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出现场了
“是。”何筠回忆了片刻, 继续说道:“几天前,也就是五月初五那天,我听说……周癞子和马六先后从绣娘阁正在敕造的二层上, 摔下来了。”
“为何是听说?”吴蔚问道。
何筠回道:“启禀大人, 小人虽然挂了一个总管的头衔,其实只是管理库房的, 因为这次敕造绣娘阁调动了一批军械, 才破例提拔了小人当个总管。”
“那你先等等,关于周癞子和马六从楼上摔下来的事情,堂下诸位可有亲眼目睹者?”
一人缓缓举起手来, 说道:“大人, 小人与周癞子和马六是一班工匠, 小人看见了。”
“好,那这件事情就由你来说说。”
“是, 小人名叫刘奇,泰州人氏,隶属于工匠坊, 和周癞子马六咱们仨都是一班的,上工的时辰相同, 要干的活儿也是一起的,五月初五那天,我们一班总共是十人, 吃了早饭,一起到绣娘阁去出工。我们班负责的是绣娘阁二层临街那一块的榫卯, 我们班长从何总管那儿领了小云梯, 周癞子第一个上去的,只听他叫了一声, 就摔下了楼,当场就昏厥过去了,我们急急忙忙地把周癞子送到了医馆,并把这件事上报给了郭总管,就是、就是已经死了的那位总管。总管骂了周癞子几句不中用,还是批了银子,拿给周癞子瞧伤,还让人拖来了几个大草垛子放在了街边,也多亏了这几个大草垛子,马六才只是摔断了一条腿。周癞子掉下去之后,我们就照常干活了,到了晌午吃饭的时候,我们班还有些活没做完,马六就说让我们先去吃,他留下把因为周癞子耽误的活儿赶一赶,让我们给他把饭带回来。就在我们回去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马六也从早晨周癞子掉下来的位置,摔了出来,幸亏有那一排草垛子,马六在草垛子上弹了一下,还是摔到了街上,然后捂着腿,指着绣娘阁的二楼大喊:有鬼,有鬼!”
说道此处,刘奇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口水,一双手紧张地搅弄在一起,继续说道:“我们赶紧把马六送到医馆去了,郎中医治马六这会儿,周癞子恰巧也醒了,醒过来之后就听周癞子一直哭喊着‘有鬼,有女鬼推他’,我们也慌了,赶紧去找了郭总管,他嘱咐我们不要声张,并带着几个人出门去了。后来……郭总管在绣娘阁里摆了祭品,请了高人来开坛做法,法事持续了三天三夜,昨儿夜里结束之后,郭总管还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到了绣娘阁里,他说……女鬼已经被大师收走了,上面下了死命令,三个月内必须要将绣娘阁建好,否则二百名工匠都将获罪,工期已经很紧了,让我们拿出看家本领,好好干,等到绣娘阁敕造完了,每人都有五十两的赏银,下半辈子都不愁了,这样好的活计,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让我们别惜力气。”
刘奇说完,堂下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对刘奇的话表示了认同。
吴蔚问道:“昨夜你们听完郭总管训话后,什么时辰离开的?”
刘奇回头看了看众人,有一人提示道:“咱们刚到的时候,天还没全黑,等人都到齐了,郭总管让点了蜡烛,散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该有戌时初刻。”
刘奇转过身来,说道:“对,该有戌时初刻。”
吴蔚继续问道:“那郭总管是最先走的,还是最后走的?”
“郭总管是最后走的,因为我们班少了两个人,郭总管担心我们干不完活儿,将我们八个都留了下来,每人赏了我们一吊钱,让我们好好干,别因为少了两个人就有怨气,郭总管还说,他尽快请泰州调几个工匠过来,补上马六和周癞子的缺。”
“师爷,将时辰记下。”
“是。”
吴蔚又对周奇说道:“你把你们班剩下七人的名字报出来,师爷将这七人的名字记下。”
“是。”
刘奇报完了名字以后,目光扫视过众人,问道:“郭总管平日里是个什么脾气,性格,人际关系如何,有什么关系特别好,或是关系特别不好的人?”
听完吴蔚的问题,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堂上的每个人都说了几句,吴蔚很快从众人的描述中,总结出了要点。
郭总管的性格比较暴躁,平日里喜欢骂人,也会动手,但是心肠却并不坏,对手下人出手比较阔绰,该补偿的,该赏的从不吝啬,若是哪个工匠犯了错误落到他的手上,郭总管大多是采取打骂作为惩罚,从不会扣月例。来到清庐县以后,工匠们的伙食也很好,每隔两天就能吃到白面馒头,还有肉食。
总体上来说,工匠对郭总管的印象还是很好的,觉得他虽然脾气不太好,却是一位好总管,比那些面上笑眯眯,只会捡好听的说,但背地里却时常克扣匠人月例和伙食的总管好多了。
至于和郭总管关系特别好的或是关系特别不好的,众人一致认为:好像都差不多,没见特别。
吴蔚询问完了基本问题,命堂下众人在文书上各自按了手印,就让他们散了,都回住处去,并通知其他的工匠,不得擅自离开清庐县,在郭总管这件案子结束之前,所有人都不能离开清庐县。
工匠们散了,吴蔚请李师爷带着文房四宝到马车上先等着自己,她要回家一趟,去去就来。
……
吴蔚回到吴宅,先是叫人去通知柳正善和孙秋霜,自己要带着他们两个出现场,至于“出现场”是什么,下人不必了解,柳正善和孙秋霜明白即可。
吴蔚回到房间,换下官袍穿上了一套纯色的劲装短打,束腕绑腿,并将所有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外戴纶巾。
换好衣服后,吴蔚来到院门处等待,很快孙秋霜和柳正善便结伴而来了,二人身上穿着和吴蔚同款的行头,连衣裳的布料和颜色都一样,一看就是用一匹布统一做出来的,二人各自背着箱笼,柳正善的手上还提着一个四方木箱,看起来沉甸甸的。
二人来到吴蔚面前,恭敬地唤道:“老师!”
吴蔚点了点头,说道:“走吧,边走边说。今天带你们出个现场,负责敕造绣娘阁的工匠总管郭某,今日一早,卯时三刻前去绣娘阁上工的工匠们,发现郭某的被吊在绣娘阁一楼的房梁上,已经气绝。”
吴蔚继续说道:“绣娘阁的一楼高三丈,从现场的描述来看,郭某的足下空空,没有任何借力点支撑他爬到房梁上,所以自杀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一会儿把你们这段日子学到的东西,能用上的都用上,还记不记得我嘱咐过你们什么?”
“记得!”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动用解剖刀!”
“很好。”
吴蔚教给孙秋霜和柳正善的这一嘱咐,并非蓝星法医的要义,但却是梁朝仵作必须要注意的事项。
时代不同,风俗观念不同,人们对待死者遗体的态度也不同,吴蔚虽然将解剖的知识教给了二人,但是并不希望他们小小年纪,被卷入是非的漩涡之中。
所以才给二人定下了一条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动用解剖刀。
尽量用强大的理论知识,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察力,从死者的体表上追查到足够多的信息。
郭某的死因,吴蔚心中已有了判断,动用解剖刀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便将两个孩子也带来了。
上了马车后,吴蔚坐到了李师爷的身边,两个孩子坐在对面,对于吴蔚三人的行头,李师爷很是好奇,但他瞬间就想起了吴蔚曾经的话,她说:她是梁朝第一位女仵作。便没有出言询问。
吴蔚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两个孩子的表现,见二人多少都带着一丝兴奋和激动,同时也能看出一些不安和害怕,但都将各自的情绪克制的很好,至少没有言语上表露出来,吴蔚对二人的表现,基本还是满意的。
……
绣娘阁离县衙并不远,左不过一箭之地,刚上了马车没多久,就到了。
绣娘阁外聚集了不少工匠,有看热闹的,还有聚在一起不知说什么的,还有几个手持白布,似乎是想给郭某收尸的。
吴蔚扫视一圈,便目不斜视地带着师爷和两个孩子朝绣娘阁走去。
整个建筑已经完成了一半儿,街边堆放了一排草垛子,旁边放着大量的建筑材料。
赵捕头见吴蔚来了,亲自带着两名衙役为四人开路,众人一看是知县大老爷来了,纷纷让出了一条通道。
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班衙役守在门口,连刀头也来了。
吴蔚问道:“现场没有被破坏吧?”
赵捕头摇了摇头,说道:“有几个工匠拉来了云梯,想把死者放下来,安置到棺材里,被小人严厉制止了。”
吴蔚带着众人进了绣娘阁,屋内的光线很差,因为二楼挂了许多黑色的纱布,想来是为工匠遮挡阳光所布置的,吴蔚扫视一周,又抬眼看了看尚被掉在梁上的郭某,说道:“架云梯!”
第342章 亲自验尸
得到吴蔚的命令, 衙役们放开了警戒线,放工匠们进去。
立刻就有几人冲到了绣娘阁内,迅速拉开了云梯, 还有两人将手中的草席铺到了地上, 手持白布,准备给郭总管收尸。
吴蔚对赵捕头说道:“让他们搭一个台子, 用来暂时停放郭总管的尸首, 家属通知了吗?”
“回大人,已经派人快马到泰州去禀报情况,并通知死者家属了。”
“嗯。”
赵捕头把吴蔚的要求和工匠们说了, 几名工匠又急匆匆地跑到街上, 从一堆木材里找到了合适的材料, 开始动手拼搭挺放尸体的台子。
云梯很稳固,吴蔚率先蹬了上去, 孙秋霜和柳正善也毅然跟了上去。
赵捕头急忙喊道:“大人,还是让属下们来吧,太危险了!”
“我先上去确定些事情, 搬尸体的事情还得麻烦你们。”吴蔚说完,头也不回地向上攀登。
眼见着吴蔚越爬越高, 赵捕头只觉一阵腿软,如今清庐县内但凡消息灵通一些的,都知道吴蔚与平佳郡主关系匪浅, 当日全仗平佳郡主仗义相帮,才把来势汹汹的石岗村张氏族人死死按下。
而且这绣娘阁因何敕造, 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若是吴蔚有一丁点儿的闪失,恐怕血洗县衙的惨案又要再发生一次了。
即便云梯架开之后十分稳固, 赵捕头还是唤了几个衙役过来,在下面扶住了云梯,他自己则飞身冲出了绣娘阁,片刻后又有几名工匠拉着草垛子跟着赵捕头来到了绣娘阁内,赵捕头指挥着众人将草垛子铺在了云梯下面,这才擦着汗抬头望了上去。
云梯彻底打开以后是呈三角形,吴蔚跨坐在梯子上面,观察着郭某悬在空中的尸体,不时与攀在梯子上的孙秋霜和柳正善说些什么。
吴蔚比对了一下郭某的足尖和云梯之间的距离,发现若是郭某被人勒死后再借由云梯背上来,虽然也能实施,但依然具备一定的难度。
吴蔚心中划过一个猜测,从梯子的另一端向下爬,一边对两个孩子说道:“你们简单看一下就下来吧,看到了什么默默记在心里就好。”
“是。”
吴蔚下了云梯,赵捕头感觉自己的魂儿也跟着回归了身体,等到两个孩子也从云梯上下来,停放郭某的台子也搭好了。
吴蔚对赵捕头说道:“找两个衙役上去,把被害人的尸首背下来吧。”
“是。”
……
郭某的尸体被停放好之后,吴蔚命衙役清场,关闭了绣娘阁所有的门窗,并点上了两盏长明灯。
李师爷已经准备好了文房四宝,随时都能提笔,吴蔚则带着柳正善和孙秋霜来到了水盆前,师徒三人依次仔仔细细地做好了手部清洁之后,柳正善从箱笼中拿出了三副牛皮手衣,戴好了手衣,吴蔚又从工具箱中取出了剪刀,来到郭某的遗体前时,恭敬地朝着郭某拜了一拜。
众人哪里还能不明白吴蔚的意图呢,整个绣娘阁内聚集了十多人,此刻却是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放缓了呼吸,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就在即将要动剪刀之时,吴蔚突然改变了主意,把剪刀递给了一旁的孙秋霜,说道:“你来。”
“是!”孙秋霜毫不犹豫地双手接过了吴蔚递过来的剪刀,却没有急着动手,两个孩子默契的绕着郭某的遗体走了一圈,说道:“衣服布料完好,暂时没有发现打斗痕迹。”
李师爷点了点头,把这段话记了下来。
之后,孙秋霜和柳正善,二人配合着将郭某的衣服剪开,随着一阵阵“咔嚓”声响,郭某身上的衣物变成了布料,平铺开来。
柳正善斜眼瞥了孙秋霜一眼,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方纯白色的手帕,盖在了郭某的两腿间。
吴蔚负手而立,既观察着两个孩子,也在观察着郭某的尸体。
毕竟是第一次出现场,当郭某的衣物被剪掉之后,露出已经产生尸斑的遗体,孙秋霜和柳正善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迟疑,孙秋霜壮着胆子捏起郭某的手观察了片刻,颤抖着声音说道:“死者的指甲内部干净……手背,手掌……”
吴蔚见状,默默来到孙秋霜的身后,低声道:“好了,可以了。能迈出第一步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吴蔚让孙秋霜和柳正善站到一旁看着,亲自给郭某验尸。
吴蔚先是来到郭某的头顶,细致地拨开郭某的发丝,并用双手细细摸过郭某的头皮,随后又扒开了郭某的眼皮,检查了眼睑和瞳孔的情况,紧接着扒开了郭某的嘴,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阻力,吴蔚又顺势动了动郭某的肩关节,肘关节,膝关节和踝关节。
吴蔚示意孙秋霜和柳正善靠近一些,双手轻轻按在郭某的双腮,讲解道:“在人死亡以后,人体上所有的肌肉同时开始形成尸僵,但是呢,理论上来说小肌群的尸僵形成的更快。尸僵的形成速度受很多因素的影响,比如温度,湿度,而尸僵最开始形成的位置,是下颌关节,就是这里。”
柳正善和孙秋霜齐齐点了点头,但这一幕看在外人眼中,却是十分令人毛骨悚然。
知县老爷毫无避讳地“抚摸”着尸体,语气平静,就和介绍什么花儿,草儿一样,旁边还站了两个半大的孩子,听得全神贯注。
……
吴蔚继续说道:“在面部小肌群都形成尸僵之后,尸僵会逐步开始朝着颈部,躯干和手臂发展,最后才是腿部和脚部的肌肉组织。发展到全身所有关节,理论上来说,需要一到十个时辰,但这只是理论上的,一般而言大多是四个时辰左右,以现在的天气和室内的湿度,通风情况来判断,郭某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四到五个时辰前,再根据刘奇等人的口供进行推断,郭某的死亡时间应在昨夜戌时以后,也就是和刘奇等人分开后没多久,郭某就遭到了杀害。”
“李师爷?”吴蔚唤道。
“回大人,已经录写完毕了。”
吴蔚点了点头,问孙秋霜和柳正善,道:“知道为什么我判断郭某是他杀而非自杀吗?”
柳正善和孙秋霜异口同声地说道:“他的脖子!”
吴蔚的眼中划过一丝赞许,说道:“没错,不仅仅是现场情况不符合自杀条件,郭某的脖下有两道交错的,颜色不同的勒痕,还有一点……你们过来。”
“是!”
