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之际,南秀率大军凯旋。她这一场仗打得异常漂亮,西夷被击溃后奔逃数千里,只剩些残兵败将,随后大周乘胜追击,大获全胜。
等回到长安论功行赏时,南秀却只向女皇讨了个令冯溪彻底脱离奴籍的恩赏。
在东宫的冯溪也早早听闻了南秀凯旋的喜讯,很快有宫人前来为他拆下脚镣,恭贺他自此摆脱了奴籍,却一直不见南秀得意地赶来欣赏自己感恩戴德的模样。
直到夜幕降临冯溪仍满心复杂,当王崇州忽然推门出现时瞬间从床边站起,怔怔望向他。
过来的人不是南秀,他心底有一丝失望悄然划过,快得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数月行军加之身上带伤,南秀从宫中回来后小憩不过一个时辰就忽然发起高热来。出征时王崇州也跟随在她左右,此时身上像是带回了战场上的血腥煞气,简单解释了几句后便对冯溪说:“请公子随我去主院为殿下侍疾。”
王崇州的语气十分强硬,不容拒绝,平素对冯溪冷淡恭敬,此刻眉目携霜,大有迫他出门之意。
而冯溪沉默了一下,并未像从前那样说什么难听的话,呆愣地应了一声:“好。”
春寒未尽,又已经入了夜。冯溪心头五味杂陈,出门时忘记披上外裳,自然也没人会提醒他。
他身着单衣穿过料峭寒风,紧紧跟在脚步匆忙的王崇州后面,走了一路被冻得唇色青白。等到推开南秀寝殿的大门才有暖香的热气迎面扑来,逐渐温暖他发僵发冷的四肢。
王崇州并没有随他入内。
他呆呆地在外间站了一会儿。不远处一展屏风掩住内室,屏风上画着一匹扬蹄的战马,边角处龙飞凤舞地写着几句诗——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他猛地回过神来,提步走进内室。
内室里只有一个彩儿,看到他后不怎么开心地噘了噘嘴,但没有说话。
冯溪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南秀了,此刻目光落在床上发现她和之前相比瘦得厉害,厚厚的被子压在她身上,更显得单薄可怜。
彩儿一言不发地将床榻边的凳子让给他,然后站在屏风附近死死盯着他看。
冯溪默默坐到了床边。睡梦中的南秀仍保留几分警惕,听到响动声眉头跟着皱了一下,眼皮也颤了颤。
在他的注视下,她缓慢睁开了眼睛,只是眼底蒙蒙一片,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看到床边坐着的人有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她先是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费力地抬起手,指尖似乎要触上他的眉眼,近在咫尺时他却习惯性地轻轻偏头躲开了。
最终她的手垂落下来,握在他腕上。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手心格外滚烫,面上颧骨处浮红,明显烧得很厉害。冯溪过去对她从没有好脸色,但如今想到她是因战事受伤,又知晓了她向女皇所要的封赏,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几度变化。
“我终于……荡平西夷了。”一片安静中,她忽然喃喃道,“你开心吗?”
声音细微带颤,像是一把毛茸茸的小刷子拂过他的耳朵。
冯溪被她握住的手也跟着一颤,没有出声,忽然想起出征前夕她与自己的那段对话:
——那你觉得谁可为明君?
——昔年吴王文治武功,爱民如子……
许久,他嘴唇阖动,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祸害遗千年。”
同时眼底浮起些茫然的神色。
南秀很快又沉沉睡去,彩儿凑上前来为她仔细地掖好被子,瞥了冯溪一眼低声冷冷道:“殿下虽然睡了,你可不许走。”
冯溪没接话,只轻点了下头。
彩儿又叹气:真是看到他这张木头一样的脸就觉得厌烦!
冯溪就这么在凳子上坐了一夜,也不觉得困倦,在这段寂静又漫长的时间里想了很多事,想到南秀的讨人厌,想到两人初识,也想到他在长汤行宫被监工用鞭子狠狠抽打时她从天而降。
她对自己确实有恩,而自己不过是仗着她的喜欢,才有资格任性妄为。若论卑劣,她实在远不及自己。
第二日一大早南秀就不再发热了,睡了整夜也养足了精神,醒来后看到床边熬了一宿眼底微红的冯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坐起身笑着问他:“你在这儿守了一夜?”
沉吟后又道:“……可别是诅咒了我一夜吧?”
