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春秋

    20XX年7月22日, 应晚死后的第九天。

    因为服用了过量安眠|药,他被送入了医院洗胃。

    从那一天开始,他对于往后的所有记忆就出现了空白。

    不是他不记得,或者忘记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是因为他疯了。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院, 接受了三次当地三甲医院的精神科医生专家会诊, 所有的专家都给出了同样的诊断结果——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所引发的重度抑郁症。

    刑侦支队的同僚们每隔几天就会来医院看望他, 给他送来新鲜的水果和昂贵的保健品, 却只是把东西交给看护他的护士, 不敢擅自进门打扰。

    别的人住院, 有家人和伴侣的陪伴。而他无父无母,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念,也死在了那个夏天。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秋又来了。

    每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躺在病床上昏昏噩噩地沉睡, 那天傍晚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坐在床前看繁星低垂, 想象着小孩靠在他的肩膀上用手指抚摸盲人书的样子,同时也等到了高钧和他手中那份由总区签署的停职书。

    高局一直把他当作半个儿子,在床前伸出一只手, 摸了摸他的额头, 又摘下了他的半根头发。

    高钧对他说, 小子, 你怎么年纪轻轻就长白头发了。

    见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坐在病床前一声不吭, 高钧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面露歉意地告诉他——经过上级研究决定, 认为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能满足继续担任警察的条件, 决定暂时卸去他的支队队长职位, 为他申请无限期停职加休假补贴, 让他好好在医院接受治疗。

    他知道那时候的高钧其实也很为难。

    但于他而言, 这已经是最好、也是最适合不过的结局。

    旧日的同僚们站在他的病床前敬礼,为他献上鲜艳欲滴的花束,然后沉默着摘下了他肩膀上的警徽,收走了他的警牌。

    从那天起,他不再是一名惩恶扬善的刑警,也不再是一个深爱着弟弟的哥哥。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再后来,他等来了死而复生的于成周。

    于成周身着一身笔挺的国际刑警督察制服,在干员们的陪伴下走入他的病房,说儿子,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原来,于成周当年并没有在车祸中身亡,只是为了让红色通缉令上的那帮亡命之徒降低警觉,才以假死的手段暂时脱离组织,以便组织派卧底继续进行深入。

    于成周告诉他,母亲病故后,他原本的打算,是想要在组织彻底捣毁那几个臭名昭著的国际犯罪集团后,再安全地回到家与他团聚。但就在前不久,听到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到繁市,尽一个父亲应该尽到的责任。

    于成周还称,他已经在国外联系了以总部专家徐博士为首的知名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学家,只要自己同意,就马上带着自己出国疗养,再也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

    他拒绝了于成周的提议,却终于张开口,说出了大半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说,唯一还让他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给小孩报仇。在那之前,他哪里也不会去的。

    于成周用十分悲悯的眼神望着他,最后还是选择尊重他的想法,独自带着下属回了日内瓦。

    离开前,于成周给他留下了一句非常模棱两可的话——

    【儿子,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现在想想,早在那时候,自己就应该意识到不对劲的。

    在那之后的一年,他出了院,开始着手调查应晚生前所经历的一切。

    刚展开调查后不久,他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邮件里的人让他停止深入下去,不要引火烧身,浪费应晚牺牲自己换给他的生命。

    他没有听,而是找到了IT技术非常精湛的关星文,让关星文对这封邮件的IP地址进行解码溯源。

    通过关星文给出的信息一点点顺藤摸瓜,没过多久,他就挖出了和应晚有着种种关联的中立情报机构“HELS”,并与机构的负责人“智者”进行了第一次接触。

    智者告诉他,应晚在临死之前曾悄悄留下了关于一份遗嘱的线索,希望在自己死后,让智者继续派人追查那个叫做“黑庭”的组织。

    和智者亲自见面后,智者带着他来到了缪尔小镇,一起去了小镇的崖顶,应晚的墓碑前。

    赴死之前,应晚没让他的同伴们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任何墓志铭。

    他说他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和哥哥好好道个别。

    至于是非功过,就由人评说了。

    看完应晚留下的那份遗嘱,他在无字碑前坐了整整三天三夜。

    遗嘱里记载的内容很详细,关于红尾鱼、关于SPEAR、关于黑庭的计划,虽然不知真假,却全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如同一份费尔南多在生命尽头留下的忏悔书。

    在这份遗嘱里,他了解到了应晚不为人知的过去,还有应晚身上那些从未告诉过自己的秘密。

    坐在应晚的墓碑前,他问“智者”自己能不能也加入“HELS”,像应晚一样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他曾在“红尾鱼”的大本营待过两年、做过卧底、也曾在南美担任过IFOR的区域指挥官。他对于这个臭名昭著的犯罪集团非常熟悉,可以为他们探取更多有关“红尾鱼”和“远山”的线索,为将来深入背后的“黑庭”作准备。

    智者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他说,知更鸟选择坦然赴死,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你这样做是对不起他。

    他没听智者的劝告,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离开了缪尔小镇,独自一人前往南美。

    人们都说,人死以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默默守护活着的人。

    他前行的路上,总觉得小孩一直在看着他。

    打入“红尾鱼”内部的计划不算容易,但在他的步步为营下,一切勉强还算顺利。

    他用虚造的假身份入境萨瓦尔,花了两年时间在“红尾鱼”下辖的种植园做事,直到第三年被内部提拔,成为了集团内部能够亲自接触到远山的中层干|部之一。

    又过了一年,他在一次任务中成功保护远山撤退,晋升成了远山身边的心腹,开始能够跟着这位“红尾鱼”的掌权者前往全球各地,参与货品的验收和交付。

    在日内瓦的一家酒店里,他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于成周。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所以为的“远山”,一直是父亲留在种植园里掩人耳目的影子傀儡。而他的亲生父亲,才是真正的远山。

    也是派老白杀死应晚的幕后真凶。

    明面上是假死归来、功勋加身的总督察,却在暗中控制着全球最大的跨境贩|毒集团。眼前这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用三十多年的布局,骗过了包括妻儿在内的所有人。

    幸亏见到于成周的那天,他脸上戴着“鱼”的面具,才没有当场被于成周认出来。

    两年后,也就是潜入“红尾鱼”的第五年,远山的影子在边境线和另一个贩|毒集团的头目发生枪战,身负重伤被对方俘虏。作为影子最信任的心腹,他立刻取代影子,坐上了种植园一把手的位置。

    也就是在同一天,他做出了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丧心病狂的决定——

    他向身在日内瓦的于成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这个抛妻弃子,只为达到自己目的的中年人脸上看到了意料之外的表情。

    暗中布局几十年,于成周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这么隐姓埋名在“红尾鱼”内部潜伏了整整五年,直到爬上了除自己以外,所有“鱼”里最高的位置。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咬准了于成周的死穴。

    比起一个隐藏在暗处,被牧羊人和“黑庭”所控制的贩毒集团头|目,国际刑警的高层身份对于于成周而言意义更大。

    而现在,整个计划唯一的人证应晚已经死亡,只要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于成周就能继续以总督察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甚至还能找机会反咬“牧羊人”一口。一旦“黑庭”彻底溃败,“牧羊人”死亡,就再也没有人能控制得了他。

    而于成周将永远把自己洗白,成为一名人人爱戴的总督察。

    正因为如此,他和于成周提出了一个提议。

    他对于成周说,既然影子已经死了,“牧羊人”知道你分身乏术,应该很快就会盯上“红尾鱼”这一块肥肉,最终将一切彻底据为己有。

    你可以继续当你的国际刑警,让你的儿子来替你坐稳“远山”的位置,怎么样?

