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背叛
◎等秋芜知道了这些,会怎么看他呢?◎
兴庆宫, 太液仙居。
元烈躺在铺着黄稠被褥的御床上,四周被一盏盏明晃晃的烛火围绕着。
豆大的烛火不住摇曳,映在他圆睁的浑浊眼眸中, 显出几分狰狞可怖。
“别怨我, 咱们的两个孩子,我会好好抚养……”
“你就这么走了,想要我记一辈子吗?”
“毒妇……把她逼死, 你这辈子亦不得善终!”
“你生的那个逆子!孽障!朕要杀了他!”
他被梦魇缠身, 仿佛已失了理智,笔挺的身子在床榻上不住挺动, 像一尾从水里捞出行将窒息的鱼。
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将他唤醒。
近来颇受他宠爱的魏美人就站在几步外的两级阶下,低眉顺眼, 温柔无害, 却像根本没看见在床上挣扎的元烈一般,只是冲站在屏风之后的女人轻声回禀。
“请娘娘放心,今日的丹药已给太上皇服下,这半个月来, 一日也不曾落下。”
屏风之后,谢太后看着那一道不是挣动的影子,冰冷的脸上带着一种解恨的、扭曲的笑容。
那个冷落、责怪了她大半辈子,让她一直活在怨恨与不甘之中的男人, 终于已经再也没有用处了。
先前, 元穆安当太子时, 她还存着用元烈这个还年富力强的皇帝牵制他的念头, 好逼着他听话些, 娶了她的堂侄女谢颐清。
如今, 元烈已然禅位, 元穆安更是将谢家连根拔起,让她的兄长谢柘流放边地,让她这个曾经的皇后颜面尽扫,迟迟未被尊为太后,直到成了满朝文武的笑柄,连礼部官员们都看不下去时,才在姗姗来迟的圣旨下得到了太后之名。
再留着元烈,如过去一般让他锦衣玉食地活着,不过是给她徒增伤悲罢了。
嫁给他以后,她没有过一天安心的好日子,积攒了近三十年的恨意,总要有发泄的那一天
既然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就没必要再留下来了。
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再没有一点权柄的时候,元烈仍旧死不悔改,此刻脑袋昏沉、不住发梦,还是念着当年自缢而亡的陈氏。
既然这么念着那个女人,何不早些去见她?
谢太后冷笑一声,默默欣赏着元烈被乱梦纠缠的萎顿模样,好半晌,方道:“你做得很好。明日起,丹药再加一颗。”
“贱人!都是你的错!你和你父亲逼着我娶你,这都是你应得的!”
床榻上的元烈又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厉喝。
魏美人眼皮都没掀一下,只是冲谢太后垂首:“妾谨遵太后懿旨。”
谢太后满意地点头,吩咐身后的几名宫女和太监看好太上皇,随后转身离去。
屋外,夜色晴好,皎洁的月光下,呼啸的北风都有种让人觉得和暖的错觉。
高高的台阶下,除了华丽的肩舆与七八名等候的太监、宫女外,还有一个人。
深紫的朝服,修长挺拔的身躯,年轻俊朗的面庞,正是元烨。
眼见谢太后从正殿中出来,他不似从前一般紧张地低头躲避,而是表情严肃地上前两步,恭敬地弯腰,叉手行礼:“给母后请安。”
谢太后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随即挥手,淡淡道:“是九郎啊,起来吧。”
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她缓步登上肩舆,待被抬起,朝清宁殿的方向平稳前行时,方将元烨召至近前,低声问:“我让你做的事都如何了?”
“儿已照母后的吩咐,与金吾卫取得联络,凉州至京城一路的官道上也都埋伏了探子,随时将路上的消息传回来。”
元烨走在肩舆的一侧,与谢太后之间只隔了三四寸的距离,嗓音刻意压低,少年人独有的沙哑在夜色中显得阴郁不已。
庶子与嫡母,从前分明水火不容,如今却因为共同的目的而悄悄走到一起。
若是放在两年前,元烨只怕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样一天。
他从前将元穆安当初最信任的兄长,一心以其为楷模,哪怕知晓这辈子都无法像他那样大权在握、登临天下,也总想着自己努力一些,兴许有一日能得到他的认可。
只是,他差点忘记了,这位三皇兄是个弑杀兄长、逼退生父的大逆不道之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真心对他这个孤弱无势的弟弟呢?
是他倏忽至此,才让秋芜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抢走。非但如此,元穆安还把她弄丢了!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定是元穆安不曾珍惜的缘故。
他恨透了,既恨秋芜的背叛,更恨元穆安的抢夺。
如今,连元穆安的亲生母亲谢太后都已下决心除掉自己的亲儿子,他这个庶出的弟弟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他知道谢太后挑中自己的缘故。
他是太上皇的第九子,拥有名正言顺的身份与血统,同时亦是唯一一个还留在京中的皇子。
重明门宫变以后,元穆安以雷霆手段寻衅将四皇子与五皇子废为庶人,六皇子与八皇子早夭,余下的七皇子则身有残疾,早就被送往南方封地颐养。
只有他这个最年幼的九皇子尚堪一用。
更重要的是,他是婢女所生,背后毫无根基,无力与朝中的那些世家大族抗衡,谢太后需要的正是个听话的傀儡。
这一切,他都心知肚明,并毫不在意。
不论如何,他只有先登上那个位置,将来才有徐徐图之的可能。
“不知母后是否还有吩咐?”
谢太后将脑袋轻轻靠在肩舆后头的靠枕上,恍惚了一瞬,方道:“你做得不错,这几日只沉住气,莫让旁人看出端倪便好。等到了那日,我自会命人给你传信。”
她是个母亲,此刻亲自与旁人合谋要杀害自己唯一的骨肉,到底还是会有一丝不忍与心软。
可是一想到元穆安冰冷无情的眼神,和这一两年里铲除谢家、将她逼至忍无可忍的行径,便又硬下心来。
三郎是她的孩子,可同时也流淌着元烈那个薄情寡义之人的血脉,一门亲父子,有些秉性总是改不了。
他既然对她这个亲生母亲无情,那就怪不得她无义了。
“儿明白。”元烨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神情,恭敬地垂首应答,随后行礼告退。
……
边地的驿站中,元穆安正捧着小小的麻布包裹,瞪眼望着面前已经关上的屋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又一次被毫不留情地赶出门来,他终于不再像先前几次被拒绝那样感到恼怒、错愕,只是有几分无法避免的失望而已。
他叹了口气,低头打开手中的麻布包裹,看见里面的做工粗糙、歪歪斜斜的小木剑和小木枪,愣了愣,随即露出会心的笑容。
这一看就是那两个孩子亲手做的。
不过是顺手指点他们一番罢了,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样一番心意。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与暖意从心田间流淌而过。
他很少能在别人身上感受到真正的善意。
父母、兄弟、亲族、臣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与伪装。
反而是这样普通的百姓,生来平凡,淳朴真诚,一点点小事亦会铭记在心。
而秋芜也与他们一样,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仍旧善良真诚。
所以,她失踪的时候,毓芳殿的小宫女们会因此难过;所以,尽管只在凉州逗留了一年,但她离开的时候,仍旧有那么多人对她依依不舍。
其实不论在哪里,她都能过得很好,一点也不需要他的庇护。
他失落地摇摇头,将麻布重新包好,转身回自己的屋去。
这时,等在暗处的一名护卫悄然出来,跟着他转进门去,压低声音回禀:“主子,京中传来新消息。”
说着,他将袖口藏着的一枚小小竹筒递过去,又道:“刘统领方才派人往四处探查,果然发现附近有人盯梢,想必这一路皆已被布置了探子。”
元穆安“唔”一声,没有多言,只是打开手中装了密信的竹筒,就着烛火快速浏览。
路上有没有探子并不重要,这本就是他能料到的事,因此马车里坐的仍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一名替身。
重要的是京城中的情况。
如密信中所说,近来京中几处城门看守的金吾卫陆续有几次人员变动,看似是寻常的调动,但几次放在一起看,就能稍稍寻到一些端倪。
除此以外,这几日亦有数百名从荆州来的田舍郎陆续进京。这些人入京的缘由大多是投靠亲眷,可据底下的人说,他们进城后,并未急着寻找所谓的亲眷,而是在各个旅舍中暂时住下,每日在闹市之处四处游荡,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寻常囊中羞涩的田舍郎。
这些人显然是带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入城的。
由此可见,他们打算趁着圣驾入城以后再动手,也不知是不是要效仿他当年在重明门的那一出请君入瓮。
“陛下,是否要派人清理路上的探子?”那名护卫问。
元穆安将看完的信举至烛火边,见其一点点化为灰烬,方吩咐道:“不必全数清理,只捉一两个即可,不打草惊蛇的同时,亦不让他们起疑。至于京中——”
他顿了顿,仿佛有些犹豫,随后才道:“路上的护卫之职交给秦衔,让刘奉先带一队人回京,布置好人手。”
那名护卫领命,很快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留元穆安一个人在屋里出神。
朝中有人要谋反,趁着他出京的这段时日暗中布置,这些他都一清二楚。
唯一难办的,是其中牵涉到的人。
仅存的骨肉至亲,终于让他走到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的地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内心早已麻木不已。
可现在,他忍不住想,等秋芜知道了这些,会怎么看他呢?
她会不会也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又或者,她仍旧站在元烨那一边,从此恨他一辈子?
不论是哪一种,他都一点也不想面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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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觉得谢清颐和女主哥哥可以有真的男才女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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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还有得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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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看了什么又好像啥也没看哈哈哈哈哈哈】
【节奏好慢】-
完-
第82章 机会
◎至少没有再直接拒绝。◎
第二日一早, 天微微亮,秋芜才起身梳洗,秦衔便已派了人来告诉她, 说接下来他要亲自负责圣驾回京途中的防卫, 只怕无暇照顾她,便先派人来知会一声,让她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若有事, 便让下人去寻他。
这一看就是元穆安的安排。
秋芜不知元穆安为何要这么做,充满疑虑的同时, 只能猜测此举另有目的。
她让来人带了口信给秦衔,说她一切都好, 让哥哥不必挂念, 只管当好差便可。
等用过一碗胡麻粥,吃过几口胡饼,下人们也已准备好车马,一行人出门, 预备继续上路。
驿站外,除了他们的车马,还多了一道身影。
元穆安穿着那身熟悉的麻布衣服,戴着遮去半张脸的斗笠, 正笔直地站在一旁。
寒冷刺骨的北风自侧面呼啸而过, 将他的袍角吹得翻飞不已, 猎猎作响。
明明是个身姿挺拔的英俊郎君, 登临天下时, 挥斥方遒, 气势非凡, 可是孤身一人站在茫茫隔壁黄沙之中时,仍旧有种寂寥单薄之感。
秋芜一眼看见他时,忍不住有几分恍惚。
当初那个纵马奔驰于大江南北,拯救无数平民百姓的意气少年,也渐渐染上了风霜。
她有时会想,自己已近二十的年纪,在民间已是个要被邻里乡亲议论嫁不出去的娘子了,却一直没想过他。
他其实也已年近二十七了。民间百姓家的郎君多十六七岁便成家立室,皇室之间稍晚些,但也都在及冠之前便定好了亲事。
如他这般,一直没有成婚,即便几经波折,各有缘由,也显得格格不入。
哥哥说,他许了她皇后之位。
她很难想象,身为天子的他,迟迟不婚,定已被许多大臣上疏劝谏,若当真执意娶她,将来又会受到朝野上下怎样的激烈反对呢?
“芜儿?”
元穆安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见她只顾出神,停在半道止步不前,不禁上前两步,疑惑地开口唤她。
“怎么站在这儿不走了?”
秋芜回过神来,看他一眼,摇头道:“没什么。郎君怎么还在这儿?”
元穆安眼神黯了黯,答道:“我留下来,这一路与你同行。”
他说着,伸手替她打起马车的帘子。
胡大将架子上的杌子取下来搁到地上,随后牵紧缰绳,看着分明是个身份不凡的贵族郎君,哪怕落魄了,也应当有几分傲骨,此刻在小娘子面前,却莫名显得有些卑微,让他这个下人都有些看不下去。
秋芜皱了皱眉,没有立刻登车,而是上前一步,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问:“郎君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元穆安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只是想趁着回去的这一路与你多些相处的机会罢了。待到了京城,只怕你又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秋芜咬了咬唇,看了看四下广阔而荒芜的漫漫戈壁,留下一句“随你”,便踩着杌子上了马车。
元穆安松了口气,很快跟在她后面也上了车。
秋芜自坐定后,便开始闭目养神,似乎打定主意不理他。
元穆安倒是没再觉得局促,只是如常地坐在一边,待马车一点点行上官道,朝东南方向去后,便时不时掀开车帘朝外看一眼。
“如今是腊月,天冷,否则,这样的塞外景致,倒十分适合下车骑马。”
秋芜掀了掀眼皮,瞥见他那边被掀起一角的车帘外以灰黄为主色的广阔景致,抿着唇没说话。
元穆安得不到回应,亦觉无妨,只是回忆起一年多以前,在京城郊外行宫的那个夜晚,继续自顾自地同她说话。
“你不喜欢骑马吗?”
这是个问句,秋芜沉默片刻,到底没有继续忽视他,摇头道:“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哦。”元穆安应一声,回想着那一晚的事,心底怅然,“我记得在西岭的时候,我带你骑马,你看起来并不欢喜。”
“是啊。”秋芜此时也不再将话藏在心里,他既然提了,她便自然地说出来,“若当初郎君是真心想带我骑马,想教我骑马,我怎会不欢喜?”
