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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逆转

    伯格·比约克在“智识”度过的时间,正如他所言般短暂。

    他没有太聪明的头脑,既避不开智识内部的监控系统,也无法躲过城防所士兵的眼睛——他甚至只逃离银白色鸟巢十余米,在瓢泼的大雨里,连智识的建筑全貌都没能看清,就被重新捉了回去。

    这次,他很快被注射融合基因试剂,随之而来的是反复发烧与记忆混乱。就在伯格·比约克惶惶不可终日,疑心自己就要这样死去时,第三天,高烧退了。

    就好像他从未被注射过任何试剂那样,带他来到“智识”的军方装甲车再度出现,又同时带走了他与安德烈两个人。

    车辆穿行过秩序井然的内城,送走丧失价值的实验体。继而,外城熟悉的喧哗声隐约重现,混合在雨中。

    “他是从非理性的角度出发进行思考的,所以你无法用理性思维说服他,小时。”时岑顿了顿,“白日的教义扭曲掉他的思维,但阿什利还并非无药可救。”

    这在时岑看来,属于举手之劳。

    时岑又扯开浴袍的腰间系带:“小时,你那边有什么新情况吗?”

    他将衣物挂好,坦然打开花洒。

    时明煦立刻睁眼,回到自己的世界——他既羞于直视时岑的身体,也为避免想起昨夜自己在浴室时的旖旎。

    因而他立刻勾来平板,试图为自己找点事做。

    但安德烈不一样。

    很多时候,安德烈都很平静,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让能让对方大喜大悲。在序间的日子里,对方每每谈到从前,就好似谈论一片花园。

    他不过是一枝被摘下、又被定格的,小小的玫瑰花。

    沃瓦道斯没有为陷落地定格的尸骸感到悲戚,却记住了朦胧温柔的讲述。

    尽管更多时候,安德烈的执拗超乎祂想象。祂的矿,小小一块,但格外坚硬。

    沃瓦道斯说不清,究竟是祂塑造着矿,还是矿磨损了祂。

    或许二者皆有。

    而此刻,意识空间内,祂的尾巴不知何时甩过去,已经拂到安德烈的脚踝,对方神色未变。

    “监管者者不仅是我。”沃瓦道斯终于开口,“安德烈,你与我,早就再也不可分剥。”

    祂说着,铂金色竖瞳下移,将对方的视线也引导过去——

    安德烈终于看清了当前的景象

    沃瓦道斯的身躯同他融合在一处,像两股水流的交融。意识体的接触本该更加敏锐,可自己刚刚竟然毫无察觉,就好像,对方的躯体本就属于他。

    骨刺汇入皮肤,好似驳光洒落水面,有很淡很淡的暖意渗过来,安德烈感受到一种生命的补给。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安德烈声音都点虚恍,“从重逢开始吗?”

    “我也说不清。”沃瓦道斯顿了顿,“但安德烈,有一点你说得很对——或许是因为,我从你身上汲取了太多能力,被你基因感染的程度太深了。”

    否则,沃瓦道斯也无法解释现状。

    “序间守则告诫序者,要避免同一块矿产生过多联络。”祂说,“我喝掉你的血液,又啃食你的内脏。七年间,我反反复复记起又遗忘——每当想起的时候,我就咬掉自己的前爪,它们都被藏在一处石缝里,养活了一些弱小的苔藓。”

    “或许就是在那期间。”沃瓦道斯垂下眼眸,“安德烈,我学会了感知痛苦和孤独。”

    祂就再也做不回纯粹的序者。

    哪怕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后,沃瓦道斯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祂也曾尝试做过抗争,怀疑是共享空间太久发生了浸染,想要将那团残缺的意识赶出。可当赶到西部荒漠后,祂就又放弃这种想法。

    祂窝在空荡荡的胸腔间,又扒着爪子,将废弃纸张都堆叠上去,盖住干枯的残骸,以免有人类发现安德烈,并带走他——尽管沃瓦道斯很清楚,从实用性上来讲,这半具尸体已经毫无用处。

    可祂就是不愿意失去。

    这些想法将祂自己也惊骇到。偶尔,沃瓦道斯会试图思考情感这种东西,可它的确太抽象。序者探究情感,如同人类探究时空,祂们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寥寥

    就好像,安德烈的基因被在祂吸收的同时,那些奇异的人类情感化作神经一般的经络,以一种透明的方式长满祂的全身,注定祂无法再远远旁观。

    沃瓦道斯的确不同于温戈,祂或许是最失败的一只主序者,因为祂连最基本的规则也受不住。

    物种本能,在这场抗争中最终落于下风。

    “所以,那些悲悯的情绪,就源于你自己。”安德烈俯身,捞起沃瓦道斯的尾巴。他已经许久没有再触碰过对方,沃瓦道斯早已不是当初那只小蝾螈了。

    “沃瓦道斯。”安德烈轻声问,“你也为所见的未来感到难过吗?”

    主序者平和地注视着自己的矿,在意识体的接触中,安德烈的掌心抚过尾端骨刺的弧度。

    终于,祂开口。

    “我在抗争中,曾尝试抹除时明煦的记忆。”沃瓦道斯说,“后来,我无法放任繁殖潮形成,再后来,我帮助亚瑟订立契约时岑是一个意外,我直到那时才发现。”

    “你好像已经比部分人类更像人类。”安德烈说话间,将尾巴末梢弯曲起来,那处已经不再纤细,但依旧称得上柔软。

    他尝试圈出半圆的弧度,然后,将自己的手腕放进去——

    从前,他可以用小拇指拉钩,圈住蝾螈的尾巴尖尖。

    或许,或许可以看看气象中心有没有发布新消息?

    时明煦将碎发别到耳后,摸到一点发热的耳廓皮肤,才想起要回时岑的话:“气象中心还是没有什么消息,灯塔倒是刚刚发布了紧急通知,暂停一切非必要的科研活动。哦对了时岑,我还得跑一趟灯塔,把重要实验体55号接回来。”

    时明煦的行动力一向很强,他说完,立刻就要穿衣出门——但就在拉开房门的一瞬,已经换好衣服的唐博士露出笑,立刻张开双臂,右手还挂着一瓶酒。

    “时!”唐·科尔文说,“亲爱的时,我让你等急了吗?”

    “那倒没有。”时明煦侧身将人让进来,自己取下雨具,又顺便询问,“唐博士,我要返回灯塔一趟——有什么重要实验体需要帮忙带回吗?太大的不行。”

    唐·科尔文见鬼一样看着他:“你要给自己找班上,别拉着我一块儿。我才刚过加班诶不过,时!昨晚那些裸子植物还真是出人意料!”

    时明煦动作一滞,抬眼看过来。

    唐博士轻车熟路地撬开酒瓶盖,往玻璃杯中倒进小半:“那些裸子植物被从南方雨林带回。经过检验,与此前入侵外城的屏蔽型植株属于同种。”

    “它们遇水后有极高概率发芽,随即很快生长为成年体——你还记得之前外城死掉的那几个佣兵吗?”

    “记得,他们死状完全一致。”时明煦已经暂时关上房门,“加上我在七十三区电车上遇见的那位,一共六人,都是骨骼异常嘭出体外,遇空气即破碎,像粉尘那样四处飘散。”

    “就是这个!”唐·科尔文喝了口酒,“时!我昨晚已经成功破解掉死亡谜团,等我把报告整理出来发表——灯塔和城防所就该给我发奖金!”

    唐博士的卷发轻晃:“昨晚我回实验室的时候,尝试用小白鼠做了实验啊,我真是天才!时,你知道吗?那些白鼠,它们在被藤蔓穿刺后很快死亡,死法同那六个人一模一样!”

    “骨骼膨大,遇空气则粉尘化。”唐博士连喝三杯,脸已经有点红,“越是,嗯越是体质弱的,死亡速度就越快,最强壮的一只白鼠也没有活过两小时。”

    “但它们的微型毒囊藏在蔓间,普通擦伤不行,起码要穿刺流血才能成功注射毒液,伤口越深,起效就越快——嘿,这样说来,有点类似黄金时代的狂犬病诶?”

    侍者快要被愤怒吞没掉,与此同时,膝弯处的疼痛沿着神经一路攀爬上来,冰凉锋利的金属也卡到咽喉间,硬生生将他的咒骂逼了回去。时岑的声音随即响在咫尺,苏珊娜的喘气声也愈来愈近了。

    “正因为这是文珺的身体,我才手下留情。”时岑低声道,“比约克,你最好安静一点。”

    他说着,抓住双腕的另一只手缩紧,刀刃也滑到喉骨,抵着皮肉压了压。

    “猜猜是你的信徒快,还是我的刀快。”时岑声音淡淡,将对方刚才的威胁悉数奉还,“要试试看吗?”

    对方没有回答,但腥红的双眼已经给出答案——数十位白日信徒也被迫停下,在两米开外形成环状,围住了三个人。

    衣衫褴褛的苏珊娜高举火把,那双眼里的潮湿没有褪尽,折射出分外明亮的火光。

    她憔悴又单薄,金发被风扬起,雪絮刚刚覆盖上去,就被热源烤得瘫软融化,但苏珊娜站得很稳当,火把笼罩住了三个人。

    死寂。

    在这场死寂的对峙中,时岑的声音,随寒风一起滑入侍者耳道。

    “现在,换我跟你谈条件了。”

    第 82 章 涅槃

    侍者咬牙:“你!”

    他的态度很快因威胁而软化,半张脸暴露在寒风间,另外半张被火焰炙烤,就在冷热的交织里,时岑开口:“三十年前,你怎样拯救了温戈?”

    “你不是已经亲眼见到了祭品?”侍者侧目看他,轻蔑道,“如你所见,神明将自火焰中涅槃”

    话未落尽,时岑的刀向他脖颈中没入半寸,割开一道血线,侍者立刻拔高声音:“时岑!”

    时岑这才停下动作:“好好配合。”

    他顿了顿:“此外,让你的信徒离远点。”

    但显然,时岑没有说错。当他们穿越无边水泽、赶到一栋褐色建筑楼梯口时,有个扎高马尾、东方人面孔的年轻姑娘已经翘首以盼——她身侧还挤着五个人,刚看见时明煦,就支着脖子一通乱喊:“队长!”

    “怎么办啊队长。”

    “走投无路了队长。”

    “队长你想想办法啊我好几口人要养。”

    时明煦取出ID卡,哀叹声戛然而止,好几双手立刻挤了过来。

    “队长你是我再生父母!”

    “队长我能多借点吗?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队长我草你给这么多!队长我爱你!”

    说最后一句的是个光头,他身材高大、脑门锃亮,远观即可震慑小孩,近看更是绝非善茬。

    时明煦没想到对方说话居然是这种风格。

    而现在,哪怕放入腕部,也已经足矣彻底被对方身体最细弱的地方全然包裹住。

    安德烈垂目:“你也默许我,将真相重新告知小时。”

    “用人类社会的话来说,他似乎是你唯一的朋友。”沃瓦道斯说,“时明煦和你也存在很多相似之处,你们倔强又固执——时岑也是。”

    “听起来像在埋怨。”安德烈笑了一下,“沃瓦道斯,我还以为,我们再也不会有像这样聊天的时刻了。”

    沃瓦道斯的尾巴末端滑在他小臂,就着勉强拉钩的姿势,没有移开。

    而祂意识空间之外的真实尾部,拖乘住时明煦与时岑,以免他们落入混乱暴动的序泡间。

    “现在也已经是最后一次这样谈心了。”沃瓦道斯问,“不是吗?”

    安德烈一滞:“你”

    “你的意识依附于我,安德烈。”沃瓦道斯凝视着他。属于主序者的声波随之拂来,遥远又平和。

    “用亚瑟的话说:意识空间里没有悄悄话。意识依附时,也从来没有秘密可言。”

    祂轻轻摇晃的尾巴,拍在安德烈掌间。

    “见到那些‘绞索’后,你就捏造出空间,交代好一切。”沃瓦道斯说,“可是安德烈,没有人类会知道,也没有人类会记得。”

    然而,安德烈摇摇头。

    “我不是为了被人铭记。”

    他垂着眼睫,无意识蜷缩起指节。

    “跟随你一同来到四维后,我看见了残骸的碎屑,绞索漂浮在世间,每天都有人因此死去。”安德烈轻声说下去,“沃瓦道斯,将我剥离出去吧——你的寿命还很长,维度跃迁也已经完成。”

    “小蝾螈,你今后不再需要矿了。”

    “小时和时岑,他们的基因链碰撞强度很高,等亚瑟成功跃迁后,你也不会过分孤独。”安德烈仰首,“但我我不需要如此漫长的生命。”

    “你想用自己的四维残骸去包裹绞索,可这只是杯水车薪。”沃瓦道斯说,“安德烈,你何必。”

    这一刻,祂同安德烈相对视,双方都很平静,在方寸间浸入光阴。

    “我必须要去。”安德烈轻声说,“沃瓦道斯,我看得见那些绞索,它们像四散的雪——只要有一条DNA结构被割断,就会有一个人因此丧命。”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同胞死去。”

    那些面孔,风华正茂或垂垂老矣。

    匍匐街巷里,蜷缩风雪间。

    “你的延续也是种族的延续。”沃瓦道斯持有异议,“正如我成功跃迁,就是序者的延续。”

    “不一样的。”安德烈摇头,“你活着,是序者的存续。我则恰恰相反。”

    “我湮灭,就能有更多人活下来。”安德烈说,“哪怕不足以彻底阻止灾难,但起码,能稍稍改善恶劣的生存现状沃瓦道斯,哥哥也会为我高兴。”

    安德烈的目光投向下方。在空无一物的空间中,下方溢荡着流转的微芒,他恍若身处光的汪洋。

    “人类,会为了其他人类牺牲自己我早该意识到,这也是你们的奇怪之处。”沃瓦道斯思索良久,终于,祂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

    “你太过良善。”

    “他说他爱你。”时明煦心声淡淡。

    时岑往客厅走的脚步如常:“他一天能爱十个人。”

    随后,他同出门回家的唐·科尔文相互道别,约定晚餐再见。

    果然,就在索沛宣布由自己带着去采购应急物资时,光头立刻移情别恋,又爱上了索沛。

    索沛浑身像有蚂蚁在爬:“滚啊!”