    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父子俩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相互抗衡、却又互相制约。一旦任何人出卖了对方,就会将两人同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成周想了想,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只是笑了笑,说,我亲爱的儿子,你真是个疯子。

    成为“远山”的那几年,他几乎从不做梦。

    负责跟进治疗他的心理医生当着他的面感慨,时间果然能够治愈一切,他的各项精神指标已经逐渐趋于正常,很快,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就会完全消失了。

    他问医生,那为什么小孩从不给他托梦呢?

    医生怔了一瞬,轻声安慰道,可能他觉得你过得很好,已经不再需要他担心,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他笑了笑,说,那就好。

    没有人知道,从成为“远山”的那一天起,他就在自己的卧室里贴上了一本日历,每过一天就撕下一张。

    在不断扩张自己势力的同时,他一点点向于成周施压,开始旁敲侧击地告诉自己父亲,我已经有了与你抗衡的实力,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不让你好过。

    日历撕到最后一页的那天,他启程回了国,约于成周在“红尾鱼”在国内的老巢,朗绰酒店的顶楼套房见面。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繁市,他重新联系上了已经快要退休的老局长高钧,向警方自首的同时,也全盘托出了于成周的真实身份和所有计划。

    他转告高钧,他会亲自向于成周复仇,而警方所要做的,就是把他所记录下来的一切录音情报公之于众,告诉世人真凶是谁,给过去那些在对抗贩|毒集团的过程中死去的英魂一个交待。

    给小孩一个交待。

    到这里,过去所有回忆的空白都已经填补齐全,接下来,就是在朗绰酒店顶层发生的一切。

    和过往印象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对于重生前那天的回忆产生了记忆偏差。

    进入酒店的那一天,他所见到的中年人并不是远山的“影子”,就是于成周本人。

    而在被于成周的手下从不同方向乱枪打死前,他已经先对于成周开了枪。

    他想起来了于成周脸上一闪而过的怔然,捂着中枪的胸口倒在地上前,于成周苦笑着,对他说出了与父子俩重逢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在被乱枪射中,看着于成周死在自己枪下的那一刻,他的精神分裂症再次发作,临死前的潜意识篡改了这一段记忆,模糊了于成周的模样。

    正常情况下,于成周在外出时都会习惯性地穿上防弹衣,他也做好了这次任务失败的准备。

    直到临死之前,他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于成周什么都没有做。

    如果上一世,小孩的死让于成周能够光明正大地恢复警察的身份,而这一世,小孩的存活改变了一切,令于成周不得不回到“红尾鱼”,与牧羊人再次联手。

    另一个错乱的记忆,是他以为自己在重生前,仍然还是一名执行任务的警察,在上级的指示下潜入酒店,执行截获情报的机密任务。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记忆偏差,恐怕只是因为心目中的那个执念。

    哪怕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以为自己仍然是一名刑警。肩上戴着闪闪发光的警徽,仍然拥有着属于自己的配枪,为了“责任”与“忠诚”,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却忘了,从在小孩的墓碑前献上捧花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决定一条路走到黑,永不回头。

    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让他受到巨大精神刺激的同时,完全失去了时间感。

    即使重活一世,他曾经的PTSD症状仍然潜伏在内心深处,没有完全消除。以至于在新泰和小孩分别的那一天,症状再一次发作了。

    如果不是那些在梦境里频频出现的记忆碎片,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愿意想起,那些没有小孩的日日夜夜。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7.13”人质案发生的两周后重生的,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在那之前,他独活了七年——

    灰背偷偷溜入驾驶舱所在的楼层,正好撞上一帮人高马大的海员押着两个头破血流的身影走出舱门。

    和这帮人擦肩而过时,他看清楚了两人后颈上的黑色纹身。

    还没等他上前细问,一名大副拿着对讲机从对面船舱里走了出来,对着对讲机里的人频频道谢:“还要多亏于先生,要不是您的人及时赶到,我们船长就危险了——”

    于先生?……难不成是于大哥?

    灰背刚竖起耳朵,就听到对讲机里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帮海盗也算有点用。”

    “没想到真能跟着他们离开这邪门的地方。”大副在舷窗前点燃了一根烟,“我们已经收到波多黎各发出的支援信号了,他们让船就近停靠在圣胡安港。”

    听到他的话,对讲机里的中年人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挂断了通话。

    见大副朝自己瞥了一眼,灰背赶紧装作是一名走错楼层的游客,双手插兜吹着口哨往回走。刚离开驾驶舱的大门,他发现挂在胸口的针孔摄像头突然闪了两下红光,接着便自动停止了运作。

    躲在甲板的一个角落里,灰背小心翼翼地摘下了胸口的摄像头。拿在手里来回端详半天,才确认摄像头已经关机了。

    对面监听自己的人应该也听到了船员刚才的对话,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突然停止监视自己的原因。

    不过,既然已经有人替他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船只也很快就要顺利靠岸,他便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必要了。

    想通这一点,灰背拉上卫衣帽子,偷偷摸摸地转过身,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回到一等舱自己的房间,灰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从床底下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想确认信号是否已经恢复了正常。

    打开电脑屏幕,刚要按下解锁键,他的手指便突然悬停在了键盘上方。

    就在一秒前,电脑桌面弹出了一行红色的大字标识——

    【Warning(警告)!】

    【Warning——Warning+++】

    【Attacking: Buffer Overflow(正在遭遇缓冲区溢出攻击)——】

    “……”

    灰背狠狠咬住嘴唇,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变得很不好看。

    ……好家伙。

    只是因为信号丢失,两三天没打开电脑而已,居然有“黑帽子”敢趁机入侵他的系统?

    他这台安全防御网级别自称宇宙第一没人敢称第二的笔记本终端,居然在没联网的情况下,就这么被人把后门踹了?!

    灰背咬咬牙忍了,却不愿就这么甘拜下风,来不及多作思考,他直接一屁股坐在床前,操纵页面开启了强制重启的程序。

    这样的重启操作与“自|杀式袭击”无异,在固化锁定对方的同时,也等于把自己的系统拖入了自毁程序。

    双方只要有任何一边耐不住性子,想要提前撤出,那另一方就能完全侵入对面的所有二级密码。

    船上的信号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本来就有些断断续续,再加上对方的攻势太过于猛烈,灰背埋头码了几行长长的反串程序,还没来得及发送过去,额头便已经沁出了大颗大颗豆粒般的汗珠。

    眼看自己马上就要落于下风,他差点都快要骂出脏话了:“我去……”

    绝了,他这辈子破解了那么多难度系数顶级的操作系统,还是第一次被被人给逼到这种地步!

    直到电脑的散热器源源不断地开始运作,提醒他硬件热度过高即将二次重启,对方的主动进攻突然停止了。

    那人在输入的编码末端打出两行英文字母:

    【Continued?(还继续吗?)】

    灰背怒拍床头柜,当即要打一串脏话回击过去,只见对方又回复道:

    【S-B-Grey(傻,X,格,雷)】

    灰背:“……”

    大脑刚出现了短短一秒钟的空白,他笔记本的拦截程序突然跳出一个通知框,提醒他已经成功拦截到了对方的IP。

    微颤着手点开右下角的小框,目光刚落上IP的源头,灰背便倏地愣住了。

    对方所在的IP地址,是波士顿市剑桥镇,MIT CSAIL计算机科学与人工智能实验室。

    他的大学母校。

    脊背骤然一僵,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床头柜前一把抓起自己的手机,点开聊天软件,拨通了那个一直置顶,却已经很久很急没有打通过的号码。

    手机显示正在拨号,屏幕上的小人跳出来提醒他,距离他们上一次用这个账号通话,已经过了五个春秋。

    铃声响了整整三十秒,语音通话被人接通了。

    对面人的声音依旧还是那样,清脆明朗却又稚气未脱:“……干嘛?”

