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生者

    褚峻修得是清净道。

    清净道, 顾名思义,神清心静,遣欲澄心, 清净为要。

    他在无时宗十万山峰中选了最偏僻的一座, 开辟洞府, 在外设下大阵,谢绝一切访客,只为参悟清净道。

    他感悟大道,身处一隅而心有天地,自得其乐, 若无意外, 他可在此处静悟千年。

    若无意外——

    短短不到一月,往日眨眼便可过的时间里,他突然有了个亲儿子, 阴差阳错和一个厚颜无耻的修士神交……

    听到哭声, 褚峻再次睁开了眼睛。

    每次来孩子都是遇到了危险, 褚峻已经做好了要给他修复灵识的准备, 孩子的母亲大概是位女中豪杰, 带着儿子上刀山下火海,每次都要折腾掉半条命。

    宁修落在了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怀抱里, 登时止住了哭声, 伸出小手来抓住褚峻的前襟, 急到不行, “啊!啊啊!呀!唔!”

    白白!快救爹爹!好多血!害怕!

    完全没有领回到他意思的褚峻:…………

    小孩浑身都是血, 灰头土脸地在他怀里动来动去, 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

    褚峻拎起孩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没发现有伤口, 目光有点疑惑。

    有了从前的经验,褚峻知道儿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找他定然是遇到危险了。

    可这次孩子好好的。

    “啊!啊!”宁修拽着他想带他走,奈何力气小得可怜,褚峻抱着他坐在识海中央纹丝不动。

    褚峻见他不哭,只是神色焦急抓着他不放,一丝灵光闪过,问道:“莫非是你娘亲遇到了危险?”

    宁修现在还没娘亲这个概念,但是他依稀记得宁不为说过“娘亲”这个词,闻言激动地“啊”了一声。

    看来是了。

    一个孩子已经让他和孩子娘亲的牵扯上了因果,他不希望同对方牵扯太深。

    但是有这个孩子在,他又不能放任其在危险之中不管。

    “罢了,随你去一遭。”斟酌过后,褚峻作出了决定。

    对方于他而言是陌生人,他自然不会将人拉进自己的识海中,更不可能去对方识海,思量之下,褚峻将目光落在了宁修身上。

    这孩子天生金丹,识海强横,他们又有血缘关系,正好合适。

    “呀~”宁修喊累了,窝在他的手臂上踢他的手。

    快点呀~

    褚峻点了点宁修的丹田处。

    ——

    众人凝聚灵力而成的巨型长剑劈在虬扎粗壮的藤蔓上,被藤蔓包裹住的临江城猛烈地震动了一下,牢不可破的藤蔓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城外修士见状无不振奋鼓舞。

    他们之前不是没有尝试过这种方法,可是那藤蔓如同铁板一块,他们的攻击根本不起作用,可现在那藤蔓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这藤蔓可真邪性,莫不是成精了?”趁着调息的功夫,云中门二弟子陈子楚疑惑出声。

    被他询问的人脸色紧绷,看向那藤蔓的目光带着些厌恶,此人五官深邃英俊,看上去不过凡人三十余岁的年纪,实际上已近五百岁,是云中门说一不二的大长老,姓闻名鹤深。

    闻鹤深没说话,陈子楚知道师尊的脾气,讪讪摸了摸鼻子,却听边上有人开口。

    “五百年前也曾有过这般情形,只是那阵势远比现在来得惨烈。”是一红带白衣外罩墨纱的修士,显然是崇正盟的人。

    陈子楚观他腰牌,赫然是第一宗门无时宗的人,而且腰间还挂着长老印,大有来头。

    闻鹤深转头看了他一眼。

    “鹤深,你怎么看?”褚白对他的语气很是熟稔,显然二人相识。

    “与巽府宁城的情形别无二致。”闻鹤深冷声道。

    也正因如此,各门派才会如此严阵以待,崇正盟和无时宗甚至派了褚白这个级别的长老过来。

    调息完毕,众人再次凝结灵力,对准了那藤上的裂口。

    “再来!”

