没有再问出来──因为他们知道答案。
怪不得古人有言,“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众人一时间只觉得,今夜的月色极美。
顾千秋再道:“你们不说,那我就说了。”
他环视一圈,目光平等地落在每个人身上,淡而清晰。
“诸位曾经的所作所为,确实都比较拟人。但我顾某人,天生了一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能和诸位和解。但不知为何,反而是你们不愿意结束,让我一直都很奇怪。”
“但后来小阳泽告诉我,你们需要的是我的恨意,就算不爱了,也必须要恨你们,痛彻心扉最好、咬牙切齿也行。而最不能做的,就是释然──不过小阳泽也说了,你们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因为你们都太天骄了,反而会更加在意此事,故而久成执念,执念又成孽障。”
“心魔已生,你们静不下心来内视自审,只会一天到晚追着我。还要自以为,那是残存的、浓烈的爱意──旁观者清,求而不得而已──所以才发生了那么多糟心事。”
顾千秋语气格外平静,月华如流水。
“我本不愿长恨。但是,我忽然发现,爱恨是不对等的。我的慈悲,反而造就了更多生灵涂炭。……所以,我今夜赐你们恨意。”
“今夜,所有该死之人,皆会亡于我的剑下。──剑来!”
霜雪明瞬息而至,冷光流转,映在每一个人的眼底。
赤裸裸的杀意,是如此明显。
山巅之上开始落雪,一团一团地砸下来,鹅毛纷飞。
剑光太盛,逐退群星逐明月,千山震动,万里绵延,重叠云雾黯黯,烈风狂卷。
偏偏剑气又至清至明,天地映出皓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