元穆安静了静,只觉明白了她当时的心境。
那时,他只是拿夜里带她出去一趟当作消遣,以此来取悦他自己罢了。
“今日我是真心的。”他放下车帘,转头认真地看着她,诚恳道,“我想带你骑马,也想教你骑马,等你学会了,将来再去行宫时,咱们一道打猎去。”
秋芜望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眸,没有说话,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西岭的夜色。
空旷的草场,低垂的夜幕,璀璨的星辰,如梦似幻。若当真敞开心怀,纵马奔驰,的确快意。
她能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层层坚冰正在不知不觉中融化。
元穆安没有信口开河,当日夜里,在驿站投宿之时,他处理完一日的事务后,便吩咐隐在暗处的侍卫准备了两匹马。
他不便用自己的坐骑,亦无法替秋芜挑出一匹适合初学的小马驹,只能让人尽量找性情温顺的母马来。
第二日一早,秋芜一出驿站,就看见胡大几个正站在元穆安的身边,围着那两匹骏马说着话。
“这是在做什么?”秋芜整好衣襟,上前问。
胡大笑嘻嘻道:“娘子,奴等正说呢,袁郎也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这两匹马,说是能带着路上一道走,正好,旅途枯燥,娘子若是疲乏,趁着正午日头好,风也小的时候下车骑马也不错。”
元穆安冲她笑笑,指指其中一匹身量稍小的马,道:“这匹马性情温驯,你若喜欢,可以试一试。”
秋芜看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儿,知道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答应过她的事,一定会做到。
“不早了,哥哥他们定已走了,咱们虽不必追上他们同行,但也不能落得太慢,还是快些赶路吧。”
她没对元穆安的话有所回应,对胡大他们说完后,便直接上了车。
元穆安静静看着她,没有勉强。
一路上,他有时陪她一同乘坐马车,有时则下车骑行。旅途虽枯燥颠簸,他却一点不显疲倦。
反观秋芜,因马车不时颠簸,她整个人都有种快要散架的感觉。
回京城的路与来时的不同。
来时,京城附近的官道平坦宽阔,随着往西北方向的深入,方渐渐崎岖颠簸起来,由易渐难,尚能承受。
但去时,却是直接走塞外黄沙漫漫的荒凉道路。驿站与驿站之间间隔甚远,若稍慢些,便要在外露宿,因此每日马不停蹄,不敢有片刻懈怠。
两日下来,秋芜就觉得浑身筋骨酸乏,不论在车里垫多少软垫,都会被车座、车壁撞得散架了一般。加之车中逼仄,摇晃之间,更让她不时觉得反胃恶心。
元穆安一直观察她的模样,见她的确承受不住,便又问一遍,是否要下车骑马。
秋芜犹豫片刻,没再拒绝,趁着晌午时分,取出羊皮水囊饮了两口水,带脑海清明后,便想下车骑马。
只是,她到底只在西岭由元穆安带着骑过一回,早已生疏,一时间,双脚踩地,望着与她头顶高度齐平的马鞍,踟蹰片刻,方攀着马鞍,按照记忆里的方法跨坐上去。
还没坐直,马鞍便晃了晃,随后,元穆安便也翻身上来,紧挨着她身后坐了上来。
“你做什么?”
秋芜紧抓着马鞍不敢松手,只能微微侧过脸警惕地质问他。
“我来教你。”元穆安伸出双臂,环绕过她的腰侧,一手拉上缰绳,另一手则覆在她攥着马鞍的手背上,安抚一般轻轻拍了两下,“你还不会骑马,我不能放你一个人上来。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
不等秋芜回应,他转向一旁的胡大等人,道:“你们且行便是,我们在前方等着你们。”
说完,他喝了声“坐稳”,随后夹紧马腹,松开缰绳,纵着马儿撒开蹄子,飞速向前奔去。
“啊!”
秋芜猝不及防地惊呼一声,上半身左右晃动,有种要跌落下去的错觉。
幸好元穆安一手牢牢托住她的腰身,这才帮她稳住身形。
钉着蹄铁的马蹄踏在地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所到之处,俱激起一阵漫漫的尘土,若非秋芜早有准备,戴了挡风的面纱,恐怕要被这阵沙土呛得涕泪横流。
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亦让人难以忍受。她穿的胡服厚实,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透风,可露在外的指尖和额头仍旧能感觉到那种刀割一般的寒意。
元穆安扶着她的腰身,俯身凑近她的耳畔:“别怕,放松些,一会儿适应了便好。”
秋芜暂时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点头,尽力让自己狂跳的心放松下来。
果然,片刻后,她便适应了周遭的沙土与冷风,试着抬起头,眺望眼前广阔无垠的天地,竟渐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胸开阔与畅快肆意。
原来这就是无拘无束,驰骋于天地间的感觉。
她忍不住笑了。
“你看,若因害怕便总是不敢尝试,会错失多少景致?”这么久,元穆安终于在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在她脸上看到这样放松的,发自肺腑的笑容,忍不住有几分感慨,“芜儿,有的事,也许没有你想的那样艰难。”
秋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在驰骋之间,问:“郎君又想说什么?”
元穆安又莫名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道:“我自然与先前一样,只想让你跟我回宫,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秋芜没急着回答,迎着寒风闭了闭眼,眉宇之间,仿佛有一丝轻微的松动。
元穆安越发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郎君,你教我骑马吧。”
她仍旧没有答应。
元穆安一阵失落的同时,又安慰自己,至少没有再直接拒绝,如此,应当也算给了他一个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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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83章 坦诚
◎若九弟出了事,你……会怪我吗?◎
二人纵马并未有太久, 不过一两刻的工夫,将胡大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以后,便寻了个地方暂时停下歇息。
秋芜虽也被马颠了, 但因透了气, 身心舒畅,一点也不觉得疲累,在道边走了片刻松乏筋骨, 很快便恢复精力, 再坐上马车时,已不再觉得疲乏无力。
接下来的几日, 她每日都趁着晌午时分,抽出些时间, 跟着元穆安一道骑马。
最初的两天, 元穆安都像第 一回那样与她同乘一骑,带她感受旷野的风光与纵马的欢畅,待她完全适应,不再害怕后, 便向她讲解要领,试着让她独自骑行。
骑累了,二人便在道边歇下,等着落在后面的胡大他们。
一路上骑马, 难免靠得太近。
元穆安正当壮年, 有时情难自禁, 忍不住凑近了想吻秋芜的脸颊。
秋芜自然要抗拒, 只是抗拒的同时, 偶尔也会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阵发软, 连腰都直不起来, 若不是被马颠着,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下去,迫得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撑住自己。
好在元穆安有分寸,亦费尽心力克制着自己,每每在她拒绝不满之前,便自觉退开,独自消解,这才能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很快,秋芜便学会了独自骑马,尽管技艺不够精湛,却已不再需要与他同乘一骑。
没了亲近的机会,他心中颇有些失落,但见她骑马时,眸光熠熠,神采飞扬,少有的生动活泼,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开朗了许多,又觉得不论怎么忍耐都是值得的。
在他面前,她很少有这样放松自在的时候,他珍惜这样的机会,更打心底里希望她以后都能这样毫无负担地与他相处。
不知不觉中,他们行过兰州,沿渭水东去,进入岐州,只要出岐州,南向跨过渭水,便要临近京城。
元穆安每日与心腹们消息的往来越发频繁,情绪也跟着一日比一日低沉,尽管面对秋芜时,尚能显得自如,但有时一转身,原本柔和的眼神便会迅速冷却下来,漆黑的眼瞳间仿佛凝了一层寒霜,令人胆寒。
秋芜自觉了解他的脾性,哪怕他有意克制,她也很快就察觉他的变化。
她隐约能猜到这与他近来一直假装受伤的事有关,随着他们离京城越来越近,有些事恐怕已经近在咫尺。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二人朝夕相对,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内心的坚冰消融得更快了。
远离京城的元穆安,身上少了许多伪装与戒备,没了过去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抬头直视的气势。
他会尽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以平和的态度面对她和她身边的人,也会时时照顾她的情绪,不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甚至还会试着敞开心扉,一点点将自己过去的经历、所思所想向她坦白。
他说起过当年带兵在大漠深处行军遇上大风沙,差点丧命的事,也说起过少时学骑马时不慎坠落,被拖行数丈远,划破整个后背的衣物,差点被碎石扎进后脑的险情,亦说起过后来在行军途中,偶遇水患,他带着人帮忙抗沙袋加固河堤,得到当地官员的感谢,却差点被有心人利用,歪曲成有意结交朝中官员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从不曾向别人提起的往事。
她就是再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变了许多,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一点也不会顾及她,只将她当作闲时消遣的他了。
可是,他近来的心事涉及朝政,她不该问,更没有资格过问。
尽管心防已经松动,但她始终无法真正放下顾虑。她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变化,会不会只是一时的,只是因为远离京城,暂时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才能如此放下架子,又或者,会不会时间久了,他感到倦怠了,便又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也不知元穆安是不是猜到了她的顾虑,一路行来,再没有问过她能不能答应跟他回宫的话。
横渡渭水的那一日,秋芜跟着元穆安先行骑马,来到河边,望着结了薄冰的河流如一条银缎一般,横亘于广阔平坦的土地上。
这一段正是河道最窄处,不过三五丈的距离,中间还有几处泥沙沉积而成的小沙洲,因此,不必乘渡船,更无须泅水,只需骑马涉水而过便可。
等胡大他们赶上来的时候,二人下马,将缰绳拴在河边一块巨石上,让两匹马儿低头饮水。
“芜儿,”元穆安沉默片刻,望向京城的方向,忽然开口,“若九弟出了事,你……会怪我吗?”
这是他闷在心里许久的话,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他终于忍耐不住,问了出来。
若是从前,做任何决定之前,只要于大局有益,能稳住朝堂,他都不会犹豫,更无须询问任何人。
可是,此事事关元烨,他知道元烨在秋芜心里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即便他对此一直心存芥蒂,隐隐嫉妒着元烨,还是必须事先向她坦诚。
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既然说过以后都会好好待她,就没理由再瞒着这件事,就是再难开口,也必须告诉她。
总好过事后再让她知晓真相,将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再度推远,直至再也无法弥合。
“九殿下……”秋芜喃喃一声,不禁有些恍惚。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京城前,元烨已再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毫无心机的少年,与她之间的关系亦已破裂,这一年来,她很少想起他,此刻骤然提起,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元烨只是个毫无根基的皇子,他会出什么事?元穆安这样问,难道是在暗指京中即将发生的变故与他有关?
想到这儿,秋芜一个激灵,也顾不得避讳,直接问:“郎君,是不是九殿下做错了什么事?”
有容才人的恩情在前,又有十年的朝夕相处在后,其中的感情并非几次争吵就能抹杀,提起元烨,她仍旧会感到心软。
元穆安见她的神情间有毫不掩饰的担忧,原本就悬在嗓子眼的心往下坠了坠,迟疑一瞬后,缓缓道:“他私下勾结了我母亲,意图除掉我,再取而代之。”
四下无人,只有薄冰下的水流声与耳畔拂过的冷风声回荡不休。
“郎君……”秋芜惊愕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此话当真?是否已有了确凿的证据?”
“已然查实。”
此种细节,元穆安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言简意赅地说出这四个字。
秋芜亦无须多问,便知事情已确凿无疑。
元穆安向来习惯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此次布下这样大的局,必是已有了万全的把握,她实在无须怀疑。
况且,此时的他已是登临天下的一国之君,再不是刚以宫变逼迫太上皇让权时,地位不稳的太子。
那时的他忌惮下面几个与他一样流着皇家血脉的亲弟弟,现在的他却没必要再将毫无根基的元烨视为眼中钉。元烨本就是他用来向天下人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的棋子,他又怎会急着赶尽杀绝?
只是,想到离开前,最后一次见到元烨时,他阴沉郁结,全无少年意气的样子,她忍不住有些愧疚。
“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见得会与郎君生出这样的嫌隙……”
想当初,尽管元穆安打心底里看不上元烨,但至少愿意做些表明工夫,而元烨更是一心敬仰元穆安这个兄长,将他对自己的好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感激不已。
若不是她瞒着他与元穆安暗通款曲,这兄弟二人兴许仍旧维持着兄友弟恭的状态。
元穆安闻言,皱了皱眉,道:“与你何干?若不是你,他——”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若不是秋芜,他不见得还会留下元烨。尽管他当时的确想着要在皇室子侄中挑一个出来,好好护着,以扭转宫变给他带来的恶名,可那个人并非一定要是元烨,从旁宗子弟中挑反而更加安全。
他本想说,若没有秋芜,元烨兴许早已被他除去了。
可是,方才那一瞬,他忽然不想在秋芜面前提及自己残忍冷酷的一面。
“他本性如此,即便不是因为你,将来也不见得能安于闲散亲王的身份。”
他不喜欢秋芜这般为元烨感到愧疚,以前如此,现在也一样。若秋芜当真会因为元烨而对他生恨,他觉得自己一定难以忍受。
秋芜经他这样一提醒,愣了愣,慢慢回过味来,察觉到元穆安的不快,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娘子,袁郎,奴等来了!”胡大情绪高涨,一边挥鞭,一边扯着嗓门喊。
元穆安像是不敢再听到秋芜替元烨辩解,或是责怪自己的话,在她开口前,先转身行到拴马的巨石边,解下缰绳,牵着马过来,道:“走吧,先渡河。”
秋芜张了张口,眼见他默不作声地翻身上马,也没继续说,而是先跟着上马,跟在他的身后,朝结了薄冰的河面行去。
元穆安虽情绪低落,却仍旧随时注意着她。
他骑马走在前面,一边仔细脚下,一边回头告诉她哪儿要当心,哪儿不能踩,哪儿要防着马蹄打滑,丝毫不敢懈怠。
一直到彻底渡过那一片河面,才暂时松了口气。
他低垂着眼,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似在安抚马儿,又似在安抚自己。
秋芜静静看着他,方才的震惊与伤感也渐渐平复下来,见胡大他们还未到河边,方轻声道:“我非圣人,自无法对众生一视同仁。可若他当真犯了滔天的大罪,郎君要依律处置,亦是情理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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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会不会故意受伤想让阿芜心疼毕竟他搞事业还是可以的应该伤不到他不愧是狗男人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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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84章 牵制
◎以秦娘子来牵制秦衔。◎
原本表情淡淡, 似乎有些情绪低落的元穆安怔了一下,随即猛地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过去。
“芜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芜深吸一口气, 在心里斟酌着话语,慢慢道:“郎君方才说得不错,他之所以走到这一步, 兴许是早在冥冥中就已注定的, 与旁人无关。诚如郎君所想,我的一直对他心怀愧疚。阿耶和阿娘在世时, 一直教导哥哥和我,受人滴水恩, 以涌泉报。容才人于我是救命之恩, 我更应当竭尽所能地替她完成遗愿。我怜九殿下少年丧母,因而过去总想多照顾他些,但是非曲直,我辨得清。”
谋逆之罪, 素来最为君王痛恨。
若能如元穆安那般,在朝堂上与他两位兄长旗鼓相当,在军中的威望更是一骑绝尘,在大多数人眼里, 本就是众望所归, 最后以一场宫变, 用最小的伤亡与变故夺得大权, 不曾伤及普通百姓, 于大燕而言, 方能算是幸事。
但元烨, 他涉世未深,在朝中毫无根基,即便一直跟着太傅读书,这一年来兴许渐渐能办差了,但在政事上,仍旧算不上有建树,如此一位皇子,很难服众。
就是真的侥幸夺得大位,只怕也只会引起更多人的野心,将好不容易才恢复安宁的大燕再次搅得战火纷飞、四分五裂。
可是,说完这些,秋芜忽然呆了呆。
她一直觉得元烨少年丧母,过得孤苦无依,理应得到旁人的关心与体贴,却忘了元穆安一点也不比元烨好。
他与谢太后之间,隔阂颇深,母子两个过去就相看两相厌,到如今,谢太后勾结外人,要害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子……
而元穆安却半点未在她面前表现出对谢太后的失望与伤心。
她不禁心中一软,目光柔和地看向元穆安:“郎君,你……”
那边的河面上,胡大“嗬嗬”的驾马声和车轮碾破薄冰,涉水而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元穆安触及她难得的温柔表情,不禁心神一震,漆黑的眼底飞速闪过一线润泽的水光,嘴唇也跟着极轻地颤了颤,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他忍了忍,掩去眸光中的闪烁,哑声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很快,胡大他们赶了上来,搓搓手,笑呵呵道:“总算过来了,那冰碴子碎了溅在手上还怪冷的!”
