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房间里……没有人。
少年愣了一下, 大门已经在身后闭合了。
他忐忑地摸了下手腕。
那里有个手环,里面藏着信号发射器,相当于求救弹。
当他受不了的时候按下,外面等候的林不闻和其他人便会把他从刀山火海里捞出去。
尽管丧尸在人鱼眼里卑微如尘, 可他毕竟还关系着小殿下的健康, 不能轻举妄动。
麦汀汀来的一路上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 事实上他不是很清楚发情期究竟是什么东西,反正林上校说了需要安抚王, 那就是和往常一样用「蓝」浇灭「红」对吧?
这部分……他还算擅长。
可是,陛下并不在房间里呀?
少年提着衣摆, 担心踩到绊着自己(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遍了),有点儿怕又有点儿好奇。
他的嗅觉并不强劲, 大概能闻到屋子里不同寻常的气味,但也分辨不太出来。
然而他闭上眼, 立刻在自己的「蓝」之外感受到了另一种极有压迫力的「红」。
少年睁开眼。
……是在那个看似平静的水池里。
他对这个水池很熟悉, 无论是最初被绑在里面与埃里希的初次见面, 还是后来住在这儿时每天看崽崽在里面玩, 他待在水池旁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一个角落都要多得多。
池水看似平静, 所以……王其实是在水面之下吗?
少年犹豫不决,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靠近看看。
其实他已经有隔空安抚的能力了,不过去的话其实也……
忽然, 他听见一阵歌声。
音量极低, 若不是他刚才碰巧停下脚步, 光是走路摩擦地毯的声响都能盖住。
然而被麦汀汀察觉到之后, 歌声也越来越清晰。
是……人鱼的歌声。
麦汀汀不止一次听过崽崽唱歌, 当初面对变异羚羊群时,小幼崽第一次的歌喉将他惊呆了。
明明那么年幼, 却有如此圣洁、动听的声线,如同天籁。
后来小家伙也总自己给自己唱摇篮曲哄睡觉,轻快清脆,像一串小风铃,在北极星的夜空里飘摇很远。
然而此刻他听见的声音同麦小么的不同——尽管同样神圣,却更加庄严、恢弘。
若是听到细处,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魅惑。
引诱着听者靠近,再靠近,然后一探究竟。
人鱼的发情期对于本族而言意味着暴怒与○需求,对于没有精神力的其他种族来说,则有强烈的致幻效果。
空荡荡的屋子里,麦汀汀像是着了魔似的,顺着那歌声向水池走去。
他原本是最怕水的小丧尸,现在好似根本不知道那水池有多深似的,衣服也没有脱,从赤○的双足,到小腿,一点点没入海水中,洁白的袍子湿哒哒地裹在他身体上。
刚一坠入,原本平静的海水瞬间翻涌,将他完全淹没。
海藻如同无数鬼魅的双手,自下而上缠住他。
少年在海藻的控制下变换成了主动向更深处游去的姿态,这个从外面看起来和温泉差不多的池子,下面竟然有十米之深!
海藻很快将他送到最底。
麦汀汀在深蓝的海水中睁开眼,满目闪耀如繁星的金色。
……那是王的长发与鳞片交相辉映。
埃里希双目紧闭,坚硬的鳞片从后颈一直覆盖到腰椎,很不舒服地蜷着。
在麦汀汀印象中,他一直是冷静自持、高高在上的,还从来没看过他这副模样。
深蓝海水中「红」翻涌不息,麦汀汀眨了下眼,小腿上的藤蔓随着他的旨意抽长,避开海藻的纠缠向埃里希的方向伸去。
荧蓝的小花朵柔柔展开,人鱼那些长而柔顺的尾鳍突然变得紧绷,猝不及防刺入花蕊!
“唔……”
少年因为猝不及防的疼痛闷哼了一声。
以往安抚人鱼幼崽的时候,小家伙的尾鳍也会和花蕊相触,但那是非常温柔的举动,像两个小朋友软软地手拉手。
可是人鱼王完全不同,强势、迅猛,如同攻城略地。
埃里希陡然睁开双眼,金光大盛。
麦汀汀来不及去适应那种刺痛,被这双眸子拖入更加迷蒙的深渊——
王的歌声还在继续。
*
麦汀汀倏然坠入陆离的色彩中。
扭曲的黑暗后,他的睫毛颤了颤,重新睁开眼。
天地全是互相晕染的明艳颜色,赤橙红绿,如同彩虹交织在一块儿,又有云的流速,向着四周飘散。
这里是……哪里?
这是……王的精神世界吗?
绮丽的梦境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转盘,上面没有文字,也没有数字,全是不同的色块。
麦汀汀不知道那是什么,并不敢靠近,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差点从缥缈的云端栽下去。
然而拒绝无效,他无论转向哪里,转盘好似跟着他移动似的,永远都矗立在正前方。
少年无奈地放弃挣扎,两秒钟后,转盘在麦汀汀面前动了起来。
指针停在了橘红色。
容不得半点迟疑,麦汀汀被那铺天盖地的橘色吸了进去。
片刻后,他被扔到另一个世界。
少年四下看了看,好像还在海水中,但周围的建筑富丽堂皇,像是个颇为先进的城邦。
他在这个世界是参观者,没有自主选择去向的权力,只能跟着海浪的推向随波逐流。
很快,他瞥见和转轮上相同的橘色。
那是片珊瑚丛,垒得像小孩子高高的城堡。
斑斓的鱼儿们来回穿梭,在它们的簇拥下,果然出现了一个长得漂亮可爱的金发小男孩儿。
是条小人鱼。
四五岁的模样,与海水融为一体,是个自在的小精灵。
男孩转过脸来的瞬间,麦汀汀还以为自己看见了长大的麦小么。
但他很快发现不同。
崽崽的头发是比较淡的金色,像甜味奶油,耳鳍是淡绿的,眼睛介于奶金和淡绿之间。
这个小孩子金发金瞳,璀璨得像太阳,耳鳍则是天蓝色。
小家伙也注意到了他,把那群小丑鱼挡在身后。
“说出你的姓名和来意。”他背着双手,小脸严肃。
“我是……麦汀汀。”少年眨了下眼睛,“我来找一个人。”
“找谁?”
“……埃里希。”这还是他头一回念出这个名字,发音在舌尖轻柔一滚,像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我找……人鱼王,埃里希·西奥多陛下。”
“西奥多陛下的确是王。”小孩皱着眉,不太信任的样子,“可是,我才是埃里希。”
麦汀汀同样惊讶,看着这个小豆丁,一时间没能把他同那个高傲冷肃的王联系在一块儿。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是年幼时候的王。
通过尾鳍和花蕊的相连,让他进入了埃里希的精神世界,也因此看见了他的回忆。
难怪和崽崽长得那么像呢。
麦汀汀想了想更爱笑、更喜欢自己的麦小么,觉得还是崽崽可爱一点。
在他比较的时间里,年幼的小埃里希抬了抬下巴:“我不记得我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麦汀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说,因为长大以后的你被困在了精神世界,所以我现在要引导你出去吗?
听起来像拐骗小孩子的坏人嘛。
何况此时还是小王子的埃里希那么警惕,一定不会听他的话的。
麦汀汀在原地没动,而小埃里希身后的鱼儿们都好奇地探出头,仿佛正窃窃私语这个有两条腿的家伙是什么。
生活在北极星的小丧尸并不知道,埃里希回忆时间线里还处在原来的圣卡拉海域赫特王国,人鱼族尚未进化出两种形态,而久居深海的小王子也没有见过人类。
换句话说,有着两条腿的他在他们眼里是很奇怪的。
“我不认识你,”小孩儿重申道,“不过你长得不像坏人,我暂时不会把你报告给守卫。请确保你不要在国土上作乱,可以吗?”
的确是个小朋友,说话的语气同时介于请求、命令和威胁之前,甚至会用“请”和“可以吗”这样的柔软字眼。
从麦小么到卢克,再到……唔,没变坏之前的阿木,麦汀汀也是有丰富的和小孩子的经验了,知道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顺着他们的意思来,不会搅起风波。
少年郑重地点点头:“好。”
“你保证?”
“……保证。”
小埃里希正努力地抓住一条小丑鱼不要窜出去,它是橘色的,和身后的珊瑚几乎融为一体,这也是为什么麦汀汀刚才并没有注意到它。
“快离开吧,陌生人。”小王子骄矜道,“等你以后有了身份,再来拜访我吧——记住,我是西奥多殿下,不是陛下!”
这已经是种直白的逐客令了,麦汀汀也没有继续留下,毕竟这个看起来生活得很幸福的小孩子并不是他需要找到、并且疗愈的那个埃里希。
他思索着如何离开这段梦境,瞥见男孩再次同许多小鱼儿们一同钻进珊瑚丛玩捉迷藏,传来咯咯的明快笑声。
那些灿若朝霞的珊瑚堡垒,的确是专属于他的城堡。
崽崽再长大一点,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呢?
麦汀汀转身向阴影走去。
*
小丧尸的意识回到原点,站在高高的转轮下面仰着脸,等着它把他送去下一个梦里。
很快,面前的色块转动,停在暗红色。
短暂的黑暗褪去,展现在麦汀汀眼前的已经不是广阔富庶的海洋王国了,而是……监狱。
到处都黑漆漆的,弥漫着叫人反胃的腐朽气味。
那不同于丧尸们的凋敝已久,都是刚刚死掉不久。
麦汀汀下意识屏住呼吸,离那种味道远一点。
监牢里唯一的光源便是那高墙上一方窄小的窗,淡淡的、带着血色的天光流淌下来,照亮了角落里瘦小的孩子。
麦汀汀清楚那一定是埃里希,却不敢辨认。
男孩那一头原本闪耀漂亮的金发现在干枯无比,沾上了各种血污,黯淡得令人心碎。
他抱着膝盖,缩在角落,脚上的镣铐看起来比他还要沉重。
明明看起来比第一个小男孩要大上一点儿,可瘦得多。
少年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大手揪住了。
赫特星与北极星同时遭袭,苦难与苦难之间是没有重量可以进行比较的,但那是对于整体而言。
此刻有一个幼小、无助的个体正在面前,任谁也无法无动于衷。
“埃里希……?”麦汀汀轻声道。
小孩子僵了僵,片刻后才因这声呼唤抬起头。
“妈妈……?”他张了张嘴,发出嘶哑的词。
可惜不是妈妈。
妈妈已经被掐着脖子拖走了。
反反复复做了无数次手术的双腿已然痛到无法支撑体重,好像被打断了一样,不像人类的腿,也不像人鱼的尾,血肉模糊。
妈妈死了。
妈妈不会再回来了。
以男孩的角度看不清逆光里的陌生人,但那双笔直有力的双腿,怎么看都是原生人类。
人类……
还要继续抓他去做实验吗?
他明明已经扛过了药物耐受期,奇迹般地拥有了双重形态,达到他们的要求了。
那些人类,还要做什么?
爸爸死了。
妈妈也死了。
还有……
没有人了。
他的家人一个个都被刽子手推向刑场,尽管谁都没有做错。
现在,死神也找上他了吗?
然而来者并没有像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类一样打他、折磨他,反倒蹲在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埃里希曾经很喜欢自己的头发,像爸爸一样的颜色,总被妈妈夸奖好看。
现在他只想剪掉它们。
但那个看不清面容的来者,却好似擦拭什么宝物一样轻轻捋了捋他的金发。
“很痛?”
那人问。
是非常温柔的声音,带着一点模糊不清的重叠,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如果不是杀人的魔鬼,那么,会是天使……吗?
小男孩抖了一下。
那是一种默认。
天使拥抱了他。
天使的身体很凉,比他的体温要低,在那拥抱覆上来的霎那,埃里希浑身上下火辣辣的伤口突然被清凉的溪水包围,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
不仅是身体上的痛楚,连心里的煎熬、恐惧也变得安静了许多。
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抬起头,天使已经不见了。
一朵蓝色的小花在空气中旋转、坠下。
男孩伸出手,接住了它。
一点蓝躺在他的手心,像一滴慈悲的眼泪。
*
麦汀汀回到初始转盘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息,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脚下软绵绵的云朵上,顷刻间将原本的白色染上不同。
从第一段回忆离开时,他受到感染,满心欢快,甚至急于进入下一个梦境,看一看陛下的童年。
可是这段回忆却如此黑暗,无论是身为疗愈师必然的共情,还是他们之间特殊的共振,六岁的埃里希心中那种极端的畏惧和绝望一一清晰地传递到他心底。
麦汀汀有点儿没有勇气再进入下一层回忆了。
那个有呼叫信号的手环装置竟然跟着他一起进入了埃里希的精神世界,少年盯着它,指尖发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按下去。
可是……
他想起那日刚从白玉宫搬到现在小宅院的那天,等到所有都安置好之后,埃里希也来看望过他们。虽然主要是看崽崽。
王难得纡尊降贵地下了水,那天湖泊没有其他人在,父子俩缓慢游动。
有相连的血脉在,再加上两颗极光珍珠之间的共振,埃里希和约珥很快从一开始两看两陌生,到现在愈发亲近的关系。
崽崽再怎么喜欢人类少年,毕竟种族有别,没法和他一起在水中畅游。
这种时候,“爸爸”的角色愈发清晰起来。
麦汀汀趴在岸边看他们,此刻一方小院再没有其他人打搅。
头顶是悠悠蓝天白云,眼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两个生物个体(麦汀汀封的),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宁静的生活,和崽崽一块儿的生活——现状就是小丧尸想要的全部了。
此刻的少年想起那温馨的一幕,如果自己不救埃里希的话,崽崽是不是就再也不能跟他一起游泳了?
崽崽已经没有真正的妈妈了,他不能……不能让他再失去爸爸。
麦汀汀握了握拳,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崽崽。
为了让崽崽和爸爸重逢,为了湖泊里的一幕还能时不时再现,他要继续走下去。
转轮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想法更改,缓缓转动。
这次停在了深灰色。
麦汀汀被幻境带到了某个建筑内部,处处闪烁着金属光泽。
这一轮的回忆里不止埃里希一个人,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已然拥有人类形态的人鱼,只能靠耳鳍来分辨。
他们都穿着类似于军服一样的制服,人人神情严肃,脚步不停。
这一次麦汀汀的进入没有被其他人察觉,成了隔绝的旁观者。
军人们在商议大事,起初麦汀汀并没有看见埃里希本人,在人来人往中踌躇了一会儿,跟上其中一个肩上星星比较多的人。
他押对了。
这个人进入了会议室,而在长桌尽头,站着面色如冰的埃里希·西奥多。
埃里希正对着投影说些什么,已经是少年的模样,甚至有了成年人的影子。
他的肩章与其他人的样式不太一致,不过从位置、以及他人的态度来看,这个年轻的过分的王子是他们的统帅。
麦汀汀曾经从凯瑟琳和侍女那儿听说过一些赫特帝国的零星过往。
从星历120年起,人鱼族被第三帝国奴役长达十七年之久,直到星历137年,年仅十九岁的王带领子民大败敌人,才有了后来的赫特帝国。
眼下这个埃里希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按照他们所说的时间线,很有可能商讨的就是如何对付第三帝国的敌军。
麦汀汀在入口那儿远远望着穿着军装的少年,面庞坚毅,轮廓深邃,眼神明锐。
算起来,现在的埃里希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吧?
十八岁的自己从另一颗星星掉进弃星,群狼环伺中逃亡苟活。
十八岁的埃里希则已经扛起了整个国家和子民的重担。
定格在十八岁那一日的他们,大概都猜不到未来将要面对什么吧?
原本无比美好的青春,就这样被命运无情地一点点撕碎。
这个埃里希也不是麦汀汀要找的人。
少年转身离去,没有看见原本应该发现不了自己存在的年轻统帅,忽然抬眸,朝自己投过来神色复杂的一瞥。
接下来转盘再转动,进入的时间线被打乱,麦汀汀见到了许多个不同的埃里希。
有更小的、被父母抱在怀里的三岁,先王先后仁慈宽宥,一家三口在一块儿像童话。
有实验台上哭嚎得撕心裂肺的七岁,鱼尾上原本夺目的金色鳞片在电击下一片片生生剥落,血流成河。
有迷茫中徘徊的十二三岁,有战场上骁勇的十八岁,有已经成王、受到万众爱戴的二十岁……
以及麦汀汀并未看懂的二十七岁——埃里希站在圣卡拉皇宫遗址中,身边环绕着各种试验用的瓶瓶罐罐,面前有一个巨大的茧型培养皿。
麦汀汀看见它的时候,里面是空的。
少年不禁好奇,二十七岁的埃里希早就是尊贵的陛下了,用不着亲自动手做什么实验,这些都有已经规模发展成熟的科学部来做,比如凯瑟琳教授那样的。
那,王在这里做什么呢?
培养皿一般都是种「创造」。
王想要创造出什么呢?
如果是他亲自掌控,说明要么是对做这个实验有强烈的欲※望,要么……
是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实验。
二十七岁的世界麦汀汀并未停留太久,很快又被卷进下一个。
等到他再次回到色彩转盘那儿,小丧尸发现自己脸颊有些紧绷。
摸了摸,全是干涸的泪痕。
他在那些梦境和回忆中,同年幼的埃里希一起哭泣,同少年的埃里希一起悲伤,同青年的埃里希一起哀恸,花了太多太多的眼泪。
他从来不知道,进入他人精神世界,看遍某个人的一生,竟是如此痛彻心扉的事情。
小丧尸仰头看向转盘,好像不太一样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之前指针停留的每一处,也就是说他走过的每一次回忆,相对应的那块色彩就会变成白色。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抹金色。
……真正的,或者说,现在的埃里希,就被困在那里吗?
少年定了定心神,等待最后一道命运之门开启。
*
麦汀汀在埃里希的精神世界中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的同时,现实世界里的人们也没闲着。
林不闻将陛下平日里最信赖的几人集中到一块儿,奥维,凯瑟琳,以及以视讯方式参与的、远在贝塔象限心急如焚也赶不过来的夏荣,商议若是麦汀汀做不到,还有什么后备选项。
他的设想中是这几人参与,结果最后又多了俩,准备来说是仨。
凯瑟琳的弟弟柏斯,暂时由沙伦家代为看管和照顾的沈砚心,以及小约珥。
发情期这种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成人级别的私密事情,就算麦汀汀和小殿下平时再怎么密不可分,王也不可能让儿子亲历现场。
林不闻在让侍女带走小殿下的时候已经有预感小家伙会大闹天宫了,彼时情况紧急,优先把麦汀汀给陛下送去,来不及处理。
等到白玉宫这边办妥以后,他果然接到侍女惊恐的呼叫,说是他们已经控制不住小殿下了。
林不闻又要担心王和麦汀汀,又要想办法准备B计划,还要分出心掺一脚小殿下的心理健康问题,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多线进程。
尽管约珥是人鱼,却因为几个月在弃星的经历把他们这群真正的同胞忘得差不多了,谁哄都不行,哭得惊天动地。
林不闻照顾孩子经验太有限,只能向熟悉的雌性同事求助,也就是凯瑟琳。
凯瑟琳虽然也没婚育,但有个小不少的弟弟,林不闻想,她肯定有办法。
没想到同事微微一笑:“我没办法,不过,我知道谁有办法。”
然后她就把弟弟和沈砚心一起带来了。
自把麦汀汀接到白玉宫起,林不闻就没去过医院了,也并没有过问沈砚心的情况。
再见到这个病恹恹的人类,尽管还是大病初愈的虚弱,眼神却变了,已经没有那么不顾一切想要自我了结的心如死灰。
从一个「陪葬品」,变成只是……病人而已。
凯瑟琳算是沈砚心的主治医师,而沙伦家族则暂时对沈砚心进行“收监”和担保,再过些日子,沈砚心能出院之后,就会被接到沙伦家。
这些林不闻都是知晓的。
只是当他的视线在人类青年和沙伦姐弟之间来回逡巡,总觉得在他看管以外的地界,有哪里发生了变化。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沈砚心是约珥除了麦汀汀以外最熟悉的人类,此刻窝在他怀里还算温驯,甚至因为哭累了直犯困,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马上就要闭上了。
小殿下的状况稳定下来,棘手的事儿起码解决了一件,林不闻深吸一口气:“现在开始吧。夏医师,你先来。”
荧幕里看着他们的疗愈师还正津津有味琢磨皇室和大家族之间的八卦呢,突然被点名,如梦初醒:“哦……哦哦,好的,我来说一下。”
他的手指在桌边敲了敲,从一个吃瓜群众立刻恢复到了专业人士的干练目光。
“且不提时间提前了太久,正常情况下,发情期虽然会让王空前暴躁,精神值紊乱,但绝对不会像此次情况一样把自己魇住。”
凯瑟琳抱臂:“我推测一定是有特殊的药物影响。”
“陛下身体好得很,不用吃药,难道有人在他食物里下毒——”奥维不满地看向林不闻,“老林你们平时的安保怎么回事?”
林不闻:“……??”
