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皎洁的秋日月光下,月芙的目光盈盈如水,带着点小心的试探。
赵恒愣了一下,微微扬眉,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想了想,摇头:“与旁人无关。我只是不想见到无辜的人受牵连。”
四下一片寂静,又一阵清风带来竹林的涛声。
“我明白了,定会将殿下的好意记在心里。”
月芙移开视线,没再追问。
其实她的心里并不大相信他的回答。
在她看来,没有人会仅仅因为一个人是无辜的,就这样帮她。尤其,这其中牵涉的人,还是公主,是他的亲姊姊。
古之圣贤,亦有私心。
至少,她身边的人,不论男女,不论身份,不论地位,都是如此。
当初,杜燕则也曾待她好过。
赵恒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相信,却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再解释。
两人相对而立,又沉默了片刻,月芙才像忽然醒悟过来一样,轻声道:“时候不早,阿芙不敢再打扰殿下,这就先回去了。”
说着,行了一礼,转身退去。
赵恒凝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伫立在原地,良久才离开。
……
长而曲折的走廊间,月蓉心神不宁,不知不觉便偏离了方向,到了一处陌生的便殿附近。
这里没什么人影,只有一两个宫装侍女脚步匆匆地穿行而过,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紫薇殿正殿中的动静,显然离得不远。
宫中的建筑恢宏幽深多曲折,高墙之后别有洞天也是常事,月蓉没有多想,站定在原地,四下观望,想找到回正殿的路。
只是,还未等她辨清方向,却忽然听见一扇半掩的门后传来一道有几分熟悉的女声,似乎正在斥责什么人。
“自家的小郎君,年岁已然不小,怎么不好好管教?进了宫,也不懂规矩,撞倒了我家阿翎便罢了,竟然连贵主来了,也不知避让!”
听见“阿翎”两个字,月蓉才想起来,是梁国公府杜郎大郎的遗腹子,至于方才说话的人,便应当是赵夫人了。
她知道赵夫人一直同沈家不太对付,听方才的话,似乎咸宜公主也在那处,自然不欲多管。
只是,紧接着,就又听见了秦夫人低声下气的声音。
“都是我管教不严,未能看住小儿,这才惊扰了贵主,求贵主看在尚儿年纪还小的份上,宽恕他吧!”
随后,是尚儿带着哭音求饶声。
“求、求殿下,饶恕!”
月蓉吓了一跳,赶紧悄悄躲到半掩的门边,朝里看去。
里面是一处小小的院落,南面一方平静小池,池边的花木间有卵石铺就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有一座二层高的小阁楼。一处树荫下,置了一张石桌并四个石凳。
方才还在紫薇殿中的赵襄儿,正闲闲地坐在石凳上,身边站着盛气凌人的赵夫人。
赵夫人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郎君,乖乖地趴在她的肩头,看起来好好的,一点也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而他们面前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却跪着秦夫人与沈尚母子两个。
尚儿像是被吓坏了,往日总是笑呵呵的小少年,此刻双膝磕在石头上,小小的肩膀不住颤抖,一看就是在拼命忍着哭。
赵襄儿坐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好像根本听不见母子两个的恳求一般。
秦夫人咬咬牙,拍着儿子的后背,又道:“贵主,今日是佳节,如今又是在宫中,想来,是不该把事情闹大的。我知是我家大娘开罪了贵主,我这便替她向贵主赔罪,求贵主万莫牵连家中的其他人。”
赵夫人冷笑一声,正要继续出言讽刺,一直没说话的赵襄儿却忽然开口唤了一旁的侍女过去:“好了,把两个孩子都带下去吧,好好给他们擦一把脸,整一整衣裳。”
两名侍女立刻一个抱着阿翎,一个牵起沈尚,要将他们带下去。
秦夫人惊疑不定地望着公主,似乎不敢信她会如此好心。
赵襄儿笑了一声,懒懒道:“夫人放心,我也不是粗暴蛮横之人,夫人既说,要替她赔罪,我自然就不会将别人牵连进来。”
秦夫人拉着儿子的手一松,在原地呆了片刻,直到儿子已被侍女带进了小径尽头的阁楼中,才慢慢平静下来,问:“敢问贵主,要如何赔罪,才能消贵主心头之恨?”
赵襄儿打量她片刻,示意余下的一名侍女将她扶起来,慢悠悠道:“夫人怎能如此说?我可没说过恨不恨的话,不过是好心,想给沈大娘牵一牵姻缘线罢了,毕竟,她和离的事,说到底,与我有些干系,我心中愧疚还来不及呢。”
秦夫人僵了一僵,又问:“贵主仁厚。只是,大娘非我亲生,她的婚事,恐怕我难以做主……”
“夫人别急着拒绝。大娘不是夫人亲生的,二娘和小郎君,总是夫人亲生的吧?我替她寻的,自然是个好人家,若沈大娘嫁进他们家,不但沈寺丞的官爵能保住,连你家二娘的婚事,和小郎君的前程,也都有了着落。”赵襄儿笑得十分灿烂,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但若你们拒绝了,我敢保证,往后,整个长安城,将再没有沈家的容身之处。如何?”