吴蔚指向了郭某的双足,说道:“你们看看他的脚,他的脚掌平直,说明了死者死后曾被人呈仰卧状态,放置在地上,或者平面一段时间,至少放置了两个时辰以上,而后才被吊到了房梁上的。因为死者在被吊在房梁上时,踝关节已经形成了尸僵,所以他的双足才会是如此呈现,若是刚死亡不久就被吊在了房梁上,那么他的双足受到引力的影响,应该呈现为足尖向下。”
吴蔚轻叹一声,坚定地判断道:“也就是说……郭某之死,死于他杀,死因是机械性窒息,而且是死后被人故弄玄虚吊到了房梁之上,所谓的‘女鬼索命’纯属子虚乌有!”
孙秋霜和柳正善已经各自拿出了本子和炭笔,奋笔疾书了起来。
吴蔚也全然不藏私,既然碰上了,便全心全意地把相关知识教给二人,待二人记录完毕,吴蔚又指了指郭某的胸口,说道:“你们看仔细了,郭某的尸斑分布较为均匀,特别是他的胸口处,也有成片的尸斑呈现,这里面有一个重要的知识点,你们要好好记住。一般情况下,若是自缢而死的人,他的尸斑一般集中在身体的中下部,胸口的位置尸斑会比较淡,有一些则是苍白发青的表现,远不如下肢表现的那般明显,在许多情况下,这是只需扫一眼就能判断出来的信息,但是不能照本宣科,一概而论。以后我会慢慢给你们讲。”
“是!”
“把羽毛签给我!”
“是!”柳正善递上了一支由吴蔚亲手制作的羽毛签。
吴蔚先将羽毛的一头探入郭某的耳鼻中,观察了一下,随后又调转方向,将另一头的面前探入郭某的鼻腔内,旋转了三圈后取出。
只见原本纯白的棉签上,出现了一些黄褐色的固化物。
吴蔚将棉签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蹙眉唤道:“赵捕头。”
“哕!”衙役中有人发出了一声干呕,捂着嘴飞奔出了绣娘阁,跑到街上大吐特吐起来。
另外几人也是面有菜色,强忍着没吐罢了。
吴蔚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面色如常地问赵捕头:“你看看,这东西是什么……?”
赵捕头看着棉签上的东西只觉头皮发麻,连接过棉签的勇气也没有,唤道:“钱刀头!你快来看看,这玩意儿你才是行家!”
钱刀头大步走上前来,看着棉签上的东西,也学着吴蔚的模样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断定道:“大人,这是蒙汗药,道上常用的小玩意儿,几文钱就能买到一小包,药力却十分惊人,一小包足够蒙翻一名壮汉!”
第343章 确定范围
听到钱刀头的答案, 吴蔚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但她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指着郭某脖子上的两道颜色不一的勒痕, 对孙秋霜和柳正善说道:“你们两个今日就到这里吧,回去以后就郭某脖子上的这两道交错的勒痕, 写一篇不低于四百字的分析, 算是你们二人今日的作业。”
“是。”
吴蔚并没有急着让柳正善和孙秋霜离开,而是请衙役将郭某的尸身翻了过来,郭某整个背部的尸斑要明显比前面的尸斑颜色更深, 分布更广, 吴蔚对孙秋霜和柳正善说道:“这就是郭某死后被人放置在地上躺了至少两个时辰的证据, 我如今验尸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 方便推断凶手的身份,你们今后若是当了仵作,可不能像我这般潦草, 你们每一个理论和猜测都必须要经过验证才行,记住了吗?”
柳正善和孙秋霜表示记住了, 吴蔚这才放他们离开。
吴蔚留下了四名衙役负责继续封锁绣娘阁,便带着师爷,捕头和刀头回到了县衙。
吴蔚重新换上官袍, 出现在了公堂之上,也不知在这期间几人说了什么, 三人看向吴蔚的眼神里满是惊艳与叹服, 钱刀头更是上前一步,朝吴蔚抱了抱拳, 钦佩地说道:“大人,今日可算是让我们开了眼了,大人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我刚刚才听师爷说:大人是咱们梁朝的第一位女仵作,不瞒大人,小人做刀头也有三年多了,见过尸首也接触过仵作,可如大人这样神的,小人还是第一次见,单凭一双眼睛,一双手,就能断出这么多重要线索,小人佩服!”
钱刀头也是性情中人,对吴蔚的钦佩溢于言表,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忘了吴蔚刚上任时,憋着一口气想给吴蔚一个下马威的心思。
钱刀头略带惭愧地说道:“我还以为大人您是绣花枕头呢,没想到却是能文能武的豪杰!”
李师爷皱了皱眉,朝钱刀头投去了一个慎言的目光,但后者丝毫不在意,依旧对着吴蔚露出和善的笑意,那模样俨然是想等着吴蔚说两句。
吴蔚勾了勾嘴角,淡淡道:“说起来,我也算是咱们清庐县衙的旧人了,那已经是前朝时的事情了。彼时清庐知县还姓张,曾聘用我为仵作,想来当时的卷宗应该都失落在弘宣三年的那场洪水中了,如若不然……我与诸位或许早就该认识的。”
经过吴蔚这么一说,赵捕头和钱刀头齐齐对视了一眼,难怪他们会觉得吴蔚这个名字有种熟悉的感觉。
在梁朝,“官吏”二字是分不开的,不过这两个虽然结伴出现,却是两种职业,有一句话说得好:“流水的官儿,铁打的吏。”
“官”指的是经过朝廷的选拔,即为文武两榜的科举,所甄选出的优秀人才,再经由朝廷任命,留在京城的则叫京官,下方到地方的则为地方官,地方官一般采取轮换制,任用期满后就会被调到别的地方去。
而与“官”对应的“吏”则完全相反,“吏”的产生途径大概有两种,一种是任命制,一种是传承制。
任命制顾名思义,不必细说。
这传承制最开始其实叫做“推荐制”就是在岗的吏,到了即将退休的年纪,可以推荐一个人来代替自己的位置,被推荐人经过简单的审批后,即可上岗,很少有“官”会拒绝。
经过长久的发展以后,绝大多数的吏都是子承父业,或者在一个宗族之间流传,久而久之,吏也就成了当地最为盘根错节,利益相关的一个团体。
他们甚至可以架空知县,所以官和吏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微妙,当初刚到清河县上任的张成,就是因为性子过于刚直,没有打点好本地的小吏们,被架空了好一段儿日子。
县衙里的师爷是可以跟着知县走的,立场自然而然更偏向知县一边,其余的刀头,捕头,包括牢役和衙役,都是吏。
这些小吏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虽然听从地方长官的调遣,但并不惧怕地方长官。
“官与吏”之间的弯弯绕,吴蔚作为一个蓝星现代人,虽然在个别书籍中了解过,但却并不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比之昔年的张成,也没强多少。
在赵捕头和钱刀头的眼中,吴蔚这位县太爷的表现其实并不好,刚一上任就摆出一副要大干特干的模样,还时常给他们这群人定规矩。不仅不懂得“奖赏”和“打点”连请他们兄弟们吃杯酒也吝啬。
不过吴蔚比之张成最大的不同是:吴蔚不仅仅是清庐县的最高行政长官,她还兼任清庐县的最高军事长官,驻扎在清庐县外的那一千士兵,尽数听从吴蔚的调遣。
也正因为这一层身份压着,再加上之后平佳郡主的登场,才让清庐县衙的这群衙役们未敢造次。
不过今日吴蔚的表现,彻底令钱刀头折服了。
……
赵捕头和钱刀头回忆良久,突然惊呼道:“我想起来了!”
赵捕头感慨道:“原来大人就是昔年的那位名噪一时的那位仵作啊!”
钱刀头笑道:“我也想起来了,那位仵作的大名,我听说过,只是光听名字,小人还以为是位汉子呢……没想到竟是大人。”
这赵捕头和钱刀头在张宽当知县的时候,在旁的部门当值,直至宜王血洗了清庐县衙,几乎杀光了之前的衙役,这才轮到他们。
听到钱刀头和赵捕头的话,吴蔚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有什么情绪上的浮动。
“赵捕头,钱刀头,关于此案我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了,派去盯着库房的兄弟还在吗?”
赵捕头回道:“大人请放心,按照大人的吩咐,今日一早取完了云梯之后,小人就派人把库房封了,门窗都贴了府衙的封条,门口还留了两位兄弟把手,没有大人的命令,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很好,辛苦了。凶手定然是郭某熟悉的人,我们可以缩小范围,在泰州来的这二百名工匠中进行筛查。首先,派人去询问所有工匠昨夜戌时之后的动向,将没有不在场证明……额,就是无人可以证明在郭某被害的那个时辰,其人的动向,位置,不具备杀害郭某条件的人,筛选出来,拟定名单呈报上来。”
见二人的眼中带着不解,吴蔚耐心地解释道:“举个例子,比如在郭某死亡的那个时辰,刘奇他们班却结伴在酒肆吃酒,只要席间无人突然离开过久,就可以暂时将刘奇他们班排除。重点留意那些在这个时辰落单,没有人知道他们动向的人,包括那些说回去就睡下的人,名字都记下来。”
这回二人才算彻底听明白了,点了点头。
吴蔚冷静地说道:“我分析杀害郭某的凶手,最多不超过两人,很有可能是单独作案。因为从郭某身上的尸斑分布和被吊上房梁的时辰进行分析,若是两人以上共同作案的,效率不会如此低下。另外……钱刀头,你在道上的朋友多,麻烦你去调查一下,近期购买蒙汗药的人。”
“是!”
吴蔚思索片刻,又说道:“从郭某颈间的勒痕来看,凶手的身量应比郭某矮小,准备了蒙汗药,说明凶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在力量上绝对压制郭某,至少也能证明凶手没有一击就将郭某击晕的力量和身高,赵捕头,这一点请你留意一下,对于满足条件的工匠,多留心。”
赵捕头的眼睛一亮,抱拳道:“是!”
吴蔚点了点头,说道:“至于郭某的遗体,先行安置到义庄,待其家人到了,再交给家属。安排四个人手给我,让他们吃完了午饭到县衙来等我!”
“是!”
……
忙碌了一上午,吴蔚有些累了,趁着午休的时辰,吴蔚回到了吴宅,吃饭的时候柳翠微担心地问道:“我听说绣娘阁闹鬼了?是真的吗?”
吴蔚被柳翠微给逗笑,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虽然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鬼,但是这世上所有发生的命案,一定与鬼怪无关。”
“绣娘阁真出事了?”
吴蔚叹了一声,说道:“是呀,从泰州来的那位郭总管昨夜戌时被害了,凶手还残忍地将郭某的尸体吊在了绣娘阁一层的房梁上,用心昭然若揭,我分析很有可能就是奔着……”吴蔚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出“龙袍”二字。
“三娘,这几日你尽可能不要出门了,让‘万事如意’贴身保护你的安全,我担心……”
“知道了,你放心,我这几日都不会出门的。”柳翠微疑惑地问道:“这绣制龙袍的消息究竟是如何传开的呢,绣娘阁都还没敕造好,绣娘也都没来,宜王殿下那边也不曾有什么旨意,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简单呐?绣娘阁的一层就有三丈高,整个绣娘阁敕造好以后,比清庐县的城墙都高,这分明就是御用的规格,名字又叫‘绣娘阁’又和御用扯上了关系,但凡留心点儿的,都知道宜王打算做什么用。”
第344章 凶手身影
午后, 吴蔚回到了县衙,已经有四名衙役在县衙候着了。
吴蔚并未做任何交代,径直带着四名衙役离开了县衙, 四人直接步行, 一路走到了绣娘阁。
吴蔚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正当空, 日照充足, 正是办案的好时机。
此时,绣娘阁外聚集的那些工匠已经尽数散了,门口正守着两名值当的衙役, 见吴蔚来了, 弯身恭敬地叫了一声:“大人。”
吴蔚点了点头, 问道:“还有多久换班?”
“回大人,尚有半个时辰。”其中一名衙役回道。
“辛苦了。”吴蔚慰问了声, 带着衙役进了绣娘阁的一层。
此时的绣娘阁已经不见了郭某的尸首,但是按照吴蔚的要求,草垛子和小云梯还安放在一层。
吴蔚请四名衙役在下面稳住云梯, 再次爬了上去,不过这一次吴蔚却是直接上了尚未封顶的二层, 站在二楼的回廊之上,吴蔚拉动遮挡在二楼防风挡雨的黑色帘子,让阳光从缝隙中照射进来, 就连空气中飘动的灰尘,都在这束阳光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吴蔚缓缓调整着手中的帘子, 调动着光束随之移动,待到阳光照到房梁上一处, 吴蔚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眯起眼睛盯着那截光洁的房梁,为了保证取证无误,吴蔚再次调整光束照射进来的角度,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吴蔚的心中大致有了答案。
她从怀中拿出一件光洁如镜的物件儿,借着阳光做了一个简单的折射,用光束细细探查着二楼的几处,之后吴蔚将自己看到的存疑的位置都记在心里,才对一楼的衙役们喊道:“带着笔墨,上来两个人。”
“是!”
两名身手矫健的衙役也从云梯上爬了上来,吴蔚示意二人先到自己这边来,随后指着一楼的横梁对二人说道:“你们看好了啊,到时候替我出个人证。”
“是,大人。”两名衙役挺直了腰身,瞪圆了双眼朝着吴蔚手指指向的地方看去,可除了一根房梁和几个辅助梁之外,视线范围内什么都没有。
“大人,你让我俩看什么?”
“看房梁上面的灰尘。”
“……是。”
吴蔚调整手中的帘子,将光束照在了房梁之上的一处,停下了。
两名衙役看了片刻,依旧是不明所以,问道:“大人……除了房梁,没看到什么啊。”
吴蔚耐心地解释道:“是灰尘,你们仔细看看,这楼内各处其实都蒙了薄薄的一层木屑和灰尘,发现了吗?”经过吴蔚这一点拨,二人恍然大悟。
由于绣娘阁的工期太紧,工匠坊的工人们采取了多点共同施工的计划,而且由于梁朝的建筑多为采用榫卯结构,所以难免会产生大量的细碎木屑,若是工期不紧工匠们一般会在工坊内将榫卯事先做好,到了现场直接拼装即可,但由于工期的缘故,工匠们为了省去搬运所需的时间,选择了在绣娘阁内直接做工,是以整栋绣娘阁的内部,几乎都被一层薄薄的木屑和灰尘所覆盖,平日里可能看不太出来,但若阳光照射过去,就能把上面的灰尘分布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又因为楼上盖了一层遮风挡雨的黑布,看得并不真切,但这却给案件的侦破提供了极佳的有利条件。
吴蔚将楼内几处疑点一一指了出来,对两名衙役说道:“在郭某被害之前,还有两名工匠遭到了暗害,这三件案子很可能是一人所为,前两名受害人口口声声说着楼里闹鬼,我想很可能是凶手想要达到的效果,只是没想到郭总管不仅没有停工,还鼓励工匠们积极干活,凶手见计划泡汤,愤而直接杀人。但我是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怪害人之说的,考虑到凶手就是工匠中的一员……那么对方一定精通某些机关精巧之术,现在这楼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安置一些机关,这种机关就如同猎户在林中设下的陷阱类似,一旦被触发,很有可能会有暗器弹出来。或许是一块白布,或许是其他的物件,也有可能是穿着阴森女装,披头散发的稻草人之类的……火速冲到工匠们的面前,令其受惊后跌落下去。再利用某些收回机制,待机关达到一个拉力点时,就会自动把弹射出来的东西拉回去,缩在某个柱子或者房梁的盲区,这里相对阴暗且幽闭的环境,还有这么多稻草和建筑材料,就地取材并非难事,再加上如今施工过半,二楼也只有这处缺口可以上下楼,来施工的工匠们只能排队一个一个爬上来,这些条件都对凶手实施计划非常有利。”
吴蔚发动着头脑风暴,将所有的联想和猜测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两个衙役却是听的愣了神。
他们只是梁朝的古人,在一个信息滞后,且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的时代,吴蔚所描述的画面,他们很难用毫无素材的大脑想象出来。
吴蔚见状,只能发出一声叹息,快速结尾道:“总之,你们两个拿着笔,在保证安全的前提条件下,把楼内细细地扫一遍,把所有灰尘被擦干净的位置,全部都用笔画出来。”
“是!”