柏斯坐在角落里,对他们谈论的话题并不怎么感兴趣。
由于秘密会议不能带任何私人通讯设备,没有PADD和腕机玩儿,只能无聊到戳一戳已经睡着的小孩。
那边眼看着就叫吵起来了,唇枪舌剑的空挡,有一个从进来开始就没出过声的人,忽然淡淡开口。
“药物作用也不一定是立刻生效的,也许有潜伏期。要不要,查查‘哀悼日’呢。”
沈砚心垂着眼睛,把柏斯的手指从崽崽熟睡的小脸蛋上挪开,在一行人震惊的目光中镇定自若,仿佛那个说话的根本不是自己。
*
精神世界中。
转盘上的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相应梦境中的一部分,比如橘红是珊瑚,暗红是血迹,深灰是建筑。
在进入终极梦境之前,麦汀汀稍微猜测了一下金色代表着什么。
但怎么也没能想到,竟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沙漠。
几个月前的弃星上,模拟末日开启后,麦汀汀也经历过相似的尘暴。
可是又不太一样,那时候仅是从天上刮下来一层层的沙,现在跌进沙的则是他自己。
铺天盖地的沙土反射着光线,的确如同金子一样炫目。
少年赤○的脚掌贴着高热的沙子,不太舒服,还没走多久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干渴。
他摸了摸手环,像是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起码不像进入秦加的精神空间哪里,根本无路可退。
他跋涉许久,直到体内的干渴已然超过了本就不强悍的体力,竟然在炽热的阳光下看到一块朦胧的绿洲,潺潺水声仿佛已至耳畔。
如果麦汀汀是普通的人类,或是人鱼,他应该知道那儿大概率是海市蜃楼。
可惜小丧尸只是在森林里捡果果的小丧尸,没那么多常识,绝望中好不容易看见希望,当然要想办法靠近。
少年很快再一次失望——好不容易接近“湖”时,它凭空在眼前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的背影。
……是王吗?
麦汀汀咬了咬下唇,这是个成年人的背影,如果之前推断的没错,其他错误的时间线都已经排除掉了,眼前这个就是现在29岁的埃里希·西奥多本人。
“……陛下。”
少年忐忑地轻轻唤了一声。
那人听见了,转过身。
他猜得没错,的确是他认识的这个埃里希。
然而那双形状和麦小么如出一辙的桃花眼里,却是陌生的情绪。
王微微蹙着眉:“你是谁?”
少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精神世界中的记忆是会错置的,王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问题是,他到底是谁呢?
是一个其实没做错事、但被您当做主犯的人类?
是您儿子更亲近的那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从?
听上去都不像埃里希会想得到的答案。
“我是……”麦汀汀顿了顿,放弃规规矩矩地回答,转而讲得模棱两可,“我来,带你回去。”
他在说这话的同时,小腿的荆棘攀附至膝上,花儿悄然绽放,蓝色玻璃丝线穿过沙漠干燥凛冽的风,进入埃里希的思维。
埃里希的金眸遥遥望着他,梦呓似的跟着重复。
“你来……带我回去。”他的眼神从冷漠的戒备,变得不太清醒,“你是……来救我的吗?”
想到还在等他回去的崽崽,麦汀汀心中突然有了勇气,向前几步,来到埃里希面前。
王比他高不少,他需要扬起脸才行,声音还有些惴惴:“我来,救你。”
“……是吗。”
埃里希低下头,他们的距离很近,触手可及。
人鱼璀璨的眼眸此刻仿佛有风暴在酝酿,方才还混沌的嗓音骤然沉了下来。
他揽住少年的腰,俯身。
塞壬的歌喉夺走了无辜人类的心魄。
“——让我看看,你要怎么‘救’我吧。”
*
几乎是一瞬间,金灿灿的沙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个“消失”的湖泊。
精神空间随着主人的意志改变,世界是颠倒的,沙漠其实是海市蜃楼,绿洲才是真实。
碧色的湖水清澈见底,而他们早已融入其中。
尾鳍刺进花蕊时很疼,那是麦汀汀几乎没有承受过的痛楚。
过去的十八年里他娇生惯养,娇气又怕疼,很少有这样的经历。
但麦汀汀还是忍住了,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联结,他的精神力才能更好地与埃里希沟通,让花儿把「蓝」带去埃里希暴怒的「红」,发挥出镇静的作用来。
他疼得额头上都是汗,可惜湖水中什么都看不出来。
尽管看起来埃里希掌控着全局,实际上雄性人鱼也并不好过。
发情期原本就是相当难捱的过程,叠加药物的双重作用将他本就锐利的精神感应力更是锤炼得每一丝都紧绷到了极致。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掉了下来,像颗极小的钻石。
那钻石抖动了一下,滚落进蓝色的花蕊里。
少年浑身一颤。
这和之前的痛感都不太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生生嵌入了魂魄中,灼热的怒火舔舐着他小腿上早就闭合的伤口。
小丧尸咬着牙,不发出声音,只是努力催生出更多、更多的藤蔓。
它们在湖水中飘飘荡荡,最终,像一大丛海藻,将两人温柔地裹在里面。
他不知道,或者知道却装作不在意的是,从某个时刻起,尽心尽力所做的一切已经不再是为了「崽崽的爸爸」、或者说为了「崽崽」。
是为埃里希·西奥多——与其他任何这一种身份无关。
只是为了这个人罢了。
过去在弃星上,他也为许多人施展过疗愈能力,从沈砚心到秦加,他都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
但没有谁,能让他做到今天这般地步。
刚成年不久的少年没有经历过复杂的爱恨情仇,感情经历空白如纸,并不能精准地向自己阐明埃里希不同在哪里。
他只知晓,他的确和别人都不一样。
而特殊是一切爱的起点。
“……不怕。”
麦汀汀主动抱住埃里希,就像在其他色彩转轮里抱住年幼的、失去家人的小孩子。
“……我……”
成年人鱼回应了这个拥抱,强壮而有力的尾巴紧紧缠着他,从小腿一直到腰。
埃里希此刻处在失控边缘,或者已经坠入深渊,根本控制不了合适的力道,像个钢铁铸造出的牢笼。麦汀汀被他勒得酸痛不已。
少年的眼眸比湖水更蓝,此刻不再是大雾弥漫,水洗过的天空般清亮透彻。
他抚上人鱼王的脸颊,声音柔和坚定:“不要怕。”
王失焦的金眸也看向他。
“——有我在。”
麦汀汀捧着他的脸颊,在他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像安慰一个很小的、找不到家的孩子。
埃里希的眼眸深处有什么动了动,好像猛地回过神,大掌摁住他脆弱的后颈,寻找着那花一样绵软的嘴唇。
伴随着那真正意义上的一吻,比天空更坚实、比海水更温柔的「蓝」充盈着他的心脏。
霎那间所有愤恨与痛楚消失殆尽,备受煎熬的心灵焕然新生。
有什么微小而闪亮、与小幼崽无关的羁绊,在两人的大脑深处同时悄悄成形。
此刻,湖底相拥浮沉的两人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
……
麦汀汀的体力耗尽,最终是被埃里希抱上岸的。
他们没有立刻回到现实世界,在灌木丛中躺着。
埃里希把娇小的人类抱在身上,不让硬邦邦的草叶戳到他娇嫩的皮肤。
有风拂过湖水,在耳畔清脆叮咛。
他们的头顶是与真实世界无异的潋滟星空,在他为他疗愈的这段时间里,精神空间已然坠入无边夜色中。
麦汀汀很少与除了麦小么以外的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哪怕刚才更紧密的也有过了,还是格外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埃里希抚摸着他的后背,让他安定下来。
“还疼吗?”
“唔……”
“抱歉。我刚才……”
“……”
麦汀汀实在不太习惯王用这种彬彬有礼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其实一直高高在上,也很好。他喜欢看他像金色的太阳一样耀眼。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不。”麦汀汀诚实回答,“但也……不久。”
从被掳来母星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大半个月。
“是吗。”埃里希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尾音如同叹惋,“我总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久到,回眸人生的每一次,好像都有你的影子。
第62章
麦汀汀先埃里希一步醒来, 王的狂暴状态虽然得到解决,仍有一些生理上的药物受损需要在睡眠中进一步修复。
少年离开房间时,两条腿直打颤,脸上泪痕斑斑。
平日里有的时候虽然有点儿娇气爱哭, 但这次并非因为惧怕, 也不是后悔, 毕竟都是自愿的——能帮助埃里希,能同埃里希亲近, 都是他乐于去做的。
就是,就是真挺疼的QAQ
以前都不知道, 原来……需要这样……
林不闻还在会议室,听到守卫那边说“客人”从密室里出来了, 连忙暂停会议先去看看情况。
陛下在发情期时是不见外人的,这种特殊情况中, 奥维和凯瑟琳等人都属于“外人”。
看着上校匆匆离去, 凯瑟琳好整以暇捧起茶杯往软垫上一靠:“在这里等一下吧, 如果老林说没问题了, 咱们就能下班了。”
奥维伸了个懒腰:“晚上想吃生鱼片……你们有哪家推荐吗?”
柏斯摇摇头:“奥维哥, 咱们族都上岸十几年了, 能不能吃点儿新鲜的?我请你吃和牛肉怎么样?”
奥维伸手作势就要拍他:“嘿你小子,挣钱没啊, 还请我, 口气不小!”
这边几人聊聊闹闹, 一扫先前开会时堪比葬礼般沉重的气氛。
林不闻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那种对事事如临大敌的箭在弦上的状态也容易传染别人。只要他一走, 大家都能放松下来。
奥维思维跳跃,凯瑟琳能偷懒就偷懒, 柏斯根本就是局外人,至于工作上已经被迫了解太多大家族秘辛的夏荣实在不想在工作之余继续倾听,及时掐断视讯,告诉他们有事儿再呼叫。
剩下的,只有和怀中幼崽一同合眼小憩的沈砚心。
奥维看着神经大条,再怎么说也是陛下麾下最重用的少将,敏锐异于常人。
他对凯瑟琳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个人类怎么办。
凯瑟琳的目光滑向黑发青年,后者根本没睡,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慢慢睁开眼。
从进入房间起他就没有过任何表情,除了提醒他们查一查哀悼日以外,也没再说过半个字,安静得像空气。
凯瑟琳放下茶杯:“你想去看看小麦吗?”
他们是一同从CC-09来的,再加上刚开始也互相询问多次,凯瑟琳认为这两个人类的感情应该是颇为深厚的。
可惜碍于之前各种各样的阻碍,至今没见上面。
沈砚心迟疑片刻,摇摇头:“今天不合适。”
也是,麦汀汀刚从王的房间里出来,不管在那里面发生过什么,都不大合适立即与他人见面。
想必林不闻也会马上派人把他送回去休息吧,外加一堆警告不要泄露王的任何秘密之类的。
无论是发情期还是纯粹的心灵治愈,都是非常私密的事情,尤其涉及到皇室和陛下。
正常来说,除了御用的夏荣,如果请其他的疗愈师,得做好背景调查、再签一堆保密协议,很有可能还要“观察”7-10天才能离开。
贸然启用新疗愈师,还是个人类,实在是无奈之举:陛下的情况太危急,又是亲自点名。
没办法,谁让那个看起来没啥用的小家伙能拥有那么高的精神力呢。
后续如何处置,等陛下醒来再说吧。
林不闻赶过去时,麦汀汀正坐在角落里,丢了魂儿似的。
少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除了衣衫都湿透了,直往下滴水,在地毯上晕开一朵朵浅色的花。
腿上那些真正的花儿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和主人一样。
林不闻没多想,使用精神力是很耗费体力的,尤其对于原本就体弱的人来说更是挑战。
小丧尸看起来没受伤,也没有呼叫过他们求援,那应当还算顺利……?
他迟疑了一下:“陛下怎么样?”
小丧尸没抬头,反而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小声嚅嗫道:“……很好。在,睡觉。”
林不闻松了口气。
陛下没看走眼,这个小家伙还真的有用。
他的语调也跟着缓和些许:“我让人送你先回小院去休息吧。”
小院就是他们现在住的那个有花园有湖泊的地方。
麦汀汀点了点头,片刻后磨磨蹭蹭站起来。
但还是拒绝和任何人对视。
如果林不闻是崽崽,是沈砚心,或者别的什么更了解他的人,能察觉到少年超出常态的心不在焉。
可惜林上校早就对小丧尸产生了呆呆愣愣的刻板印象,并不觉得他哪里不对。
林不闻自己要留下来等陛下醒来,于是找了两个信得过的虾兵蟹将陪着麦汀汀坐飞行车先回去。
少年顺从地跟着他们离开,走到一半时脚步顿了顿,似乎想回头。
但终究没有。
一层微弱的疑云在林不闻心头转了一圈,很快消散了。
他忙着联系皇家医师过来给陛下检查身体状况,然后又和夏荣进行了一次沟通,最后告诉凯瑟琳他们可以该干嘛干嘛去了的时候,才想起来小殿下还在这儿——刚才要是让沙伦家送麦汀汀走就好了。
柏斯推着沈砚心与他擦肩而过时,林不闻低头看向冷冷淡淡的人类:“你为什么觉得‘哀悼日’当天出现的人有问题?”
他没什么作用地压低声音:“你的话是对艾琳殿下的间接指控,对皇室的任何指控都有可能造成你承担不起的后果——除非你有切实证据,证明那杯酒有问题。你很懂药理么?”
“我不懂药理。”沈砚心没看他,视线落在前方的虚空,“我只是知道,伴君如伴虎。”
他的声音里有微微的疲倦,似乎每讲一个字都是在消耗生命。
林不闻觉得这句话奇怪得很,既好像在讲他们的陛下,好像又不是。
他还想追问什么,沈砚心怀里的小幼崽醒了,揉了揉眼睛:“麻……”
抬头一看,不是妈妈。
“么?”
崽崽不满地看向成年人们,为什么自己睡觉前没有看见妈妈,醒来之后还没看见呢?
“麻。”他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么!”
崽崽现在,立刻,马上,就要见到妈妈呀!
柏斯在旁边伫立半天,瞅准空当适时打断:“哎哎哎林哥下次再聊吧,我们得赶紧把小殿下送回去了,不然待会儿他大闹天宫就麻烦了。”
林不闻抿了抿嘴,幼崽大闹天宫的景象历历在目,他的确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悲剧重演,侧身让他们离开。
“……小殿下慢走。”
*
送麦汀汀回去的虾兵蟹将是两个话很多的年轻人,该保密的事儿嘴很紧,可对于其他事儿念念叨叨个没完。
他们一路上互相打打嘴炮,朝着麦汀汀东问西问,没个安静时候。
麦汀汀本来就怕生,这两个家伙的通用语又口音浓重,他几乎听不懂到底在问什么。
有一点倒是听懂了。
他们叫他,“麦医师”。
——麦医师,你好厉害啊,你精神力评级是不是有H级?
——天啊,我只有M-1。
——你是傻子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不过像麦医师这样的也太稀少了!
——说不定比夏医师高呢!
——说起来从老医师去世以后,一直没有合格的新人来接替首席疗愈师的位置。
——麦医师,是不是就是你来啊?
——哈哈哈,以后就叫麦首席啦……
这可把小丧尸吓住了,医、医师,那是多了不起的称呼呀!
他也不会做什么,怎么就这样喊他呢?
小丧尸诚惶诚恐,根本不敢同那两人搭话,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动都不敢动。
好想逃开……
好怕……
窗外的风景在后退,这段时间他坐了很多次飞行车,然而每一次那种离开地面的不安感都让他一阵阵心慌发晕。
前面到了CBD,一幢幢耸入云霄的高楼拔地而起。人流量增大,车速放缓。
对于人鱼族这样原本生活在海洋中的种族,能够这么快适应岸上的生活,并且创造出和陆地生物等同的强悍帝国,不可谓不是奇迹。
……还真是要“感谢”一把推他们下悬崖的恶魔们。
小丧尸换了新的、干爽的袍子,和那些收起耳鳍与鳞片的人鱼看起来没有很大差别。
他捂住胸口。
那里并没有律动的心跳。
有一个想法,从上车开始就已经形成了。
不能……坐以待毙。
“那个……”
少年小小声,打断了前排两人的叽里呱啦。
虾兵蟹将们同时回头。
“麦医师怎么了?”
“有什么吩咐么麦医师?”
“我、我想……”少年尽力忽视称呼带来的成倍增长的忐忑,绞尽脑汁措辞,“我想,去洗手间。”
虾兵蟹将互相看了看。
林上校只说了要负责把小麦先生送回家,只说了他俩得寸步不离跟着,没说中途不能上厕所吧?人有三急……
他们对CC-09直播毫不感兴趣,并不清楚丧尸与人类的差别,所以也就不知道丧尸的身体停滞发※育以后,其实没有这种循环的生理需求。
简单而言,麦汀汀是不需要去厕所的。
正是这一点儿信息差,让小丧尸有了可趁之机。
两人把麦汀汀送到一家店,扶着他下了车。
小丧尸闷着头进了店里,虾兵蟹将帮他用赫特语沟通来意之后便打劫似的守在门口,不仅不让任何其他客人进去,店员也都得出来等着。
好在他们阔气的用经费刷了一笔信用点作为临时征用的感谢,且有特殊公务执照,否则店员早就报警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还顺便买了包甜味炸螺片。
“麦医师真不错啊,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是啊是啊,还比夏医师好说话。”
“以后成了首席疗愈师,还会记得我们吗?”
“想得挺美,咱们也就今天当一回司机……”
“你这么一说,应该抓紧时间找他签个名才行。”
“是哦,我记得老医师之前开过一张药方子现在都炒到几万信用点了……”
吧啦吧啦吧啦。
炸螺片已经吃完了,美好未来也畅享了半天,就是没等到麦医师出来。
……不管去解决啥的,时间这么久,麦医师得自己生病了吧?
两人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狐疑。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开了。
可是走出来的并不是麦汀汀。
中年雄性人鱼刚才在洗手间,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这时候看到这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好像随时要拔枪毙了自己,战战兢兢举起手:“我、我有钱——”
“谁要你的钱啊?”两人恶狠狠,“刚刚进去的人呢?”
“我、我没看见有人啊?”
“???”
店员也懵了:“里面是分雌雄的单间,一次只能进一个。”
虾兵蟹将更懵了。
什,什么意思?
这个人类是、是雄性没错吧?
在他们的威压下,一名雌性店员进了另一个单间寻找,还是空空如也。
这下刚才优哉游哉得像俩街溜子似的家伙真的急了,亲自闯进去,一边找一边喊。
“麦医师,麦医师!”
“麦先生你在里面吗?”
“可不能瞎开玩笑!我俩小命会不保的!”
都轮不到陛下出手,光林上校就能把他俩掐死了!
可惜回答他们的是一片寂静。
麦汀汀……不见了。
脑袋时刻悬在脖子的感觉可不好受,虾兵蟹将哭丧着脸,不敢隐瞒,赶紧如实上报。
林上校那边对“哀悼日”排查出些许眉毛,正紧盯着,又接到这种消息,立刻火山喷发。
救了陛下这种大功劳,麦汀汀的地位已经不是绑架嫌疑犯或者小殿下的侍从这么简单的了。
很有可能就是这两个家伙跑火车所说的,以后帝国外聘的疗愈师也说不定。
更何况……
呃,林不闻已经发现了,陛下和麦汀汀刚才在房间里所做的,可能不仅心理疗愈那么简单。
陛下的心思他从来琢磨不透,要是真的对那个人类少年……
林不闻虽然觉得怪怪的,可考虑到其他种种因素,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和谐。
总之,这些不是他现在该想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麦汀汀已经不是地位普通的民众或是低下的嫌犯了。
陛下暂时还没醒来,这么重要的人类,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失踪,林不闻心急如焚。
既要立刻找到麦汀汀,身份的特殊性又不能大张旗鼓通告警局协查,不久前才为找小殿下这么大费周章,才安生没几天又来一回——
他真的好想辞职。
*
接到消息的白玉宫乱成一锅粥的同时,麦汀汀正沿着陌生的街道慢慢挪动依旧酸软的双腿。
他畏罪潜逃了。
没错,字面意义,他怕自己犯罪、被判罪和惩罚,干脆逃跑了。
精神空间里的神志和现实世界不能完全等同,这就是为什么里面的埃里希甚至认不出来他。
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哪方先主动,反正是对陛下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就算是没怎么在有序社会中生活的小丧尸也清楚,等到陛下醒来,自己一定会被杀了吧?
他、他不想死……
他还没有看着崽崽长大,长成帝国第一漂亮的小人鱼,奶金色的长发戴上惊艳的大溪云珊瑚王冠;
还没有再见到沈砚心,没有确认北极星上的朋友们好不好;
甚至于,他还有奢望,终有一天找回自己曾经的记忆。
万一他也有家人呢?
万一家人有活着的呢?
他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决不能因为犯上就被处死QAQ
麦汀汀扯了扯兜帽,尽量地遮住自己。
尽管街上许多人鱼并没有显出耳鳍,但小丧尸仍然打心底觉得自己和他们长得不一样。
人鱼多漂亮呀,那雪一样白的皮肤,梦幻的双眸,光鲜亮丽的时装,怎么看都那么好看。
而他只是一只灰头土脸的小丧尸,太怪啦。
殊不知人鱼族是极为自私的种族,走在大街上也仅会从反光的玻璃上观看自己有多美丽,并不在乎其他人。
更何况小丧尸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从来都不晓得自己在他人眼里如同荔枝奶冻一样香甜可口。
从店里的洗手间逃出去时,麦汀汀并没有思考过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想过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类在其他种族的星球上该如何生活下去。
他在弃星上待了十来年,那儿没有任何联网通信调查,他不需要申请、获得许可,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只要有本事活下来。
所以少年也并没有考虑过,到了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国度中,日子会有什么不同。
CBD的监控摄像头比别处都要密集许多,它们一个个红眼睛悄然眨动,密切监视着每个角落里发生的每件事。
然而红眼睛们却觉得有点儿奇怪,为什么今天好像有点儿眼花,总有一帧看不太清。
一来,小丧尸没有录入赫特帝国的身份信息,无法辨别;
二来,或许与棘棘果有关,麦汀汀对AI有种奇特的反侦察屏蔽效果——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陛下找幼崽找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他。
少年并不知晓有许许多多双眼睛看向自己又离开,走到了十字路口。
小丧尸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如此多的行人和车辆了,乍一下杵在车流中心,慌得呼吸紊乱,瞳孔放大。
这是……哪里?
好多人在看自己。
下一步,该去哪里?