    灰背默不作声地捧着手机,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头像框,张着嘴巴愣了半天,硬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

    在电话那头等了半晌,关星文像是终于没有了耐心,没好气地开了口:“不是你给我先发的求救信号吗?”

    听对方提到这茬,灰背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点思考能力。

    在第一天进入百慕大海域,信号快要完全消失的时候,他同时给国际刑警和海岸救援队发送了求救信号。关上电脑的最后一刻,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一直保存在桌面上的那个小熊图标的快捷链接,给他送给对方那台电脑里的内置程序也发送了一条消息。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回头想想,好像他那时候只是担心,如果这艘船真的成为了魔鬼三角洲的一艘幽灵船,永远漂泊在这片没有目的地的海域,他也想告诉那个人,他并不是不告而别。

    “我——”

    “你什么你?”不知为什么,关星文说话的声音特别咄咄逼人,像是一点好脸色都不愿意给他,“我看到新闻后马上联系了波多黎各警方,他们说已经派了勘查机前往那片海域进行勘查,找到了你们船只的行踪。”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那艘船上面?”关星文问,“你从牢里逃出来了?又在干你的老本行?”

    灰背觉得自己好像突然结巴了:“没有……我不是——”

    他想马上和关星文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告诉他时间紧张,让他协助自己从外部侵入邮轮的监控系统,他要立刻找到老大所在的位置,在上岸前带着于大哥去把老大给救出来。

    可是听着关星文在手机那头絮絮叨叨个不停,他硬是嘴巴打了结,变得比口吃还要口吃。

    渐渐地,他听出来了对方与往常有些不同的语气。

    姓关的听起来一直在骂骂咧咧,实际声音里带了几分隐忍的颤,和他年少时在电话里哭红了鼻子,对着他不停碎碎念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深更半夜跑来实验室,连夜用设备做虚拟定位。”

    “我联系了当地的新闻社,他们说那艘船大概率已经失事了。我不信,在网上一个个找买了那张船票,发过社交媒体的人,发现他们全部在三天前停止了更新。”

    “我甚至跑去找了学校里的神秘学研究社团,想搞清楚百慕大的磁场扰乱是怎么回事,我怕你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

    关星文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就被电话里的人给打断了。

    “都是我的错。”

    灰背说话的声音不大,口吻既轻又缓,带上了一种久违的温柔。就像过去那上千个日日夜夜里,他对着网线另一端的人讲睡前故事时那样。

    他顿了顿,说:“小乖,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50w字了(泪),没来得及码福利番外,先给大家在这里劈个叉吧QAQ

    这章字数写超了晚晚没来得及出场,下章一定!!

    感谢在2022-04-18 10:22:36~2022-04-19 23:5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圆圆里里 50瓶;重感情的葡萄? 10瓶;53449708 5瓶;柠檬雪宝我爱吃、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2、行刑者

    天刚拂晓, 雾气还没散开,于白青便收到灰背发来的消息,称他已经联络上了关星文,在关星文的帮助下破解了这艘船的主机控制系统。

    灰背为他提供了几个可疑地点, 告诉他这些地点的室内监控都已经被人为断开, 门口站着巡逻的人马, 应晚可能就在其中一个房间里。

    “武器库在货舱负二层, 左侧第五个房间。”灰背在电话里告诉他, “密码锁已经远程给你解开了, 于大哥你快去快回。”

    “嗯。”

    于白青套上外套,将燃烧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缓缓碾碎,“我已经联络了南美IFOR,他们会在圣胡安港口附近进行海陆空三线支援。等先遣部队一登船, 你就把控制系统的权限转交给他们。”

    “没问题, ”在电话另一端点点头,灰背有些担忧地问,“……那个, 于大哥, 你还好吗?”

    他还记得两人中途分别时, 于白青的状精神况明显有些不太对劲, 不知道这会不会对接下来的营救行动有所影响。

    轻轻弹了弹手中的烟灰, 于白青缓缓抬起眼,望向舷窗外盘旋在半空中的海岸侦查直升机:“我很好。或者说,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从位于负二层的武器库里取出一把称手的迈克恩D38、电击|枪和两组弹夹, 他选择首先前往位于中层客舱的公共服务区。

    不仅仅因为在监控中, 公共服务区附近聚集着一些行踪可疑的黑衣人, 还因为这里有着整艘邮轮唯一的一间祷告室。

    “牧羊人”这个名词, 在宗|教含义中经常被用来称呼神职人员。如果“牧羊人”将应晚心心念念奉作他的主,想要将神供奉起来,那祷告室就成了他不二的选择。

    原本热闹非凡的公共服务区此刻空无一人,只有两名手持冲锋的高大男子守在门口,满脸写着警惕。

    从隐蔽的安全通道偷偷绕后,于白青在暗中屏住鼻息,无声地举起电击|枪,出其不意地从背后击晕了两人。

    确认四周没有别的潜在威胁,他握紧枪把,全神贯注地朝着走廊尽头的祷告室大门进发。

    令于白青没想到的是,距离祷告室还有不到十米远,一道人影便当着他的面从黑暗深处缓缓走出来,像是已经在这里等候他多时了。

    站在祷告室门外的中年人从烟盒里取出一根卷烟,将烟夹在指间,对着他在半空中轻轻一挥:“不来一根?”

    认出来人是谁,于白青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冷厉。

    他稳稳举着手中枪口,一字一顿地问不远处的于成周:“你在这里干什么?”

    见儿子显然不愿接受自己的好意,于成周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将香烟叼在嘴里,伸手取出打火机点燃。

    点燃烟蒂后,他用牙齿咬着缓缓抽了一口,接着淡然出声:“船马上要靠岸了,我要是你,就不会打开这道门,直接下船离开。”

    听到他的话,于白青的语气也跟着陡然冷了下来:“理由。”

    “如果你打开门后,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你该怎么办?”于成周问,“如果你找的那个人本来就不存在,一切都是你的幻觉,你又该怎么办?”

    “Noctics已经死了。”

    从嘴里吐出一口缭绕的白色烟雾,于成周叹了口气,“收手吧,不要和爸爸作对。”

    缓缓放下手中枪口,于白青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所以呢?”

    “这不是你和我的事情,”他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儿子,你知道自己有病。”

    放下手中烟头,于成周眼中浮现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怜悯与同情,“跟着我一起下船,我会带你去治好它,让所有的一切都恢复正常。”

    短暂沉默了片刻,于白青微眯起眼,再次举起手|枪,对着面前人徐徐开口:“我最后说一遍,让开。”

    见他仍然如此坚持,于成周苦笑着摇了摇头,却还是十分知趣地侧过身子,让出了通往祷告室大门的道路。

    大步走上前,于白青按下门把,用余光看到于成周背靠着墙角,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望着自己。

    走入大门前,他听到于成周在背后感慨出声:“白青,你真像你母亲啊。”——

    祷告室内光线昏暗,并排的长条座椅被黑暗吞没,唯一的光源来自于过道尽头的祭台。

    祭台前竖着一道几米高的巨型屏风,一排摇曳着烛火的白色蜡烛依次摆放在屏风周围,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蜡烛香味。

    除了扑鼻的薰香,空气中还隐隐飘浮着一股极淡的血腥气,似有若无。

    隔着半透明的屏风,于白青依稀可以看到,被挡在屏风后的是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十字架。

    十字架上束|缚着一具纤细修长的身躯,垂着头安静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虽然只能看出模糊的面部轮廓,他却一眼认出了那个人是谁。

    下意识地绷紧全身肌肉,于白青三两步走上前,正要拉开挡在两人中间的屏风,迈出的脚步却猝然一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后背被一把冰凉坚硬的枪口牢牢抵住了。

    他曾接受过严格的侦查训练,在这样危险的场合尤其不会放松戒备与警惕。然而,即使在精神如此高度集中的情况下,他也完全没有听到背后人发出的任何动静。

    来人从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没有脚步、没有呼吸,影子也完全藏匿在黑暗深处,犹如一个不折不扣的游魂。

    “久等了,小于先生。”

    牧羊人的声音在背后悠然响起,嗓音如水一般轻柔,“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非常荣幸能邀您和我一同见证。”

    在原地僵了一瞬,于白青目视着屏风内的人影,不露声色地开了口:“你一直在等我?”