    “还是这么能闹腾。”洛林注目另一艘小艇远去,又轻轻巧巧地跳上时岑这艘,盘腿坐下时说,“队长,好久没见着你了——诶,之前你不是跟索沛一块儿去西部荒漠了,是为了给灯塔抓样本吗?但那次好多人没回来听着就吓人。”

    “是。”时明煦说,“碰上蚁群繁殖潮了,就我俩活下来。”

    他话刚落,忽然看见洛林双手合十,朝自己拜了一下。

    时明煦顿时无所适从。

    “没事,她经常这样。”时岑的心声及时抵达,“她觉得我自带buff,能帮她祛除霉运。”

    果然,洛林碎碎念了几句,就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划艇了。

    时明煦:“”

    他得承认,外城和内城的区别远不止区域城建,真空过渡区间隔开来的,简直是两个世界。

    “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

    耶和华必用雷轰、冰雹与旋风,并吞灭的火焰、向尘世讨伐罪孽。

    祂必在火中降临,亦在火中重生!”

    紧接着,吊诡的吟诵声渐次响起,焰火登时燃得更旺。那些浑浊又滚烫的气流,呛得信徒纷纷咳嗽起来,却并无一人停下——哪怕侍者已经被扼住咽喉,哪怕发丝与外袍均被烤断,依旧没有人停下

    已经很难说清,信仰本身,是否真正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属于温戈的、那只原本黯淡瘫软的竖瞳,竟然渐渐重新聚焦——瞳孔所对,正是侍者与时岑。

    “神明的意志即将焕发荣光。”侍者颤抖着笑起来,“时岑,恭喜你,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第 83 章 陨落

    “基因是一种可被利用的能量。”时岑陡然看向身侧,昏沉雪日之下,焰火与叫嚷包裹着所有人,冰层融化中发出咵嚓声,但戚沥的融水,远远不足以制止燃烧。

    “但这种能量无法被直接转化,祷告本身具有类似‘契约’的效力,让接触到温戈身躯载体的基因得以被其吸收。”时岑贴在侍者耳侧,低声迅速道,“对不对?”

    然而,侍者并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狂热又痴迷,透过苏珊娜无措淌汗的面庞、透过熊熊燃烧的人型火把,在零星焦黑色中,望向低沉的天穹。

    温戈就在那里。

    或者说,在伯格·比约克看来,自暴雨降临的那一刻起,神明就无处不在了。

    时岑在讲述中已经走到客厅,他俯身,将那半截藤蔓拾起,试图放入罐子里。

    藤蔓的颜色有所加深,体型也向成年体逼近,比起刚刚带回时粗了一圈,可能是刚才汲取太多血的缘故,又或许是受到安德烈意识的影响,它没有再主动攻击时岑。

    样本罐只能勉强容纳它,时岑暂时将其塞回后,又坐到沙发上,心声轻缓地说:“后面的事情,你已经知”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时明煦心声在抖,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失血过多会导致缺氧。时岑,你不要随意走动了,先好好休息。”

    顿了顿,他补充道:“冰箱里,我买回来不少即食食品,你可以先吃点垫垫肚子,避免血糖过低。”

    “我还好,小时,不必太担心。”时岑看了眼窗外,雪渐渐大起来,呈絮状,不时有小冰晶砸到玻璃上,碰撞出脆响。

    这个世界的温度也在逐渐降低,依照安德烈意识体的话来推测,这极可能是温戈维度跃迁失败的结果。

    佣兵又将视线移向门口处:“不过已经临近中午,唐·科尔文随时会来——小时,先给我一个支开他的理由。”

    因而短时间内失血过多,时岑脸色尚且苍白。除此之外,手臂上的穿刺伤虽然可以用长袖掩盖,左手刚刚处理好的创口却不能,唐博士就算再神经大条,也不可能不心生疑虑。

    很顺利的,时岑在研究员的话术教导下,联系上唐·科尔文。

    “时!”唐博士刚开口,就打了个喷嚏,“这种冻死人的鬼天气里,你还能惦记着我,真叫我感动!亲爱的时,午饭已经做好了吗”

    “55号出了点状况。”时岑说,“没时间做饭,但我放了一袋吐司,挂在门把手上,你先凑合凑合。”

    时岑一顿:“如果你愿意来帮忙照看55号,我也不介意。” 安德烈叹出小小一口气来,他好像有点无奈,又有点想要解释。

    “沃瓦道斯,就像序者注定要跃迁那样,人类也有自己的心愿。”灰蓝色眼睛的少年说,“只是,与序者一致的目标不一样,人类个体想要的东西有所不同我只是,想要做点什么。”

    “不是因为非我不可,是因为我可以做,而去做本身拥有意义。”

    他把声音放得这样轻缓,比起阐述,更像是在安抚。恍惚间,二者又回到三十年前——在雾色淹没的陷落地,凝滞的男孩,小小的蝾螈,淋漓的鲜血。

    “就像我最开始喂养你那样。”安德烈将柔软的尾部抬起来,蹭到自己的脸颊,“沃瓦道斯,我并不因失血感到痛苦。相反,我很幸运,能够遇见你。”

    “这就是你的心愿吗?”沃瓦道斯沉默一瞬,叹息着开口,“安德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拥有你全部的记忆。当初,你的父亲将你送到智识,充当实验体你,恨他吗?”

    沉默。“被染上了红色,就可能遭遇类似于安德烈那样的时间膨胀,或者类似你我这样的超距作用,成功与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关联上。”

    时岑随即反应过来:“由于这张四维空间的滤网并非只途经地球一次,它反复地、周期性地进行筛选染色,所以小时,你认为178号身上,被先后染上了三种颜色。”

    “正是如此!”时明煦露出笑来,他说,“时岑,我还认为,这三种颜色叠加时,彼此间也会产生相互作用——就像光的三原色那样,当它们全部聚集于178身上,可能会呈现出黑色。”

    “而黑色,又代表了一种全新的、未知的物质状态。”

    “时岑,我先前说过,此前尚且没有一个物种能够通过基因链断裂重组,进化出可同人类相媲美的智慧,但178成为例外。”时明煦看向窗外,将视线投向浩渺而瑰丽的星空。

    由于今晚的各种猜想,他浑身都在轻轻发着颤,只好努力稳定情绪,继续推理。

    时岑似乎,将他对“家”这一概念的认知也改变了。

    就在短短几分钟内。

    而同他意识互通的雇佣兵垂眸,将胸针放回去,又走进洗漱间。

    时岑声音温煦:“会有的。”

    顿了顿,他问:“小时,你想看看吗?”

    “看什么?”时明煦回神,将视线从52号毛绒绒的尾巴上移开,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角。

    他已经猜到时岑在说什么,但下意识地,他明知故问了。

    “没听明白吗?”时岑笑了笑,没有直接揭穿对方的无措。

    他已经走到镜子前,佣兵覆盖薄茧的指腹,贴到温凉的、微微湿润的玻璃上。

    就连声音本身,也被水汽氤氲了,它传到时明煦这里时,变成一种朦胧的暧昧。

    “小时,你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我。”

    安德烈垂着眼,他的呼吸很平稳,似乎只是稍稍困倦,或是在发呆。灰蓝色的眼睛,被掩盖在眼睫下,掩藏住情绪。他像一团柔软又内敛的云。

    良久,他才说。

    “过去太久了。爸爸和妈妈,都在守城战中牺牲了。”

    “我只是有点难过每一次,都没能同哥哥告别。”

    无论是被送往智识、消失于灾厄,还是在七年前,从方舟中出逃的时刻。

    他仍记得别离前夜,凯恩斯读给他的那首诗歌。

    沃瓦道斯想了想:“那这次呢?”

    半晌,安德烈轻轻摇头。

    “还是不了吧,我会舍不得。”

    “如果我的意识残骸,飘荡在原野,包裹住绞索。”安德烈声音微微泛着哑,“那我就居住在风里。”

    每每吹拂过衣领发梢,就是一次久别重逢。

    “那还是算了吧,”唐博士一阵恶寒,“吐司也蛮好的——居家放假也要办公,你果然还是那个工作狂。”

    对方飞速从被工作支配的阴影下逃开了,而时明煦这头也换好衣服,当他走出卧室时,索沛与沙珂都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待。

    “今天的午餐是手抓饭。”索沛说,“加了胡萝卜、土豆和羊肉,老大你家里没太多香料,但可以凑合吃。”

    几盘色泽鲜亮的米饭摆在三人面前,都没有餐具。

    说完,索沛最先大快朵颐起来——他显然对顿饭很满意,以至于塞满两颊时,他才抬起头,含混不清地问:“老大,沙珂,吃啊——你们怎么不吃啊?”

    时明煦:“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他说着,面无表情地举起自己涂满冻伤药膏的手,关节处的紫红色还没消散,也还稍稍点浮肿。

    索沛立刻连滚带爬地往厨房去,沙珂顺势探去小脑袋:“叔叔,我想要餐具,还想再要两只餐盘!”

    索沛动作迅速,餐具和餐盘很快被取回来,时明煦刚往嘴里送了一口,就见沙珂用小勺舀出两勺,分别放到两只空餐盘里,并保证它们都有米饭和三种配料。

    随后,她双手交叉握拳,抵在额头处,闭目停顿几秒。

    时明煦等她重新睁开眼睛,才问:“沙珂,你在做餐前祷告吗?”

    “不完全是。”沙珂抿抿唇,附到时明煦耳边,小声说,“我想给奶奶和贺深也分一点,他们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

    时明煦没再说话,揉了揉她的脑袋。

    窗外的世界已经冰封千里,漫天飞扬雪絮,热气只能在餐桌的小小一隅短暂停留。

    风声一刻也没有停歇,间或夹杂着冰车滑过冰面的噪声,每隔三十分钟,还能工作的广播会响一遍,重复城防所的提示。

    一切都好像尚在秩序之中,一切却又早就在掌控之外。

    直至为索沛和沙珂分别取出厚被子、关上卧室房门时,时明煦才可以重新回到与时岑独处的状态,他坐在床上,目光随飞雪一起,飘到很远的地方。

    在沉默中,通感链接加强的感觉很鲜明,时明煦收回目光,知道时岑已经闭上了眼睛。

    “时岑。”时明煦轻声问,“你被安德烈成功带回后,你们之间的联系就断掉了吗?”

    “是,自你脱离温戈的意识空间后,安德烈就将我的意识体送回。”时岑说,“他动作很快,只留下一句‘不要主动联络我’。我猜那是因为沃瓦道斯已经苏醒,安德烈即将陷入沉睡——而他不想让沃瓦道斯得知你我的存在。”

    “但你之前又说,安德烈可以借用沃瓦道斯的力量。”时明煦想了想,“时岑,既然在第四维,意识可以脱离身体单独存在,那么一个身体内,就拥有两个意识共存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安德烈或许正与沃瓦道斯共享同一个身体?”