秋芜问,要不要休息片刻,三人直摇头:“还是快走吧,到了驿站再休息才安心。”
一行人遂回到官道上,继续前行,于日落前抵达此行途中的最后一个位于司竹园的驿站。
此地位于京城西南面,距离京中不过数十里。
……
兴庆宫中,元烨站在谢太后的身侧,仔细听着底下一名才赶回来的探子禀报这几日打探来的消息。
“……似乎有所察觉,羽林卫的刘统领从数日前就已不再负责圣驾的护卫,转而隐在暗处,已经拿下了好几个咱们的人,不过,应当没能审出什么来。”
那名探子熬了整整两日未曾合眼,此刻站在阶下答话时,嗓音嘶哑得仿佛开裂了一般。
高处的二人皆像毫无察觉一般,无动于衷。
他们更关心的是接下来的请君入瓮能否顺利实施。
被抓的那几人的名单他们方才已看过,都是死士,遇事即会想法自尽,应当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身为天子,半途遇袭亦是常事,先前在凉州城中的刺杀,就有传言是吐蕃所为,想必元穆安即便抓到了人,也会先往外敌身上想。
元烨沉思片刻,道:“刘奉不在,眼下负责防卫的是何人?”
那探子答:“是跟随圣驾入京的凉州折冲都尉秦衔。”
“秦衔?”谢太后挑眉,冷笑一声道,“倒也是他的心腹。不过,此人出身平民,凭着他的一力提拔,才走到如今的位置,身后却毫无根基,不足为惧。”
元烨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赞同。
不过,面对强势的谢太后,他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委婉道:“母后所言极是,此人虽在沙场上得了不少军功,但归根究底,亦有投机取巧、运气极佳的缘故在,的确不足为惧。不过,依儿对陛下的了解,事关自身安危,绝不会掉以轻心。”
谢太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但因元烨的态度十分恭敬,这才没有发作,只淡淡道:“你想怎么办?”
元烨想了想,道:“秦衔暂代刘奉之职,便是羽林卫的统帅,届时当履行指挥之责,若能将他牵制住,则上下指令不通,方能令咱们事半功倍。”
他说着,转身又问那名探子:“我记得,先前传回来的消息说,秦衔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此次也跟着他一道回京来了?”
“是,秦娘子带着几名家仆,远远地跟在圣驾之后。秦都尉对她十分关心,每日早晚都会派人过去看望。”探子答道。
“母后,儿以为,咱们不妨就从这位秦娘子身上下手,以秦娘子来牵制秦衔。”元烨听罢,将心中的盘算向谢太后道出。
谢太后蹙眉沉吟片刻,点头道:“你看着办吧。各处城门可都准备好了?”
元烨连忙拱手道:“从今夜开始,值守的人便都已换做咱们的人,届时,以哨箭为号,鼓楼击鼓,各处城门便会迅速关闭,弓箭手亦已准备好,随时埋伏在各处,定万无一失。”
“好。”不知是不是因为最后关头即将到来,亲生儿子将被自己设下的圈套害死,她保养得宜的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本就有些刻薄的面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只要能成事……”
元烨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默默低下头,不再言语。
底下那名探子却莫名感到脊背发凉。
……
司竹园驿站中,秋芜才就着杂役们送来的热水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的衣物,扫去一身的尘土,便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芜儿,是我。”
元穆安低沉的嗓音隔着门板传来。
秋芜不似先前一般充满戒备,不愿开门,而是道了声“稍候”,便起身快步行至门边,抽走门栓,将门打开。
“郎君怎么来了?”
元穆安扬了扬手中的食盒,道:“这是晚膳。”
他说着,有些忐忑地笑了笑,眼神往屋里飘一下,仿佛在告诉她,他想进屋,与她一起用膳。
秋芜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片刻,迟疑地看一眼他手里的食盒。
他提着食盒的那只手因连日来的风沙严寒而泛着一层不正常的红,关节处略微肿胀,将泛红的皮肤撑开,干燥的纹路似乎随时都会撕裂。
她盯着看了片刻,忽然想到他的这双手。
这双手,平日看起来白皙修长,如玉一般精美,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长在锦绣堆里的天潢贵胄的身上,合情合理。
可是,她却知道,他那一双手,表面看来光洁无瑕,实则手心里却粗糙不已,甚至在虎口处、掌根处还有两块可怖的伤疤。
那都是曾经的险境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心酸不已。
“多谢郎君。”她垂眼低声应了一声,随后,在他紧张的目光中,慢慢朝旁边挪了两步,让出一个恰可容一人通过的入口。
元穆安双眸发亮,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随即克制住满溢到脸上的笑容,一闪身进了屋,生怕她反悔重新将他赶出去似的,飞快地转身关上屋门。
“还热着,快吃吧。”
他将驿站准备的吃食一一取出来,摆在食案上。
一碟腌瓜,一盘炙羊肉,几块蒸饼,还有一碗温牛乳。
再简单不过的食物,与许多百姓家里的吃食也相差无几。
元穆安未露出半点不满或是嫌恶的神情,而是先一步坐下,将牛乳推至秋芜那一侧:“这个是温的,先喝了吧。”
接着,拾起勺与箸,将热得发烫的蒸饼一块块分开散热,又拿过那一碟炙羊肉,将羊肉仔细地撕成大小适宜的条条块块,再推到秋芜面前。
两人上一次这样相对而坐,同桌而食,还是在凉州的都尉府中。
那一次,元穆安也试着认真替她布菜。不过,那回,他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甚至因为是第一次这般放下身段照顾她用膳,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今日,他将不再发烫的蒸饼递到她的面前,将才分好的小块羊肉夹进她的盘中时,都显得自然无比。
秋芜默默注视着他的动作,拿过一块蒸饼,咬了一口,随后便将余下的推回去,轻声道:“郎君也吃吧。”
短短一句话,听得元穆安窝心不已。
“好,好。”
他见她已喝完牛乳,这才给自己也拿了块蒸饼,就着羊肉和腌瓜吃了起来。
“我不会公报私仇。”
待两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他忽然开口。
秋芜捧着茶盏的手一顿,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元烨的事。
她没有抬头,只是斟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我信郎君,郎君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这一回,元穆安没再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而是低着头闷声笑了出来。
那种低沉的,带着点颤意的笑,听在秋芜耳中,竟莫名有几丝哽咽的意味。
“芜儿……”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你果然一直都知道我。”
杯中茶是晚膳前便泡上的,此刻只是温温热,他捧起茶杯,饮了一口,待平复下情绪后,方慢慢收敛神色,冲秋芜严肃道:“明日,咱们就要靠近京城,入城前后,恐要生变,你千万记得跟紧我,我身边有暗哨在,能护你我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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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85章 坠落
◎别怕,我在呢。◎
事关安危, 秋芜没有半分迟疑便点头答应了。
这一日,元穆安被她的变化搅得心神俱震,情绪变化仿如波涛翻滚, 不时汹涌着拍打他的心防。
眼见一直以来的冷静镇定就要被打破, 他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让秋芜不快的举动,不敢在她屋里久留,又嘱咐几句后, 便提着重新收好的食盒转身离开。
这一夜, 因为即将发生的大事,更因为秋芜的转变, 他兴奋得难以入眠,静卧在黑暗中, 都能清晰地听到心口砰砰跳动的声音,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另一边的秋芜更是如此。
她虽然一向谨慎,但鲜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候。唯独在面对元穆安时,瞻前顾后, 顾虑颇多。
今日,她流露出几分柔软与接纳的态度,本是情不自禁,到夜深人静时冷静下来, 又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可惜, 这时候, 七娘不在身边, 她找不到可以倾诉心事的好姐妹, 哥哥亦不在身边, 她更没了能寻求宽慰的主心骨, 只好自己怀着心事,惴惴地入睡。
还是等这两日的大事过去了,再从长计议吧。
第二日一早,秋芜起身洗漱时,走在前面的秦衔便又派了手下的人赶来查看她的近况,见她一切都好后,便传了几句话给她,让她一切小心为上。
她知晓事关重大,自不会怠慢,连声答应,用过早膳后,便与元穆安一道,乘车赶路,朝京城的方向行去。
胡大几人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仍旧与先前一样,说说笑笑,累了便喝几口水润润嗓,接着便放声唱一曲凉州的山野民歌,很快又能将大伙儿的情绪提上来。
这一路,一直到晌午,他们停在道边暂时歇息,以干粮充饥的时候,都没遇上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他们与前方秦衔领着的大队人马也拉近了距离,路上更是见到许多来往的行人、车队,有的急着赶路,匆匆经过,有的与他们一样,停在道边,或席地而坐,默默啃着干粮,或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秋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方圆数十丈内的人,发现有好几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仔细想来,正是曾经在元穆安身边出现过的亲卫。
他们平日并不常在外人面前出现,还是这段日子里,秋芜无意间看见元穆安趁着四下无人时,与他们短暂交谈过一两回,方能认得出来。
此刻,他们打扮成要入京行商的商人,掩在往来的各个队伍之间,看起来毫不起眼。
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秋芜收回视线,不知怎的,越是平静,越是觉得不安,待一转头对上元穆安无声的,带着安抚的目光时,方稍稍安心。
胡大和另外两个仆从坐在一旁,一人手里捧着一块干硬的胡饼,就着水大口咀嚼,同时含糊道:“一会儿就能进城了,可得先到各处去看看,找个合适的宅子才好。”
秦衔在京中并无住所,这次回去,必与上次一样,只能住在驿馆中。
但他日后要到兵部任职,就必得在京中置一处府邸,即使不必像那些世家大族一般占地广阔、气派恢弘,也须得整洁宽敞,不能显得寒酸破败。
他是皇帝一手提□□的臣子,若过得不好,丢的是皇帝的面子。
“嗯,咱们从他乡来的,也不识京城的行情,若是有当地的内行来给咱们指指路就更好了。”
说完,三个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了什么,齐刷刷将视线转向元穆安。
元穆安一愣,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只以眼神表达疑惑。
这一路行来,他们几人之间又熟络了不少,相互之间也没太多芥蒂。
胡大笑嘻嘻道:“袁郎,奴没记错的话,您是京城人士吧?”
元穆安挑眉,道了声“是啊”。
另一人也凑过来,满含期待道:“那便好了,既是京城人士,袁郎定知晓奴等该去哪儿替都尉和娘子打听宅子!”
元穆安惊愕地等着眼前正巴巴望着自己的三人,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的确是京城人士不假,但他从十三岁起,就一直在各地奔波,后来回到京中,又隔三差五受命到地方办差,再后来,当了太子、皇帝,更是日日在宫中,每回出去,都有手下的人安排好一切,匆匆来去。
脑中虽有大致的京城地势分布图和各城门、护城河河段防卫图,可他哪里会知晓到哪里去置办宅子?
