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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 81 章

    皇上听他这般说, 反而大喜过望,他目光逼视着谢钰:“细想起来,朕也有几个月未见你妻沈氏了,你一直说她身?体抱恙, 但事关?紧急, 不如请她进宫, 朕一问便可分明?。”

    他既然敢以沈椿之事责问谢钰, 自然是拿定谢钰交不出人来。

    谢钰神色淡然, 又施一礼:“陛下恕罪,三个月前,内子?突发恶疾, 久治不愈,那时长安气候苦寒, 不适宜养病,臣已经遣人把她送往建康谢宅修养。”

    皇上没想到他敢明?目张胆地拒绝交人,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谢无忌走了之后,朝里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制衡谢钰的人,所以他先?关?押谢国公, 又问责沈椿,无非是要拿捏两个人质在手,好牵制谢钰。

    不管怎么说, 沈椿自愿跟谢无忌走的事儿已经是证据确凿,河道东不少?人见过她曾出现?在谢无忌身?旁, 叛国之罪她是跑不了的!

    他沉了沉脸,一拍手, 命人传认证物证上来,正要定了沈椿的叛国之罪, 下令全?国搜捕将她缉拿归案。

    谢钰忽抢先?开口:“臣身?为朝臣,既未及时查清谢无忌生母出身?,致使他在朝中盘桓多年?,又未察觉他心有反意?,更不曾将他带回,令他逃往突厥,终酿成大患,这一切,皆是臣之过失。”

    他声调虽不高,但字字句句,皆是掷地有声。

    谢国公和?那个姬妾苟且有了谢无忌的时候,谢钰还未出生,至于谢无忌为何能身?居高位,皆是皇上一手提拔,而且不许谢钰插手分毫,可以说谢无忌能窃取朝里那么多机密,全?是皇上有心扶持的缘故。

    ——这一切皇上心知?肚明?,见谢钰突然把谢无忌叛逃一案的罪责归到自己身?上,他心下不免疑惑。

    皇上面色不定,忽见他身?影挺拔如竹,一撩衣袍,坦坦荡荡地跪下,又摘下官帽放至一旁:“臣甘愿领罚,还请陛下降罪。”

    皇上一愣,旋即心生狂喜。

    ——他反应过来,谢钰在为沈椿顶罪!

    沈椿和?谢无忌缠扯不清的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如果谢钰不开这个口,皇上一定会按照叛国罪一并缉拿沈椿,所以他自己扛下了所有罪责。

    有谢钰顶罪,皇上早把沈椿抛诸脑后了,喜得嘴唇直颤:“这”

    既然谢钰肯主动把刀柄递到他手里,他焉有不接的道理?

    毕竟叛国投敌的又不是谢钰,说他失察,皇上自己都心虚,他这罪名实在是不好判呐!判重?了,恐朝里朝外不服,觉得谢钰冤屈,判轻了,枉费他这一番筹谋。

    皇上作出一副为难模样:“你虽有失察之过,但毕竟为国操持多年?,让朕怎忍心罚你?”

    他说完,又怕谢钰当了真,便摆了摆手:“罢了,你这几日先?回去静思己过吧,容朕想想。”

    谢钰叉手一礼,旋身?告辞。

    长乐一直在宫门候着,也是最早听说谢钰受过的消息,他见到谢钰出来,头上官帽却不见了踪影。

    他心里一跳,慌忙迎上去:“小公爷,您真的”

    谢钰微微皱眉:“回去再?说。”

    等马车快行至谢府,长乐终于按捺不住,再?次问道:“小公爷,您真的向皇上请罪了吗?!”

    谢钰神色颇是平静,还有心思手捧书卷翻阅,听到长乐发问,他才抬起头,唔了声:“的确是我的疏漏,才将谢无忌放回突厥。”

    长乐心瞬间一沉,语调愤愤:“好色糊涂,和?突厥王女生下谢无忌的是国公爷,识人不清,重?用谢无忌,让他得以和?突厥勾连的是陛下,就算往后数一百个,这罪怎么都轮不到您头上!”

    他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一慌:“小公爷,难道您真是为夫人顶罪”

    谢钰静静看向他,他慌里慌张地住了嘴。

    谢钰这才收回视线,合上书页:“此事若落到我身?上,至多不过停职贬官,可若是落在她身?上,只怕她此生再?难安宁。”

    他这话说的倒不假,世?人都知?他无罪,他来认罪,皇上定不敢重?惩,但这罪名落到沈椿头上,那可是实打实地胁从叛国罪人,更不必说她当日被谢无忌蒙骗利用接近吴阿双,致使□□险些有失,这一条条追责下来,等于她一条性命都攥在了皇上手里。

    长乐心知?他说的在理,仍忍不住道:“咱们可以想想旁的法子?,您未必要亲自顶罪吧,如此一来,岂非亲手把把柄递到了皇上手里。”

    “从我说谎的那刻起,就已经落下把柄了,所谓大道直行,我不过凡人,并非神仙,既然做了有违大道之事,总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谢钰神色坦然,淡泊犹如山间明?月:“皇上不管是扣押父亲,还是降罪于她,其意?不过在我,既如此,那便让我来了结此事。”

    他似乎出神,顿了顿才道:“何况,这也并非全然坏事。”

    长乐还欲再?言,马车已经行至谢府,长公主显然也已经得到风声,瞧见谢钰便一脸怒色,她遣退了堂屋的下人,又关?上门,这才劈头骂道:“你可是疯了!”

    谢钰一叹,再?次掀衣叩拜:“是儿子无能,让母亲为我担忧了。”

    长乐神色冷厉:“我问你,沈氏当真和?谢无忌搅合在一起了?你是为了给她脱罪才主动背了这口黑锅?!”她说着说着,忍不住骂道:“竟是我看走眼了,她怎么是这样没心肝的东西!”

    谢钰微微皱眉:“母亲。”

    他轻描淡写?地道:“是谢无忌使了手段带走她的,并不干她的事,说来说去还是我的过失,不慎牵连到她了。”

    如果不是谢无忌蓄意?隐瞒了自己要投效突厥一事,她根本不会选择他,这点谢钰还是敢担保的。

    而且如果不是被谢无忌利用,她怎么会搅合进□□一案?

    闻言,长公主半信半疑:“那她现?在在何处?”

    说谎这事儿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会容易许多,谢钰顿了顿:“谢无忌捉住了吴匠人之女,欲以她交换沈椿,我同意?了,又在山间设伏,她不慎失踪,如今去向不明?,我让人留在边关?继续寻她。”

    长公主张了张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她才叹一声:“你才是真正没心肝的。”

    谢钰眉间浮上一缕涩意?,萧瑟犹如秋日里飘零的落叶。

    长公主很快振作起来:“罢了,既然事情已出,多说无益,你既主动授人以柄,皇上不会放过你的,你拿出个章程来,好生应对吧。”

    说起正事儿,谢钰很快从容起来:“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关?于如何给谢钰定罪一事,朝上很快展开了激烈讨论,大多数人都觉得谢钰实在冤枉,分明?是皇上识人不明?,大肆任用叛徒,最后却是谢钰来顶了这口黑锅!

    只是圣上之过,却不好明?说,大家?只能上书让陛下罚谢钰几个月薪俸意?思意?思便罢了,没想到皇上执意?要贬官,多方角逐了半个多月,最终将他贬为了六品蓟州同知?,令他即日起赶赴边关?,不得延误。

    蓟州靠近边关?,与河道东紧挨着,处处险要,更加上这里气候苦寒,可不是什么丰饶之地,他本是三品中枢官员,这一下竟是连贬了六七级,罚的不可谓不重?——曾经权倾朝野的重?臣,竟在一夕之间失了势。

    圣旨一下,众人难免替谢钰抱了一番不平。

    谢钰却无暇顾忌众人心思,临行之前,他孤身?去了趟皇子?府。

    二皇子?是嫡长所出,皇后又出身?世?家?,他本来是毫无疑问的一国储君,皇上已经下旨先?封他为亲王,亲王府都修建好了,谁想到造化弄人,在一次地震中,二皇子?双腿尽废,甚至不能传承子?嗣,原本门庭若市的皇子?府霎时冷落下来,皇上也不提封他为亲王这一茬了。

    有一个老仆在前带路,谢钰沿着走廊穿行而过,只觉得门庭冷落,就连下人也颇多惫懒,地上随处可见杂物落叶。皇后过世?之后,他遭这般冷待,皇上竟也不管不问,一副由他自生自灭的架势。

    二皇子?身?畔也仅有几个忠心老仆服侍,他斜靠在床上,见着谢钰来,上下打量他几眼,居然微微笑道:“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他和?谢钰少?年?相识,两人意?气相投,脾性也相似。

    此时此刻,谢钰也冲他微微一笑:“我以为殿下会如旁人一般,张口先?宽慰我一番。”

    二皇子?摇头失笑:“你的本事,留在长安和?人勾心斗角本就是浪费,自来英雄造时势,你就该去那些险要之地,方能见得真本事。”

    谢钰道:“谢无忌在朝中盘桓多年?,掌握不少?朝中机要,我得去往边关

    ?解决了这祸患,方才能安心。”

    二皇子?又问:“你去边关?我不意?外,只是你为何把自己安排在了蓟州?我以为你会去往河道东一线。”

    谢钰有片刻失神,微微顿了下,方才道:“为了弥补我曾经之过。”

    二皇子?见他不想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了,只叮嘱道:“你此去恐怕不能太平,有的是人想看你落难,取你性命,你多留神吧。”

    谢钰颔首:“多谢殿下关?怀。”

    第?二日清晨,谢钰一身?青衣,仅带着两个仆从,在送行人或叹惋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下,披着晨露踏上了去往蓟州的那条路

    蓟州,长风城下辖的良驹镇。

    沈椿绕着一处民居转了两圈,仔仔细细地把房子?从里到外看了一遍,最终和?牙人拍板:“就定这间吧,价钱能不能便宜点?”

    第082章 第 82 章

    “小公爷, 您的伤要紧,实在不行咱们先返回长安吧!”

    林间官道?上?,长乐小心把谢钰扶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上?,神色担忧。

    谢钰在朝为?官多年, 处事公正, 秉性磊落, 欣赏崇敬他的人固然极多, 但也得罪过不少奸邪小人, 尤其是皇帝又铁了心要把他一撸到底,最好让他永不还朝。

    他这路程不过走?了三分之二,居然遇到了五六波刺客, 那些鼠辈瞧着有利可图,铁了心要取他性命, 谢钰如今身份比不得之前贵重,即便谢家派了精锐部曲保护,也是鞭长莫及,依然抵不过一波一波蚂蟥似的刺客,谢钰因此?负伤, 断了两根肋骨,至今未能痊愈。

    也幸好他美名遍天下,这一路有不少官员派了差役兵丁保护, 否则可不是断肋骨那么简单的了。

    谢钰扶住左肋,闭目片刻, 摇头:“延误任期是大过,轻则撤职重则流放。”他拧了拧眉:“我又不是三岁稚童, 稍有问题便跑回家里。”

    长乐自然知道?厉害,方才不过是口不择言, 他仍是焦心:“骨头断了可不是小事,您需要静养才是,不然一个不慎,肋骨长歪了或是插进心肺中?,那可是要命的大事儿啊!”

    他焦躁不已?:“要只?是赶路倒也罢了,这一路刺客不断,咱们光是应付已?是力有不逮,您如何?能好好养伤?!”

    比起长乐的焦急,谢钰神色倒颇从容:“再走?二十里便是幽州,五叔在幽州出任刺史,他手下有位门客,颇通易容之术,到时候我们可请他出手为?我们改头换面,再请五叔出手另造身份,自然能确保无虞。”

    他沉吟道?:“我会将带来的部曲打散,分为?五路掩人耳目,之后在蓟州汇合便是。”

    这法子几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长乐听的叹为?观止,脸上?焦虑之色尽散,叹服道?:“还是您有主意。”

    近来天气转冷,谢钰有伤在身,身子难免虚弱,偏有一阵凉风从林间穿梭而过,他掩唇咳了几声,牵动肋下伤势,面上?隐露几分痛楚。

    长乐忙上?前搀扶:“小公爷,您先歇歇。”

    谢钰却起了身:“今夜之前,务必进入幽州。”

    他料事如神,早已?提前给谢五叔写了书信,谢五叔一早便在城门口候着,两日之后,一个三旬上?下,面貌平庸,脸庞消瘦的文?士趁着天刚擦亮出了城。

    吏部给谢钰的任期颇紧,即便没了刺客,他也得日月兼程地赶路,那伤处好了又裂,裂了又长好,一直不好不坏不得痊愈,就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他终于在一个月内到达了蓟州。

    谢钰是同知,他的直属上?司是蓟州刺史,他刚入蓟州,甚至没来得及安顿,就先给刺史府邸投了拜帖。

    没想到他传话进去,竟在门房等了小半个时辰——这分明是故意的了。

    谢钰神色如旧,长乐却已?是满脸忿忿:“就算这刺史是您的上?司,也不该如此?不知礼数,他分明是故意让您坐冷板凳!”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谢钰之声望权柄可不亚于宰相,长乐走?到哪儿都是一群人巴结逢迎的,哪里受过这种待遇?