    时岑对此表示认同。

    于是,研究员继续推测下去,“身体的控制权在某一个时刻,应该只能掌握在一个意识主体手中。根据安德烈告诉你的那些话,他明显处于劣势,只能趁沃瓦道斯休眠的间隙联络外界——并且结合那四封邮件,他对许多事情都不大清楚。”

    “他不能确定我的记忆是否曾经遭到过抹除,也无从得知我是否已经同贝瑞莎取得联系,这说明沃瓦道斯的记忆不会与安德烈共享,反之亦然。”

    就在这囿火光间,他首次显露出平静。

    他轻微偏头,以一种半透明介质的存在方式,转向时岑。

    接着,他开口,佣兵听见了极轻极慢的低喃。

    “时岑,你赢了。”

    时岑沉默须臾:“这场对决没有赢家。”

    伯格·比约克闻言,嗤笑一声,他往前踏了一步,朝火中走去:“那就祝你不会像我一样咯,队”

    下一秒,半透明介质轰然四散,火焰在某一瞬间燃得更旺,却又迅速被寒风扑压住住,此刻的乐园没有哀嚎,没有热闹。

    只有死亡,只有寒霜。

    在这余烬纷飞的永乐乡。

    ——二卷完——

    第 84 章 低温

    暴风雪。

    暴风雪一刻也没有停歇,穹顶黯淡无光,被温戈溃烂的眼瞳彻底侵蚀了,墨色团团卷涌,覆盖住整个乐园,同时弥散开可怖的低温。

    温度,仍在以一种可以被感知到的方式迅速下降。

    时岑眸色深深。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陨落”,它对未知生物而言,或许意味着彻底意义上的死亡,对乐园而言,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或者说,祸端。起先是体型最小的树栖蛇类,将尖牙嵌入了尾端,接着,蝰蛇与蟒都开始行动起来,当最后一批森蚺将尾部啃咬得皮开肉绽之时,整个山谷中已经弥漫上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此刻,雨林上空团聚的云层间真正开始落雨。

    雨丝如帘如丝,草木泥土的潮湿短暂压制过过分可怖的血腥,时岑所立的位置,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再没有一条蛇了。

    可178号的低吟还未结束。

    祂在雨幕被进一步模糊掉轮廓,但那些尾部的骨刺更加尖锐成型,它们缓缓向两侧舒展,撑开薄而光滑的表皮,像是黄金时代的一把淡金色的水扇。

    他看着诡异的蛇群,即便见惯了光怪陆离,也产生了罕见的胆寒。

    “时岑,别看了,别看了。”

    时明煦已经将眼睛睁开,抗拒继续查看那样的场景,在冷汗浸湿眼睫中,他断断续续地说:“可祂又选择逃出乐园,并且拒绝同人类产生过多交集。”

    时明煦倒抽一口凉气:“时岑,我觉得178号像是有一套祂的行动逻辑但这种逻辑,似乎与和祂在物种上最为相近的灰白色生物产生了分歧。”

    “起码就对方径自离开的行为来看,灰白色生物,大概率对灾厄呈放任态度。”

    “我和你想法一致。”时岑在强迫自己及时回应时,想起178号引导蚁群齐聚后的下坠,“小时,178号在每次完成引导后,似乎都会格外虚弱,或许或许我们能够趁着这段时间,尝试与其进行沟通。”

    “祂既然能够说出‘只可到此’,就一定基本懂得人类的语言。”

    时明煦无力地垂着脑袋,半晌,他听见自己说。

    “我们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次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因为蛇群的数量实在太多,场面又异常可怖。

    等到最后一条蛇宣告死亡时,山谷已经触目惊心,尸体混合着雨水,成为类似血色沼泽地的存在。

    而178号,终于停止发声,祂从身体前端中,朦胧浮现一只铂金色瞳孔,凝视着山谷间的可怖景象。

    深灰色的软体触手类生物,暂时没有出现。

    良久,那只铂金色瞳孔于身体中游离,在靠近身体顶部后,它最终望向了天空——在那里,灰色云层间有风卷涌,落雨依旧戚沥。

    世界本身,从来无喜无悲。

    但178号的瞳孔中,流淌出淡淡的难过——时岑与时明煦已经勉强调整好情绪,重新看向祂。

    一种跨越物种的隐哀,浮现于178号的铂金色眼瞳,这种情绪伴随时岑的靠近愈发清晰。

    与此同时,178号本身也出现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它身体尾部的情况依旧,可在上半身,淡金色随着雨点波动,先是被打散,继而又缓慢重组,逐渐捏出一个模糊的人型的轮廓。

    而就在轮廓初具雏形的瞬间,形似头颅的部分缓缓挪转大半,铂金色瞳孔消隐,转过来的这部分没什么五官,更谈不上愤怒或惊诧。

    但,祂一定发现了。

    下一刻,悚然铺天盖地,卷得时明煦与时岑头皮发麻,而178号的声音随之传递过来——祂这次,竟然直接使用了人类的语言。

    祂比起上次在西部荒漠那会儿,已经熟练了少许,但依旧模糊,含着叹息。

    “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与‘只可到此’,意味着什么?”时岑立在不远处,他的质询声发颤,努力抵抗着恐惧未知的本能,“你同那只灰白色生物,又是怎样的存在?”

    “灾厄的发生与中止,受到你们的影响甚至操控——灾厄的诱因究竟是什么?”

    真相似乎从未如此之近,它在风雨中逐渐展露轮廓,在178号的沉默间,时明煦借助时岑之口,声音艰涩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同安德烈之间,拥有怎样的关系?”

    说罢,他竟然往前跨了一大步,主动将枪口抵在自己额头,饶有深意地盯住时明煦。

    “怎么样队长?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接触你,可是完全出于好心哦!”

    “原来如此。”时明煦打开他的手,将配枪收回腰间,沉声道,“这才是你今天来我这里的真正目的。”

    “是我的善心。”侍者坐回沙发上,轻蔑道,“你太固执了队长,既然用这具皮囊可以省去不少力气,那我何乐而不为?”

    果然。

    “他一开始是想借文珺的身份来误导你,在他明知你同沃瓦道斯签订契约的情况下。”时岑说,“小时,他想让你背弃承诺、进而招致惩罚——我猜,这是因为他见证了安德烈在三维世界的结局。”

    被掏空内脏的无头尸体被流沙掩埋,灰蓝色眼睛的男孩,自此只剩意识存活于维度间,在空隙中醒来。

    “他要我死。”时明煦心声淡淡,“可惜,他无从得知平行世界的存在。”

    随即,研究员迎着对方恶意的注视,开口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看吧,你就是这样不识好歹。”侍者看起来很遗憾,他叹口气,“队长,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冥顽不灵不会为你带来奇遇——既然咱们谈不拢,那就只能回见了哦。”

    说着,他直接起身,要往门口去。

    然而。与此同时,一个更加鲜明事实摆在他眼前。

    十八岁的时岑,体温竟然会比二十六岁的时岑更高一点点。对方的血液分明流淌在他自己的四肢百骸间,温差却被传递过来,它这样不容忽略,轻而易举地让时明煦无所适从起来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像,自己的身体没有征求大脑的意见,已经率先对时岑毫无保留。

    相应的,时岑却忽然产生了一点新奇感受。

    严格来说,这时距离他与时明煦的人生分野不过两年——对方仍在方舟求学,自己也不过刚正式进入佣兵团一年有余。岂料,身体素质的差异已经很突出。

    这种区别感,被稍显青涩的身体放大了。事实证明,十八岁的时明煦比二十六岁自己脸皮更薄。

    佣兵眼睁睁看着镜中人的眼梢与鼻尖都浸上点红——另一个自己慌忙用湿毛巾去捂,却已经来不及。

    鬼使神差般的,时岑开口。

    “你欠我一次补偿。”时岑声音淡淡,“小时,分离那会儿。你说过,我可以自己来取。”

    不过转瞬,他两只胳膊就被反拧,人被迅速按倒在沙发上。时明煦的动作很快——他是第一次做这种近身擒拿的动作,幸好时岑身体的肌肉记忆帮了大忙。

    下一秒,研究员俯身到侍者耳边:“是不是太随便了点?当我这里是咖啡厅么。”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时明煦垂眸,看着对方徒劳屈伸、略显僵硬的手指。

    侍者似乎是在心智上成长了一些,但总归还不算特别难以对

    “你不让我走啊。”侍者半张脸埋在沙发间,声音沉闷,却透露出吊诡的愉悦,“队长,根据《乐园法案》,你似乎没有权力非法拘禁灯塔研究员吧?”

    “别把自己套在文博士的身份里。”时明煦声音冷冽,“白日组织的‘侍者’,现在要跟我谈法律——你没有这个资格。”

    但时明煦的话刚落,对方竟然就着跪伏的姿势,低低笑出声来。

    “侍者的确没有这个资格,”他残忍地说,“可我现在是文珺诶。”

    “文珺是个灯塔研究员——队长,你很清楚吧,在这个肮脏的乐园,灯塔那群家伙才是最高贵的人类。”侍者笑得愈发放肆,声音闷在沙发间,可肩头的耸动却很明显,“所以,我可是来之前就通知城防所了哦。”

    “你要不要猜猜看,如果我半小时后还没下楼,城防所的人会不会直接敲开你家大门。”

    时明煦一瞬愕然:“你!”

    “这是跟你学的啊,队长。”对方偏过头来,乜向时明煦,“这次见面,我们也没有订立过任何规则哦!”

    对方趁机会一把挣脱掉束缚,拉开一点距离。

    他瘫坐于地,半倚在茶几边,丝毫不掩饰眼中兴奋:“不过你放心!我现在改主意啦,我不着急走了哦——我有了一个更有趣的玩法,你想不想听?”

    “疯子。”时岑森然道,“他完全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小时,别再听他说话,先直接把他打晕捆起来,城防所那边还有解释的余”

    可变故的发生只在一瞬。

    侍者原本就瘫倒在沙发与茶几的间隙,半条胳膊支在桌面上,只勾手的功夫就握住了刀——移动间雪光半寸,尖刃已经死死抵住了脖颈。

    时明煦在这霎那被侍者的疯狂彻底惊到:“你把刀放下!”

    “我还真以为你永远都游刃有余!”侍者仰面笑出声来,“哇队长,你还是蛮关心她的嘛。果然果然,我怎么会选错呢?我就知道,只有同类才会共情同类——你这种A级,很能同她共情吧?”

    “喏,你看见了吧——我受神明恩慈笼罩,与吾神共存于世。”侍者说话间,竟然直接将窄刀压实,在脖间割开一道血线,“毁掉这具身体后,我大不了再费点功夫找到下一具。可文珺就真要死掉了哦,你想不想救她?我们可以用条件交换嘛。”

    时岑心脏猛然一跳,血液也像在霎那被冻结。

    他已经猜到对方要说什么。

    与此同时,侍者的声音也响起来:“只要你愿意转投吾神的怀抱,我就留她一条命在,怎么样?很简单吧?”

    恶意不加掩饰,直直从侍者的眼睛里流淌出来——他势在必得,这次一定要借神明之力,杀死这个罪孽深重的A级!

    在这个以基因等级划分贵贱的时代,A级基因链持有者分明已经享受着乐园最好的一切,无论是教育体系、生存供给还是基本人权。

    侍者仍然记得自己被带入灯塔、正式成为实验体的那天。内城如此恢弘又有序,他却好似阴沟里的老鼠,被从混乱无序间拎出来,狼狈穿行过七十三区破败喧嚣的长街,带着满身污浊凭什么!

    作为A级的时岑,又凭什么还能被神选择?

    他经受过无数苦难,才等来神明的青睐,洗净尘世污浊的一切。

    他想,时岑什么也没有付出要让对方也付出代价才行。

    于是,他满目嘲弄地看过去。

    “怎么样队长,想好了吗?”

    “现在,选吧。”

    佣兵的话在此戛然而止。

    下个瞬间,他猛然抬头,望向上方——

    什么异象也没有。

    发电机尚未使用,头顶的吊灯依旧安静而沉寂,室内封死了,一丝风也没有,呜咽都被堵在外面。

    但,在刚刚的某个瞬间。

    时岑很确信,自己听见了灯罩炸裂的声音。

    第 85 章 危机

    几分钟前,另一世界。

    锁一碰就掉,时明煦推开生锈的房门时,这里果然空无一人。

    探照灯打过去,房间内的格局如此熟悉,家具陈列与装潢风格却均显得陌生——它原本的主人早已匆匆离去。许是走得太急,很多东西都没带走。书桌旁,椅子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四处覆满寒霜。

    玻璃被碎冰砸开大半,风自缝隙间灌进来,窗帘也冻得僵硬,雪絮和着冰,凝结成钟乳石一般的倒锥状,屋内岑寂如洞窟,似乎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有人居住了。

    也一丁点时岑的气息都没有,这里荒芜又黑暗,没有同时岑相关联的一切。

    那么,要选择成为祂的矿吗?

    研究员想到安德烈,又想到侍者。

    那些静止的时间历历在目,结契的确拥有延长生命的作用。但这些生物,祂们与灾厄息息相关,对于人类的态度也很模糊——温戈于五十年前阻止过灾厄,但眼下正在乐园制造极端气候,沃瓦道斯抑制繁殖潮,可也不愿同人类轻易接触。

    看不清楚祂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或者说,不明白人类于这类生物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矿”和“石头”的区分标准,又是什么呢?

    无从得知。

    亚瑟很是沉不住气,祂没有得到回应,有些急了,生怕两团意识体之间无法达成共识,于是赶紧晃动小触肢:“要不要成为我的矿呀!”

    祂还有点委屈,连带着空间内温度都下降几度:“我都,都劝了你们这么久了”

    然而,对话就在此刻被打破。

    这处原本封闭、绝对封闭的炎热空间内,忽然从未知处扯出一道豁口——淡金色流淌进来,像融化的日轮。

    “沃瓦道斯!”亚瑟周遭的浓白色猛然波动起来,翡翠绿瞳孔变为逼仄的竖线,小家伙看起来又惊又怒。

    或许是太过震撼,祂一时间竟然还使用着人类语言,没有及时切换语种:“你擅闯我的意识空间!我要向”

    “你偷偷跑出来,”沃瓦道斯打断祂,铂金色瞳孔中没什么情绪,“谁逾矩在前?”