    趁说话的间隙,他将另一只手贴紧裤腿左侧,一点点解开了自己的袖扣。

    要是明知山有虎,还不提前做出任何应对的准备,他就不会是那个能够坐稳红尾鱼头领位置的“远山”。

    听到他这样问,牧羊人笑得十分诚恳,嘴角裂开了一道夸张的弧度:“当然。”

    “不过现在看来,于先生并没有和我所预料的那样疯得那么彻底。”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抹淡淡的遗憾,“我所做的那些小伎俩,恐怕还入不了您的眼。”

    于白青心里清楚,牧羊人话中所指的,是之前安排的那些让他以为应晚已经死亡的假象。

    他没有对此做出回应,只是反手紧握着刚从袖中取出来的匕首枪,开始用眼角余光打量背后人的衣着打扮,以尽快找出适合的突袭部位。

    牧羊人身上穿着一件纯黑色的牧师袍,胸前挂着能够抵挡子弹的金属十字架吊坠。从身形判断,暂时可以确定没有穿戴防弹衣。

    这人的双眼和小孩一样无法视物,但其他四感的灵敏度却非常高,一旦自己有所行动,恐怕就会很快被识破。

    因此,只有速度够快,才能够乘其不备,一击致命。

    这样想着,他开始在脑海中默默计算出手的时间。

    五,四,三,二——

    心里的倒计时还没有数到一,于白青忽然听到背后的祷告室大门传来“咯吱”的声响,有人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察觉到抵在自己背上的枪口往下滑了滑。

    很快,牧羊人用一种略带不满的语气开了口:“于成周,你真扫兴。”

    牧羊人往后退了一步,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我本来还想再逗小朋友玩一会,你一进来,气氛都没了。”

    “船再过半小时就要靠岸,当地的海警已经出动了。”于成周不冷不热地出声,“我问你,什么时候撤?”

    “我答应过你,你可以带着你儿子先走。”拿起挂在胸口的十字架,牧羊人神经质般地歪过头,衔在口中轻轻咬了咬,“我会留下来,独自见证我的神迹。”

    于成周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极淡的嘲讽:“明白了,那你自便。”

    他大步朝着两人走近,像是准备带着于白青一同离开。浑厚的脚步声刚刚在空荡的大厅内响起,低头咬住十字架的男人便在黑暗中遽然抬起眼,望向于白青的眼神里多了一种戏谑的深意。

    与此同时——

    【砰——】

    就在于成周按下扳机,对准牧羊人开枪的一刹那,牧羊人已经敏捷地转身避开了自己的要害部位,子弹在半空中偏离心脏,射入了他的左侧腹部。

    一股黏稠的甜腥从胃里涌上喉头,牧羊人松开咬住十字架的牙齿,转而对着自己的舌头狠狠咬了下去。

    鲜红的血液顿时沿着嘴角往外溢,舌头被硬生生咬下了最前端的一块,牧羊人却像是完全察觉不到任何痛楚。他用手捂着中枪的腹部,用戴着墨镜的脸对准高举着枪的于成周,嘴角扬起了一道轻佻而又愉悦的笑容。

    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怔然,于成周的脸色须臾间沉了下来。

    他的目光先在牧羊人鲜血淋漓的腹部停留了数秒,接着缓缓落在了牧羊人背后,那道站在屏风前的笔挺人影身上。

    “……”

    于成周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仿佛试图对不远处的儿子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发出声,便突然用手紧紧捂住脖子,口中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外溢出白沫。

    踉跄着往后倒落在地,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言笑晏晏的男人,四肢同时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不……”

    于成周心想,不可能。

    就在刚才,牧羊人触发了体内的Ⅰ型标记,对他实施了行刑。

    “撒拉弗计划”正式实施前,教派的前任领|袖为了让座下的教徒严守秘密,让每两名教派成员结成一对,互相担任对方的Executioner——也就是人们俗称的“行刑者”。

    两人当中,一人体内会被植入Ⅰ型生物化学标记,另一人体内植入的则是Ⅱ型,两者互相作用却又相互排斥。

    配对者当中,只要有任何一人背叛组织、任务失败或泄露了秘密,另一人就会受命在目标附近激活体内的生化标记。标记一旦在同一时间和空间产生同位素反应,两人将会一同死亡。

    而当年刚加入教派时,被互相结成对的,就是他和牧羊人。

    他身上的生物化学标记是Ⅱ型,牧羊人是Ⅰ型。

    建立“黑庭”后,他们同样也对教派内部的高层实施了这样的操纵手段。却没想到到头来,这件事居然会应在自己的身上。

    行刑过程开始后就无法逆转,牧羊人触发标记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式袭击。然而,随着自己缓缓倒地,牧羊人却仍然完好无恙地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已经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了。

    瞳孔渐渐变得涣散,在生命的尽头,于成周将两根手指颤抖着交叠在一起,在地面上作出了一个倒X的手势。

    这是国际刑警组织内部执行任务时的暗号之一,意为“立刻击杀目标”。

    做完这个动作,他微微张开双唇,对着满目的黑暗,留下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My son(儿子)——

    亲眼目睹了于成周的死亡,于白青的眼神慢慢起了变化。

    两片薄唇紧紧阖着,汹涌情绪在他的眸中逐渐凝滞。瞳仁深处映着地上人死不瞑目的尸身,于白青的目光变得与海水一样黝黑冰冷。

    上一辈子,他精心筹谋多年,就是为了手刃这个害死小孩的真凶。而这一世,这个被他叫了一辈子“父亲”的男人、明面上的国际刑警总督察,暗地里搅动风云的大毒|枭,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暴毙在了他的面前。

    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死得丑陋且毫无光彩。

    而在距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牧羊人用手捂住血流不停的腹部,正一边往后退,一边自言自语般地笑道:“你不明白……”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牧羊人的目光涣散而又凌乱,语气里带着一种诡谲的癫狂,“为了解除神的诅咒,这几十年我都付出了什么。”

    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痴迷地望着屏风内十字架上的人影,喃喃出声:“感恩我主,为我钉死在十字架上,用宝血洗净了我的罪孽。”

    早在于成周比出“击毙”手势的时候,于白青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扳机。

    然而,没等他固定射程,再次对准牧羊人的心脏射出子弹,牧羊人已经用背撞上墙,举起手中枪把,将枪口对准了他自己的脑门。

    扣住扳机,牧羊人对着他咧嘴一笑:“那么,永别了。”

    【砰——】

    【砰——】

    密闭的室内再次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整个身躯笼罩在一片浓郁的白色烟雾中,牧羊人从雾气里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对着于白青道别似地挥了挥。