就连出宫见秋芜,都是让刘奉和康成去办的。
他忍不住侧目去看秋芜,却正对上她唇角含笑,好整以暇的表情。
“京城与凉州不同,城池广阔,适宜居住的地方实在很多,一时半刻也说不清。”他只好整了整神色,装作十分内行的样子,一本正经道,“待入了城,再细细说与你们。”
胡大等人不觉有异,听罢只愣了一下,便觉得很有道理,纷纷点头:“也对,到底是都城。”
“听说光人口就有数十个凉州城那么多呢。”
“还是先进城再说更好。”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就说起了别的事。
元穆安见状,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再度对上秋芜促狭的目光,一阵脸热,仿佛十分羞愧,可心里却又高兴极了。
这可是秋芜第一次有同他开玩笑的意思,尽管只是一个眼神和一个笑容,却看得他甜蜜极了,甚至觉得这样的尴尬十分值得。
原来在喜爱的人面前,就连稍稍出丑都会不再是一件让人不快的事。
他假意屏息凝神,收敛双目,余光却不住地往她那边瞟,偏偏她亦时不时看过来。
两人就这样悄无声息、若有似无地以眼神相互纠缠着,渐渐生出一线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愫。
就在这时,行在他们前面数百丈的秦衔那支队伍已经来到大大敞着的西城门处。
尽管整个队伍有数千人之多,但因城门附近已被提前清道,前后空空荡荡,畅通无阻,因此他们的通行格外顺畅,不出一刻,便已全数入内。
秋芜远远地看着,不知为何,垂在厚实衣袖下的手悄悄攥紧。
元穆安的眼中亦闪过一线暗芒,随即拍了拍自己被枯草碎屑沾染的袍角,以此向四下隐在行人中的护卫们传递讯号:
暂时按兵不动。
照他先前的部署,一直在前面的队伍里假扮他坐在马车里,从头至尾未曾路面的那个替身,就是诱他们出手的诱饵。
而城里的一切,也早就提前布置好了。
谢太后和元烨自以为掌握了金吾卫的一半兵力,又用各种手段从荆州调来了近万人,埋伏在城门附近的各个巷道里,只要圣驾一进城,便能如探囊取物一般万无一失。
殊不知,在回京之前,他已事先交代秦衔,从凉州军中抽调万人,其中一半分批先行入京,另一半则一路行在御驾之前,每到夜晚,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一部分原本护卫着御驾的羽林卫,这些羽林卫则乔装改变,在原本驻守京中的羽林卫的策应下悄然入城。
一路下来,超过八成羽林卫和数千凉州军已先行埋伏在京中,再加上方才跟着秦衔进去的那数千人,他们的兵力比谢太后与元烨手中的更多五成。
更重要的是,刘奉和秦衔二人早已制定了入城之后,明暗两线齐动,内外呼应配合的法子,预备在半个时辰内就将逆贼全部拿下。
他要做的,就是在城外等待城内传来的消息便可。
“外面风大,还是上车去歇一会儿吧。”出于天生的警惕,元穆安不敢放松,以极其自然的语气对秋芜道。
胡大赶忙拍拍沾了干粮碎屑的手,起身小跑着来到马车边,替秋芜掀开车帘。
秋芜上了车,等帘子放下,又从窗户里稍稍探出头去,见元穆安就在离她不过三五丈的地方站着,这才放下心来,微微斜着身子枕在软垫上。
然而,还未等她的后背完全靠上去,后头原本只是不是有人行近、经过的宽阔道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
紧接着,几支相隔不远的队伍里,二十余名打扮成普通田舍郎的汉子同时从被骡子拉着的几辆板车上跳下来。
他们头顶用黑色的巾子裹着头发,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麻布衣裳,脚上踩着草编的鞋,此刻个个露出凶神恶煞的冷厉表情,顿时令一张张皮肤粗糙、其貌不扬的脸显得狰狞可怖。
“上!”
不知是哪个厉喝一声,这些人几乎同时从板车上铺的稻草底下抽出兵刃。
有弓箭,有刀剑,还有被斩了一段变短的红缨枪,铜与铁制成的尖锐顶端将冬日的阳光也映得森寒不已。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周遭的百姓看得目瞪口呆,呆了一瞬后,不约而同地仓皇奔逃,引起一阵骚乱。
元穆安心中一凛,下意识朝秋芜那辆马车看去,想往她身边走,可脚步还未迈出去,又迅速被理智拉了回来。
难道他失算了,谢太后和元烨早已知晓他的谋划,在城外做了一个局中局,直接将他杀了?
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万千头绪,最后化成一个坚定的念头:成王败寇,若真失算,他认了,只是不能牵连秋芜。
想到这儿,他收住脚步,站在原地,抽出自己的佩刀,随时准备应对扑上来的歹人。
他身边的那些暗哨亦应声而起,奔至他的周围,迅速缩小包围圈,预备替他将这些人抵挡在外。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们却并未朝他们这边来,而是齐齐朝着离他们三五丈的马车飞奔而去。
那是秋芜的马车!
胡大三人分站在马车旁,惊恐不安地看着眼前的变故,吓呆了一般定在原地,直到被横在眼前的刀剑上闪过的寒光晃到了眼睛,才猛然反应过来,哆嗦着挡在马车前保护秋芜。
可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家丁,未曾见过这般阵仗,又只三个人,势单力孤,还未推搡几下,就被那些围过来的人制住。
眼看他们已接近马车,胡大凭着本能抬腿,猛地踢在拉车的马后腿上。
本就因周遭变故而躁动不已的马儿顿时吃痛,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就往前狂奔,一下便冲出这些歹人的包围。
“芜儿坐稳!”
被护卫们保护在正中的元穆安想也不想,一面高声提醒秋芜,一面大喊一声“让开”,拨开身边的护卫们,迅速跨上歇在道边的自己的马,使劲挥鞭追赶上去。
歹人们见目标逃走,也纷纷要抢夺周遭行人的马,想要赶上去。
好在,元穆安的那些护卫已明白他们的意图,一个个精准地拦在他们面前,很快便拖住了他们的脚步。
另一边,秋芜坐在已然偏离道路,正剧烈颠簸着飞速行进在凹凸不平的沙石地上的马车里,双手死死抓着车窗的窗框,才勉强稳住身子,不被马车的震荡甩出去。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慌乱不已,心口狂跳,幸而在元穆安的事先提醒下,早已料到有事要发生,这才没完全乱了方寸。
然而,拉车的马儿失了方向,正朝着一片山林飞奔而去,路上的乱石枯木越来越多。
车窗的帘子翻飞舞动,冷风裹着飞沙走石袭进车里,打在她的身上,疼痛不已,攀在窗框上的两只手的手背更是被刮擦得鲜血淋漓,又冷又痛,近乎麻木。
马车的车轮、车架更是因为不断碰撞地上大小的石块和枯萎的树桩而几近散架。
眼看小小的马车已快支撑不住,她的双手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这时,后面的元穆安终于赶至近前,渐渐与马车齐平。
他目测着两边的距离,试图更接近马车一些,好探身将马儿勒停。
可山林就在眼前,一排排光秃秃的树干屹立着,其中的间隙几乎不可能由着马车通过。而要勒住马儿,则还需一段更长的缓冲距离。
情急之下,他当机立断,不再试图拉停马儿,而是从自己的马上轻轻一跃,直接跳到马车的车框上。
“郎君!”
秋芜在车内看到他的举动,顾不得想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只直到凭着本能喊他。
“别怕,我在呢,一会儿我让你松手时,你便松手,知道了吗?”元穆安无暇回头看她,赶紧提着腰间的长刀,用力砍着连接马匹与马车的绳索与木套。
他紧张得额头直冒冷汗,一下下猛力挥动的双手也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意。
经历过无数场大小战争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紧张急迫的时候了。
可是,他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却镇定无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秋芜原本快跳出嗓子眼的心忽的就落了回去。
她透过翻飞的车帘看着挡在她身前奋力挥动长刀的身影,眼眶一阵泛酸。
很多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少年郎,那个拨开夜色,如天神般降临,一面护着她,一面挥刀赶走偷袭打劫的敌军的少年郎,似乎一点点鲜活起来,与眼前这个身影悄然重叠。
这么多年了,她清楚地知道,他一定已经改变了许多,可是,总有什么东西,一直存在着,历久弥新。
“好。”她紧了紧抓在窗框上新血淋漓的麻木的双手,用一种镇定无比的声音说,“郎君,我不怕的。”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马车上的绳索与木套终于被彻底砍断,马儿挣脱背后的累赘,越发快地奔进山林。而马车则在离第一排树木只有两丈的地方骤然减速。
与此同时,元穆安大喝一声:“松手!”
秋芜应声放手,接着,整个身子便被一阵无形的强大力量往前甩,一下甩出车外,腾空而去。
毫无支撑的感觉让人一阵恍惚,下坠的时候,更是无法控制的心悸不已。
秋芜忍不住闭上双眼,等待着即将席卷而来的剧烈疼痛,甚至是头破血流、四分五裂。
然而,在落地前的那一刻,一双有力的手臂牢牢环住她的腰,将她猛地压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一只宽厚的手掌则同时垫在她的脑后。
疼痛如期而来,却远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剧烈难忍。
原来,是元穆安紧紧抱着她,一个翻身,以她在上,他在下的姿态触地,借着巨大的冲力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直滚出去好长一段距离,才彻底停下。
就连停下的时候,他也还是垫在底下的姿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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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肯定重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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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86章 势去
◎我不离开,不是因为愧疚。◎
不远处, 京城的西城门内,秦衔领着大队人马,沿着笔直的街道, 不紧不慢朝直通兴庆宫的主街丹凤大街行去。
他身披铠甲, 手持红缨枪,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表情肃穆, 看似并无异常, 可直视前方的同时,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街道两侧一条条小岔道上的情况, 双耳更是警惕地聆听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道路边,一处不起眼的民居的大门开了半扇, 一张平平无奇的男子的脸从里面露了出来。
秦衔的目光从那张脸上扫过, 不曾有半点停留,拉着缰绳的那一只手稍稍松开,抚了抚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枪头上的红缨。
后方的城门距整个队伍已有数十丈的距离,随着他们的行进, 正变得越来越远。
而等在丹凤大街上迎接圣驾的文武百官则变得越来越近。
城门之下,原本纹丝不动地站在两侧看守的侍卫们也不知是得到了谁的命令,齐刷刷小跑至巨大的门扇后,迅速将城门关上, 随后背对城门, 面向城内, 做出防守之姿。
城楼之上, 一支哨箭划破天际, 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仿佛是引燃爆竹的火花一般, 下一刻, 城楼上、巷道中便涌出成百上千手持兵刃的军士,就连前方通往丹凤大街的入口处都被一队斜刺里杀过来的数不清的人马阻隔住。
在这些穿着属于地方军的甲衣的军士中,元烨骑着马,背着弓,在后头踱着,冷眼旁观。
从四面八方泳过来的人像个巨大的水桶,将秦衔等人团团包围,紧紧困住。
御驾上盖着明黄色绸缎,绣象征帝王的十二章纹,在白日的光辉下格外显眼。
这些人目标明确,不与护卫御驾的将士们缠斗,而是试图利用两边的巷道,将被围的队伍从中截断,直插御驾。
护卫御驾的都是凉州军,虽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在战场上真刀实枪拼出军功来的军士,但那都是在面对外敌的时候,此刻在恢弘而神圣的京城,遇到这样的突袭,纷纷有些反应不过来。
好在,秦衔身为统帅,丝毫未显出慌乱的样子,很快就让他们镇定下来。
他岿然不动地坐于马上,环视四周,大喝一声:“列阵!”
站在后方的元烨冷笑,扬声道:“秦都尉,这附近都是我们的人,莫负隅顽抗。我惜你是难得的文武全才,若此时弃暗投明,我定保你无虞!”
在他看来,正中的御驾已被他的人团团包围,犹如囊中之物,要取元穆安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然而,秦衔只是淡淡扫他一眼,沉着的眼中丝毫不见慌乱之色,一转头,便冲某个方向举起红缨枪,喝一声:“出!”
元烨眉心一跳,不禁眯了眯眼,四下环顾,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他本就年轻,稚气未脱,方才说那一番话时,虽鼓足了劲,却怎么也掩盖不了气势上的单薄与不足,此刻见对方毫无反应,恼怒之际,更泄露出自己的毛躁。
与他站在一边的荆州军亦是如此。
自元烈登基后,荆州的历任军政官员便都与谢家有关。有些是谢家子侄,有些是谢家近亲,有些则是谢家门生。
出自陇西的谢家,在这二十多年里,已经将家族的势力重心渐渐移至荆州一带。
然而,荆州位于大燕腹地,虽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可这十年来,中原日渐太平,鲜有战事,荆州军除了偶尔剿匪、赈灾外,几无用武之地,将士们日常操练日渐松懈,实战经验亦少得可怜,突然被调入京中,面对这样的场景,都有些不知所措,一旦发现元烨有一点点迟疑、紧张的状态,必然也会受到影响。
有一部分人的动作明显变得迟钝起来,听到秦衔的那声“出”后,更是下意识朝四下扫视。
这时,道路的两侧,一间间相连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破旧民居内,大门几乎同时打开,数不清的军士从里头快步奔出。
他们个个全副武装,表情肃穆,目光坚定,士气洋溢,用极短的时间,便穿插进外围的叛军之中,将其分割成小股势力。
元烨在后方看着这些仿佛从天而降的兵马,心猛地往下一沉,顾不上别的,赶紧大喝:“元穆安逼退先帝,弑杀兄长,打压功臣,是为不仁不孝不义,不配为天子,今日,谁能取他项上人头,他日必封侯拜相!”
此话一出,原本生出惧意的荆州军顿时又振奋起来,离御驾最近的那几十人忽然不要命似的杀出一条路来,直逼御驾。
眼看他们已杀至马车之下,其中一个更是攀着车辕登了上去,元烨心头狂跳,捏着缰绳的手忍不住紧攥成拳,只等一击成功。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忍不住瞥一眼一面以红缨枪抵挡周遭叛军的秦衔,见其仍旧面不改色,仿佛并不担心御驾受袭,不禁背后一凉。
果然,还没等那人掀开车帘,里头一直没动静的人忽然伸出一只手,先一步掀开车帘。
一道敏捷的身影从中跳出,稳稳落在车辕上。
他穿着只有皇室子侄才能穿的云龙暗纹圆领袍,身量修长挺拔,与元穆安有七八分相似,可偏偏那张染了风霜,看起来已过而立的脸,与元穆安毫无关联!
他手里握着长长的佩刀,游刃有余地挥动几下,很快就将已袭上来的几名叛军砍倒。
身边的凉州军亦簇拥上来,与他一起奋战。
叛军们都没见过天子真容,不知眼前的这个只是个替身,仍旧前赴后继地试图杀过去。
可元烨看到这一切,却像被人当头一棒一般,脑中一阵一阵嗡嗡直响。
“他在哪儿!”元烨感到胸腔间的空气被急剧挤压,整个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原本挺得笔直的后背也忍不住微微佝偻,怒吼道,“元穆安,他在哪儿!”
周遭的叛军起初还未反应过来,仍在挥舞着兵刃,片刻后,方明白过来,眼前这个穿着云龙暗纹袍的人根本不是元穆安!