    亚瑟像是被烤化的果冻一样,在这句话后软乎乎地淌到地上,那双翡翠绿瞳孔也融化进浓白色中,谁也不看了。

    祂似乎是在装死。他总是抵抗不了过分直白的爱意——就好像,那些淡色的、缺失多年的情感,以一种澎湃的方式卷回来,浸染他。

    他被纯净和污浊的情感浪潮同时拍击着,思绪高高抛上云端,又倏忽跌入谷底——每当快意将要彻底侵蚀掉他时,就会无意识仰颈。时明煦望进镜子里,看清自己颈间滑落的汗珠。

    脸上也涌了血,眼尾红得格外漂亮。

    于是,他又慌忙埋首下去,被迫直面自己难言于口的场景。

    而时岑享受着这两者,乃至于通感带来的、属于时明煦真实感受的一切细枝末节。

    他重新回到客厅,仰倚在沙发上。佣兵仍旧穿戴整齐,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在腰间枪身上,金属碰撞间清泠的响。

    或许,他在这方面,比时明煦更擅长品味。

    某种意义上,他也更擅长忍耐。

    而与此同时,研究员对时岑的愉悦并无所知——战栗着的兴奋反复涤荡过全身,他连自己的情绪都承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溢出。

    渐渐的,时明煦脑海里只剩下时岑方才吻手腕内侧时的轻声呢喃。

    “不要拒绝我。”

    时明煦浑身都在抖,掌心所感知到的轮廓膨胀得厉害,他掉进浪潮里,长久心理建设后,终于愿意短暂望进镜子中——

    黄昏过去,夜色初临。窗外其实已经很黯,卧室却没有开灯。鎏金的余晖彻底消散掉,仲夏夜的圆月攀上高空。

    窗帘只拉了纱层,清辉就落到被褥间,时明煦半边的轮廓都被匿到夜影中。

    谁来窥见另一半?

    答案已经藏在镜子里。

    “小时,”时岑喉结上下滚动一遭,“好乖。”

    好喜欢你。

    时明煦半边身体浸在月华中,画面同时冲击到两个人。时岑的赞叹才刚刚出口,对方就溢出呜咽——被夸赞与被侵蚀的两种感受同时夹击着他,他忽然意识到时岑今日似乎只是在旁观

    而他,却在向对方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

    时明煦每条神经都被拨动,他已经觉察不出血液的温差,小|腹紧绷间,他牙关都咬到发酸,只能从喉间模糊发出“呜呜”的低吟,他逐渐跪坐不住,双腿不安地小幅度蹭着被褥,试图稍微缓解自己的耻感。

    很不幸,这种努力适得其反。

    他已经沉溺进夜色的浓酣

    究竟是时岑在绝对掌控,还是他自己主动沉眠入欢愉的一切?

    “在装死这点上倒是蛮像的。小时,这算是种群特点吗?”时岑附过去,在时明煦耳边轻声道,“半年前,在A-159号城市遗迹时,沃瓦道斯也装死过。”

    “喂,”浓白色间翻卷出一点触肢小尖,亚瑟点点沃瓦道斯的方向,“笨矿,空间之内没有悄悄话,祂能听见哦。”

    但显然,沃瓦道斯已经成熟了,再也不是装死两小时后咬时岑一口的小蝾螈。

    祂身下的骨刺已经锋锐又整齐,薄膜在骨骼间被绷紧,其上流淌着淡金色纹路,那只铂金色瞳孔聚焦在两个人身上,微光笼罩着时明煦与时岑。

    良久,沃瓦道斯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空间内的压力骤然增加到一种可怖而粘稠的程度——空气已经似乎成为某种凝固实体,包裹住时明煦、时岑与亚瑟,迫使他们维持住现有姿势,再无法擅自挪动分毫,只留下口鼻附近窄小的空间,使其还能够讲话。

    亚瑟尝试挣扎了一小下,但翡翠绿眼睛刚睁开一条线,立刻就被压扁了。

    瞧着滑稽又可怜。

    “沃瓦道斯,”亚瑟立刻服软,“我错错”

    祂发不出一个音来,被无形的空气凝胶彻底定格住了。

    “意识错位,严重越界。”沃瓦道斯终于开口,使用人类的语言,“世界轨迹变更,已经无法再彻底清除。”

    祂默了片刻,才继续道:“为何如此执着?”

    “你是哪位沃瓦道斯?”时明煦仰面同祂对视,一字一顿道,“你逃离灯塔时,刻意抹除过我的记忆。”

    “认知是痛苦的根本来源。”沃瓦道斯垂眸,“我已经尽力帮你清洗,可人类总是执着于不可得之事。你如此他也如此。”

    “他是指安德烈吧。”时岑忽然出声,“你已经完成维度跃迁了吗?”

    铂金色瞳孔流转过来,沃瓦道斯依旧没有回答问题,祂叹了口气:“两个选择,生存还是死亡?”

    时岑眸色深深:“各自说说看。”

    “后者就地抹杀。”沃瓦道斯说,“前者缔结契约。”

    祂说着,用骨刺点点时岑:“你,同亚瑟。”

    “那小时呢?”时岑脱口而出,“时明煦,他怎么办?”

    “他,意识归位后,也是亚瑟。”沃瓦道斯的注视如有实质,祂看着两人,眼里淡淡的悲伤一直没有彻底消散,“由我亲自告知亚瑟。”

    被反复点名的亚瑟只能将瞳孔转来转去——其实祂想说,自己想要更聪明点的那块矿。以及沃瓦道斯把话说得很怪,似乎两块矿都是祂的,又似乎有一块不是。除此之外,祂还想问问意识错位是什么,不太懂,但听起来好高级。

    可惜,小家伙想,恼羞成怒的沃瓦道斯没有给祂任何开口的机会。

    但时明煦的嘴没有被封住。

    “缔结契约能够保全性命。”时明煦咬字清晰,“那么,我与时岑,需要为生存付出怎样的代价?”

    兰斯点点头,但视线始终未曾移开过。

    “时岑,”兰斯说,“半日前,文珺博士曾与城防所取得联系,告知所有人她就在你的住处,并将在半小时内下楼。但半小时后,你和文博士一起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她各项生命特征都濒临死亡,你却神志清晰、甚至没有受伤。”

    兰斯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平心而论,我并不愿意相信但非法劫持灯塔研究人员是重罪,时岑,你应当很清楚这一点。”

    “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城防所只能暂时对你进行强制关押。”

    第 86 章 审讯

    内城二十二区,城防所。

    地上三层,审讯室内。

    “昨天晚上,你擅自离开住所,趁夜色潜入方舟。”兰斯撑在审讯桌后,苍白灯光自他头顶打下来,深邃五官投射下阴影,时明煦看不清他的神色。

    同样,上校也看不清对方的。

    只有印有几张监控画面的照片被拍到身前,时明煦抬首瞥了一眼——由于红外线路受损,这些证据都很模糊。时岑为了隐匿行踪,也刻意挑选了隐蔽处行走,成功避开绝大部分监控。

    但研究员的狼尾特征实在突出,一旦被捕捉到,就很容易锁定对象。

    碎发遮挡住时明煦的眼眸,他淡淡开口:“我说过,这不是我。”

    时明煦一怔。

    苏珊娜。

    他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恍如隔世——自召开动物研究所紧急会议的那个晚上,兰斯上校就来讯,告知苏珊娜趁乱从医疗中心逃离,自此不知所踪。

    当夜凌晨,温戈巨大的身躯占据穹顶,“暴雨”袭击了整座乐园,第二日清晨来临时,远距离光轨已经停运。

    研究员猜,她原本是打算第二天清晨偷偷跟随光轨一起到外城去——她或许借用了别人的ID卡,但即便被发现也没事。光轨驶入外城后会有一段明显减速,在人流密集区的行驶速度也很慢,外城城防所赶来前,苏珊娜就可以跳窗逃走,钻进混沌熙攘的人群。

    就像她从前打着保罗送她的那把坠满齿轮的小伞,蹦蹦跳跳消失于浮墟的那个雨天。

    那分明只是九月初,但似乎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和时岑第一次产生微弱通感,在西西弗斯街道遭遇刺藤袭击时,对方的身体反应带动时明煦成功躲过藤蔓。

    时明煦抬脚往门方向走去,与此同时,他微微侧目,朝亚瑟低声道:“躲起来。”

    “不用教亚瑟也知道!”亚瑟眨巴着眼睛,“我才不会轻易同石头说话——好矿,我在窗外等你。不过,你要快一点哦!”

    祂飞速聚集到窗边,大团浓白色半流体自窗口处挤出去,最后惟余翠绿色眼瞳,伴随时明煦关窗的动作,被窗棂压得半变了形,大半身体悬坠在窗外,像一朵巨大的绿柄荷包花。

    小家伙这时候才骤然想起什么:“还有,你千万不能反悔!你已经答应了做我的呜呜呜呜矿!”

    祂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剩余半只圆瞳已经被彻底挤出窗外——亚瑟随风雪翻滚了几圈,最终晃晃悠悠地扒在窗边,伪装成笼罩时明煦家的浓雾,只随气流发出轻颤与舒卷。

    研究员这才转身,急匆匆打开了房门。

    苏珊娜正欲再次叩门的手顿在原地,两人四目相对时,彼此都沉默须臾。

    她裹着件黑色大衣,其上挂满细碎冰棱,脸与手都冻得红中透紫,但肿胀的手指仍然紧紧捂住腹部,没有移开。

    看见时明煦后对方开口,吐息瞬间冻成可视白雾,呜咽也随之破碎四散,她没能说出什么清晰的词句。

    走廊浸满风雪,寒意渗人骨髓,时明煦侧身将她让进来:“先进屋吧。”

    苏珊娜将话硬生生咽回去,她朝研究员鞠了一躬,才小心翼翼地往屋内跨出两步:“要脱鞋吗?”

    时明煦闻言,看向她的脚。心脏组织切片安静地匍匐着。真空防护罩!

    时明煦立刻来到窗边——在他视线所及之处,暝暗沉郁的天地尽头,一道巨大的莹白色屏障时隔五十年后,再度缓慢升起,试图阻隔过分可怖的风雪,将内城所有居民保护起来。

    时岑不在被保护之列。

    他同样收到了自己世界的警告,却缺少了真空防护罩的后半段。不过莹白色的曲形巨幕不会撒谎,时岑的余光已经瞧见了它,哪怕只是瞬间的一瞥。

    也已经足够。

    佣兵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防护罩上次开启,还是在灾厄袭击乐园后的第三天。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外城的一部分,或许又要像上次那样被放弃了。

    乐园没有庇护下所有居民的能力,注定直面破碎的命运。

    不过,眼下更要紧的是活下来。就在时岑压制侍者、随苏珊娜一起挪移着躲避碎冰与低温暴露的过程间,那些信徒的尸体早已伏地枯朽,却仍在火中燃烧,苏珊娜的火把也要燃尽了,他们必须尽快赶至篝火堆边,以寻求短暂的庇护。

    侍者则全程痴痴望着天穹,他的眼睫与发间都已经覆满白霜,呼吸变得很虚弱,就连挣扎也没有了。

    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直至他们成功来到篝火旁时,苏珊娜连忙往其中加柴火,伯格·比约克终于久违地开口。

    “时岑。”

    他声音这样轻,整个人跌坐在地,狼狈到了极点。

    时岑侧目转向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同温戈绑定契约,祂陨落后,你的意识就随之泯灭。”

    “队长,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嘛。”侍者实在太虚弱,却还要再呛一呛。

    他脸色因为生命力的流逝而迅速苍白,眼神也愈发涣散,已经看不清很多东西了。

    雪,冰,篝火,乃至时岑与苏珊娜,都成为朦胧又遥远的存在,惟有寒冷真切可感,惟有记忆记忆越来越清晰可辩。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可我仍然记得,方舟中的灯塔实验体学生,是被单独划分区域的。”时岑说,“正常学生不会有接触到他们的机会。”

    “是。像唐博士这样的学生,就无法轻易进入方舟十三层。”

    时明煦在恍惚间答话,他瞥了一眼唐·科尔文:“但时岑,严格来说,你我也是第一代实验体在方舟待满两年后,我也偶尔被叫去十三层,辅助记录数据。”

    “那怪不得。”时岑睁眼低头,他看见手腕那颗小痣,它安静地匍匐于内侧,凝固着,像一小颗血色琥珀。

    “我只在方舟待了一月出头。”

    他在沉倦的思索中,想起从前,那些短暂停留于方舟的日子。

    方舟,这处人类最后的科研人才培养基地,一栋高达十三层的建筑。从外形上看,它的线条并不优美,但很独特,是一座洁白的人造蜂巢。

    每层的每个蜂房都承担着它们的职责——实验室,授课处,样本房,培育基地,数据中心它本身,就像是一台巨型高精密仪器。

    事务处理中心在一层,生物、物理、化学、电子信息四系,分别占据方舟的二至十二层,容纳着中等教育毕业升学上来的普通学生。

    但,再往上的第十三层,就是为灯塔实验体特设的区域了——在时明煦与时岑入学方舟那会儿,这部分学生中,大部分都是第一代极限辅助生殖技术的实验体。

    或者说,是“不完美的实验体”。

    他们虽然在基因等级上均为A-C等,可或多或少拥有一些智力方面的基因疾病,因而作为辅助生殖技术长期观察的对象,进入方舟十三层接受特殊教育,以便及时配合调整生育法案,改进生殖技术。

    在如此多的第一批实验体样本中,惟有实验体001号——也即时明煦,不仅没有出现过任何基因缺陷,且智力超群、基因链稳定程度高得空前。

    他唯一的缺点,是情感淡漠。

    可这并非特例,第一批实验体样本几乎都有“情感淡漠”的特征。

    因为从出生伊始,大多人在被问及“为什么自己没有亲人时”,就已经被告知实验体身份。

    “第一代实验体来到方舟的根本原因,是确定了他们除智力以外其他方面的性征稳定,而如果能够通过观察改进,得到较为普遍的优异智力成果,对乐园而言,就极有可能开创一个崭新的复苏时代。”时岑说,“但辅助生殖技术发展到今天,依旧没能攻破这一点。”

    时明煦一愣,补充道:“的确如此事实上,灯塔这么多年的实验中,从未在人类智力层面得到任何突破。”

    在他下意识抬手接通自己通讯器的瞬间,灯塔事务中心主任科菲特的声音传来:“小唐,从南方雨林送回几株裸子植物样本,同此前入侵外城的植株性状高度相似,你立刻回来看看。”

    “是。”唐博士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主、任。”

    他骂骂咧咧,不得已告别时明煦,回到灯塔加班去了。

    就在他关门出去后,时岑立刻接管时明煦的身体控制权,佣兵操控着他的手抽来纸巾,在帮时明煦擦干额角冷汗时,时岑问:“小时,还撑得住吗?”