气氛顿时变得压抑,就连躲在门外偷听的月蓉也感到紧张起来。
半晌,她听见母亲艰难地问了出来:“我明白了,只是,不知贵主说的,到底是哪一家?”
“夫人果然识时务。我方才说的是崔家,定远侯府崔家,沈大娘与崔家的那一位极是般配——”
就在几人都以为她要说崔大郎时,她却忽然又笑了。
“崔相公,崔汲。”
一声吸气声后,空气陷入一片死寂。
连赵夫人都震惊不已。
月蓉一把捂住自己的口鼻,在惊呼声即将脱口而出前,生生地憋了回去。
恍惚间,好像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好”,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满脑子只有公主方才的那几句话。
她下意识后退,慌不择路地寻了个方向便逃开了。
这样的事,应该立刻告诉阿姊。可是……
“若你们拒绝了,我敢保证,往后,整个长安城,将再没有沈家的容身之处。”
公主的那一句话,仿佛一根细细的银针,扎在她的心口。
告诉了阿姊,又有何用?阿姊一定会拒绝。
原本急促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不知不觉,已到了紫薇殿附近,灯火辉煌,丝竹袅袅,热闹异常。
有行过的侍女见她呆立在道上,一动不动,贴心地上前询问:“小娘子,可有事要吩咐给奴?”
月蓉愣愣地看着她,一点点回过神来,露出活泼单纯的笑容:“无事,我只是多饮了两杯,晕了一下,现下已好了。”
侍女见状,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
月芙回到正殿的时候,沈士槐正和一位在礼部任职的宗亲把酒谈笑,而原本沈家人的座上,不见了秦夫人与尚儿的踪影,只有月蓉一个人,端端正正地举箸,小口小口地吃着宫廷御膳。
见到姊姊回来,月蓉笑得格外灿烂:“阿姊,你回来了,快尝尝这道赐绯含香棕,才送上来的,还热着呢。”
她将一碟已被切成薄片的白色糯米糕递上来,又捧起食案上的一小盅蜂蜜淋在上头,动作流畅自然。
月芙伸手接过的时候,低头又看了一眼她身上金红相间的花纹,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白色的糯米糕被棕红色的蜂蜜淋满,显得十分诱人。
“绵软香糯,的确十分可口。”月芙拾起木箸,夹起一片尝一尝,点头夸赞,接着却忽然平静地问,“阿蓉,你方才去哪儿了?”
月蓉捧着小盅的手一顿,瞪大双眼,看着姊姊:“方才阿姊不在,我闲来无事,便在这附近走了走,阿姊怎么忽然这样问?”
月芙对上她无辜的双眼,心底略有几分失望,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回来的时候,见到一个与你身形相像的人,大约是我看错了。”
“这样啊,想来是阿姊看错了吧。”月蓉悄悄松了一口气。
月芙将妹妹的反应看在眼底,却没再追问。
也许,只是因为担心她,才偷偷跟去看一眼呢?
尽管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以妹妹的性子,若当真是因为关心,绝不会刻意隐瞒。可她也曾有事瞒过妹妹,没资格怪妹妹不同她坦白。
譬如自那次在朱雀大街初遇后,她已经两次私下遇见了赵恒……
又过了许久,秦夫人才带着尚儿回到了座上。
沈士槐已有些醉了,见秦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儿子的眼睛也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不由问:“怎么了,不是说带尚儿出去透透气,歇一会儿吗?”
秦夫人勉强道:“没什么,就是方才尚儿走得急,一不小心,撞倒了杜家的那个叫阿翎的小郎君,他身后就是咸宜公主,一个没站稳,又撞了一下公主。”
“撞了公主?”沈士槐吓了一跳,忙上下打量起母子两个,“后来如何?可曾罚了你们?”
秦夫人还未回答,尚儿却先说了:“没有,公主饶恕了我,让人带我去擦了脸,还赏了我两盘点心。”
沈士槐惊异不已,想起方才在御座前,咸宜公主步步紧逼的模样,他简直不敢相信,她会如此轻易就放过此事。
“公主可曾为难夫人?”
秦夫人的脸色还有些白,闻言也不想多解释,只是摇头:“没有。”
沈士槐越发不敢相信,正待细问,旁边的小女儿忽然说:“阿父,我有些困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被这样一打断,沈士槐才察觉时辰已晚,的确该回去了,遂也不再急着发问,带着一家妻儿,起身离席,往宫门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