相邻不远的另一个路口发生了骚乱,立刻有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安全监察骑着浮空摩托呼啸而去,绿色的警笛响彻街区。
路人们对此见怪不怪,顶多朝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一看,低声聊两句。
可是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麦汀汀却彻底慌了。
他们……他们是来抓自己的吗?
是不是王勃然大怒,决定要立刻问斩?
小丧尸怕得要命,也不管腿还麻、身上还痛,跌跌撞撞跑了起来。
不、不行!
绝对不能被抓住……
他原本合适的衣服已经报废在池水中了,出来的时候随手拿了一件王的白袍,埃里希的衣服对于他来说太大,慢慢走还行,跑起来简直像一块移动的床单。
兜帽遮住了视线,小丧尸慌不择路,好几次差点撞到路人。
他来不及管他们的骂骂咧咧,闷头朝前跑。
好可怕……
母星,好可怕好可怕!
少年好不容易拐进一条人少的小巷,却因为没看见脚下的台阶,被过长的袍子绊得摔了一跤。
钻心的疼痛顷刻间袭来,小丧尸摔坐在地上,第一反应不是查看伤口,而是小心地掀掉兜帽看有没有人追上自己。
好在,巷子还是空的。
确认周围环境安全之后,他才敢放下心来感觉痛。
麦汀汀捂住流血的膝盖,他有自愈能力,很快就会复原,并不担心伤口有多大的影响。
可是复原总需要时间,过程还是会疼。
他蜷在角落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无精打采,胡思乱想。
到底母星好,还是弃星好呢?
虽然弃星处处是杀机,可大多数丧尸和动物讨厌他身上的果香,并不愿接近。
母星有干净安静的环境,但是,沈砚心曾经说过,“伴君如伴虎”。
他其实不完全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什么是老虎他还是认识的。
埃里希,像老虎么?
高大,健壮,威风,漂亮。
倒也……挺像的。
麦汀汀不自觉想起斑斓幻境中雄性人鱼有力的臂膀和尾巴将他箍在怀中,然后……
他的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少年捂住自己红彤彤的脸,在害羞和畏惧中纠结得要命。
手肘不小心碰到了还在愈合中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哥哥,你很疼吗?”
轻软的童声闯入他的听觉。
麦汀汀放开捂住眼睛的手,先看见一双锃亮的小皮鞋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下意识拢起衣摆,想要遮住腿上的荆棘,然后慢慢抬起头。
盛开的花似的浅紫色百褶裙,米白色的小坎肩,白金色长卷发散落,精致得洋娃娃一样的小脸。
发顶别着和裙子一样颜色的蝴蝶发卡,双翼镶嵌着真正的宝石,微风中轻微摇晃,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一个高贵的小公主。
看起来最多十岁大的小姑娘对着麦汀汀扬扬下巴,换成了人鱼语:“我喜欢他,带回家陪我玩儿吧。”
两个戴着墨镜的保镖走上前,魁梧得像一座山,遮住少年面前的阳光。
“——是,克洛伊小姐。”
*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大概只有这句话可以形容倒霉的小丧尸。
麦汀汀也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摔了一跤,怎么就被绑架走了呢?
“绑匪”的飞行车比他之前乘坐过的任何一辆都要豪华,里面甚至有沙发和酒柜,虽然酒柜里盛的都是小小姐喜欢喝的各种口味海植物奶。
麦汀汀拘束地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心里乱极了。
他不禁在想,留在弃星上末日中偷生,留在王身边任由惩罚但还能见到崽崽,和被这个不认识的小女孩带走,到底哪一种道路能不那么坏?
名叫克洛伊的小小姐一路上都没有跟他说话,在PADD上看视频,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女仆的各种服侍。
直到飞行车驶入奢华的庄园,抵达城堡似的古建筑前,克洛伊在被保镖抱下车之前,回头看他:“小兔子哥哥,等下我来给你挑衣服哦。”
麦汀汀:“?”
小兔子哥哥是谁?
之前那个来绑他的保镖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也弄下飞行车,低声解释:“克洛伊小姐喜欢兔子,但是对兔毛过敏。”
麦汀汀忍不住想起以前埃里希抱他下车时的动作看似强势实则温柔,对保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懵懵懂懂点点头。
然后他反应过来。
……不对啊,那又关小丧尸什么事呢!
然而人质是没有自由的,他很快被保镖带到更衣室。
这里不太像常规的更衣室,更像小女孩的玩具房,只不过比普通的玩具房要大得多得多,各种花里胡哨的衣服从几岁到成年人的尺码应有尽有。
“克洛伊小姐的爱好是给她的玩具换装。”保镖用还算熟练的通用语解释。
他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不过仔细分辨的话,夹杂着一丝心生畏惧的颤栗。
大概庄园里的每个人都有过相似的惨痛经历吧。
“——只要小姐看上的人,都是她的玩具。”保镖又加上了这句不堪回首。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小小姐大驾光临,保镖和女仆都恭敬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
克洛伊穿着毛绒兔子的连体睡衣,蝴蝶发卡也换成了小兔子,看来如保镖所言,她的确很喜欢这种软乎乎的小动物。
陌生男人的打扮不像保镖,也不像仆从,不过从他对克洛伊同样不敢怠慢的态度来看,大概也不是同辈哥哥或者亲近的长辈。
他一进来就盯着麦汀汀看,眼睛眨都不眨。
那种眼神并不让人觉得讨厌或者被威胁,麦汀汀反而觉得很熟悉,好像曾经也被这种视线注视过。
既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在……几天前。
小丧尸不太敢直接回视,不安地低着头。
克洛伊踩着兔子拖鞋,并不顾忌地走到少年身旁,仰脸看着他:“兔兔,你喜欢什么颜色?”
见小丧尸疑惑不解,她才想起来自己说的是赫特语,于是又换回星际通用语问了一遍。
麦汀汀:“?”
他听懂了,但没完全听懂。
兔兔又是谁?
男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心提醒:“就是你。”
少年惊讶地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男人,又看看小姑娘。
克洛伊的小手背在身后,歪着头问:“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丧尸迟疑了一秒钟,紧张地摇摇头。
他现在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小丧尸,这个家里明显克洛伊的地位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如果她想叫自己兔兔……那么,好的,他就是麦兔兔。
小姑娘得到正面回应,冲他笑笑。
她的笑容有些说不上来的违和,尽管很漂亮,但却不太像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应有的那种天真无邪。
反而有点儿……深思熟虑后的志在必得。
克洛伊又问了一次:“所以,兔兔,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小丧尸眨了一下眼。
他本来想说蓝色,可是顷刻间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了不久前梦幻的精神空间海水中,那灿烂的如同阳光一样的金色。
于是他改口:“……金色。”
克洛伊对这个结果没有什么质疑,蹦蹦跳跳来到衣柜前开始挑选合适的衣服,这一次的动作让她看起来确实像个年幼的小姑娘。
麦汀汀紧张不安地在旁边站着,男人走到他身边,并没有离得很近,在可以听到的距离范围内轻声安抚道:“没事的,小姐虽然有时候思维有些跳脱,但是没有坏心的,你只要享受被她打扮就行了。”
若是换一个人,这段话对于小丧尸来说没有任何作用,可偏偏话语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麦汀汀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慰,他一下子变得放松了许多。
小姑娘选定了方案,个子不够高,于是拽了拽男人的衣服:“阿野,帮我拿这个。”
名叫阿野的男人顺从地走过去,倒没有立刻自己伸手拿,而是抱起克洛伊,让她亲自拿下衣架。
他们转身面向麦汀汀,克洛伊问:“需要人帮你换吗?还是你自己来?”
……少年自然选择了后者。
阿野抱着克洛伊离开更衣室,在外面等待。
麦汀汀看着放在凳子上剪裁精致、布料华贵的衣服,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余地。
十分钟后,少年撩起门帘,鼓起勇气走出去。
外面的两人皆是眼睛一亮。
克洛伊的百变换装游戏玩的就是cosplay,这套金灿灿的衣服原型是某个游戏里的NPC,设计并不复杂,但因为呆萌可爱,很受玩家欢迎。
兔兔说喜欢金色,克洛伊立刻就想到这套NPC装扮了,穿上之后的效果更是超出预料。
麦汀汀揪着衣摆宽大的荷叶边,自己好像被罩进了一个三角形的支架里,重心不稳,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
小小姐拍着手欢笑,非常满意,阿野放她之后踩着兔子拖鞋跑到他面前,拽拽这个角,摸摸那个花边:“太适合你啦兔兔!”
少年小声地说了谢谢,不自觉瞄了眼阿野。
阿野同样看着他:“很可爱哦。”
明明是微笑的,可麦汀汀却从他的眼中感受到了……
悲伤。
小丧尸一怔,有什么细小的电流从回忆中穿梭而过。
他想起来了。
一周前的“哀悼日”,也曾经有谁这样远远地注视着他,身体里涌动着与他人不同的哀伤情绪。
事实上哀悼日所有前来悼唁的人都心怀悲伤,对于自己逝去的亲友。
只有那道没被麦汀汀找到的情绪色彩,难过是针对他的。
那时候麦汀汀想不通他为什么难过,此刻依然。
只是两道情绪色彩猛然重叠,让他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
克洛伊注意到他的愣怔,晃晃他的衣角:“怎么啦兔兔?”
小丧尸赶紧摇摇头,生怕被看出不对劲来。
小姑娘看了他一会儿,并未深究:“既然你打扮好了,我们就去吃下午茶吧~”
下午茶?
好陌生的词汇。
小丧尸不明白,那是什么?
阿野已经收起了黯然神伤,重新抱起克洛伊走向门外。
麦汀汀别无选择,只得跟上去。
*
男人回到家时,发现家里多一个人。
这不算什么稀罕事儿,毕竟海拉庄园这么大,仆从天天来来去去,宾客同样络绎不绝,他哪里会记得每一个。
可是这一个不太同。
在仆从告知克洛伊小姐在湖边喝下午茶后,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匆匆赶过去。
克洛伊的下午茶有很多种不同的装饰,根据她的换装来定主题。
今日她自己打扮成小兔子,胸前挂着块装饰用怀表。
原野一如既往守在身后,被她要求系了领结、戴了帽子,像个尽忠尽责的执事——除了不过问庄园其他事物以外,仅从他对她的照看来说,的确是执事。
她的餐桌上有钟表和扑克牌的装饰,整体看起来有点儿像古人类的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
克洛伊总是很喜欢看各国各族的童话。
“父亲回来啦。”
克洛伊冲他微笑,在高脚椅上晃了晃腿。
尽管被称呼为父亲,戴逸晖对这个女儿却显出了十二分的尊敬。
“小姐,您不必这样称呼我。”
他来到她身边,单膝点地,对她行了吻手礼。
小姑娘对“父亲”行此大礼习以为常,轻描淡写耸了耸肩,这个动作让她再一次看起来不太像只有十岁的小孩子。
“您是母亲的配偶,按理我应当这样称呼您。”
坐在克洛伊对面的少年看呆了。
戴逸晖起身后,视线转到他身上。
他的装扮也很好认,看起来像金色版本的爱丽丝。
如果他是爱丽丝的话,那么,他就是克洛伊·西奥多今日下午茶的主角了。
戴逸晖当然认得他,在“哀悼日”上负责照顾小殿下的人类少年。
这句话需要拆成两部分来看。
第一,圣卡拉大教堂在“哀悼日”时除了皇室近亲属和最位高权重的大臣以外,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哪怕是议员。
这个人类却在场。
要知道,人鱼族最憎恨的就是人类。
第二,他竟然负责照顾小殿下。
那个全帝国也没几个人知道存在的……王的唯一子嗣。
极光岩秘密基地发生力量暴走事件之后,的确有风言风语陛下有个孩子,但是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个孩子是由人类照看的。
他被陛下保护得非常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很有可能是寸步不离跟着小殿下。
这样神秘莫测的人类男孩儿,却在此时此刻出现在了海拉庄园,在克洛伊·西奥多的下午茶宴会上。
戴逸晖心头涌过万千思绪,并未表示出来,而是同男孩儿打了个招呼:“你好呀,我叫戴逸晖,你呢?”
“……麦汀汀。”
少年其实也认出来他了,毕竟祭奠到一半有人这么兴师动众地闯进来,想不注意到都难。
轮椅上戴着面纱的艾琳·西奥多自然是全场目光焦点,推着她的男人也没少被各方打量。
一病不起的“皇女”和她再嫁的年轻丈夫,一直是民间津津乐道的谈资之一。
直到现在,小丧尸慢吞吞的脑袋才终于转过弯来——
原来这座庄园,是陛下亲姑姑的府邸。
而这个给他新取了名字的小姑娘,则是她的亲女儿,陛下唯一的姊妹。
……也就意味着,他刚从皇室逃出来,又陷进了另一支的皇室。
怎么办……
麦汀汀一阵恐慌。
他们会把自己抓回去吗?
戴逸晖还保持着那个亲切的笑容,对原野道:“麻烦你带这位客人先离开,我有话要和小姐说,可以吗?”
原野点点头:“好的,戴先生。”
克洛伊叉了一块甜点细细嚼着,瞥了他们一眼,唇边没有笑意,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看不出对戴逸晖的决定是赞成还是反对。
她没有出言阻止,原野轻轻碰了碰麦汀汀,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两人向着城堡走去,戴逸晖躬身:“小姐,我可以坐下吗?”
“坐吧。”克洛伊晃了晃腿,对戴逸晖的热情大减,声音无波无澜,兴致缺缺,“父亲有什么事?”
戴逸晖很想叹气,每次听到小公主喊自己父亲,就像陛下喊他姑父一样,实在叫人……承受不起啊。
另一边,原野带着麦汀汀回到了那个更衣室玩具屋。
“我、我要把衣服换回来吗……?”
小丧尸被箍在夸张的服装里,很是不自在。
他的眼神不住往更衣室里面瞟,先前换下来的袍子还放在那。
那可是陛下的……
“不用,你先穿着吧,一会儿小姐可能还要继续玩。”原野没在意他的忐忑,小心地检查了下门锁,“这里是庄园里唯一没有监控的地方。”
“……?”
原野摘下帽子,捋了捋头发。
麦汀汀这才注意到他本来的发色并没有那么深,像是染过。
男人一改克洛伊面前专业优雅的作派,变得有些颓靡。
他认真地看着少年,神色很是难过。
“汀汀,你……不认识我了吗?”
第63章
小丧尸眨巴眨巴眼睛, 仔仔细细在记忆中搜寻一圈,并没有找到。
能在如此奢侈的庄园里生活,又是小公主最喜欢的“执事”,怎么看也不是以前弃星上认识的人。
可要是赫特星的居民, 他来才多久呀, 天天见到的不是仆从就是那几个固定的人, 在今天之前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更别提结识什么新朋旧友了。
他抱歉地摇摇头, 看见男人眼里那一点希冀的光因为自己的否认熄灭。
原野虽然失望,不过也是预料之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低下头,从眼睛中取出两个小薄片。
再抬头时, 瞳色已经改变了。
社恐的小丧尸一般是不敢和人对视的,但今天却仿佛被吸进了漩涡里。
原野取下伪装后的眼睛很奇怪。
一边和他是同样的烟蒙蒙的蓝色, 另一边则是浑浊的, 好像被搅碎的玻璃。
眼神也不再那么灵动了, 反而有些说不上来的空洞。
他看起来既不是人鱼, 也不像人类, 倒是很像……
丧尸。
麦汀汀一怔。
是自己的同类……吗?
可是, 他为什么从来不记得自己在北极星上认识过对方?
原野对他的态度非常亲切,而麦汀汀在捡到麦小么认识其他人后, 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温和的同类。
就算是戚澄, 也不过是不嫌恶他罢了, 从未有过多么亲切温柔的举动。
如果原野真的是他曾经认识的人, 他一定会记得。
……话虽如此, 原野身上那种熟悉的的感觉,也很难解释。
想要靠近, 想要触碰的,叫他感到如此心安的温暖。
麦汀汀很少会觉得什么人如此熟悉,像是曾经矗立在那些早已被遗忘的记忆洪流中,并未随之远去,不过一叶障目。
可惜他本来记得的就不多,在胡苏姆时又用碎片换取了和崽崽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彻底挥别了自己的曾经。
原野走向他,一步步靠近。
他比麦汀汀高一个头,少年需要微微扬起脸才行。
小丧尸一向是怕人靠太近的,可面对原野竟然没有丝毫想逃跑的冲动,反而急欲更近一点。
原野来到他面前,抬起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动作极其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有点卷卷的,蓬蓬松松,像新雪。
原野的脸上划过一瞬间的心痛。
“‘哀悼日’的那天,在教堂看见你,我就猜到你肯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人悲伤地笑了笑,掀开衣角,露出腰侧的印记。
一颗被简单线条托举的饱满麦穗。
小丧尸瞳孔一颤。
……他相似的部位,有个一模一样的。
他知道的是,沈砚心和乌弩都告诉过他,这是上象限人类帝国的某个家纹。
他不知道的是,能有家纹,必定得是大家贵族才行。
他有个相当不一般的背景,只不过全忘干净了。
处于某些尚不知晓的原因,也从来没有人来找过他。
原野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小汀汀啊小汀汀,我是你哥哥。亲的。也是唯一的。”
少年已经震惊到完全说不出话了。
终于揭晓了谜底,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先前那种随时走在钢索上的紧绷感消失不见,看向他的眼神从悲伤变得格外怀念。
甚至揉头发的动作变成了捏捏脸。
“你也听到他们喊我原野了吧?我不姓原,那是我的名字。我是你哥哥,当然和你一个姓——我叫麦原野。”
这么久不见,弟弟的脸蛋还是一样好捏,又软又嫩,像奶冻。
麦原野又捏了两下:“我一直觉得老爹偏心,给你取的名字又可爱又文雅,给我的这个土了吧唧的,像块一望无际的农田,而且多半还是荒废的……”
他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从那个大小姐背后得体而无所不能的执事,变成了生动的、会抱怨会耍赖的年轻人。
性子慢吞吞的少年没能立刻跟上他变化的节奏,仍旧停留在身份的揭秘上转换不过来。
他是他的……家人?
“家人”。
——原来他不是孤身一人。
少年喃喃,声音轻得要命,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儿就会戳破泡泡,刚刚得知的欣喜骤然成了幻影。
“哥哥……?”
麦原野不再调笑,嘴唇抖了一下,眼眶立刻红了。
他等这一声哥哥,等了好多好多年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将少年搂进怀里。
不再流淌的血液,并不能阻断血脉相连。
麦汀汀几乎不需要额外的确认,在被揽进那个怀抱的刹那,他就确定麦原野没有骗他,他们真的是亲兄弟。
小丧尸有点儿想哭。
他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在孤身一人于弃星上苟延残喘十几年后,突然发现自己仍然有亲人——
他没有被世界抛弃。
他同这个世界,一直仍有联系。
被感染后,他们的身体就停滞在了星历135年,麦汀汀永远是鲜嫩青葱的十八岁,而他也一直二十五岁。
对于太多种族来说,永葆青春是种奢侈的愿望,可对于丧尸们来说,却是一只脚踏入了死亡。
麦原野放开他,自己脸上全是泪,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了擦,也帮他捋了捋垂下的额发,破涕为笑:“你看你,眼睛红彤彤的,这下真成小白兔了。”
少年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哥哥,一直在这里?”
“你说母星吗?其实我记的也不是特别清楚了。我的记忆是在星舰经过北极星失事之前,和被带到母星之后,中间被病毒感染的最初那段日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人和人的体质不同,同样的病毒反应在每个个体身上的效果也千差万别。
麦汀汀忘记的是感染前的事情,麦原野丢掉的则是感染之后。
“那后来呢?”少年问。
麦原野愣了一下,继而笑道:“你大概不记得了,小的时候你就总这样追在我后面,问我,‘后来呢?’,‘哥哥,后来怎么样啦?’问我。你总想知道那些故事的结尾——可是故事都是我自己随口瞎编的呀。”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直笑微微的,好似沉浸在温情的回忆里。
麦汀汀却无端难过起来。
原……哥哥说的那些,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哥哥就在眼前,把他当作好不容易找回的珍宝,可他在他看来,也就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而已。
他想啊想,想啊想,想得头都痛了,还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没关系,你想不起来也不要紧。”麦原野看出了他的困窘,“我们俩有一个人能记得就好,其他的,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我比你大七岁呢,记得你从出生到十八岁的很多很多事情。其实算起来,你应该是十九了哦?”
麦汀汀眨巴眨巴眼睛,比起自己的童年,他暂时更好奇的是麦原野是怎么从弃星来到母星的。
说到这个,麦原野抓了抓头发,看起来有些说不上来的窘迫,或是害羞:“呃……因为我不记得了,所以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是母星举办丧尸王争霸赛之后第一届冠军,所以被接来了。”
麦汀汀:“!!!”
Q口Q他的哥哥这么厉害吗?!
丧尸王——那得是什么级别的存在呀!
麦汀汀虽然从来没有参与过具体的竞争,可乌弩是什么样的人,他有过一段切身体会。
尽管乌弩有自己不想去母星的成分在,不管怎么样,能对决到最后关头的,都是北极星数一数二的强者。
他自己可怜弱小又无助,结果哥哥竟然打遍天下无敌手吗?
麦原野看起来对自己消失的记忆和身份很是无所使用,搪塞过去:“……反正稀里糊涂赢了,来到母星后被用了‘永生之力’,具体什么成分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很多丧尸该有的表征都消失了。但也没有变成正常的人类,我还是没有心跳,体温也远低于活人。不过已经最大限度地接近了,还不会像活人那样衰老和生病——应该是非常令人羡慕的状态吧,所以弃星上才会有那么多丧尸对这项惨烈的决斗趋之若鹜。”
“后来呢?”
“哈,小不点,你看,你是不是平时也不会这样追问别人,但是到我这儿就自动恢复撒娇的习惯了?”