“我去那边走一走,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落的线索。”
“是。”
吴蔚和两名衙役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不过吴蔚对遗留线索之事并不抱有希望,毕竟此时距离案发已经太久,凶手不是笨蛋,昨夜他有足够的时间清理自己留下的机关,只可惜自己的刑侦手段实在有限,再加上没有任何科技的支持,在如此凌乱的案发现场,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结果如吴蔚所料,她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待衙役们画好所有的疑点后,吴蔚又亲自检查了一遍,就带着衙役们回去了。
此时,在吴蔚的心中对凶手的范围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范围。
办案要讲证据,一切还要等到赵捕头将工匠们的口供拿回来之后再说,只要吴蔚心中的那位犯罪嫌疑人没有强力的不在场证明,吴蔚就要亲自提审对方了。
二次出完现场,叮嘱门口的衙役,一定要守好第一现场,若是有可疑人员试图进入或者攀谈,不要露出太明显的防备之意,可以适当探探对方的口风,但一定不能让任何人进入绣娘阁。
在衙役们表示记下之后,吴蔚转头问道:“工坊的仓库建在了何处?”
“回大人,工坊征用了一间客栈,离此地倒是不远,走路的话……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到了。”
“那好,劳烦几位再陪我走一趟吧。”
“是。”
一名衙役主动上前带路,客栈的前门后门分别守了一名衙役,没办法清庐县只是个方圆不足百里的小县,衙门的人手紧缺。
透过近一人高的院墙,就能看到院内堆放了大量的建材和工具,客栈的前院后院,都被塞得满满的,比较珍贵的工具和建材则被放到了客栈内部。
吴蔚带着衙役进了客栈,先是环顾了院内的物品,不过是一些建材和一些临时搭建的木工台,吴蔚又走进了客栈内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气,是那种萦绕在鼻息间也散不去的,闻了令人身体舒适的香气。
吴蔚只觉自己的精神都得到了提振,她想起自己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品质极高的黄花梨木会产生一种近似与药香的味道,这种味道闻久了,对人的身体有许多好处。
看来这宜王为了这件龙袍是下了血本了,他的宜王府吴蔚也去过几次,都不曾闻到过如此浓郁的香气。
吴蔚开始带着衙役逐一房间巡察,果然在一个房间内,吴蔚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就是那些挂在绣娘阁外的布条,这种布条的触感类似于现代的帆布,但比帆布要更加轻薄透气,韧性也不错,而且一条这种布,卷成一卷只有行李卷大小,即便是力量较小的女性也完全背的动,运输起来很方便。
吴蔚又在另一个房间内找到了大量的麻绳,各种粗细都有,有比碗口还粗的,还有拇指粗细的,而郭某被吊在房梁上的那根绳子……吴蔚也找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
找到了这两样东西,吴蔚的信心大振,但她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仔细地又把每一个房间都看过,得出一个结论:这间库房里的材料,足够做出上百个自己适才和衙役们解释的那种机关,而且只要事后将机关拆解,随意放回原处,便如同溪水流入大海,再也无迹可寻了。
“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你们谁的腿脚快,去把赵捕头和钱刀头叫回来。”
“是!”
其中一名衙役领命去了,吴蔚临走之前也如同嘱咐在绣娘阁门口值当的衙役们那般,嘱咐了一下守在库房前后门的衙役。
走在回衙门的路上,吴蔚心中已经浮现出了一个较为清晰的凶手的身影。
库房总管——何筠!
第345章 签拘押令
回到衙门, 吴蔚已是满头大汗了,虽然来到这个时空多年,吴蔚逐渐适应了这里不同于蓝星的严寒和酷暑, 但是穿着这样一身厚实的官袍, 顶着大太阳出去办案,还是令吴蔚多少有些吃不消。
柳万见了, 默默转身离去, 片刻后端着一个冰碗,里面盛着红豆,乳酪, 还有一些干果碎和野果丁。
“大人, 喝一碗吧。”
“多谢!”吴蔚见了冰碗, 眼睛都亮了,喝上一口, 通体舒畅,沁人心脾的凉爽。
吃了几口,吴蔚才反应过来, 看着柳万,问道:“不是让你这段日子先别跟着我了, 在家里好好保护柳姑娘的安全吗?你怎么还在?”
柳万扯着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回道:“是柳姑娘让小人过来的,她说家里有那么多家丁和丫鬟, 还有另外三个护卫守着,她又不出门, 能有什么事?就让小人回来了, 柳姑娘还说,大人你整日在外面跑案子, 出现场,比她更需要保护。”
见吴蔚不言语,柳万急忙补充道:“大人,不如等你晚上回去了,单独和柳姑娘说说这件事呢?就暂且让小的跟着你吧,柳姑娘若是见我回去了,定要不高兴的。”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这冰碗……也是柳姑娘准备的?”
“回大人,正是。柳姑娘还特意嘱咐小的,大人午后要顶着烈日出门,回来后一定想吃这一口,大人一出门,柳姑娘就亲自去准备了,命小的等大人一回县衙就去取来。”
不论二人已经共同生活了多少年,也不管是谁提起柳翠微,吴蔚的心中总是一片柔软,脸上也是忍不住的笑意。
只是……
吴蔚抬眼看向柳万,只见面前的这位八尺男儿,一脸的兴致勃勃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柳万好像是知道什么内幕……算了,反正吴蔚也不是很在乎,如今的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担心被族长浸猪笼的弱女子了,她已经有了能保护自家三娘的能力。
而吴蔚不知道的是……其实她和柳翠微之间的故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别说是日日生活在一起的柳老夫人,时常见面的张水生一家,就连米庄的伙计,泰州的那些个掌柜,以及时常来买米的街坊邻居,还有这清庐县的百姓都知道了她们的故事。
因为那个立在清庐县小槐村外的牌坊上,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她们的故事……
虽然当年,这段故事被“有心人”用尽了手段去模糊吴蔚的性别,以便于读到这个故事的后来者,能将吴蔚误会成一位男子,可随着吴蔚劝降张成,出任清庐知县,随着平佳郡主大驾光临且表现出与吴蔚非同寻常的情义时,吴蔚和柳翠微的故事便悄然传开了。
即便是在宗族森严的梁朝,禁忌之恋也并不少有,它们出现在私下流传的画本子里,也会出现在小场次的说书场子里。
古往今来,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并不会因为性别的禁锢而失了色彩。
……
吴蔚吃完了冰碗,赵捕头和钱刀头正好也到了,吴蔚令柳万暂时回避,对赵捕头和钱刀头说道:“凶手是谁,我心中大概有了一个答案。”
闻言,二人均是一惊,这才多久?从郭某的尸首被发现到此时,也不过半日功夫,即便将凶手的范围一再缩小,也有好几十人,他们二人已经使劲浑身解数,把能调动的人手都调动了,暂时也还没得到什么头绪,他们这位知县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捕头和钱刀头对视一眼,由钱刀头上前一步,说道:“大人只管吩咐,小人亲自去将那贼人拿来,亲自审问!”
“钱刀头稍安勿躁,本官现在也只是猜测,还没有掌握十足的证据,倒是可以先将何筠传来问话,但在对方没有招供或是我们没有十足的证据,能证明杀人凶手就是何筠之前,还是要对人家客气些的。”
“凶手是何筠?”钱刀头和赵捕头不约而同地惊呼道。
“目前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随后吴蔚将自己在绣娘阁内的发现告诉了两位捕头,并说出了自己的见解:“首先从身量上来说,何筠的身材比被害人郭某要矮小,这符合了我们之前推测出来的,杀人凶手的要素。其次,何筠是库房总管,相比于其他工匠,何筠若是想暗中做一些机关,无论是时间,场地,还是原材料的取得上,都比其他所有的工匠,都有优势。你们别忘了,在郭某被害之前,还有两个受害人,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女鬼将他们二人从绣娘阁推下去的,所以我今日亲自带着衙役又细查了一遍绣娘阁,发现了一些可能布置过机关的印子,随后我又去了一趟库房,库房里面的材料……别说是一套机关,就是一千套机关也都够了。而且我还发现了郭某被吊在房梁上,所用的麻绳。”
“那大人还等什么,小人这就去拿了他!”
“刀头且慢,待本官签署一封拘押令,你带去了再说。”吴蔚一直坚持规范执法,但有些话还是要带着些智慧去讲,便说道:“何筠到底是泰州那边派来的总管,若他真的是凶手还好,万一我们弄错了,手续不全怕是要惹来麻烦。”
一句话便让两位觉得吴蔚婆婆妈妈的捕头冷静了下来,二人朝吴蔚抱了抱拳,安静地等候着。
吴蔚在拘押令上落了大印,待墨迹干透,递给钱刀头,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先将何筠带到大牢,派人严加看管,待明日一早由我亲自提审。”
“是!”钱刀头接了拘押令离开了,吴蔚又对赵捕头说道:“调查不能松懈,该询问的还是要把流程走完的,另外劳烦捕头派个人去把师爷请来。”
“是。”赵捕头也领命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李师爷抵达了县衙,吴蔚问道:“不知师爷的丹青如何?”
“尚可,虽不比大家,平日用来陶冶情操倒也是足够。”
“那我今日就大材小用了,请师爷带上笔墨到大牢走一趟,画几幅何筠的画像来,明日一早交给我。”
“是!”
……
做完了这些,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吴蔚不得不感叹时光匆匆,在这没有现代交通辅助的时代,就连沟通也要多费许多时辰。
吴蔚的心中挂念着柳翠微,便来到后堂,带着柳万一同出了衙门,归家去了。
吴蔚进房间的时候,柳翠微正好绣完最后一针,剪了线头将针插在了线板上,随手放在一旁的簸箕里。
吴蔚来到柳翠微身后,看着那块湖蓝丝绸上,栩栩如生的燕子,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多年前。
那个时候……她们的家还很清贫,柳翠微在吴蔚的衣服上绣的第一个绣样便是这样一只燕子,虽然之后穿在吴蔚身上绝大多数的衣裳都出自柳翠微之口,可依旧无法泯灭吴蔚初见这只燕子时,那种惊艳又叹服的情绪。
“回来了?案子进展如何?”
吴蔚将双手搭在柳翠微的肩膀上,轻轻揉捏起来,柔声道:“还行,有进展。今日这么有闲情雅致?”
柳翠微莞尔一笑,回道:“吴大人公务繁忙,哪里有功夫留意小女子啊。自从答应了雪儿姑娘,我就重新把针线活捡起来了,每天都会做一两个时辰,这绣制龙袍的材料金贵,容不得半点差错,我得好好练练。”
“我知道你谨慎,可今日你这练习的时辰可不对啊,太阳都快下山了,多伤眼睛啊?我教你的眼保健操做了没有?”
“做了,每日都会做个两三遍呢,你就别操心我了,有这功夫不如去塌上歇歇……你从前失了那么多气血,大夫都说让你好好将养几年呢,整日的操劳。”
吴蔚勾了勾嘴角,笑道:“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身体早就补回来了,你别担心我,好好爱惜眼睛才是要紧的,今后不能再贪黑做工了!”
“好,我答应你。饿了吧?”
“嗯,饿了,感觉今天能吃三碗饭……”
“走吧,今天晚上的菜都是你爱吃的,我让丫鬟去把正善和秋霜也叫来。”
“嗯。”
……
吃过晚饭,吴蔚检查了两个孩子的功课,对于郭某颈部两道交叉泪痕的分析,二人都得出了正确的答案,对此吴蔚十分欣慰,颇有一种自己精心呵护的幼苗即将开花的感觉。
两个孩子已经逐渐步入正轨,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优秀的仵作,自己已经和东方瑞打好招呼了,他们将会成为明镜司的中坚力量!
吴蔚和柳翠微各自洗漱完毕,躺到床上闲话家常,这是每日都会有的环节,不管二人多忙,多累,都要在临睡前给对方简单分享一下彼此的心情,感受和生活琐事。
吴蔚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柳翠微,柳翠微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感觉这样娴静的日子,我一辈子也过不够,只这样看着你,我便觉得很幸福。”
柳翠微的目光也变得盈盈,牵起吴蔚的手,轻声道:“我也是。”
第346章 何筠之死
翌日, 吴蔚穿戴整齐,柳翠微将人送到了吴宅门口,二人挥手作别。
吴蔚坐到公堂上, 正准备按照流程去提审何筠, 就见到一名牢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高呼道:“大人, 大事不好了!”
吴蔚抿着嘴, 秀眉微蹙,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牢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磕头如捣蒜, 颤抖着说道:“大人, 何筠他……昨夜在牢房里上吊了!”
“你说什么?!”
“大人,小人今日一早去查房, 何筠的尸身已经僵了,气绝已久!”
吴蔚的脸彻底阴沉了下来,也顾不得旁的了, 带着赵捕头,师爷和一众捕快火速出了大堂, 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派个人去通知何筠的家属,赵捕头,把所有的牢役都控制起来, 没有我的命令……”话说到一半儿,吴蔚又想起清庐县衙人手不足的情况, 立刻调转方向, 带着众人穿过县衙大堂,出了后院直奔吴宅。
吴蔚命众人再门口暂且等候, 自己则冲进了吴宅,见到吴蔚这个时辰,穿着官府匆匆归来,所有人都很诧异,柳翠微更是惊异道:“蔚蔚,出什么事儿了?”
“三娘,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让‘万事如意’贴身保护你,知道了吗?”
“好,能不能告诉我外面出什么事儿了?”
“何筠死了。”吴蔚的脸色难看极了。
柳翠微也惊呼道:“他不是已经被羁押在牢房内了吗,怎么会?”