    如果?放在以往,这个蓟州刺史都不一定?够格踏入谢府大门,更别说?给谢钰坐冷板凳了!这待遇简直天差地别!

    谢钰手捧着一盏早已?冷掉的陈茶,他便是天生的清贵,纵然伤病在身,饱受冷遇,姿态却优雅如昔,面上?不见丝毫颓唐。

    他瞥了长乐一眼:“你气性倒是不小。”

    长乐一噎,想到人家主子都没说?什么呢,他这个做人下属的先抱怨上?了,不觉面露羞惭,讪讪不敢开?口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房终于讪讪来迟,皮笑肉不笑地请谢钰主仆二人进去。

    长乐走?进堂屋,看清蓟州刺史长相,心头瞬间一凉。

    ——这人名唤胡成文?,曾在谢钰手下任职,因为?他滥用职权徇私枉法,包庇了猥亵女子的亲弟,原是该判充军流放的,他以那女子家人丈夫作为?要挟,逼着那可怜女子否认猥亵一事,让其亲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公堂。

    谢钰得知此?事后,立马召集人证重审,先把胡成文?的亲弟胡成武按照律法流放,又把胡成文?贬谪到了边关为?官,没想到几年过去,他竟做成了幽州刺史。

    不止如此?,他如今还是谢钰的顶头上?司,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长乐在心里大呼倒霉,转念又想,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怕是皇上蓄意为?之,故意把谢钰安排在这种人手底下,存了心要膈应他整饬他!

    果?然,那胡成文?一见谢钰,便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还拱手行了个阴阳怪气的礼:“谢大人,好久不见,昔年谢大人在朝堂翻云覆雨的风采,本官记忆犹新,不想时移世易,大人竟到我手下为?官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谢钰早知道胡成文任蓟州刺史一职,面上?不见丝毫诧色,简单还礼:“胡刺史,许久不见。”

    胡成文?见他气度从容,倒显得自己?那一番阴阳怪气十分狭隘,他不免噎了下。

    旋即,他又在心里冷哼了声,任他谢钰出身再如何尊贵,如今在自己?手底下,他自有法子整治得他一辈子翻不了身,最好能磨去他这一声矜贵傲气,趴在自己脚边摇尾乞怜才算痛快!

    他最恨谢钰这不动如山的姿态,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忽然听谢钰道?:“下官有一事想禀告刺史。”

    胡成文?一挑眉:“谢同知请说?。”

    谢钰道?:“下官来的时候,已?经了解过蓟州形势,这里离河道?东最近,是专门边关战士提供粮草兵马之处,尤其是蓟州辖下的良驹镇,这里蓄养着千匹战马以备不时之需。”

    胡成文?不解其意:“谢同知想做什么?”

    谢钰一拱手,神色自若:“下官听说?良驹镇近来常有以次充好之事,用拉运货物?的钝马替代战马,下官愿前往良驹镇调查监管此?事,还请刺史允准。”

    胡成文?愣住。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谢钰是要去下放养马?!

    闹呢?他还琢磨怎么整治谢钰呢,没想到谢钰居然开?始自己?整自己?了,整得比他可认真多了!

    他有些惊疑不定?,思量片刻,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谢钰能在养马场捞到什么好处,便迟疑着道?:“你既执意要去良驹镇,本官也不好拦着”

    他想转过来,生怕谢钰反悔,忙道?:“这样,你明日先带上?文?书,去衙署做个交接,等正式入职之后,你即刻动身前往马场。”

    他只?当谢钰是这次被贬谪失了锐气,一心想去偏远之地养老。

    谢钰颔首离去,等他走?了,胡成文?又唤来下人,摸着下巴琢磨一时,吩咐道?:“去,跟成武打声招呼,别让谢钰在马场呆的太痛快。”

    沈椿算是看明白了,谢钰就不是适合过日子的人!所以她干脆利落地找机会跑了。

    她从谢钰那里跑出来之后,认真思考了一番自己?该去哪儿。

    她亲爹亲人都看不起她,沈家自然是不能回了,老家那地方她也不喜欢,幸好她手头攒了些银子,这些钱在权贵那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民间已?经很够花了,所以她一路走?一路看,最后终于在这处镇子落了脚。

    良驹镇是河道?东和蓟州交接处的大镇,镇上?人口众多,常有行商往来

    ,赚钱的机会也多,而且这里土地肥沃,种田经商都便宜。

    更妙的是,沈椿还听说?了一个消息,良驹镇上?住着一个极有名气的老太医,他告老还乡之后便居住在此?,这两年身体不大结实,害怕自己?一身医术无人传承,所以便放出消息,想要收一名关门弟子。

    沈椿在乡下的时候都是给牲口治病,所以制药的时候老是拿不准量,时常闹出笑话来,她早就想找个人系统地学?习一下医术了,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决定?在这儿定?居了。

    她在医术上?颇有天赋,更难得的是她还识字,周太医自然心动,等见了人才发现她是个女子。

    女子行医颇多不便,他本来想找个由头拒了,沈椿十分诚恳地道?:“本朝虽然风气开?放,但仍是有不少女子患了内症不好意思请大夫诊治,小病拖成大病,因此?丧命的也不在少数,医者父母心,您就当成全我的治病救人之心吧。”

    当大夫的,医术高明还在其次,最重要的便是怀有仁心,周太医觉得她心思纯善,是个可造之材,犹豫一夜之后,终于同意收她当关门弟子。

    周太医身家富裕,对弟子也颇是厚待,包一日三餐就不说?了,每个月还有不低的月俸,沈椿暂时不必为?生计发愁了。

    她既然决定?了要在这儿扎根,买房买地都是必要的,她先拖牙人买了十亩良田,交给佃农去种,自己?又在县城里转了几圈,终于定?下了城西的两栋房子。

    牙人介绍道?:“这两套房原是兄弟俩住的,后来当弟弟的经商发了大财,带着哥哥去了城里享福,这两个一进小院便打算一块卖了。”

    她压低声道?:“他急着出手,另一套就是半卖半送,只?要您打算一起买下,多加二两银子就给您。”她又道?:“到时候您是租是卖都有的赚,您听我的,买下吧,保管赔不了。”

    沈椿孤身一人,一进院子她都嫌大呢,本来想拒绝,但这价钱实在划算,她犹豫片刻,点头道?:“成,房子我买下了,到时候转租还得麻烦你帮我留心。”

    牙人笑:“您放心,咱们镇上?行商最多,房子不愁租不出去的。”

    沈椿急忙补充:“得是正经人家才能租,可不敢乱租。”

    俗话说?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沈椿对外统一说?自己?是死了夫君逃难来的寡妇,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的安全和名声自然是第一位。

    牙人晓得这个道?理?,郑重点头:“那是自然。”

    没想到她租房的消息才传出一天,牙人就笑嘻嘻地上?门儿:“沈娘子,我给你找着租客了。”

    她挥着帕子,眉飞色舞地道?:“他是城里过来办公差的官员,正儿八经的进士,三十出头,瞧着话少又文?秀,直说?你这里清净又雅致,一来就指明了要租你的房子。”

    她又道?:“他人就在门口等着,不如你们先见见,如果?合适,咱们今天就把契书签了吧?”

    今天拢共有三个租客上?门,一个是满脸横肉的屠户,腰间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一个是来做生意的行商,来的时候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沈椿身上?了,看来看去,这个当官的是来的人里最靠谱的了。

    沈椿点头:“让他进来吧。”

    牙人走?出去招呼了一声,很快领着个三十来岁,面容普通的文?士走?进来。

    这人相貌虽然不出众,却一身磊落书卷气,眉目湛然有神,让人一见便生好感。

    相由心生,沈椿一见这人气质,心里便有七八分肯了。

    唯一让她奇怪的是,这人身形气度有点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牙人就见机介绍道?:“沈娘子,这位是同知大人。”

    她又对着同知道?:“大人,这是沈娘子。”这年头女子孤身独居却是奇怪,她怕别人误以为?沈椿是外室暗娼之流,便又添了句:“她几个月前才死了夫君,一路逃难到这儿的,很是不易呢。”

    她话音才落,就见那位同知大人面色浮动,眼神霎时诡异起来。

    第083章 第 83 章

    牙人又笑道?:“这位同知大人暂时先租一年的, 等以后有需要了?再续租。”她又转向那同知:“大人,沈娘子的条件要付足整年的租金,还得再付半年的押金,等您确定不续租了?, 押的这些钱会退还给您, 您能接受吗?”

    同知轻轻嗯了?声。

    牙人又道?:“您在这里?住着, 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可以来寻沈娘子, 但?她毕竟是女子,晚上入夜之后,白天天亮之前?, 您最好别来敲她家的门,如?果有什么事, 也尽量提前?知会一声,您看这样行吗?”

    其实这条件颇为苛刻,沈椿已经做好准备等着他讨价还价了?,但?那位同知大人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又颔首:“自然?。”

    沈椿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牙人又问沈椿:“沈娘子觉得如?何?”

    自从这位同知进来, 沈椿就感?觉他目光牢牢地锁在自己身上,等她转眼去看,又看他神色如?常。

    她压下心头?的一缕怪异, 左思右想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点头?:“我觉得挺好。”

    这生意做的着实让人心里?舒坦, 牙人眉开眼笑,从怀里?抽出一式三?份契书:“既然?这样, 咱们先把契书签了?,您今日就能搬进来。”

    这契书上不光要写名?字, 还得写日期租金和?房东租客的一些额外条件。

    之前?在谢府的时候,谢钰倒是敦促着她日日勤奋练字,但?自两人闹和?离之后,她在学问上便有些懈怠了?,提笔的时候有几个字居然?忘了?怎么写。

    她左右瞄了?眼,见那位同知大人和?牙人已经堪堪写完了?契书。

    她脸上臊得慌,掩饰得用笔杆搔了?搔头?发,抓耳挠腮地想着那个字该怎么写,背后忽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行云流水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他的动作自然?极了?,就好像做过千百遍一样,以至于沈椿都没能反应过来。

    等她回神,一把便要甩开他的手,没想到对方先一步松开了?手,垂睫道?:“抱歉,这时候之前?教人习字养成的习惯。”

    沈椿被他握过的手背还有些发烫,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他被沈椿直勾勾瞧着,不觉有些口干,又慢腾腾地道?歉:“冒犯娘子了?。”

    喊她沈娘子的人多了?,但?偏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缠。

    他声音低沉,吐字略微压着,沈椿心头?怪异感?觉更甚,但?现在契书都签了?,她也没法把人撵走?,只?能暗自提醒自己多个小心。

    牙人正认真核对三?份契书,确认无虞之后才重新展颜:“行了?,都妥了?,同知大人可以随时搬进来了?。”

    这位同知大人在契书上留的名?字是常挽春,牙人笑道?:“哎呀呀,大人的名?字和?沈娘子是同音。”

    常大人看了?沈椿一眼,仍是慢条斯理的口吻:“可见我们二人有缘。”

    他说话看似斯文,细想总有些暧昧意味,沈椿立马道?:“大人瞧着年长我十多岁,既然?咱们这么有缘,我干脆认常大人做叔父吧。”

    她不等他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行了?个晚辈礼:“常叔!”

    常大人:“”

    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其实我的年纪也没这么大。”

    沈椿忙道?:“您可千万别谦虚,能叫您一声常叔是我的福气。”她故意讨嫌,又问:“常叔娶亲了?吗?我那婶娘现在在何处?”

    常大人肺腑生烟,闭了?闭眼,才冷冷道?:“你婶娘跑了?。”

    沈椿:“”

    跑了?就跑了?吗,定是他没本事看住媳妇,冲她甩什么脸子啊!

    难怪他媳妇要跑,活该!

    她之前?在自己面前?,总是拘束紧张的,他还从未见她露出如?此鲜活模样,又是皱眉又是撇嘴,千伶百俐,三?言两语就把人气得半死,他微恼之余,又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

    牙人见俩人间气氛古怪,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忙道?:“我瞧天色也不早了?,沈娘子不如?先带着常大人熟悉一下屋子?”

    沈椿本来想托赖皮过去,没想到那位常大人已经起了?身,一副等着她的架势。

    她作为东家,这会儿实在赖不过去,便带他去了?隔壁院子,指着几间房道?:“西边是厨房和?杂物间,中?间的是堂屋,隔壁就是卧房,东边的一排屋子还没动,要怎么用看你自己,前?面院子可以种花儿种菜,后面有一口水井,离这儿不远。”

    她边说边带着他走进了屋里。

    她买下的这两间院子,在寻常百姓家里?已经算是不错,但?在他瞧来,依然?粗陋至极,地面是凹凸不平的青砖地,桌椅俱都是摇摇晃晃,瞧着就惨不忍睹。

    常大人轻声问:“你就住这样的地方吗?”

