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警车带着四个街头混混回了市局。
小瞎子跟着他哥去办公室喝茶,小乞丐还在是个半大孩子,被安排在谈话室里接受问话,陪同的警察见他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还专门去食堂给他打了个盒饭。
至于骑机车飙车的女骑手和一头卷发的小偷,则喜提警局“待遇”,被一人安排进了一间单独的讯问室。
十字路口有交警执勤,街上随时有城管巡逻,人群中随便逮个路人都有可能是对面市局大院外出吃饭的便衣。因此小吃街的商户们平时总是开玩笑,整个繁市恐怕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选择在这个地段顶风作案,不知道是有勇气还是没脑子。
做笔录的警察没想到,这两个人并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
进讯问室没多久,左侧1号房的警察打开门,对坐在观察厅单反玻璃后旁听的阮天杰求助:“阮队,我们需要有人翻译,那女的一直说她听不懂我们在讲什么。”
留学归来的阮大少揉了揉眉心:“……我来吧。”
阮天杰正要跟着询问的警察一起进去,看到隔壁2号房的门也开了。
老刘拿着一份笔录纸朝他匆匆走过来,指着纸上的几个词直摇头:“什么探测,渗透——他说的什么意思?分开来看我全认识,合起来就不懂了。”
看了一眼老刘手中的笔录纸,阮天杰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你把关星文叫来,这些都是他们那行的专业术语,他应该能听明白。”
于白青从楼上下来,走进观察厅时,两间问询室里的盘问时间都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
1号房的女骑手问阮天杰要了支烟,嘴里缓缓吐出白雾,皮夹克被她脱下来随意系在腰间,露出了纹在肩头的纹身。
而在另一头的2号房里,偷东西的小卷毛双手被拷在椅子后面,却一直在对着面前的两名刑警懒洋洋地笑。坐在老刘旁边的关星文看起来有些坐不住了,紧紧捏着手里的笔录纸,整张脸黑如铸铁。
看到于白青来了,站在玻璃墙外待命的陈安阳走上前,对他低声说道:“于哥……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
回头瞥了一眼讯问室里正在被盘问的两个人,他的语气有些一言难尽:“这两人都是外籍人士,那个卷头发拿的是交流访问学者签证,说是来繁市参加什么国际网络安全技术会议的。女的是商务工作签,还有一家知名外企给她出具的合法介绍信。”
陈安阳顿了顿,忍不住问:“于哥,你弟是怎么认识他们的呀?”
于白青没出声,只是在观察厅随手拉了张办公椅坐了下来,他伸长腿往后仰,背靠在椅子上,接着旁听两间讯问室里正在持续的谈话。
1号讯问室——
示意协助刑警打开录音笔,阮天杰继续用英语问女车手:“既然只是来拍广告,为什么会购买没有牌照的机车上路,你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女车手嘴里衔着烟,雾气迎着头顶的白炽灯缓缓上升:“这是我的个人爱好,爱好你们也管得着?”
“那你和denis是什么关系?”
听到警察提起签证上卷毛的名字,女车手挑唇笑笑:“我男人啊。”
她的身高比隔壁那个卷毛高出一个头,整个人的气质也成熟不少,阮天杰喉头微动,在笔录纸上记了两笔,看起来明显没信。
2号讯问室——
关星文心里恨得牙痒痒,脸上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再对你重申一遍,csc会议不会接受30岁以下的学者参会,这是行业惯例,你这签证怕是伪造的吧?”
“咳咳……”
老刘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下,他们现在是在询问盗窃案的犯罪嫌疑人,让关星文斟酌一下用词,尽量贴近主题。
听出了老刘的暗示,关星文不说话了。他合上手中笔盖,重重扔在了桌面上,想吓唬吓唬面前的卷毛。
要不是碍于自己现在的警察身份,他早就冲上去和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打上一架了。
“只是惯例,又不是规定。”坐在对面的小卷毛无辜地挑了挑眉,“我的资质完全具备参会资格,主办方自然就邀请我来了啊。”
“噢……”卷毛身体微微往前倾,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不成,你被他们拿年龄当理由拒绝了?”
被眼前这小子完全说中,关星文气得脸更黑了。
审讯这边的同事把他从楼上喊下来,说刚抓到的犯罪嫌疑人是个持学者签证入境的it工程师,他们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让他一起协助进行问询。
走进询问室,看到对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他原本以为这人和自己一样,也是个闷头搞技术的阿宅,却没想到对方给出的学者签证上显示,他是专门被邀请前来参加csc的。
csc是国际知名的网安论坛会议,今年正好在繁市举行。会议每年都会邀请一些业界知名或比较有影响力的技术员或者工程师,一起在会议上交流和分享经验。
关星文一直想参会,资历和背景条件也符合,可惜年龄没到。
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在闹市区偷人家手镯就跑的臭小子,居然破格参加了csc,还是被主办方亲自邀请的!