“……”
好像还真是。
“得到‘永生之力’之后是需要有人,我的意思是人鱼,来担保。鉴于我是第一届的冠军,很多人对竞赛模式和后续没有把握,并不敢贸然出手。后来我就被海拉庄园挑走了,原因是小公主很喜欢我,直播的时候投了非常非常多的钱。”麦原野顿了顿,“哦,不能这么称呼了小姐,你可是陛下的人。”
麦汀汀:“……”
希望哥哥不要明白所言的“陛下的人”是真的。
另一种层面上的真。
麦原野没注意到他神情里的尴尬,接着说:“其实理论上,只有陛下的女儿才能被称作公主吧,但是克洛伊她毕竟是艾琳殿下的独女,陛下本人又一直没有子嗣,海拉庄园里私下里都这么喊。”
麦汀汀想起那位“皇女”,如果她是埃里希的姑姑,又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病入膏肓,勉强续命至今,是什么时候生的这么年幼的女儿呢?
自己这个弟弟太单纯,想什么都写在脸上,麦原野当然也看出了他的困惑,冲他眨眨眼:“看不出来吧?克洛伊其实和我一样大。”
麦汀汀睁大了眼睛。
那个怎么看都还没到少女年纪的小女孩儿,竟然已经二十多岁了?
“当初第三帝国在赫特星域做的人体试验有很多种,比如弃星上的病毒,也比如母星为人鱼族进行改造。当然也包括永葆青春这一项。克洛伊就是他们的试验品之一,经历了冷冻和其他想想就异常残酷的实验。人鱼族比弃星上的人类更惨的一点是,他们基本都是清醒着承受过程的。”
麦汀汀还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大新闻,然后想起另一茬:“那,戴……”
“是的,戴先生并不是克洛伊小姐真正的父亲。她的父亲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这件事连艾琳殿下自己都不怎么提,所以小姐也不太清楚。戴先生是艾琳殿下再婚的丈夫,和克洛伊关系很好,不过倒也不像寻常人家的父女。”
麦汀汀回想了一下成年人对女孩儿恭谨的态度,虽然也说不上主仆,但比起父女,倒是更像上下级。
“克洛伊大部分时间走哪儿都要把我带着,唯独在她和戴先生谈事的时候需要我回避——没错,‘谈事’。我一直都不知道他们在策划些什么。”
麦原野拉住麦汀汀的胳膊,眼神里几分担忧:“汀汀,你刚到海拉庄园,不,刚到母星没多久,很多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冰山浮在海面之上的只有很小的一角。一个成熟国度的动荡很有可能远胜过无秩序的末日。我受过‘永生之力’后以前的异能全都消失了,我会尽量保护你,但如果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少年呆呆地点了点头。
哥哥说的话,哥哥的担心,他都明白。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要怎么保护呢?
就在这时,安安静静的更衣室门忽然被推开了,兄弟俩都被吓了一跳。
“兔兔,原来你在这里呀,我找了你好久。”看上去依旧稚气的小姑娘冲他们甜美一笑,脖子上挂着的怀表随着她蹦跳的动作一晃一晃,“兔兔,你要乖哦,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第64章
沙伦家。
柏斯痛苦地倒在沙发上:“我不行了, 我真的不行了。”
凯瑟琳神情严肃,脚步沉重,在他旁边慢慢坐下,摊开:“……我也投降了。”
人鱼族家家户户在入门处都有大型水缸, 方便他们每天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卸下伪装回归本我。
现在, 这个可以容纳一家四口共同畅游的超大水箱里, 只有一尾很小很小的人鱼幼崽。
水可以隔绝人类的发声效果,但不能隔绝人鱼的。
所以就算姐弟俩已经试过了当下最新款最高配的降噪耳机, 还是过滤不掉小殿下的哭声。
说实话,约珥·西奥多已经很给面子没暴走了, 可是作为婴儿的那部分无法自控,至今见不到妈妈, 一直嚎啕一直嚎啕,原本白白净净的小脸憋得通红, 叫人担心他会不会随时晕过去。
他还有个新冒出来的技能, 抱着自己的小尾巴在水里三百六十度旋转, 天赋异禀又力气极大, 根本不用休息, 旋出一个小型漩涡来。
知道的是小幼崽在哭闹打滚, 不知道的还以为买了个什么水下永动陀螺。
沙伦姐弟俩轮番上阵,用上浑身解数也没办法安抚小殿下, 毕竟小家伙既不是饿也不是不舒服, 情感上的缺失很难通过外人来弥补。
沙伦太太同样手足无措, 小儿子都二十多岁了, 也就是说她已经二十年没有长久接触过小婴儿了, 怎么哄这么年幼的孩子,早就忘得干干净净。
她大声叹气:“凯瑟琳, 我早就说了让你结婚生孩子,你要是听我的,现在也不至于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上手吧?”
凯瑟琳:“???”
还带这么顺手催婚催生的?
柏斯在旁边捂着眼睛偷笑。
然后他也没逃过。
沙伦夫人:“还有你!别以为自己还小,现在年轻的雌人鱼眼光都很高的,你要是错过了大学这种黄金找对象时期,以后……”
柏斯:“……”
凯瑟琳用口型:「中枪了吧。」
「怎么还有我啊!」
「咱妈在这种事上一向一视同仁,大公无私。」
沙伦太太想抱孙子很久了,可惜女儿儿子没一个能遂她愿的,眼里只有事业没有爱情。
人鱼族新生的幼崽数量一年少过一年,她好姐妹们的孩子倒是结了婚,也没有谁家造出新生力量来的,一个个眼馋得不行。
平日里还勉强能按捺住,今天小殿下被带回家,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在她怀里,睁着翡翠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那样小的手掌握着她的手指。
温暖、柔软、不可思议。
然后小嘴一撇,哭了起来,直到现在。
沙伦太太心惊胆战,突然又有点不想带孙子了。
沙伦先生让家丁尽快去寻找一个专业的保姆回来,不过凯瑟琳并不赞同:“我也跟你说过了吧,小殿下除了小麦谁也不要,更别提一般的陌生人了。你可不能把小殿下当做普通的幼崽。”
他吹胡子瞪眼:“那你说怎么办?这可是小殿下——陛下上回在哀悼日是不是就想介绍他?这么大的事陛下竟然瞒到现在。凯瑟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凯瑟琳:“爸这不是重点……”
沙伦先生:“你们究竟为什么要把小殿下带到家里来?”
凯瑟琳:“小麦不在的话,只有沈可以安抚他。”
“沈?”沙伦太太皱起眉。
在陛下还认定麦汀汀和沈砚心两人是绑架约珥的主要嫌犯时,为了不让罪犯在招供之前就挂掉,特意安排夏荣和凯瑟琳分别保证两人的身心健康。
沈砚心在医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出院后被凯瑟琳带回家,沙伦家族作为担保暂时照看他。
俊秀沉默的青年虽然几乎不与他们交流,不过偶尔讲话倒也很得体,像是大家庭里教出来的孩子,沙伦夫妇对他印象很不错。
可这和小殿下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
沙伦先生没有想那么多:“沈在哪里?那就让他来哄哄呀!”
再这么下去,仍旧大哭不止的小殿下和手忙脚乱的他们一家,迟早先得有一方先断气。
他刚要让仆从去喊,柏斯唰地站起来,皱起眉:“爸,他在休息呢。他身体不好,要静养。”
沙伦先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的儿子,是什么时候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
是什么时候,说起话来,已经像个大人了?
凯瑟琳倒在靠枕上,撑着头,懒洋洋道:“根据医嘱,也就是本人的要求,沈每天要睡够十六个小时才行,但他精神衰弱严重,难睡着,还容易醒,柏斯刚才哄了半天,好不容易睡下呢。”
柏斯窘迫地小声道:“姐姐你别瞎说,什么叫哄啊,我只是守在旁边……”
凯瑟琳斜睨他:“对对对,端茶倒水,捶腿揉肩,热牛奶,睡前故事,要不是你唱歌跑调,摇篮曲也得安排上吧?”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凯瑟琳微微笑:“可是你这么大献殷勤,别人有理过你么?除了谢谢和不需要有和你说过别的话么?”
“……”柏斯眼神有些黯然,“我做这些,又不是为了什么回报。”
姐弟俩在这儿嘀嘀咕咕,很小声,沙伦夫妇听不清,视线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打转,但为人父母的直觉还是辨别出空气中一丝微妙的气氛,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柏斯,你……”
话还没说完,家用腕机忽然响了起来。
年轻的那一个忙不迭扑过去:“我来接我来接!”
他拿起腕机,就见姐姐对自己做了个「畏罪潜逃」的口型,转开目光:“你好,沙伦家,请问找谁?”
那边的三人听不到腕机另一边人说的话,只是看见柏斯的表情从困惑到惊讶,再到郑重其事点点头:“好的,我们会尽快到。”
他结束通讯,见姐姐和父母都盯着自己,简单地解释道:“海拉庄园。”
三人面面相觑。
海拉庄园?
那不是……
“没错,是艾琳殿下的府邸。”柏斯说。
沙伦先生:“她不是一直住在皇家疗养院么?”
凯瑟琳:“是,所以庄园是她的丈夫和女儿住的。”
提到那位小小姐,几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克洛伊·西奥多深居简出,对外的形象一直是个十岁大的、天真烂漫、又有点儿大小姐脾气的小姑娘。
然而沙伦家族与她近距离接触过,在那双无邪的眼眸下,藏着炙热的、可以焚尽一切的……野心。
那是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气质,看似无害的外表下,仿佛随时会将周围人吞噬。
沙伦太太调整了下情绪:“他、他们邀请我们过去做什么?难不成因为小殿下?”
这话一出,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太对劲。
柏斯摇摇头,眉心皱起深深的沟壑:“他们并不知道小殿下在我们这儿。但是……”他转向姐姐,“克洛伊小姐想见沈。”
凯瑟琳没想到是这么个由头:“……沈?为什么?”
“——因为麦汀汀在他们那里。”
*
海拉庄园。
麦汀汀和麦原野是亲兄弟这件事,后者并没有告诉克洛伊·西奥多。
正如麦原野所言,海拉庄园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亲缘关系可能成为掣肘,还是暂时保守秘密比较好。
兄弟俩只能继续装作刚认识的陌生人——虽然从表层意义上对麦汀汀来说差别也不大。
但血缘中的强烈吸引是无法隐瞒的,麦汀汀的确对麦原野很亲,总想跟他待在一块儿,就连有时候麦原野离开片刻,他都时不时看向他会出现的方向。
这是不需要什么功夫便能注意到的事情,克洛伊也发现了。
麦原野便解释,他觉得麦汀汀看着乖巧,希望能收为徒。
少年懵懵懂懂,不是很清楚什么是徒弟,但哥哥这么说,那便这样做好啦。
于是在庄园里,他对麦原野的称呼从哥哥,变成了师傅,正大光明地跟着跑前跑后。
当然,克洛伊的下午茶时光还是需要兄弟二人陪伴。
今日倒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装扮,她白金色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穿着一条棉麻质地的裙子,恬静的小小少女眼瞳明亮。
“小姐今天心情很好。”麦原野为她倒花茶,“有发生什么好事情吗?”
克洛伊狡黠一笑:“我们要有新客人了哦。”
麦原野和麦汀汀对视了一秒钟。
他们都没听说下午要有人来。
小姑娘托着腮看向麦汀汀:“兔兔,这位客人可是为了你请来的呢,你一定会喜欢的。”
少年眨眨眼。
他的……客人?
他在母星上认识的总共也没几个,每一个都地位斐然,谁会大驾光临呢?
麦原野同样摸不着头脑。
正在这时,管家走过来,轻声告知客人已经抵达。
克洛伊示意麦原野把她抱起来,很快,飞行车停在附近,沙伦夫妇先后走下来,然后是柏斯。
“凯瑟琳姐姐没有来吗?”小孩问。
沙伦先生来到她面前,行吻手礼,然后忐忑地笑了笑:“她临时有工作,抱歉,克洛伊小姐。”
小姑娘噘着嘴,有些失望:“我都说啦,让你们一块来嘛。”
听起来是小女孩撒娇的语气,可偏偏叫人不寒而栗。
麦原野瞟了瞟神色各异的沙伦家,及时打圆场:“小姐下次再去学院找凯瑟琳教授吧,正好还能听她上课呢。”
沙伦太太连忙附和:“对对对,去去去。”
“好吧,既然阿野都这么说了,我就原谅你们。”克洛伊笑眯眯,“还有一位贵客呢?”
沙伦夫妇看了看儿子,柏斯的脸色有一瞬间紧绷,很快化为闲适的微笑:“哎呀,抱歉,小姐,我差点给忘了——最近法条背得太多,头晕。”
他转身回到飞行车,抱起什么人,轻轻松松跳下来,动作利落潇洒。
海拉庄园的下人将悬浮轮椅也从车上拿下来,柏斯将那人放进去,推着轮椅重新来到克洛伊面前。
沈砚心脸色苍白,但已不是枯木。
他伸出手:“……您好。”
沙伦先生悄声提醒:“对克洛伊小姐要行吻手礼。”
“没关系。”克洛伊让麦原野放自己下来,主动走过来,也伸出小手,同他行了一个最普遍、最简单的握手礼,“你好呀。”
两边的人鱼大气都不敢出。
要知道,连她法定关系上的继父都不能免去尊卑。
克洛伊收回手,笑起来:“你们三个人类,都好不一样哦。人类真有意思。”
她转身:“兔兔,你不来见见吗?”
第65章
随着她的呼喊, 人群才散开,露出一直站在最外面、仿佛置身事外的少年。
麦汀汀好久没见过沈砚心,这时候当然是很想快点过去同他说说话的,见他状态比在弃星上好得多, 也为他开心。
但是小丧尸敏锐地感知到, 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的生活一直以来格外纯粹, 不懂计谋,不懂相争。
只是病毒赋予了他窥探人心的能力。
在场所有人的情绪色彩都是稳定的, 可是腿上的花儿却悄悄开放了。
它们在害怕什么?
它们感觉到了什么?
少年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
麦原野冲他使了个眼色, 让他不要忤逆克洛伊。
可是所有人都在看他,麦汀汀本能地回避所有视线。
克洛伊并不急着逼他, 而是对沙伦夫妇道:“请让他留在海拉庄园吧。”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沈砚心。
沙伦夫妇一愣, 没想到只是来做客, 却要被扣留下来。
他们还没说什么, 柏斯率先开口:“这不太好吧, 小姐, 我们家是他的担保人。您也许不清楚, 他其实——”
“是陛下的嫌犯,是吧?”克洛伊道, “我也可以给他担保。海拉庄园有更好的医生, 我保证他在这里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哦。”
“但——”
柏斯还要出声争辩, 被父母一把拉回去。
克洛伊没有理睬那边家庭内部的争执, 和坐在轮椅上的沈砚心平视:“你愿意呆在这儿吗?”
问句看上去礼貌, 却是不容拒绝。
沈砚心微微笑了下:“我去哪里,留在哪里, 也从来没有人过问过我的意愿。您请便。”
在弃星上也好,被抓到母星也罢,从水牢关进医院,再从医院到沙伦家。
他的命运,不过是别人捏在手中的签条罢了。
他们的交谈声很轻,只有克洛伊听得见,其他人看到的不过是人类动了动嘴唇。
女孩挑了挑眉,并不对这句话做出什么评价,满意道:“很好。”
他们同时转身看向麦汀汀。
少年在原地一步都没有走,站在闹哄哄的人群之外,孤零零的,有点儿无措。
他今天被克洛伊安排穿了浅色,盛开的蓝色花朵成了唯一亮眼的点缀,倒是让这副画面看起来有几分奇诡。
他明明是这场突如其来戏剧的主角,可看起来,却又离所有人那么远、那么远。
好像被关在玻璃罩里面脆弱的小木偶。
他不走过来,只能克洛伊过去了。
“兔兔,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哦。”她被麦原野抱起来,来到麦汀汀身边,居高临下俯身摸了摸他浅银色的卷发,“你看,你的朋友也在这里啦,那你不要走了哦。”
小丧尸抬起头,蓝眼睛里有雾蒙蒙的惶恐,似是凝起一层水光。
……惶恐。
没错。
他感觉到了惶恐。
克洛伊所做这一切,自然不是什么为了他着想、有亲近的朋友相伴。
而是为了胁迫。
不仅仅是胁迫他,更是用他来……胁迫别人。
“那就说好了哦,兔兔,除了海拉庄园,别的地方你都不用去啦。”
洋娃娃一样精致漂亮的小姑娘卷了卷自己的麻花辫,声音悠悠。
“尤其是……不要回到陛下身边。”
*
另一边。
“老实点儿,你不会觉得就凭你的力量也能挣脱开手铐吧?”奥维敲了敲桌子,“能不能安静点儿啊,我头都疼了。”
犯人的双手被弗尼水草拴在椅子上,那是种看着纤薄、但以人的力量根本扯不断的水草,是整个赫特星的海洋中最坚韧的材料,被警方用来制造各种拘束用具。
那人看着精神已经逐渐癫狂,口齿不清,胡言乱语。
似乎比起谋害陛下的罪名,他更害怕的是供出幕后主使之后的遭遇。
奥维撑着头,很心烦。
他堂堂帝国少将,和平时期就算不去御敌吧,好歹也应该代表帝国做些牛逼的外交。
居然在这儿做审讯工作。
军和警的职能划分清晰,哪怕他的确掌握了一些刑讯技巧,那也是对着敌方首领的,本国小鱼小虾米哪里轮得着。
要不是事关特级机密,他才懒得大好的周末上班……
奥维深深叹了口气:“老林。”
安静。
“老林,林不闻?”
安静。
“林上校?”
还是没人理。
奥维皱了下眉,隔空点了点犯人:“你老实待着,别耍花招。”
然后放下耳机走了出去。
刑讯室外,林不闻正在接电话,见他出来蹙了下眉,做了个手势让他等待。
“……好的,我知道了。”
他挂断通讯:“怎么了?”
奥维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老林,我什么时候能下班啊?肚子饿扁了都。”
“有进展了?”
“没啊。”
“那你还敢提下班?”林不闻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缺人手吗?你知道我要同时忙多少件事吗?我只是把其中一项交给你,你都完不成,还敢跟我说要下班?”
奥维为这连珠炮似的指责愣了愣。
这个老同僚虽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家伙,但以往都很克制;自从不久前小殿下回母星之后,接二连三发生的意外叫他成天连轴转,也愈发暴躁。
少将用眼神示意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的手下出去,亲手给他倒茶,安抚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这样吧,你说说看,都有哪些事在忙?”
他见林不闻凉凉地瞥了自己一眼,连忙补充:“——我看看我还能为您分担点啥。”
林不闻也意识到自己把压力归咎到同事身上没什么意义,深吸一口气,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追查胆敢对王下药引诱发情期提前的人是谁;
其次,找到丢失的麦汀汀的下落;
再次,想办法安抚又一次远离麦汀汀的约珥殿下的情绪。
第三点目前的解决办法是沙伦家担保的另一个人类,而奥维正在审问的,则是当日把同样身在发情期的少女送进白玉宫的守卫,希望找到与议员勾结的证据。
林不闻刚才接到的通讯,则是……
“海拉庄园?”奥维一怔,一时间没想明白,“这跟那个小家伙有什么关系?总不能是小家伙跑他们那儿去了吧?”
说完还干笑两声,以示玩笑。
可林不闻没有半点笑意:“……的确是。”
“???”
“据艾琳殿下的配偶所言,是克洛伊小姐在逛街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受伤的麦汀汀,好心带回庄园治疗。”
“‘好心’……”奥维哼笑,“我可不觉得那位大小姐有什么‘好心’。”
克洛伊由于特殊的身体情况,并不怎么和外界走动。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提到她仍是心有忌惮。
作为陛下唯一的——不,是除了小殿下之外唯一的血亲——艾琳·西奥多病如枯木,克洛伊·西奥多幽似深潭。
王的身边,就没一个能信赖的亲人。
真希望小殿下能快点长大,帮衬陛下啊。
“他们不仅把麦汀汀留在那里,今日还邀请沙伦夫妇去海拉庄园做客。”
“沙伦?那不是凯瑟琳……”
“重点不是凯瑟琳,而是沈砚心,就是那个和麦汀汀一起被带到母星上的人类。”
“上次被柏斯带来的那个,我记得。”奥维拧起眉,“你的意思是,她想用那个人类,来逼迫小家伙留在海拉庄园?”
“……我没有这样说。”
“她……他们知道最后是小家伙缓解了陛下的症状吗?”
“不确定,但很有可能。”林不闻透过单面玻璃看向里面满眼绝望的嫌犯,“我查到一些线索,艾琳殿下的再婚配偶,戴逸晖,看起来每天围着妻子转,实际上在没有去陪着殿下的时间里,也走动了许多帝国官※员。”
奥维想起那个男人人畜无害的脸孔,压低声音:“根据沈砚心的提示,不是都排查过了么,‘哀悼日’当天最有可能接触到陛下、且下药的,也只有那杯酒了。”
“……”
林不闻没有立刻说话。
尽管理智上清楚,艾琳夫妇就是最大的潜在作案人,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看着陛下从小长大的亲人会这样加害于他。
艾琳一家有相当充足的作案动机:娶王后,也没有子嗣的陛下,若有任何不测,帝国的王冠就会交到顺位继承人艾琳·西奥多手中。
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几乎是靠一口气吊着命,也就是说会传给克洛伊。
克洛伊毕竟还是孩童形象,那么作为艾琳的正式配偶,也是克洛伊名正言顺的继父,戴逸晖则会成为摄像王,辅佐新女王执※政。
另一方面,陛下总有一天会衰老,到时候顶多跳过艾琳这一步骤,后续还是一样。
——这一切都建立在没有约珥·西奥多出现的前提上。
这段时间的调查越来越深入,林不闻逐渐怀疑,先前小殿下被人绑架扔到弃星上,很有可能也许这一家人有关。
当然,这件事暂时还没有拿到切实证据,不能随意向王上报。
那毕竟是陛下的血亲。
不过,如果按照这种推测方法,如今小殿下回来,他们功亏一篑,不得不另寻他发。
戴逸晖勾结议员,将刚成年的女儿送进白玉宫,就是另一种委婉曲线救国的手段。
若年轻的雌性人鱼和陛下在发情期中联结,那么议员的地位今非昔比,而在背后支撑的戴家也会所有不同。
想到这些,林不闻一阵恶寒。
且不提他们伤害小殿下这样无辜单纯的小生命,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些人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权力,竟然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作为交易品。
要知道,王在进入发情期时极为不稳定,比起按照生理意愿联结,盛怒的陛下更大的可能是直接杀死陌生的入侵者。
若不是最后麦汀汀及时赶到,王会如何不好说,但周围人一定都会遭殃。
……说起来,克洛伊把麦汀汀扣留在海拉庄园,是不是也已经意识到了小丧尸和陛下之间的特殊关系?