    接着,他在迷雾中转过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白雾之后。

    于白青下意识地屏住鼻息,持着枪三两步冲上前,这才发现墙壁上忽然多了几条方方正正的裂缝。裂缝顶端嵌着一根肉眼难以发现的暗型操纵杆,被两枚子弹打偏了方向。

    额头隐隐冒起青筋,于白青用手使劲推了推面前的暗门,才发现门已经被人从暗道的内部反锁上了。

    他中计了。

    牧羊人刚才那番意图自|杀的举动,实际上只是一种模糊视线的障眼法而已。早在拿枪对准脑门的同时,他就同时抛出烟雾弹,挡住了自己的视野。然后把枪口微微往上移,用射出的子弹触发了墙上暗门的开关。

    “……”

    祷告室里的危机已经暂时消除,一时间管不上牧羊人的死活,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将手|枪塞回后腰,于白青倏地转过身,回到高大的祭台下,一把推开了挡在十字架前的巨大屏风。

    祭台前烛光摇曳,弥漫着一团不明朗的雾气。隔着几层大理石台阶,他看到了那道立于祭台最高处的人影。

    四肢被粗绳牢牢绑在十字架上,手腕和脚踝处青紫一片,身上拖地的白袍血迹斑斑,不知道上面沾着的是谁的血。

    嘴巴里塞着一团湿漉漉的白布,令十字架上的人完全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听到台阶下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那人缓缓抬起低垂的头,用一双深邃漂亮的瞳孔看向了来人。他看起来像是刚刚苏醒,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浅淡不明的雾。

    就在这一刻,于白青终于明白了,牧羊人为什么会如此笃信他的神。

    他居高临下地、认真地望着站在脚下的自己,视野里一点点勾勒出自己的面容,映衬在瞳孔中的摇曳烛光柔和地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一双温柔的眼睛,足以安抚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让自己心甘情愿地陷入其中,献上血肉,活活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知道,自己也同样发了疯,一疯就是一生。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是他重新回到这世间的唯一缘由。

    于白青的双手从没有颤抖地如此厉害过。

    在一步步走上祭台的过程中,他几乎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来到应晚的跟前,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堵住应晚嘴巴的白布,生怕碰疼了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

    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应晚从喉咙深处滚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胸膛开始不住地上下起伏。于白青缓缓俯下身,一只手搂住应晚的腰,让他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肩头,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开始一点点为应晚松绑。

    应晚全程紧抿着唇,将大半个身子倚上了他宽厚的双肩,却在绳结断开,马上就要被放下来时,在他耳边轻轻唤出了声:“哥。”

    于白青停下松绑的动作,心里像是被人用羽毛挠了一下,开口时嗓音既低又哑:“……疼?”

    见男人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应晚用鼻尖碰了碰他冰凉的侧颈,低低补充:“你看镜子。”

    于白青将视线从十字架前移开,这才发现祭台的背后还竖着一扇一人高的单面玻璃镜,从镜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应晚的整个后背。

    后衣领被人粗暴地用剪刀剪开,刻意往下撕开两尺左右的衣料,将他背后那两道翅膀状的电击伤彻底裸|露在了空气中。

    翅膀最中央,靠近椎骨的位置被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创口。血液沿着光滑的脊|线往下淌,蔓延出一条刺目的血痕,最终在脚趾尖凝聚成血滴,落入脚下一樽纯金材质的高脚杯里。

    察觉到于白青用手缓缓扣住自己的后颈,像是想要替自己拭去身上的血,应晚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从喉咙口发出了一句叹息:“哥,不要动。”

    伤口割开的不算大,血液的流速也不算快,每隔几分钟,才有一行浅淡的血迹沿着后背没入大|腿,再缓缓滴落在高脚杯中。

    于白青低下头,发现杯子底层已经盛满了薄薄一层红色液体,但有些奇怪的是,这些血液既没有凝固,也不再是刚溢出来时的颜色,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红。

    凌乱的鬓角全是湿汗,应晚贴近于白青的耳畔,蹭蹭他的下颌表示安慰。

    他这是在告诉于白青,别担心,他暂时还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于白青脸上面若冰霜,却因为小孩刚才的那句“不要动”,没敢立刻动手为小孩止血。

    解开应晚两只手腕上的绳结,让他的整个上半身靠上自己的胸口,应晚在自己肩上缓慢地眨了眨眼,有些苦笑地开了口:“如果我说,血一旦不流了,船上所有的乘客都会死,哥会不会觉得我脑子有病?”

    于白青顿了顿,哑声道:“……不会。”

    应晚像是陷入了犹豫,久久没出声。

    他心里其实知道目前事态的严重性。之所以想和老男人随口开个玩笑,是想让这人不要太过于担心。但看到这人眼睛发红,一副想要杀人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番话似乎只起到了反效果。

    想清楚这一点,应晚靠着于白青的肩膀闭上眼,语气渐渐变得认真起来:“这事说起来其实有些复杂。”

    “哥,你还记得宫津吗?”

    于白青不知道应晚葫芦里在卖的是什么药,但仍然僵硬着回答:“和裕置业CFO,整个事件的第一名死者。”

    “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尸检结果?类似癫痫症状发作,具体死因未知。”

    应晚停顿了一下,说,“他的死,其实和一种特殊的同位诱发死亡模式有关。当时关在他隔壁的那个小混混,是他的——”

    他正要和于白青详细做解释,却没想到于白青已经先一步开了口:“行刑者,我知道。”

    应晚愣住了。

    他没想到,于白青会对“黑庭”内部的这类绝密信息了解地这么清楚。

    见小孩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诧异,于白青轻描淡写道:“SPEAR,红尾鱼,还有牧羊人的一切,关于你的所有事情,于成周都已经告诉我了。”

    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理清前因后果上。只有尽快了解所有的真相,他才能思考出破局的方法。

    刚才屋内的枪声那么响,他不知道小孩对已经发生的一切猜到了多少,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小孩,于成周的尸体现在还躺在距离祭台不到十米外的角落,到死眼睛都没有阖上。

    至于“行刑者”以及相关的一切,他都曾在重生前的那些日子里听“远山”的影子提起过。每一位晋升成为组织高层的人物,都要和互相结对的人留下“行刑者”印记,唯独只有自己,或许因为是于成周的儿子,所以勉强逃过一切。

    又一滴殷红的血滴顺着脚踝往下,“啪嗒”一声滴入高脚杯中。即使应晚嘴里说着没事,于白青也逐渐发现,他的唇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泛白。

    于白青:“别说了。”

    他掩盖不住心中的燥意,想要让应晚保存体力,不要再对自己解释那么多,却无法阻止面前人变得越来越虚弱。

    “……”

    见于白青似乎什么都知道了,应晚眨眨眼,避开了男人炙热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那于成周有没有告诉你,‘寰亚星梦‘号上的所有乘客,都是牧羊人的试验品?”

    于白青的眼皮猛地一跳,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实验?”

    “这艘船上的乘客分为两类,全都被精心筛选过。一类是南美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也就是住在贵宾舱二十六间套房的客人。另一类,就是船上的普通乘客。”

    “这些人在过去几年间,大多都受到过‘黑庭’兴奋类精神药物的影响,牧羊人在安排他们上船前,曾在他们身上植入过Ⅱ型生物化学标记。在上船后,又在船上释放了大量的微量精神类活性气体,导致他们身上的生化标记更容易被触发。“

    “而另外那些游客,则是在参加邮轮上的大型派对时,被牧羊人以派发的纹身贴纸为媒介,让他们的体内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隐性标记。虽然剂量不多,但待在高精神类活性气体的空环境下,也会有致死的可能。“

    话音落下,应晚沉默了数秒,抬起眼与他目光相对:“这是他的最后一场杀人游戏。”

    “而我,”他说,“是他们所有人的行刑者。”

    于白青揽住他腰的手臂骤然箍紧,面色变得愈发铁青:“你体内也有这种标记?”