“今儿一早,狱卒跑到县衙里来禀报说:何筠在牢房中上吊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清庐县的牢房我待过,根本不具备上吊的条件!所以……”
吴蔚并没有把话说完,这是二人相处多年,一早就培养出来的默契,重要的事情,有外人在场时要么只说半截儿,要么心照不宣,过后再细细言明。
从前还需要事后再慢慢解释,但这几年吴蔚和柳翠微之间的默契愈发深厚,彼此心有灵犀,许多半截话儿已经不需要再过多解释了,稍稍一提对方就能明白。
所以……这清庐县之中已经不安全了,或者说,是一早就不安全,有一股甚至是多股实力早就被安插在了清庐县内,见机行事。
他们这一次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不计一切代价,也要阻止龙袍的绣制,阻止绣娘阁的建设,暗杀郭总管,灭口或是暗杀另外一位总管何筠,为的就是令众多工匠群龙无首,那他们下一步的目标……
吴蔚银牙暗咬,在心里把高宁雪骂了好几遍,或许凶手也是考虑到暗杀自家三娘的难度太高,才选择了另外的路线。
可这不代表他们不会狗急跳墙,如今敌在暗,我在明,一想到自家三娘正身处暗流漩涡的正中,吴蔚便难以冷静。
吴蔚坐了下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一番后,说道:“三娘,西郊大营的兵符呢?拿给我。”
“好!”柳翠微快步进了里间,先是打开一道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串钥匙,又用其中的一把打开了樟木箱子,从箱内的一个精致的木匣中取出了兵符,快步出去交给了吴蔚。
吴蔚抬眼看了“万事如意”一眼,说道:“形势危急,我能信任的人不多,你们四个谁愿意到西郊大营去走一趟?”
四人齐声道:“我愿意!”
吴蔚将兵符交给了柳万,说道:“把西郊大营的人都调到城里来,告诉他们,入城之后接管城门的看守权,将城门关闭,让几位先锋来这儿见我!”
“是,大人请放心,小人定不辱使命!”
柳万双手接过兵符,直奔后门马厩,跨上快马,朝着西郊大营狂奔而去。
“三娘,李师爷和赵捕头他们还在大门口呢,请他们进来吧。”
“嗯。”柳翠微快步来到门外,对侯在门口的丫鬟吩咐了一番,后者领命去了。
回到房间内,柳翠微坐到了吴蔚身旁,看着一脸阴郁的吴蔚,柳翠微柔声安慰道:“事情要一点点解决,发急也无用,莫要气坏了身子。”
吴蔚面色稍霁,点了点头。
见吴蔚和柳翠微似有话要讲,柳是,柳如,柳意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退了出去,到门外去值守了。
房间内只剩下二人,吴蔚这才开口说道:“清庐县内有奸细,我早就该想到的。何筠要是被灭口了……还算是好的。我最担心的是,对方打一开始就没想让何筠活,不过是利用了何筠,然后再视他为弃子,那就太可怕了。”
柳翠微看着吴蔚,将对方难以出口的话,平静地补充了出来:“若真是如此,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了,对不对?”
“三娘!”
见吴蔚难得展现出这般暴躁的模样,柳翠微却笑了,拉过吴蔚的手,温柔宽慰道:“不会的,我留在宅子里不出去,‘万事如意’是以一敌十的高手,还有西郊大营的兵马,我一定不会出事儿的,我还要与你白头偕老。”
吴蔚的暴躁被柳翠微轻言安抚下来,可不知怎么……这次却不同以往,吴蔚的心中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
西郊大营的速度很快,柳万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几位先锋就到了。
吴蔚将几位先锋请到了书房,先说道:“工匠总管郭某日前被杀害的消息,几位将军已经知道了吧?”
几人点了点头,吴蔚又说道:“经过调查,我初步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可能是库房总管何筠,昨夜将人羁押在了牢房中,可今日一早却有狱卒来报,说是何筠昨夜在牢房中上吊了。我怀疑这也是一场他杀,凶手的动机已经很明显了,就是不想让绣娘阁如期竣工,目的是为了阻挡宜王殿下龙袍的绣制,事关重大只能请几位将军前来助阵了!”
一听说这场案子事关龙袍,几位先锋皆是虎目一凛,他们都是宜王府出身,被一步步提拔上来的,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宜王的身上,只要是关系到宜王成败的,他们定然会无比上心。
这一点吴蔚也是清楚的,所以她觉得相比于清庐县这些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吏”们,西郊大营的这群人或许更可靠一些。
几位先锋立刻表态,一切听从吴蔚的安排。
吴蔚说道:“我需要借调四百人,其中二百人交给赵捕头调遣,用来监控工匠,所有的衙役,狱卒,一百人负责守卫绣娘阁,最后这一百人,用来保护柳姑娘的安全。对方的目的昭然若揭,那么负责绣制九龙绣样的柳姑娘,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同样也是龙袍能成功制作的重中之重,保护柳姑娘的同时,也要确保绣娘阁能够如期竣工,如此绣娘们才能有安身之地,专心赶制龙袍。”
“是!”
几位先锋没有二话,齐齐吼出了一声。
吴蔚这才感受到一丝心安,又将赵捕头叫了进来,让他和其中一位先锋交接人马。
吴蔚命人将钱刀头找来,自己带着李师爷,钱刀头和一班衙役,往大牢的方向赶去。
……
阴森的牢房中,狱卒跪了一地。
依梁朝律例,牢房中死了一个尚未被定罪的嫌犯,所有狱卒都难辞其咎。
“带我去何筠的牢房。”吴蔚冷冷说道。
其中一名狱卒从地上爬起,战战兢兢地走在前面。
何筠的牢房在天牢的最里面,是一间单人间,只有巴掌大的一个气窗,牢房很逼仄,这是为了避免犯人有足够的助跑空间,撞墙自尽。
即便如此,何筠还是死了。
吊死何筠的,是一根由稻草编制成的拇指粗细的草绳,由六七股稻草如编辫子一般交织成绳,绳子的做工极好,连一点儿毛躁都不见。
绳子的一头套在牢门上,一头连接着何筠的颈部,而何筠则是跪在地上,身子前倾。
吴蔚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目光细细扫过草绳,再到何筠的颈部。
套住何筠颈部的草绳被打成了一个“栓猪扣”用了特殊的打结方法,越挣扎便会勒得越紧。
吴蔚看向了空荡荡的床铺,上面原本铺着一层半干不湿的稻草,这是每一个牢房都有的,可这些东西落到一个心灵手巧的工匠手中,却成了自杀的工具。
“把何筠放下来,昨夜是谁值当?”
两名衙役上前,将何筠松开,抬到了牢房里的床上。
跪在地上的狱卒颤抖着声音说道:“回大人,是小的。”
“昨夜只有你一人值当?中途有没有人来过?我记得今早到衙门报信的人,也是你吧?从何筠的尸僵呈现上来看,他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为何你今天一早才发现?昨夜为何不巡视?”
“大人,大人饶命,小人……小人昨夜一时不察,睡过去了。”
“呵,睡过去了?”
吴蔚抬腿向前走去,来到牢房大堂,扫视过去,立刻心中火起,喝道:“昨夜到底谁来过?墙角的食盒你还没来得及送走呢,事到如今,还敢撒谎?”
第347章 牢头之死
“大人饶命啊, 大人饶命!”
“来人,将此人给本官拿下!”
“是!”
两名衙役立刻抽出哨棒,将那狱卒给插了。
吴蔚负手而立, 双眼中已有怒意升腾, 盯着那狱卒说道:“若再不从实招来,休怪本官不客气了!”说完, 吴蔚便将墙角的食盒提起, 摔到了狱卒的面前,只听“哗啦”一声,里面的碟子, 杯盏碎了一地。
吴蔚认出这食盒是百味楼的, 百味楼曾是清庐县内的百年老店, 后来被弘宣三年的洪水损毁,但去年百味楼远在京城的东家斥资重建了百味楼。
从前吴蔚也是百味楼的常客, 自然知道百味楼的食盒从不白给,需要压四百文钱才能带走,把食盒送回去, 四百文钱才能退回来。
那狱卒终是怕了,再不敢隐瞒, 以头抢地,痛哭道:“大人,是牢头, 牢头他昨儿晚上来过,还带了百味楼的酒菜, 说是要和小的喝一杯, 小人不胜酒力,吃酒吃醉了, 睡得不省人事,误了大事,大人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哪一个是牢头?!”
话音落,迟迟没有答复,还是李师爷扫视一圈,回道:“大人,曹牢头今日休沐。”
“去两个人,把曹牢头请到县衙大堂!”
“是!”
吴蔚看着跪在地上的狱卒,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连同何筠的遗体,还有他,一同带回去!”
“是。”
回到县衙,吴蔚给何筠验了尸,发现何筠的确是自杀的,是不是自愿不得而知,但从何筠的尸体呈现上来说,他的确是自己结果了自己的生命。
曹牢头还没到,趁着四下无人,李师爷来到吴蔚身边,先是劝解吴蔚不要太过动怒,又低声对吴蔚说道:“大人,犯错那个狱卒,姓郭,是咱们清庐县的大姓。他爷爷就是狱卒,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了,郭家也算得上是‘铁吏’了,祖辈父辈积累下来的关系错综复杂,虽然放在大人面前不值一提,但在清庐县内也算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家。大人如今虽掌管着西郊大营的军权,可这未必是长久之计,知县一任便是三年,西郊大营的人马不知何时就会被抽调离开,小人听说……清流县的驻军前几日已经拔营北上,与宜王殿下的大军会合了。”
“李师爷的意思是?”
“……大人,一个好汉尚且需要三个帮手,独木难支的道理自是不必小人来讲,切莫将这清庐县内的‘铁吏’得罪得太死了,谨防西郊大营的人被撤走,大人无人可用啊。”
“那依师爷之见,本官该当如何?”
“大人,其实……狱卒在值当时吃酒,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那牢房里常年不见光,阴冷潮湿,狱卒在里面待久了,有些时候比犯人还难捱。是以狱卒在牢房大堂内吃酒,历来都是被默许的。只是这郭塔倒霉,碰上这么个事儿,既然已经证实何筠并非他杀,大人不如法外开恩,对郭塔小惩大诫,既可借机施恩,也能让清庐县内的这些铁吏们明白,大人并非绝情之人,他们欠下大人这样一个人情,今后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李师爷再一次压低了声音,劝道:“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就算真想整治这群铁吏,也要等到即将离任之前,得到调令之后,否则……真和这群铁吏闹起来,只会误了大人的前途啊!”
吴蔚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李师爷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吴蔚终于听进去了。
……
吴蔚命人将何筠的遗体送到义庄安置,重新换上官服,等待曹牢头。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前去带曹牢头过来的衙役却只回来一个,只见那人满头大汗地跑进大堂,双膝击在石板上发出脆响,惊恐地叫道:“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曹牢头他、他、他死了!”
曹俞死了。
被发现的时候,正仰面躺在床上,整个人已经凉透了,身体发僵。
吴蔚看着躺在台子上的尸体,根本不用验尸就知道,曹俞死于某种毒物,从尸体的表现来看,更符合砷化物中毒的特征——七窍流血,死状痛苦。
古往今来,批霜都可以算是杀人灭口的利器了。
……
吴蔚重新坐回到案后,从签桶里抽出一支令签,丢了出去,说道:“立刻调兵封锁百味楼,将楼内一众伙计,管事全部羁押,等候审问。另外到城中各个药铺中去问问,近期有没有人到店里购买批霜,若有知情不报者,按包庇罪论处!”
“是!”
“通知曹俞的家人把曹俞的遗体领回去吧,录一份曹家人的供词,看看曹俞昨夜都接触过什么人。”
“是!”
县衙内再次恢复了安静,这次连李师爷也觉得事态失控,不敢轻言了。
不过一夜半日的功夫,先后有三人死亡。
一人是泰州那边派过来的总管,另外两名是本地的小吏,还都在衙门里任职。
“大人,下一步……该当如何?”李师爷沉默良久,沉吟道。
吴蔚也沉默了,过了不知多久,吴蔚才说道:“师爷,劳烦研墨。”
“是。”
吴蔚一共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是给宜王的请罪信,在信中吴蔚如实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郭某的死,吴蔚的怀疑和暂未侦破案件的事实,何筠的死,牢头曹俞的死,以及绣娘阁因此不得不暂时停工的情况,还有吴蔚自己分析出来的,清庐县可能潜伏了几股力量,正在试图阻止龙袍的绣制。在信的最末尾,吴蔚言辞恳切地表达了自己请罪之意,并恳请宜王做出下一步的指示。
另一封信,是写给东方瑞的,求助信。
作为地方长官,在自己的治下命案频发,特别是这一次,一个连锁的案件已经造成了三人死亡,吴蔚觉得一方面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另一方面……这股暗中的力量已经到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地步,眼下的局面看似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吴蔚明白,这已经不是自己这个外来户能够简单平息的了。
必须要请来一位经验丰富,且具备一定刑侦技术的人前来助阵了。
两封信写完,吴蔚叫来了柳万和柳是,对二人说道:“你们两个骑上最快的马,彼此照应,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封信送到宜王和东方瑞的手上,拜托了!”
柳万和柳是郑重接过两封信,贴身放在怀中,简单准备了一下便各自挑选了两匹马,一匹马骑累了就换另外一匹,打算日夜兼程,沿途不停地去给吴蔚送信。
……
马匹是个稀罕物,即便是清庐县衙门也只有两匹,衙役们办案还都要依靠双腿,吴蔚的命令虽然下了,但执行起来需要时间,急也没用。
好在吴蔚及时借调了西郊大营的兵马,整个清庐县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城门关了,市集也散了,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百味楼被封了,各个药铺的伙计和掌柜的都被控制了起来。
死了个铁吏,还是牢头,钱刀头也不敢怠慢,将自己的人际关系网大大铺开,全力追查线索。
吴蔚一直在县衙大堂坐到天黑,却也没等来有效的进展。
曹家人对曹俞的死一无所知,只知道昨夜曹俞吃醉了,回到家以后就近钻到西厢房睡了,曹俞的妻子记得自家丈夫今日休沐便没急着去叫人,直到全家人都吃完了早饭,她才端着饭去叫曹俞,却发现人已经死了。
是人都能看得出曹俞死的蹊跷,正要去报官,来拿曹俞的衙役便到了,其中一人和曹俞平日里交情不错,留在了曹家帮忙料理后事,另外一人跑回县衙报信。
至于曹俞是怎么死的,昨夜见了什么人,曹家人一概不知,只记得晚饭过后,曹俞因家里的存酒不够,晚饭时没喝尽兴,便嚷嚷着嘴里寡淡得要生出鸟来,问自家的妻子要了银子,出门去了。
而百味楼的伙计们也能证实,曹俞大概就是曹家人说的那个时辰后不久,到了百味楼要了几道酒菜,打了食盒带走。
狱卒郭塔的证词,可以证明曹俞买了酒菜之后,应该也没有去旁的地方,径直到牢房来找他喝酒了。
毕竟那个时辰天都黑了,旁人未必好找,就算找到了对方可能也吃完饭了,唯有在牢房中值当的郭塔,定然不会拒绝曹俞的邀请。
同样的酒菜,郭塔和曹俞都吃了,郭塔没事儿,曹俞却毒发身亡。
由于曹家距离牢房并不远,吴蔚在不借助任何现代设备的条件下,不能够精准地判断出曹俞的死亡时间,只能得出个大概范围,这无疑又给这桩连环杀人案提升了一个难度。
原本吴蔚以为郭某之死,乃是何筠所为,可何筠转眼就死了,吴蔚又猜测幕后之人定是买通了狱卒,用某种手段逼迫何筠自杀,可最有嫌疑的牢头曹俞也死了。
吴蔚只感觉自己置身一片黑暗之中,好不容易寻到了点点火光,还不待走近,就被人无声熄灭了。
第348章 神机驾到
整个吴宅, 整个衙门,乃至整个清庐县,都被一团疑云压顶。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场连环凶杀案, 在吴蔚不知道的角落,已经被演绎成了诸多版本, 流传开了。
而吴蔚这边, 衙门的精锐配合着西郊大营的士兵尽数出动,却一无所获。
清庐县城内的所有药铺,都不承认近期曾售卖过批霜, 而且他们都言之凿凿的称:批霜这种东西平日里买的人本就不多, 但凡有人买, 药铺的伙计都会问上一嘴,绝对不存在记错的情况。
吴蔚不信邪, 命人将城内所有药铺,医馆近三个月的账簿全都搜了过来,拉上了李师爷, 彻夜查账。
吴蔚和李师爷不眠不休查了一天一夜,结果确如伙计和掌柜们所言, 近三个月清庐县内一包批霜也没卖出去。
这证明了什么?