    沈椿莫名?其妙:“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这都算是不错的房子了!”为了增强说服力,她还举例道?:“我小时候住的柴房,夏天苍蝇乱飞,冬天能冻死人,这房子还不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当官的通病,这人说话口气和?谢钰似的,透着股居高临下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跟谢钰过不下去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人实在太没人味儿,他俩一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郎君,一个是泥腿子出身乡下丫头?。在她心里?,谢钰就跟个从不落地的神仙似的,从没认真地了?解过她曾经的生活习惯,她的性情喜好,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她吃过哪些苦遭过什么罪,只?是一味地让她按照自己想要的模样改变。

    如?今又遇到一个相似的人,沈椿心里?十分郁闷。

    常大人便不说话了?。

    沈椿扫了?眼床板,一拍脑门:“哎呀,我忘记准备床褥和?枕头?了?,算了?,你先用我新做好的一床褥子吧,放心,我还没用过呢。”

    常大人正要说不必,沈椿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没一会儿又扛着被褥枕头?回来了?,简直是生龙活虎。

    沈椿先把枕头?搁好,又把被褥平铺在床上:“你明儿提醒我一下,我帮你把棉花弹了?。”

    常大人一看就是个从来没操心过家事的,下意识地问道?:“棉花还用弹吗?”

    沈椿难得露出个无语的表情:“”

    常大人有些尴尬,弯腰帮她一起整理床铺。

    往常在家里?的时候,这些事儿自有沈椿带着仆婢操心,根本无须他多费神,如?今自己动手,他才发现自己连这点小事儿也做的不好。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儿,但?他隐隐感?到挫败,尤其是看到她隐含嫌弃的眼神,更让他少见的羞惭起来。

    沈椿觉得这人怪笨的,她嫌弃他拖累自己干活,把他挤到一边儿,三?下五除二就把床铺收拾规整了?,拍拍手利索地转身离去。

    夜里?起了?凉风,从四面八方漏了?进来。

    他连日奔波,肋骨处断了?又好,好了?又裂开,隐隐伤及肺部,这会儿天气转凉,他肋下隐隐酸疼,弯腰重重咳嗽起。

    床褥上似乎沾染了?她身上的草木香气,丝丝缕缕盈入了?鼻端,搅得他更难入梦。

    左右睡不着,他干脆披衣坐起。

    常大人,不,现在应该叫他谢钰了?。

    他怕自己贸然?接近昭昭,会引得她更加抗拒自己,索性沿用了?之前?的身份,先以房客的名?义接近他,再徐徐图之。

    但?今天她的三?言两语,她在自己面前?展现未曾表露过的一面,都让他辗转反侧。

    他很快察觉到问题所在——他似乎从未设身处地了?解过昭昭

    住处定了?之后,沈椿就正式开始在周太医开的医馆里?当学徒。

    周太医原有一儿一女,只?不过十年前?儿子病故,女儿也因难产而死,老两口伤心至极,也不打算再要孩子、

    沈椿听说了?师父师娘的遭遇之后,十分唏嘘,没事的时候总往医馆送东送西的,要么是自己腌制的几碟小菜,要么是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师父师娘对她这种时时记挂自己的行为还是颇为喜欢的。

    私底下,周师娘跟夫君闲话:“阿椿这孩子真是不错,人勤快又聪明,难得的是还有孝心,仁心仁术,不外如?是。”

    周太医本来有些忌讳沈椿的女子身份,眼下也转了?心思,笑:“若她能学会我这一身本事,我这医馆也算后继有人了?。”

    老夫妻俩不过私下闲话几句,没想到这话居然?传到了?两人养子的耳朵里?。

    他们俩无儿无女,就在此地收了?个同宗的名?叫周义明养子,打算让他以后为自己捧盆摔瓦养老送终,这周义明面儿上对二老孝敬,心性却十分偏狭,他早把周太医的多年私产和?医馆视为私有,怎能允许他人觊觎?听到周太医有意把医馆传给沈椿之后,不由大为光火。

    周太医夫妇德高望重,他自然?是不敢下手的,便满脑子琢磨着怎么挖个坑把沈椿撵走?。

    这天恰好来了?个腹痛腹泻的病人,周义明开了?副药方,令沈椿帮着抓药。

    没想到病人吃过药,反而腹泻的更加厉害,还添上了?呕吐的症候,病人的家人自然?不敢,乌泱泱纠集了?一大帮子人来讨说法儿。

    周义明佯做思忖:“若我没记错的话,给你们的方子是馆里?新来的小师妹所配。”他一脸正气凛然?地道?:“放心,我定为你们主持公道?!”

    他当即唤来沈椿,疾言厉色地道?:“师妹,今早上周郎君吃坏东西,是不是你给配的药?!”

    他在医馆里?经营多年,底下自然?有不少人手,他话音刚落,其他人就七嘴八舌的附和?:“我早上洒扫的时候看见了?,就是小师妹给抓的药。”

    “没错,沈师妹亲手把药递给周郎君的,跑不了?。”

    周义明假惺惺地劝慰:“师妹,若真是你治错了?病,现在道?个歉赔了?钱便是。”

    这帮人三?言两语就给沈椿定了?罪,周郎君的家里?人立马对着沈椿怒目而视,一副撸起袖子要揍人的架势,若换了?个胆子小的,这会儿只?怕已经稀里?糊涂认罪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沈椿立马反应过来,大声呛回去:“凭什么我道?歉啊?药是我抓的没错,方子可是你开的,我都是按照你开的方子抓的药!”

    周义明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笑意,面色异常愤慨:“好你个沈椿,我好心出言帮你,你居然?反咬一口!”

    沈椿是才来的,周义明却跟周太医学了?有五六年了?,相比之下,还是周义明的话更可信些。

    众人见沈椿死不悔改还倒打一耙,一时义愤填膺,要把沈椿捉了?报官——要是真被他们拿去保管,赔钱道?歉都还是小事儿,只?怕她在医馆的差事要保不住了?,在镇上也待不下去。

    医馆正堂闹哄哄一片,就听一把苍老的声音严厉道?:“都在做什么呢?!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周义明最先发现周太医过来,心下大喜,上前?一步,指着沈椿道?:“父亲,非是我要故意吵嚷,实在是师妹太没心肝!”

    他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一拱手:“师妹瞧错病在先,诬陷我在后,还请父亲定夺。”

    据周太医了?解,沈椿可不是这样的人,他皱了?皱眉,转向沈椿:“可有此事?”

    沈椿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被师父质问也丝毫不慌,坚决摇头?:“不是,方子是周师兄开的!”

    周义明冷笑了?声:“你可有凭证?”

    沈椿从怀里?取出一张方子,底下隐隐有些残损痕迹。

    她看了?眼周义明:“这是师兄上午亲笔写的方子,我看他趁着没人的时候把方子扔在了?火盆里?烧了?,咱们医馆的规矩是无论谁开的方子都要留档的,我觉得不妥,所以就把方子捡回来收好了?。”

    从她看到周义明烧方子就觉得不对劲,刚才堂屋里?没个做主的人,她就硬忍着,等师父出来主持公道?了?,才把方子拿出来给大家看。

    周义明一下傻眼了?。

    周太医接过一瞧,一看便是周义明的笔迹,不由勃然?大怒:“混账东西,你开错方子不说,居然?还栽赃给你师妹,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品行败坏的玩意儿!”

    他越说越怒,抡起拐

    杖狠狠敲了?周义明几下。

    铁证如?山,周义明狡辩不得,跪下来涕泗横流地道?:“都是儿的错,是儿不慎开错了?方子,又一时糊涂嫁祸给小师妹,都是我糊涂啊!!”

    这人倒也光棍儿吗,又转向沈椿:“小师妹,全是师兄的错,师兄一时猪油蒙了?心,给你叩头?赔不是了?!”

    方才还信誓旦旦跟着他举证的几个学徒也面面相觑,忙不迭叩头?请罪。

    周太医还是恼怒,先给病人重开了?方子,又赔偿了?药钱,这才打发周义明去后面药王像前?跪着。

    周太医之前?说让沈椿继承医馆,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如?今见周义明竟使出这般卑劣手段,他还真动了?换人的心思。

    他私底下和?老妻商议:“亏我之前?还觉得义明是个踏实孩子,虽然?医术不出众,但?也有可取之处,没想到他竟为了?几句流言蜚语做出这等事,这般心性,怕是以后会毁了?我的招牌。”

    周老夫人想了?想:“你是看上阿椿那孩子了??”

    她犹豫道?:“我瞧着那孩子也好,良善又聪明,样貌也出众,只?一样,她不是咱们周家人,你把医馆传给她,周家其他族人怕是不干的。”

    周太医捋须笑了?笑:“这个我自然?考虑过。”他细细道?:“咱们边关?这边儿也不忌讳女子嫁没嫁过人,族里?还有不少和?阿椿年貌相当的年轻子弟,咱们挑选合适的介绍给阿椿,只?要阿椿和?他成了?亲,族里?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了?,我这医馆也后继有人,不过是多收一个养子罢了?。”

    这法子实在不错,就大户人家招赘差不多,只?不过他们招的是儿媳,周老夫人随便一划拉就想到几个合适人选,点头?道?:“成,回头?我跟阿椿说说。”

    第084章 第 84 章

    在长安的时候, 沈椿经过的大风大浪多?了,不知不觉她已经成了见过世面的人,周义明那点小?手段她压根没放在眼?里,回来之?后该吃吃该喝喝。

    等吃饱喝足之?后, 她买的青砖块也送到了, 她又用沙子石灰和糯米粉搅出了一盆泥。

    俩人就住隔壁, 她这边儿有点风吹草动, 谢钰都能?发现, 便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沈椿一边忙活一边回答:“垒鸡窝。”她又往院子里瞧了眼?:“等过两?天有空,我还要在院子里垦一块菜地出来。”

    这三?个字谢钰倒是都认识,但是放一块他就怎么都听不懂了, 迟疑道:“这是人住的地方”

    沈椿都不乐意跟这没常识的说话,她嘴巴撇了下:“县城里东西多?贵啊, 垒鸡窝养鸡,最起?码鸡肉和鸡蛋钱都省下来了,再垦一块菜地,这样菜钱也省了。”

    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要不是地方太小?,我还想养几头猪。”

    谢钰拧眉, 不敢苟同:“这未免也太过脏乱,人怎么能?和家?禽家?畜共处一室?”他不赞成地道:“你?还是再想想。”

    沈椿确定了,这位和谢钰真?挺像的。

    她十分看不惯这样的矫情病, 她虽然不敢挤兑谢钰,但对?着常大人还敢说几句, 鼻子里哼哼两?声:“这你?就嫌脏乱了?我要是告诉你?,你?吃的蔬菜瓜果全是茅坑里的粪肥浇出来的, 你?不得跳河把自己淹死?啊?”

    听完她的话,谢钰整个人仿佛被?抽走灵魂, 只留一副空壳在原地。

    在谢家?的时候,谢钰一不准她吃这个二不准她喝那个,吃块猪耳朵肉都能?被?他长篇大论地训斥一番,弄得她做什么都战战兢兢的——这些话她早就想对?谢钰说,只是不出意外的话,她这辈子再见不着写谢钰了,如今有个替身让她出出气儿也好。

    沈椿心情大好,哼着歌儿就把活儿干了。

    又过了会儿,谢钰才从那种剧烈的震荡中回过神,他居然弯下腰,微微叹了一口气:“罢了,我来帮你?。”

    既然他决定要了解昭昭,就该从这些日常小?事儿开始。

    他拿起?一块青砖,往砖面上?一抹:“是这么干的没错吧?”

    这位常大人昨天还一副端着架子高高在上?的样子,今儿一下转了性,沈椿还有点不适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少抹点泥,往这边垒。”

    不得不说,中进士的脑子真?不是盖的,就连垒鸡窝都能?垒得又快又好,两?人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鸡窝垒好,沈椿把新买的十来只鸡苗放了进去,喜滋滋地拍了拍手:“这下几个月都不愁没鸡肉吃了。”

    她瞧这常大人也顺眼?许多?,原以为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没想到干起?活儿来还挺有眼?力见。

    谢钰蹭了一身泥,就连指甲缝里都是泥水,他本来就是洁癖,这会儿简直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把皮脱下一层。

    他眸光微转,但见她眉眼?飞扬,神情愉悦,他唇角也不觉跟着翘了翘,通身的难受尽数消散,甚至道:“你?若真?是想搭猪窝”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顿了下,才略有勉强地道:“也不是不可以。”

    沈椿却摇了摇头:“算了,地方不够。”

    谢钰悄然无声地轻舒口气。

    沈椿这会儿看他顺眼?,忍不住夸了句:“你?虽然也是个当官的,但干起?农活来一点不含糊,比他强。”

    谢钰转眸看她一眼?:“他?是你?那个死?去的丈夫吗?”他在‘死?去的’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他轻轻问她:“他待你?很不好吗?”