    “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应晚轻声道,“但不是标记的问题,是我血液里的抗体,标记对我没用。”

    应晚所说的一切,他都大致清楚意味着什么,但将所有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依然还是让人觉得堕云雾中。

    他低下头,用额头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试图将自己的温度渡过去,但所作的一切仍旧像是徒劳,小孩的体温还是在不断往下降,手心凉得惊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于白青的眼底血色尽褪,“目的是什么?”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但仍然无法完全确定。

    生化标记被触发,于成周在自己面前当场暴毙,牧羊人身为行刑者却毫发无伤,这完全说不通。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

    “牧羊人一直想要找到我,表面上是为了供奉他所谓的神,实际上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已。”应晚平静地开了口,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他们当年拿我做了那么多实验,就是因为发现了从我体内提取出来的血清,能够有效缓解‘行刑者’体内的生物化学标记。”

    “但缓解,并不意味着完全清除。”他说,“他要活下去,只有带我走和杀死于成周两条路可以选。”

    “所以昨天,他抽取了我少量的血,先在体内注射了血清。”

    在应晚说出了这条信息后,于白青终于想明白了。

    于成周几十年来一直和牧羊人势均力敌,牧羊人平时完全没有办法对他下手。所以就在刚才,于成周对他开枪的时候,他立刻触发身上的标记,提前杀死了唯一的隐患。

    因为身上已经注射过了血清,所以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亡。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目光同时落上了摆放在地面上的金色高脚杯。

    “这个杯子里被放了乙醇溶剂。” 像是猜出了于白青想问什么,应晚接着道,“行刑马上就要开始了。”

    听到从应晚嘴里说出“乙醇溶剂”四个字,于白青当即变了脸色。

    他低下头,盯着应晚脚底的精高脚杯,看到当一滴血滴落进去,原本逐渐快要凝固的液体表层便又重新开始活跃了起来。

    这种做法,他在上学时课上的“干冰封存”实验见到过。

    伤口刚开始流血时是没事的,随着最早流出来的血开始凝固现象,就需要不断有新鲜的血和即将凝固的血发生化学反应,保持其基础活性。一旦没有新鲜血液注入,干涸的血就会像干冰一样开始在空气中挥发。

    由于应晚血液里本身就有标记,一旦干血里的挥发物质通过室内的通风管传播到全船,他血液里的标记就会产生同位素反应,触发其他乘客体内的生化标记。

    “所以牧羊人想要做的实验,就是等血液开始挥发后,船上那几个他随机抽取,观察注射过血清的实验体能不能存活。至于其他人,都会成为实验的牺牲者。“

    这些牧羊人匍匐在他的脚边,自言自语了一整夜说出来的计划,全部被他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于白青。

    而依据自己现在的状况,只要血液流尽,或者停止输血,两者中任何一种情况发生,都会让干血立刻开始挥发,从而加速行刑的开始。

    应晚能看出来,于白青虽然抱着他不撤手,此刻也正在千方百计地想办法。

    看着老男人紧皱的眉头和阴沉着的脸,他试图再次出声安慰,微微张了张口,说出来的话却是:“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听到他的话,于白青脊背僵了一瞬,随即低下头,在胸前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了一块小小的布料。

    他将布料叠成小块,缓缓放入了小孩的手心。

    “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

    于白青嗓音嘶哑,手心的厚茧轻覆上小孩的五指,又糙又硬,“我找了你很久。”

    他没有说很久到底是多久。

    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跨度太长,以年为计数单位,约莫等同于他的一生。

    打量着手心里小小的边角料,应晚愣了一下,唇角随即扬起了一抹弧度。

    “这样啊。”

    他说。

    能不能活下来,以后该怎么办,他现在全都没想。

    哪怕下一秒死亡就要来临,他现在仍然只想待在于白青的怀里,哪儿都不去。

    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们兄弟俩仍然还是只有彼此,只剩彼此。

    而现在,他已经越过谎言拥抱他了。

    就这样静静过了一会,他察觉到于白青忽然拢紧他的后腰,单手脱下身上的外套,又解开了西装衬衫的领带。

    应晚正要开口发问,就听到于白青在自己的耳边淡淡出声:“血液凝固后开始挥发,大约需要多久时间?”

    不明白于白青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应晚微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半分钟到一分钟左右……怎么了哥?”

    于白青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点了点头。

    没等怀中人反应过来,于白青便从腰间抽出一把迈克恩D38,对准了镜子后面祷告室的玻璃穹顶。

    被于白青用外套盖住头,牢牢护在身子底下,应晚的眼前刚一黑,就听见耳畔传来两道震耳欲聋的枪声。

    将外套悄悄拉开一条缝,他看到整个祈祷室的玻璃穹顶应声而破,掉落在地面碎成了无数的玻璃碎片。

    打碎了祈祷室的所有玻璃舷窗,于白青把枪收回腰间,将自己的领结牢牢系上怀中人的后颈,开始为应晚血流不止的伤口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伤口刚止住血,高脚杯里的液体已经出现了停止反应的迹象,逐渐变了颜色。

    包扎伤口已经用了三十秒,于白青心里明白,他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眼看杯子里的血液马上就要开始挥发,应晚刚准备开口提醒,就被于白青用双手揽紧腰部,整个人扛上了肩。

    察觉到于白青渐渐绷紧身体,用另一只手端起地上的高脚杯,应晚蓦地睁大了眼睛:“于白青,你——”

    他突然反应过来,于白青想干什么了。

    果然,就在下一秒,于白青端起手中高脚杯,仰头喝下了他的血。

    将高脚杯一脚踹入窗外的大海,他用手臂紧紧抱住怀中人的侧腰,从大敞着的舷窗往外跃了出去。

    跳出舷窗的最后一刻,于白青回过头,望了一眼祷告室某处阴暗的角落。

    不知道是在看谁。

    海风呼啸着刮过耳畔,巨大的白色船体正在靠着岸边缓缓驶近。正值中午,岸边警灯此起彼伏,救援直升机倾斜着刮过海面,螺旋桨发出的轰鸣声振聋发聩。

    而两人的正下方,是一望无际的雪白浪花。

    急速往下坠的那一刻,应晚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紧紧环住了于白青汗湿的脖颈。

    他哥就这样抱过他两次。

    上一次带他跳楼,这一次带他跳海。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其实,我的生日还有几天才到(恶魔低语),但还是感谢宝们的灌溉!!

    因为不想吊着大家胃口,让大家心惊胆战的,所以干脆把几章的内容一鼓作气全写完了(?▽`) 预计这个周末正文就完结啦,宝们想看什么番外鸭~

    感谢在2022-04-19 23:57:17~2022-04-22 14:47: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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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3、企定定

    不是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 是一片浓雾。

    于白青朝着前方伸出手,想要拨开挡在自己眼前的重重迷瘴,却发现连同手臂也隐入了更深处,不见踪影。

    他在找一个人。

    这是他脑海里仅存的唯一一个念头。

    他拼尽一切地努力活着, 就是为了找到他, 带他回家。

    可是……

    那个人现在在哪?

    ——那个人是谁?

