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开着。
沈司检坐在后座上微仰起头,坐姿不像白天清醒时板正,合着眼沉浸在醉意里,半天都没有说话。
坐在驾驶位的谭沛扭过半边身子看他,见他这幅仿佛是失恋失意的模样,又想到他待会儿回家还要面对南秀那张刻薄的脸,不由得替他浑身难受。
“要不我送你去酒店住吧,也快十一点了,别折腾了。”
沈司检简短地回了句:“不用。”
谭沛忍了又忍,还是替他抱不平:“就算你有错,这个错误惩罚你快十年了,欠的债也该还清了吧?”
被车外冰冷的夜风一吹,沈司检清醒了不少。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苦笑一下后坐直身体,道:“怎么还得清。”
他身上酒气浓重,但口齿清晰,意识也仍清明:“走吧。麻烦谭大少送我回家。”
作为至交好友,谭沛是亲眼看着他如何度过这六年的,旁观都觉得心累,更别说深陷泥潭的当事人。
“盛洁回来了。”谭沛有些冲动,脱口而出后立马后悔了,尤其是看到沈司检的神情,心里更是不好受。
“挺好的。”沈司检轻声说。
*
沈司检进门就看到家里一片狼藉,摔碎的杯子和撕碎的书混在一起,地毯也歪斜着,客厅里连落脚都困难。
保姆郑阿姨不敢收拾,见他回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环视半圈,没什么情绪道:“收拾吧。”
“可太太——”郑阿姨局促开口。
“我会安抚太太的。”
沈司检脱了外衣放在沙发上,帮着郑阿姨一起捡散落在沙发附近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杂志和书。
“我自己来就好了。”郑阿姨催他去休息,“已经很晚了。”
沈司检还是坚持和她一起把客厅清理干净,才说:“今天的事不用和我妈说。她最近身体不好,别叫她担心了。”
郑阿姨一顿,抬眼撞上沈司检冷静的视线,沉默了几秒,还是点点头。
自沈司检和南秀结婚以后,沈夫人怕另找保姆照顾不好南秀,就嘱托信任的郑阿姨来了小夫妻的新家工作。
郑阿姨在沈家做了几十年工,是看着沈司检长大的。沈司检待她也亲近,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叫他的小名。但面对南秀时,她深知自己就是一个保姆,也不敢叫得太亲昵平白招人厌烦,一向称呼她为“太太”。
结婚这几年沈司检和南秀的矛盾渐深,沈夫人怕儿子冲动,常要郑阿姨告知二人近况,原本电话只是一月一打,到近半年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打两个电话来关切询问一番。
像今天这种南秀发脾气砸东西的事,要是沈司检不说这番话,郑阿姨肯定是会告诉沈夫人的。
在谁家做事就要听谁的话,郑阿姨心里也有谱,更心疼沈司检夹在妈妈和妻子中间处处为难。
两人的卧室在一楼,沈司检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下房门。
“南秀,我们谈谈吧。”
没有人应声。
郑阿姨走到他身后,前段时间她才追完了一部狗血家庭伦理电视剧,有点开始担心了:“可别是……想不开了吧?”
沈司检顿了一下,更用力地敲了敲门,同时提高音量:“南秀,开门。”
依旧无人应声。
“我去拿备用钥匙!”郑阿姨回忆起南秀今天的状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下午砸完东西回房之后就没有露过面,不像以前,再耍性子晚饭是一定会吃的。
沈司检等不及郑阿姨将钥匙取过来,直接退后两步大力将门撞开。
进了卧室后他看到南秀在床上蜷缩成小小一团,丝绸睡裙遮不住单薄雪白的肩背,长长的黑发凌乱地盖在脸上,走近床边发现她的脸红彤彤的,也烫得厉害,人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沈司检急忙抱起她开车送往医院。
南秀差一点就要发烧到40度了。
见这情形郑阿姨可不敢继续瞒着沈夫人,等天亮后还是给她打了电话。电话里沈夫人急得不行,都顾不上挂断,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
*
病房里,南秀闭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身形单薄,姣好的面容格外苍白,双颊微陷,放在被子外的手也细瘦得吓人,青色的血管异常明显,吊针贴在手腕上,胶带已经盖住了她大片手背。
病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
郑阿姨闻声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朝走进来的人轻喊了一声“夫人”。
沉默着坐在病床边的沈司检抬头看向唐琼。
唐琼头发都没来得及梳,一接到郑阿姨的电话就从家里急急忙忙赶过来,此刻表情很不好看,先走到床边俯身看了看南秀,见她睡得还算安稳,才直起身板着脸对沈司检低声说:“跟我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母子二人出门停在走廊上。医院的走廊充满了消毒液的味道,这边都是高级病房,周围静悄悄的。
隔着一道门,唐琼还是压低了嗓音:“你又气她了?”