这时,丹凤大街上,一阵声势浩大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刘奉带着近千羽林卫精锐赶到。
元烨原本骑着马留在叛军背后,有大批人马掩护,此刻后方有人偷袭,不出片刻,就被围在其中。
他本对今日的行动势在必得,只以为能效仿当初的元穆安,用他的办法将他拿下,谁知,不过小半个时辰,情况便反转至此。
“拿下!”刘奉一声令下,十名羽林卫护卫应声而上,三两下就将元烨擒住。
元烨心有不甘,被制住时,仍旧不住挣扎反抗,眼看自己大势已去,忽然目光一闪,大声呼喊:“众将士听着,太上皇与太后已有废除天子的旨意,莫被奸人蒙蔽,速速弃暗投明!”
秦衔冷冷望着他,等他说完,回道:“听闻太上皇在太后的‘悉心照料’下,日益病重,已卧床不起,如何还能有废除天子的旨意?到底谁是奸人,不言自明。”
元烨到底年轻,气势本就不足,节节败退之下,显得气急败坏:“秦衔!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早已派人出城捉拿你那个才找回来的妹妹,若不想她出事,你最好识时务!”
他捉拿秦衔的妹妹,本是为了事成之后,逼秦衔投诚,谁知形势剧变,只得此刻就说出来,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听到“妹妹”二字,一直镇定自若的秦衔终于微微色变。
他双眉拧紧,愤怒地瞪着元烨,眼底有无法克制的害怕。
秋芜是他唯一的弱点,让秋芜跟在队伍后头,他自己先进城将事情料理完,就是为了保护她不受伤害。谁知,这些人还是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他身在城内,不知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就感到担心,生怕秋芜真的出事。
“秦都尉,城外亦有我们的人在。”刘奉看出他情绪的变化,出声提醒。
秦衔深深地呼吸两下,努力将脑中的弦掰回来,这才恢复镇定。
没错,元穆安为人谨慎,凡事都会力求毫无破绽,即便已经知悉叛军的动向,也不可能毫无防备地留在外面。
“九殿下,”他感到胸腔充盈着难以宣泄的愤怒,忍不住策马穿过混乱的人群,在被人七手八脚制着的元烨面前停下,咬牙道,“阿芜曾对我说,她对你心中有愧,只盼你将来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我看,她的一片好心,真是完全错付了。你才能不足便罢了,连德行亦有亏损,实在不值得她挂念。”
元烨被他这一番没头没尾的话说得莫名其妙,错愕地看着他,一瞬怔愣后,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颤声问:“你在说谁?你妹妹?她是谁?”
秦衔沉声道:“秦家父母乃是我的养父母。我本姓俞。”
俞,是秋芜的姓。
……
城门外,官道附近的山林边,元穆安忍着浑身上下被震碎了一般的痛苦,动了动手指,摸了摸被他牢牢护在胸口的后脑勺。
“芜儿?”他唤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嗓音有轻微的颤抖,“你怎样了?”
趴在他身上的秋芜动了动,等惊吓过后的僵硬过去后,急忙起身,生怕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们就停在几株树干底下,冬日的阳光穿透光秃秃的张牙舞爪的树枝,铺开在元穆安的身上。
他仰躺在地上,那张英俊白皙的脸庞上被划了一道一指长的血痕,几滴比米粒还小的血珠从伤痕中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下去时,融进细密的冷汗,刺眼不已。
原本朴素却整洁的麻布衣裳被地上的大小碎石划得破烂不堪,灰黄的尘土沾得到处都是,衣袍底下的左腿更是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无力地搭在一块凸起的圆润石块上。
“郎君!”
秋芜看清楚他的样子,不禁惊叫一声,想扑上去抱住他,可才伸手,又恐触到他的伤处,只得颤抖着握住他的一只手。
元穆安捏捏她的指尖,轻声道:“别忙,先说你怎样了,有没有受伤?”
秋芜被他问得眼眶一酸,眼泪登时如清泉一般汩汩涌出,一滴滴砸在他的手掌间。
“都这时候了,郎君还问我!”
从马车上那样摔下来,哪怕有元穆安护着,翻滚的时候,仍旧免不了被坚硬的地面与凹凸的碎石弄伤。
此时,她的一边手肘与后背亦隐隐作痛,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这样的情形下,她哪里顾得上自己,只担心元穆安的情况。
“我能站能坐,哪里会有事?倒是郎君,你、你怎这么不要命?郎君的命比我的命贵重多了……先忍一忍,他们、他们就快过来了……”
她说着,抹一把脸上的泪,抬头看不远处的官道。
歹人虽凶恶,到底不敌训练有素的天子护卫,这会儿功夫,大半歹人都已被制服,腾出手来的几名护卫发现了这边的情况,正骑着马迅速朝这边来。
“你哭什么。”元穆安看着她落泪的样子,混沌的脑海里一阵甜,一阵苦,“你的命与我的命一样重要。况且,不会有事的……我来救你,就是想让你愧疚,你看,你果然为我哭了。你对元烨有愧,所以一直挂念着他,以后,你也欠了我的,就不会再离开了吧?”
他尽力装作轻松的样子与她开玩笑,可秋芜的眼泪却流得更多了。
她知道他这么说只是想让她心里不必有太多负担。
明明可以让身边的护卫出手,可他一点犹豫也没有,就那样奋不顾身地追上来救她。
危急之下,人多是凭本能行事。
他方才说,她的命与他的命一样重要。
若是从前,她一定不敢信这样的话。但今日,她深信不疑。
身为天子,必定惜命,可他愿意以身为盾护着她,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你不用这样。”秋芜忍着哽咽,垂眼望向他的脸庞,温柔的眸中含着清澈的水色,“我不离开,不是因为愧疚。”
元穆安的神情呆了呆,漆黑的眼中随即迸发出震惊的狂喜。
……
兴庆宫,清宁殿中,谢太后身披朝服,端坐在高座上,面无表情地闭着双眼,紧抿的唇瓣形成一条平直的细线,搭在扶手上的两只手正紧紧地攥着,泛白的骨节和轻微的颤抖显示出她压抑的怒火。
阶下左侧还摆着一张矮榻,榻上垫着柔软的垫子,一边的角上还搁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暖炉。
这是她让人替谢颐清准备的坐榻。
可是,此刻榻上空空荡荡,原本该舒舒服服坐在上面的谢颐清正跪在阶下,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姑侄二人沉默相对,仿佛在怄气,又仿佛在等着什么。
“四娘,你既然猜到了,我便不瞒你了,眼下正是最后关头,你一向懂事,难道真的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添堵吗?”谢太后的牙关紧了又松,似乎用力忍下了一口怒气,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冷冷扫向底下的身影。
谢颐清垂着脑袋,神色黯然,轻叹一声,摇头道:“姑母,颐清并非有意找茬,只是实在不想见姑母错上加错,走到再难挽回的那一步。”
她是前天入京的。入京当天,顾不得连日奔波的疲倦,当即便更衣梳洗,入宫求见谢太后,却被谢太后以近来不适,不便见外人为由挡了回去。
她左思右想,越发觉得事情不对,遂于昨日再度求见,这一次,不论谢太后如何拒绝,她都等在宫门外,不愿离开。
从白天等到夜晚,最后不惜跪在宫门外,这才等到了谢太后松口,让人打开宫门,引她入宫。
可入了宫,她仍旧见不到谢太后。身边的太监告诉她,再过一日,太后自会召见。
就是这一句,让她笃定,这一天里,必会发生大事!
她不顾礼仪规矩,避开往来的宫女太监,总算绕到清宁殿,见到了谢太后,冒着被狠狠责罚的风险,直言相劝。
只可惜,谢太后素来偏执自负,哪怕是一向亲近宛若亲生女儿的侄女,也难以劝动。
“四娘,我待你不薄,堂兄亦是你的亲生父亲,生你养你,于你恩重如山,而三郎——他不但辜负了你,让你成了京中闺阁娘子们口中的笑柄,还害了你父亲,害了谢家一门,这样的人,你为何还要帮着他?”
谢颐清忍不住叹气,跪在地上的双膝酸痛不已,刺激得她无法再保持克制,斟酌措辞。
这两年里,她日日礼佛,时常布施,双膝早已在日复一日的跪拜中变得脆弱不已。
“姑母,颐清不孝,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颐清成为旁人的笑柄,是因为姑母与父亲的一意孤行;父亲和谢家一门落到如今的下场,亦是咎由自取。”
她的声音变得冷漠而平静,仿佛根说的根本不是自家的事,听得谢太后一阵错愕,瞪大眼睛震怒地打量她。
“你疯了!”谢太后惊叫一声。
谢颐清抬起头,目光炯炯地对上她的视线:“姑母为何不想想,连颐清都能猜到的事,陛下当真会一无所知吗?陛下是什么样的性情,姑母身为母亲,定比任何人都清楚。”
谢太后一怔,被尖锐的仇恨蒙蔽的双眼有一瞬间的清明。
是啊,即便母子多年失和,她仍旧知道,她那个儿子是多么谨慎细心的一个人……
“我……”
她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
这时,一名太监从外头扑进来,伏跪在地上,惨声道:“娘娘,外面、外面来人了,是刘统领……”
谢太后唇角一颤,喃喃道:“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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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好好养伤赶紧伺候好女鹅比女鹅大这么多可得好好对我女鹅听到没小声bb其实本来还挺想看修罗场大大之前女非男c看着很过瘾总觉得女鹅只体验过一个男人亏了感觉元烨要是设定成年下小狼狗也很带感(doge)但大大已经设定了1v1就算啦】
【所以快要完结了吧,期待下一章嘿嘿】
【要和好啦】
【真心不知道这谢家是怎么发展成权贵的】
【
【男主他妈真是从头到尾没拎清过】
【dd】
【太后因为太上皇的执念造成了自己的执念,可两个人的执念只造就了孩子们的悲剧,说起来无论是狗子的两个哥哥还是他的弟弟们都是悲情人物,最过分的还是太上皇,自己无能要靠女人来夺取江山,也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人,还导致自己的孩子们自相残杀,自己装作一副深情的样子缅怀过去,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第一】-
完-
第87章 回宫
◎我会试着更坦诚一些。◎
城外的官道上, 天子近卫们迅速捉拿住突袭的刺客,随即赶至山林边。
元穆安躺在地上,一只手的手背上已被地面磨地血肉模糊, 那条被扭曲的腿更是显得怪异而刺目。
“小心, 郎君恐已伤到筋骨了。”秋芜赶紧让开些,好教他们靠近了仔细查看元穆安的伤情,同时不忘叮嘱他们小心些。
“在下明白。”为首的那名侍卫表现得格外沉着, 简短应答后, 便半跪在地,伸手自元穆安的脖颈处开始, 一点点摸着往下检查,“主子且忍一忍, 在下得罪了。”
摔伤之人, 不可冒然挪动,得先弄清身上的伤处,才能在挪动时小心避开,以免断骨刺穿脏腑。
他们都是军中之人, 又常年跟在元穆安身边保护,自然也学了一手紧急之下处理内外伤的本事。
元穆安点头,忍痛任由手下人检查,同时抬手指指秋芜:“找一辆马车来, 让娘子先上去吧。”
正是凛冬, 他们又在城外, 四下除了那片光秃秃的山林, 毫无遮蔽, 一阵一阵的北风袭来, 卷得人瑟瑟发抖。
秋芜方才与他一同从马车上摔下来, 即便有他竭尽全力护着,定也受了些外伤,加之方才两人都紧张不已,出了一身冷汗,此刻被风一吹,定觉得寒意难挡。
两名护卫立刻领命下去,寻找沿路的百姓借马车。
附近的百姓们都被方才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眼看事情似乎已平息,这才缓过神来。有热心人主动上前,将自家的马车借出来。
两名护卫道谢后,奉上不菲的钱财以为谢礼,又为他们寻到可以捎带一程的人,随即便赶着马车回来,要请秋芜上去。
秋芜担心元穆安的伤势,不愿先上车,待那名替元穆安验伤的护卫大致查过一遍,表明除左腿因底下那块圆石的阻碍,自小腿肚处骨折了以外,其余多是外伤,这才暂且松一口气,接过其他侍卫才从损毁的马车中找回来的行囊,先行上车。
元穆安受了伤,不能骑马,必也要用马车送回城中,她想了想,从行囊中将几件厚实柔软的裘衣取出,一件件铺在硬邦邦的车中。
片刻后,那名护卫用随身携带的伤药、烈酒和纱布替元穆安简单处理过伤口后,就与其他人一起,小心翼翼将他送进马车。
有几层柔软的衣物垫着,震荡之间,能减轻许多磕碰的疼痛。
为避免再出现以外,这些护卫们不再隐藏在暗处,而是一个个佩着兵刃,严肃笔直地守在周围,将马车团团围拢,保护起来。
胡大三人被解救出来,方才在混乱中扭打伤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此时缓过神来,回想起发生的一切,看着附近突然多出来的几十名身手不凡、气势出众的护卫,不禁面面相觑。
“娘子、娘子可安好?”胡大也守在马车外,想着方才那一摔,赶紧先问车里的秋芜。
待秋芜道了声“不必担心”,这才迟疑着继续问:“那、那、那袁郎呢?”