    当年去过巽府遗址搜救的修士无不对那巨藤记忆犹新,参天而起,遮天蔽日,在焦褐皴裂的土地上只身矗立,覆盖了大半个巽府,藤身上挂着半人半藤的尸体,密密麻麻一望无际。

    还有数不清的藤蔓人动作僵硬地行走其间,神魂俱灭化作傀儡。

    以至于一开始人们都以为巽府之祸是妖藤作乱。

    宁不为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春分前一日。

    他收到宁行远亲笔家书,急召他回巽府宁城,他自然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可谁知路上遇到了大麻烦,幸得旁人搭救才挺了过来,可是已经距收到信过了近一月。

    待他回到巽府,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苍茫惨景。

    他甚至找不到回宁城的路。

    晏兰佩重新接回了藤蔓的主导权,无数藤蔓自地面蔓延而起,不顾浑身剧痛,伸手抓住了宁不为。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悄无声息地浸入了宁不为的心口和手臂,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飞速地愈合。

    晏兰佩见状惊讶了一瞬,看向了还在不断向宁不为输送金光的宁修,用藤蔓将小孩卷了过来放进了宁不为怀中。

    宁修抓住宁不为的袖子,“啊~啊啊~”

    爹爹~不痛~

    然而那金光实力有限,只能疗愈外伤,真正致命的是宁不为身上碎裂的经脉和枯涸过度的丹田。

    “还真是……玲珑骨。”晏兰佩神色复杂地看了宁修一眼。

    躺在藤蔓上的宁不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乘风!”晏兰佩见他醒来,大喜过望。

    宁不为皱了皱眉,下意识要找宁修,就听到耳朵边奶声奶气的“啊”声,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晏兰佩欲言又止。

    宁不为强忍着疼将宁修抱了起来,闻言道:“有话直说。”

    “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提醒过你了,”晏兰佩于心不忍道:“寻常人都是被十月怀胎顺应天道自然而生,可这孩子化玲珑为骨,借你与另一人血肉精魂,硬生生凑齐了三魂七魄,虽天生金丹,可三魂七魄不齐不稳,多活一天都是在渡命劫逆天而行——”

    “乘风,他随时都会魂飞魄散,养不活的。”晏兰佩道:“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剩一副玲珑骨。”

    宁不为一把捂住宁修的耳朵,俊脸紧绷,神色阴沉地盯着晏兰佩,“闭嘴。”

    “他借你血肉精魂而生,自然有你的家族传承印记,可那只是——”晏兰佩望着他,见宁不为神色紧绷死死抱着孩子,没忍心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道:“行远总跟我念叨你心肠太软,修不成无情道。”

    宁不为冷冷看了他一眼,抱着宁修就要站起来。

    晏兰佩一把按住他。

    “天生金丹玲珑为骨的婴孩,但凡那些修士跟渡鹿一样察觉到他身上有玲珑骨,你以为他们会因为是个孩子就大发慈悲放过他?”晏兰佩道:“你当初去崇正盟取玲珑骨,为的难道是将它当成孩子养?”

    宁不为沉默了下来。

    他当初千辛万苦去崇正盟盗取玲珑骨,自然是眼馋玲珑骨这个宝贝本身奇效——

    于凡人,生死骨肉,重塑根基,长生不死。

    于修士,修为暴涨,踏碎虚空,飞升成仙。

    十七州修道之人,哪个不想感悟大道飞升?若是不想,去凡间界做个富贵闲人,不必打打杀杀,岂不逍遥快活?

    宁不为自然想飞升,他甚至可以为此不择手段。

    “你方才杀渡鹿已经过度消耗了灵力,本就断裂的经脉现下都快碎了,识海里一丝灵力都没有,莫说护住他,你现在自身都难保。”晏兰佩指着他怀里的宁修道:“玲珑骨可以救你。”

    如何救?

    自然是炼化用来修补经脉丹田。

    宁不为一开始让这孩子淋雨病死就是想的这个法子,一条命和飞升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

    他躺在秋雨里快死的时候,胸口趴着这么个热乎乎的小东西,屁用没有,却让他挣扎着爬起来找了个山洞。

    他不怕淋雨,可在山洞里,总归要舒服一些。

    宁不为抬眼看向晏兰佩,冷声道:“他叫宁修,是我儿子,不是什么破骨头。”

    晏兰佩神色恍然,“你给他起了名字。”

    宁不为嗤笑一声:“你还给自己起名字了呢。”

    晏兰佩:“…………”

    宁不为这张破嘴,能活五百年真是难为他了。

    有名有姓,有宁家血脉传承的印记,便是宁家前任族长从地底爬上来也得认宁修是宁家的种。

    更何况现在宁家就剩宁不为一个人活着,他就是给条狗起个名姓宁往族谱里划也没人拦得住,谁让现在宁家族长家主全是他。

    宁不为认准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死犟死犟,他再了解不过,晏兰佩见状便不再劝说。

    宁不为低头看怀里的宁修,宁修还在卖力地将自己的金光往他流血的伤口送,原本红润的小脸煞白煞白,抓着他的衣襟抽噎着要哭不哭,见他低头看自己,又有点开心地喊他:“啊~”