要知道在拥有伴侣链接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会变得极为紧密。如果一方受到任何伤害,另一方也会感受到相同的痛楚。
若他们真的把少年留在自己手中,就相当于握住了一条牵制陛下的线,后果不堪设想。
林不闻稍微设想了一下,浑身紧绷。
奥维安慰他道:“这不还都只是你的设想吗?别太提前焦虑了,若是真有这么一天,等到陛下身体完全恢复过来,我们再与他商量呗。”
“你想的倒是简单。”林不闻的声音冷冷的,但也有些许放松。
奥维嘿嘿一笑:“因为我的工作是直接用肢体语言表示,而不是用文字语言。如果真有再度与敌人相战的的那一天,我当然会用拳头来保卫国家和……重要的人。”
他说这话时有一点儿磕碰,好像在犹豫什么。但那并不重要,两个人都没太在意。
林不闻示意其他手下接替奥维的工作,继续审问那个犯人,然后走出审讯室。
奥维的思维还沉浸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皇家关系里,这时候见人已经走了,赶紧跟在后面:“你要去哪里?”
“陛下已经醒了,我得去找他报告这些事情,不能私自做决断。”林不闻头也不回,片刻后加了一句,“你要一起吗?”
奥维脚步立刻跟上:“当然。我可不想有一天看见那盏大溪云珊瑚王冠落在小殿下以外的人头上。”
第66章
皇宫。
“如果您想让小殿下早一点学习切换模式, 我也可以帮助他进行辅助训练。”
凯瑟琳托着下巴看着小约珥在水池中嬉戏玩闹,像一只小海豹一样追逐着一颗蓝色的水球玩的不亦乐乎,看向陛下。
埃里希刚从生病般的特殊时期中恢复不久,虽然不至于如普通病人那样脸色苍白, 身体虚弱, 但到底是看着和平是健康状态下有一点点不同。
他坐在孤绝的王位里, 高高在上,也遥遥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脸上却并没有慈父那样的关切, 反而有些陌生。
作为当初秘密实验的经手人和主要负责人之一,凯瑟琳当然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也明白陛下对他的感情一定比普通的父子要复杂得多。
“……不用了,他还小。就像普通的孩子一样, 等到了时间自己去学会分化双腿吧。”王的嗓音淡淡。
凯瑟琳点头,心中有些疑虑。
要知道, 王口中说的那些普通孩子, 他们的父母都接受过改造实验, 也就是说他们的父母拥有切换水陆两栖模式的能力, 而改造二代们天生就继承了这种模式。
但小殿下的基因来源……
算了, 她告诉自己打住这些念头。
陛下现在看起来更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普通快乐地成长。
也是, 小幼崽刚历经那么多辛苦从一颗荒芜可怖的星球回来,除了健康、平安, 为人父母, 又还能奢求什么呢?
人鱼幼崽玩累了, 游到水池边, 趴在岸上张开小手:“么~!”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 凯瑟琳已经知道了这个语气代表着崽崽想要抱抱了。
她没有动,因为幼崽看的是陛下的方向。
埃里希不是普通的家长, 不会因为孩子撒娇就立刻抱来哄,甚至也没有什么想跟小朋友亲近的欲望。
但是他这回凝视了水池很久,并没有让孩子失望。
王走到水池边,弯腰,像拎起一只小猫仔一样轻松地把约珥抱在怀里。
“……你能感觉到他在哪里吗?”
他轻声说。
既像在对孩子发问,又像自言自语。
“么?”崽崽歪头看着他,没有立刻明白父亲的意思。
但是下一秒埃里希耳鳍上的极光珍珠和小家伙的奶嘴一同亮了亮。
那是稀世珍宝靠近时的共振,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最接近于血亲链接的关联。
小家伙张开嘴,露出仅有的三颗小奶牙:“……麻?”
他的表情有点儿迷茫,似乎在向父亲确认他们所想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嗯。”埃里希说,“你能感觉到他,对不对?你们之间的链接比我和他刚刚建立的那个更加强韧和敏锐。”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周围空空荡荡,每一个字都无比精准地落在了凯瑟琳的耳朵里。
她下意识想捂住嘴,捂住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
自己都听到了什么?
陛下和小丧尸之间的链接?
陛下陷入发情期当日,最后是由麦汀汀进入白玉宫、为陛下疗愈这件事,她是知道的。
但是在她看来,小丧尸再怎么可爱,那也是人类,是陛下最憎恨的种族。
他们除了医生和病患的关系,怎么会又生出另外一层呢?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麦汀汀被克洛伊留在海拉庄园,凯瑟琳刚带小幼崽来时就已经向陛下报告过了,所以埃里希是知道麦汀汀的位置的。
他问约珥的这句话,也不是在确认人类身在何处,只是想通过小家伙和少年之间的血亲链接,来确认他的状态是否安好。
凯瑟琳作为资深的宇宙生物学教授,对人类和人鱼的构造差异有着比任何人都多的了解。
尽管经历了几十年的鱼体实验,人鱼族的外表已经能够最大化靠近人类,可伪装之下,还是有许多差异。
链接这回事是非常私密的,而且无论是人鱼族还是人,类精神感应力的等级都没有高到可以随意和他人相连。
而这个已经死去的少年,竟然同时和这父子俩发展出了截然不同的深厚链接——还真是神奇。
那边父子俩的互动并没有因为凯瑟琳内心的翻江倒海而受到阻碍。
崽崽伸出手,在陛下的脸上碰了碰。
那双小手掌仅有成年人的手指那么大,放在大人的脸上也只占了一点点,对比高大的成年人鱼,实在是迷你的可爱。
若是换一个人来看,一定是副非常有意思的场景。
可是他触碰的是人鱼王——整个赫特星域最不近人情的君主,哪有什么父子亲情之爱。
幼崽初生牛犊不怕虎,实在是胆大包天。
凯瑟琳大气都不敢出,时刻准备着中断父亲对孩子的雷霆教育,以“孩子还小,别跟他一般计较”为由劝阻陛下手下留情。
出乎意料的是,埃里希并未动怒,反而闭上了眼睛。
她这才明白崽崽仔并不是在玩闹,而是通过这样的触碰方法,将自己感受到的链接内的情绪过度给父亲。
两颗珍珠一同散发着温柔潋滟的光芒,将漂亮得如同精灵一样的父子俩笼罩其中,与他们不同深浅的金色发丝交织,如梦似幻。
“……是嘛。”
等到崽崽收回手,两人睁开眼,看着轮廓有一丝相似的对方。
埃里希的唇角噙着很淡的笑意,摸了摸幼崽软乎乎的头发:“好啊,听你的,我们再等等。”
后来凯瑟琳想到今日这番对话,曾懊恼和后悔过,不应该多嘴问这一句。
要是没克制住好奇心就好了。
可惜此时的她没有按捺住,迟缓地眨了下眼:“等什么……?”
王的笑意并未散去,没有回答,倒是崽崽转过头看向她,脸颊气鼓鼓,让人很想戳一戳,叽里咕噜声明道:“麻,么,么!”
凯瑟琳一脸茫然。
她是资深教授没错,懂三十几种不同星球和种族的语言。
但是不包括婴语。
埃里希的眼神悠远了些。
“等离家出走的人,主动回来。”
凯瑟琳为王声音中的深意怔了怔。
离家出走……是说小麦吗?
可是小麦不是被劫持到海拉庄园的吗?
不仅是新生的链接,王和麦汀汀之前一定还发生了别的故事。
白玉宫的那数个小时里,有什么改变了。
不过下一秒她还是觉得违和——陛下的话怎么那么像星网上爆火的言情小说,一股子霸道总裁和落跑小娇妻的OOC既视感是什么回事啊!
*
海拉庄园。
母星和弃星有很多不同,连湖水的颜色都不太一样。
母星上的江河湖海颜色都更加冰冷和寂寞,就像主宰它的种族,。
沈砚心坐在湖岸边。
不是轮椅,也不是椅子,直接坐在河堤松软的土壤和缤纷的野花中。
他仅有的一条腿浸在冰凉的湖水里,并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宽大的外套遮掩自己另外半边的残疾。
人鱼族过去生活在海底,对海面之上的季节轮换感知很弱,所以现在迁徙到岸上,也选择了四季如一的地区。
母星上没有什么温度的变化,永远都是温暖和煦的。这时候风拂过水面,漾出一圈圈碧色的褶皱。
沈砚心一直盯着看,想起自己在弃星时候的事情。
他刚被雪狮咬断那条腿之后,管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轮椅,每天推着他到废弃工厂外面的湖泊去眺望、散心。
湖泊的对面是连成片、只有轮廓的远山。
也是他看不清的自由。
那好像成了那段时间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麦汀汀坐在他近旁,双手撑在两旁的草地上,双腿也没在水中。
好像他这段时间非常习惯这样做,鉴于人鱼族生活大部分的地方都有水。反正他的皮肤再怎么泡也不会生出瑕疵来。
他的神情看起来要比沈砚心闲适得多,好像对他而言,发呆才是生命中最常做、也是最主要的事情。
沈砚心知道少年与自己的不同。
如果自己不说话,可能心里还在想什么,但是对于旁边这只小丧尸来说,他发呆就是纯粹的放空,什么都不想,心中平静得很。
沈砚心并不会向自己承认,很多时候他是羡慕麦汀汀的。
不是羡慕他从来没有被乌弩欺负过,也不是羡慕他的异能或者如何,他只是想,少年这种纯粹和干净,自己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再碰见过了。
两人自水牢被分开后还是第一回重逢,但是他们什么也没说。
不是和对方无话可谈,而是已经习惯了用沉默和陪伴代替一切言语。
克洛伊每天要进行身体检查,在他们的下午茶刚刚进行不久,家庭医生就来了。
小姑娘并不情愿,不过在这方面也是难得她的任性无法起到作用的时刻。
在那之后,沈砚心和麦汀汀没有离开,比起坐在精致昂贵的桌椅上,他们还是更习惯于弃星上的席地而坐。
和自然接触,这也是人类的本能。
归根结底,万物生灵,都是自然的孩子。
“你可以回家的。”
青年突然开口道。
他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了。
并不是来到母星之后才这样子,原本在北极星上,在乌弩身边的时候,他就已经习惯了很多天不说话,尽量一个字都不跟任何人讲。
那时候乌弩总会为了逼他多说几句话做出更加变本加厉的事情,哪怕只是一次呼痛。
现在想来,整日受刑的日子像一场遥远的梦境。
麦汀汀因为他的突然开口转过头,不过很快发现对方并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少年坐在沈砚心的左边,右手旁则有另一个青年。
柏斯躺在草地上,翘着腿,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在克洛伊向沙伦夫妇要下沈砚心之后,柏斯见没有办法阻止,于是自己也留了下来。
彼时克洛伊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阻止。
反正海拉庄园这么大,养的人那么多,也不差这一张嘴。
然而胁迫在这里当人质,和真正邀请来坐上宾,毕竟是不同。
柏斯好歹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想必平日里也是娇生惯养,这时候像个没有自由的囚犯一样不得不跟在他们身边,估计也会很不舒服。
沈砚心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连累到别人。
与其说那是种愧疚感,不如说他现在的确不愿再与他人建立羁绊——任何一种形式上的。
柏斯的性格就像麦汀汀很单纯,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通通写在脸上。
敏感如沈砚心不是看不出来,只不过他选择了不做回应。
他的心和身体一样千疮百孔,的确没有办法再打开心门去接纳别人。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既感觉不到恨,也感觉不到爱了。
第67章
“没关系啊, 学院现在假期,我也没有别的事儿可干,要是回家还天天被我爸妈嫌碍眼呢。”
青年因为他的话睁开眼睛,但是并没有看向他, 只是望着一朵白云从蓝天上悠悠飘过。
“海拉庄园可比我家大多了, 我以前一直想去皇宫啊皇室什么的看一看, 但姐姐嫌我好奇心过重——哎,我怎么总被人嫌弃啊。被嫌弃的柏斯·沙伦的一生。”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非常严肃, 好像真的在为自己的颠沛流离的命运而苦恼。
话语里的难过太鲜明,也太夸张, 听的另一边的小丧尸忍不住笑起来。
柏斯听见笑声,惊了一惊, 还以为是沈砚心。
他立刻抬起头,发现旁边人动都没动, 连回眸都没给他一个, 这才意识到是那边的小孩儿在笑。
他还以为人类, 或者说丧尸都是同样冷冰冰的性格, 没想到竟然还有爱笑的。
柏斯从地上坐起来, 伸长脖子, 隔着沈砚心问:“你就是小麦吧?”
少年紧张地收敛起笑意,眨了眨眼, 还以为自己的笑惹别人不愉快了。
但是柏斯很快也对他笑了笑, 甚至是那种露出牙齿的、很宽和放松的笑容。
他说:“别怕呀, 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只不过我经常听姐姐说起你。我姐姐, 你知道吗?就是那个……教授,大概也是医生吧, 叫凯瑟琳。”
凯瑟琳,麦汀汀当然是知道的。
这个和尼基塔气质风格都很相似的雌性人鱼,与他的接触之多算得上母星前三了。
“以前大人们总说人类多么多么可恶,多么多么面目可憎,可是我这段时间认识了你俩,才觉得他们的看法也太过偏激,其实也有很可爱的人类嘛。”
柏斯托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他们俩。
麦汀汀下意识看了一眼沈砚心,见对方没有任何表示之后才小声地回应道,谢谢。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别人的善意,尤其是夸奖可爱、好看这一类的赞美词。
毕竟小丧尸只是一直想自己过日子的小丧尸,并不懂得欣赏和辨别自身的颜值。
“我一直待在这里也没关系,反正实质上我想回家随时就能回家,他们大概还巴不得我走呢,但是你呢,小麦,你要怎么办?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吗?”
少年咬了咬嘴唇,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克洛伊把自己扣留在庄园里究竟是什么用意。
他能做什么呢?最多也就是帮别人抚慰一下情绪。
可是克洛伊身体里的情绪颜色一直是稳定、轻快的绿色,好像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大局全部掌握在手中。
那这样的话,还需要自己为她做什么吗?
就在这时有人走了过来。
除了沈砚心的另外两人同时回头。
麦汀汀见到他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刚才还有些忐忑的神色顿时烟消云散,变成了纯粹的开心。
“哥……师傅!”
“师……师傅?”柏斯一脸不可思议。
这只小丧尸才来这儿多久呀?怎么都认上师傅了呢?
他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印象中一直是由这人抱着克洛伊,他还以为他是海拉庄园的管家或者执事之类的人。
此刻才发现,他好像并不是他们的……同类。
虽说人鱼族和人类在外表上非常相似,尤其收起耳鳍、鳞片和指蹼之后,乍一看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但那种带着海洋冰冷的气味是同族之间绝对不会认错的标记,他族无法伪造。
又一个人类?
柏斯的好奇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浓度。
“柏斯少爷,沈先生。”男人冲他们点点头,打招呼,神色安静优雅。
等到转向麦汀汀时,则生动和欣喜了许多:“汀汀。”
是汀汀,不是小麦,更不是全名。
仅在称呼层面上就拉开了与他人的距离。
柏斯好奇地问道:“你们俩是什么方面的师徒?”
男人解释道:“打理庄园和照顾克洛伊小姐。如果汀汀以后都留在庄园里,这些事情总是要做的,所以克洛伊小姐就允许我来教他。对了,我姓原,叫原野,您可以叫我小原,或者像小姐一样叫我阿野。”
柏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麦汀汀才刚来这儿多久啊,怎么就已经规划起了以后几十年的任务了呢?
一直不出声眺望着湖面倒影的沈砚心突然开口:“你姓原吗?我看也许不是吧。”
自我介绍名叫原野的男人因为他的这句提问身体骤然紧绷:“沈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柏斯发现向来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沈砚心,只要有关于麦汀汀,尤其是有关于少年的安全事宜,都会从两耳不闻窗外事、完全自闭的状态下,从蜗牛壳里伸出触角来。
他知道这是保护欲的下意识流露。
沈砚心对那个少年有很强的保护欲,即使很多时候他并不把这些东西说出来。
这让柏斯心中感觉有些微妙。
他当然明白沈砚心和麦汀汀是一起从CC-09来的,他们的过往经历一定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或许比表现出来的更加深厚。
他也大概也能感觉到这两人之间对彼此并没有那种暧昧的意思,只是这种和对别人都不同的在意,仍然让他也有些……在意。
作为当事人,麦汀汀自己也愣了愣。
他从湖水中站起来,小心地坐在沈砚心旁边,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角,欲言又止。
而沈砚心的回应则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没有说话,像在安抚一只怯怯的小动物。
但就是这样一来一回、无比依赖和亲近的动作,让另外两个男人的眼中同时有了不同程度的不爽。
“也许你使用了染色和美瞳来遮盖,也许大多数人鱼傲慢到不屑于去分辨你真正的长相,但是对于没有什么偏见的我而言,我有的是时间可以仔细观察你。”
这话描述的场合大约是方才沙伦家刚与克洛伊见面的时候。
“你要知道,光掩盖眼睛和头发的颜色是没有用的,你并未做任何修改轮廓和五官的手术,甚至于就算做了微整也没有办法改变骨相,所以你和麦汀汀之间有多像,别人看不出来,但在我眼里几乎就像照镜子一样。”
他的身体很不好,也很少说这样长的一段话,讲完之后喘了一下,才接着慢慢地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是兄弟吗?”
“……”
另外三人全都沉默了。
他们没有想到,短短几分钟的见面沈砚心居然能看出这么多事情来。
对于柏斯而言,更多的是,他和沈砚心已经相处半个月了,之前听到的对方所有的话加起来可能都没有刚才这段剖析长。
男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半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坦诚道:“没错,沈先生,您的猜测都是正确的,我的确是他的哥哥——我也姓麦,真名是麦原野。”
事实上其他三个人对此已有了不同程度的了解,所以真正对此感到分外惊讶的,也只有柏斯一人而已。
竟然在海拉庄园,不,是在赫特皇室中能有麦汀汀的亲哥哥,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分开前又遇到了什么事情?
柏斯有很多很多事情想问,但当他站起来之后,眼神却变了。
其余几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也纷纷转过头去。
刚接受完家庭医生的身体检查、还穿着病服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
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但却是笑着的。
“小姐……”
麦原野窜起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当初他被克洛伊带回海拉庄园之后,受到了最好的医疗治愈,以及符合赫特星的教育,这也为什么他如今能够如此自然地融入人鱼族。
在这之余,他也一直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当年于CC-09失散的亲人。
事实上星舰失事本身就很难有幸存者,就算活下来,病毒、野兽、丧尸之间的厮杀,任何一天都是致命的。
当初他们一家四口出来旅行,父母在星舰极速下坠时就已经昏了过去,很难说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至于弟弟,一直是需要被保护的宝贝,就算从坠毁中死里逃生,又要怎么在残酷的异星球上活下来呢?
结局也是同样令人心痛的一无所获。
直到那天克洛伊将麦汀汀从外面带回来,就像捡回当初的自己——他欣喜若狂,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能以这种方式与弟弟重新见面。
克洛伊背着小手,从下往上看向成年人们,一派天真无邪,此刻丝毫看不出真实年龄是二十多岁的成熟灵魂:“你们在说什么?聊得那么开心。”
麦原野心中一凛。
这些年的朝夕相对,让他已经对克洛伊的语言行为模式非常了解了。
她说这话,就代表着……她已经听到了全部。
“继续说呀,我也想听听呢。”女孩笑眯眯地,“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来到伽玛象限的呢——第二帝国贵族麦家的兄弟俩。”
第68章
(十二年前)
星历135年, 贝塔象限,第二帝国主星·琉璃。
琉璃星的地壳是种低饱和度的青,江河湖海则是橙色。它的大气比第一帝国的母星更加清透,像最上等的绫罗绸缎。
琉璃星之所以名为琉璃, 是因为它从远处看起来如同一颗天青色的宝钻, 璀璨而惊艳。
麦家庄园便坐落在这样一颗美丽的星球上。
麦汀汀趿着拖鞋下楼的时候, 麦原野已经坐在桌边吃早餐了。
今天是麦汀汀满十八岁的第一天。
踏入成年人世界的欣喜,让他连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
“哥哥早呀。”
他飞快地跑下楼梯, 最后一级鞋底一个打滑,差点没摔一跤。
还好麦原野动作快, 立刻从桌边移到楼梯旁,扶住了他。
青年松了口气的同时戏谑地揉了一把弟弟的小卷毛:“这么着急干什么?又不是我吃完了就没你的份了。”
麦汀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家里阿姨每天都要打扫拖地的, 你还不知道吗?每天早上的地板一定会比平常还要滑,下楼要小心啊, 你小时候就崴脚过好几次。”
麦原野扶着他来到桌边, 边念叨。
哥哥二十五岁了, 已经在家族的企业里做到了颇高的位置。
在外面要多优雅得体有多优雅得体, 是人人称赞的麦家公子。
只不过到他面前, 有时候比父母还要啰嗦。
少年笑嘻嘻的, 听着也不会不耐烦。
家里大人都忙,小时候他大部分时间反倒是和哥哥在一块儿。
两人一起长大的, 他和哥哥最亲。
早餐是牛油果吐司和莓果麦片酸奶, 麦汀汀和一般这个年纪爱吃肉的男孩子不一样, 并不挑食, 他一直都很喜欢蔬果, 尤其是水果,那些带着清香的水灵灵的小东西最能满足他的味蕾。
麦原野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喝着剩下一半的海鲜小米粥。
他面前放着PADD,在浏览什么。
麦汀汀吃饭的时候总是很专注,整张小脸都快埋进半透明的酸奶碗里。
“哎,汀汀,你听说过北极星吗?”