    沈椿想了想:“要说特别不好也没有,但他对?我和对?外人也没啥差别,在他心里,什么事都比我重要,我俩平时在一块也没什么话可说,他那人才高八斗,出身又好,我就是一个乡下出来的村姑,现在写字都勉强,他觉得我听不懂,有什么话都不乐意跟我说,我想跟他说说我的事儿,他也不没空听我絮叨。”

    她苦中作乐地自嘲:“后来我跟他和离,他倒是追了我一阵子,大概是觉得别人没我伺候他伺候得好吧。”

    谢钰想也没想地反驳:“我他从未如此想过你?!”

    沈椿正在想着旁的事儿,闻言愣了下:“什么?”

    谢钰掩饰般掉过脸:“无事。”他顿了顿:“也许他并非像你?想的那样。”

    沈椿撇嘴,看他又不顺眼?起?来:“你?们男人就会帮男人说话。”

    谢钰:“”

    蓟州靠近边关,气候苦寒,才刚八月天气就开始转冷,沈椿两?双手在泥水里淘弄完之?后,手背隐约有点发红发痒,她忍不住伸手挠了几下。

    谢钰想也没想就问:“是不是冻疮发作了?”

    他问的太过自然,就好像两人相识已久一般,沈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谢钰从屋里取出绵羊油:“擦这个吧。”

    他不等沈椿反应过来,就轻轻托起?她的手,用指尖挑起?一点绵羊油,小?心为她涂在右手的关节处。

    现在天气冷了,绵羊油不好化开,他干脆把她的两?只手捂在自己手心,又轻轻呵了几口热气。

    遇到热气,绵羊油很快融化了,慢慢渗透进她的肌肤里,很快就止了痒。

    热气从指尖一路向上?,她整个人都被?吹酥了。

    沈椿都傻眼?了。

    等他帮她上?好药,她才慌忙抽回手:“你?,你?干嘛啊!”

    谢钰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多?有冒犯之?处,他本身就不是极擅隐藏伪装的人,面对?刺客尚能?周全自若,但对?着心心念念之?人,他很难掩饰自己的关切。

    他若无其事地道:“看你?手上?冻疮复发,帮你?上?药。”

    “不是,等会儿。”沈椿简直莫名其妙,叉腰骂他:“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知道啊,你?简直放肆!”

    谢钰抬眸看着她,颇有深意地道:“我妻子跑走,你?的丈夫身故,我们如今都是独身,这般也不算太过逾礼。”

    他的眼?神称得上?堂而皇之?,好像对?她志在必得似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辗转千里来到此地,又是易容又是隐藏,为的就是这一个目的。

    既然被?她瞧出端倪,谢钰索性不再掩饰对?她的渴求。

    他摊开掌心的羊油,甚至得寸进尺地问道:“你?还有另一只手未曾上?药,可要我帮你??”

    沈椿联想到他前几日的怪异举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常大人不会看上?她了吧?

    她心里一慌,不觉后退了几步,毫不犹豫地道:“你?把药搁在一边儿。”

    谢钰见她心思为他而乱,唇角不觉轻扬。

    他倒也未欺身靠近,随手把羊油放到刚垒好的青砖墙上?,冲她略一颔首,便转身回了屋。

    她走进去,沈椿身子才彻底松垮下来,忍不住擦了把头上?的汗。

    别的不说,俩人这年岁就十分不配了,她看常挽春就跟隔了一辈儿似的,更何况他的性子还像足了谢钰,沈椿真?是够够的了。

    更别说俩人才认识几天,他就这样举止暧昧,这不是见色起?意是什么?!

    她十分懊恼,要不是她被?银钱蒙蔽了双眼?,怎么会轻信了这个常大人,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现在契书已经签了,上?面还加盖了官印,她也没法儿和这人解约。

    不行不行,得想个法子,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今天是初五,医馆放假的日子,周师娘却特地派人传了个信儿,让沈椿过去一趟。

    她一见着沈椿,便笑吟吟地道:“好孩子,过来。”

    由?于?沈椿是已婚妇人,她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问道:“你?那夫君死?了也有一时,我瞧你?一个人到底辛苦,你?可曾想过再成个家??”

    沈椿愣了下:“师娘是什么意思?”

    周师娘笑吟吟地道:“我族中有个孩子,前些年一直忙着科举,二十四五了还没成婚,我那老姐姐急得狠了,便托我来说个媒。”

    她道:“那孩子相貌斯文俊俏,家?里有三?间铺子,几亩薄田,家?境算得上?不错,过的也是呼奴唤婢的日子,只可惜他天资有限,考了这么多?年也只中了个秀才,但在咱们这处县城也够用了,他又是家?里独子,以后这些家?业都是他的。你?相貌出众,天资又好,手头又颇有些家?底儿,你?若愿意,我帮你?说和说和,你?觉得如何?”

    天老爷啊,她最近冲撞了哪路神仙,怎么乌七八糟的桃花这么多?!

    周师娘见沈椿愣住,进一步暗示道:“你?师兄那人,原来瞧着还算是个稳妥孩子,只是这两?年行事越发偏狭,论及天资品性都不如你?,只是你?毕竟不姓周,若让你?传承衣钵,你?师父不好和族人交代。”

    沈椿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师娘的言外之?意是,如果她成了周家?的儿媳,成了自己人,中间的这些问题自然不存在了,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师父的衣钵。

    这条件开的实在丰厚,又送夫君又送家?产的,沈椿眼?睛都瞪圆了。

    只是她现在实在没心思找什么夫婿,犹豫了下,正要拒绝,忽然心头一动。

    周家?在良驹县是大户,周太医又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俗话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那常挽春不过一个六品官,不可能?不给周家?面子,她先用周家?的名声打发走了这人再说。

    师父师娘很是疼她,也不会因?这个怪她的。

    她就没把话说死?,只是道:“师娘,我先见见人行吗?”

    周师娘笑:“这个当然,再嫁从己,你?得细细挑,挑个合心意的才好。”

    周家?是有千号族人的大户,筛选下来适龄适婚的就有几十个,总有小?椿喜欢的,到时候排着队让小?椿慢慢挑,她选中哪个,他们两?口子就认哪个当养子。

    她说完又留沈椿在家?里吃了饭,娘俩儿闲话一时,直到天擦黑,她才舍得放沈椿回去。

    沈椿住的这条巷子有些黑,她裹紧了披风,低头往巷子里走。

    走着走着,她忽然看见家?门?口亮起?一盏灯,远远地为她照明了前路。

    沈椿疑惑地上?前,就见常挽春单手提灯,人在寒风中立着,衣袂被?吹的猎猎作响。

    他问她:“回来了?”

    沈椿反问:“你?在等我?”

    谢钰并未作答,只微微颔首。

    沈椿心尖被?什么东西拨了下,微微有些失神。

    他又道:“去干什么了?”

    她回过神来,决定快刀斩乱麻:“我师娘介绍我相亲。”

    她一脸诚恳地道:“常叔,你?对?我这么好,等我成亲之?后,我和你?侄女婿会好好孝敬你?的。”

    第085章 第 85 章

    谢钰脸色肉眼可见的?发青。

    幸好有易容的?胶皮遮掩, 他才不?至于当场失态。

    他微微吐了口气,竭力平静地开口:“是么??婚嫁并非小事,他人品家境你?是否仔细打听了?”

    谢钰到?底没忍住,又道了句:“可要我帮你?探听一二?”

    他语气虽然波澜不?兴, 但细听之下, 吐字颇重, 似乎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沈椿故意?眉开眼笑:“这不?用, 是我师父的?本家侄儿, 人品温厚,俊得?嘞!”

    谢钰肋间隐隐作痛,忍不?住掩唇咳嗽了几声, 胸腹震荡牵扯到?伤处,又是一阵剧痛。

    沈椿忙道:“常叔您年纪大了, 吹不?得?风,赶快回去歇着吧。”

    谢钰:“”

    他真怕自己会?被生生气死到?这儿,压着满腔恼意?拂袖而去。

    沈椿见终于把他打发走了,这才长出了口气,开始琢磨怎么?应付明天的?相看。

    按照周师娘的?意?思, 也不?必摆开阵势特意?相看,干脆把侄子叫到?家里吃了顿饭,以免没看上两边儿尴尬。

    没想到?她陪着周师娘等了一个多时辰,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遣人过去一问?, 人家才说家里临时有事儿,来不?了了。

    周师娘心下不?悦:“便是有事, 也该早些派人通传一声,若是没相看上, 早前说了便是,我们也没逼着他来,何必答应了又爽约?”

    沈椿倒觉得?松了口气,劝道:“没事的?师娘,可能是家里真出事了。”

    周师娘一心想让沈椿继承家业,又帮着相看了几个,但不?是家里突然出事儿,就是称暂时不?想娶亲。

    这可真是邪了门了,要知道,沈椿样貌极是出众,手?头薄有家资,又是周太医的?高徒,哪怕之前嫁过人,也是有不?少人惦记的?香饽饽,如今她真要说亲事了,那群人反而避之唯恐不?及,真是邪了门了!

    有一回在医馆她无?意?中撞上一个和她议过亲的?小郎君,那人见到?她便如见到?鬼似的?,抓起怀里的?药包转身就跑,留沈椿一个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固然沈椿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但一群人躲她跟躲瘟神似的?,这让她难免有几分憋闷。

    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今天刚走到?巷口,天上忽然下起来倾盆大雨,她一下子给浇成了落汤鸡,慌慌张张地跑回医馆避雨。

    医馆的?屋檐下站着一排躲雨的?大夫学徒和病患,大家都是附近住着的?,没多一会?儿,家里人就撑着伞来接人了——就连周义明那样缺德冒烟的?,都有个妻子冒着大雨拎着姜汤不?辞辛苦地接他回家。

    转眼屋檐下就剩了沈椿孤零零一个,她打着摆子裹紧了身上的?半湿衣服,舌底好像含了枚酸杏,口舌和眼底一并泛起了酸意?。

    明明她没做过坏事,为什

    ?么?家人也好,爱人也好,她总是留不?住呢,到?头来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叹了口气,又抹干净脸上的?水,还是决定自力更生,问?伙计:“咱们医馆还有伞吗?蓑衣也行?”

    伙计把手?一摊:“没准备多余的?的?。”他看了眼渐渐黑沉的?夜色,提醒道:“沈娘子赶快想法子回去吧,医馆也快要关门了。”

    难道让她冒雨赶回去?还是湿哒哒地在医馆待一宿?

    沈椿瞧着窗外瓢泼的?大雨,愁的?直叹气。

    正在她准备咬牙冒雨回去的?时候,重重雨幕外忽然多了一道青影,身量修长挺拔,如松如竹,在暴雨里也不?显狼狈。

    这身影实?在眼熟,以至于沈椿脑袋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谢钰冒着大雨来接她了。

    下着这么?大的?雨,她第一个想到?来接她的?人居然是谢钰?

    沈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伸手?拍了下脑袋。

    别说谢钰现在跟她隔了十万八千里,就算俩人还在一块,谢钰能有这个闲心?派个下人来就不?错了。

    谢无?忌倒是会?来,可以他都跑突厥去了,能顶啥用!

    她抻着脖子看过去,那人影逐渐走近,面容渐渐清晰起来,她吃了一惊:“常叔?”

    她愕然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谢钰唇角微抽,仍从容道:“我下衙路过此地,正好瞧见你?在此处躲雨,所?以过来接你?回去。”

    他似乎怕沈椿多想,又补了句:“邻里邻居的?,该这样互帮互助才是。”

    衙门和医馆一个城东一个城西,他能顺路到?这儿?骗鬼去吧!

    沈椿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我…”

    她本来想说我自己能回去,但瞧见越来越大的?雨势,她一下子卡了壳。

    谢钰了然地一笑,把油纸伞往她那边倾了倾:“过来吧。”

    人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沈椿叹了口气,拉了拉书包袋子,腰一弯就钻进他的伞底下。

    谢钰唇角微弯,主动?和她闲聊:“你?近来不?是在相看夫婿吗?看得?如何了?”他道:“我还等着喝你?喜酒。”

    沈椿脸上臊得?慌,嘴硬道:“等着吧,你?早晚有喝上的?一天。”

    谢钰眼眸含笑,一字一字地道:“那我可等着了。”

    他想了想,又道:“你?是一等一的?人才品貌,周家那些子弟,本就配不?上你?,不?如再等等,说不?定前面有更好的?等着你?呢。”

    他头一次说话如此熨帖,好话人人都爱听,沈椿脸色也好看了点,甚至有心情和他打趣:“还是常叔会?说话啊,哈哈哈。”

    打小她就没被人夸奖过几次,在谢钰那里更是捞不?着一句好话,难得?听别人说她一句好话,她正呲着大牙傻乐,冷不?丁一股凉风灌进嘴里,她被呛的?咳嗽了几声。

    她捂着脖子:“哎呦咳咳咳咳咳,乐极生悲咳咳!”