    “我可以”时明煦的意识已经轻微混沌,四肢无力,但他艰难地盯住平板,“时岑,你点开吧。”

    时岑尊重他的选择,他借助时明煦的指尖,在同脑部疼痛的拉锯间,缓慢地触碰到屏幕——

    视频被成功打开了。

    ——只可到此。

    只可到此,只可到此。

    只可到底,究竟意味着什么?

    时岑微张开口,他想说点什么反驳对方,但,一个音节也发出来。

    语言的力量,在此刻苍白到了极点。

    而时明煦还在继续说下去。

    “如果,如果滤网真的在无差别切割筛选,所有动植物的基因又都呈现双向异变,那么”

    “为什么只有人类的基因畸变,永恒向下?”

    伯格·比约克,出生于乐园历97年,F级,自记事以来,就是流浪者,就是乞儿。

    自由是比约克有且惟有的东西,但他并非鸟雀,自由触不到天穹,就只能变成阴沟中爬行的鼠类。

    伯格·比约克就是这样一只小鼠。

    后来自由也被剥夺,他就变成智识与灯塔的实验体。命运的视线终于投向他——灾厄中濒临死亡之际,他同温戈签订契约,获得某种充盈的、长久幸福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在此后五十年间,成为无数小鼠的教父。

    时岑连带着时明煦一起,自目镜中看去,在调节轮旋拧之中,心脏逐渐展露出异常——属于正常基因的链状结构出现破损,断裂端口存在异常增殖,鼓出破絮般的残条,或干脆萎缩回去,染色反应也显得吊诡。

    它安静地匍匐于此,微观记录下一场生命浩劫。

    时明煦没有开口的时候,时岑不曾收回目光,他在窸窣的杂响间,安静等待结果的到来。

    “就组织切片看来,112号实验体尤娜,出现较为明显的F级烈性畸变。”研究员终于开口,“再继续发育几天,她的心脏应当会变成一汪血水。但除此之外,时岑”

    “通过医学显微镜,既不存在任何它物种的基因链结构,也看不出任何基因融合的迹象。”

    ——一切恰如方才所言。

    低维无法具象化观测到高维,在人类目前所能够探究的基因链结构程度上,甚至只能在微观层面直观检测到基因链结构的分崩离析,从无从发现其融合重组的本质。要做到那一步,或许得细剖至更小的物质层面了。

    可惜,灾难之后,人类物理学的发展进程已经变得很缓慢,更多资源被倾斜至“灯塔”,专注于生物基因研究本身。

    时明煦在此刻,忽然产生一丝微妙的懊恼。

    风声将他带回刚入方舟的那个初秋,那会儿,他的眼睛匆匆扫过卡文实验基地,并未多作停留。

    他曾以为自己选择了最正确的道路。

    可眼下,物理学知识的相对稀缺,如此鲜明地让他觉察出了不妙。

    那双短靴——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鞋了。它更像是两块冰,挂满雪粒和冰碴,走动时随之发出僵硬的磕碰声,已经可以粗略想象苏珊娜这几天是怎样的处境。

    于是时明煦说:“要。”

    苏珊娜稍稍一愣,将头埋低的同时,她立刻道:“对不起博士,我现在就脱掉!我只想吃一顿饭,一顿就好。但请您千万不要向城防所举报”

    “你的脚完全冻僵了,身体也很虚弱。”时明煦放缓语气,他半绕过苏珊娜,关好了门,“坐到沙发上去换吧,我给你找一双拖鞋。然后,洗个热水澡?”

    他温声道:“苏珊娜,不必害怕。如果我要举报你,刚刚就不会为你开门——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够对我坦诚相待,好吗?”

    他说着,走向立柜取出拖鞋。余光中,苏珊娜望向他的目光很复杂,她已经再也不是九月初的那个少女了。

    藤蔓,怀孕,暴雨,雪灾。

    第一个词杀死了保罗,剩下三个,轻而易举地将苏珊娜的人生逼入绝境。

    卧室中水声渐渐停歇,时明煦也简单做好一顿饭——他无意识地煮了奶油蘑菇汤,等到浓白汤汁在锅中咕嘟的小泡骤然破碎时,研究员才惊觉,他竟然已经基本能够掌握好火候。

    汤汁煮得浓稠又鲜香,只焦了一点点。鸡肉翻滚上来,很快被奶白色吞没,又被盛进盘中,随面包一起端上了餐桌。

    苏珊娜谨慎地坐在桌前,裹着件时明煦的大衣,低声道:“谢谢,博士。”

    她顿一顿,又说:“以及,对不起。几天前,我利用您昏迷的混乱逃离医疗中心,白费您的苦心,也给兰斯上校带去了麻烦博士,您放心,等这个孩子出生后,我会向城防所自首,并愿意为乐园执行双倍生育计划,以弥补我的错误。”

    “那晚逃走后,我不敢回家,害怕立刻被城防所发现,于是急匆匆丢掉了通讯器混淆定位,又趁夜赶至光轨停泊站。博士,我原本想用假ID卡混出城去——您知道的,等到了外城,我只要刻意躲起来,城防所就再难找到我了。可是,可是谁知道”

    “暴雨打乱了你所有的计划。”时明煦将半只面包推给她,“这几天来,你躲在哪里?”

    他给不出答案。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就在他准备收敛目光、将注意力投至禁锢双腕的镣铐时,忽然,通风窗叶间发出很轻微的异响。

    “咔哒。”

    时岑骤然回头,他在微弱的光线间,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捕捉到一个身影——就像他们从前在漆黑窄小的初级意识空间中那样,研究员的气息轻得像小股潮汐,似有若无地、轻缓温和地漫过来。

    濡湿时岑的眼眶。

    第 87 章 叛逃

    时明煦拨弄扇叶的动作暂止一瞬。

    他猝然间回头,望向座椅的方向。

    分明什么动静都没有,审讯室内寂静如坟场。可就在刚刚,就在某个霎那,研究员确信自己听见了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它像流风的尾巴,没有太大的声势或力量,但只需要轻轻一扫,就能引起时明煦战栗着的心绪。

    他在这个瞬间想要流泪,并且笃信一个事实——

    时岑就在这里。

    和他一样,此时此刻,对方也被困于平行世界的审讯室内。

    换而言之,沃瓦道斯放过了他,那么祂大概率也放过了时岑。

    一而再,再而三。

    时明煦不清楚这种行径是否同安德烈有关,但眼下,他有几个更急切的问题要问。

    “现在,我是你的矿了。”研究员说,“可是亚瑟,我现在仍然只知道你会进行维度跃迁,却对我自己在契约中发挥的作用一无所知。”

    他原以为自己会在短时间内获取大量信息,可惜并没有。

    “好矿,不要这样想自己。”亚瑟用触尖点点时明煦,意识安抚,“矿是必不可缺的,没有矿的序者,嗯……用你们的话说,就像没有翅膀的鸟,没有鳍的鱼。但维度跃迁要在序者成年后才可以进行,所以我现在也没法回答你。”

    “你是'序者'中的一员。”研究员捕捉到这个词,“温戈和沃瓦道斯也是,对吗?”

    “聪明矿!”亚瑟眨眨眼,“温戈是主序者,祂已经掌管契约中心五十年了。但现在祂最后一次维度跃迁也失败啦,这个位置很快会被沃瓦道斯取代。”

    时明煦静静地梳理这一切。

    听上去,序者或许就指代祂们的种族。

    依亚瑟此前所述,主序者拥有凝固闯入者与不愿签订契约者的能力。其换言之,温戈大概率是这些年来,乐园人口失踪事件的罪魁祸首。

    但。时明煦深深地看着她,在这个瞬间,他想起暴雨那夜,自己对时岑说的话。

    “爱情有时也让人难以理解。”

    但他如今,轻而易举地懂得了苏珊娜。

    时明煦觉得心口酸涩,这种情绪陌生又熟悉,让他头一遭为苏珊娜的遭遇感到如此深切的、刀割般的难过。

    “太冷了博士,十三区太冷了。”苏珊娜喝了口蘑菇汤,热意顺着她的喉管淌到胃里,“抱歉博士,我不敢回家,也不敢联系父母朋友,他们一定会给城防所通信!只有您,我知道您是特别的。”

    她说着,放下碗同时明煦对视:“博士,求您收留我一段时间吧。我不会打扰太久——等到气候恢复,温度回暖,我就去往外城。请您放心,在生下这个孩子后,我一定会兑现承诺,向城防所自首。”

    “有一间卧室是空置的。”时明煦说,“你可以暂时住在那里。但我还有个朋友,会在每顿饭点上门,你需要躲开他,别被发现。”

    苏珊娜的泪倏然滚落下来,她张张嘴,感谢的话还没随哽咽出口,就见研究员起身,往门口去。

    “我还有点事,需要出门一趟。”时明煦侧目中道,“冻伤药放在桌上了,我不方便,你自己处理一下,吃好就去休息吧。”

    就在嘱咐间,52号顺香味扒拉过来,想要蹬爪上桌,不慎勾到了苏珊娜的衣角。

    研究员话锋一转,指向不安分的猫咪:“还有,别让52号喝奶油蘑菇汤,它消化不了。”

    苏珊娜闻言低头,同仰面的52号大眼瞪小眼,后者立刻扭头叫骂起来,火是冲着时明煦发的。

    可恶的两脚兽!

    岂料可恶的两脚兽压根儿不屑同它正面对峙,对方干脆利落地关上门——就在下一秒,疾风吹开尽头的窗,浓白色雪雾灌入长廊,研究员就这样消失掉了。

    他在亚瑟体内,感受到熟悉的、不久前刚刚体会过的温热,轻轻抬了下手指。

    “好矿。”亚瑟的声音从裹挟他的半流体中传来,“你不要害怕,我不吃你。”

    “不是害怕。”时明煦眼眸低垂,能感觉到此次的裹缚并不如自己在时岑身体中时严密。这或许是因为,亚瑟确信自己会同祂签订契约,不再害怕自己逃走,或者被温戈截胡。

    研究员问:“我们现在到了哪里?”

    “在翻一堵很高很高的墙。”亚瑟小口喘息,“石头人把它修得太厚,又带着你,我没法渗透过去。”

    时明煦沉默须臾:“我能看看沿途吗?”

    “当然可以!”亚瑟爽快同意。

    下一秒,浓白色渐渐稀疏,城市轮廓隔着薄薄的、被拉至半透明的半流体,于雪絮中缄默。

    亚瑟带他流涌过真空防御区,成功翻进外城,有一小段路径同光轨重叠——时明煦注意到了他初次乘光轨时所见的劣质霓虹灯牌。

    它已经不亮了,外壳被冻得开裂,颓然露出内里成串的、被雪覆满的小灯,像发白的肺泡。

    这座人类最后的城市也已经病入膏肓,于下坠中艰难地喘息。

    研究员将视线投向稍远处。

    在无处不在的水雾间,他依旧能看见好些凝固者,他们的五官被雾珠模糊掉,有人垂垂老矣,有人尚且年轻,但身上属于黄金时代的衣着风格都很鲜明,同其主人已经被永恒存留于此。

    这应该起码是一百六十年前的人们了。

    而温戈成为“主序者”,不过只是这五十年间的事情……其意味着,这些界于三四维之中的未知生物种族,已经起码同地球交互了一百六十年。

    甚至更久。

    但人类现存于世的所有资料中,关于祂们的记载实在廖廖,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

    时明煦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他在这个瞬间被荒诞与悚然撞击——更多是无力。人类之于这些维度间生物,是矿,是石头,是另一种形式的动物,从来都没有平等对话的资格,甚至不被允许进行探究。

    世界原来已经被笼罩百年之久。

    “你刚刚说,温戈的最后一次维度跃迁失败了。”时明煦艰难寻回自己的声音,“维度跃迁失败,会为祂招致怎样的惩罚?”