    太阳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于白青紧锁着眉头, 微微垂下眼, 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件东西, 一把通体漆黑的武器。

    是他自己的配枪。

    他为什么会握着枪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正当于白青握紧手|枪,准备继续往前行时,他听到周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动静。

    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绝于耳,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环境噪音,例如相机按下快门的“咔嚓”声,小鸟站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鸣叫声, 还有一道刺耳而又熟悉的人声, 在所有的声音中显得尤为突兀。

    “老子已经杀了那么多条子, 今天跟你们走, 怎么都是个死。”那人站在雾气中, 对着他嚣张大喊,“做个选择吧, 于队长!”

    那人的话音刚落, 浓雾从于白青的眼前慢慢散开, 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变得清晰起来。

    一切都依旧那么的熟悉, 这是“7.13人质劫持案”的现场。

    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正被老白用枪紧紧抵住太阳穴,站在风中静静地望着他。

    他们中间隔着一条细长的警戒线,明明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却像是隔开了生与死,爱与别。

    于白青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比出了瞄准射击的姿势,高举着枪牢牢对准了对面的劫匪。

    “只要我的手一松,炸|药就会引爆。不答应我的条件,那就他死。”

    “——给你十秒。”

    老白仍然在重复着和从前同样的话语,随着他开始倒数,他的面容突然出现了变化。

    举枪劫持人质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炸|弹狂魔“冚家仔”,变成了样貌温润的于成周,随后很快又变成了白发红眼的路易.斯皮尔。

    时间不断地流逝,老白也一直在变成不同人的脸,口中的倒计时却依然在往下数——

    “八,七,六——”

    闭上双眼又睁开,于白青强行按捺住了心中那股强烈想要扣下扳机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的应激障碍症状再一次发作了。

    正在这时,被老白用枪抵着的应晚突然出声,打断了老白的倒数。

    应晚用一双悲伤的眸子死死盯着他,清秀的脸上泪流满面。

    他的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眼中写满了绝望。

    他说:“……哥,救我。”

    听到应晚的恳求,于白青握枪的手颤抖不止。他刚把指尖缓缓搭上扳机,应晚的脸也和身旁的老白一样出现了变化。一会变成被枪爆|头时鲜血淋漓的模样,一会又变成了在邮轮的俱乐部里,坐在Andrew大腿上满脸意|乱情|迷的神情。

    然而,所有的应晚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一句话:

    【哥,救我】

    【求求你,救救我——】

    听着小孩痛苦至极的痛哭呐喊,于白青绷紧手臂,对准老白的胸口扣下了扳机。

    枪声在耳边炸响,他眼睁睁看着老白缓缓往后仰倒,跌入雾中消失了踪影。而刚获救的小孩则满身是血地走到老白原本站立的位置上,缓缓抬起头,面带笑容地盯着他。

    依旧是应晚的那张脸,嘴角却狰狞地裂到耳根,眼眶里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

    “过来呀。”

    喉咙里发出来的尖锐音调熟悉而又陌生,小孩抬起两只鲜血淋漓的手,对着他张开了怀抱。

    “他们全都死了,没事了。”应晚“咯咯”笑着,对他说,“过来啊,哥。”

    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影,于白青通红了眼,一字一顿道:“你不是应晚。”

    “应晚”歪过头,似乎不太明白于白青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是我,那我又是谁呢?”

    于白青没有回答。

    背后全是此起彼伏的相机快门声,支队同僚们焦急的声音也从对讲机里响了起来,吵得他头痛欲裂,不得安宁。

    “各位观众,警方的谈判结果显然并不乐观,目前正与人质处于胶着状态——”

    “于白青,你在干什么,快把枪放下!”

    听着对讲机里高钧的怒吼,于白青高举着手中的枪把,抬起枪口,稳稳瞄准了“应晚”的眉心。

    “你是我发病时产生的幻觉,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他淡淡开口,“梦该醒了,我要去找他了。”

    下一秒,他扣下了扳机。

    【砰——】——

    “嘀——嘀——”

    “嘀——嘀——嘀——”

    随着提示音响起,心电监护仪上的直线突然往上抬升,渐渐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移开垫压在病人胸前的心电除颤仪,负责抢救的医生惊喜大喊:“有了,起搏信号已出现,心脏开始节律重整!”

    盯着心电监护仪的屏幕看了半晌,围在病床前的医护们同时松了口气,纷纷各司其职,在病床前忙碌了起来。

    抢救成功,他们又从死亡线上拉回了一条生命。

    这是海岸救援队紧急送到医院,要求他们实施抢救的一级急救对象,据说是国际刑警执行部队IFOR的一名高级指挥官。

    病人送来抢救的时候,因为溺水情况非常严重,心跳和脉搏几乎都已经趋于停止了。

    听救援人员在电话里的描述,这名指挥官在被救上岸前,一直用肩膀和手臂托举着另一名已经陷入昏迷的乘客,在海面上等待着救援直升机的降落。

    在等待过程中,他一度因为体力不支和气管痉挛而沉下海面,却一次又一次地高高举起手臂,试图让肩上的人浮出水面。

    直到救援人员爬下舷梯,从他怀里接过那名乘客,他才彻底松开手臂,在水中闭上了眼睛。

    所有在现场参与救援的人心里都清楚,这名指挥官坚持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为了让那个人活下来。

    为病人佩戴好呼吸仪,医护们将病人推出急救室,送回了位于顶层的ICU监护病房。

    ICU病房里有两张病床,躺在另一张病床上陷入深度沉睡的青年,就是被这名指挥官救下来的人。

    为了能让两人醒过来后,第一眼就能看见彼此,他们将两人安排在了同一个ICU病房。

    夜深了。

    病房的值班医生检查完两个病人的各项体征指标,确认一切正常后,便重新回到了门帘内的办公区,开始在电脑上敲打今天的值班记录。

    上传完值班日志,她掀开帘子,正打算出门上个卫生间,突然发现躺在一号病房的那名青年似乎发出了细微的动静。

    她放轻脚步回到病房,看到青年已经睁开了眼睛,微微往右侧过脸,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另一张床上的男人。

    看到有医生来了,他从被子里伸出没有输液的右手,缓缓搭在了床边。

    青年口鼻间还戴着呼吸面罩,没有办法开口讲话,只能对着她缓缓眨了眨眼,像是想要寻求她的帮助。

    绕到一号病床的床边,她微微弯下腰,小声问青年:“你想要什么?”

    呼吸面罩内渐渐覆上一片白雾,青年极其缓慢地动了两下手指,指了指男人的方向。

    还是没有理解青年的意思,医生只能拿出自己的手机,递到了青年手中:“你可以打字告诉我吗?这样我就明白了。”

    接过她的手机,青年微微垂下眼,用余光看着键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一句话。

    拿回自己的手机,她看到备注栏里写着:【I wanna pull his hand. Dr.(我想牵牵他的手,医生).】

    两张病床离得非常近,但中间仍然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在半空中往外伸出手,青年还是只能碰到另一张床的边沿。

    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医生将手机放回白大褂的口袋,接着便转过身,将男人平放在被子上的手臂往左侧轻微移动了一点点,刚好能让青年碰到。

    再次检查了一下输液管的状况,医生对床上的青年抱以微笑,返回了办公区。

    在拉上门帘的前一刻,她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病床上的青年阖着眼睛,脸上的神情温和而又恬静,像是再一次陷入了梦乡。

    他的手搭在另一张病床的边沿,尾指微微弯曲着,和病床上的男人轻扣在一起,像一个圆环。

    是小孩子过家家时的拉钩,许下约定一百年不变,反悔的是小狗。

    也是命运周而复始,环环相扣——

    两人出院的当天,日内瓦专门派来了一个代表团,想接于白青和应晚回总部接受情况质询。

    专机抵达波多黎各,负责接人的干员却在医院里扑了个空。

    住院楼的护士告诉他们,早在今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悄悄办理了出院手续,在医院后门搭乘的士离开了。

    下午一点,圣胡安国际机场。

    两名戴着墨镜,大热天还穿着高领风衣的乘客刚登上飞机,就引起了机上所有空乘人员的注意力。

    他们渐渐发现,一直到飞机关闭舱门准备起飞,头等舱里只有这两名乘客,没有其他人登机。

    等到飞机开始滑行,应晚终于摘下脸上的墨镜,靠在座椅前慵懒地开了口:“难得能单独相处,我就把这趟航班头等舱的票都买了。”

    于白青正在摘墨镜的手一顿:“?”