    谢钰无?奈,抬手?轻拍她脊背,一下一下给她顺着气儿,哄婴孩一般。

    他无?奈道:“下回笑的?时候收着些。”

    沿着脊骨,他的?手?掌从后背滑到?腰线,明明不?沾半点暧昧,沈椿脸却不?知不?觉红了。

    漫天大雨中,两人慢慢并肩走回家里,倒真有点家人的?意?味。

    等到?了家门口,将要分别的?时候,谢钰主动?把伞塞进她手?里,任由自己被暴雨淋湿一片。

    他眼底含笑,温声道:“祝你?一夜好梦。”

    沈椿脸颊发烫,含糊地回应:“也祝你?睡个好觉。”

    从这之后,沈椿瞧这个常挽春都顺眼了不?少,正好家里的?新添了七八只鸡,她很大方地杀了只鸡熬汤,分出一半儿来给他送过去。

    她随意?绑了个蓬松的?麻花辫,碎发用头巾包着,弯眉底下一双笑眼,眼波盈盈流转,十分动?人。

    谢钰瞧的?怔了下,才起身迎她:“怎么?有空过来?”

    沈椿把大瓷碗放到?他手?边的?桌上:“这不?是杀鸡了吗,我煮了一锅鸡汤,给你?分点儿。”

    澄黄的?汤里静静卧着半只肥美?的?鲜鸡,谢钰不?觉微微怔忪。

    这样的?鸡汤,她之前也给他熬过,凭良心说,味道很是不?错,只不?过谢家饮食自有规矩,这些荤汤得?撇去油性,直到?汤色澄澈如水才能上桌。

    谢钰不?想让她为难,喝了几口便放到?一边儿了,沈椿当时瞧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以后再没给他熬过汤饮。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他回过神来,方才道谢:“多谢。”

    然后当着她的?面,把整碗鸡汤喝的?涓滴不?生,就连鸡肉都啃得?干干净净,差点连骨头都一并咽下去。

    他平时也是个斯文人,没想到?吃相这般狂野。

    沈椿张大了嘴巴:“你?,你?慢点吃,不?够我那儿还有。”

    不?过有人对自己做的?饭如此捧场,她心里还是高兴的?,又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谢钰笑笑:“抱歉,是我失态了。”

    他用绢子擦了擦嘴角,又问?:“怎么?忽然想起给我送鸡汤了?”

    沈椿道:“正好杀鸡了,分你?一碗。”

    她随口问?道:“对了,我新买了口养鱼的?大缸,晚上要去后面的?碧水河捉鱼,你?要不?要一起?”

    自从这个常挽春冒着大雨特意?来接她,她对他就不?像之前那么?排斥了,反正俩人一个未婚一个未嫁,先?接触接触呗,要实?在不?成再拒绝也不?迟。

    谢钰唇角笑意?尚未绽开,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又僵住了。

    如他所?愿,昭昭现在对他生出了一点好感,或许无?关男女之情,但总归不?像之前一样抗拒。

    他原本的?计划,也是先?以常挽春的?身份接近她,慢慢培养一些感情,再逐渐告知她真相。

    明明是他蓄意?地撩拨她,引诱她,原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却半点喜悦之情也没有,甚至有种脱离掌控的?焦灼。

    他这张脸如此平庸,年岁也不?轻了,这她都能瞧上,却独独瞧不?上他谢钰?

    如果他这么?轻松地就赢得?了她的?喜欢,那他之前付出的?那些心思和情意?又算什?么??

    她对他笑,给她煲汤,主动?和他亲近,这些他曾经求而不?得?的?,只是换了一个身份,就轻易地得?到?了。

    谢钰的?肋骨再次袭来一阵剧痛,额上不?觉覆了层薄汗,分不?清心里和身上哪个更痛。

    沈椿见他不?说话,又催问?了一遍:“你?下午有空吗?”

    她唇角还挂着一抹明晃晃的?笑意?,晃得?人睁不?开眼。

    谢钰又留意?到?,她今儿穿了一身儿稍鲜艳的?浅红衣裙,衬的?那张脸无?比的?明媚漂亮。

    她之前为了避免麻烦,都是往低调素净里打扮,为什?么?偏偏今日穿的?如此鲜艳?

    他就一点也比不?上常挽春吗?

    谢钰一顿,有些狼狈地撇过脸,语调冷淡:“男女授受不?亲,沈娘子自便吧,我没空。”

    沈椿:“”

    有病,不?伺候了。

    第086章 第 86 章

    要只是?这一回, 沈椿没准还瞧不出什么,但这两天他的态度明显古怪起来。

    俩人?邻里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能察觉到, 每回她忙进忙出的时候, 这人?经常定定瞧着自?己, 等到她抬眼看过去的时候, 他又故作冷淡地调开视线。

    更离奇的是?, 他态度虽然别别扭扭,但该做的事儿却?一样不落,每天早上沈椿都能看见门边儿的大缸里盛满了刚挑好的水, 门边的木柴也码放地整整齐齐。

    他好像既想让她喜欢他,又不想让她太喜欢他。

    怪, 忒怪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沈椿和他见面的时候,故意夸了他一句:“哟,常叔换新衣裳了,这天青色衬得你都年轻了不少, 我都不好意思叫你叔了,以后多做几身这样的,显白。”

    这话带了点隐晦的调侃调笑之意, 谢钰还是?第一次被她这般逗弄,不觉面上发烫, 幸好有?易容遮掩,不然真要贻笑大方了。

    他缓了缓神, 心下又生出几分恼意。

    这颜色他明明也穿过,怎么不见她多夸他几句?

    他冷淡地敷衍:“随便穿的。”

    他停了下

    , 到底没忍住,问了句:“你是?单喜欢这个颜色,还是?觉得我穿好看?”

    沈椿立马道:“自?然是?你这么穿才好看了!”

    果然,下回再见她的时候,常挽春再没穿这身衣服了,而是?换了一身又老?又土的酱菜色圆领袍,还故意在她眼前晃了一圈,她感觉自?己眼睛都快瞎了。

    沈椿也是?服了他了,就这颜色,村里的老?太爷都看不上,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淘弄来的!

    同?时她也真切地瞧出了不对头——常挽春就跟自?己和自?己较劲似的。

    难道他脑袋有?问题?

    沈椿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目光不自?觉落在桌上的一个小瓷钵上——这是?他前几天送给她的绵羊油,专门用?来防止冻疮复发的。

    她心头动了下。

    那天她未曾留意,但现在想想,常挽春怎么知道她手上有?冻疮?而且她给他涂药的时候,明显连生冻疮的位置都十分清楚。

    再说了,他自?己又没有?冻疮,随身带着羊油干嘛?倒好像特意为她准备似的。

    再结合他这些日子的诡异表现,沈椿隐隐约约浮现了一个念头,又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

    她抱着脑袋愣了半天,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成不成,她可不能让人?再当傻子愚弄了,不管这人?是?不是?他,她都得想法儿弄清楚了!

    明儿正好是?八月十五的中秋,沈椿提前跟常挽春打了个招呼,请他中秋来自?己家里过。

    她鬓边别了一朵时令的菊花,居然是?少见的红菊,唇上也罕见地点了淡淡口脂,艳色的唇瓣微微翕动,仿佛诉说着一段欲说还休的诱惑。

    见他的目光瞧来,她佯做羞涩地别过脸:“常叔这样瞧我做什么?”

    她在他跟前可从?没这样主动过,谢钰几可断定,她是?真的瞧上这个常挽春了!

    偏偏这还是?他蓄意引诱的结果,他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气?涌如?山。

    沈椿见他不动,故意凑到他面前,精巧的下颔微抬,大着胆子问:“常叔怎么不说话?我今天这样打扮好看吗?”

    她红唇陡然凑近,刹那间,谢钰心跳加速,差点成了落荒而逃。

    他用?尽生平毅力,勉强稳定住心神,沉声道:“你今日有?些逾越了。”

    沈椿慢吞吞地道:“若我是?故意逾越的呢?”

    谢钰少有?的说不出话,默了片刻,才道:“我一介书生,官位低微,家资不丰,相貌又寻常,年纪更长你十余岁,你到底瞧上我什么了?”

    他就差没指着鼻子骂自?己又老?又穷相貌还不佳了。

    沈椿忙道:“你别这么说自?己,我就喜欢你这样沉稳踏实还会心疼人?的。”她故意道:“有?的人?相貌好,官位高,家里也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可那心肠就跟铁打的似的,没有?半点人?味儿,跟你这样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可没法比。”

    谢钰脸上被人?扇了巴掌似的,火 辣辣得痛楚。

    他现在是?真切地意识到,易容留在她身边儿,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沉默良久,轻轻喟叹一声:“昭昭,你要这么说,我真是?百口莫辩了。”

    沈椿本来还只是有几分怀疑,听他这么唤自?己,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咬牙恨恨道:“竟然真的是?你!”

    谢钰抬眸和她对视:“是我。”

    他长睫垂覆:“蓄意欺瞒是我不好,我本想着挑个机会和你说清楚的。”

    他心里又不免存了几分希冀,他既然嫉恨常挽春,但他的的确确又是?常挽春。

    昭昭既然对这个身份这般喜爱,或许会在他揭露身份之后,把这些喜爱移情到他身上。

    沈椿眉头紧皱,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谢钰亦是?一言不发,心却?不觉提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公堂之上,只不过她成了高堂之上的裁决者,他是?堂下等着被她审判的罪人?。

    她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转身进了屋里,取出几两碎银和一张契书。

    她毫不犹豫地道:“这是?你之前付的租金和契书,你不能再住在这儿了。”

    假如?这人?真的是?常挽春,她说不定还会考虑考虑,但谢钰绝对不行,之前两人?成婚的大半年已经说明了他们?压根不合适,人?怎么能在同?一个大坑里跌倒两次呢?

    既然这样,她说什么都不能让谢钰继续住在这儿。

    谢钰心下猛地一沉。

    她又十分决然地道:“还有?一件事儿,咱们?户籍上的婚契你也给消了吧,再留着也是?无用?,反而耽误你另娶名门闺秀。”

    谢钰之前是?京兆府尹,仗着权势一直拖着不和她和离,虽然后来谢无忌帮她又造了一张户籍,但这事儿还是?让她耿耿于怀。

    这婚籍一日不消,谢钰随时有?理由?再来找她。

    他眉间慢慢浮现一缕苦涩,声音却?依旧是?轻轻的:“你不必担心,离开长安之前,我已经消了你我的婚籍。”

    沈椿一怔,有?几分狐疑地看着他。

    谢钰强忍着肺腑之间的痛意,缓缓道:“我也不瞒你,我这次来蓟州,其实是?遭了贬谪。”

    沈椿再次愣住,这回却?是?满面诧异。

    “我之前是?京兆府尹,又是?谢家家主,为我之妻也不算辱没,可我如?今不过是?边关一六品小官,远离世?家,前途未卜,谢钰妻子这个身份,已经什么都给不了你了。”

    谢钰神色坦然,意思也很明了。

    沈椿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个他才肯消了婚籍,她张了张嘴,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谢钰却?再按捺不住肋间的疼痒,捂唇重重咳嗽了几声。

    他本想强行忍住,没想到咳到最后,腰都弯下去了。

    沈椿犹豫了下,伸手帮他拍背顺气?儿:“你,你怎么了?”

    谢钰不想跟她说自?己的狼狈事,只轻描淡写地道:“这几日突然降温,我受了点风寒,过两日就好。”

    他压住喉间的痒意:“你能否宽限几日,等我病愈再搬出去?”

    两人?之间只是?过不下去日子,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沈椿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谢钰唇角不知不觉扬了下,沈椿又很快道:“三天,最多三天,等你病好点就换个地方住吧,这儿也不适合你养病。”

    她这话倒真是?发自?内心,谢钰这种世?家长大的娇花,就不适合住他们?平头老?百姓的地方,这里夏天没冰窖冬天没地龙的,谢钰不受风寒才怪呢!

    谢钰唇角的那缕淡笑变为了苦笑:“你就这般厌憎我吗?”

    沈椿摇头道:“不,但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些日子周太医大张旗鼓地为沈椿相看周家子弟作为夫婿,意图昭然若揭,眼瞧着沈椿极有?可能取代周义?明,成为医馆的继承人?,医馆里一时转了风向?,明里暗里地对她亲近起来。

    周义?明气?得不轻,但头上有?周太医压着,他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沈椿。

    这天他正在专门的隔间会诊,有?人?通报:“大夫,胡守备来了!”

    周义?明眼睛一亮,直接撇下正在痛苦呻 吟的病人?,点头哈腰地起身相迎:“胡守备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守备全民胡成武,是?蓟州刺史胡成文的弟弟,当初因为猥亵民女?被谢钰下令流放到了边关,胡成文为他一番运作,竟把他这么个贪财好色的草包提成了从?五品的武将,官职比谢钰还高了半品。

    这哥儿俩在蓟州是?作威作福只手遮天惯了,听说老?对头谢钰被贬谪到良驹镇,胡成武摩拳擦掌地要给他点厉害,没想到此人?手段了得,反而是?他吃了

    不少亏,心下当真憋闷。

    胡成武也不正眼瞧人?,鼻间哼出一声:“我的药配的怎么样了?”

    周义?明一笑,把他引到了内间,奉上一瓶丹药:“早为您准备好了,新练的虎威丸,保管您能威风凛凛,大展雄风。”

    他这人?做大夫水平不怎么地,但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眉眼极是?通挑,笑着问胡成武:“您之前不都是?派下人?来吗?今儿怎么得空了?”

