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优势决定了龙类的力量、迅速、反应力和感官,都优秀于人类的几十倍,可现在一屋子巨龙看着人类幼崽砸东西,却都呆愣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季辞,他们家最乖巧的季小辞,竟然正在客厅里大发脾气,把客人送的东西通通摔下去,而且还能留心不伤及无辜:茶几上原本的花瓶和摆件都好好的,遭殃的只有外来客,非常精准。
——明显是针对许游。
季越彭最先回过神,一把抱起小孩,可惜来不及抢救,精心准备的礼物山已经坍塌成了废墟。
摔东西也是个力气活,季辞气喘吁吁,不忘挑衅地看向正傻眼的许游。
许游:“……”
他现在非常、十分、特别心痛。不是心疼礼物和钱,而是再一次被季小辞真的讨厌自己这个事实无情打击。
伯恩不是信誓旦旦这些都是全网搜罗排行出的三到五岁小男孩最喜欢的东西吗?他买下了清单列出的全部,为什么非但没增加好感度,还急剧下降?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尴尬的寂静最终由季淳打破,经历了风风雨雨的元老自然不会在这种小场面上失态,他依旧云淡风轻,令人猜不透所想。他没有看向家人,礼貌地邀请许游换个地方谈谈。
礼物中有不少是脆弱的玻璃或者瓷器,还有五颜六色的液体、食物,叫来了仆从收拾一地狼藉,随后姐弟四人也离开客厅。
季淳不在,就是同辈人之间的场合了。
哥哥姐姐实在难以置信,他们为了养这个孩子学习了不少人类的教育知识,自认教育得还是不错的。从小到大崽崽都很听话,对陌生人也礼貌,可今天怎么突然变成这样?难道熊孩子基因随机觉醒了?
对于孩子来说,家长失望的目光,比愤怒的打骂还伤人。季辞看见他们的眼神,更觉得委屈。
他只是想让许游离自己远远的,最好再也别踏进季家半步,又何错之有呢。
可他若是说——或者已经说过了,他不喜欢这个叔叔,大人们只会当小孩子不懂事,教育他要懂礼貌,然后对许游一笑带过。
他总不能和盘托出,这人是上辈子杀了我的凶手、我怕我再被他弄死一次,求求你们赶紧把他轰出门一定要保护好我。
不会有人信的。
他得时刻记住,无论在谁眼里,现在的季辞都是单纯无知的三岁,不是久经沙场的十九岁。
*
就在季辞心里直打鼓的同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季霖泽拧起眉,表情不善。
从来没挨过骂的季辞并不清楚,千锤百炼的季悦栀和季越彭相当了解大哥的这副模样的:通常意味着有小孩要挨揍了。
季悦栀有点儿紧张,大哥向来严格,在孩子的教育上堪称铁面无私,自己和越彭幼龙阶段的那一两百年被他惩罚的次数根本数不过来;以前小家伙没被教训过是因为本身很乖,现在情形陡转,不会真的要打崽崽吧?
季霖泽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季辞。”
全宇宙铁律:当家长喊你全名的时候,大、事、不、妙。
长兄虽然严厉,但从不曾对自己如此冷面。小家伙慢慢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惹了祸,眼眶里浮现出无措的水汽。
季越彭手心直冒汗,又不敢说什么,他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大哥;偏偏最降得住大哥的小舅还不在——
几方僵持不下,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推开了门。
是加西亚。
万能的、龙灵保佑的加西亚,总能在各种危急时刻从天而降,普度众生。
忐忑的姐弟俩几乎是用看英雄的眼神望向管家,后者没看他们,走进来,第一时间把小孩子护在身后。
“大少爷,请您别动怒。”他蹙着眉,咬字很慢,每个音都在斟酌,但并无迟疑,“小少爷也许……有他自己的原因。”
尽管同是a级,可加西亚只是仆从,而季霖泽是季家尊贵的现任家主。无论按照哪条法令,他都是不能顶撞主人的。
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冒着受到刑罚的危险。为那个最能让他感受到温柔的小孩子。
*
季霖泽的表情看上去风雨欲来,甚至隐隐有现出龙瞳的趋势,那意味着警告、挑衅或是宣战。弟弟妹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两位a级打起来——哪怕平日里谁都不曾提过,也是有目共睹的:几百年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季霖泽和加西亚一直不太对盘。
同样的血统,差不多的年纪,同样堪称顶尖的能力,同样和季家没有血脉关系却成为了被承认的一份子,以及……同样站在季淳身边,与其共事。
更准确地讲,是都在为季淳做事。
他们矛盾的轴心,就是那位。
绵长百年,异常尖锐,且无法消解。
要知道,a级打起来可不是摔几把椅子砸几张桌子那么简单的事儿,轻则土崩瓦解,重则毁天灭地。
这城堡住得舒舒服服的,季悦栀和季越彭都不想搬家。更何况,他俩徒有s级的虚名,根本没实战经验,真的能在两位身经百战的a级战士打起来时保护好柔弱的幼崽吗?