她最擅长煞风景,一夜未眠的冯溪脸色更不好看了,但也没有拂袖而去,仍端正地坐在床边。
没几日南秀的身体就彻底养好了,在此期间冯溪一直留在她寝殿,不过夜里不再需要他守着,只有白天时要在她眼皮子底下呆着。
两人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室。某一日南秀百无聊赖,心血来潮说要听琴曲,琴女便被叫来铮铮地弹了几曲,全都是些阵前鼓舞士气的乐曲。
冯溪握着书的手紧了又紧,觉得书页上的文字都变成了胡乱跳动的墨点子,实在看不进去,又被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索性将书一放,抬眼看着她没好气道:“你若想听,我先回西苑去,等你听够了再回来。”
南秀眼睛一亮,手顺势压在他的书上,在书页上轻轻敲着手指,笑盈盈地看着他:“看书多无聊啊,我们去街上玩儿吧?”
冯溪知道她是闲不住的性子,心里自然不想出门,可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嘴上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南秀见他默许,扬声命下人去备马车。
两人乘坐着马车到了街上。虽然花灯节早就过了,仍有店家在开灯棚挂灯谜,也有几人驻足猜谜。南秀埋在心底的回忆浮上眼前,顿时来了兴致,催促冯溪下车,也带他凑到了两两的人群中。
简单的谜题都被别人解开了,只剩几道极难的还孤零零地挂着。南秀知道以冯溪的才学很轻易便能解开它们,于是撞了撞他手臂,指着最高最大的一盏灯,眼睛亮晶晶地同他说:“我想要那个。”
这句话和回忆里自己曾说过的一模一样。说出来的那一刻南秀都晃了神,视野内冯溪的这张脸也与记忆里的人缓缓重叠。
只是回忆里的小舅舅浅笑着应下了。
面前的冯溪却拒绝了。
冯溪只觉得周围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即便克制,依然别有深意。或许是他想得太多了,可还是十分抵触以如今的卑贱之身当街卖弄才学。
更令他无地自容的是,当他无措地将视线微微一移,就看到了不远处越走越近的表妹林萍儿。
一身粉裙的林萍儿眉目间正笼着轻愁。她生得极美,腰肢如细柳,步履款款,见到冯溪后也很快停了下来,遥遥望着他。
林萍儿身边的侍女畏惧地看了南秀一眼,谨慎催促她快些离开,可林萍儿却置若罔闻,丝毫没有挪动脚步。
南秀觉得这实在太巧了,于是同冯溪道:“太平街这么长,今日又非年节,你们二人还能恰巧相遇,可见还是有些未尽的缘分。”
冯溪看向她。
南秀真觉得他快要哭了。自己好似成了牛郎织女脚下的银河,千方百计地拦着有情人相见,哭笑不得间又想着:总归不是小舅舅陪在身边,明明在做一样的事,但她只觉得无聊透顶。
她转头望着那只高高悬挂的花灯,小舅舅若是在,这东西此刻已经在自己手上了。
林萍儿被侍女半求半迫地拉进了街边的铺子里,冯溪也慢慢收回了视线,这才发现南秀正在自己解灯谜,手上已经提了盏花灯,店家和围观众人的恭维赞叹声不绝于耳。
冯溪颇为惊讶。
南秀解谜的速度比他还要快上一些,他心里才思索出答案,她就已经张口说出来了。
语速不紧不慢,看神态又胸有成竹。
不出片刻工夫,灯棚里仅剩的几盏灯都被她赢了过来。她将它们提在手上负在身后,手腕随着思索一下一下轻轻动着,形态各异的花灯在她手间摇曳不断。
临近午时她又带自己去登月楼吃饭,一直没提方才遇上林萍儿的事,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可他坐下后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愧疚别扭。
各色佳肴摆了满满一桌子,她略夹了几筷子后借口有事离席,让他先吃,却很久没有再出现。
半个时辰之后才有她的随从进入厢内,告知他:“殿下有急事先走了,命属下等到公子吃得尽兴后再送公子回家。”
冯溪一个人被留在了登月楼,有些莫名,有些憋闷,还有些奇怪的委屈。“回家”这个词令他心头一颤,口中顿感苦涩至极——他早已经无家可归,即便父亲有朝一日还能起复,知晓他委身太女,应当也不会再认他这个儿子了。
“走吧。”他垂头丧气地起身,一桌子菜自南秀走后他也没再动过,现下腹中空空,却毫无食欲。
随从护着他离开登月楼,上了马车。
而此时此刻,在登月楼最顶端的高台上,南秀双腿交叠架着围栏,一堆花灯挤挤挨挨地贴在一旁。她一手拿起小酒坛贴近唇边,清冽的酒水随着动作滚入喉间,目光无波无澜,朝下望着冯溪上了马车,又看着马车朝东宫的方向驶去。
只看背影,他也并不像小舅舅。
小舅舅比他高很多,肩膀也宽很多。
一股微冷的风自高台吹过,拂过她发间,像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摸着她发顶。她又灌了一口酒,觉得心里凝结不散的执念,好像被这一下轻而又轻的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