    爹爹~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捏了一下他的小脸,“别送了,吃了你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啊?”宁修歪了歪脑袋,眨巴了一下漂亮的眼睛。

    宁不为哼笑一声,屈起条腿姿势随意的倚在藤蔓上,一副老子没事老子还能再打十个的张狂模样。

    但实际上脑子已经混沌地听不清晏兰佩在说些什么了。

    晏兰佩的状态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后背又一次传来阵剧痛,灵力外泄,撑在临江城外的藤蔓摇摇欲坠。

    渡鹿留下的大阵终于轰然坠落,宁不为祭出残破不堪的朱雀碎片要硬扛,却被陡然围拢的藤蔓护在了下面。

    “晏兰佩!”宁不为愤怒的大喝一声。

    无数藤蔓被连根拔起,凝聚成球,在大阵冲击之下一层层化作枯黑的齑粉,两相撞击,藤球在不断缩小又缩小,最终硬生生将那残余的大阵耗干,只留满地飞灰。

    临江城外人声喧嚣,临江城内寂静无声。

    无尽河上空,藤蔓缠绕撑起的桥上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奄奄一息,另一个已到强弩之末。

    “乘风,当年你回来得太晚了。”晏兰佩看着他,神情无奈又庆幸,“也幸好你回来的晚。”

    宁不为耳朵里嗡嗡作响,晏兰佩的声音忽远忽近,但他还是听见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宁不为问。

    晏兰佩摇摇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我只亲眼见渡鹿杀了宁行远。”

    “我带你……看。”

    宁不为脸色一变,开口要阻止他,却见晏兰佩冲他摇了摇头。

    “我撑不了多久了,起码死前……让我再看看他。”

    弥留之际,可施溯魂。

    回溯往昔,再见故人,了却执念,身赴黄泉。

    可溯魂只能将死者本人施术,除了加快生命的流逝,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是故少有人用。

    说是了却执念,可将死之人对世间多有留恋。

    “好在……故人已逝——”

    宁不为眼前一晃,忽地就回到了当年宁府的澹怀院。

    与之前在渡鹿的惑心阵中不同,此时他意识清醒,如同时隔多年,远行归家的游魂。

    澹怀院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古朴雅致的院落,门两边种着两棵桂花树,蜿长廊外是一片青玉色的九叶莲,中有青石铺就的蜿蜒小路,一直延伸到院门口,往外一抬眼便能看见苍青的沉月山。

    “这么小的孩子。”身后响起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

    宁不为猛地转过身去,便见宁行远站在连廊下,神色微微有些苦恼。

    但显然方才不是他在说话,宁不为定睛一看,却见从宁行远玄色的宽袖中探出了一根翠绿的藤蔓,上面长着锯齿状的小叶子,顺着宁行远的手臂爬到他肩膀上。

    正是尚未化形的晏兰佩。

    而且要比他记忆中的细不少。

    他顺着宁行远和晏兰佩的目光看去,就发现有个不过五六岁的男童蹲在成片的九叶莲中,面无表情地伸手揪着花瓣往嘴里塞。

    宁不为嘴角抽了抽。

    那是刚被接到宁家主家的他自己。

    但是他不记得有这么个场景了。

    宁行远嘴巴未动,宁不为却听见了他的声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宁行远和晏兰佩在他们识海中的对话。

    “应该能养活。”宁行远说。

    “你又没养过。”晏兰佩道:“他胳膊还没我粗。”

    宁行远严肃道:“渡鹿我养活了。”

    “你捡到渡鹿的时候他都十二了,跟小不点不一样。”晏兰佩说:“听说这么小的孩子连吃饭都要喂呢。”

    宁行远皱了皱眉,“那也得养,他在的旁支人都死光了,被宁帆那一支带去让他修了无情道。”

    “这不是胡闹吗?这么小的孩子修什么无情道,他连无情道是什么都不知道。”晏兰佩不赞成道:“那我们还是养着他吧。”

    “他不跟我说话。”宁行远试着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九叶莲中的小孩警惕地退后了一步。

    晏兰佩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你板着脸他自然害怕,你笑一笑。”

    宁行远神色僵硬道:“怎么笑?”

    “像隔壁大街上卖豆腐的叶夫人那么笑,慈祥又和蔼。”晏兰佩建议。

    宁行远僵硬地扯起嘴角弯腰看向九叶莲里的小孩。

    围观的宁不为默默地扶额。

    果不其然,马上就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眼前的画面突然开始模糊,晏兰佩虚弱的声音有点尴尬,“回溯得太早了。”

    果然,下一瞬画面就变成了十年之后。

    “宁行远!你别让宁乘风再薅我叶子了!再薅就秃了!”晏兰佩怒道。

    宁行远揣着袖子微笑道:“谁让你总招惹他。”

    晏兰佩说:“我那是稀罕他,那么个小不点都长这么大了,跟养儿子似的。”

    宁行远面不改色同对面揪着九叶莲的少年道:“乘风,绿藤说它要当你爹。”

    宁不为顿时炸毛,伸手就拽住那根藤蔓要薅它叶子,“他怎么不上天呢!”