要么就是凶手早就准备,这批霜是人家从外面带进来的。
要么……就是凶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大到连药铺都愿意为他作假!
若真的是后者, 吴蔚光是想想,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莫非这清庐县内, 真的被安插了如此强大的一股力量?一股誓死效忠朝廷, 对抗宜王的力量?
……
不过三日的功夫,吴蔚肉眼可见地清瘦了许多。
任凭柳翠微如何绞尽脑汁地从膳食上给吴蔚找补, 如何安抚吴蔚的情绪,却依旧止不住吴蔚的憔悴。
吴蔚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人力物力都不缺,可案件却丝毫没有进展。
她不禁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能力,同时也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吴蔚不敢大意,调派了更多的人手保卫绣娘阁,保护柳翠微的安全,可除此之外,吴蔚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了。
随着何筠和曹俞的死,吴蔚所有能抓住的线索,一夜之间全都断了!
就在吴蔚一筹莫展之际,一阵细密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在安静的公堂上响了起来。
听到这个声音,正埋头办公的吴蔚眉头紧锁,到底是谁失了规矩,不经通报便来了?
抬眼,一位小麦肤色,目光深邃无波的女子,正看着自己,露出淡淡笑意。
“东方瑞!”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的吴蔚精神大振,丢下手中的毛笔,绕过大案冲了过去!
二人相互握着对方的胳膊,东方瑞叹了一声,说道:“早知道是这样,上次来接雪儿的时候,我就干脆在你这儿住下,也省得我多跑这一趟,差点累坏我的马!”
吴蔚只感觉压在自己心口的一块大石头被搬开了,就连东方瑞调侃之意明显的话也是这般悦耳,急吼吼地说道:“你快来帮帮忙吧,要是你玉面神机也破不了这件案子,这梁朝就没人能行了!”
东方瑞摇头轻笑,但也没有拒绝吴蔚的拉扯,任凭吴蔚将自己拉到了知县大案之后,吴蔚将东方瑞按在了自己的椅子上,自己则反身去拿了一只小凳,放在了东方瑞的旁边,然后又颠颠儿地去抱了卷宗,放到案上。这才坐到了东方瑞的身边,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置之不理,卷宗我都给你整理好了,东方大人,快请吧!”
东方瑞无奈地翻开卷宗,说道:“好歹也让我休息半个时辰……我的年纪也不小了。”话虽这样说,但东方瑞很快便专注起来,一字一句阅读着吴蔚亲手整理,书写的卷宗,不时夸道:“嗯,不错,有进步。”
看完卷宗后,东方瑞稍稍整理了思绪,首先对吴蔚表示肯定道:“对于郭某被杀一案,你表现的不错,验尸手段高明,思路清晰,对真凶的判断也很准确,何筠虽然死在了牢中,但你对何筠的捉拿是正确的决定。”
吴蔚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对东方瑞的夸奖感到一丝高兴,她知道难听的话在后面了。
果然,东方瑞的话锋一转,问道:“案情发展成如今的模样,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吴蔚双手交叉,思索道:“这几日我一边追查线索,一边也反思了自己。事情就是从何筠之死开始失控的,此事我难辞其咎,错在决策失当上。既然已经下令羁押了何筠,就应该立刻提审,或者是增派人手严加看管,而不是把何筠丢在牢房,给潜伏在暗中的势力可乘之机。”
东方瑞点了点头,没再过多评价,继续问道:“卷宗上的仵作手札上说,何筠是死于自杀,这点你怎么看?”
“何筠的确是死于自杀的,是否是自愿自杀,我心中存疑。若是曹俞没死,或许还能归结于畏罪自杀,可曹俞死了,明显是有人想要掩盖何筠之死的真相,所以我推断……定是有人在这期间见了何筠,或者是曹俞趁着郭塔睡着与何筠说了什么,逼迫何筠选择自杀。”
东方瑞再次点了点头,又问道:“曹俞死于批霜,清庐县内所有的药铺,医馆都不承认曾有人来买过批霜,你怎么看?”
“一开始我觉得是有人在撒谎,或是有人包庇,就查了近三个月医馆药铺所有的账目,什么也没查出来,我怀疑是……凶手事先就准备好的批霜,或者是凶手自己会做批霜。”
东方瑞拍了拍吴蔚的肩膀,说道:“批霜这种东西,见血封喉,即便是顶尖的杀手,也不会随身携带。只有接到任务了,才会视情况带上一点点。至于制批霜……一个小小的清庐县,也要有人有这个本事才好。可若是顶级杀手,又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你和翠微还有命在吗?”
见吴蔚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思考,东方瑞再一次从吴蔚的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淡淡道:“他们这是联合起来,欺负你一个外来户呢。”
“他们?”
“是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你还觉得这是一两个人就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不,我也觉得……是清庐县内隐藏了一股效忠朝廷的势力。”
东方瑞勾了勾嘴角,平静地说道:“今日太晚了,你也累了,我也累了,咱们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再查吧。”
“……好。”
吴蔚带着东方瑞回了吴宅,上次东方瑞来去匆匆,这次专程为办案而来,终于有机会说说话了。
三人共进晚膳,说了好些知心话,东方瑞也告诉了她们,宜王的动向。
宜王的大军虽然势如破竹,可随着攻下的地盘变大,另一个问题也随之暴露了出来——兵源不足。
宜王采纳了幕僚们的建议,暂缓了攻占城池的速度,转而巩固已经攻下城池的建设,培养民心,积极募兵。
光靠泰州的兵源,是不足以逐鹿天下的。
宜王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东方瑞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破案,也负责在毗邻六县进行征兵,这次可不是募兵制了,而是强制征兵,会将六县的一些农户,强制转换成军户。
另外,东方瑞还高深莫测地对吴蔚和柳翠微说道:“我给你们带回来一份惊喜,很快就能见了。”
……
翌日清晨,东方瑞换上了一袭玄色官服,与吴蔚一同出现在了公堂上。
东方瑞身上的这套官服比昔日明镜司正使的还要霸气几分,两相比较之下,吴蔚这位知县大人莫名寒酸了起来。
东方瑞径直坐到了吴蔚的位置上,吴蔚则是在旁边安置了一张小案,并非东方瑞喧宾夺主,这是昨夜二人商量过后的结果。
吴蔚想得很开,既然自己的能力不足以破案,索性就全权交给东方瑞吧。
东方瑞侧头看了一看,守在她身后的侍卫立刻会意,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片刻后折返回来,朝东方瑞点了点头。
东方瑞这才拿起惊堂木,一掌拍下:“升堂!”
“威……武……”
见大堂上的正位上换了人,衙役们都露出惊异之色。
东方瑞凤目微凛,平静地自我介绍道:“本官乃是宜王特使,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瑞字。得宜王殿下特许,全权接管这桩因绣娘阁而起的连环杀人案,有先斩后奏之权!”
“东方瑞”这三个字,实在是太传奇了,即便曾沉寂了几年,却丝毫没有让这个名字蒙尘。
一时间,衙役们面色各异,东方瑞将众人的表现尽数收入眼底。
“梅兰竹菊,何在?”
“梅兰竹菊?她们也回来了?”听到熟人的名字,吴蔚不禁惊喜地问道。
东方瑞点了点头,吴蔚意识到这或许便是东方瑞所说的“惊喜。”
吴蔚开心极了,梅兰竹菊是她信得过的人,是患难与共的好友,比起“万事如意”吴蔚更相信“梅兰竹菊”的人品和能力!
她们回来了,自己也就不用担心自家三娘的安全问题了!
堂外走来四道窈窕的身影,不是梅兰竹菊是何人?
四人来到堂上一字排开,先是朝吴蔚投去一个阔别重逢的笑容,而后齐齐抱拳道:“属下在!”
“昨夜让你们调查的事情,如何了?”
原来,梅兰竹菊竟比东方瑞还早到清庐县一步,只是奉了东方瑞的命令暗中追查线索去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才没有在吴蔚和柳翠微的面前现身。
第349章 批霜之迷
“命你们追查的事情, 进展如何?”东方瑞看向自信满满的“梅兰竹菊”心中已然有数。
小梅代表四人回道:“不辱使命,大人交代的事情,我们姐妹已经调查清楚了。”
“那就将证物呈上吧。”
小梅得了东方瑞的许可, 对堂外说道:“呈上来!”
话音落, 从公堂外走进来一位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怀中抱着一方木匣, 进了公堂之后, 先是给东方瑞和吴蔚行了一礼,说道:“大人可否在此处安放一张桌子?”
“准!”
自有衙役搬来了一张四方桌,那名劲装男子才将怀中的木匣放在桌上, 朝着东方瑞和吴蔚抱拳道:“二位大人这箱内装的乃是少量的批霜和五家的账目!”东方瑞看了吴蔚一眼, 冲着男子抬了抬下巴, 说道:“打开。”
“是!”
小梅回道:“回大人,小人遵照大人的吩咐, 对清庐县内一十八家医馆和药铺进行了调查,这十八家药铺和医馆中有九家备有批霜存货,数量不等, 因此药并不常用,所以各个药铺和医馆并不会多存, 最多的也不过一两,少则不过几钱。”
说着,小梅将木箱中的账册都取了出来, 说道:“经过核实,这五家药铺的批霜存量与账目所记录的数量有出入, 小人已经将线索整理出来了, 请二位大人过目。”
听到小梅的汇报,吴蔚的眼前一亮, 果然是玉面神机,思路独特,自己光想到查账目了,怎么就没想到核对库存这一招呢?
“呈上来!”
话音落,李师爷便快步走了过去,从小梅的手上接过那张宣纸,放到了大案上。
东方瑞淡淡地扫了一眼,随后便将这张宣纸递给了坐在一旁的吴蔚,说道:“你怎么看?”
吴蔚接过单子一瞧,单子上所列的这五家药铺,自弘宣三年那场洪水之后,又进了一些批霜,但是药铺内的批霜存货量却和进货单子上的有出入,五家都少了……
其中有三家是全部都不见了,还有一家少了五钱,占存货量的一半儿,最后一家只少了一钱。
吴蔚问道:“重量准确吗?”
小梅回道:“回大人,清庐县内所有的药铺,医馆的批霜余量,是小人亲自过称三遍,准确无误!”
东方瑞将这张宣纸放回到大案上,低声对东方瑞说道:“我觉得应该询问一下。”
东方瑞示意小梅将呈放证物的桌子暂时搬到一旁,说道:“传这三家药铺,两家医馆的掌柜的进来!”
不得不说“梅兰竹菊”的办事效率就是比清庐县的这些衙役高多了,这五家的掌柜已经被她们带人拘了,此刻就侯在堂外,只等东方瑞这一声令下,小梅和小菊立刻了大堂,将五人带了进来。
吴蔚静静地看着五人,将五个人的表现尽数收入眼底,有一脸坦荡的,有战战兢兢的,也有垂着头沉默不语的,还有敢怒不敢言的。
五人来到堂上,齐齐跪下,磕头道:“草民见过二位大人。”
东方瑞态度温和地说道:“本官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瑞字,奉宜王之命,前来清庐县主审此案,日前清庐县衙的牢头曹俞,被人用批霜毒害,今日请诸位过来,不过是了解情况,希望诸位能如实回答本官的提问。”
玉面神机的大名,堂下的五人显然都是听过的,短暂的沉默后,纷纷磕头如捣蒜,表示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东方瑞点了点头,问道:“自弘宣三年的那两场天灾之后,几位所在的药铺和医馆都新进了批霜,对不对?”
五人皆称“是。”
东方瑞又问道:“你们五家现存的批霜数量与账目对不上,百草堂,贤医堂,曲医馆,你们三家的批霜全部遗失了,仁心堂的批霜丢失了一半儿,荣参堂丢失了一钱,是不是?”
五人又是齐齐称“是。”
但这一次,五位掌柜的的状态,已经明显不如适才那般轻松了。
一方面是玉面神机这端坐在案后,这种无形中的威慑;一方面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有如此手段,在自己浑然不觉的状态下,把自家压箱底儿的存货都查了!
东方瑞的态度松弛,语气也不严厉,更不见丝毫想要动刑的念头,只是平静且温和地说道:“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百草堂先来。”
吴蔚忍不住转头看了东方瑞一眼,心中满是羡慕,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积淀出这样一身威压啊,只是坐在那儿,就会让身旁的人感到心安,却能让堂下人感觉到千斤重,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被点到名字的百草堂掌柜的佝偻的身体微微一震,此刻连哭的心都有了,答道:“回大人,小人……小人实在不知,小人是一年前才当上掌柜的,接管了掌柜之后,发现铺中的许多药材都和账目对不上,我们东家是位甩手的,这账面上不止是批霜,就连人参,鹿茸,何首乌,灵芝这些上好的药材,也是对不上的,还请大人明察,还小人一个公道!”
对于掌柜的回答,东方瑞不置可否,只是扫了堂下的小竹一眼,后者会意转身离去。
“下一个,贤医堂。说说你们的账目是怎么回事儿?”
贤医堂的掌柜比百草堂的掌柜更加欲哭无泪,人家百草堂的掌柜不论如何还能说出来个由头,可他却是连一点儿借口也找不到的,支吾了半晌,才回道:“回大人,若是小人没记错的话,自弘宣三年之后,我们铺子里一共也就进了一钱的批霜,仅仅一钱的批霜,就指甲盖那么多点儿……就是用油纸层层包住,包上个十层八层的,也不会有巴掌大,我们贤医堂是这清庐县内数一数二的大药铺,不说千余,几百种药材还是有的,每日入库,出账的药材数不胜数,不光是本县,毗邻县城也有药铺来我们这儿拿药材,那么小的一包批霜,一时不查也就丢了。”
东方瑞依旧没有对这位掌柜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看下了下一位掌柜,问道:“曲医馆,你呢?”
曲医馆的掌柜的是一位体态丰硕的中年男子,此时已经油光满面,不时掏出绢帕擦汗,听到东方瑞叫他的名字,掌柜的缩着肚子磕头,回道:“回大人,小的实在不知道批霜丢哪儿去了,我们曲医馆是做丸药生意的,这批霜本就用不上,当年之所以进了一些,是担心大灾之后可能会有鼠患,才备了那么一二钱,正如贤医堂李掌柜说的,左包右包也不过巴掌大小的玩意儿,平日里又用不到,谁能想到时时去看着它呀,小的真的不知道,这批霜是什么时候丢的了!”