麦汀汀抬起头,嘴唇上还沾着酸奶:“北极星的?”
“就是伽玛象限的一颗人类居住的星球。”
伽玛象限对于小少年而言是个颇为遥远的词汇。
他们住在贝塔象限的第二帝国,除了琉璃星域以外,很少去其他地方。
倒是曾经祖母有带他们回过阿尔法象限去探望第一帝国的亲朋好友,但那毕竟都是人类帝国的管辖范围之内。
伽玛象限,可以说是麦汀汀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的地方。
麦原野说:“我听说北极星是个很不错的旅游景点,那儿生活的主要种族是人类,语言和习惯都差不多,而且保留了非常多较为原始的母星样貌。正好爸妈在想你成人礼去哪里旅游,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麦汀汀其实没有什么意见,到哪儿旅游都挺好,只要是能和家人一块儿。
麦原野见他不反对,点点头:“那就等爸妈晚上回来跟他们商量吧。”
父亲倒是听说过北极星,不过对它所在的赫特星域更为好奇,据说那里生活着人鱼族——简直是童话里的终于。
只不过这个种族相对闭塞,没有特殊的旅游许可的话,是不能乘坐潜水艇去海底观光的。
麦太太和麦汀汀一样,对这些地点没有特殊的喜好。
于是一家人一拍即合,约定在两周后出发去伽玛象限畅游一番。
*
两周后,琉璃星星际船坞。
“记得每天晚上拍照片给我看看,尤其是萨米尔的腿。她上个星期受了点伤,现在每天都要上药,你记得让兽医下周三再来一趟,千万别忘了。”
“还有,如果她心情不好的话,就带她去小溪边散散心。她喜欢抓鱼,池塘里的那些也随她玩,她有分寸。不会吃的,玩腻了就会扔回去。”
“我从来没有离开她这么长时间过,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习惯。总之,如果有任何问题,一定要立刻给我打电话!”
母亲在即将登上穿梭机之前仍然在给家里的女仆念叨着一项项关于萨米尔的照顾事项。
父亲打趣道:“小家伙们,你们看,以前她把你俩丢在家的时候,可都没有这么细心呀。”
麦汀汀知道养在家里的雪怪萨米尔是母亲最重要的宠物。
或者不是宠物,该说是朋友更对。
他也同样和她一起长大,相伴十八年,的确重要如家人。
女佣笑道:“太太知道了,您都已经跟我说了三遍了,而且平时这些工作我们也都会做的,兽医那边也已经预约好了,您就放心吧,好好去享受你们一家四口的旅途。等到一个月之后回来,我保证萨米尔一定比现在还要白白胖胖,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他们的行李都已经由管家帮忙托运好,登舰手续也都全部办妥,剩下的只要经过安全检验之后就可以进入去往星联的穿梭机了。
麦汀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坐过这种跨象限的星舰,它比普通的舰船要大得多,豪华得多,乘客也多得多。
等候的船坞到处都是不同种族的生物,有些甚至是非类人种族,拖着各自奇形怪状的行李走来走去。
他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像只头一回出巢穴的小动物。
第二帝国所在的贝塔象限和完全由人类控制的阿尔法象限不同,是整个宇宙各种族之间交流最繁忙的地区。
这里海纳百川,没有什么主宰,也没有歧视,任何一个种族都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当年帝国的开国大帝看中了琉璃星,后来上一任皇帝则征服了这片美丽的星域,慢慢地将一些年事已高、不想插手政※治问题的贵族迁移到琉璃星来,并且以此基础建立了第二帝国。
麦家的家主,也就是麦汀汀和麦原野的祖母便是那主动退出权力争夺中心的贵族之一。
他们来得早,划分到了最为舒适的区域作为麦家的庄园。他们家底优渥,又是主动隐退,没什么政敌,麦汀汀从小生活在柔软的鲜花与蜜糖中,从来没有任何烦恼。
麦太太坐下来也没闲着,还在通过PADD从摄像头观察萨米尔的状况。
麦原野则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他们这一次的家庭旅行定了一个月的时间,正好在麦汀汀进入大学学院之前。
少年在等候大厅到处转了转,某个休息里看见个小婴儿,带着粉粉的荷叶边帽子,叼着奶嘴,躺在婴儿车里自娱自乐,小手扒小脚,尽情展示幼崽的柔软。
小家伙似乎注意到了有人打量自己,大眼睛滴溜溜转,直到看见不远处的麦汀汀,眨巴眨巴眼睛,竟然没哭,反而咧开嘴对少年甜甜一笑。
麦汀汀注意到婴儿的眼睛是淡淡的、奶油一样的金色。
他冲小幼崽挥挥手,也微微一笑。
婴儿的妈妈见他俩互动,放下PADD,招呼麦汀汀过去。
少年犹豫片刻,没忍住可爱小朋友的吸引力,走到摇篮边。
“你可以碰碰她哦。”
麦汀汀得到邀请后,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婴儿的小手和自己的,对方张开五指还没有自己的掌心大,轻轻一握就能包在手里。
于是他伸出食指,很轻地碰了一下婴儿的小脸蛋。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小小的,软绵绵的,带着奶香味,像商店里放在最好看的小盒子里、最精致的那一块慕斯小蛋糕。
麦汀汀很少有机会见到小婴儿。
麦太太两个儿子,特别想再要个女儿,可麦先生心疼她的身体,不愿用自然方式,而人工体外培育尚未到成熟的商业阶段,最近又出了几个不好的新闻,让人望而却步。
于是,兄弟俩也一直没能实现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的愿望。
麦先生前些日子还在问麦原野有没有心仪的对象,麦汀汀那时候好奇,如果哥哥结了婚,是不是也会有小宝宝?
麦原野揉乱他的头发:“别指望我,你要是结婚,也会有小宝宝的。”
少年哪儿能想到有小宝宝那一步,光是想到结婚,脸都红了。
麦太太就说:“小汀才多大呀,离结婚早着呢,现在还是妈妈的宝贝呢!”
麦先生附和:“对对对,你们永远都是我们的宝贝。”
男孩儿忍不住想,以后自己也会亲手照顾一个小孩子吗?
像婴儿一样柔软的小生命……
带婴儿的妈妈和他们不是同一班星舰,很快离开。
麦汀汀将这段小小的插曲抛之脑后,买了几杯咖啡回来分给兄长与父母,见哥哥和妈妈都在忙,只有父亲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
他主动坐到父亲身边,扬起脸:“爸爸怎么了?”
麦先生接过温暖的咖啡,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个儿子从小就乖巧,有的时候简直像养了个甜甜的小女儿一样。
他笑着说:“没什么,只是爸爸也是头一回去下象限。”
宇宙四分象限,明面地图上显示得如同数学中的坐标轴。
强盛的阿尔法与繁华的贝塔被称作上象限,纷争的伽玛与混乱的德尔塔则是下象限。
人类占据着整个阿尔法象限,以及一部分贝塔象限,这两个区域和平稳定,很少有祸端;就算有,也有强力的法律和秩序予以调节。
下象限就不同了,伽玛象限除了赫特星以外至今没什么强有力的统治者,人鱼族倒是颇为先进,但他们只管海洋的事,不管陆地;
至于臭名昭著的德尔塔更是充斥着低智却莫名强大的虫族异兽族,那是连远征军都不愿去开拓的地盘。
宇宙之大,光是一个象限里各种星球都足够人类游历一辈子,像他们这种有科技却无异能的平民,尽量不会往下象限去,除非足够成熟的旅游线路。
麦先生心里面有一些担忧,但先前也都权衡策划很久了,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搅扰家人兴致的。
麦汀汀听完了,低头看着咖啡杯的袅袅热气。
他其实听出了父亲话里微妙的忧心——不止父亲,就连他自己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是种对危险朦胧而纤细的预知感。
此刻的少年还无法明白,这在将来会对他意味着什么。
麦原野看那边的父子俩神色各有各的凝重,熄灭PADD,冲弟弟招招手:“来,我尝尝你买的什么口味?”
麦先生看着小儿子跑过去的背影,一家人和谐美满,即将迎来一段愉快的度假时光,自己就别杞人忧天、徒增烦恼了吧。
登舰时间到了,一家人坐上穿梭机去往太空里停泊的母舰。
麦汀汀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坞。
他们即将称作的那一艘上面写着β→γ,标志着他们的出发地和目的地。
从琉璃星到伽玛象限的中转星球总共历时要近四天,并且到达中转星球之后还要再坐小型星舰去往赫特星域,最后才能换乘抵达北极星。
一个月的旅程,光在路上就要花掉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
不过每个人都抱有期待,希望复古之旅的景色值得。
*
他们订了三楼的VIP包厢,麦家哥哥处理完事情以后就躺在里面休息,父母则去其他功能区玩一玩。
麦汀汀一直待在瞭望台,看舷窗外面的寂静的宇宙。
瞭望台有好几个,他去的是最小的那个,人不多,三两低声聊着天。小少年一个人趴在栏杆上倒也不觉得寂寞。
他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孩儿,不需要他人的陪伴,自己也能过得很开心。
广播里通知,接下来要穿越一片小行星带,可能会有一些轻微的颠簸。
如果是坐普通的小型飞机或者微型舰船,这些话倒还有提醒意义,可是像跨象限这种超大型号的星舰一般是很难受到什么小震动影响的,就是惯例提醒。
如果真的受到影响,那就是很不得了的事故等级,基本可以说是没救了。
麦汀汀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儿,但是看着周围有人打开安全座椅,并且把自己系在安全带上,他想来想去,决定也照葫芦画瓢模仿那些人。
几分钟后他会感谢这些人。
人和人之间的忧患意识是会相互传染的,很快,瞭望台上所有人都坐在了安全座椅上。
他们有些人还手持香槟,嘻嘻哈哈笑着。
直到香槟猝不及防洒了一地。
所有人的眼神在同一时刻变得惊悚——整个星舰竟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从宇宙中掉落,必然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但是麦汀汀已经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昏了过去,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另一边,VIP舱室里的麦原野同样从剧烈的震动中醒来。
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很快,既刺目又刺耳的红色警报淹没了他的理智。
每一次舰船启程之前,都会有全舰广播播送和说明不同警报颜色的等级意味着什么,以及相应的逃生措施。
但是大部分乘客都不会把它当回事儿,毕竟现在星舰旅游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可能发生意外的情况少之又少,还没飞行车相撞得概率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只是这种灾难一旦降临到具体的个体头上,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麦原野慌了,不知道麦汀汀和父母都在哪里。
他想冲出去,但是星舰掉落的转向忽然改变了重力方向,他从床边猛地被摔到墙上,疼得眼前一黑。
麦原野好不容易调整过来,包厢倾斜了十几二十度,他艰难地适应着陡峭的地面,打开已经有些变形的舱门。
外面的场景把他惊呆了。
到处都是受伤的、逃跑的人,哀嚎和哭叫混杂成一片,原本华美的旅行星舰俨然成了地狱。
他没怎么受伤,帮了几个人的忙之后正好遇到一个舰船上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先生,那边儿有逃生舱,像你这样还能活下去的,赶紧跑吧!迟了可就没救了!”
麦原野想,他得找到弟弟和父母才行,再不济逃生舱也应该给老人或者孩子,怎么能自己一个青壮年率先逃跑呢?
但是工作人员却已经顾不得什么道德不道德了,能多救一个是一个,竟然将他击昏,然后强硬地塞进了逃生舱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麦原野完全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不在摇摇欲坠的星舰上,而是在……山谷之间。
逃生舱在星舰坠毁之前都已经发出,这就是为什么他活了下来。
舱壁已经摔得粉碎,他出来的时候还划伤了胳膊,好在不严重。
麦原野和麦汀汀的性格不同,好动爱冒险,尤其喜欢野外活动。
这种总被父母诟病不安全的爱好,在危机下救了他一命。
只不过以往参加徒步或野营,总是有齐全的装备和万无一失的后院团队,今日什么都没有——这不是游戏,不是锻炼,是真正的灾难。
麦原野确定周围都没有其他逃生舱和星舰残骸以后,不得不暂时放弃寻找家人的念头,眼下,先活下来比较重要。
他靠野果、溪水为食,夜里睡在树上,白天不停赶路,就这样跋涉了四五日才来到山脚下的一户农家。
好心的农家人收留了他,可惜第二帝国和北极星的语言有些不同,那家人又不会讲通用语,他们沟通起来非常费劲,大多时候全靠手势和肢体语言。
麦原野在农家住了半个月,还是打算去城市,想办法找到父母和弟弟——哪怕是遗体。
这个沉重的念头一直缀在他心上。
靠着模糊不清的沟通,农家的男主人明白了他的意图,定下出发送他去城市的日期。
然而在出发之前,男主人慌慌张张回来,告诉他城市不能去了。
麦原野大吃一惊,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男主人接下来说的话他听不懂,连手势看起来都很奇怪——根本描绘了一副天降怪兽残忍吃人的场景。
北极星原本就比琉璃星要落后得多,这家夫妻俩又住在偏远的山村,麦原野想,他们一定是见到了一些不熟悉的科技。
这种天真的想法在家里的大黄狗被咬得血淋淋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彻底被打破了。
大黄是条性情温顺的狗,从来不和其他狗打架,但是那天出去玩儿回来时却莫名背上多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麦原野有一些野外急救方面的知识储备,帮大黄治疗和包扎时却觉得怪异得很。
这伤口不像是别的狗咬出来的,甚至不太像动物。
倒是……像人的牙印。
且不说人为什么会突然发疯咬狗,就算有什么合情合理的理由,一般人根本不会有如此大的咬合力。
大黄的伤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妻俩没有孩子,大黄就是他们的亲人,两人对狗都非常重视。
麦原野为了报答他们收留自己的恩情,决定要解决这个谜团。
然而还没等他准备好,没过两天,因为受伤心情很不好、天天蔫哒哒缩在窝里的大黄突然发疯了似的到处咬家具,完全不听话,甚至咬了男主人一口!
麦原野从外面回来时正好见到这血腥的一幕,尽管大黄曾经也尽忠尽责,但这种时候还是人更重要。
他立刻抽出角落里的铁棍,向大黄的头上敲去。
狗狗呜咽一声,歪在旁边不动了。
麦原野彼时尚没有警戒心,也没有做任何保护措施,赶紧给男主人处理伤口,沾上了同样的血污。
男主人被咬得很重,女主人伤心地在旁边帮忙,想不通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温顺小狗怎么会突然这么暴躁。
麦原野正想着要不要给他们解释狂犬病,就见男主人的眼神骤然变得惊恐——
他们一同朝着视线方向看去,已经被铁棍开了瓢、本应死得透透的大黄,竟然肢体扭曲着站了起来!
这不对劲。
就算不是大城市来的麦原野,夫妻俩人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男主人哽咽着说,山下的城市里就是发生了这样的暴※luan,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麦原野看着自己手上沾着的男主人的血,那是刚才大黄咬伤的,也就是说……
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
“……就是这样。我在那家同样被感染了病毒,还没坚持到城市就发病了。不过很快城市因为人们的混乱成了废墟,人人都在死去,在新生,我也没能成为例外。再后来的事儿,您也知道了。”
麦原野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想汀汀的经历应当和我没有多少差别,同样幸运地从坠毁的星舰上存活,又不幸地被拉入末日的囹圄。”
克洛伊眨了眨眼,竟然拍拍手:“不错,真是一个好故事——阿野,可比你以前讲的故事都有意思多啦。”
麦原野猜到克洛伊对自己的身世应当有一定了解,但的确没想到连麦汀汀是他弟弟的事情都知道。
也是,麦家家大业大,谱系星网随便一查便能知。
就算弃星已经无从查证,可麦汀汀这张干净漂亮的小脸蛋还是很显眼。
麦原野踌躇着开口:“小姐既然调查过我,那我的其他家人……”
“我派人去找过你的父母,但是……”克洛伊话锋一转,“不过,你们的祖母,麦老太太还在琉璃星,听闻星舰世事之后生了一场重病,后来就留在庄园里养身体。”
麦原野听见父母的消息时胸口一阵闷痛,但得知奶奶依旧在世时,又燃起了希望。
克洛伊一眨不眨看着他:“你想回去见见她吗?”
麦原野当然想,可是迟疑了。
他也好,弟弟也罢,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了。
就算外表可以伪装,但身上散发着的、死亡一样冰冷的气息,却必定是诡异的。
祖母年事已高,又生了场大病,还能经受得起刺激吗?
说不定,一直抱着他们流落某处的期待,会比见到活不活死不死的两人更好。
他们说这一切时,麦汀汀都只是在旁边安静地听。
少年没有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对他们所说的父母也好,祖母也好,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
甚至于麦原野描述的、他们登上星舰前的那些事情,也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或许曾经也有碎片降临,但那些都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雪山下的小镇里。
如今的他,人生开启于十年前的CC-09,是弃星上无人问津的小丧尸,而不是第二帝国麦家的少爷。
克洛伊意味深长地看了兄弟俩一眼,并没有把刚才那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倒是一直旁观的柏斯忍不住问:“您把小麦留在这里,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兄弟俩团圆?”
女孩儿嫣然一笑:“不可以吗?难道我看起来不是那种好心的人?”
柏斯心里想,当然不是。
但是嘴上还是委婉:“那又为什么让砚……沈也留下这里呢?”
“也许我只是希望小麦能多一个朋友。”
“你的目的,只是为了让麦汀汀留在你身边吧?”
沈砚心开口。
克洛伊看了他一会儿,眼神似乎有变化,又好像依旧是那个被宠坏的有些娇纵的小小姐:“跟太聪明的人打交道就是很累呢。”
她伸了个懒腰,完全不畏惧面前这群每一个都比她高大的成年男性:“好吧,那也不瞒你们了。”
言下之意,就算告诉你们,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她看向麦汀汀:“兔兔,你跟陛下已经是非同一般的关系了,对不对?”
麦汀汀:“……”
少年的脊背生起寒意,仿佛被冻在原地。
她讲得直白,但也不够直白,麦原野表情有些茫然,转过头看弟弟:“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成年人了,早在病毒开始之前就是成年人了,当然明白有些话里的隐喻,哪怕是从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小姑娘口中说出。
但他实在不敢去相信这话中的深意。
一是,弟弟在他眼中一直还是孩子,怎么可能……
二是,王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又怎么会和一个人类……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啊!
旁边的柏斯捂住脸,沈砚心也有些不忍直视地扭过头去。
家务事啊。
克洛伊没让兄弟俩因为这件事纠结太久,接着说下去:“那天王刚抵达白玉宫,议员的女儿就被送去了医院,说明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接着,你又被送了过去,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而喊上林上校、凯瑟琳教授的紧急会议也随之解散,说明王的危机解除了。”
沈砚心轻叹:“果然是你。”
柏斯问:“你怎么对所有人的动向都这么了如指掌?”
“我当然有我的门路啊。”她摸摸下巴,看向少年,“兔兔,看不出来,你很有一套嘛。”
话里有话,让麦汀汀的耳朵发烫,却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
克洛伊摆摆手:“没事啦,我对这种八卦不感兴趣。不过这也证明了你现在对陛下很重要——不管从哪个角度而言。”
她狡黠地眨眨眼:“所以,我没得选,只能把你留在身边咯。”
“原本我想,只要约珥不继承王位就行,所以想办法把他……送走了。”她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概括了整个惊心动魄的绑架事件,“没想到林不闻和奥维能把他找回来,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连柏斯都惊讶于她竟然这么坦荡地在他们面前承认了一切。
“我本来真的是打算等的。但我的家庭医生说,我可能活不到那么久了。”
小姑娘说这话时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带上了一点真切的难过。
片刻后抬起头,目光已经变成了既然不同的狠戾。
“我要在死之前拿到王冠——我才是更适合这个位置上的人!”
众人霎时间鸦雀无声。
如此直白的宣言像一把利刃,劈开了重重迷雾。
“你们也知道,我表哥那个人这辈子最想完成的心愿就是复仇。”
她提起埃里希没有再用陛下的尊称,而是用了“表哥”,这种极显示亲缘和亲近的称呼。
“可惜第三帝国早就已经被他重创,又没有什么遗毒,他到底能把这种仇恨发泄在谁身上呢?我看,最多的反倒是在自己身上吧。他至今不愿意加入星际联盟,你们明白这种抗拒对帝国来说是多大的损失吗?”
起初没有人敢插嘴,直到沈砚心淡淡地问:“若是交给你,又有什么大不同的改变呢?”