    胡成武接过药丸,在手里随便抛掷了几下:“听说你爹新收了个女?弟子,生的极是?貌美。”

    他目光四下一扫:“人?呢?”

    周义?明立马心领神会,他心念一转,笑:“您来得巧了,我爹心疼她,正要为她择一靠谱夫婿呢!”

    胡成武嗤了声,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少来这套,就算是?她自?己送上门儿,我还要验一验成色呢,别想着拿什么乡下村姑来糊弄我!”

    周义?明笑意不减:“您一瞧便知。”

    第087章 第 87 章

    沈椿本来就有底子, 天赋又好,因此进步神速,这几日已经开始在医馆义诊,周太医在背后为?她?指点一二。

    不过他老人家年纪大了, 用过晌午饭便觉得困乏, 在后面的屋子小歇, 沈椿单独为?一个怀了孕的小妇人看诊。

    就在此时, 周义明带着胡成武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居然?一把推开正在等着搭脉的小妇人,笑呵呵地道?:“师妹,这位是胡成武胡守备, 他听说你医术高?明,特来请你诊断一番。”

    自打进来, 胡成武眼?珠子就跟长?在沈椿身上似的,挪也舍不得挪一下。

    这小医娘生的实在是明艳动人,一身肌肤似蜜糖般,莫说是在这边关苦寒之地了,就算是长?安少?有这样?的艳色。

    他眼?睛都瞧直了, 直到腰上被周义明轻撞了一下,这才如梦方醒地道?:“对,对对, 小娘子帮我诊诊脉,摸摸骨。”边说边涎着脸往沈椿跟前凑。

    沈椿先把差点摔倒的小妇人扶稳了, 又安抚了她?几句,才皱着眉道?:“我看你挺精神的, 这是把的哪门子脉?”

    这人眼?神黏腻下流,整个人都快贴到他身上了。

    她?心下颇为?反感, 猛的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道?:“不过你面色淡白?,眼?底青黑,倒似脾肾羸弱之兆,回去好生静养吧!”

    胡成武在镇上横行霸道?惯了,还没人敢这么直接拒绝他,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极是难看。

    他上前一步就要用强:“好你个沈氏,竟敢对本官这般敷衍,本官今日若不给你个教训,来日你岂不是要翻了天去!”

    他正要捉沈椿,就听屏风后传来一把苍老声音:“胡守备,这里是我周氏医馆,不是你胡府,她?是我周某人的弟子,也不是你胡守备的家奴,更不是你想责罚就能责罚的!”

    沈椿一见?周太医来,忙闪身躲在他身后,低低唤了声:“师父。”

    周太医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向胡成武:“瞧病又不是只有诊脉一门法子,望闻问切都是在瞧病,我徒弟从守备面色推断出守备的症候,就算说的不准,也不必如此动怒,否则以后谁还敢给守备瞧病?”

    胡成武脸色铁青,手里马鞭一挥,就要让人拆了这把不长?眼?的老骨头,再一把火烧了这医馆。

    周义明见?他眼?神不对,忙在背后拉了他一把。

    他固然?瞧沈椿不顺眼?,但周太医和医馆出了事儿,他也得跟着倒霉。

    被他拦这么一下,胡成武才终于想起来,周家是镇上有名的大族,这位周太医当年更是不少?达官贵人的座上宾,人脉广博,如今虽然?致仕了,但声望依然?不减,他哥特地叮嘱过他,最好不要得罪这老东西。

    胡成武强忍下这口气:“既然?周老先生求情?,某也不多?言了,告辞。”敷衍地一拱手便转身走了。

    周太医看向周义明,厉声呵问:“把这样?的人带来见?你师妹,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爹您这就是冤枉儿子了”周义明被独自留在原地,十分尴尬,强笑着解释道?:“最近爹娘在为?沈师妹挑选夫婿,我瞧胡守备高?大英武,至今又未曾娶妻,便想带他来见?师妹一眼?,倒是让师妹误解了我的一番好意”

    周太医:“究竟是不是冤枉,你心里清楚得很!”他冷冷看了他一眼?:“滚!”

    周义明如蒙大赦,正要转身跑路,周太医又在他后面补了句:“明日起,你暂时不用来医馆了,你在家好好修心修德吧。”

    周义明双腿一软,正要求饶,周太医直接让人给他撵了出去。

    等周义明被撵走,周太医才叹了口气:“到底是我年老,不中用了。”

    要是他再年轻个二十岁,周义明哪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作妖?他倒是有心把周义明赶走,奈何这人是他过了明路记在名下的养子,官府户籍和族谱都有凭据,只要他没干违法犯罪的事儿,他就得认这个儿子。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这个医馆保下,绝不能让他落到周义明手里。

    他还是不大放心:“胡成武那人好色成性,去年还险些欺了一个商人的妻子,幸好那商人也是有些门路的,这才幸免于难,我一介老朽,只怕护不住你,这两天让石斛陪你下差吧。”

    沈椿正色应了。

    那胡成武好像是真的熄了心思,这两天也没见?他上门,倒是她?和谢钰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今天她?下差的时候,正好看见谢钰在院子里收拾行李。

    他的病似是还未好全,一边忙活一边咳嗽个不停,竟有几分可怜模样?。

    谢钰原来是多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单是他的院里就有三十来个人服侍,所用器具无一不是稀世珍品,这会儿惨遭贬谪,人也落魄了,生着病还得亲自干这些粗笨活儿。

    沈椿犹豫了下,问他:“你吃药了吗?风寒还没好?”

    谢钰轻轻道?:“大夫说这次风寒发的急,得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说完,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波光微微流转,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沈椿心里警铃大作,立马道?:“这没事,等你搬走之后好好养几天就行。”

    谢钰一顿,眼?里的光芒淡去几分,又收回视线:“放心,明日我便走,不会缠着你的。”

    沈椿也不知道?说啥好:“那你自便吧,我先回去了。”说完就转身回了自己屋里,‘砰’一声关了门。

    谢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紧闭的院门上。

    过了良久,他伸手掸落身上的灰尘,轻叹了声。

    夜里猝不及防下了一场薄雪,第二日便有不少?人着了风寒,医馆里也格外?忙碌些,等她?下差的时候,天彻底黑了。

    石斛照例送她?回家,没想到刚走到旮旯角,就被五六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

    胡成武站在最前头,上下打量沈椿几眼?,扯着嘴角一笑:“几日不见?,沈娘子越发俊俏了。”

    沈椿心里一跳,往后退了几步:“你又要干什么?”

    胡成武呵呵笑道?:“我也不瞒沈娘子,自从我老婆死后,我一直没能再娶,自从见?过沈娘子,我这个心啊,全扑在了你身上,咱们都是二婚的,也没那么多?讲究,你今日随我回府,咱们明日就办酒席,我保管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取之不尽!”

    要是没有姓周的老东西拦着,他或许还不至于这么咄咄逼人,但被那老货挤兑一遭,他还非把他这得意弟子弄到手不可了!

    沈椿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守备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师父已经为?我物色好了夫婿,师命不可违,守备请回吧。”

    胡成武方才还笑呵呵的一张脸立马变了,往地上用力啐了口:“他姓周的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真以为?我怕他?爷看上的人,别?说是只是定下夫婿了,就算是你过了门儿,我也有办法让你乖乖爬上我的床!”

    他马鞭一指沈春,厉声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带走!”

    在他翻脸的刹那,沈椿拉起石斛,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两拨人

    在弯弯绕绕地小巷里来回奔波穿梭。

    沈椿是女子,石斛不过一半大小子,论及体力自然?比不过几个大老爷们儿,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用力推了石斛一把,压低声儿道?:“你把这事儿告诉师父,让他去官府报官!”

    周太医是蓟州有名的神医,由他亲自去衙门告状,他胡成武再有权势,官府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斛犹豫了下,咬着牙迈开腿跑了。

    沈椿左右瞧了眼?,当机立断地跳进一口脏兮兮的空水缸里,又拿簸箕把缸口遮盖严实。

    她?刚藏好,胡成武就带着人追过来了,这条杂七杂八堆了不少?杂物,他四?下一瞧,没见?着人影,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别?处搜寻,余光忽的一闪,见?杂物似有被翻动的痕迹。

    他心里立马有数了,高?声道?:“人就在这儿,给我搜!”

    他冲着巷子道?:“沈娘子,我劝你最好识相点,自己走出来,一旦被我搜出来,我保管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椿打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的主意,咬了咬牙蜷缩在缸底。

    胡成武威胁完之后,见?巷子里迟迟没有动静,他冷哼了声,伸脚踢飞了几个杂物,气势汹汹地朝着巷子里迫近。

    沈椿耳朵听着越来越近的东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胡成武来到了这口水缸前,透过簸箕的缝隙,她?看到他伸过来的一只手。

    完了。

    沈椿心里一沉,牢牢攥紧了方才捡到的一块碎瓷片。

    这时,一个绳套从天而?降,准而?又准地套中了胡成武的脖子。

    麻绳绷直,上面系着的活扣收紧,牢牢地锁在了胡成武的脖颈之上。

    牵着麻绳的力道?极大,将胡成武勒得眼?球暴凸,人不受控制地被拖了出去。

    沈椿眼?睛都瞪大了,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胡成武暴喝了一声:“是你!”

    他声音狠极:“你为?何屡屡坏我好事?!来人,给我把他拿下,我今儿要活剥了他的皮,叫他跪在地上管我叫爷爷!”

    沈椿也不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只听一阵兵械碰撞之声,胡成武喘息声渐大,最后终于不支:“算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他厉喝了声:“走!”

    然?后就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难道?是师父派人来救她?了?

    沈椿正一头雾水,头顶的簸箕被掀开,一只玉雕似的手探了进来:“出来吧。”

    这只手她?熟悉极了。

    她?甚至还没能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了头脑一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交到这只手里。

    这只手微微用力,轻松将她?拉了出来。

    谢钰面上似有几分后怕,入鬓长?眉微微拧着:“我酉时下衙,你明知道?我就在院子里,为?何不向我求助?”

    沈椿愣了下,摸了摸后脑勺:“我忘了。”

    她?真忘了,在她?看来,谢钰跟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她?就算找人求助,最先想到的怎么也不会是谢钰。

    从她?脸上,谢钰读出了她?在想什么,慢慢品出一缕苍凉来。

    她?真是下定决心,彻彻底底地和他断了,从根儿上,她?觉得两人不会再有任何关系,所以危急时刻,她?本能地忽略了向他求助这个选项。

    他闭了闭眼?:“罢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刚迈出几步,忽然?遏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他单手掩住唇,又有鲜血从指缝中汩汩冒了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

    沈椿脸色都变了。

    她?这会儿才终于意识到,谢钰可能不止受了风寒这么简单。

    她?忙一把扶住他:“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第088章 第 88 章

    就跟其?他所有男子一样, 谢钰也不想让在?心上人面前表现脆弱狼狈的一面,他抹去嘴角血迹,尽量轻描淡写地道:“都说了只是风寒,昨夜不慎又着凉了”

    沈椿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你家风寒能咳血?你别是肺痨吧!”

    谢钰脸上血色褪尽, 脸色实在?难看的厉害, 沈椿瞧的心惊胆战, 伸手去摸他肋间?。

    他本想阻拦, 奈何?体力不济, 被她一只手摸了上来。

    沈椿摸到一处凹陷变形的地方,脸色大变:“胡成武他们把你肋骨都打断了?!”

    事关男人尊严,谢钰疼的都快昏过去了, 仍是铿锵有力地反驳:“自?然不是!”

    他难得声音拔高,沈椿吓得一个激灵, 他缓了缓才道:“我来之前遇到了几波刺客,被乱石砸中,不慎伤到了,方才动?手的时候牵扯到了旧伤口,无妨的。”

    他说的云淡风轻, 不过沈椿自?己?就是学医的,哪能看不出猫腻,她伸手在?断骨处摸了摸, 心有余悸地道:“明?知道肋骨断了,你还敢跟人动?手?这断骨一旦插进心肺里, 就是神?仙也难救啊!”

    她手指在?心肺出轻按了下,皱眉道:“这里还疼不疼?”