见东方瑞沉默不语,曲医馆的掌柜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呼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铺子里的批霜还是去年从荣参堂买的呢,后来真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东方瑞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了堂下最后两位掌柜的。
曲医馆的掌柜见自己总算过关了,长舒了一口气。
不等东方瑞发问,仁心堂的掌柜主动说道:“大人,我们店铺内的批霜,之所以少了一半儿,都怪小儿顽劣。小人今年年过四十,膝下唯有一子,今年才八岁。小人有意让我那幼子继承衣钵,从他六岁起便教他认识药材,熟知药性。去年讲到《毒草篇》,批霜作为万毒之首,小人便特意取了一些来,给我那不孝子认认药性,谁知那孩子实在顽劣,竟然趁我不备偷了批霜,混上糖水,喂给了邻居家的狗。邻居家的狗吃完以后当场毙命,小人赔了邻居三百文钱,并狠狠地责罚了犬子一通,让他在药王画像下连续跪了三天,每天跪两个时辰,大人若是不信,派人一查便知。”
听完仁心堂掌柜的供词,东方瑞和吴蔚对视一眼,双双将目光投向了场中最后那位掌柜,一直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荣参堂掌柜。
东方瑞的声音依旧平静,不过却是多问了荣参堂掌柜一个问题:“适才,曲医馆的掌柜说,他们铺子里的批霜是从荣参堂买去的,是不是?”
荣参堂的掌柜点了点头,答道:“是。”
“那你说说,为何你店铺内现存的批霜,比账目上记录的少了一钱?”
“回大人,是前段日子伙计手抖,不小心洒出去了一些。”
“吴知县曾问过全城的药铺,医馆,询问三个月内是否有批霜卖出,你是如何回答的?”
“不曾卖出,批霜这种大毒之物,几年也卖不出去也是常事。”
“既然是无人问津的大毒之物,为何会有学徒的伙计去碰呢?”
那人沉默了须臾,依旧是冷静应答道:“回大人,我们荣参堂是百年老号,之所以能流传百年,还能让清庐县的百姓认准荣参堂的招牌,是因为我们对药材的药效十分看重,每年都有一到两次,专门选出几日来,盘查店里所有的药材,检查药效,药性,如批霜这种用油纸包着的药粉,若是油纸破了,旧了,会立刻换新的。”
第350章 神机之辨
顿了顿, 那人继续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一钱的药粉,也就那么一小撮, 摊开了指甲盖大小, 手一抖撒出去一些,都不止这些了。”
东方瑞点了点头, 从签壶里抽出一支令牌, 丢到地上,说道:“将堂下五人全部压到大牢,严加看管, 若是再出差错, 两班牢役全体获罪!”
“是!”
听到东方瑞的命令, 五名掌柜的表现各异,有喊冤的, 有不解的,也有依旧保持沉默的。
吴蔚的心中已有了一个方向,但还需要一定的线索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反观东方瑞, 倒是并不打算继续在这几名药铺掌柜的身上深究了,只见她翻动手中的卷宗, 看了几页,抬头说道:“传曹吴氏。”
曹吴氏,就是牢头曹俞的妻子, 母家姓曹。
曹家离衙门不算远,再加上东方瑞事先准备好了马车,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曹吴氏便到了。
“民女吴氏,参见二位大人。”
吴氏来到堂下, 款款行了一礼,从吴氏进入衙门之后,吴蔚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曹俞身死那日匆匆一见,吴蔚还不曾仔细打量过此人,今日再见这吴氏也算是落落大方,举止有礼了。
身着一袭素缟,鬓间簪了一朵白花,显出几分丽质来。
吴蔚不是没有怀疑过吴氏杀害曹俞的可能性,但事后经过吴蔚的调查得知:吴氏与曹俞有儿有女,且曹俞因为并非家中长子,其父母在清河县内一村中,由曹俞的兄长照料,并不与曹俞夫妇生活在一起。吴氏上无婆媳矛盾,又育有子女,再加上曹俞明显是连环杀人案中的一环,被绣娘阁一案所牵连,这才没有再对吴氏做更进一步的调查。
但以吴蔚对东方瑞的了解,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叫一个人过来,带着这份心思,吴蔚也重新审视起了吴氏。
东方瑞摆了摆手,说道:“堂上男子,暂且回避。”
“是!”
堂上很快只剩下东方瑞,吴蔚,梅兰菊,和吴氏这几名女子了。
东方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东方瑞的问题,吴蔚的眼中划过一丝惊愕,在梁朝女子有姓无名是常态,有名有姓者反而是少数,即便有名字,那也是不能与外人道的。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会再给女儿起一个小名,平日里父母和亲密长辈都称小名,以免不小心漏了名字给外人听去,有损女儿家的清誉。
正因为如此,“问名”才是成婚六礼中的第二礼,排在采纳礼之后,指的是:询问女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等等,女子名讳之秘,可见一斑。
像:东方瑞,高宁雪,这种能把自己的名字大大方方告诉外人的,本身就是一份气度和勇敢!
一份拒绝“羞耻”抵抗“物化”的气度,和不顾世人非议的勇敢!
这也是吴蔚在梁朝生活了多年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想到此处,吴蔚不得不感谢国家,感谢国家不竭余力地扫除了封建糟粕!
不难理解东方瑞为何会屏退堂中男子了,吴蔚在心里默默给东方瑞竖起了大拇指,东方瑞虽然自己并不在乎这些,但她却能够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这是身居高位者,难有的品质。
吴氏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回道:“小女子吴沛,参见大人。”
“你与清河吴氏,有何关系?”
吴沛沉默片刻,答道:“回大人母家与清河吴氏,乃是同宗。”
东方瑞故作感慨道:“清河吴氏,乃是这泰州一代的大族名门,若是本官没记错的话……如今朝廷里有一位刑部员外郎,姓吴,就是清河吴氏的本家,与你母家可有亲?”
这一次,吴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悠悠道:“吴员外郎乃是小女子的从伯父。”
“那就是尚未出五福的血亲了?”
“是,只是从伯父身份贵重,且迁居京城多年,我母家不过是落魄的寒门,两边多年不曾联络了。”
吴蔚有些急,这就显示出了蓝星人的劣势了,吴蔚扭了扭身子,用袖口遮住嘴巴,低声问道:“从伯父是什么关系?”
东方瑞无奈地看了吴蔚一眼,解释道:“你亲曾祖父的兄长的孙子,你便可称之为从伯父。”
吴蔚暗暗在袖口里摆弄手指,心算道:“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是我曾祖父,我曾祖父哥哥的儿子的儿子……就是我从伯父,可真绕啊,难怪人家是世家大族呢,这亲属关系网。”
“既然自称‘寒门’想必祖上也出过士族吧?”
“回大人,小女子的曾祖父昔年曾中赐进士出身,外放清源县,于任中不禄,之后我母家便没落了。”
“本官观你举止得体,言谈有度,想必是读过书的了?”
吴沛的脸上划过一丝淡淡的哀伤,回道:“回大人,小女子曾读过几年女学。”
“即是寒门出身的士族小姐,为何下嫁曹俞为妻?”
这一次,吴沛没有回答。
吴蔚却是渐渐品过味儿来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古人之间,公堂上的对话,真是给吴蔚开了眼了。
东方瑞没有继续等待吴沛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曹家虽然不是小门小户,但配你这般寒门出身的官家小姐,显然是高攀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有名字,还读过女学,想必在闺中之时,深得父母兄长的疼爱,你父母如何舍得将你许配给曹俞这样的牢役呢?据本官所查,你下嫁给曹俞之时,他甚至还没有从他父亲手上接过牢头一职,是在与你成亲之后,才将牢头一职给了他,想来也是沾了岳家的光了?”
这一次,吴沛依旧选择了沉默。
东方瑞深邃的眼眸里不见一丝波动,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声音也不高,全然没有对峙嫌犯的气魄,只听她继续问道:“小梅,荣参堂,东家姓什么?”
“回大人,荣参堂的东家姓吴,原本是清河县内的药铺,后因清庐县多山,于八十多年前搬迁至清庐县,并在山中购置了大量的山田用来种植药材,此后一举站稳脚跟成了清庐县内数一数二的大药铺,弘宣二年,时任刑部待招的吴雄,于太后寿宴之际,进献了一支八百多年的人参,博得龙心大悦,同年便将吴雄擢升为刑部员外郎了。”
“吴沛,本官问你,荣参堂现东家,吴潇是你的什么人?”
“吴沛,吴潇……从偏旁部首来看,应该是一代人。”吴蔚在心中默默说道。
吴沛的回答印证了吴蔚的猜测:“……是民女的从兄。”
东方瑞扫了小兰一眼,后者立刻转身出了大堂,东方瑞则趁机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没再说话。
片刻后,小兰回来了,来到堂中高声禀道:“大人,荣参堂的掌柜的,招了!”
……
东方瑞点了点头,吴蔚则从小兰的表现中看出了一丝端倪,她和小兰实在是太熟了,朝夕相处过那么多日子,对方的表情是否自然,吴蔚还是能观察出来的。
东方瑞看向吴沛,问道:“吴沛,你为何谋杀亲夫?”
或许在外人看来,东方瑞问的问题都不尖锐,而且还有些绕弯子,闲聊的嫌疑,但是在曾经看过老刑侦人才询问嫌犯的录像的吴蔚眼中,只感觉东方瑞的问询令人头皮发麻。
她是带着答案来问吴沛的,每一个问题都非常有针对性,几轮询问下来已经把吴沛的心理防线击穿的差不多了!
若是,站在吴沛的立场上来看待这场审问,就会发现东方瑞问出的每一个问题是多么的可怕,不仅一层一层地拨开了吴沛自认为外人无法挖掘的秘密,比如说:时任刑部员外郎的吴雄和吴沛母家的关系,比如荣参堂和吴沛母家以及吴雄的关系;而且还让吴沛在不知不觉中泄了许多底细,看似寻常问题的背后,带着一套逻辑,吴沛稍有不慎,便无法逻辑自洽。
比如:吴沛到此刻也回答不上来的,为何知书达理,出身士族的她,会嫁给曹俞?
一旦出现了吴沛本人都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点,真相……终会被一点点的扯出来!
当然了,东方瑞和小兰的这种“诈供”行为,吴蔚虽然不支持,但不得不说……很实用。
时间在一呼一吸间过去,也不知这期间吴沛都在心里想了什么,她绷不住了。
只见她缓缓抬起头,适才那副淡漠的表情已经不见,眼眶微红地看着东方瑞也看着吴蔚,说道:“曹俞,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关,批霜是我偷来的,我早就想杀他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东方瑞静静地看着吴沛,深邃的眼眸中涌出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怜悯,说道:“你死了,你的两个孩子就只能送到善堂了,如此……也可吗?”
“怎么会?我高堂尚在,我的孩子是有亲人的,他们……他们不能去善堂!”
东方瑞轻叹一声,说道:“吴家所作所为,你真当本官一无所知?吴氏一族勾结朝廷,阻碍绣娘阁的敕造,贿赂衙役,买凶杀人,灭口行凶,所犯罪刑罄竹难书,单单是阻碍绣娘阁的敕造,就够你们吴氏一族被砍几次的了,你的孩子……还会有亲人吗?”
第351章 阴谋浮现
吴沛的目光变得呆滞, 软绵绵地向旁边一倒,瘫坐在了地上。
直到此刻,吴蔚才反应过来, 自从入了这公堂, 吴沛一直都是站着的,她只行过两个万福礼, 而东方瑞对吴沛的失礼, 似乎也并不在意。
吴沛的眼泪“汩汩”地流,机械地摇着头,喃喃道:“不会的, 不会的……”
东方瑞说道:“吴沛, 虽然本官暂时没有收集到足够的证据, 判定你们吴氏一族的罪行。但本官既然已经认定了这条线索,就一定会追查到底!如今清庐县城门已锁, 本官也已经告知其余五县,将你散落在其余五县的吴氏族人悉数控制起来,你不开口, 也会有旁人开口。本官念在你或许是有难言之隐,也念在你尚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才想着给你一次机会,若你愿意首告,将吴氏一族你所知道的阴谋全盘托出, 待本案尘埃落定,本官可依律为你减罪!”
吴蔚也忍不住说道:“吴沛, 若你杀夫有苦因, 可罪减一等,若首告成立, 则罪减三等!”
吴蔚担心吴沛不懂律法,耐心地解释道:“本朝有《七杀》之罪,你所犯下的乃是《七杀》之中的谋杀,依照本朝律例,谋而未杀者,徒三载,因杀而伤但未死者,绞,谋而杀死者,斩!若你能坦白从宽,说出谋杀曹俞的原因,只要属实,且的确事出有因的话,可减罪一等,改斩为绞。再能首告有功,罪减三等,你就不用死了!减到最后大概只是鞭笞,只要你能挺过去,还能和两个孩子一起生活。”
吴沛死寂的眸子里涌现出了一丝光亮,希冀又哀伤地看向吴蔚,喃喃道:“此话当真?”
“本官熟读律法,不会错的。”
吴沛又沉默了良久,软了态度,说道:“我招。”
……
“二位大人容禀,我本是家中幺女,父母恩爱,兄长憨厚,家道虽然没落,但靠着祖辈留下的萌荫尚可过活,兄长发奋图强誓要金榜题名,重振门庭,爹娘也不似对待一般女儿那样将我关在深闺,我十五岁那年……与兄嫂出门游玩,在一处山涧中与嫂嫂一同浣足,本想着有兄长望风看守,该是无妨的,可谁知竟被那曹俞偷看了去。嫂嫂羞愤欲死,而我……兄长不忿与曹俞扭打起来,可惜不是那厮的对手,出于对我清誉的保全,兄长并未报官,谁知这曹俞竟一路打听,一路跟着,探听到了我家,要求我父母将我许配给他为妻。我父母自是不愿,可曹俞扬言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嫂嫂欲以死证清白,兄长也被气病了。我本想一根白绫一了百了,可又不忍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苦苦思量之下,只得从了那厮!我父恐我日子难捱,特置办了一处民居用作我的嫁妆,曹俞也领了牢头的职位,本想着日子就这样过,也就罢了,谁知……那曹俞嗜酒如命,喝醉了还要打人,我与他生儿育女,他却视我如奴仆,牛马,动辄打骂。”
说着,吴沛缓缓挽起了自己的手臂,一双洁白的藕臂上,依稀可见一块块斑驳的黄。
这是撞击后,淤青逐渐消退后留下的印记。
吴蔚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心酸,撇过头去。
她记起了自己初到梁朝时,还曾在湖中游泳,而这里的士族女子,却要因为在溪边冲个脚被人看了去,就要委身歹人。
已经在梁朝生活多年的吴蔚知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也不是自己振振呼吁什么女性觉醒,就能改变的。
如此封建糟粕,蓝星种花家举国之力,尚且经历了几代人才彻底扫除,自己又凭什么呢?