    “你问这个呀?失败本身不会让温戈死掉。”亚瑟说,“但会让祂流一些血,断几十根触肢和很多骨头。所以,维度跃迁是一件需要谨慎对待的大事,没有好矿的情况下不能固执尝试。”

    “不过,对祂的旧矿而言的确很糟糕——无法帮助温戈进行维度跃迁的矿,也就没有再继续履行契约的必要。”

    “听清道夫们说,温戈的旧矿已经六十多岁,快和温戈一样大了。”

    亚瑟的触端卷起一小汪流汞态的清道夫,祂用不知名的种族语言询问了几句,才继续说: “是哦!他在五十年前与温戈签订契约,那时温戈刚在第一次维度跃迁中失败,急匆匆选定了这只新矿。”

    亚瑟说到这里,得意洋洋地用触肢半裹住时明煦:“不过嘛,温戈眼光没有我好。”

    “祂在此后的五十年间,都没有再进行维度跃迁——因为侍者始终没有被抛弃过。”时明煦顺着小家伙的话,推导出这个结论,“是维度跃迁存在次数限制,还是祂不能?”

    “聪明矿!维度跃迁只有两次机会啦。”亚瑟赞许道,“第二次失败后就再也不能跃迁成功了,而且温戈伤得很重。祂年纪又很大了……如果祂就此'陨落',那沃瓦道斯就是新的主序者。”

    “那么,亚瑟。”时明煦轻声问,“沃瓦道斯的维度跃迁,已经成功了吗?”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听见肯定回答,谁知亚瑟毫不犹豫道:“不知道诶,或许成功,或许失败了吧。”

    时明煦:“……”

    时明煦:“你们序者,对此没有标准吗?”

    “亚瑟只知道维度跃迁成功后,可以去到新宇宙。”亚瑟绞尽脑汁,“但新宇宙具体是什么样,就只有成功过的厉害大序者知道。但那几个家伙很少再回到'序间',更不会愿意分享新宇宙。”

    亚瑟有点委屈:“好矿,你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或许等成年后,我才能回答你。现在问点简单的好不好?”

    时明煦没有继续为难小家伙,他已经在此刻恍然。

    纯粹四维之于亚瑟的种族,或许也如其种族之于人类,代表着不可知、不可探。惟有真正进入者,才能感悟维度本身。

    从这个角度出发,沃瓦道斯无疑已经成功完成了维度跃迁——祂知晓平行世界的存在,甚至已经出现世界间融合。除此之外,祂还能够纠正二人连接的谬误,修补四维时空。

    一个粗糙的新猜想,终于在时明煦脑中渐渐成型。

    下意识的,他用心声轻轻唤了一句“时岑”,想要共享此刻自己的发现。

    可是,没有回应。

    那是一座巨大的银白色建筑,时明煦以前从未见过或听闻内城有这样的地方。它几乎快要隐没于风雪,但外部的缠枝藤蔓仍旧残余着突出,如同鸟类的巢穴——研究员觉得,它看上去,像是林业或农作物研究院一类的地方。

    但时岑在这个瞬间,对应上伯格·比约克的讲述。

    这座建筑意味着“智识”。

    被藏起来的乐园第二十三区,全称为: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实验基地。

    只是没有想到,二十三区的遗迹保存程度,竟然如此之高。

    下一秒,两人同时抬脚,朝覆雪银枝间走去。

    “智识”就在行进间,一点点展露出它的全貌与残缺,钢混结构的残肢颓然断裂许多。但奇怪的是,每扇窗都有被很好地封闭住,那些钢化玻璃没有出现哪怕一处破损——这意味着这里,应当长期有专员维护。

    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拉进,当某次彻底拂去睫上雪絮时,平行世界的二人不约而同,一起仰首,呵出一点热气。

    真正的二十三区,终于近在咫尺。

    第 88 章 高烧

    时明煦隔着薄雾,停在最近的一处建筑缺口前。

    它原本是一块露台,在钢混结构的掩映下,原本并不起眼,却被厚冰积雪托举至切实可及处——这意味着,从这里,可以成功进入这栋陌生的未知建筑。

    时明煦只犹豫一瞬,就在通感隐约牵引之下,迈向了它。

    翻进露台的过程很顺利,冻霜将楼道口掩埋一半,但并不阻碍通行,研究员猫着腰潜入时拐进回廊,忽的顿住脚步。

    不对劲。时明煦收回逸散的思绪。

    雨夜潮湿的空气重新漫漶进鼻腔,他已经彻底转向0713号实验室,一点点靠近它。

    同大门近在咫尺的霎那,异响乍起。

    一只小小的两栖类实验体跳入时明煦掌心——小家伙分明是只墨西哥钝口螈,它这样柔软而无害,一丁点人类特征也没有,瞬间让时明煦大脑宕机。

    研究员下意识做出抓握动作,同时怀疑自己出现了某种幻听,可就在掌心即将彻底合拢的瞬间,属于安德烈的声音再度响起。

    声音,几乎径直钻进皮肤,自神经末梢游走至脑中,彻底将时明煦定格在原地。

    “请帮帮我,先生等等,你、你是矿吗!”

    时明煦愕然低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墨西哥钝口螈黑豆似的小眼也直直望着他,羽毛状外鳃尽数撑开了,就差将“惊愕”二字写在脸上。

    分明,祂才是先口吐人言的小家伙。

    时明煦听不明白对方所说的“矿”是什么,但他仍然记得七年前的那些事——在昏暝逼仄的楼梯拐角间,安德烈将下巴搁在窗台上,对自己说:

    “我就是在世界尽头,碰见那只蝾螈的。它保护了我我们之间,有一个承诺。”

    承诺本身的内容,时明煦不得而知,但他从未想象过,时隔七年后,竟然亲眼见证蝾螈发出人类的声音。

    一切看起来如此荒诞,可事实就发生在他眼前。

    然而,仅是稍稍凝滞的功夫——他甚至没能来得及询问安德烈为什么认不出自己——一种尖锐又剧烈的疼痛,自虎口处传来。

    咸腥味近乎瞬间漫延,研究员能够清晰感知到自己血液的迅速流逝。对方汲取着这些猩红色液体,像干涸河床汲取潮湿的落雨。

    很快,在意识渐渐模糊之中,他听见对方再度开口:“抱歉”

    后面的话,似乎扭曲成一种诡谲而陌生的声波,时明煦蹙眉,正欲开口问询时,猛烈冲撞瞬间致使大脑磕上墙面,研究员眼前发白,锐痛很快席卷全身。

    他吃力地撩起眼皮,却只瞧见最后一截隐入楼道的尾巴,随即,神志在疼痛间被搅碎,变得朦胧又混沌,乃至巡逻队发现他时,他已彻底陷入昏迷。

    直到半月后

    “小时,小时。”

    时明煦自回忆中醒来,他仰首,在渐渐清晰的神志中,终于得以看清时岑的脸。

    佣兵抱着他,注目间长睫低垂,他才刚望进时岑的眼睛,就被对方揽入怀中,被熟悉的气息顺势包裹住,又被呢喃着的低语叩在耳廓。

    “头还痛不痛?”

    时明煦摇摇头:“我想起了一些事。”

    他语速不快,人趴在时岑怀中,指节搭在肩头,无力地蜷缩了一下,他像是要确认自己已经逃脱回忆,确认眼前并非灯塔、医疗中心或六区走廊,而是属于他和时岑的意识空间。

    时岑轻声问:“是有关方舟的记忆吗?”

    “不止。”时明煦微微仰起头,“还有178号实验体出逃那晚的事。时岑,当天晚上,我世界的178号,用安德烈的声音和人类语言寻求帮助。”

    他大致完成了讲述,头痛余韵尚在,这个过程进行得不算太顺利,但留下更多思考的时间。

    “根据上次我和安德烈的联络经历,他无法与沃瓦道斯同时苏醒。我们在西部荒漠收到警告那次,沃瓦道斯的人类语言掌握程度也还很有限。”时岑说,“因而我认为,第一次出声求救的,就是安德烈的意识。”

    “但如果是安德烈的话,他不认识我了吗?”时明煦叹了口气,“时岑,你第一次进入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后,他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我,哪怕你我的基因结构完全相同。安德烈,他没道理认不出我——那个晚上,他先称呼我为‘先生’,后又直接称我为‘矿’。”

    研究员说到这里,顿了顿。

    接下来,他要讲述一个匪夷所思的推断。

    “所以时岑,那晚出声的,其实只可能是你世界的安德烈。”

    整条回廊空无一人,每一扇房间门都紧闭着,顶灯间隔稍远,孤独又微弱地亮起,可自拐进廊道的刹那,一种浓重的、被凝视的感觉,就同时席卷过二人的全身。

    这种凝视感并不陌生。在这个瞬间,时明煦想起温戈自穹顶初次投下的凝视,时岑则想到远在南方雨林之间的洞窟、那些强致幻性的真菌与紧紧尾随的璧中游蛇。

    他被带到“灯塔”,立刻做了全方面身体检查。给他做检查的研究员很和蔼,是一位六十上下的女性,她先是夸赞比约克身体健康状况不错,在F级中很少见,继而拥抱了他,感谢他为人类未来做出的贡献,这些事情将彻底洗刷掉他因偷窃而生的罪孽。

    随后,她跟随伯格·比约克一起,走出灯塔,又上了同一辆车。

    比约克对这位女士很有好感,这种好感让他生来第二次萌生出偷窃所致的羞愧感——第一次首次行窃时,他抢了一位老人的面包和压缩饼干,第二次就在眼前。

    于是他讷讷的,朝座椅角落挪了一点。

    遗憾的是,这辆车的车窗是被黑色塑膜封死的,他没法用假装看风景来化解尴尬。

    幸好,他们很快到达了真正的目的地。

    伯格·比约克很快被眼前的建筑震撼——不同于灯塔DNA双螺旋的严谨结构,这座建筑是银白色,外部呈现缠枝藤蔓状,像黄金时代,森林中鸟类的巢穴。

    研究员女士告诉他,这里是23区“智识”。

    伯格·比约克没上过几天学,压根儿不知道智识是哪两个字,只好不懂装懂地点点头。

    而在被带着跨入建筑内部后,他发现走廊内有湿漉漉的足迹在蜿蜒向前——继而他抬头,看见了蜿蜒十余人的队伍,灰蒙蒙一串,像是某种穴居动物,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前挪移。

    “孩子,那些都是和你一样的志愿者。”女士声音温柔和气,“我也和你们一起。”

    什么志愿者? 他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脱离于时间尺度之外。

    这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此前的研究认为,陷落地没有风是因为区域地磁异常。”时明煦说,“现在看来根本不是,没有风声,或许压根儿就意味着时间尺度上的停滞。时岑,这或许也是陷落地中心频繁出事的真正原因。”

    时岑及时删除掉多余图片,又将索沛奶奶的此页记录誊抄至笔记本:“小时,你的意思是,陷落地中心的时间趋于永恒停滞,那么时间本身就形成某种巨大的引力,成为台风眼一样的存在,导致飞机引擎失灵、困于其中的生物也无法逃离。”

    时明煦应声:“是,但这样依旧没法解释安德烈和侍者的情”

    浴室门被拉开,拖鞋浸水后的嘎吱声打断交谈。

    时岑家没有小孩的衣服,阿什利草草罩着件宽大衬衫,他身形瘦削,小腿间遍布藤蔓穿刺后的细密伤口。

    “先生,”阿什利说,“我洗好了。”

    时岑点点头——他刚才已经眼疾手快地收好笔记本,现在,他又及时注意到那些伤。

    他从药箱中翻出纱布与药膏,将它们一起递给阿什利,随即自己转身往浴室去。

    而就在相互错身的瞬间,阿什利一手捏着药膏纱布,另一手忽然攥住时岑衣角,仰起头来,用满是雀斑的脸蛋望向时岑。

    小孩仰着头,欲言又止,一点点收紧了手指。

    时岑没有急于挣开,或主动开口询问。

    “您这样的人,再次证实了内外城制度划分的不合理。”阿什利声音先是细如蚊呐,既而逐渐坚定,执拗重新回到他眼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对吗?”

    “有罪之人以基因链划分高低贵贱,人为制造出两个内外城世界。”

    “我们生活在外城,我们这些人,成为被丢弃的垃圾、被使用的工蚁——但您依旧良善而果决,获得神明的认可与青睐。”阿什利激动道,“您和侍者一样,都是伟大的神迹!对不对!”