“起码我会让帝国加入星联,给它一个完全不同于过去的条件和局面,这样我们才能跟更多强大的、富有的国家来往,进一步开拓疆域啊。”
柏斯也忍不住皱眉:“你的梦想是什么?是让赫特帝国称霸伽玛象限吗?就像人类帝国占据了阿尔法象限那样。”
“我可没有那么说。”小姑娘的思路非常明晰,不会被他们绕进圈子里,“我只是希望我们的国家和子民都能有更好的生活罢了。”
说完冠冕堂皇的话,她看向麦家兄弟和沈砚心:“你们三个都是人类,某种程度上而言也都是从北极星上来的,你们难道不对于人鱼族以看你们互相厮杀、决斗为乐这种现状感到憎恨吗? ”
麦原野低下头:“仇恨总是要有一个停止的,更何况我们归根结底也是被第三帝国的病毒所连累,才成今天这个样子,是被同胞推入了地狱。我们与你们有共同的敌人。”
克洛伊不以为意:“那些敌人早就被消灭了不是吗?”
柏斯道:“克洛伊小姐,有些话,有些事儿,还是谨言慎行的好。庄园里人多口杂,说不定就被别有用心之人听了进去,到时候对你可不好呀。”
克洛伊咯咯一笑:“我既然说了这些话,当然也就是有这个准备,说不定我其实是想借某些人之口,让我亲爱的表哥听到这些东西呢。”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就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麦汀汀看起来也分外低落。
克洛伊懂得点到即止的道理,今天已经与他们说了很多了。
她向麦原野张开双臂:“阿野,送我回去吧。今天我也就是想来听听看你们俩过去的故事,没有别的意思,既然沈先生身体不好,我也累了,大家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麦原野顺从地走过去把他抱起来,柏斯扶着沈砚心的轮椅:“谢谢小姐,你也晚安,做个好梦。”
虽然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一夜有很多人无法入眠。
*
接下来的几天,克洛伊有意无意在冷落他们,似乎想给他们时间消化,或者说屈从。
沈砚心和麦原野一直在商量什么事情,并且强行把柏斯“赶”回了沙伦家。
人鱼青年一开始自然不会同意,但沈砚心态度非常坚决,加之麦原野在旁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没办法,只得答应做他们的外应和外援。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避讳麦汀汀,但也没有要告知他,或者让他一起进来讨论的意思。
少年一直以来都是个非常省心的孩子,他不会主动去问大人们在讨论什么。
即便从年龄上来看,他早也是成年人中的一员。
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他们说话,当然那两个人时不时也会看向自己。
他猜他们讲的话应当是与自己有关的——至少自己是计划中的一环。
几日后的夜晚,麦原野被克洛伊叫去,只剩下沈砚心和麦汀汀两人。
他推着沈砚心去湖边散步,浅浅的星光融化在水面上,像个易碎的梦。
沈砚心忽然问:“你还记得当日在弃星,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吗?”
他很少主动开口,少年想,这句话震耳欲聋,他永远都不会忘。
那时候沈砚心说,我想让你去帮我看看没有看过的风景。
麦汀汀犹疑着复述,沈砚心慢慢笑了一下:“是的,这个心愿到现在还是没有变。”
他是很少笑的,从麦汀汀在圣所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像一块冰一样,没有情绪,没有喜怒哀乐。
这时候笑起来却无比惊艳。
青年抬头看看他:“我听你哥哥说,你的生日快到了。”
麦汀汀摇摇头:“我不记得。”
“没关系,现在你有家人了,家人会帮你记得。”沈砚心道,“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我……”
“别着急拒绝,现在还在筹备当中。”他似乎说起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事情,“我相信你现在已经比在弃星上成长了许多,也强大得多。”
少年眨了眨眼,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这又是要送自己什么呢?
难道和上一次,是想偷偷送走自己……
他想起上一次沈砚心在送他离开之后的遭遇,很是不情愿。
更何况这里有哥哥,哪怕他想起来得还不够多,血缘上的亲近不会骗他。
麦汀汀对自己的生活环境没有什么要求,只要足够安静。
弃星也好,白玉宫,小宅院,包括海拉庄园,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唯一不好的,就是在这里可能没法常常见到崽崽了。
说起来,他离开了这么些天,崽崽还好吗?
有没有想自己……
沈砚心看出了他关于会不会牵连到他人的疑虑,说道:“没关系,我不会伤害到自己,也不会伤害到你哥哥,你就放手去做吧。”
他在说这话时非常平静,没有丝毫裂纹。
少年看不出端倪,甚至没有细想“生日礼物”和“放手去做”指尖的关联,只静静地点了点头。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大人们决定的事情,他是没有插话余地的。
或许是因为感染的这些年他仍旧保持着十八岁的心智,所以即便距离成年已有十几年之久,他依旧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来听从他人的吩咐。
夜色如水,星光纱一样笼罩着湖面。
看似平静,明日又会有多少动荡?
两人不再说话,少年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漫天繁星。
星辰之中,哪一颗是他曾经的家园呢?
它们从遥远的光年之外冲自己眨眼,似乎想要唤起他的回忆。
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第69章
庄园一大早就下起了雨。
人鱼族本就是海里的生物, 对水再熟悉不过,来来往往的仆从没几个人会做什么额外的避雨措施。
沈砚心和麦汀汀在弃星上生活十几年,也习惯了各种恶劣的天气。
这就是为什么这会儿在湖边吃下午茶的只有麦原野一人打着伞。
即便上回有了那翻夺权篡位的宣言,没过几天克洛伊便恢复如常, 湖边的下午茶照旧, 像是那天阴沉从来没有发生过。
今日主题是黑暗武士, 但是小姑娘的喜爱的装扮毕竟和真正的武士有所不同,因此众人只是穿了不同样式的黑衣。
这时候聚在一块儿, 不太像甜蜜的下午茶,倒是像一场肃穆的葬礼, 尤其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作伴。
一般来说,他们的下午茶都是主要听克洛伊吩咐, 现在不仅麦汀汀和麦原野兄弟俩要陪同玩,连沈砚心都没有逃过。
只不过, 小姑娘对于黑发青年的态度和对其他人不太一样, 与其说是又招揽了一个玩伴, 更像是把他当做对手似的。
连沈砚心自己都问过, 不明白为何小姐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你太聪明了, 我不放心你。”
克洛伊曾经这么说。
她说这话时一如既往笑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和她的外表一样,不过十来岁的模样。
但语气却成熟得像个大人。
说到底, 把一个二十几岁的灵魂关在十岁的躯体, 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他们的茶会进行到一半, 突然有仆从神色匆匆赶过来。
他先是看了看在座的几人, 脸上显出犹豫之色。
一般来说, 有任何工作都是直接报给麦原野的,毕竟庄园里很多人都认为麦原野现在的地位早就是小姐的专属执事, 而小姐在很多时候都还是孩子脾气,所以大事儿先报给麦先生准没错。
然而今天他却福至心灵,突然觉得有些事情好像直接告诉小姐比较好。
克洛伊见他从进来开始一字没说,但满脸都是焦急,扬扬下巴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仆从仍是支支吾吾,麦原野见他神色不对,于是主动道:“小姐,要不然我先带这两个人类到旁边等您?您处理完事情我们再过来也不迟。”
克洛伊点点头,于是三个成年人类离开了小小的下午茶桌椅,在雨中走向湖畔。
沈砚心和麦原野大概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他俩一直眺望着远处朦胧的雾气,胸有成竹。
只有麦汀汀对此事一事无知,时不时还转过头去想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他看见一向把微笑的面具焊在脸上的克洛伊·西奥多,破天荒头一回显出吃惊与震怒。
“怎么可能?”雨水流淌在她冷白的脸颊上,“当日我不是已经叫你们把药水和原来的所有配方全都已经销毁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庄园里?
“小、小姐,我也不知道,销毁并不是我经手的,只不过医生判定的确是所有人的发情期都一同到来了,而且因为药物的作用,现在大家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我想,效果的话,您应该比我清楚。”
“哀悼日”当天,他们在酒里下了毒,药物潜伏在埃里希的身体里,直到一周后才突然发作,引诱发情期提前。
今天,竟然庄园里所有人的食物中都发现了这种药品!
人鱼族一直到成年后才会有发情期,克洛伊的身体还是小女孩,没有受到影响;至于刚才下午茶受邀的三位都是人类,同样不会有病症。
这也是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得知这一重大消息。
“我知道了。”
克洛伊说。她脸色阴沉,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表情。
“立刻通知戴先生回庄园。”
仆从的神色有些为难:“戴先生现在去看艾琳殿下了。”
大部分情况下不管克洛伊说什么,戴逸晖都会当做最高指示来办,也有场合除外——那就是戴逸晖去皇家疗养院探望妻子的时候。
其实连克洛伊都不太明白,这个继父到底对母亲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真的恩爱,还是因为为了更好的利用她手中的皇家继承权,才这样十几年如一日伏低做小。
不过就像俗语说,谎话说了一千遍便能够成真一样,或许连戴逸晖本人都也已经不清楚他对艾琳是一种怎样的心理了吧。
克洛伊的眼中酝酿着风暴:“我知道了。你现在去把庄园的大门关上,不允许任何人进出,收掉他们的通讯工具,这件事绝对不能泄密。戴先生那边,我会亲自来联系。”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向湖边。
她淋着雨,眼神有种说不清的凉薄。
“发生了一些事情,兔兔,阿野,还有沈先生,请你们先回房间去吧,今天的下午茶暂停,我们来日再续。”
麦原野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了?需不需要我……”
克洛伊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
最终她摇了摇头:“不了,种族有别,今天的事情你插不上手,你们先回去吧,尽量不要出来。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三个人类住的地方和克洛伊以及庄园里的其他仆役不太一样,隔了一些距离。不过想要回去的必须要经过住着最多人鱼族的那幢大宅。
麦原野撑起伞,推着沈砚心,麦汀汀跟着他们旁边。
他听见哥哥和沈先生的轻声低语。
他们在……互相道谢。
道谢?为什么要道谢?
他们难道做了什么让彼此很感激的事情吗?
少年想不通。
包括刚才克洛伊和仆从焦急的眼神,好像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他置身事外。
就在这时,麦汀汀却发现兄长两个人都在看向自己。
他们说,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朝着能去到的最远的地方飞吧。
麦汀汀有些发懵。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哥哥们的眼神他却是能看懂的。
在一切开始之前,北极星的星光下,沈砚心想要将他放出乌弩的部落时,也有过相似的话语和目光。
但少年很快就要知道发生什么了。
路过那幢人鱼居住的宅院时,铺天盖地的「红」倏然淹没了他们。
*
“……好,我知道了,老林也听见了,你放心吧。”
奥维中止与凯瑟琳的通讯,放下PADD,长叹一声:“柏斯那小子,什么时候有了做间碟的资质?竟然连海拉庄园的事情都了若指掌。”
“应该是有内应吧。”林不闻换上军装,“沙伦家担保的那个人类?”
“估计是。唉,这事儿可麻烦啊。不过倒是不出所料。害人终害己这件事我一直相信,但也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奥维摸摸胡子,“怎么样?你要现在就去向陛下报告吗?”
林不闻整装待发,听见他说这话时回头瞥了他一眼:“不然呢,难道让情况继续恶化下去吗?你也知道集体暴走有多么危险。”
奥维眯起眼,想起了一些被埋没的过往:“行吧,那你去吧,你这个人一向秉公执法,世人皆知。但我和海拉庄园一直不太对付,我就不去了,免得有心人做文章,说是我陷害他们,到时候我可就摘不出来了。”
“清者自清。”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清和浊之间的分界线到底在哪里呢?”
奥维的声音像叹息。
直到林不闻抵达皇宫,还一直在思索奥维最后那句话。
守卫说,陛下现在并不在宫内,而在小殿下之前和麦汀汀一起居住的小宅院里。
这段时间丧尸少年被扣留在海拉庄园,林不闻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陛下没有派自己去把对方接回来,不过陛下倒是花了很多时间亲自去陪小殿下。
不然,光以小殿下一个人的暴走能力,早就把整个皇宫搅得没有安宁日子了。
小院那边的守卫见是林上校,并没有阻拦,只是嘱咐了一句,陛下刚把小殿下哄睡不久。
若非今天有要事,往常林不闻听到这话就不会贸然前去打扰了,因为这可是陛下和殿下父子俩为数不多可以亲密相处的时光。
他一直希望陛下身边能有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或是伴侣来陪伴,那将对陛下的情绪有着很大的稳定作用。
他不确定麦汀汀会不会是那个伴侣,起码此刻约珥小殿下已经成为了陛下的心理支柱。
之前埃里希和凯瑟琳说不着急让儿子这么早就开始进行两栖能力显现的辅助训练,只是,现如今他们毕竟更多的时间要在陆地上生活,因此埃里希也在想办法增强约珥离开海水的维持能力,延长极光珍珠和他自身的能力给予尾鳞上水膜的存在时间。
林不闻进入房间时看见的就是埃里希撑着头侧卧在床榻上,一手轻轻拍着怀中幼崽的后背。小小的人鱼一如既往,抱着小尾巴蜷成一团。
这个姿势既是不安时的防备,有时候也是因为舒适。
比如今天小家伙就睡得很香,连口中的奶嘴掉了都没发现。
根据夏荣医师上一次的检查显示,陛下和小殿下之间并没有生出全新的血亲链接,不过因为有麦汀汀作为中转站,父子二人在极光珍珠赋予的共振之上又多了许多联结。
这样强有力的联结带来的好处,就是哪怕麦汀汀不在,王也可以安抚小殿下入睡了。
王的感官敏锐,早在林不闻还没进来之前就已经感受到的存在。
这时候抬起眼,甚至不需要任何手势,也让林不闻懂得是让自己等待片刻的意思。
林不闻耐心地站在那儿,见王慢慢起身,抱起小幼崽,打算放进旁边的水池里。
在这个过程中崽崽醒了片刻,模模糊糊用小奶音哼唧了一声。
崽崽慢慢吞吞睁开眼,见是熟悉的父亲,又放心地闭上,抬起肉乎乎的小胳膊搂上爸爸的脖子。
“……么……”
他软绵绵地嘤咛。
林不闻见到这一幕,心头感慨万千。
要知道,在小殿下被抓到弃星之前,王一周能去基地一次看看他就已经很不错了,更别提这样亲密如寻常人家父子的互动,那是从来不可能有的。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父子俩之间的关系,是绑架事件,还是……
还是,因为麦汀汀呢。
他想起那个柔弱的人类少年,不禁有些怀疑,对方在海拉庄园精神力暴※乱事件中是否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庄园里的仆从上上下下加起来有一百来人,光靠夏荣一个人肯定没有办法安抚所有人鱼,到时候陛下肯定会安排其他人手帮忙。
又有谁比得过精神力强大、且不会受发情期影响的麦汀汀呢?
若麦汀汀在安抚海拉庄园里立了功,又加上他与王和小殿下的特殊关系,以王向来奖罚分明的脾性,一定会给予他很多东西。
比如……林不闻难免想起,那个一直空缺的帝国首席疗愈师名头。
还真是个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啊。
他静静地等待,忽然,有什么像小猫爪一样轻轻地挠了挠他的心。
林不闻忍不住身体抖了一下,抬起眼,发现小殿下竟然又醒了。
碰触他精神意识的正是约珥本人。
崽崽好奇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我找陛下有事情要说。”林不闻并不敢把小幼崽当成一个真正的什么都不懂的婴儿,反倒毕恭毕敬,像对一个大人那样说话。
崽崽点点小脑袋,同意了他把自己的爸爸暂时借走。
王低头看向幼崽,轻笑了一下,把小人鱼放进水池里。
直到成年人们离开,约珥依旧趴在池边看向他们,那双和王很相像的眼眸亮晶晶的,里面盛着年幼的好奇和干净到让人不忍心触碰的天真。
他还太小了,没有见过什么是好人,也没有见过什么是坏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只有喜欢和不喜欢。
而大多数情况下,他喜欢所有人。
林不闻在这时终于理解为什么王一直以来把这个孩子当做一个秘密。
皇室中的斗争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但下面暗流汹涌。如果可以的话,谁都希望自己年幼的孩子不要被牵扯进去。
只可惜现在海面下的冰山也终于缓缓浮现。
埃里希拿起大溪云珊瑚王冠,束起长长的金发,在走廊上边走边问:“那杯酒的来源已经调查清楚了吗?”
“是的,已经查清楚了,那杯酒的确和海拉庄园有干系。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下毒就是艾琳殿下或者克洛伊小姐授意的。”
陛下的金眸暗了暗:“你今天来是要跟我说什么?”
“刚才接到通知,海拉庄园发生精神力暴※动事件,初步判定为恶性。需要立即增派人手,尤其是疗愈师前去安抚。”
“精神力暴※动?”埃里希皱起眉,“发生什么事了?”
“可能是药物作用。”
由于人鱼族的精神感应力普遍在M级,算是比较高的等级,人鱼的性格本身又是暴怒、容易冲动的,所以任何针对调控、尤其是诱发精神力波动的药物都受到帝国管控,绝不允许私下流通。
但是,在“哀悼日”之后,除了针对陛下本人的刺杀,竟然又在一个皇亲国戚的庄园里发生了这么多人的恶性事件。
幕后到底是谁在策划?
如果说按照他们先前的推测,艾琳或者克洛伊想要夺取王位,尚能理解前一件事的逻辑。
可是他们有什么必要对自己人下手呢?
“因为事发突然,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调查清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庄园此次的药物和您喝的那杯酒的成分是一致的。”
王眉心的沟壑更深:“通知守卫增派人手,现在立刻前往海拉庄园。”
“是,陛下。”林不闻试探着问,“那疗愈师方面呢?”
“夏荣在不在母星?”
“在的,我已经让人去联系夏医生了,他说会带同事和学生尽快赶到。只是,他们还没有经历过一次性安抚这么多人的大事件。”
夏荣之所以至今仍是次席疗愈师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本身的能力不够,而且也因为从上任开始,迄今没有一桩大事要案来证明自己。
他的老师,也就是前首席疗愈师,正是在一次大范围的精神力暴※动中证明了自己,才获此殊荣。
“海拉庄园……”埃里希沉吟道,“麦汀汀现在是不是也被困在那里?”
听到这个先前一直在想的名字,林不闻道:“是的,从您那天让我派人手去庄园监视,至今没有见他离开过。”
王点点头:“那就好。”
“您是觉得那个孩子可以……”
“之前你搜集的他和约珥在弃星上的视频资料,我看过了一些,他在尚没有完全挖掘自己能力的时候,就已经能一次性对付几十头疯羊了,后来也经过了与一些怪物的抗争。再加上应当是有人帮他提升了能力,他现在的疗愈力应当很强劲。”
林不闻有些担忧:“可他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又没有经受过系统的学习,我怕庄园里的暴走会超出他承受的上限。”
“你是觉得他会害怕吗?”
“唔,可以这么说。”
王的神色淡然:“我能感觉到他现在的情况非常稳定。”
“您是指……”
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猜你也已经知道了我和他之间……”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可以分享喜怒哀乐和彼此健康安全状况的伴侣链接。
王还是头一回在他面前直白的说起这件事儿,林不闻不知为何听得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说链接是存在于大脑和心灵上的,可是想要产生链接,就意味着总得有一些极为亲密的肢体交流。
而陛下和人类少年之间……
咳咳,这是陛下的私事儿。
“不过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的确太过年轻,也太过没有经验了。对付十个二十个人还行,或者对付几十个低等种族绰绰有余,面对我族还是有些棘手。你有什么想法吗?”
林不闻想了想:“或许……他需要一个稳定的能量源来支撑他使用疗愈力。”
埃里希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与他配合最密切的就是约珥了。”
“可是小殿下的精神状况同样不稳定,海拉庄园人数众多,很有可能会受到干扰,反而把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何止他自己危险,林不闻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如果约珥也暴走,那危险程度可能全庄园加起来都抵不过。
“的确如此,不过他和约珥之间的联结,一方面是确实是产生了血亲链接,另一方面小家伙能为人类提供这么多能量,也和极光珍珠有关。”
极光珍珠作为赫特帝国代代流传的稀世珍宝,如今仅有陛下和小殿下拥有完整的两颗。
这种珍珠对于人鱼族来说嗯,无异于一个源源不断、异常强大能量来源,能够支撑他们在许多场合下逢凶化吉。
可是正因为仅存的两颗极光珍珠,一个被小殿下当做奶嘴,另一个则被陛下佩戴在耳鳍上,如果想把极光珍珠给予麦麦汀汀作为后援,总不能让这两人亲自前去吧?
王也意识到了这样的不妥,改变了主意:“你去收集一些霞光珍珠来给他送去。”
霞光珍珠作为极光珍珠最好的替代品,虽然比极光珍珠的能力差了一大截,但起码数量要充足得多。
林不闻问:“那个小孩儿知道怎么用这些珍珠吗?”
霞光珍珠也是皇亲国戚和重要的大臣们才能佩戴的东西,且不说能有多少能量,起码是身份尊贵的象征,而麦汀汀至今没有任何切实的地位或者头衔。
“他不需要学,他的本能会告诉他如何汲取能量。”
H级和M级在使用能力上有质的差别,后者或许还要进行学习和锻炼,但前者天生就掌握了如何操控精神感应力。
这就是为什么当年麦汀汀对自己的能力还一无所知时,就已经能镇静变异羚羊群了。
“是。”
林不闻单膝点地,旋即离去。
埃里希望向外面越下越大的雨,想起那个斑斓的幻境中少年给予他的每一个拥抱,每一次安抚,都如同涓涓溪水流过他的焦躁。
就让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吧。
*
海拉庄园。
麦汀汀站在雨幕里,被不断冲刷过脸颊上的水流阻碍得有些睁不开眼。
麦原野问过他要不要打伞,少年拒绝了。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无拘无束,与自然进行最大程度的亲近,才更像真正的自己。
这座城堡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很多年的历史了,而人鱼族上岸才不过十几年的时光。
其实他有好奇过,古堡原先的主人是谁?现在又去了哪里?