扭开保温杯喝了几口温水,关星文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死死盯着面前满脸无所谓的小卷毛,他暗自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再被这人牵着鼻子走。
关星文放下水杯,语气里满是嘲讽:“访问学者薪酬不低吧,这还要去占人家的小便宜?”
“我这人有收集癖,就爱走街串巷偷东西,行不行?”卷毛压根没看他,而是转过头来,对着右侧的透明玻璃墙扬声,“还有外面的几位警官,你们要罚款就罚款,要拘留就拘留,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
见两个询问室里的盘问都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进展,于白青放下腿,侧头问坐在身旁的陈安阳:“应晚的事他们问了吗?”
“问了问了,”陈安阳说,“阮哥和小关哥都问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应晚,什么时候认识的。直接问和旁敲侧击都有,但他俩的回答特别一致,都说不方便对我们透露。”
于白青微微颔首。
这个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内。
里面的这两人都很清楚接受审讯时“非必要不撒谎”的原则。他们知道自己的同伴也在隔壁或其他地方接受警方的盘问,遇到这种需要对比口供的问题,他们并没有否认,而是一律回答“不知道”、“不清楚”、“不方便透露。”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个环节越编越错,撒谎之后需要圆谎的过程会更容易露出破绽。
两人明显接受过专业的反审讯训练,一般的刑警完全从他们口中套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从兜里拿出手机,于白青给坐在询问室里的阮天杰和关星文分别发送了一张照片和一条简短的信息。
玻璃墙内,阮天杰和关星文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几乎同时举起屏幕,对着坐在对面的人开口:“认识这个人吗?”
女车手:“不认识。”
卷毛:“认识啊。”
咬着嘴里没点燃的烟,于白青的目光缓缓移向02号询问室里的卷毛。
他给阮天杰和关星文发过去的,是一张“leon”俱乐部的监控画面截图。截图里是前晚刚离开区,被保镖前簇后拥着往停车场走的奥托。
在这之前,他自己也曾出现在监控画面中,和靠在墙边衣衫不整的应晚只隔着一条走廊。
问询室的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卷毛的回答。
“……”
“这是奥托先生,我上大学时的资助人。”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卷毛抬起头,对着面前的两位警察感慨出声,“好心的奥托先生,上帝保佑他。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还在里约的贫民窟里等着挨枪子呢。”
这句话说完,他转头对着玻璃幕墙弯起眼角,用拷在椅背上的手比了个“v”的手势。
这是在告诉玻璃墙外的人。
这场精心设计的审问与试探,已经以他的胜利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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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时间跳转到午夜,应晚仍然没有等到鬼鸮他们几人的消息。
他原本以为于白青会将白天发生的事刨根问底,已经在脑海里想好了几种不同的应对方案,没想到于白青把他一个人扔在办公室后就一直没出现,只是中途来了几个交警,对他口头批评了几句。
而现在,一名值夜班的警察敲门告诉他,于白青还在处理手上的另一起案子,让他可以先离开了。
警察说,白天发生的那两起小事故,他虽然是参与者,但在还没定性的情况下并不算是从犯。
离开接待室,应晚的视线再一次停留在了对面办公室的窗户旁,于白青的那张办公桌上。
刚从电梯里出来时,他就看到了放在办公桌电脑前的两个相框。
比较老旧的那个相框里放着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年幼的于白青和他的父母站在一起,脸上笑得灿烂。站在后排的那对年轻夫妻将两只手搭在于白青的肩上,他们都穿着白色的督查制服,双肩的警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另一个相框里放着的,是他和于白青唯一的一张同框照。
那张照片拍摄于白青的大学毕业典礼。于白青穿着一身笔挺警服,胸前挂着崭新的银色奖章,在台上接受系优秀毕业生的表彰。十五岁的他抱着一束满天星站在于白青身边,于白青抬起一只手对着颁奖台下方的观众端正敬礼,另一只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
他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
站在台下的司仪看到一个盲人少年敲着盲杖朝这边慢慢走来,怀里抱着一大束鲜花,连忙走上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小声告诉司仪,他想给马上就要上台的,侦查与警务指挥专业学生代表于白青献花。
看到司仪搀扶着一名捧着花的盲人少年慢慢走上台阶,全场观众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于白青刚走上铺着红毯的领奖台,看到他抱着鲜花从对面朝自己走来,当场怔在了原地。
应晚记得,领奖台上最后的十米,他是小跑着往前的。
微微踮起脚尖,将捧花放入于白青的怀里,他对着于白青露出腼腆的笑容:“哥,你穿警服的样子一定很帅。”
看着相框里那个人的脸,应晚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照片里的于白青红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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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睡了一夜,应晚在凌晨五点收到阿布发来的消息。阿布告诉他,鬼鸮已经缴纳罚款被释放了,灰背因为偷了别人东西,要留在局子里拘留两天。
阿布说,灰背对这事接受的还挺快。他和技侦科那个姓关的技术员昨晚在拘留室里争执了一晚上技术悖论,两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誓要争出个你死我活,吵到天亮了都还没个结果。
睡了个回笼觉,应晚中午刚醒过来,就听到卧室门外传来一阵碗筷的碰撞声响。
他打开房门,发现早该出门上班的于白青正背对着自己,在餐桌前低头布置碗筷。
在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应晚有些不确定地对着正前方的人影开口:“……哥?”