    她一脸关切, 神?色担忧,谢钰已?经?想不起有多久没看到她这样的好脸了。

    他心下一动?, 抬眸瞧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疼”

    果然,话音才落,沈椿脸上担忧之色更浓了几分,手上也放的更轻。

    谢钰灵台刹那间?清明?起来,隐约悟到了一点窍门,又忍着脸热,缓缓道:“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出事。”

    沈椿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局促片刻,干脆一把扶住谢钰:“我先带你回去接骨。”

    谢钰又咳了几声,神?态羸弱,别有一番楚楚之姿。

    他轻声道:“不用了,我也到了该搬出去的时候,不必再麻烦你了。”

    沈椿忍不住看他一眼?,才道:“你先别折腾了,就安心住着吧。”

    她又补了句:“住到你伤好再搬。”

    谢钰唇角微翘。

    沈椿先扶他回了屋里:“你既然咳血,想必是伤到肺了,我找个木板给?你固定上。”

    她先让谢钰躺下,又找来伤药和夹板给?他把伤处固定好,然后才道:“你最近可千万不要乱动?,有什么事儿?最好交给?下人做。”

    按照谢钰那金尊玉贵的做派,好生养伤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她叮嘱完之后,很?是放心地道:“好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儿?记得喊我。”

    谢钰嘴唇一动?,又按捺住了,微笑道:“你今夜也受了不少惊吓,回去好好歇着吧。”

    沈椿有几分心有余悸地道:“那胡成武”

    他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温声道:“胡成武那里你不必担心,我会想法处理,你只管安心便是。”

    她认识他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说出类似安抚安慰的话,她瞧着他愣了会儿?,才含含糊糊地唔了声。

    在?沈椿看来,谢钰位高权重?,尊贵无比,收拾个胡成武再容易不过。

    她未曾多想,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第二日,谢钰唤来长乐,低声吩咐了几句,长乐先领命,又迟疑着请示:“蓟州情势复杂,咱们真要把事情做得这般绝吗?”

    他解释道:“那胡成武不足为惧,只不过他兄长是蓟州刺史,一州之长,又是您的顶头上司,私底下明?争暗斗咱们尚能应付,若是明?着撕破脸,恐怕形势对您不利。”

    他待谢钰自?是一心一意的,逐条分析:“咱们初来蓟州,人生地不熟,便是出了事儿?,谢家一时也难以照应,人手也不够。”他瞧了眼?谢钰腰腹间?的夹板:“更何?况您身上还伤着,不如暂缓几日”

    不怪长乐多嘴,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谢钰从未在?如此逆境,如今情况之恶劣复杂,比当初谢家祖父新丧,他被打发至边关做县令要更甚,毕竟当时他上头可没有一个深恨他的上司。

    “不。”

    谢钰摇头,手指轻叩桌案:“不能放任他再为祸下去。”

    长乐便不再多言,又问:“这事儿?未必有十成的把握,胡成文必然会想法儿?压下去。”

    谢钰指节轻敲眉心,片刻之后,他又对长乐低声吩咐了几句,长乐连连点头,下去帮着筹谋了。

    蓟州除了掌管民生文政的刺史之外,还有一位姓陈的都护,是此地武将之首,两人在?一地未官多年,未免有些龃龉,只是一文一武,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的。

    谢钰搜集了胡成武这些年为祸乡里的证据,越过刺史胡成文,直接交给?了陈都护,陈都护正愁没法子下一下胡刺史的威风,收到罪状之后大喜过望。

    他无权直接革了胡成武的职,但却能动?用军法处置,命人把胡成武拖出来,当众打了四十军棍,直接将人打的半残,让他回去休养了。

    胡成文接到消息的

    时候,胡成文已?经?被打的半死不活,他简直恨煞,恨不能生吃了谢钰!

    他毕竟是谢钰的顶头上司,若是存心想要整治他,法子简直多得是。

    这天沈椿正在?帮谢钰换药,外面有人敲门:“谢大人,这个月的月俸给您送到了。”

    月俸都是发到衙门里,可从来没有发到家里的,谢钰不动?声色地道:“进来吧。”

    他话音才落,几个差役立刻大摇大摆地拿着东西走了进来,这几人见着谢钰也不行礼,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把东西扔到地上就走了,极是无礼。

    衙门发的薪俸除了银两之外,多是些布帛米粮,还有鸡鸭鱼肉水果蔬菜这些吃食,总之不会叫人饿死,她往地上扫了眼?,就见几匹布都是存放太久长了霉点的,口粮里至少掺了一半儿?沙土,鱼肉水果上面更是长了毛,这么冷的天气还能闻到一股腐臭味道。

    就这些破烂,别说是给?官员发俸禄了,就是扔在?地上叫花子都不稀得要!

    这分明?是在?羞辱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这么待谢钰,眼?睛都瞪大了,张嘴就要喊住那几个差役:“你们——”

    谢钰轻轻拦住:“无妨。”

    他显然并不在?意,微微笑了笑:“外面风大,回屋吧。”

    沈椿不可置信地道:“你就由着他们这么羞辱你?”

    她见谢钰高高在?上的样子惯了,还从未见他被人如此折辱过。

    相比之下,她还是更乐意见那个高踞神?座,永远光风霁月被人仰视的谢钰。

    虽然谢钰早就跟她说过自?己?被贬谪的事儿?,但她一直没有什么实感,就在?此时,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落魄。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不过是狗急跳墙,相比之下,胡成武那四十军棍才是真的会要人命。谢钰神?色从容:“不过是些须末小事,我并不会因此短了口粮。”

    沈椿忽的灵光一闪:“不会是跟我有关吧?”她追问道:“你被胡成武报复了?”

    谢钰一笔带过:“我和胡家兄弟早有旧怨,就算没有你,这也是早晚的事儿?,你不必多想。”他再次催促:“好了,快回去吧,别冻着。”

    从头到尾,他都一副云淡风闲的姿态。

    这大概就是天生的从容清贵,不管官位高低,不管何?种境遇,他依然是容光焕发,不卑不亢。

    沈椿瞧得愣了下。

    其?实大部分时间?,谢钰在?她心里就是一樽清冷孤傲的神?像,他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接受众人的憧憬叩拜,不沾半点红尘烟火气,比起活人,他更像是一块丰碑。

    即便两人再如何?温存,她也始终觉得和他不是一路人,甚至不是同一物种。

    但此时此刻,他没了权势高位,没了煊赫家世?,没有无数仰慕者为他若痴若狂,褪却无数浮华之后,沈椿才隐约窥见,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089章 第89章

    、意识到谢钰可?能没?她想的那?么没?人?味儿之?后, 沈椿对他态度和?缓了不少,不像前几日那?般僵硬和?回避了,等?药熬好?,她甚至主动给他端了过来。

    谢钰近来全副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自然察觉到她微妙的变化。

    他心下一动, 看她递过来的药碗, 却没?伸手接过, 而是张口咬住碗沿, 就着她的手喝药。

    沈椿本来想撒手,见他这样,只能托住碗底, 小心喂着他。

    等?他喝完之?后,沈椿还问了句:“苦不苦?”

    她这般关切, 谢钰心下漾开一阵暖流,徐徐从心间荡到四肢百骸,他正要回一句不苦,但一顿之?后,他又道:“苦。”

    他得?寸进尺地道:“若是有些蜜饯干果就好?了。”

    这些零嘴他原来可?是一口不碰的, 沈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从荷包里翻出一块甜腻腻的果脯递给他。

    谢钰直起身子,动作慢吞吞地伸手要接, 沈椿却心急,直接把?蜜饯塞到他嘴里。

    她做完之?后, 才发觉这个动作十分不妥,正要收回手, 他双唇微张,把?那?颗蜜饯连带着她的指尖一并含在了唇齿间。

    他舌尖还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指尖, 引得?她指尖一麻,连带着整条手臂都过了一段酥麻电流。

    沈椿立马收回手,喝道:“你干嘛!”

    谢钰并未回避她的视线,反而是抬起眼。

    两人?四目交汇,他眼眸澄澈分明,尽管已经尽量含蓄了,却仍遮不住眸底的几分侵略性,眼底亮着幽幽的光,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直视了她片刻,才轻轻道:“昭昭,我想你了。”

    他如今渐渐悟出了有话当直言的道理,湛然双眸眨也?不眨地瞧着她,缓缓道:“我也?不瞒你,我被贬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儿,就是动用朝堂的势力,把?被贬的地方改为了蓟州,又一路筹谋地来到了良驹镇。”

    他喟叹了声儿:“我想再见你一眼。”

    沈椿顿了下。

    她才到蓟州没?多久,谢钰也?来了蓟州,她很难说服自己这是巧合。

    但她又没?法儿相信谢钰是为自己来的,她只能尽量回避这个问题。

    眼下,谢钰明确地告诉她,他就是为她而来的,让她逃无?可?逃,她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或许谢钰真的开始喜欢上她了。

    她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谁对她好?三分,她恨不得?回敬别人?十二分,谢钰为了她大费周章,她很难不动容。

    她烦恼地抓了抓头发:“你”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动摇。

    曾经她觉得?,有个人?能喜欢她这对她来说就是天大恩赐了,她要知足惜福,谁喜欢她她就应该欢天喜地地接受。

    但现在,她有屋有田,又得?师父看重,未来也?有了奔头,相比之?下,有没?有人?喜欢她偏爱她这件事儿,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谢钰喜欢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想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主动地找一个跟自己合适的——之?前她和?谢钰磕磕绊绊过得?大半年,已经证明了,俩人?一点也?不合适了

    她脸色恢复正常,想了想才道:“谢钰,不是你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你的。”

    谢钰见她神色变幻,良久不语,他一颗心也?不觉提了起来,屏息等?着她的回答。

    时间仿佛过了一辈子,他才终于从她嘴里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知不觉已是满口苦涩。

    他默了片刻,方才道:“我知道,我并无?强逼你的意思。”他仍旧定定地瞧着她:“我说了,我只是想再瞧着你罢了。”

    沈椿心里也?够乱的,胡乱点了下头:“行了,你先歇着吧,我走了。”

    谢钰要是不说还好?,他一旦表明了心意,沈椿可?就不好?再继续和?他走得?太近了。

    但她也?不能为了这点事儿再跑了,正好?这几天到了农忙的时候,沈椿早在乡下置了田地,作为地主,她得?去田间看着。

    为了避开谢钰,她特地向周太医请了假躲去了乡下,打算等?到谢钰伤好?再回来。

    她也?没?给谢钰打招呼说自己去哪儿,在自己屋里留了足量配好?的药供他使?用,又给他留了张字条,天还没?亮就坐上牛车去了乡下,为了不让医术落下,她还在乡里四处义诊,日子过得?也?还算清闲。

    没?想到她才来几天,村头的婶子就匆匆来唤:“小椿,村头有人?找你。”

    沈椿擦干净手跑出去瞧了眼,就见谢钰亭亭立在村口,身姿如松,站在村口和?周遭格格不入。

    她都愣住了:“你咋跑到这儿来了??”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恼了,十分没?好?气地道:“你是鬼啊,怎么阴魂不散地缠着人?呢?”

    谢钰被

    她的奇妙比喻弄的有些想笑,缓了缓神色,才冲她眨了眨眼:“我再次被贬了。”

    沈椿一愣。

    他沉吟道:“马场最近有十几批战马失踪,还有二十多匹战马患病,胡刺史欲以此事问责于我。”

    长乐在旁边冷笑了声:“四个月前那?战马就开始陆陆续续失踪,那?个时候我家大人?还在长安呢,查了四个月没?查出结果来,我家大人?一来,这锅倒是直接甩上来了,这分明是栽赃嫁祸!”

    谢钰从蓟州州府自请来到镇上已经够委屈得?了,这下倒好?,他直接要打发他去乡下度日了,长乐简直不敢想自家清贵无?比的小公爷去了乡下该怎么活。

    谢钰并未理会长乐怨气冲天的言语,只道:“我为了查明真相,立即动身启程,来马场盯着。”他冲沈椿微微一笑:“马场修在不远处,我正好?瞧见你了,赶来打个招呼。”

    良驹镇虽然只是边陲小镇,但镇上热闹,衣食住行自是不缺的。

    那?马场可?不一样了,修在边关乡下,只有几排破旧屋子供养马人?居住,每隔十日才有差役送去新?鲜的水和?吃食,其?他时候吃喝拉撒全靠自己,马吃的比人?吃得?都好?,再加上将要入冬,那?边儿更是苦寒无?比。

    去马场跟发配边关有什么区别!

    沈椿听得?颇为错愕,先是担忧,继而又狐疑:“他让你来你就来了?你有这么老实?”

    谢钰神色平和?:“你也?知道蓟州是畜养战马的地方,晋朝不擅骑战,每次和?突厥人?对阵总屡屡落于下风,一匹战马养成?得?耗费数金不止,如今战马还在不断失踪,就算没?有胡成?文,我也?得?亲赴马场查明真相。”

    照料马车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他自然不会推却。

    谢无?忌叛国带来的负面影响是巨大且长远的,如今谢家头顶笼罩着‘叛国’的阴云,每个谢家人?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也?无?法隔着千里为他提供助力,他手头可?用的人?手不多,等?到该亲力亲为的时候,他自不能搪塞。

    沈椿进一步质问:“你不能让下人?代你过来?!”

    谢钰道:“他们如今是白身,交涉起来多有不便,马场那?边儿若是问起,能以什么身份过去查案呢?谢钰的扈从吗?”

    沈椿还是一脸不信,他说完停了下,又瞧着她:“当然,除了此事之?外,我的确是为你而来的。”

    沈椿头都大了:“你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你来了又能怎么样?我就能跟你和?好?了?”

    昔日金尊玉贵高高在上的世家家主谢钰被发配到村里当养马的马夫,沈椿简直不敢想那?场面。

    她也?不觉得?谢钰能在这种地方坚持下来。

    她摆了摆手,做了个赶人?的动作:“行了行了,你可?别穷折腾了,赶紧回去吧你!”