可惜并没有人解答。
他的感官比以前要敏锐得多,即便隔着轰鸣如雷的大雨和厚厚、长满青苔的墙壁,依然能捕捉到上百条人鱼在里面的哀嚎、愤怒和咒骂。
他们很痛苦,麦汀汀想。
不久前,他进入埃里希的幻境,大概知道了人鱼族在发情期有多么煎熬。
他忍不住有些跑题地想,将来崽崽长大了以后,也会要经历这样的折磨吗?
一小时前,他看见一辆飞行车开进了庄园,从上面下来了夏容和其他几个疗愈师。
他们进入大宅后,那微弱的绿色顷刻间被淹没在了汹涌的红色中。
太多了,麦汀汀想,这么多愤怒的颜色,就算是他自己,就算是在弃星上经历过那么多,也从来没有遇到过。
毕竟丧尸们想法都很简单,愤怒和不开心也都是一根筋的事。
夏荣没有看到他,他也没有主动上前打招。
按照哥哥和沈砚心的意思,他就算帮助平定这场暴走,也暂时不应该让任何人鱼发现他的存在,以免碍事儿。
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城堡内的「红」丝毫没有熄灭的意思,大概是夏荣他们已经对局面无能为力了。
很快,他听见了人鱼绮丽的歌声。
这意味着人鱼们暴怒的发情期已经抵达下一个阶段——也是最凶险的阶段。
这一次他倒不心慌,有了上回埃里希的发情期将他诱入幻境的经验,他已经做好了心理防御。
少年抬起脸,让那些雨水顺着他的衣衫淌下。
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呢?
倏然,一个黑影出现在他的身边。
小丧尸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个人的接近。
来人掀起兜帽,将什么东西塞到他手中。
“上校……?”麦汀汀迟疑道,“这是……”
上校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王对你寄予厚望。”
“……他没有打算惩罚我吗?”
林不闻听到这句带着怯意的问话,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家伙那天从白玉宫出来之后就选择了逃跑,原来是怕自己被陛下问责。
……这小孩儿根本就不懂自己同陛下产生了伴侣链接意味着什么。
“等到你完成这件事后,陛下会亲自跟你解释的。”林不闻在他能说出什么话之前,反问了一句,“难道这么多天你都不想见小殿下吗?”
少年不说话了。
如果说他对自己畏罪潜逃或者离家出走,真的心有愧疚或者后悔,那就也只能是对崽崽了。
林不闻没有继续说下去,像他来时没有任何踪迹一样,再次消失在了雨幕中。
麦汀汀摊开掌心,是几颗圆润的珍珠,在黯淡雨夜里氤氲着莹莹光亮。
极光珍珠……?
不对,颜色不一样。
这些珍珠泛着蓝紫色的偏光,这样梦幻的色彩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埃里希王冠上珊瑚的颜色。
林上校说,陛下对自己寄予厚望。
希望自己能够平定这群人鱼族□□的情绪吗?
难道说埃里希也一直通过某种途径看着自己?
那这段时间他在海拉庄园的事情,对方是不是一举一动也知道得清楚明白呢?
不会连那些小姑娘强行要求他换上的衣服也都看得见吧……
想到他和埃里希曾经有过的那些亲密时刻,麦汀汀忍不住觉得耳朵有些发烫,哪怕在浑身被浇得湿透冰冷的大雨中。
少年晃晃脑袋,把奇怪的想法赶出去。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过于弱小,总是需要别人的庇护和照顾,现在无论是埃里希还是哥哥或者沈砚心,他们都对他很有信心,相信他可以帮助这些无助的人鱼们。
他一定要努力做到,这样才能“将功抵过”,说不定陛下一高兴就不惩罚他的僭越了,他也能回到皇宫继续和崽崽生活在一起。
就算不行,总能时常见见面吧。
这么想着,少年再一次张开五指,望着那些珍珠。
他还记得在对战蛇鳐时,崽崽的极光珍珠给予了很大的助力,那么这些同样看起来非常漂亮的珍珠是不是能发挥相似的效果呢?
麦汀汀闭上眼睛,感受到那些蓝紫色一点点汇入自己身体中的「蓝」。小腿上藤蔓顺着主人的意志开始生长,逐渐将孤零零的少年单薄的身体全部都包裹住。
亮蓝色的小花儿不畏风吹雨打,倔强地在豆大的雨点中绽放。
麦汀汀被遽然拖入虚幻的梦境之中。
*
这是小丧尸第四次进入他人的精神空间。
第一次还是在胡苏姆,那个将阿嬷和秦加的意识同时连接起来的灰色空间。
他还记得那里到处是一片灰扑扑的虚空,仅有脚下的水流,让人有些不知身在何。
后来当阿嬷的空间形成了战斗状态,四周便升起翠绿色的、由玻璃幕墙和爬山虎组成的迷宫。
第二次则是秦加单独的意识,他在茫茫冰原中寻找着「毒核」的火种。
第三次则是不久前人鱼王的精神空间。
云端之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色彩转轮指针,每指到不同的颜色,它就会进入不同年龄段的埃里希的回忆中,去解救那个一直以来被失去亲人的悲恸和家仇国恨淹没的小孩子。
这一次和前几次截然不同,因为他同时进入了一百多人混合的精神空间。
麦汀汀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或许和霞光珍珠有关,又或者人鱼族的精神力集体暴走本该如此。
然而这个空间诡谲至极。
他前三次进入的空间尽管各有各的怪异和特点,起码都是“正”着的——而这一次世界倾斜倒转。
少年睁开眼时,看见两边虚无一片,还以为自己又进入了类似于秦加那种灰色的、无边无际的世界。
随即,他听见上下传来的噪音,下意识看去,却吓得毛骨悚然——全是手——无数双手从他的头顶和脚下不顾一切地朝他伸来!
那场景如同炼狱。
麦汀汀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倒下的瞬间,他突然后悔了,这样不正好是掉进那些如同野兽一样的手臂中吗?
岂不是他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会被这些人撕碎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安全地落在了平地。
少年低下头一看,自己竟然被一个类似于泡泡的东西包裹住了,正是这层看起来透明而纤薄的膜,将他护在里面,不受到周遭伤害。
泡泡……
麦汀汀精神一震,难道是崽崽……?
不过他很快发现了,这和崽崽平常会吐出的那种泡泡不同,最基本的就是颜色差异。
崽崽的泡泡颜色是基于极光珍珠,只不过因为透明度更高,几乎没有什么色彩的显示。
而此刻将他困在里面,或者说保护在里面的这层泡泡,则是淡淡的蓝紫色。
他想起什么,摊开手掌,发现手心里空无一物。
那些霞光珍珠在他进入精神空间时已经化作保护膜了。
确信自己不会受到伤害之后,小丧尸颤颤巍巍站起来,咬着嘴唇小心地看向下面。
第一眼看到是恐惧,可这一次仔细观察每一条胳膊和手掌之后,则是心痛了。
伤痕。
遍体鳞伤,触目惊心的伤痕,每一个比起那时候被乌弩折磨的沈砚心,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的看起来是鞭刑,有的看起来是电击,也有直接烫出来的痕迹。
那些烫伤的印记形状尽管乍一看五花八门,可个个边缘非常规整,绝不是普通的火苗就可以烧灼出来,最有可能的是用什么烙铁之类的东西施以极刑。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伤痕是在弃星多年生活的他分辨不出来的高科技的玩意儿。
联想到他进入的是谁的精神空间,麦汀汀这才明白,原来这里是人鱼族最痛苦的回忆——二十几年前被第三帝国抓入牢狱,做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的那些惨痛回忆。
海拉庄园的人基本都是看着艾琳·西奥多从小长大的仆从,也就是说他们世代服侍皇家。
任何一场战争,擒贼先擒王,因此被抓去做残忍的人体实验,皇室宗亲和家眷必定首当其冲。
困在城堡里的人鱼族们要么是当年亲身经历过,要么是一遍遍告诫过自己的子孙后代,因此他们在陷入集体精神力暴走时,也共同被拖入同一段混沌的噩梦中。
人鱼族最多的鳞片是集中在尾部的,但是以前在海底的时候,上半身也会分布不同大小和数量的鳞片。
第三帝国这群臭名昭著的星际海盗,为了将他们转换成人类的身体无所不用其极,用了各种办法去除上半身的鳞。这些火烧、包括直接拔除的痕迹,就是最开始的试验项目之一。
尽管少年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类,从来没有长过鳞,但他能猜出来,一片片拔除鳞片,对于人鱼来说该是怎样山崩地裂的痛苦。
他忍不住回想起那日在埃里希的精神空间中见到的第二个在牢狱里的小小男孩,那头璀璨得曾经让他为之惊艳的金发沾满了血污。
那些血从何而来?
是他自己的吗?还是他的父母的,或者是他的族人的?
麦汀汀分辨不出。但是他知道,无论流血与否,每一道伤都加倍烙在埃里希的身上。
因为他是皇室最后的血脉,是族群唯一的希望。
那样小的孩子究竟肩上扛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与整个国家的期望?
有几双手几乎碰到了泡泡的边缘,麦汀汀吓得一个机灵。
现在不是去思考陛下过往伤痛的时候,更重要的,是如何能将这群人从梦魇中解救出来。
小丧尸在北极星上安抚其他动物和丧尸时,一直凭借着本能,或者说是他身体中的「蓝」对主人的一种自保意识。
他没有经受过任何专业的培训,并不是很清楚想科学地安抚他人暴怒的情绪应该怎么做,尤其是不熟悉的人鱼们。
天上地下陡然异动。
那些原本垂直于他头顶与脚下的两边牢笼里伸出来的手臂,竟然开始缓缓地顺时针转动。
麦汀汀本人并没有更改位置,但因为周遭世界在转换,让他也忍不住跟着头晕目眩起来。
当原本在正上方的那些枯瘦干瘪的手臂转动到他的正前方时,麦汀汀突然眼尖地发现,在一双双伤痕累累的手臂中,竟然有一双格外稚嫩、如同婴孩的小手,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竟然一点儿伤都没有。
这双手看起来也不过一岁大,可能更小,让少年想起了那条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人鱼幼崽。
以麦小么的年龄来看,顶多一年前出生,是不可能遭受过二十几年前的牢狱之苦的。
只是少年的眼泪还是没忍住,唰的一下掉了下来。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将那双小手抓在掌心,抚平他因为恐惧而产生的战栗。
他倾身向前,这时候才发现这双小手外面还有一双成年人的手臂在护着他。
它看起来比其他人要纤细不少,没有伤痕的皮肤也很细腻,曾经应当也是养尊处优的。
然而现在,它是一双保护着孩子的、母亲的手。
随着麦汀汀向泡泡外面伸出手,泡泡边缘的那些蓝紫色化为细小的光点,如同萤火一样朝着母子俩飞去。
麦汀汀现在的能量早就比在北极星时要强得多得多,原本只能缠绕在小腿上的藤蔓现在已经能听随他的调动,一路缠绕到手臂,向着指尖延伸。
于是,在他的双手同时握住母亲和婴儿的小手时,藤蔓上的花儿们也纷纷张开花瓣向前探去,如同悲悯的神明将受苦的信徒拥入怀中。
第70章
对于麦汀汀来说, 一直以来他能看到其他人和动物的情绪色彩总共分为三种:代表着躁动不安的「红」,代表着轻松愉快的「绿」,以及大部分普普通通的「灰」。
当然,还有一些特殊情况, 比如沈砚心这种摒弃了所有感情的茫茫纯白色。
至于他身体里的「蓝」则是独一无二的, 仅供本人使用, 就算是其他疗愈师他也没有见过相似的「蓝」。
不过,不管怎么样, 这些颜色都是虚幻的,就算有时从他的手指中生长纠缠的蓝色玻璃丝线也非实体。
然而今天情况却略有不同。
在他握住那对母子的双手时, 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块轻薄的、纱一样的蓝色绸缎。
那受刑的母子俩胳膊上本是赤※裸的,这块纱如同一件上好的衣袖, 无比轻柔地包住了他们的胳膊。
麦汀汀尽管有些惊讶,还是尽力调动身体里的「蓝」, 为他们输送去更多的安抚力量。
他的能力仅针对心灵, 所以在现实世界中受到的物理化学伤害他是没有办法治愈的。
只不过进入精神空间后, 每一个人受的伤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创伤, 因此他的治愈力仿佛也有了具象, 可以为他们抚平伤口。
他猜测, 那些轻纱就是此次精神空间中治愈力的实体媒介。
不出所料,几分钟后, 那层纱离开了母子俩的手。
婴儿的胳膊本来就没受伤, 而母亲的则焕然一新, 先前丑陋可怖的伤痕全都不见了。
一大一小的两双手臂也从原本厉鬼一样紧抓着他不放, 变得温柔起来。
像是教徒想要沾一点荣光, 格外虔诚地触碰着他的双手。
很多情绪是通过肢体接触来传达的,麦汀汀即使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看不见他们究竟遭受了怎样具体的苦痛,可光是这样一丝丝触碰,就已足够将母子俩深切的绝望和苦楚传递到他的心中。
疗愈师其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职业,因为他们能够深入每个人的心中,去经历他们的过往,去切身体验他们所经受的折磨。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疗愈师在年纪还不大时,便已经是一身病痛——那些病症的来源是心病。
蓝紫色的光点在母子俩身边盘旋了一阵,逐渐收了回去。麦汀汀也试着抽回手。
那四只洁白无瑕的胳膊在周遭触目惊心的伤痕中,显得格外惹眼。
这给了麦汀汀信心:说不定他真的能够帮助他们走出梦魇。
少年如法炮制,带着那些蓝色的轻纱,一一覆盖到其他人的手臂上,为他们疗伤。
只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中仍有一些疑虑。
海拉庄园的确大,上上下下一百来号人,他不可能每个人都见过、都记住。
但是,人鱼族的幼崽珍贵稀少,每一个都如同至宝。
若海拉庄园里真有年仅一岁的小幼崽,初来乍到的他不知道情有可原,但生活在这里数年的麦原野一定会知道。
然而哥哥曾提及,由于艾琳和克洛伊母女俩各有各的特殊病症,她们两个人都不可能再育有子嗣。
仆从大多没有生育能力,庄园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新生的幼崽了。
既然此刻他身处的精神空间是整个海拉庄园所有人的集体梦境,那么这母子俩应该也是庄园里的人才对。
他在这里清晰地看见了一双年幼的小手,可海拉庄园里却无一人见过。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两个。
要么,是有人在庄园里偷偷诞下幼崽,却没有禀报任何人。
这很难做到,庄园再怎么是古堡,也装配了赫特帝国先进的高科技监视。
麦原野提过,除了小姐的玩具更衣室,庄园上上下下所有地方都装有监控,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麦汀汀觉得这个解释有些说不通。
另一种,就是此次的梦境混入了庄园以外的人的记忆,或是他们继承了他人的记忆。
虽然听起来有些混乱,但其实不是完全没可能。
毕竟人在面对自己痛苦到极点的回忆时,为了自我保护,会扭转、模糊和歪曲事实,尤其当人和人之间有强烈共情时,总会不自觉把他人的经历当成自己的。
换句话来说,假如这母子俩并不是海拉庄园的人,但曾经有谁听说、或者看见过他们两个的遭遇,并且一直铭记在心,也是有可能在精神力暴走时梦见他们,继而让麦汀汀看见。
这种情况虽然不是没有,但人鱼族天性自私凉薄,不会将他人的苦难置于自己之上,可能出现的几率的确非常小。
如果真如他这种猜测,那就只能因为这对母子的身份特殊——很有可能是相当尊贵的那种特殊。
海拉庄园原本是艾琳·西奥多的府邸,艾琳是先王唯一的妹妹,那么作为艾琳的仆从,还能见到有什么比皇女更尊贵之人呢?
麦汀汀当然也思考过会不会是克洛伊,但是克洛伊在被改造时已经满十岁了,与那个幼小的婴儿年龄不符。
克洛伊是艾琳和前夫的独女,而人体实验之后,艾琳身体遭重创,与戴逸晖再婚之后也没有怀孕的能力。
因此,怎么算,这个小孩儿也不太可能是艾琳的孩子,更加不可能是克洛伊的。
如果不是艾琳的子嗣,那么能叫皇女的仆从认为尊贵的,仅有真正的皇室正支血脉。
先王先后入狱时,埃里希也有五六岁了,同样不可能是他。
倒是麦小么完全符合年龄和特征——问题是,崽崽只有一岁,难不成和克洛伊一样是十几年前做了冷冻手术、身体保留至今?
麦汀汀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儿,克洛伊虽然身体停留在十岁,但思维能力完全是二十几岁真实的年龄。
如果麦小么和他遭遇相似,那么现在应当也是十几岁的大孩子了,怎么可能连话都不会说。
他和崽崽相伴了几个月,对彼此再熟悉不过,那就是一个才刚刚诞生不久、对世界充满好奇和信任的崭新生命。
少年一边治愈他人,一边在脑海中梳理。
无论是和聪慧的哥哥还是机敏的沈砚心相比,麦汀汀从来都不是可以做人群中的大脑的那一个。
十几年前在第二帝国,他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少爷、小宝贝,父母对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健康快乐成长。
这十几年里他在弃星被人嫌弃,无人问津,每天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能吃点棘棘果就够开心了。
现在却让他独自挖掘皇室秘辛,实在……实在是太为难小丧尸了嘛!
若不是刚才那双手让他想起崽崽,他才不想去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呢。
但也正是因为那双小小、软软的手,让他不停地回忆起和崽崽相处过的那些时光,让麦汀汀更想知晓迷雾之后的真相。
少年睁大眼睛。
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一个非常惊人的猜测。
*
夏荣在一群学生的搀扶下走出房间。
他们各个面色惨白,仿佛被吸干了精力,好像房间里的不是他们的同胞,而是洪水猛兽、蛇虫毒蚁。
夏荣原本也是个四五十岁正值壮年的中年人,此刻竟像老了几十岁,差点还以为是他的老师、帝国前首席疗愈师回来了。
然而他毕竟没有老师那样的能力,满脸疲惫和愧疚:“抱歉,小姐,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想这次得向外求援了……”
克洛伊脸色铁青,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的身体尚年幼,没有受到发情期的影响,然而大范围波动的精神力还是会让她同样很不舒服。
她的精神感应力等级一般,无法像这些疗愈师一样为自己建筑心理防线。
但夏荣也表示得很清楚,他们只能做到这里了,若是再继续下去,很有可能连他们的防线也会随之崩溃。
疗愈师就像一块海绵,平时吸收了许多黑暗阴沉的水分。
他们一旦崩溃,不仅仅是多了几个暴走的人鱼那么简单,更可怕的是,万一防线溃败后那些已经被吸收贮存的水分重新涌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哪怕克洛伊非常不满于他们的就此放弃,也没有办法勉强什么。
夏荣同样满面愁容,这是王亲自交代他全力以赴完成的任务,自己完不成、被陛下冷眼还算小事,万一这群人真的圈不住,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这时候,有一个小徒弟跌跌撞撞爬出来,脸上欣喜若狂和惊愕交织:“师、师傅!有用了,有效果了!”
克洛伊和夏荣同时站起来,后者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我在二十分钟前就已经放弃了对他们的治疗了,怎么可能突然起效?”
小徒弟也一脸不知所措:“我、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有些人已经平静下来,睡着了。”
“你确定他们不是昏迷?”
“不、不是,我已经用仪器检测过了,确定他们的信息素水平已经回到了正常的范围内。”
夏荣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中断了治疗之后,竟然还能有这样起死回生的效果。
余光中瞥见小小的女孩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男人忽然想起来海拉庄园的一些风言风语。
他知道自己随意询问一定会触怒这位大小姐,但眼下状况紧急,管不了那么多了:“小姐,我听说那个人类——麦汀汀是不是在这里?”
克洛伊听见这个名字愣怔片刻,反而放松了拳头,甚至笑了起来:“没错,夏叔叔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嘛。”
夏、夏叔叔……
夏荣忍不住擦了擦汗。
陛下的这位亲表妹,还真是和陛下如出一辙,随便说句话都能让他冷汗直冒。
旁边有其他疗愈师同僚也听说过麦汀汀的事迹,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听说那个人类很厉害啊,要是他也在这里——不不不,刚才起效果就是他已经参与进治疗中了吧!有救了,终于有救了!”
夏荣见克洛伊面色阴晴不定,赶紧用眼色警告他们闭嘴。
克洛伊什么也没说,小脸绷得紧紧的。
正在这时,阴影里有谁走了出来,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小姐,请让我也帮助他们吧。”
戴逸晖柔声道。
夏荣还没说话,有疗愈师着急道:“你、你怎么帮他们?连我们这群专业的人都做不到,你进去不是送死吗?”
戴逸晖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笑微微的样子,没有正面回答。
倒是克洛伊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可别小看父亲哦。上一次最新的精神力评级结果,他可是H-2。”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H-2是什么程度的等级?
要知道,连现在身为准首席疗愈师的夏荣也不过是H-1。
整个帝国放眼望去,已知的H-2大概只有陛下一人。
眼前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强壮、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男人,竟然有那么高的精神力等级!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说过?
为什么这样的人才没有被陛下重用?
到底是陛下不爱才,还是这个「才」,一直以来刻意将自己埋没?
克洛伊的小手拍了拍男人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语气不像对继父,倒是像对一个普通的仆从:“去吧。要好好帮助兔兔哦。”
“是,小姐。”
戴逸晖礼貌地对疗愈师们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青年明明哪哪儿都礼数周全,且一直温和无害,可不知为何,有种寒气顿时从夏荣的脚底直窜心头。
或许是这么多年疗愈师的经验,或许是身为H级的直觉告诉他,无论是戴逸晖还是克洛伊,绝不会仅仅是去帮助麦汀汀那么简单。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想到那个柔软、不设防、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怯弱的少年,一种可能性陡然袭上他的脑海。
夏容惊恐地瞪大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