事到如今,他们也猜出来了,这位袁郎的身份恐怕不寻常。
“郎君……”坐在车中的秋芜拾起干净的帕子,低头替元穆安擦拭额角的冷汗,眼泪又忍不住沁出来,“郎君受了些伤,不过应当无碍。”
“那就好,那就好……”胡大几人拍着胸口,大大松了口气,一来为二人都平安无事,二来则是想起过去一两个月里,他们对袁郎算不上太恭敬的态度,一阵后怕。
元穆安无力地靠在一边,轻轻捏一下她的指尖,低声道:“你家的这几个人,倒是都忠心得很。”
秋芜想起方才危机时刻,这三人还不忘护着她,不由心中一暖。身为家仆,主子有危险时挺身而出虽是应做的,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她也曾做过伺候人的奴婢,知晓他们的不易,因此真心感激。
“他们都是朴实之人,平日说话兴许直白了些,但心地总归是好的。”她听出胡大语气里的忐忑,有意为他们说情。
“我知道。”元穆安扯起唇角,笑得温和,“你们兄妹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也忠心。”
他想起过去初识秋芜,还有后来不识自己心意的时候的所作所为,面上生出一阵愧色。
其实他性子虽冷,平日对待下人时常不假辞色,但鲜少有苛责的时候,年节之际的赏赐亦多。但面对秋芜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私下为难她。
他喜欢看她为难、羞涩的样子,喜欢看她委屈得要哭,却不敢忤逆,只得照着他要求做的样子。
此刻想来,那时他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大约都是有意欺辱吧。
他不是个宽厚的主子。
幸好,他如今醒悟了,从此二人之间,再不会有什么主仆之分。
“芜儿,”他想着方才在树下时秋芜的那一句话,顿时觉得身上的痛都减轻了大半,语气也越发温柔,“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以后,真的不再走了吗?”
他有点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幸运,总想再听她亲口说一遍。
秋芜脸皮薄,方才情不自禁说的话,眼下再提起,顿时觉得羞涩不已,惨白的脸颊悄然泛红,有些说不出口。
她斜睨元穆安一眼,咬着唇侧过脸不看他,嗫嚅道:“郎君不是都听到了……”
元穆安笑了声,抬起那只简单包扎过的血肉模糊的手,试探着想揽她进怀。
一时之间,秋芜还有些无法适应,下意识朝一旁躲了躲,让他扑了个空。
他抬起的手一滞,眼中一阵失落。
狭小的马车中,气氛陷入沉寂。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护卫禀报的声音:“主子,城门上传来讯号,事已成,可以入城了。”
“走吧。”元穆安轻咳一声,吩咐道。
马车应声而动,车轮驶入官道,压过几块碎石和两个大小不一的坑洼,引得车身不住晃动。
元穆安受了伤,浑身无力,在晃动中不小心撞到车墙上,忍不住闷哼一声。
秋芜吓了一跳,顾不上矜持,连忙扶住他,让他稳住身形。
元穆安看着她一副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又问一遍:“芜儿,你方才说以后不走了,是真的吗?”
秋芜抬眼,对上他满眼的期待,叹了口气,道:“我先前总不敢相信郎君对我是真心的,如今……我总不能一直躲避下去。”
她顿了顿,继续道:“郎君,我愿意留下,不是因为愧疚,是因为……我、我想与郎君在一起。”
他不顾一切冲过来护着她的那一刻,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在黔州的那个一往无前的少年。
可是,回过神来后,仔细一想,又觉得不一样。
十多年前的他并不知晓她是谁,救她只是出于一个皇子、一个将军爱护百姓的职责罢了。
而今日,他救她,却是出自真心实意的。
她忽然意识到,那个让她藏在心里十年的少年,其实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罢了。
真正的他,并非只有那样一面。
“从前,我总是在心中怨怪郎君不懂我的心意。可是,那么久,我也从来没有主动对郎君提起过。往后,我会试着更坦诚一些……”
元穆安能听见她方才的话已是欣喜万分,再见她竟开始反思,不禁心口泛酸,连带着眼眶也莫名发热:“芜儿,不是你的错,是我,都是我……”
他再度伸手想抱住她,却再次被拒绝了。
这一次,没等他失落,秋芜便正色道:“郎君受了伤,还是先好好坐着吧,以免伤得更重。”
元穆安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关切与认真,无法,只好乖乖地坐好。
不一会儿,马车便行至城楼之下。
城门被二十余名官兵从里缓缓打开,秦衔等人侯在两边,对着马车行礼,朗声道:“禀陛下,逆贼已尽数拿下,逆王亦已被臣等缉拿,押解在大牢中,听候陛下发落。兴庆宫各处守卫亦已由羽林卫接掌。”
元穆安尽力直起身,待护卫将车帘掀开,方沉声道:“做得好。诸位今日只功劳,朕记在心中,待此案查明,一并赏罚。”
说罢,示意身边的人将这些将士们安顿好,同时吩咐往翰林院传话,让翰林院的人拟旨,由高甫主持,审理谋反一案,由刘奉负责,安抚好京中百姓。
当众交代完这些事,方算安抚住众人的心。
车帘放下的那一瞬,秦衔见到车里的秋芜虽然衣着有些破损凌乱,发髻也摇摇欲坠要散落下来,但人却还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
他正要带着众人退到路边,目送圣驾离去,车中的元穆安却再度开口。
“秦卿,随朕一同入宫吧。晚些时候,朕还有几句话想与卿说。”
秦衔一愣,不知怎的,直觉元穆安还要说的话与秋芜有关,遂也不推辞,当即上马,跟着队伍一同往兴庆宫的方向行去。
宫中,两名奉御已接到消息,早早候在甘泉殿中,待元穆安一回来,便迅速上前,要替他诊治。
元穆安不忘吩咐康成将秋芜带去隔壁的偏殿,让其中一名奉御带上几名医女一同过去替她诊治。
秋芜本想先等两位奉御帮元穆安看过后,再去偏殿,但元穆安坚持。
甚至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芜儿,且给我个面子,好不好?我的腿骨还断着,奉御诊治时,我定痛楚难忍,形容狼狈,实在不想再让你瞧见了……”
秋芜诧异不已,原本的担忧和关怀一下被冲散了,化作无奈的笑容,摇头道:“原来郎君如此要面子,从前我竟不知。”
她说完,不再坚持,在一名宫女的搀扶下,朝隔壁的偏殿行去。
这一走动,便感觉背后一阵拉扯,有什么已然干涸的东西被揭开,再度变得温热潮湿起来,还带着隐隐的疼痛。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后背与手肘也受了皮外伤。
待进了偏殿,两名医女上前替她将衣物小心地脱下,用沾了烈酒的巾帕将她背后和手肘处的伤口一点点清理干净,再敷上奉御开的伤药,接着,奉上安神滋补的汤药。
一番诊治下来,已过了半个时辰。
她换上康成送来的衣裙,见元穆安那儿还未好,便先出去见了秦衔。
受了伤,又受了惊,她本该浑身脱力,只想歇着,可这一日发生的事实在难以消化,她急需与哥哥倾诉一番。
然而,还未等秦衔入内,几名太监便抬着肩舆出现在殿外宽阔的大道上。
肩舆上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妆容端重,身披华服,宛若要参加国宴的谢太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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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呀】
【谢太后想通了?】
【马上就能甜甜啦】
【谢太后来送人头了吗】
【太短了吧】
【太短了吧】-
完-
第88章 步摇
◎“姑母,不要!”◎
肩舆在石阶下缓缓落地, 谢太后挺直脊背端坐在座上,岿然不动,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前方, 似乎在尽力维持身为太后的架子。
到底出身世家, 越是到这样的时候,越是显得一丝不苟。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年, 她过得心意不顺, 怨恨难消,时常在众人面前露出蛮横跋扈的一面, 此刻显出力求端庄的样子,反倒让人觉得僵硬。
秋芜站在门边, 从高处看下去, 正巧对上谢太后的视线。
尽管知晓这一次的谋逆之案,就是谢太后在背后主导,但是眼下元穆安的圣旨还未下,太后仍是太后, 她都得压着心中的怒气与鄙夷,照身份尊卑行礼。
倒是谢太后,认出她的时候,原本空茫茫的眼眸滞了一下, 闪过一丝错愕, 随即变成了然的嘲讽。
肩舆之侧, 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素净的衣饰, 不施粉黛的清丽面容, 正是许久未出现过的谢颐清。
与谢太后的强撑倨傲不同, 她面色惨淡,神情中有说不出的颓然,一双古井一般的眼在扫过秋芜时,毫无波澜,连停留都没有,便漠然移开,唯有看见秦衔的时候,眸中的水色闪了闪,仿佛有无数话想说。
可待瞥见身旁的谢太后,那一抹水色又迅速黯淡下去,像是夜色中的一捻香灰,不过一瞬的明亮,便湮灭在黑暗中。
在谢太后的示意下,谢颐清快步上前,冲守在门外的康成道:“劳烦公公通禀一声,太后娘娘来探望陛下。”
康成看了看后面仍旧坐在肩舆上,一副盛气凌人样子的谢太后,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附近其他值守的太监亦面面相觑。
先前,羽林卫的刘统领带着侍卫入宫把守、清扫逆党时,虽没动谢太后,但清宁殿上下的太监、宫女却都被换了个遍。
清宁殿的人上一次被这样更换,还是谢太后要罚秋芜的时候。
只是,那一次,元穆安尚留了一丝情面,换下的几名女官在掖庭罚够时日后,仍旧得回清宁殿当差,只是都被分在外殿做杂事罢了。
而这一次,这些宫人却不再是充入掖庭,而是直接被羽林卫捉拿,送入大牢严加看管。
再加上这段日子,从前与谢太后并不亲近的九殿下时常入宫请安,众人不难猜测,此次谋逆一事,与谢太后脱不了干系。
母子两个已到了骨肉相残的地步,谢太后竟然还敢来“探望”陛下!
康成到底是千锤百炼的内监总管,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常,笑着弯了弯腰,转身进去通报,过了片刻,带着奉御等人出来,侍立在两边,将门口的位置让出来,道:“陛下才处理好伤口,正请娘娘进去呢。”
谢颐清转身行至肩舆边,伸手扶着谢太后下来,缓步踏入甘泉殿的正殿。
进去之前,她看着谢太后的侧脸,黯淡的眼中涌起一阵无奈的祈求:“姑母,您——”
她想劝谢太后,一会儿见到元穆安,千万不要再冲动。母子两个虽然一向疏远,眼下也到了彻底决裂的时候,可她仍希望谢太后能在最后关头服一服软。
元穆安冷情冷性固然不假,但作为儿子,对母亲也始终留了情面,只要谢太后不再与他较劲,他废了太后也好,一辈子幽禁太后也罢,总会留着她的性命,让她能过完下半辈子。
只是,后面的话没能说完,便被谢太后打断了。
“四娘,”她僵硬的嘴角扯出一个仓促的笑容,伸手抚了抚发髻间的金玉钗钿,轻声道,“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殿中立着一道屏风,元穆安就斜靠在屏风后的榻上。康成等人未再往里去,而是停在屏风之外,低眉敛目,默不作声,就连谢颐清也放开扶着谢太后的手,自觉地站在屏风旁,不再打扰这对母子的相见。
“没想到母后竟会来探望儿,”元穆安尽管精神尚佳,但到底受了伤,脸色有几分苍白,平白显得有些脆弱,“真让儿受宠若惊。”
他活到二十多岁,记忆中,不论是少年不曾远游时在家中与兄弟玩闹磕碰,还是后来天南海北地在战场上受伤归来,母亲都很少亲自探望、照料。
她并未如何苛待他,每次都会让身边的下人们好好伺候。
可是他不是娇气的贵公子,不需要那么多人的伺候,他最想要的只是父母分出一点点心神来关怀他罢了。
这样的愿望,一直到后来长大,再不需要任何温情安慰的时候,都不曾实现过。
谢太后在榻边坐下,闻言仿佛想起了什么,眸光颤动,保养得宜却略显僵硬的脸庞上竟然破天荒地流露出几分为人母的慈爱来。
“三郎,这些年来,你心里一直是怨我的吧?”她望着儿子英俊白皙的面孔,试图找寻许多年前,他刚刚出生时的稚嫩模样,“怨我生了你,却从没对你说过一句好话,更没有像别的母亲一般,爱你、宠你、呵护你。”
元穆安面无表情的神色动了动,没有接话。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要好好对你。”谢太后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一面伸手抚摸他侧面的轮廓,一面自顾自地继续道,“你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阿娘怎会不疼你?”
她微微笑起来,伸手在空中比了比:“你才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么点儿大,被小小的襁褓裹着,什么也不懂,除了吃奶,便是酣睡。那时候,我抱着你呀,就想,这辈子,你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便足够了……”
元穆安抿唇掩去眼中的一丝松动,微微偏过头,避开母亲的抚摸,冷冷道:“母后到底想说什么?难道是来使苦肉计的?”
谢太后怔怔看着他,好像在回忆过往的种种,好半晌,方轻笑一声:“你看,你就是这样,和他一样,冷淡,没有温情,就连对女人也是一样的。那个叫秋芜的宫女,你是喜欢她的吧?可你和他一样,连给她一个正妻的名分都做不到……”
她眼神飘忽,带着几分怅然若失,显然是想到了当年与元烈、陈氏之间的往事。
“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许多时候,你都太像他了。你在,就是提醒我,这些年来受的冷落与委屈。这让我还如何好好对你?”
元穆安静静看着她恍惚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失望无比。
这就是他的母亲,一辈子离不了仇恨,一辈子总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三两句之间,总不离当年之事。
“母后错了。”他移开视线,看向榻边木栏上雕刻的兰芷,轻声道,“儿不是父皇。儿喜欢芜儿,便不会委屈她,皇后之位,就是留给她的。待儿伤好,便会着礼部与宗正寺操持婚事。就不劳母后担忧了。”
谢太后听到这一番话,恍惚的表情有片刻凝滞。
“母后亦不必在儿面前使这出苦肉计。儿会废母后之位,会降旨自省,亦会请母后将来迁居寺院,日夜忏悔,永不回京,却独独不会要母后的性命,母后无需担忧。若无事,便请回吧。”
他平淡地说完这一番话,一时也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何心情。
“哦。”谢太后应了一声,脸上那点属于母亲的慈爱慢慢消失,重复成僵硬的模样,“我不担忧。”
她缓缓起身,扯了扯嘴角,硬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却并未转身离开,而是站在榻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身上的衣裙装饰。
她穿得太过繁复,厚重的裙摆层层叠叠,只坐了这么片刻,便被压出好几道褶皱。她伸手将裙摆一点点抚平,接着,是腰间佩戴的用来压在裙摆上防风的玉佩。
玉佩相撞,发出清脆又圆润的叮咚声,在寂静的殿中显得十分突兀。
再次,是上衣的袖摆、襟口的珠链。
最后,则是头顶发髻间的金玉钗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久未戴过这些华贵富丽的头饰,她努力挺直的脖颈竟似撑不住一般微微颤抖起来。
其中一支做成彩凤振翅模样的金镶玉步摇不堪重负,自已生了几丝银发发髻之间滑落下来,砸在地上。
彩凤的双翅不断颤动,头顶镶嵌的青玉生出裂纹,仿佛落入污泥之间,尽力挣扎却徒劳无功一般。
守在屏风边的谢颐清见状,上前两步,替谢太后拾起步摇,双手捧着送至她面前:“姑母,咱们回去吧……”
谢太后没说话,接过步摇,却没重新插回发中,而是捧在手心里,怔怔地看着。
尖锐的尾端恰好戳在一道掌纹之间,将苍白的肌肤戳出一点红。
半晌,她空洞的眼底渐渐涌起一股热泪,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慢慢转向榻上的元穆安。
谢颐清注视着她神情的变化,后背忽然升出一阵冷意,在反应过来之前,身子已先一步扑了过去。
“姑母,不要!”