    她相信,只要谢钰存心想走就一定有法子离开。

    谢钰沉吟片刻,方才道:“昭昭,我并不是来逼着你和?我复合的。”

    他神色坦然:“我长大于世家,你出身乡野,我之?前从不能设身处地地为你着想。如今时移世易,我也?沦落到这山野乡间,但如果这能让我了解你少时的遭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之?前他太过傲慢,从不肯有分毫俯就,对她百般挑剔,从不管她需要什么,一味地按照自己的要求强行让她改变。

    现在他真的想了解她,想成?为她不可?或缺的人?。

    他又道:“你也?不必急着撵我走,不如你我打个赌,如何??”

    沈椿一脸警惕:“什么赌?”

    谢钰见她上套而不自知,轻轻挑了下眉,微笑:“若我能坚持下来,你以后再不要总说你我不是一路人?了,好?吗?”

    他态度诚挚无?比,双眸清澈湛然,沈椿还真给他哄住了,没?过脑子就点了下脑袋。

    答应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凭什么谢钰想来乡下就能来?想和?她打赌就打赌?就算谢钰想尝试过她曾经过的日子,她又为什么非得?答应?!

    她心下一阵憋闷,故意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既然你非要留在乡下,那?你可?得?听我的了!”

    谢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沈椿随手一指:“你这身儿衣服就不合适,先换一身适合干活的衣服吧。”

    他认真请教:“我该穿什么样的才好??”

    沈椿想了想,从里正家里借了一套没?穿过的衣裳拿给他:“这身儿你先穿吧,回头你让村里的婶子给你改改。”

    谢钰伸手接过,衣裳是农人?常穿的短打扮,料子确实粗糙的麻布,衣裤也?都短了一节儿,虽然粗制滥造,但也?并非不可?接受。

    他翻了一下,却见裤子的裆部裂了一个大口子,他拧眉道:“这裤子是破的。”

    沈椿理直气壮地道:“没?破,这裤子就这样。”

    她还真不是刁难谢钰,乡下为了方便干活儿,不管男女穿的都是这种开裆裤,撩起衣裳就能解手,她在乡下的时候也?是这么穿的。

    不然都像世家似的长袍短褂的,那?在旱厕解手的时候不得?蹭一身粪啊?

    她为了让谢钰知难而退,她故意加重语气:“这叫开裆裤。”

    谢钰:“”

    他从从容容的笑意渐渐消失在了脸上。

    他又并非矫情之?人?,在他十几岁的时候被派往边关荒寒之?地当县令,后来遇山匪和?敌军来袭,他与将士同食同寝,渴则饮冰饥则食雪,枕戈待旦都是常事。

    所?以这次来到乡间,他也?做好?了吃苦受累的心理准备。

    但他敢保证,他的心理准备里,绝对不包括这个‘开裆裤’。

    他无?奈道:“你就这般想撵我走?”

    沈椿立马道:“我可?不是故意刁难你,乡下为了干活儿方便,大家都是这么穿的。”

    为了增强说服力,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裳下摆:“我也?是这么穿的,你要实在受不了,还是”

    她没?注意到,她这句才说完,谢钰的神色有些古怪,甚至隐晦地向她扫了眼。

    他不知想到什么,打断她的长篇大论:“我穿就是。”

    第090章 第 90 章

    谢钰从她手里接过衣服, 在借住的民居里换好,幸好这衣裳有下摆遮掩,他倒是?不至于失态。

    在他的印象里,这开?裆裤都是?婴孩所着, 自他有记忆起便被要求袍服规整, 如今二十有余了, 居然穿上了开?裆裤, 他的心?情简直难以言喻。

    他适应片刻, 又深吸了口气?,这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谢钰身量颀长,天生的衣服架子, 即便不合身的粗麻布衣,也硬是?给他穿出了几分拓落疏狂, 不像是?落魄之人,倒像是?采菊东篱下的隐士。

    世人皆爱慕好颜色,到了沈椿这里也不能免俗,她看得愣了下,又反应过来?他身上正穿着开?裆裤这件事儿, 忍不住往底下扫了眼?。

    上面有衣裳挡着,自然瞧不出什么。

    她脸上发烫,忙咳嗽了几声, 问起正事儿:“战马失踪的原因你查到了吗?”

    那?些战马吃的粮食比人还精细,附近几个?村子种的粮食都是?专门用来?饲养战马的, 朝廷给的价钱又大?方,这门儿生意很是?有赚头。

    沈椿买下的十亩地有一大?半是?用来?种给战马的精粮, 对?于自己的生意,她当然得上心?了。

    谢钰道:“我刚到马场不过半个?时辰, 还没来?得及调查,不过我粗略巡查了一圈,发现马场周遭的围栏和库房有不少陈旧破损的地方,我打算先?加固马场防护,避免战马再次丢失,案子倒可以晚几天再查。”

    他又微微一笑:“马车那?边儿没有空屋,我这些日子少不得暂居在此地,这儿离马场最近,我

    已经找里正赁了你隔壁的空屋,少不得要叨扰你了。”他边说边很有眼?力见地递出了碎银。

    沈椿压根不信他是?特地来?为?她改正自身的,见他又这样自作主张我行我素,她忍不住拿眼?瞪着他,也不接那?银子。

    谢钰也不恼,只唇角含笑地看着她,眉梢眼?角都似蕴了几分清艳风情。

    他平素少有表情,今天就跟一朵迎春花似的,见到她就笑个?没完,沈椿被他笑的毛骨悚然,终于扛不住伸手接过了那?几两碎银。

    谢钰站的地方就连光线都极好,衬得他整张脸犹如玉雕一般,他一直保持着笑盈盈的表情,直到确定沈椿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才有几分失落地敛了神色。

    沈椿忙活一下午,终于把?备好的精粮绑好装上了牛车。

    等到了马场,她才发现这里实?在破烂得不成样子,不光连间像样的屋子也没有,就连人手也不足,还得谢钰亲自带人修补门窗,一处一处地排查围栏,幸好这活儿不重,影响不到他的伤势。

    沈椿有些震惊地道:“呀,你这儿要忙活的地方还不少呢。”

    她又绕着排房转了一圈,瞧见好些漏风的地方已经被修补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你干活还挺利索的,三四天应该就能干完了。”

    谢钰一手持着钉锤,唇间衔了枚铁钉,不复以往的神仙姿态,倒有些俗世间的居家气?质。

    他见他来?,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又笑:“我少时行军打仗的时候,这些活计都是?要自己来?的。”

    他指了指额上的一层薄汗,目光炯炯地看向他:“只可惜来?的时候忘记带帕子了。”

    谢钰着意挑选了角度,就连发间薄汗也被衬托得犹如清露,简直是?美?不胜收。

    沈椿倒是?难得听懂他的暗示,她自己倒是?有条帕子,但这种小物怎么能随便借给男人。

    她装没听懂,胡乱岔开?话题:“案子有眉目了吗?”案子越快查清,谢钰越快走人。”

    谢钰见她毫无反应,故意一叹,才道:“这事儿着实?有些蹊跷。”

    他微微拧了下眉:“马场里的人说,战马丢失是?山鬼干的。”

    沈椿一愣,听谢钰解释了,她才知道此地流传着山鬼的传说,几年前有位猎户进山狩猎的时候迷了路,几天都没走出山林,直到一天夜里,他看见林间有栋木屋,屋外还站着一个?人向他招手。

    猎户以为?得救,大?步流星地冲着木屋狂奔过去,等靠近了,他才发现那?木屋破破烂烂,房顶都塌了一半,根本不像有活人住的样子,门口沾着的那?个?人也不见了踪影。

    猎户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入内,就连里面灰尘遍地,墙壁上结满了蛛网,他心?知不好,正要退出,脚下无意间被绊了一下,就见地上有几具残破尸骸,他心?下大?骇,忽听见房顶有异动,就见房顶上竟有一张狰狞鬼脸,如闪电一般向他扑了过来?。

    也是?那?猎户命大?,他惊慌之下弄掉了火把,整个?木屋被烧着,他才侥幸逃了出来?,这事儿也得以流传开?。

    这事儿实?在吊诡,如今战马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许多人便以为是山鬼捉去吃掉了。

    谢钰摊了摊手,又冲她笑:“我是不信这些无稽之谈的,此事还得继续详查。”

    自见到她来?,谢钰脸上的笑就没断过,沈椿刚听了鬼故事,见他还这般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胡乱回?答:“行行行,那?你就好好查吧。”她边说边慌里慌张地跳上了牛车。

    谢钰脸上笑意渐渐凝固,在原处站了会儿,有些不解地拧起眉头。

    沈椿只觉得浑身不对?劲,赶牛车原路返回?的时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

    ——今天一天,谢钰的表情出奇的丰富,肢体动作出奇的多,她甚至觉得他今天的种种表现称得上‘做作’了。

    要知道这位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物,眼?下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说到换了个?人沈椿打了个?激灵,联想到他今天说的山鬼的事儿。

    谢钰不会是?中邪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魂不守舍地回?了村里,她心?里害怕,从村头的土地庙里搞了点香灰和马尿拌好,又找来?一根驱邪的桃木棍,这才能安心?睡下。

    等第二天早起,她特地烧了一盘肥猪肉,又挑了一块最肥的腊肉用蒜苗炒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招呼谢钰吃饭:“正好我做了早饭,要不要一块来?吃点儿?”

    谢家不食猪肉,谢钰也从不用肥腻之物,不过他昨日忙碌许久,腹中还真有些饥饿。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辜负她的一番美?意,便冲她笑笑,道了声‘多谢’,提筷便吃了起来?。

    完了完了,谢钰真的被附身了!啊,好嚣张的老鬼,青天白?日也敢作怪!

    沈椿逐渐瞪大?眼?睛。

    她忍着头皮发麻和谢钰周旋了几句,又趁着他不注意,端起桌底的香灰就冲他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

    谢钰:“”

    饶他智计百出,也不可能猜到沈椿突然对?自己动手,一时竟僵在了原地。

    沈椿见他不动,又抽出早就藏好的桃木棍儿,冲着他心?口重重捣了三四下,高?声喝道:“我不管你是?谁,赶紧给我从谢钰身上下来?!”

    谢钰胸口一痛,他又躲闪不及,只能出手钳住她的手,无奈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椿听说用脏话厉斥鬼怪,鬼怪便会受惊褪去,她转头骂道:“你少装模作样的了,谢钰才没有你那?么风骚呢!”

    谢钰:“”

    他终于听出不对?劲儿了,顶着一脑袋香灰,试探着问:“你是?觉得我被邪物附身了?”

    沈椿梗着脖子:“难道不是??”

    谢钰:“”

    他简直搞不懂她的小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什么:“你应该听说过,妖鬼是?没有体温的,你现在试试呢?”

    他说着用温热的手指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沈椿低头一瞧,地上也有他的影子。

    她愣了会神儿,才抬手抹了把?脸:“真不是?啊?”她心?虚起来?,咕哝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乡下人没事干的时候就爱念叨这些神神鬼鬼的,沈椿耳濡目染,不可能不信。

    “要是?故意的那?还得了?”谢钰抬手按了按心?口,难得没好声气?,轻瞥了她一眼?:“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这会儿身上的味道可不怎么好闻,沈椿忍不住捏住鼻子,往后退了几步:“你先?去洗澡,回?来?再说。”

    谢钰现在对?她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他又瞥了她一眼?,这才回?到自己屋子洗漱了。

    等他出来?,一撩衣摆在她面前坐下,一副审犯人的架势:“说吧,你究竟为?什么以为?我中邪了?”

    沈椿自我感觉冤枉得很,叫屈道:“谁让你昨天一直冲我笑笑笑个?没完,一会儿摊手一会儿耸肩的,跟唱大?戏似的,吓得我一晚上没睡好。”

    谢钰:“”

    他万万没想到根源竟在此处,抬手捏了捏眉心?:“你不是?总觉得我为?人冷漠不近人情吗?”

    他斟酌了下词句,方才道:“我少时受祖父教导,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以至于你总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也是?导致你我夫妻离心?的根由之一,如今我在你面前分明了喜怒,你觉得不好吗?”

    沈椿也没想到,他竟是?为?了这个?。

    之前她总觉得,像谢钰这样清醒冷漠高?高?在上的人,注定不会为?她花费太多心?思和时间,就算他亲口说了想要了解她,她也压根没信,觉得他纠缠几天等腻了烦了自己就会离开?。

    但现在,她见到他为?了她从这些微小的地方改变,她不得不信了他的诚心?。

    她相信了谢钰现在是?真心?的,但真心?瞬息万变,就算再在一起过日子,麻烦肯定也少不了。

    他这样的诚心?只让她压力倍增,她不但不动容,反而有种撒腿就跑的冲动。

    看出她的畏缩

    和逃避,谢钰手指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

    他缓声道:“祖父还教过我一件事。”

    沈椿下意识地问:“什么?”

    他语气?笃定::“持之以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