    “日内瓦那帮老东西派人在医院里安装了窃听设备,每天都想着从我们嘴里套东西。”应晚回头望着他,脸上满是虚张声势的惊讶,“哥难道不知道?”

    于白青:“……”

    他躺在床上昏迷了大半个月,醒过来的时间几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小孩的身上,压根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还有窃听器这种东西。

    现在回头一想,每次难得两个人都清醒的时候,应晚讲话的时候都避重就轻,恐怕就是为了不让国际刑警的那帮高层起疑。

    飞机冲向云霄,头等舱内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于白青察觉到应晚偏过头,缓缓靠上了自己的右肩。

    在昏暗光线下,他听到应晚说:“我已经找到了,牧羊人的下落。”

    “寰亚星梦”号抵达波多黎各港口后,IFOR联合当地警方在附近海域进行了大规模的地毯式搜查。所有登船的乘客名单都能和下船的人逐一对上号,而其中那些身上有纹身,与“黑庭”有所关联的人员也已经被一网打尽,包括几名萨瓦尔警方的高层人员。

    除此以外,IFOR的干员们还在邮轮上发现了两具尸体,一个是国际刑警的前任总督察于成周,另一个早已在冷冻舱冻成干尸的SCIB调查员Andrew。

    所有人里,唯独只有“牧羊人”不见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通过牧羊人在船上留下的血迹进行DNA比对,警方很快便锁定了“牧羊人”的真实身份。

    此人五十出头,具有双重国|籍,在杀死应晚的父母前,曾租下了日内瓦大使宅邸隔壁的豪华别墅,当了应晚家三四年的邻居。

    也正是因为大使夫妇渐渐对邻居放下了戒心,才让牧羊人有了接近应晚,潜入宅邸杀害应晚父母的机会。

    警方原本推测,牧羊人已经混在乘客中离开了邮轮。但在深度调查中,又在邮轮的暗道地板上发现了牧羊人一路上留下的血迹。血迹一路延伸到邮轮负六层的高压炉舱房,门内有一扇船员用来倾倒有害垃圾的舷窗被人为撬开。

    根据这一线索,警方有理由怀疑,牧羊人也像于白青和应晚两人一样,最终选择了跳海逃生。

    牧羊人的腹部受了枪伤,而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在海水中极易引来鲨鱼群。如果照此来推断,那他很有可能已经葬身于鱼腹之中了。

    于白青知道即使生还的几率很小,警方依旧没有放弃调查牧羊人的下落,却没想到那么快就有了消息。

    “他被一艘哥伦比亚的远洋捕捞船救了,但因为在海中受到了大型肉食鱼群的攻击,加上伤口感染,下半身受伤严重,最后只能高位截|肢。”应晚语气淡淡,仿佛在说着什么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和事,“日内瓦方面对哥伦比亚申请了引渡,但由于哥伦比亚当地警方判断他是重度精神分裂症,对于社会高度有害,所以目前仍然关押在哥伦比亚的精神病院里。”

    “一辈子生不如死地活在妄想当中,这远远比死还要可怕。”话音落下,他的唇角终于稍稍往上扬了起来,“你说对不对,哥?”

    听到小孩用天真烂漫的语气就这么宣布了一个人的结局,于白青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肩膀微微放低了一些,想让身旁人靠得舒服点。

    四周的空气静了下来,于白青听到应晚轻声说:“我知道我们逃不了多久,日内瓦的那帮老家伙还是会找上我们,要我们把所有事一件件记录下来,对着调查员来回重复几十上百遍。”

    “但在那之后呢?”应晚顿了顿,继续问道,“哥想干什么?还是想当警察?”

    “……”

    静静沉默了半晌,于白青沙哑着嗓音开了口,“都可以,看你。”

    “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如果你想待在繁市,我们就在那里扎根,你挑一套你喜欢的房子,我们先付了首付住下来。”他闭上双眼,缓缓靠回了头等舱的座椅靠背,“如果你想回日内瓦,我就和上面申请,调任去总部的IFOR工作。”

    “如果你还想读书,我就给你报个辅导班,看看能不能报名参加国内的大学入学考试——”

    说着说着,就连他自己也隐隐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两个人,两辈子,无数次离别。他的晚晚,居然还仅仅只是个二十出头,没上过大学的小朋友而已。

    过了很久,他听到应晚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试探着问出声:“哥,那个——”

    “如果二十四岁才去报考警校,会不会超龄了?”——

    离开繁市去南美赴任前,于白青已经申请退回了警苑小区的单人宿舍。这便导致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就是他带着应晚偷偷返回繁市,两个人却一时间没有落脚的地方。

    到最后,于白青只能临时下载了一个旅游APP,在机场附近找了一家环境不错的酒店,带着应晚先住了进去。

    他知道小孩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倒好几天时差才能缓过来。所以刚住进酒店,他就告诉小孩,自己约了八爪鱼和阮天杰出来见面,让小孩用这段时间好好补上一觉。

    临出门前,看着趴在床上倒头就睡,完全不在意任何形象的小孩,他站在房门口僵了半天,确认小孩已经睡着了,才又返回到床前,偷偷摸摸地在小孩的后颈处落下了一个吻。

    这家伙每天张嘴闭嘴都对他“哥哥”来“哥哥”去的,就是因为打心眼里清楚,无论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一声“哥哥”就能让自己胸中的火气全都烟消云散。

    他已经想好了。

    从今往后,他才不要只当应晚的好哥哥。

    约老同事们出来吃了个午饭,让八爪鱼和阮天杰把自己带回来的证据全部转交给高钧,于白青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的时差也没有完全倒回来,加上刚刚出院,身体还不太吃得消,简单冲了个澡,洗漱了一下,便脱去衣服上了床,侧身搂紧床上的人,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三更,于白青做了个梦。

    他又梦到了那年在红尾鱼的种植园里,小孩脸上戴着“鱼”的面具,脱下外袍,搂住他脖颈的那一刻。

    然而这一次的梦境,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清晰真实。

    温热呼吸贴着耳侧拂过,令他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汗水缓慢地从眼睑处滑下,他艰难地滚动着喉结,抬头仰视着怀中人的苍白锁|骨,听到怀中人发出漫长而又隐忍的低|喘。

    不自觉地绷紧了全身肌肉,于白青猛地睁开眼睛,从梦中遽然惊醒,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眼前也多了一道近在咫尺的人影。

    浴袍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应晚用手抵着他的胸口,在黑暗中缓缓俯下了腰。

    天地间寂静无声,小孩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潮湿的眼眸里蕴藏着无尽的暗涌。

    “哥,你别动。”

    他听到小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尾音微微有些发颤,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刻意为之的喑哑,“……我动。”

    作者有话说:

    我的宇宙无敌最可爱善良美丽的读者老爷们,明天还有一章嗷!希望大家看文开心∠( ??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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