振翅欲飞的彩凤自眼前一闪而过,金灿灿的步摇顿时染上温热的血。
……
偏殿中,秋芜才与秦衔说完入城前发生的事。
秦衔肃着脸,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再次确认她并未受严重的外伤,这才稍稍缓和神色,道:“如此看来,陛下的确待你是真心实意的。这样也好,你愿意对陛下敞开心扉,哥哥很高兴。”
秋芜见到哥哥,终于能将心中积压的话统统说出来,此刻已觉得好受多了。然而她终究脸皮薄,几句话下来,双颊便已泛红:“我、我先前也不知怎么了,忽然那么冲动,脱口便说了那些话……”
秦衔紧绷了许久的心弦得到放松,表情也跟着柔和起来,打趣道:“难道阿芜后悔了?若真后悔了,不敢向陛下言明,哥哥也可为阿芜代劳。”
秋芜连忙摇头:“不不,哥哥想哪里去了?我没这个意思,只是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罢了……先前,我一直对陛下的示好无动于衷,此时突然答应了,总觉得有些恍惚,好似这一切都是梦一般。”
秦衔将方才由海连亲自送过来的盛点心的玉盘转了转,将两枚蟹黄毕罗送至她那一边,伸手拍拍她的脑袋,道:“你呀,这些年在宫里过惯了,性子越发谨慎起来。有哥哥在,万事都给你兜着呢,你只管顺从自己的心意便是。既然对陛下有意,便不要再有别的顾虑。对了,陛下也护着你呢。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事,陛下定都会替你料理好。”
秋芜听着哥哥的话,本来起起落落、不知所措的内心忽然渗出一丝甜蜜的感觉。
“哥哥呢?”她笑得眉眼弯弯,狡黠地望向秦衔,“何时哥哥也能遇见心仪的娘子,咱们家便当真圆满啦。”
秦衔表情一呆,佯怒道:“胡闹,哥哥的玩笑也敢开,难道是仗着有陛下的庇护,没了规矩?”
秋芜又被他说得脸颊通红。
兄妹两个一个捧着红彤彤的脸,一个努力绷着表情,不经意间对视一眼,皆是一愣,接着,便同时笑了出来。
“好了,快吃吧,这应当是陛下特意吩咐给你做的吧。”秦衔指指那两枚毕罗,顶上缀着的色泽鲜亮的蟹黄看起来十分诱人。
秋芜想起元穆安先前说的,特意吩咐了宫中的人,要留下最好的蟹黄给她做蟹黄毕罗,不禁心中一动,也不客气,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米粒被肉汁包裹,缠绕于唇齿之间,浓郁厚实,再配以蟹黄的鲜美,教人满足不已。
“如何?”秦衔笑问。
秋芜干脆将另一枚送至他眼前,道了声“好吃”。
秦衔没有推辞,将剩下那一枚也送入口中。
兄妹二人再度对视,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几分感慨。
宫中御厨做的点心,自然滋味妙极,无可挑剔,这一点蟹黄,给一道普普通通的毕罗增添了许多色彩,令人入口难忘。
只是,秋芜当初爱吃这道点心,并非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借此思念已经亡故的母亲。
母亲做的蟹黄毕罗,比御厨差了不知多少,可在兄妹二人的心里,却是独一无二,再难复刻的。
不过,此番的毕罗,又与先前在宫廷宴会上吃到的不同。
“是陛下的心意。”秦衔低低地提醒。
秋芜笑了,轻轻点头。
说话之际,想起正殿中面对着谢太后的元穆安,她忍不住牵挂起来。
母子之间走到这一步,也不知他会如何。感情再淡薄,恐怕也会感到难过吧。
她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
就在这时,与偏殿不过一墙之隔的正殿中,忽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紧接着,便是杂乱匆忙的脚步声。
“陛下!”
“谢娘子!”
“娘娘!”
“快请奉御!”
“来了来了!”
秋芜与秦衔二人一顿,暗道一声“不好”,几乎同时起身,快步朝正殿奔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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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穆安心大啊,都受伤了还敢不和想杀自己未遂的老妈保持距离】
【打卡】
【我还挺喜欢嫂叔cp的
吼吼吼看文时我就是bt】
【嗨呀】
【狗子其实也可怜从小爹不疼妈不爱现在改过自新也不错要珍惜我们宝贝阿芜~其实我想看肉大大可以加餐吗dbq我是变态 肉肉 饿饿(doge)】
【不要让哥哥和女二在一起呀,怪别扭的】
【第一反应是自杀,谢太后是想杀男主吗
谢颐清不会死吧】
【这母亲也太狠了吧】
【撒花】
【妈耶 这母亲好冷血啊】
【这太后能不能等狗子下旨废了她以后再死呀,没废就得为她守孝,耽误事儿】
【天哪,这个谢太后真的有病】-
完-
第89章 孤儿
◎就当是我孝顺她,让她如愿吧。◎
正殿中, 众人一片混乱。
元穆安已从榻上坐起来,因左腿骨折,手上亦有伤, 无法站立, 由康成搀着,才稳住身形。
谢太后浑身战栗地站在榻边,惊恐不已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来一般, 连呼吸都差点忘了。
“颐清、四娘,你、你, 为何?”
她的身子晃了晃,往一旁栽倒, 一手撑住榻沿, 被抽走了骨头似的滑了下来。
榻沿上,谢颐清无力地瘫倒在一旁,那支金镶玉步摇的尖端正深深插在她的心口,顶端的彩凤仍在扑腾着璀璨的双翅, 翩翩欲飞,而凤身之下,温热的鲜血正汩汩涌出,仿佛甘泉滋润着涅槃的凤凰。
“姑母, 颐清只是……不想、想见你犯错……”
她本就白皙的脸色逐渐苍白, 捂着那支步摇的手也被鲜血染红。
方才, 谢太后举起步摇, 指向元穆安时, 她想也没想就飞身挡在了前面, 本该刺向元穆安的锐器就那样扎进了她的心口。
“姑母心中苦, 颐清……一直明白的,姑母疼爱的恩情,总、总要报答……”
她说话之时,渐渐抽搐起来,生命力以极快的速度流逝着。
几名太监从屏风两侧奔入,不由分说,抓住谢太后的两条胳膊,将她牢牢钳制住。
谢太后也不挣扎,只呆呆看着谢颐清,眼底有泪水扑扑簌簌滚落不停:“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咱们家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傻孩子……快来人啊,奉御,快来看看她!”
等在另一间偏殿吃茶的奉御被两名太监急急忙忙拉进殿来,连行礼也来不及,扑通跪在地上,查看谢颐清的伤口。
“如何?”元穆安被康成扶着坐到另一侧,蹙眉望着奉御,沉声问。
奉御看着那支正中心口的步摇,一阵头皮发麻,也不敢欺瞒,只一个劲地磕头:“臣无能,锐器之伤正中心房,拔不得,亦留不得,谢娘子的伤,只怕是——好不了了。”
元穆安过去常年在外行军,大大小小的伤见过无数,其实方才一眼,就已看出了无解的境地,因而此刻听奉御说完,虽觉悲哀,却并无怪罪之意。
步摇插在心口,若不拔,迟早鲜血流尽,但若拔出,则更会血流如注。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殿中众人一时都呆住了。
秋芜与秦衔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郎君!”秋芜吓了一跳,当即有些腿软,却强撑着走到元穆安的身边,摸了摸他袍角上溅到的血迹,确认伤的不是他,这才顺了口气,接着再看见满身狼狈、性命垂危的谢颐清,忍不住悲从中来,“谢娘子,你……”
谢颐清此刻被人半扶半托地送到才抬进来的榻上仰卧着,见到秋芜秦衔兄妹,惨白的脸上慢慢浮现笑容。
“二郎啊。”
她开口唤了一声,清澈的眼底有淡淡的忧愁与愧意。
“我、去过令尊与令堂的墓前,祭、祭拜过了,还有……大郎,我、我日日在佛前忏悔……二郎,对不住……”
秋芜后来听秦衔说起过谢颐清与秦衡的那段过往,心中本就对她充满怜惜之情,此刻再听她这样说,越发觉得心酸不已。
秦衔在榻边半跪下来,轻轻握住谢颐清的手,轻声道:“已经够了。大哥心里,一定从来没有怪过你。他们一定早就原谅你了。”
谢颐清抖了一下,眼角缀着的泪珠滑落下来,露出掩藏在底下的清澈光芒,已经失去血色的嘴唇蠕动着,再度扯出个安心的笑来:“那就好。我、我去见衡郎了。将我、将我葬在荆州吧。”
她本就只是个弱女子,伤及要害,失血过多,撑不了多久,很快便咽了气。
一时间,殿中再度忙乱起来。
众人一面将元穆安等人带至偏殿暂歇,一面安置谢颐清的遗体,收拾正殿中的狼藉。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只有谢太后浑身瘫软地匍匐在原地。
身上其他的尖锐饰物早已被太监们一一摘除,她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殿中再没了动静,她才跌跌撞撞爬起来,瞪着方才谢颐清倒在血泊里的地方,低低抽噎一声,喃喃道:“四娘,姑母不是想杀了他啊……”
……
偏殿中,元穆安在康成的服侍下换上干净的外袍,又由着奉御继续处理伤口。
这一回,秋芜没再出去,而是留在一旁亲眼看着。
他的后背还有几处被碎石沙砾划破麻布衣裳擦出来的伤口,因已清理过,都脱了一层皮,露出底下的新鲜血肉,虽一个个都只如指甲盖般大小,却看起来触目不已。
偏偏他侧卧在榻上,表情平静,仿佛早已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秋芜想,他恐怕还在想方才的事。
她忍不住轻叹一声,悄然伸手,轻抚他的指尖。
元穆安蓦然回神,怔怔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麻木的面上才渐渐浮起温和的笑意。
又过小半个时辰,奉御给最后一处伤口敷上药,又奉上熬好的汤药,待他喝完,方退了下去。
这时,负责在隔壁善后的海连进来,道:“禀陛下,正殿中已然清扫干净,谢娘子……已由谢家族中之人带回,如今谢家几位郎君正跪在宫门外,等陛下治罪。太后娘娘亦在殿中,未曾离开。奴婢不敢擅作主张,遂来讨陛下的示下。”
元穆安静了片刻,容色间好不容易浮起的温和又慢慢褪了下去,连带着整个偏殿都陷入一片沉寂。
好半晌,才听他沉声道:“谢四娘子——厚葬,就依她的遗愿,葬在荆州吧。”
他对谢颐清并无旧怨,方才她挡的那一下,也让他心存感激。她与秦家人的事,他不想追究,既然她想要葬在荆州,便如她的愿。
“至于太后——”
他顿了顿,声音明显变得冰冷下去,又因沙哑,显得有些刺耳,仿佛枯枝划过厚重的积雪。
“朕也全了她的心愿,送她回清宁殿,三日后,赐白绫。”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觉得背后发凉。
康成反应极快,立刻朝海连递了个神色,海连这才反应过来,俯身道了句“奴婢明白”,便赶紧告退。
他一走,其他人也见风使舵,纷纷退下,很快,殿中便只剩下元穆安和秋芜二人。
“陛下?”四下无人,秋芜轻轻地唤他,想劝他别将一切都憋在心里,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可是,她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只好又沉默下去。
倒是元穆安,听见“陛下”二字,下意识皱眉,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看着她:“怎么又这么生疏了?芜儿,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太过残忍?”