她深深呼吸,咬着牙说:“她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医生是不是早就说过了尽量不要让她再生病。”
沈司检没说话。
见儿子一直顶着这张冷淡的脸,唐琼恨不得捶他一拳,“盛洁回来了,你心里不痛快,朝秀秀发脾气了是不是?”
唐琼喜欢上网,盛洁回国后新闻不断,她是早就知道的,也一直抱有十二分的警惕。而沈司检直到昨夜才从谭沛口中知道盛洁回来的消息,但此刻依然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一晚上都没睡,来时因为太急外衣也忘了穿,前一日残留在衬衣上酒气还没有散尽,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疲惫。
闻出他身上的酒气,唐琼更是确定他夜里买醉。
“咱们沈家欠南秀的。”唐琼手指戳在儿子心口,“你欠南秀的,知道吗?”
“我知道。”沈司检脑袋里一阵阵泛着疼,面上不显,重复道,“妈,我没忘。”
郑阿姨推门出来打破了母子间冷冰冰的气氛,小心翼翼道:“太太醒过来了。”
唐琼又瞪了儿子一眼,率先回到病房中。
南秀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人显得呆呆的,像是在走神。唐琼鼻子一酸,凑近弯腰询问:“秀秀,身上还难受吗?”
她又抬手摸摸南秀的额头,感觉已经不再发烧了,这才有些放心:“是不是饿了,还是渴了?”
南秀眼珠子动了动,看向唐琼,心底积攒的委屈瞬间成了泪,涌进眼眶,又顺着眼尾缓缓流下来。她其实是很不想哭的,但刚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这股情绪怎么憋也憋不住。
见她这幅可怜的样子,唐琼也差点跟着掉下泪来,哽咽着责备:“你这傻孩子,心里不痛快了怎么不和妈妈讲呢?妈妈会为你做主呀。”
南秀的视线又落在了唐琼身后的沈司检身上。
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无波无澜,与她对视也没有躲闪。
南秀又开始流泪,吸吸鼻子闭上眼说:“妈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唐琼长叹一声,给她掖了掖被角,说:“好,那就再睡一会儿吧,养养精神。”
等接到消息的顾明月也赶来医院,唐琼一见到她耳朵都热了,心里愧疚得不行。人家捧在手心养大的姑娘嫁到他们沈家,居然连舒心日子都过不了。
“明月……”她握着顾明月手臂,道歉都难以启齿。
顾明月也不朝唐琼发脾气,脸色发沉,视线从沈司检身上扫过,说:“秀秀身体弱,给你们添麻烦了。”
唐琼和顾明月从小一起长大,一路从幼儿园结伴读到大学。唐琼身体不好,顾明月放弃更好的大学选择和她同城读书,两人分别结婚后闺蜜情谊也一直没断。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即使儿子和南秀没结婚的时候,唐琼也把南秀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明月,你别这么说。”唐琼对好友理亏,扯着儿子让他对岳母做保证,“司检已经知错了,等秀秀待会儿醒了,让他好好向秀秀赔个不是。”
顾明月看着漠然的沈司检,慢慢笑了笑,“司检脾气好,容忍我们秀秀这么多年,实在辛苦了。”
唐琼一个劲儿悄悄用指关节戳儿子后背,让他说几句好听的话。
沈司检忍着一阵阵头疼,迎上顾明月带着嘲弄的视线,认真说:“我也是昨夜才知道盛洁回国了,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南秀的事,以后同样也不会做。”
他语气越是冷静,顾明月越是后悔,心想当初真不该一时心软成全女儿。现如今进退两难,女儿也被这段婚姻折磨得不成样子,倒不如压着他们离婚算了。
但以秀秀的偏执,别说离婚,盛洁刚一回国她就开始发疯,以后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难看的事情来。
顾明月说:“你们的事我不想管了,等秀秀出院我会先把她接到娘家住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