可是啊……
吴蔚这一刻的确是莫名的心酸,几近落泪。
吴沛不过是千千万万封建王朝之中,女性的缩影罢了,许多人面对这种不公和压迫,连反抗一条路都想不到。
像东方瑞,高宁雪,或是自己和柳翠微这样的女子……沧海一粟尔。
吴蔚非常庆幸自己是身穿而非魂穿,若是投身在那样的家庭,自己要如何活?
也多亏这一路以来,遇到的女子也都是些自立自强,勇敢大气的女子,不然自己该是多么另类,寂寞?
……
相比于吴蔚的“失态”东方瑞的反应则是平静了许多,她对吴沛说道:“若你所禀之事属实,本官会为你做主的。本官会派人调查此事,你放心。”
“谢大人。”
“说说吧,你吴氏一族,为何如此?”
吴沛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弘宣初年,吾兄应试未中,弘宣三年,泰州毗邻五县发山洪,降时疫,嫂嫂去了,科考推迟至弘宣五年秋,宜王谋反,阻断驿道,断绝吾兄仕途。”
“单凭你们一家,可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吴雄是否也参与其中了?”
吴沛点了点头,说道:“数月前,刑部尚书萧盛携天子剑,赴泰州吊唁宜王妃,从伯父他老人家也是随行官员之一,特意回到故里宴请了族中父老。从伯父还单独见了吾兄和荣参堂的从兄,说了什么……小女子不得而知。只是在宜王起兵后不久,兄长便特意来接我归家,荣参堂的从兄也在,还有另外几位族中兄弟,他们对我说……效忠朝廷,报答从伯父的机会来了。从伯父派来了一位使者,说是要留在清庐县,待时而动。”
吴沛再次沉默,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吴蔚和东方瑞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对视一眼后,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和庆幸。
东方瑞瞬间就抓住了重点,问道:“这样的使者,有多少?”
吴沛抿了抿嘴唇,先是摇了摇头,而后低声解释道:“不知,但从父兄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大概不只这一位,许是清庐县内就不只这一位,亦或是泰州毗邻六县都派了使者,小女子不得而知。”
“然后呢?继续说。”
“我们吴氏一族很快就达成了忠君的共识,族中才俊也都被使者整合了起来,听从使者的调遣,包括曹俞,也是投诚了的。何筠是曹俞杀的,郭塔是曹俞的帮凶,这县衙内……至少有一半的衙役都是拿了银子的,答应了必要时刻,会出手帮忙。”
吴沛苦笑一声,说道:“若不是吴大人你坐拥西郊大营,背景太过深厚,身边又有高手贴身保护,让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吴大人恐怕早就……”
广袖下,吴蔚一双拳头攥得发白,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每一个改朝换代过程中都会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是清庐县……
投资理财尚且都知道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更何况是身家性命呢?
吃着这头,看着那头的人,从古至今都不是少数。
“你继续说!郭总管是不是你们杀的?何筠又是怎么死的?”吴蔚咬着牙说道。
“郭总管是曹俞奉命,买通了何筠杀的……使者给了曹俞二百两去完成此事,曹俞自己偷偷留下了一半儿,也不知那何筠是怎么想的,竟然答应了。但是就连曹俞自己也没想到,吴大人如此明察秋毫,案子的进展堪称神速,曹俞怕了,不得不吐出五十两给了郭塔,那夜二人一起逼迫何筠亲手编了绳子,逼他自杀。”
“那……曹俞呢?你杀他,是借机所为,还是奉了谁的命令?”
“……是奉命,也是我自愿的。曹俞替使者办了几次差,每一次都中饱私囊,这样的人,放在哪儿都是祸端!”
公堂上,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就连梅兰菊三人也不知能说点什么。
东方瑞说道:“小梅,你去西郊大营,调一百步兵来。”
“是!”
“小兰,你带吴沛下去,暂且……”
东方瑞看了吴蔚一眼,吴蔚瞬间会意,吩咐道:“你将吴沛暂时带到我家去,找个僻静的院子安置下来。”顿了顿吴蔚又补充了一句:“小兰,你亲自看守吴沛,不要让她踏出院子半步,也不要让她接触到三娘,另外再派几个人去把她的孩子接过来。”
“是!”
东方瑞又对小菊说道:“小菊,从即日起,吴蔚的安全由你守护。”
“是!”
小菊喜滋滋地笑了,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了吴蔚的身后站定。
……
公堂外的衙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只耳朵听着公堂里的动静,一边百无聊赖地闲谈着,打发时辰。
东方瑞提笔在卷宗上写了许多,放下笔来,对吴蔚说道:“如何?是不是他们一大家子人欺负你一个外来户?”
“哎,真是清官难做啊。”
东方瑞笑道:“眼下正值万象更新之际,一些个污泥,腌臜东西主动浮出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儿,吴氏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暗地里不知还有多少宗族和吴氏有着一样的打算,但能杀一儆百也是好的,若是吴氏一族的事情,能让他们警醒过来,迷途知返,你的罪也不算白遭了。只可惜……逝者如斯,不能复生。”
“是啊,多亏你来了,如此一坛浑水,哪里是我这个‘外来户’能解决的呢?”
第352章 敲山震虎
东方瑞看了看外面的时辰, 已经过了午时了,从西郊大营调兵过来还需要些时间,便对吴蔚说道:“咱们先回去吃个午饭, 下午再继续吧。”
吴蔚十分佩服东方瑞这迷人的松弛感, 调查出这样惊人的消息竟然还能吃的下饭,要是换做自己, 大概会乘胜追击, 争取及早得出结论,把更大的祸患扼杀在摇篮里。
但转念一想:纵然有一半的衙役是骑墙派又如何?吴氏一族的阴谋又如何?反正清庐县的城门已经关闭,由西郊大营的兵马看守, 瓮中捉鳖的局面已经形成了, 解决这帮人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儿!
吴蔚起身, 抬手示意东方瑞先行,后者则是拉着吴蔚, 二人并肩朝衙门的后院儿走去,穿过后院的门,街道的对面就是吴宅。
……
回到吴宅, 吴蔚第一时间就是把身上这套官服换了下来,捧着一个冰碗吃了起来, 东方瑞见了,不解道:“午后你不和我一起去衙门了?”
吴蔚真想回答一句:“不去了!有你在,我这小小知县毫无用处!”但这显然是不行的, 便有气无力地答道:“去啊,能不去吗?”
东方瑞见吴蔚这般模样, 忍不住调侃道:“你年纪轻轻, 怎么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你虚啊?”
吴蔚狠狠地瞪了东方瑞一眼, 说道:“你才虚呢!我这是轻微中暑好吗?”
“那不还是虚吗?气虚,体虚,才会让暑气入体,你看看你脸上这汗,捧着冰碗都止不住。”
吴蔚受不住东方瑞的接连调侃,忙对一旁的柳翠微说道:“三娘,快给她也来一只冰碗尝尝,堵堵她的嘴!”
柳翠微笑着将一只冰碗送了上去,东方瑞笑着舀起吃了一口,赞道:“你审案的本事不怎么样,研究吃的本事倒是一流的。”
房间里立刻传出了一阵欢声笑语。
……
关于上午的案情,吴蔚并没有和柳翠微细说,只是叮嘱她不要去见吴沛,更不要随意出门,清庐县内很快就会有大动作,家里可以适当屯点粮食和肉食,至于新鲜蔬菜,吴宅的后院开辟了一个小菜园,足够她们吃的。
柳翠微表示记下了,催着吴蔚去小憩片刻,养足精神也好继续审理案子。
知县的午休时间还是很人性化的,若是碰上下午有案子,那么午休大都是一个时辰,若是下午没有案件要审理,不去府衙办公也没人管得了。
吴蔚回房间午睡去了,东方瑞则是先去了一趟吴沛的院子,又借用了吴蔚的书房,继续办公。
难怪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玉面神机呢,真是处处都存在着差距,吴蔚如是想着。
……
未时一刻,身穿官服的吴蔚和东方瑞再次出现在了公堂上,一声惊堂木,击碎了所有人倦怠。
两排衙役手持杀威棒,胸膛挺得笔直。
东方瑞却直接越过这些衙役,对堂外喊道:“来人呐!”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兵器击打皮甲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公堂上的衙役们面面相觑,有些心思敏捷的,眼中已经出现了慌乱之色。
吴蔚看着堂下这些人,说不痛心那是假的,可以说在所有外人里,吴蔚是比较相信这些衙役的,平日里也从未苛责过他们什么,一直都是以礼相待,以德服人。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拿着宜王给的俸禄,却还贪心不足,竟然妄想骑在墙上,给自己搏一个更好的前程。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道理若是不懂,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段的俗语也总该听说过吧?
东方瑞敏锐地感受到了吴蔚的情绪起伏,对她投去了一个宽慰的目光,低声道:“有些时候,光有仁善之心是不够的,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识抬举的。偶尔也要略施些雷霆手段,才能保持长久的太平,机会难得,好好学着。”
“嗯。”吴蔚点了点头。
东方瑞亮出令牌,厉声道:“将场中一众衙役,全部拿下,若敢有试图反抗,妄图逃跑者,可杀!”
“是!”
得了命令,西郊大营的步兵们如饿虎扑食般,冲向了两旁的衙役,别看这些衙役平日里都很威风,遇到这种见过血的硬茬子,根本是不够看的。
不过一个照面,这些衙役就被制服了,是杀威棒也丢了,哨棒也被缴了。
只剩下一片片的哀嚎和求救声,试图唤醒吴蔚的仁慈之心,放过他们。
吴蔚冷笑道:“本官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放一个叛徒,你们究竟背着我见了什么人,答应了什么事儿,收没收不该拿的银子,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听到吴蔚的话,衙役们才知道事情败露了,有当场表态忠心耿耿的,也有垂首沉默,不再言语的。
东方瑞可不听这些无用的辩解,是非曲直要调查之后才知道。
“将这些人即刻押往西郊大营,单独关押,不许私下说话!”
“是!”
东方瑞对其中一位先锋说道:“宋先锋,你亲自带上一队人马,将在外值勤的,在牢房中值当的,还有今日休沐的衙役,牢役,全部羁押至西郊大营,待本官亲自审问。”
“是!”
宋先锋当即点了一个二十人的小队,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冲出了县衙!
紧接着,东方瑞又下了第二道命令:“张先锋,马先锋,你们二人各自带一百人马,将这份名单上人全部控制起来,包括其家眷,家中的下人,以及所有产业里的掌柜,伙计,尽数控制,一个不留!”
“是!”
张先锋和马先锋拿了名单,反身出了县衙,由于县衙的空间不够,西郊大营的兵马都停在了外面的街道上,一共来了八百人,剩下一百人在扼守城门,还有一百人在西郊大营内执守。
东方瑞又对最后一位先锋说道:“杜先锋,点二十人暂时接管牢役,衙役的工作,你先回西郊大营去坐镇,其余的人都留下来。”
“是!”
杜先锋到外面去挑选了二十个好手,十人留在县衙暂时充当衙役,十人则去了清庐县大牢,暂时担任牢役。
东方瑞拿出几份告示,对“梅兰竹”说道:“你们三个,带上剩下的兵马,拿着这几分告示,挨家挨户给我搜,发现可疑人员,或是可疑物品,一律收缴,把人控制起来!”
“是!”
小梅上前来接过了告示,分成三份,交给另外两人,领到了命令的梅兰竹也快步出了县衙,跨上早已准备的高头大马,带着各自的士兵,浩浩荡荡地朝不同的方向走了。
东方瑞的一系列命令,的确是把吴蔚给惊到了,待人都走光,吴蔚问道:“你要搜城?”
“是啊。”
“这……不会惊扰百姓吗?”
“敲山震虎罢了,由她们几个亲自带队,西郊大营那边我也早就吩咐过了,手底下会留分寸的,不会出问题。”
吴蔚叹了一声,说道:“如此气魄,你让我学了……我也不会对百姓用的。学了也是白学。”
“万变不离其宗,若是今后再出现类似的事情,你至少也知道宜王殿下能允许的底线在哪儿,就足够了。”
“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玉面神机东方瑞,是戏文里的传说级人物,百姓们都信赖你,宜王殿下倚重你,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县令,还是从幕僚身份走上来的,没经过科举认证的县令,我若是如你这般做了,只怕是会惹来民意沸腾,得不偿失。”
东方瑞轻笑一声,说道:“真比出身,你比我可强多了,我当年不过是沿街乞讨,随时都会被饿死的乞儿。你的能力并不在我之下,宜王殿下未来可期,早晚有用得上你的一日。”
……
对整个清庐县的搜查,整整持续了三日,收获非常惊人,大到吴蔚半夜惊坐而起,都忍不住的一身冷汗。
吴氏一族的成员都被有效的控制了起来,还查出了另外几个家族与吴氏一族的人暗通款曲,小梅她们已经把相关涉事人员都抓了,等待调查后再交由东方瑞定夺。
至于吴沛说的那位“使者大人”很可惜并没有找到,不知是早一步望风而逃了,还是畏罪自尽了,不过士兵们在吴氏成员的家中搜到了一些信件,以及好几位吴氏的族人,顶不住压力主动选择了招供,证明了吴沛所说的这位“使者大人”的存在。
真正令吴蔚感到冷汗直流,噩梦连连的是……
小竹带人从一家仓库里搜到了简配版的“燃烧的瓶子”虽然瓶身不是琉璃制作的,但只要投入到实战中,效果是一样的。
而且经过小竹的亲自审问,从仓库拥有者的口中撬出了他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火烧绣娘阁,火烧吴宅,火烧清庐县衙。
只等着西郊大营的士兵撤走,他们便联合衙役一起行动,将吴蔚和柳翠微以及负责保护他们的人,一网打尽!
一连好几天,吴蔚都没有从这份惊恐中走出来,就连近在咫尺的柳翠微一度在吴蔚的眼中都变得不太真实了。
第353章 直臣之谏
或许在旁人看来, 虽然吴蔚和柳翠微的处境一度很危险,但好在行动破灭了,危险被扼杀在了计划阶段,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可在吴蔚眼中, 并非如此。
燃烧的瓶子,一件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杀器, 是吴蔚凭借一己之力强行让它出现在这个时空的。
也是因为这个东西, 仅拥有区区几万兵马的宜王,敢尝试着推翻朝廷,与朝廷大军掰掰手腕。
自从燃烧的瓶子诞生以来, 一直都是无往不利, 吴蔚虽然也有过担忧, 她担心自己的行为会不会提前结束冷兵器时代,给这里的百姓造成巨大的伤害, 但这份担忧也仅仅是停留在想象阶段,没有那么大的冲击。
直到吴蔚得知,燃烧的瓶子差点儿被人复刻了, 并且打算投放到自己的身上,这让吴蔚如何能不害怕呢?