他一直都知道,尽管现在朝中大小官员们被他那一套软硬兼施的手段收拾得愈发服帖,从前仗着当初的从龙之功和家族势力嚣张跋扈的世家也已一个个败落下去,但私底下,对他当初手刃血亲之事的议论始终不曾停歇。
如今,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要被他赐死,他们心里作何感想,可想而知。
大燕与过去的历朝历代一样,都以仁孝治国。不论君王有怎样的丰功伟绩,只要德行有亏,就要承受一辈子的指指点点,死后入地下,还要被后世数不清的人评点、指责。
那些人的想法,他都不在乎,只要权柄在手,只要无愧于江山百姓,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
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心狠手辣、心思深沉……他都不会否认。
唯独秋芜,他不想在她眼里看到任何惧怕的、冷漠的,或是陌生的目光。
他话说完,原本的警惕便悄然化作忐忑与担忧,甚至还隐隐有几分祈求。
秋芜很少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样子,对上他的目光时,心头一颤,轻轻摇头,道:“不,郎君,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太后一心求死,郎君只是成全她罢了……”
才进正殿的时候,她只顾着担心元穆安的情况,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奉御给他上药的时候,重新回想了一番,才明白过来。
谢太后的那一支步摇,正中谢颐清的心口,这才让谢颐清丢了性命。可是,她所站之处与元穆安所坐之处稍有些距离,观其角度,那支步摇并非是对着元穆安的要害去的,若真刺中了,也只是在胳膊与肩膀附近。
谢太后并非真的有心要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这样做,兴许只是想给元穆安一个直接杀了她的理由罢了。
只是可怜了谢颐清,一心想让谢太后活下去,偏偏谢太后早没了求生的念头。
元穆安闻言,眸光忽地亮了,像是暗夜里被点燃的灯烛:“芜儿,你……你明白我……”
知母莫若子,从谢太后拾起步摇看向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其实,她也知道,即便身为母亲,在那样的情形下,她想伤他容易,可真要一击毙命将他杀死,却根本不可能。
他虽受伤了,却并非完全不能动弹,要抵挡一个年逾半百的妇人,易如反掌。
“我知道郎君并非真正无情之人。”秋芜垂着眼,说出了心里话。
她知道他幼年过得坎坷,与父母兄弟的感情十分淡薄,可尽管没有在至亲的关爱下长大,他却还是长成了一个是非分明的人。
他从来没有主动害过无辜之人。
元穆安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忍不住以未受伤的那只手牵住她。
两个受了伤的人慢慢靠在一起。
这是两年来,二人第一次在这样静谧的时候,互相依偎。
“兴许,我们生来就没有母子缘分。”好半晌,他嗓音低沉地开口,“小时候,她在父皇面前,或是旁人面前受了委屈,回来后,总会发泄到我身上。后来,我长大了,不再做她的出气筒,她便变本加厉地苛待身边的下人。如今,她就算一心求死,也要逼着我做那个被天下人耻笑的不孝子。只是,到底还是连累了他人。”
谢太后一辈子骄傲,就连求死,也不愿自己了断,而要将他这个儿子也拖下水,逼着他当那个快刽子手,让他成为令天下人诟病的杀母之人。
只可惜,她那么在乎谢家,到头来,却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疼爱的,也是唯一真心对她的侄女谢颐清。
“她总说,我身为儿子,总是忤逆她,也从来没有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宽慰欣喜过一次。今日,就当是我孝顺她,让她如愿吧……”
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庆幸,事到临头,他的这个亲生母亲还是对他手下留情了。他只知道,自己亲口说了“赐白绫”三字。
三日后,他就要没有母亲了。
而太液仙居中的元烈亦已到了垂危之际。
很快,他就真真正正是个孤儿了。
“芜儿,我只有你了。”他轻轻摩挲着秋芜的脸颊,喃喃低语。
秋芜应了一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像哄小儿入睡一般,缓慢而温柔。
她知道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是什么样的感受。当初,她离开家乡,远赴京城时,就已是孤身一人,这十多年的日子,早就尝尽了其中滋味。
可他和她,又是不一样的。
她虽失了父母双亲,却没有失去过亲人们的真挚爱意。
而元穆安,他这辈子都没感受过亲情。
她忽然开始庆幸自己答应回来,重新与他在一起的决定。
庆幸在方才这一切发生之前就已答应他。
宁静之下,元穆安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逐渐陷入沉沉的睡眠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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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太后真的令人无语】
【四娘是最惨的了不过她也和秦衡重逢了想看这俩的番外平行时空或者重生能在一起的那种呜呜】
【啊这……一心求死不能自杀吗?就非要扎谢娘子的心口让皇帝赐死她?扎完之后还一脸痛悔的样子,真是装模作样假的死】
【dd】
【四娘好可怜,如果大哥还活着,如果那天没有失约,他们该有多好。】
【啊?什么?怎么扎的是谢娘子?不——要——啊——
不是,她只是挡在元穆安面前,她可以背对她姑母吗?这样簪子就可以插在她的右边;
或者偏一点,用胳膊挡住男主的心口,这样太后就是扎谢娘子的胳膊……
总之就是不想要谢姑娘死】
【一声叹息】
【呜呜呜呜我也舍不得四娘?】
【谢太后真是血太厚】
【我不想四娘死,她真的很好,可她真的好惨,所爱之人间接因她而死,最爱她的姑母害死了她T﹏T】
【没想到四娘会死,】-
完-
第90章 新居
◎想不到郎君也会有替我的名声着想的一天。◎
这一睡, 就是近一个时辰。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元穆安一个人侧卧在宽敞的床榻上,面对空荡荡的宫殿, 好半晌没动。
身上的伤口钝钝地痛着, 让他整个身子蔓延着一种火辣辣的麻木感觉。
才受伤时尚不觉如何,眼下四下无人,他独自捱着时, 便开始感到痛苦。
与过去的许多年一样, 每次受伤后,他都得一个人默默撑过最痛苦难忍的这段时间。
然而, 没等他发呆多久,外面便传来一道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先搁下吧, 容我先瞧瞧陛下醒了没有。”
话音落下, 轻缓的脚步声由外入内。
秋芜从门口踏进来,披着满身夕照,华光灿烂,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 在万千光辉的簇拥下,来到他的身边。
他如古井般无波的漆黑眼眸动了动,渐渐染上光彩。
“郎君醒了?”她微笑起来,自然地探手来抚了抚他的额头, “不烫, 奉御说, 只要不烧便没事。”
元穆安呆看着她, 素来镇定深沉的他很少有这么迟钝的时候, 好半晌, 才笑道:“我一向康健, 这点伤不算什么,不用太过担心。倒是你,别为我太过担忧,自己也得好好休养。”
秋芜也有伤在身,闻言也不勉强自己,转头将康成唤进来,让他将元穆安从床榻上搀起来,披上外袍:“郎君,膳房已备好晚膳,正搁在外间,是否要送进来?”
元穆安点头,想了想,又让人召了秦衔过来,三人一道围坐在食案边用晚膳。
尽管即将成为一家人,过去又并非十分生疏,但三人坐在一起,仍旧有些不习惯。
尤其是元穆安与秦衔二人。
他们平日都不算太过健谈之人,过去守着君臣之礼,问答往来之间,尚算流畅,此刻想着即将沾亲带故,总要有点变化。
可是这二人,一个苦思冥想,试着放低身段,好让秋芜感觉到自己的心意,一个则谨慎斟酌,不敢卑躬屈膝,不让秋芜在天子面前显得毫无底气。
两人各有心思,反倒越发别扭起来。
秦衔给秋芜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当归汤,元穆安一只手不便,只能将一碟蜜汁米糕推到她面前。
不一会儿,秋芜的面前便多了好几样吃食。
她左右看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眉眼都是弯的:“你们快先顾着自己吧,我可没那么好的胃口,吃不了这么多。”
她说着,夹了一块米糕给秦衔,又亲手盛了汤送到元穆安的面前。
秦衔和元穆安对视一眼,在各自眼中看到别扭,均是一愣,可紧接着,却在默然无声中渐渐恢复自然。
一餐饭用完,外头的天已完全黑了。
秋芜捧着康成送上来的汤药,一勺一勺喂给元穆安。
元穆安觉得这一天如在梦里一般,大起大落,幸而在日光尽头,留下的是她的体贴入微。
近三十年的冰冷孤独,终于在这一天,换来她再次的真心交付。
“芜儿,”一碗浓黑的汤药饮下,他丝毫不觉苦涩,只在康成将药碗取走时,轻轻握住她的手,“你跟着秦卿先回去吧。”
秋芜一愣,诧异地看着他,眼中有一缕本能的受伤与怀疑,生怕他不过短短一日,就改了主意,要弃她而去。
但也不过是一瞬,她便想到这些时日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一缕不安很快散去,明净的眼中只剩单纯的疑惑。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别人再对你有太多议论与揣测。你我的事尚未昭告天下,更不提婚仪还未行。你夜宿宫中,恐惹天下人非议。”元穆安正色解释,又转头看向一旁的秦衔,“今日,我本不该让你入宫,因念你受伤,需奉御诊治,不得不来。我这才召了你哥哥一道入宫,为的就是让他晚些时候将你带回去。”
秋芜和秦衔二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诧异。
“想不到郎君也会有替我的名声着想的一天。”
秋芜脸色微红,语气中带着几丝克制不住的轻柔娇意,听得元穆安心头像是被一簇羽毛拂过,蹿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酥痒。
“从前我糊涂,没替你考虑过。”
他也想起了过去的事。
那时候,他没想过名声对女子有多重要,将她当作卑微的宫女,无需呵护,只因自己的喜好,没名没份将她留在东宫。
如今,失而复得,他自不会再犯从前的错,事事只想将最好的都奉给她。
不论宫中那些认得秋芜的人怎么说,她现在就是秦衔的妹妹,而秦衔,是寒门出身,凭借一己之力,方成为朝廷栋梁,得他看重的同时,值得天下所有人的敬佩。
秦衔见他如此细心体贴,亦替妹妹感到欣慰,连忙起身,真诚道:“臣替妹妹谢过陛下。”
元穆安摆手:“我既要让芜儿当皇后,自不能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尽管仍旧担心他的伤势,但秋芜不愿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又想到宫中有康成等人在,应当不会再发生意外,便答应下来,跟着秦衔离开兴庆宫,到驿馆暂住。
接下来的两日,城中仍有刘奉带着手下搜查遗漏的逆党,官员们人人自危,都在府中避风头,恨不能立即与逆党划清界限,百姓们则受了惊吓,纷纷回家,不敢在外逗留。
碍于形势,秋芜和秦衔都未离开驿馆,只安心等着外面的消息。
元穆安没有再召她入宫,但每日都会派奉御前来替她查看伤情,为了让她得到照顾,还将竹韵送了过去。
二人相见,自是感慨万千。
竹韵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秋芜,忍不住哭了许久,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将这两年的经历同她说了一遍。
尤其说到有一阵子,元穆安将她召入宫中,不时询问秋芜的过往时,她忍不住拉着秋芜的手,红着眼小心翼翼道:“姑姑,其实,陛下他……待姑姑并非没有情意……”
她只奉命来驿馆,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芜笑着睨她一眼,拿出帕子替她将眼泪擦干,柔声道:“你这孩子,怎么一年不见,变糊涂了?我为何会出现在这儿,陛下又为何让你来,你难道没想过吗?”
竹韵傻呆呆盯着秋芜,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姑姑,您、您与陛下?”
秋芜脸上腾起红晕,终因羞涩没再明说,只是轻轻点头以示肯定。
竹韵愣了片刻,随即又惊又喜:“真好,以后奴婢就可以一直跟着姑姑了!”
秋芜笑笑,没有反驳,心里却想,等到了年纪,必还是放回去更好。
两人靠在一起,又说起兰荟等人的境况,皆担忧不已。
元穆安似乎已越来越能猜到秋芜的心思,在她担忧之际,便已亲自写了字条来告诉她,只要查明中山王府的那些宫女太监与谋逆之事并无牵连,便不会降罪。
这已是他这个皇帝能给出的最公允的处置,她不是因私废公之人,对此已心满意足。
这两日,元穆安还是和过去一样,每日傍晚让人送来他亲手写的一张字条,就当是无法见面之下,一表相思之意的办法。
而秋芜则不似从前那般对此置之不理。
她也会请来送信的太监吃口茶稍候,自己则提着笔再三斟酌,将满腔的牵挂与柔情化为三言两语,再交人带去宫中。
这两日,在平静中度过。
直到三日后,逆党尽数肃清,宫中的圣旨也终于下来了。
谢太后勾结逆贼,密谋扶中山王元烨篡位谋权,事情败露后,不但不知悔过,反而再度谋刺天子,故废其太后之位,赐白绫自行了断。
中山王元烨与谢太后合谋弑君篡位,大逆不道,夺取亲王封号,废为庶人,幽于皇陵,此生不得踏出一步。
至于谢家,因谢颐清的缘故,除却听从谢太后之命参与谋反之人获罪外,其余老弱妇孺皆得保留良民籍,三族之内,男子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余下的另外几个参与谋反的世家,亦相应获罪。
此诏之后,还未等京城百姓沸腾,便又有一道天子罪己诏,称身为人子,不能事孝,反与生母兵刃相见,枉读圣贤之书,有愧于天下臣民,故请辍朝十日,入佛堂斋戒忏悔,以平息上天之怒。
秋芜知晓元穆安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既说要斋戒,哪怕拖着受伤的躯体,也定会践行承诺。
果然,到傍晚,宫中传出谢太后薨逝的消息的同时,亦有元穆安送来的信,告诉她接下来十日,他将独守佛堂,无法给她写信。
谢太后身为母亲,不但始终将自己的不幸发泄在亲生儿子的身上,就连临死,都还要把儿子拖下水。
已背着弑杀兄长的罪名的元穆安,此后还要再加一道赐死生母之罪,一辈子受人诟病。
这十日间,整个京城都沉浸在动乱之后,人心惶惶的气氛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天子对一切早有防备,反应迅速,很快就将事情平息,没有伤及无辜。
好在,城中秩序日渐恢复,秦衔遂让胡大几人出去打听考察了一番各处的宅子。
胡大等人前两日在驿馆已向元穆安派来的金吾卫的人打听清楚了几个有宅子出售的好地方,一得令,连忙一一实地查看,最后,在秦衔与秋芜的商议下,挑了一处位于兴庆宫西南大约三里外的宅子。
皇宫附近自然住的都是皇亲贵戚、文武百官。许多朝臣为了赶早朝,都住得离皇宫极近,因而这附近的宅子价格亦高。
秦衔没什么家底,为官亦只有一年有余,攒下的银两不算太多,幸而这次打了胜仗,元穆安赏他千金,这才让他不至于囊中羞涩。
然而,为了尽哥哥的一分心意,将更多钱财留下给妹妹当作嫁妆,他只挑了一处带花园的三进院子做府宅,与同品级的官员相比,称得上十分朴素。
秋芜本不赞同,但他坚持说,自生父母与养父母相继去世后,他便明白了钱财只是身外之物,家人平安方是最重要的,她想,等将来她也有了俸银,再给哥哥换一处宅子,遂没再反对。
十日里,兄妹二人搬入新宅,又买了几名仆从,安顿好一切,便算是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家。
十日一过,元穆安自佛堂出来,重新恢复朝会,处理政务。
凉州将士们的奖赏一一定下,秦衔如期被调入兵部任兵部侍郎。
眼看一切都有尘埃落定之势,已被废为庶人的元烨,也终于要在官兵们的押解下离开京城,前往即将幽禁他下半辈子的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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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