餐桌前的人身影顿了一瞬,随即放下手中装着煎蛋的盘子,转身对着他淡淡开口:“来吃饭吧。”
用手指摸索着墙壁慢慢往前走,应晚光着脚来到了餐桌旁。他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拉开椅子,站在一旁的人却先一步伸出手,替他将餐椅拉了开来。
看到于白青绕过餐桌,在自己的对面坐下,他对着空气缓缓眨了眨眼:“哥今天不用上班?”
“今天请假了。”
于白青说。
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快一个月,坐在一起吃饭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每天早晨应晚醒来时,他哥已经开着车出门上班了。等他晚上收摊回家,于白青已经在食堂里吃了晚饭。
有时候于白青加班回来的晚,会从市局食堂给他带一份夜宵回来。
夜深人静的晚上,他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喝汤,于白青也不回卧室,就坐在浅黄色的灯光下抽着他的烟。烟雾笼住对面那张辨不清神情的脸,他哥的目光越过他头顶,望向窗外的夜空,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喝完杯子里的热牛奶,应晚正准备收起碗筷放回厨房,突然听到他哥在餐桌前开了口:“别洗了,换身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眼睛看不见,他平时也从不在乎穿衣服的颜色和款式,满柜的衣服不是纯黑就是纯白。
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平时穿的白衬衫,一粒粒系好胸前的纽扣,应晚撑着盲杖走出卧室,发现他哥站在客厅里,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他胸前靠近锁骨的位置,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
应晚突然意识到,他哥应该是在找他颈间别人留下的吻痕。
坐上于白青的车,应晚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底放了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瓶矿泉水,巧克力,还有他小时候最爱吃的薯片。
启动吉普车的发动机,于白青开着车一路离开居民区,朝着近郊的方向驶去。
车窗敞开一半,初秋的风带上一丝丝凉意,吹拂起了应晚额前的碎发。于白青正要按上车窗,突然听到副驾驶座上的人开口了:“哥,你要带我去哪?”
吉普驶上环岛路,城市林立的高楼大厦渐渐消失,入目之处尽是万顷无波的碧蓝大海,海面的帆船扯起风帆,海鸥借助着游艇激起的上升气流,在半空中斜着翅膀掠出一道道荡漾水纹。
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于白青目视着高速公路的正前方:“哥平时是不是很少管你?”
自从大学毕业后,他就考入了繁市警察局,从最基层的普通刑警做起,直到成为了刑侦支队的一把手,出色的侦查指挥官。
刚进入支队那几年,半夜三更接到紧急通知出任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一开始的时候,应晚每天从盲人学校放学,他还能抽出空去学校门口接他,回家给他做饭吃。后来,手中的案子越来越多,他忙到不能准时吃饭是常有的事,只能每天早早起来先给应晚做好三餐,放在冰箱里让他自己加热吃。
应晚知道他没办法每天下午准时赶到学校接他,反而摸清楚了从学校走到市局的路线。每天从市局的办公大楼走出来,他一眼就能看到小孩背着个小书包,坐在门口的保安室里安静地等着自己。
小孩那时候那么乖,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再也无法猜透应晚心里在想什么。
应晚靠着车窗,像是在认真地聆听窗外海鸥的鸣叫:“哥工作很忙,我知道的。”
过了很久,于白青轻轻唤他一声:“晚晚。”
小孩歪着头靠在车窗上,低垂着眼睫没有回答,像是睡着了。
日光破开云层,洒满一望无际的海面,吉普车迎着海岸线出发。
窗外的景色渐渐往后退,应晚在阳光下睁开眼,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吉普车窗外的后视镜上。
那个人一直在透过吉普的后视镜,注视着靠在车窗前的他。
他哥的眼神平静无波,午后暖阳洒在窗外的余晖,全盛在了那双眼睛里。
他想起了于白青举枪对准他时的一刻。
那双眼这辈子唯一的一滴眼泪,是为他而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