好在,龙类世界大战并未爆发,季霖泽只是深深地看了加西亚一眼,什么也没说,离开房间。
剩下几人同时舒了口气。
龙类战争不会发生,人类幼崽也不会被罚。警报解除,双喜临门。
恐惧消散的那一刻才是最疲惫的,季辞膝盖一软,竟然倒了下去。还好有谁温暖安全的怀抱接住了他。
小孩子紧紧闭着眼睛,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姐姐、小哥、加西亚,他们都在安慰他。只是那些对他都是无效的,没有人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没人可以代替他去承受一切。
重生到现在,一直被爱环绕的季辞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孤独。那是全世界谁都听不懂自我、空余回声的寂寥。
*
另一边。
许游跟着季淳走进一扇沉重的木门,打量着书房。这是个非常相当气派的房间,打通了上下,足足有三个其他楼层那么高。四周高低错落摆了满满的书籍,从古至今,通晓各国,不知道有多少珍稀藏本,需要仰头才能看清全貌。
几把梯子密切地吻合着滑轨,方便主人取阅心仪的任何一本。还有一些打扫工具,保持如此多书本的清洁应该是个不小的工作量。
看得出书房主人对阅读的喜爱之深。也是,活了那么多年,朝代更迭,世事轮替,一切有时间界限的事情仿佛都与他无关,枯燥的岁月里不看书又能做什么呢。
书房没有桌子,只有两个看起来非常舒适的单人沙发,旁边是一大一小两张配套的雕花茶几。小的那个燃着一盏烛台,闻起来是灰琥珀的香。大的那个垒着几本没看完的书,还有茶具。
同时,他还留意到季淳背后壁炉上的某种摆件。
形状、质地、色泽……像是龙骨。
随后许游否定了这种荒谬的想法——谁会把自己同类的骨架作为装饰呢?
“小许,坐。”
这是转移地点后,季淳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被打断参阅的许游之前就已经观察到,这位元老级别的纯血叫每个人都爱用“小”这个昵称,比如小辞,小栀,现在又是小许。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本,毕竟没有谁的年月能悠久过他。
兴许在入定成佛的季淳看来,众生都是被怜爱的子辈。
季淳望着他,那双焦糖色的眼睛盛着温润的光。
无害。许游想。这个人给别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无害。但是他还没有傻到真的这么认为,毕竟当那双眼睛从人类的焦糖色变成铂金色的龙瞳时,就意味着大地要迎来毁灭性的灾难。
龙灵保佑,谁都不希望它发生。
季淳给他倒了杯茶,许游起身,双手接过,并且道谢。
“不用这么拘束。”季淳微笑,“就当做随便聊聊,嗯?”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许游并未觉得自己紧张;然而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肢体的确僵硬。
血统遏制的压迫感,竟然是根植在潜意识里的。
季淳笑意不变,讲出的话可一点儿不家常:“我知道你想认识我,并不是因为画。”
这已经是相当开门见山的谈判了。许游没吱声,等着他的下一句,暗自忖度如何应对。
“这几年,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想要来对崽崽一探究竟的‘客人’。”季淳问,“小许,你有子代吗?”
“没有。”他说,“我家代代独生。”
“伴侣呢?”
“单身。”事业型的龙不应耽于儿女情长。
也正因此,他在观测季辞的那段时间,才产生了奇妙的、有一个年幼的小弟弟、甚至是孩子的体验。
“以前三百年我都觉得飞速,可养了崽崽以后,三年都觉得漫长。”季淳撑着头,目光落在轻轻搅动的茶匙上,模样有些倦怠,神情却是怀念的,“看着他从那么一点点儿,软软的,只有手掌那么大。到现在会叫小舅——好像和以前带大悦栀、越彭完全不同的感觉。”
的确,巨龙破壳后就开始了独立的第一步,一周内便会学会飞行,一个月要主动捕猎,一年后就该脱离母巢。
而一岁的人类,才勉勉强强能够走路和说话,依然需要无微不至的呵护。
许游摸不清这位跟自己回忆起育儿史是何用意,只能静静地听。
季淳眼神清明了些,直言不讳:“许先生。”这次他更改了称呼,“我对你,也有所求。”
讶异已经不足以形容许游的心情,受宠若惊会是更合适的那个。
“什么?”
“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在烛台摇晃的光影中,在高耸的书籍塔下,在鲸涎清灵的香气里,季淳的声音温柔缓慢,交托一件承诺,许游默默聆听完全部,直至微微睁大眼睛。
——我答应您。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