    他恭维了这样一通,有些紧张地等待时岑的认可。

    但,时岑的回应同他所想的截然相反。

    时岑的确停下脚步,垂目间说:“不对。”

    阿什利愣在当场,攥住时岑衣角的五指缓慢松开了。

    “阿什利,耶和华教导我们人人生而平等。”时岑淡淡道,“你没有读懂神的指引。”

    “你强调外城居民的牺牲,用高低贵贱来形容内外城划分——这种强调本身就是在心虚。你不是希望所有人回归平等,而是希望自己获得‘平等’。”

    时岑蹲身下来,尽量耐心地看向小孩:“你没有领会真正的平等是什么,所以还没能成功通过考验。”

    “这不可能!”阿什利仓惶中连连后退,“侍者不是这样教导我们!你究竟、究竟是”

    “我既是他的好友,”时岑顿了顿,“还是他的引路人。”

    阿什利:“?”

    时明煦:“”

    他声音平和,缓缓道来,分明没有展露诱导,却无端让人觉得信服。

    良久,阿什利小心翼翼地跨前一步:“先生,那真正的平等是什么?”

    “先学会放下你的歧视与敌意。”时岑摸了把小孩的脑袋,转身往浴室去,“别乱翻东西。”

    阿什利追上来,不死心道:“先生,您究竟是谁!您是神的侍者吗?还是神本”

    时岑神色淡淡:“我只是个雇佣兵。”

    他关上了浴室门。

    “时岑,你比我要能言善辩。”时明煦说,“先前在报社时,我也与自己世界的阿什利起过冲突——但显然,他不会认同我的话。”

    伯格·比约克依旧听不明白,但能听懂这位研究员女士将同自己一起,于是他稍稍放下心来,直到淌过漫长的走廊,在雨雾中,他随人流一起推开了某扇门。

    随之而来的,是一剂麻醉针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狭小的房间,它干净、整洁,但活动空间有限。与此同时,这里还有一位蓝灰色眼睛的小男孩,瞧着跟自己差不多大,很安静地蜷缩在床铺一脚。

    通过攀谈,伯格·比约克知道了这位男孩的名字——对方名叫安德烈。但与自己不同的是,安德烈不是因为犯事被抓进来的,而是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进来。

    安德烈原本是C级,在基因畸变中变成D级,并产生轻微的智力退化,回答问题时会有一点点慢,急性子的伯格·比约克总是听得难受。

    但他别无选择,安德烈在一个多月间,是除基础科学课程、集中食堂用餐与每日例行体检外唯,一能够陪他说话的人。

    “你爸为什么把你送来这里?”伯格·比约克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因为这里管吃管住,他怕把你这么个傻子送到外城,会饿死你?”

    安德烈摇摇头。“是,安德烈甚至可以调度沃瓦道斯的力量。”时岑应声,“我找你那回,他就将我的意识体传到你所在的世界。”

    时明煦忽然想到某种可能。

    “那契约是不是也具有相应的成长性?”研究员微微后仰,同时岑四目相对,“这种成长性不会随时间而增长——因为直至温戈陨落,侍者也无法调用祂的力量。我猜,这种成长性具有两种可能。”

    “其一,维度跃迁的成功,导致安德烈也具备升维后的部分能力。因为温戈的尝试终告失败,侍者也随着永远停留于三维世界,其甚至无从认知平行世界所在。”

    “其二,你是不是想说,多年间共享同一意识空间的存在方式,致使安德烈与沃瓦道斯的意识相互浸染?”时岑立刻猜到对方要说什么,“小时,这样想来,甚至两只亚瑟也存在轻微区别。”

    两只小家伙同他们结契的时间不算太长,如果单独看来,瞧不出任何差异——但一旦四者聚首于同一空间内,就可以隐约觉察出不同。

    属于时岑的亚瑟一号,主导性更强一点。

    时明煦的亚瑟零号虽然也很活泼,但不如对方好胜,性格上也稍显温和。

    但,研究员摇摇头。

    “这种差异与其说是意识浸染,倒不如说是具体学习资料的不同。”

    “序者通过基因介质,来大致了解人类社会。亚瑟一号吞噬属于你身体的血液,我的亦然。”时明煦说,“祂们在吞噬血液后,除却可以开启意识空间,也迅速学会了我们的语言等等!”

    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

    “时岑,在你我的世界中,沃瓦道斯的进化速度截然不同。在你世界,祂在灯塔时就已经长出骨刺,成为A级实验体。而我世界的沃瓦道斯一直很安分,直至8月18日凌晨,祂从灯塔毫无征兆地逃走”时明煦喃喃着,“真的是毫无征兆吗?”

    “我世界的沃瓦道斯也是在那天逃走的。”时岑皱眉,“小时,逃脱时间完全一致。”

    “爸爸说,这里能够实现我最大的价值。”安德烈说得有点吃力,“就像他和妈妈在城防所保卫家园一样,爸爸说他们的价值在城防所,我以前的价值在十三区,但以后就只能在智识。”

    他顿了顿,小小声补充道:“不过,我还有个哥哥我离开家,哥哥会难过。爸爸说,他会告诉哥哥,我在医疗中心治病。”

    他说着,从胸口处拽出一只小小的老实怀表,它看上去像是黄金时代的老古董了,伯格·比约克常年混迹移动黑市,最熟悉这种小玩意儿。

    但安德烈说:“这是哥哥送给我的礼物里面,有家人的照片。”

    他说着,打开怀表,一张小小的、折痕明显的全家福就掉出来,伯格·比约克一眼就认出一家四口中的父亲,正式那日押送他进入灯塔的城防所军官。

    他想起自己那日被反拧的胳膊,忽然有点生安德烈的气,于是抢走他餐盘中的一块面包,恶狠狠地吞了下去。

    那天,伯格·比约克没有等待安德烈一起走,他跑得又快又急,甩掉所有人独自回去了。

    哪怕关上房间门后,伯格·比约克仍旧紧贴墙根生闷气,他揪着被角,在雨声的空隙,意外捕捉到门外似有若无的谈话声。

    他只愣了一瞬,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趴到地上,将耳朵贴近门缝。

    讲话声变得清晰一些了。

    “退烧药还在有效期内,先吃一颗。”时岑哄着他,“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能听懂的。

    可惜,他已经无法及时给出回应。

    但就在研究员强撑着想回应时,忽然,唇上感知到压力,齿缝间也传来轻微的、被撑开的感觉,和一点外物的抵触感。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温煦,自意识链接中直接裹挟住他,微微带了点强势。

    “小时,张嘴好不好?”

    “做不到的话就只能由我来帮你了。”

    第 89 章 黏膜

    时明煦怔愣了一瞬,试图理解这句话。

    指腹抵在他唇上,胶囊的异物感很明显,他试图推开一点,却忘记此刻控制身体的并非他自己,于是,他只能吐出一点灼热的气息,昏昏沉沉地说:“水”

    没有水,不能干咽。

    “清洗台的水流管道冻住了。”时岑声音低低的,与此同时,他终于把人放开,在睁眼中起身,又仔细巡梭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佣兵跨出房门:“我去隔壁实验间看看。”

    时明煦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五十年前,就曾有灯塔生物学家在灾厄之中被抹杀,连带唯一一例融合灵长类基因的未成年实验体也一同死去。

    之后,所有人的记忆遭到清洗,完完全全忘记掉这件事情曾经发生,灯塔的戒律也因而得以延续至今……在这些未知生物所维系的所谓“界限”下,为什么不允许人类窥探自身基因链断裂的真正秘密?

    时明煦必须,必须要找到答案。

    他不明白沃瓦道斯所述“背叛之苦”意味着什么,对方也已经用行动拒绝掉对此问题的进一步回答。

    但只要摸索真相的蛛丝没有被绞断,那么哪怕成为矿的最终代价是像安德烈那样,肉体被啃噬殆尽、埋葬于城市遗迹无人踏足的荒凉废墟,仅有意识留存空间,他也并不害怕。

    眼下,他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意识复位后,以及契约签订后。”研究员瞥向身侧,轻声问,“我和时岑……我们之间的联系,还能继续存在吗?”

    这次,沃瓦道斯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才缓声道:“修复谬误,也是我职责所在。”

    空间内,属于亚瑟和沃瓦道斯的两股力量相互交织变幻,一方炎炎似七月流火,一方灿烂如初秋麦浪,在这处光明而温暖的空间内,只有亚瑟还在用小触肢兴奋爬行,余下三者都陷入静谧。

    最终,时明煦颤着声音开口。

    “我知道了。”

    他转向时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敢抬眼,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别离——甚至在这一瞬间,研究员产生了与对方一起被抹杀的想法,那样他们起码至死也相互依偎。

    可他不能。

    他埋着头,不敢看时岑,手指在蜷缩间无力地重复着松攥的过程——这一细微的动作被空间放大得无处可藏,每一次指节的屈伸都会搅乱细微尘埃的流动,飞散尘屑昭示出无措,偏偏研究员自己还丝毫未能觉察。

    “时岑。”时明煦以为自己整理好心绪,可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依旧抖得不像话,也压根儿不敢抬头对视,“时岑,我,我回去之后,你……”

    你忘了我吧。他必须、必须要清楚全部真相,才能够阻止这一切。

    时明煦收回了目光。

    很快,他们就远离乐园,途经C-23号城市遗迹时,雪已经很小,而在抵达B-150号城市遗迹时,风雪彻底隐匿行踪,落雨声逐渐戚沥起来,小风拂过树梢,卷起遥远又朦胧的浪涛声。

    一人一怪物,就这样进入陷落地,涌向陷落地中心。

    严格来说,这还是时明煦第一次进入陷落地——它没有某个清晰明确的界限,但当周围一丝风也没有,叶影停止自然摇晃时,就意味着已经抵达。

    水雾渐渐浓稠,生物密度却在不断减少,当看过第五十七条蛇与第三十二只有翼类后,终于再看不见任何一种动物——惟有藤蔓与蕨类攀满树干,苔藓同真菌类一起发出潮湿的气息,亚瑟在经过一只鹅黄色蘑菇时,忽然暂停流涌,浓白色颤了颤。

    时明煦问:“怎么了?”

    “我的触手吃到毒蘑菇了。”亚瑟听起来很委屈,当即审判,“好矿,坏触手,更坏的蘑菇。”

    时明煦闻言低头,看了看蘑菇扁扁的残骸,它菌盖顶端被咬出小块豁口。

    而闯祸的触手无力瘫倒于腻软腐叶间,动也不动。

    时明煦垂眸,轻声开口:“亚瑟,你还好吗?”

    他根据菌盖,初步判断这种蘑菇应当是黄金时代花柄橙红鹅膏菌的轻微异变种——但他毕竟并非专攻真菌类,存在误认可能性。

    不过,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

    这种蘑菇,对人类而言,本身是无毒可食用的。

    “感觉有很多温戈在我面前跳舞,”亚瑟脑袋依旧晕乎乎,“不过还好,我们已经快到了。”

    祂说着,浓白色半流体努力流向陷落地更深处,藤蔓组成的毒瘴随之分野,时明煦的眸色随着这一过程逐渐凝重。

    ——这些藤蔓,所有护卫住陷落地中心的藤蔓,全都是屏蔽型植株。

    它们与此前暴雨中入侵乐园的屏蔽型植株一模一样,当属同种。

    很快浓白色褪尽,亚瑟将他放下来:“好矿,我们到啦。”

    祂依旧围绕时明煦,为他隔开雾珠,以保证研究员尚可正常呼吸。

    与此同时,亚瑟的触肢点了点四周的人:“这些几乎都是石头哦,石头很难被选中,所以才会被‘主序者’留下”

    “但你不一样!好矿,我不会让你被留下的。”

    可他几度哽塞,“忘记”两个字像是扎于咽喉的长针,光是呼吸就会被刺痛。那些血顺着喉管淌下去,渗进肺里,铁锈味挤占整个胸膛,几乎快要将时明煦溺毙了。

    但下一秒,颤得厉害的身体就被拥入怀抱——时岑自己也在抖,可抱人抱得好用力,他将时明煦未能说出口的话全听明白了,对方要他遗忘自己,他们之间间隔这样宏大的纬度沟渠,或许此生再不复相见。

    指引他们相逢、又引导他们相爱的通感,它从隐约重叠着的刹那光阴,到紧密链接的隐秘呢喃,短短一个月中,已经成为时明煦与时岑彼此生命构成的必要部分。像翅羽之于飞鸟,鳞鳍之于游鱼。

    而现在,它即将随被修正的谬误一同湮灭了——在这个世界上,真理往往附带某些残忍的碎片。

    它公正的,却又无情,永远理智,永远冷酷。

    时明煦几乎没法呼吸了——时岑的意识体依旧比他体温要高,对方这样用力地抱着他,快要把他揉碎掉,用一种痛楚又甜蜜的方式尝试铭记,就在研究员的泪浸出眼角时,他听见时岑说。

    “小时,我不会忘记你。”

    时明煦一怔。

    “你也不许忘记我。”时岑抱着他,同对方胸膛相贴、颈窝厮磨,“你不许。”

    时明煦的泪就淌下来。

    稍显温热的液体,滑过薄薄的眼下皮肤,又渗透进二人相抵的脖颈间,立刻被时岑感知到,后者没有躲开,只将人抱得更紧了。

    他们第一次以清晰意识体的方式,进行这样亲密无关的接触。

    一旁转悠不止的亚瑟也觉察出异样,小家伙翡翠绿的眼瞳来回滚了几遭,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你们……你们是在嵌合吗?”