虽然事后吴蔚仔细研究了那批燃烧的瓶子, 发现他们的引线材料不对,提纯的酒精纯度也不够,很可能丢出去的只是一包哑弹。
但这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聪明人,古人和今人之间只存在信息差, 不存在智商的差异。
一想到自己所爱之人, 或许会因为自己带过来的东西而葬身火海,吴蔚就止不住的做噩梦。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吴蔚状态的变化, 柳翠微,东方瑞,梅兰竹菊,到最后……连万事如意都察觉到了吴蔚的不对劲。
在他们看来,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儿,但吴蔚却明显比前阵子呆滞了,时常会盯着一个地方陷入放空,好久好久,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
好在有东方瑞坐镇,需要吴蔚做的事情并不多。
在这件事上,东方瑞展现出了非常强硬的手段,一旦经过查实,确定了这个人所犯下的罪行属实,东方瑞直接给予当事人所犯下罪行的顶格处罚。
首告有功的吴沛,还有几个主动交代,并提供了有力线索的人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减罪外,其余所有涉事成员,全部顶格处罚。
似乎在东方瑞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法不责众”这四个字。
这场案子审理到最后,共有七人被判了斩刑,十三人被判处绞刑,二十二人被判处不同年限的徒刑,几十人被打板子或者鞭笞,所有收受了贿赂的骑墙派衙役,全部革除了公职身份,并根据受贿金额的大小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处罚,且将这件事记录到了这些人的户籍之中,这些人三代之内的血亲,再也不能出任公职了。
令吴蔚感到一丝欣慰的是:赵捕头和他的弟弟赵银,还有钱刀头并没有参与,李师爷也是清白的。
不管怎么说,清庐县衙也算是保住了最后一丝体面。
吴蔚自掏腰包,好好奖励了这些能抵制诱惑,拒绝收受贿赂的衙役们。
……
日子还要继续过,即便吴蔚的心态已经变了,经过了几日的颓唐之后,吴蔚鼓励自己重振了状态。
绣娘阁重新施工,泰州那边又派了二百工匠过来,张尺和栓子也在其列,张尺和栓子还特意给吴蔚和柳翠微带来了泰州那边的问候,一封家信,写信人是张水生和柳二娘子的长子——柱子。
信中细细说明了家中每一位成员的状况,包括李大姐她们一家子。
大丫已经出嫁,二丫的亲事也定下来了,柳二娘子按照柳翠微临别时的吩咐,给两个丫头都添了妆,一人添了一间不大的铺面,租出去每年大概有个十两银子左右的进项,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已经是非常可观的收入了。
柱子的笔锋虽然还有些稚嫩,但隐隐已经能见到这孩子的风骨了,在信的末尾,柳二娘子汇报了善堂和吴柳记米庄的情况,并表示等外面的局势再稳当一些,他们会举家来探望她们。
唯一不好的消息是:前些日子德芙死了,就是吴蔚和柳翠微在半山小院住的时候,抱养来的一窝小狗,分别叫德芙,费列罗,生巧和大板,德芙是这窝狗子的老大。
这一消息是在信的背面写的,大概是柱子的一点儿小心思,家里的大人大抵是不会允许柱子浪费宝贵的篇幅去说这些的。
柱子说:自从吴蔚和柳翠微离开之后,德芙就不太吃东西了,最喜欢的棒骨也很少吃,没过多久就把自己给饿到了皮包骨,再后来的一天夜里,睡下了就再也没起来。
柱子和张水生一起把德芙埋在了院子里,还给她立了一块小小的木牌。
这封信,看得柳翠微和吴蔚泪流满面,既是对家人的思念,也是心疼德芙。
四只狗子是她们俩建造半山小院时抱的,光阴荏苒,一转眼四只狗子的年纪也不小了,达到了田园犬的平均寿命,或许用不了多久……另外三只也会离开。
吴蔚和柳翠微都是善感的人,当天晚上二人谁都没吃下饭,柳翠微还专门按照记忆修了一只德芙的绣样,全当纪念。
……
经过上次的事情,吴蔚觉得用人还是要用熟,于是就和东方瑞推荐了张尺,正好东方瑞要给宜王写信汇报这件案子的最终结果,顺便就把张尺和栓子的名字都报了上去,等待宜王定夺。
东方瑞见吴蔚的状态恢复了,在前往其余几县征兵之前,她打算和吴蔚好好复盘一下这件案子。
案件疏离完毕后,吴蔚提出了一个观点。
“你说,在这泰州毗邻六县之中,有多少读书人,也和吴沛她兄长一样,因为这场战事耽误了前程?”
听到吴蔚的问题,东方瑞沉默了,她是绝顶的聪明人,对于政治的感受也是顶级,自然明白吴蔚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吴家之所以选择接受朝廷的招揽,原因是复杂的,但这种有几个最关键的因素。
一则是吴家出过几位秀才,进士,对朝廷的忠诚比一般百姓要强一些,第二,吴家在朝中有身居高位的族人,第三,就是吴蔚此刻提的这一点,吴家有好几位想要通过科举来改变命运,重振门庭的读书人。
宜王的起兵,等同于绝了这些读书人对仕途的渴望,一朝登科哪一个不是十年寒窗,你让人家的希望破灭,人家不恨你才怪呢。
“平燕王老千岁最重视对人才的培养,从前泰州在他的治下,几乎每一年都有能出几个两榜的进士,泰州毗邻六县受到这股求学之风的影响,有志之士不在少数。”
吴蔚对此表示认同,说道:“既然你说宜王殿下正值用人之际,为何不就近取才呢?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科举一场跟着一场的耽误,朝廷那边的人才会越来越多,宜王这边的人才若是不能一同增长,早晚有一天会出于劣势,科举是最直接的选拔人才的方式,不然请宜王殿下考虑一下?”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宜王殿下可以举办科举啊,不管是春闱还是秋闱,或者是恩科,反正就在他已经占领的州府进行呗,经你这么一肃清,我清庐县衙的人手都不够了,别的地方肯定也会有缺的。”
东方瑞蹙眉思索良久,谨慎地回道:“若是如此……不等同于对天下宣布宜王称帝了吗?殿下所求的是正统,他要做的不是改朝换代,而是拨乱反正,恢复正统,将德行有失的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宜王作为先帝的庶长子,若先帝的嫡子都死光了,他便有最优先继承大统的资格,若是贸然称帝,局势就变了,阻力也会变大,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东方瑞劝道:“你说的的确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建议也是好的,但宜王殿下是不会答应的,而且这件事实在是太敏感了,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吴蔚也知道东方瑞的判断完全正确,也做到了为自己考虑,但吴蔚还是说道:“你知道天下最厉害的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读书人!你别看那些行伍空有一身力气,可从综合素质上来看,他们不如读书人,力气可以练,脑子却是天生的。科举求仕是每一个读书人毕生的梦想,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场科举。光是耽误了一场科举,吴沛的兄长就恨上了宜王。我经商的这几年,在商会听过一句话: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是商人的立场。对于读书人来说,断人科举之路,就等于杀他全家!你知道培养出来一个读书人需要多少银子吗?大户人家还是好的,现任的清河知县张成,屡试不中,家差点儿都被他败了,多亏后来考上了才一雪前耻,你想想……要是他打算最后拼搏的这一次,正好被战事耽误了,给他一把刀,再给他一个机会,你觉得他会选择杀谁?”
东方瑞沉默良久,低声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吴蔚叹了一声,说道:“打天下的时候,用的是武官,可这仗总有打完的一天,治理天下还是需要文官的,宜王打一路,耽误一路,打到最后,把全天下的文官都给得罪了,别到时候再培养出一批拥护前朝皇帝遗孤的戏码!”
第354章 农户转军
东方瑞眉头紧锁, 瞪了吴蔚一眼,说道:“这些话和我说说就行了,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乱说, 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咱们俩生死与共, 患难之交,我认可你的为人才和你说这些的!不管在宜王的内心深处如何看待我, 反正我的身家性命是系在他身上了, 我难道不希望他可以长治久安?你知道贤臣,直臣,和普通朝臣的区别是什么吗?”
东方瑞挑了挑眉, 饶有兴致地看着吴蔚, 说道:“愿闻其详。”
“贤臣大概就像你这样的吧, 能文能武,忠心耿耿, 能力出众,居庙堂则有安邦之才,下方到地方也能让一地风调雨顺。直臣, 便是在忠诚的前提下,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勇敢地提出来, 哪怕自己的想法并不面面俱到,甚至存在一定的风险或者副作用,但是只要是对家国社稷有利的, 总是要说出来的,至于是否被采纳那不在直臣的考虑范围内。而普通朝臣, 审时度势是最基本的政治素养,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他们的心里自有一套金科玉律。我倒是不想做什么直臣,但我也不想再出现今日这种事情了,若不是因为战事绝了科举,让吴氏一族的读书人没了门路,他们也不会如此团结,都选择了效忠朝廷对抗宜王,说白了……他们难道不知道此地距离泰州不过百里?难道他们不知道,就算宜王无法一统天下,至少泰州地区在未来的许多年,宜王还是守得住的?他们反抗宜王殿下所要承担的风险比其他地方的百姓大多了,若是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清庐吴氏一族今日之事,只能成为其他县城的参考,不会成为警示,大不了今后小心一些,不让你们发现就是了。”
闻言,东方瑞沉默良久,回道:“好吧,我这就给宜王殿下写信,将你的想法禀报给他,至于能不能成功,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好。”
吴蔚替东方瑞研墨,东方瑞思考良久,字字斟酌,既让宜王知道了这个主意是吴蔚出的,又巧妙地表达了吴蔚的担忧和忠诚,最大限度地打消宜王的疑虑。
待墨迹干透,东方瑞把信递给了吴蔚,说道:“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来修改,润色的地方,你提出来。”
吴蔚前后看了两遍,竖起大拇指赞道:“不愧是你,我没什么要改的了。”
……
东方瑞将信送了出去,她又在清庐县休整了一日,次日一早便带着人离开了清庐县,走之前东方瑞把一份“由农转军”的执行意见交给了吴蔚,并告诉吴蔚,清庐县地区的农户转军户的工作,就交给吴蔚了,她和高宁雪负责其他五县。
兵源关系到大业的成败,希望吴蔚认真对待。
东方瑞给的这份意见很粗略,留了许多空白,方便吴蔚因地制宜,根据清庐县的实际情况做调整。
东方瑞走后,吴蔚一头扎到了计划的制定之中,不仅整日拉着李师爷询问意见,还陆续邀请了清庐县内各大宗族的耆老,里正,族长,村长,来商量此事。
一听说要征兵,各大宗族的耆老都沉这一张脸,谁也不肯先开口。
吴蔚早就料到了会是这种局面,于是便对所有人说道:“转了军户之后呢,在服兵役期间,这家是免征赋税的,待退伍归家之后,军户也会在赋税上有一定的减免,终身减免!这绝对不是本官哄骗诸位,而是东方瑞大人留下的基本框架。自古‘士农工商’咱们农户想要改变门庭,唯有读书一条路,虽然科考分为文武两榜,但有这样一句老话,在座的诸位想必也听过,穷不习武,富不习文。想要走武举之路,不仅要略懂拳脚功夫,那一身的腱子肉也都是需要大量的精米细面儿,鸡蛋,肉食补到肚子里,才能练出来的,咱们寻常人家,哪里养得起呀!可若是当了军户,参军作战,那就不一样了,如今外有战事,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一旦得了军功,封妻荫子指日可待!机遇和风险都是并存的嘛,希望诸位好好考虑一下。”
吴蔚说完后,场中安静了片刻,一位老者缓缓开口道:“大人所言不虚,可这刀剑无眼,战场之上日日流血,有命赚也得有命享用才是啊。还不如老老实实种地过日子,踏踏实实过日子。”
老者说完,众人齐齐点头。
吴蔚不由得在心中暗叹,果然战前动员人家参军,永远是最难的。
但任务压身,由不得吴蔚退缩,只见吴蔚对那老者露出一个宽和的笑意,说道:“阁下说的不错,刀剑无眼,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宜王殿下也充分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我给大家说一下阵亡将士的抚恤银吧。将军五千两,副将三千两,裨将两千五百两,将军帐下军师两千两,先锋一千两,千夫长五百两,百夫长二百两,什长一百两,伍长五十两,普通士兵十两。虽然这先锋以上不是那么好升迁的,但是伍长什长还是有希望的,而且宜王殿下的军队是有军饷的,每月都会按时发放给全军的将士,从不拖欠。”
见众人的表情各异,难以达成共识,吴蔚继续说道:“这次的农户转军户呢,不要求所有人都转,优先挑选那些多子家庭,独生子或者无子家庭不在考虑的范围,而且即便转了军户,一家也只用出一丁就够了,只要年满十六,不满六十的,都可以应征入伍。入伍即可领到一两白银!宜王殿下师出有名,大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场场都是胜仗,诸位都是有见识,有眼界的,应该明白:开国名将,开国名臣,这八个字的重量,虽然这是千万人之中搏来的机会,同样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朝至今已有数百年了,那些开国功勋的后代,依旧紫袍加身,世袭罔替,这是后世所有的世家大族,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机会。如今这个机会,伴随着风险,平等地落在了泰州毗邻六县,每一个县,村,宗族,家庭的身上,我希望诸君的目光不要太过于短浅,免得假以时日,其余五县都人才辈出,从龙有功的,战功显赫的,拜官授爵的遍地开花,就咱们清庐县一无所获,到时候,抬不起头来的不是本官,是清庐县的子孙后代!等到战事结束了,想再转成军户,可就不容易了。”
吴蔚的话触动了这些氏族的核心利益,泰州地区的这六县,虽然世邻友好,但也暗中存了几分较量,每个县各自有多少秀才,多少进士,多少人在外省做官,多少人在京中做官,百姓们可能不太清楚,但这些耆老的心中却是清清楚楚的。
吴蔚见众人的神态皆有松动,便想了个借口,暂时回避了,让这些老先生自己开个会,好好商量一下。
出了门,吴蔚露出一副心疼的表情,捂着自己的心口,快步走出好远。
原因无他,宜王并没有批这笔入伍费,参军就能得到一两白银的这一条,是吴蔚自己加上去的。
她也知道打仗是一件危险系数很高的事情,可这件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就算自己不张罗,用不了多久宜王就会派其他人过来主持,对方的手段可能会更激进,再闹出抓壮丁的戏码来,受苦的依旧是百姓。
没办法,谁让自己是父母官呢?好在吴蔚的家底儿比较深厚,算上因为建议乐彩坊宜王最后一次给的重赏,但凡征个万名以内的士兵,吴蔚还是拿得出来的。
别说是一万人,就是征个五千人,吴蔚都觉得已经够可以了,自己治理的仅仅只是一个县呀,又不是州府。
……
一个时辰后,吴蔚回到了议事厅,场中的一众老先生显然已经达成了共识,吴蔚见状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地了。
当场表示自己不会强制改革,就交由场中诸位回去了以后,根据自家,各村,各宗族的情况,制定一套人性化的农转军的名单提交上来。
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之内,各村的名单务必要提交到府衙,随后吴蔚会将名单的副本公示一个月,分别贴在城内的告示栏和西郊大营的门口。在公示期间,名单上任何家庭如果提出异议,都可以商量。
在公示期间,征兵也随之进行,所有名单上的人,若无异议,要在一个月内赶赴西郊大营,若是有人在公示期间没有提出异议,又拒绝参军的,吴蔚会将那个人押送直西郊大营,交给那里的将军,以军法论处!
吴蔚的决定,可谓是通情达理也很周到,得到了场中人的一致认可,吴蔚有安排了几桌招待了众人,才将所有人一一送上了马车,把他们送了回去。
万事俱备,吴蔚回到书房给东方瑞写了一封信,汇报了事情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