    没有人回答,但好在沃瓦道斯及时阻止了祂,又用淡金色凝结出薄薄墙壁,将二人同亚瑟间隔离开来,提醒道:“由血液载体开启的意识空间,还剩下十分钟。”

    随后,祂骨刺虚虚扫过亚瑟,吓得小家伙激灵之中猛然后缩:“你现在出去,准备契约仪式吧,温戈会引导你。”

    “我的两块矿在做什么?”亚瑟犹豫片刻,小小声说,“沃瓦道斯,我有点不舒服。”

    沃瓦道斯垂眸:“你哪里不舒服?”

    “为什么我的两块矿明明在嵌合,但看上去这么难过?”亚瑟说,“可是,时明煦他刚醒那会儿,他们也嵌合了,那时候两人就都很快乐。为什么同样是嵌合,差别会这样大?”

    祂伸出小触肢,点到自己的半流体身体中,有点沉闷地说:“矿可以笨笨的,但不能不开心。我的矿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这可是祂好不容易找到的,珍贵的矿。

    “你的情绪不应当被人类左右。”沃瓦道斯犹豫一瞬,“只有今天,下不为例。”

    也不知道祂究竟在说给谁听。

    而临时屏障之后。

    他俯身,自靴底捡起一个泛黄卷边的档案袋来。

    封皮上没有字,货架上现存的标本罐旁也不缺一只档案袋,佣兵微微蹙眉,打开了它。

    下一秒,伴随纸页的缓缓抽出,模糊又潦草的记录显露出来,缓缓爬行至手电灯下。

    许多字已经彻底彻底无法辨认,佣兵不得不凑近一些,试图辨认古老又凌乱的笔记。

    “实验体……发育二期……确认F级,经智识会议……”

    “决定放弃培育实验体001号,时明煦。”

    第 90 章 秘密

    时岑迅速将余下档案页全部抽出。

    搁板扫出一小块空余,档案被码放其上,二人均没有说话,死寂间仅存呼吸声,直至边缘模糊页码被认清,勉强依照页码顺序叠放。

    时岑将手电对准第一页,笔迹稀稀拉拉,勉强可辩。

    “乐园历134年,3月21日。

    “基因是一种可被利用的能量。”时岑陡然看向身侧,昏沉雪日之下,焰火与叫嚷包裹着所有人,冰层融化中发出咵嚓声,但戚沥的融水,远远不足以制止燃烧。

    “但这种能量无法被直接转化,祷告本身具有类似‘契约’的效力,让接触到温戈身躯载体的基因得以被其吸收。”时岑贴在侍者耳侧,低声迅速道,“对不对?”

    然而,侍者并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狂热又痴迷,透过苏珊娜无措淌汗的面庞、透过熊熊燃烧的人型火把,在零星焦黑色中,望向低沉的天穹。

    温戈就在那里。

    或者说,在伯格·比约克看来,自暴雨降临的那一刻起,神明就无处不在了。

    “人类人类怯懦,弱小,又无知。”侍者说,“时岑,恭喜你,和我一样摆脱掉这可怜的种族。”

    温戈的竖瞳一点点凝聚,那些原本快速流泻着的暗色物质,一点点凝固起来,在漫天风雪里,火焰没有被扑灭,温戈的生命也没有。

    “涅槃的时刻就要再临。”侍者很满意,“时岑,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见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即将再度去往序间!而这一次,说不能我能永远留在那——”

    他的话忽然在此刻变了调,像骤然间崩断的琴弦,喉间扯出沙哑的、不成字的调子来。

    “怎么怎么会!”

    时岑顺着这惊恐望去——亚瑟的话让时明煦产生一点疑虑。

    “你已经说过我是矿。”时明煦说,“亚瑟,在刚刚,你又告诉我,难以被选中的石头才会被主序者留下。按理来说,我并不存在被留下的可能性,除非”

    除非石头与矿之间,存在某些性质转化的可能性。

    时明煦没有将话说得这么明白。截至目前,他对所谓“矿”和“石头”的了解都太少了——但目前可知的是,它们不单纯以基因链强度为标准进行划分。

    在时岑的世界,A级基因链持有者文珺被凝固于陷落地,证明她属于石头,可F级的侍者与安德烈都被选择,他们同自己一样,都是矿。

    但与此同时,侍者与安德烈又都是五十年前灯塔融合基因的失败样本。那么这个标准本身,应该依旧同基因链密切相关。

    时明煦在等待中思忖,构想自己同侍者与安德烈两人的共同点。

    对了。

    所以,他现在只能沉默地立在原地,试图先进行消杀——可他还得先辨认入口处的瓶瓶罐罐究竟是什么。

    就在倾身查看间,地中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时你快一点,待会儿水位又要涨了。”

    他自门口探入半个脑袋:“是刚刚被吓到了?哎呀刚才那个情况是有点吓人的你缓过来还是快点收拾哦!”

    培养箱中的55号被这句话吵醒,小家伙抖抖毛绒绒的尾巴,伸着脖子打了个哈欠,又湿漉漉地看向时岑。

    时岑当机立断,向时明煦求助:“小时,哪个?”

    “喏,从左往后,第三个是消毒液。”时明煦坐到沙发上,闭着眼轻笑出声,“时岑,消完毒后,你要往左边第二个小隔间去。”

    时岑表现得很听话,他得到指示,动作立刻就流畅起来,成功让地中海闭上了嘴。

    箱子坠地的闷响中,索沛望过来,时明煦只好尴尬地重新抬起,挪进门内。

    他还没搬过这么重的东西,但用时岑的身体来做,的确不算太难。

    “索沛箱子里全是金属器械,他自己搬着都不轻松。”时岑无奈道,“这小子坑你呢。”

    时明煦放下箱子,沉默片刻:“时岑,你下次早点说。”

    他话刚落,略显惊疑的质问就响起。

    “老大,”索沛绕行至他身前,不可思议道,“你真的很奇怪!”

    时明煦心头一跳。

    而下一瞬,他听见黑皮棕发的佣兵继续说。

    时明煦换水后加入土豆,盖上锅盖闷煮食物,随即,他仰面望向窗外。

    暴雨如注,天地晦暗,一切阴沉如旧,可那些杂乱的思绪已经稍稍有了眉目。

    研究员轻声道:“除此之外,我还怀疑178号具有某种感染性。祂在七年前就能吸引安德烈离开乐园——或许,文珺博士就是在朝夕相伴的半年间受到祂的影响,才变成那”

    “嘭——!”

    时明煦的话在此处戛然而止,他直直盯住窗面,下意识后退两步。

    索沛也被巨响吸引注意力,佣兵从隔壁房间的杂物堆里急匆匆跑来:“怎么了老大?发生什么我草!”

    他险些将舌尖咬出血来。

    可是“嘭嘭”的撞击声并没有停止——窗外并无什么异变植物,但雨水隐匿行踪,整个天地都被密密麻麻的白点遮蔽。

    它们急速下落,砸到窗面,在闷响中溅成四分五裂的碎冰,块块拳头大小。

    窗外响声不绝于耳,很快又响起惊惶惨叫,以及隐约可闻的、重物砸到血肉的闷响。

    负伤者倒下去,血液才刚渗出来,就被砸得四溅

    这场暴雨,竟然不过几息,就变成了可怖的巨型冰雹。

    就在惊愕之中,一块食盒大小的冰雹高速坠落,正对厨房的玻璃窗而来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他自己曾是第一例体外极限辅助生殖技术的实验体。在这点上,时岑也是一样。

    与此同时,他的思绪被拉回自东方展览会晕倒后、又从医疗中心醒来的那个清晨,主治医生麦安珊告诉他:“你的基因链异常强悍。时,你是我见过基因链程度最牢固的A级。”

    就连时岑夜入方舟、遭遇藤蔓袭击并受穿刺伤后,他身体的DNA也没有被屏蔽型植株破坏掉,骨骼没有异常膨大,甚至没有出现任何基因链波动。

    在这点上,时岑的DNA特性同他完全吻合。

    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沉默中,一个声音随即穿迭厚重水雾而来,打断时明煦的思绪。

    “诸位,欢迎来此。”

    一人一怪物,闻言都望过去。

    铂金色瞳孔,渐渐驱散水雾,自虚空间浮现而出,它像永夜高悬的日轮,连带身体全部的轮廓一起,逐渐变得清晰又庞大。

    骨刺从尾部尖端蔓延至半身处,仅仅是末端最细最短的骨刺,也完全碾压时明煦的身高体型。

    而在此状态下,沃瓦道斯不得不将整个巨大的尾端都向后甩去——很奇妙的,祂没有扫飞任何凝固者,淡金色包裹着永存于此的人们,就像温戈曾将时岑纳入身体那样,微芒刺破幽暗与水雾。

    “沃瓦道斯,”亚瑟的圆瞳游移至头顶,小家伙惊呼,“怎么是你?温戈呢?”

    “主序者无法归来。”沃瓦道斯垂眸,铂金色瞳孔中的一人一怪物小得像昆虫,“祂不在此处,缔契仪式由我代为协助。”

    与此同时,另一时空。

    时岑面无表情地看着沃瓦道斯。

    在他身侧,亚瑟刚刚问了同样的问题,但祂没有忘记补上一句。

    “温戈不在你就早说嘛!沃瓦道斯,你明明一直在此,为什么要让我和矿等这么久?”

    亚瑟愤懑不平道:“因为你迟到了,我的矿一直在胡思乱想!”

    然而,沃瓦道斯不同小家伙一般见识。

    此时,此刻,在平行世界的两个时空,契约仪式的主持者居高临下,以一种完完全全俯瞰的方式面对结契者。

    沃瓦道斯如此威严,淡金色渐趋浓稠,像海潮一样漫来,使生命倾覆其中——此刻,时明煦与时岑都只能觉察到神志迟缓、身体沉重,最后连撑起眼皮的力气也丧失掉。

    同在其中的亚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小家伙像大团白色水母,在淡金色间松松翻滚几圈,翡翠色眼瞳就隐入半流体身躯中。

    再睁眼时,是一片淡金色的意识空间。

    于是,他在这个瞬间,看见一种可怖的景象。

    深灰色中刚刚聚起的瞳孔迅速失焦,它并非简单的涣散,而是像涡流一样卷涌起来。

    属于温戈瞳孔内物质的组织方式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碎了,整个眼瞳间像雨后深林中的沼泽,淌溢着深灰粘稠的半流体,沿着眼瞳的框体缓慢爬行,像在浇筑一处墓穴。

    “好大的雪!”苏珊娜惊呼,“还有天气天空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暗?可见度也迅速降低了。”

    火把高举穹顶之下,无数焰舌舔舐过风声,成为这晦暗天地间吊诡的亮色。

    下一秒,侍者疯狂挣扎起来——他整个人都往苏珊娜的火把上撞,后者明显吓了一跳,慌忙躲开中,听见侍者歇斯底里的叫喊。

    “放、开、我!”

    “看来,温戈的涅槃最终失败了。”时岑牢牢摁压住他,对方半张脸都贴在冰层上,喘息声沙石般磨过冰面,听得人牙酸。

    时岑顿了顿,继续说:“他获取到的基因载体不够吧?伯格·比约克,打算让自己也成为祭品吗?”

    “我之所以失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侍者叫嚷着,“你你背弃神明的意志,放任神明的陨落。时岑,你已经背叛了人类,选择同神明一起去往新世界,你却如此、如此”

    “我没有同温戈签订契约。”时岑掐断他的话,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祂维度跃迁失败,本就身负重伤、濒临陨落——伯格·比约克,你作为祂的缔契者,不会连祂维度跃迁失败这件事,都不知道吧?”

    伯格·比约克的挣扎倏忽静止。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极端荒谬的话,以至于神志都出现瞬间恍惚、

    就是这个反应本身,让时岑笃信了刚才的猜测。

    “你不知道温戈维度跃迁已经失败。”时岑说,“直至现在,你都被蒙在鼓里。”

    “失败?”伯格·比约克惶惶然道,“怎么可能失败?神明的磨砺需要能量,我,这些年间”

    这些年间,他纠集上百位白日信徒,无论虔诚者自甘将一切奉予温戈,尽管他们作为“石头”,本身的利用价值并不大,长期的基因浸染,所能供给的能量也很少。

    但,这一切难道不足以弥补“矿”在品阶上的差异吗?

    伯格·比约克有些不可理喻。

    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的、散发微光的淡蓝色竖瞳,那些或张开或阖着的眼,单个莫约有半米大小,由树枝状的触端相互连接着,但由于过分密集,躯干部分实在无法看清。

    这些竖瞳,都在五层楼高的竖直空间中水母一般漂浮着,游曳于巨型罐装培养器内,浸泡在透明液体里。

    随着流风,随着动静,它们像游鱼嗅到饵那样,缓缓尽数睁开,又聚拢过来。乃至于彻底贴近了时岑与时明煦,甚至碰撞在容器壁上,于溶液间发出略闷的“砰”响。

    无数双眼同时动作着,五层高的培养器,竟然都被带着轻微震颤起来,在上下呜咽的寒风间,发出吊诡的异响。

    砰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