    晏兰佩一边躲一边控诉道:“宁行远!每次都是你招惹他!”

    宁行远八风不动地笑道:“多可爱啊。”

    “你们姓宁的都有毛病!”晏兰佩骂道。

    晏兰佩被宁不为打了个结,气得叶子都快掉光了,“小兔崽子,等我化形了非要揍他一顿!”

    “它说你找揍。”宁行远掐头去尾传了话。

    少年拎着剑就要跟那藤蔓打架。

    晏兰佩苦恼地问宁行远,“这回我要输还是赢啊?”

    宁行远抬头看了眼远处的青山,“他被先生从万玄院罚回来了,让他赢一把开心开心。”

    “唉,哄孩子真难。”晏兰佩叹了口气,跟少年打了起来。

    声势浩大,实则都没用上一成的功力。

    五百年后的宁不为站在他们身后,听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扯了扯嘴角。

    待少年走后,宁行远便带着晏兰佩去了沉月山。

    “你在此闭关,待春分那日化形。”宁行远将他放回了本体上。

    参天巨藤高耸入云,底下的根系布满了整个沉月山。

    “方才我不是跟乘风闹着玩,是真打算化形成男子。”晏兰佩道:“一名英俊高大的男子。”

    宁行远无奈道:“你要化形成何种模样是你的自由。”

    晏兰佩客气道:“多少还是要考虑一下你的意思。”

    宁行远停顿片刻道:“其实我觉得——”

    晏兰佩道:“你的意思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宁行远:“…………”

    好一根有主见的藤。

    “我化形之后绝对要比宁乘风高。”晏兰佩坚持道。

    “他今年十六的生辰的还没过,还会再长的。”宁行远说:“跟他较什么劲。”

    “他天天薅我叶子,他薅我一片叶子我就拔他一根头发。”晏兰佩语重心长道:“让他见识世间险恶,藤不可欺。”

    宁行远无奈又好笑道:“春分那日他应当放假了,我喊他回来观你化形。”

    “我要第一个见你,第二个见他。”巨藤上的藤条缠住他的头发,悄悄拔了一根。

    宁行远:“可以……但你不要拔我的头发。”

    “你管教无方,让乘风薅我叶子,你俩同罪。”

    宁行远笑道:“你这藤可真小气。”

    一人一藤在沉月山顶看月落,一直聊到半夜。

    “我打算把回春阵传授给渡鹿。”宁行远说。

    晏兰佩愣了一下,“你并不是说乘风比渡鹿合适吗?”

    “乘风一心要修无情道,怎么劝都不听,现在教给他回春阵是害他。”宁行远道:“渡鹿脾性虽有些瑕疵,但心地良善,心性也算坚定,教给他也能护一方平安。”

    “可他不姓宁。”晏兰佩提醒他。“法不轻传。”

    “道不藏私。”宁行远道:“况且他是我唯一一个亲传弟子。”

    “你才多大,过了年才九十九。”晏兰佩道:“放在修士里还是毛头小子。”

    “放在凡间界都是长寿了。”宁行远站起来,笑道:“我下山了,春分那日我来接你。”

    晏兰佩声音很是开心,“把乘风也叫上,但是得让他走你后面,我要第一个见你。”

    “好。”宁行远走了一段路,转头盯着地面匍匐着的一小根绿藤,“春分之前不许下山。”

    “哦。”那小藤蔓委屈巴巴地往回爬,爬到一半又转头喊他:

    “宁行远,春分那天你俩都得来啊。”

    “都来。”

    “我要第一个见你。”

    “放心。”

    宁行远转头看了那藤蔓一眼,“不用太高,比我矮一点就行,乘风他长不了多高。”

    “好。”晏兰佩开心地冲他挥叶子。

    日月盈昃,转眼便到了春分那日。

    化作人形的晏兰佩坐在沉月山顶,等着宁行远和宁乘风来接自己。

    藤蔓化而为人,身姿颀长,容貌昳丽,身量正好比宁行远矮上一寸,却又比少年宁乘风高上几寸,除了这张脸不怎么英武外,其他的都很让藤满意。

    可他自日升等到月落,也不见人来。

    沉月山上被宁行远设好了结界,他从里面千辛万苦破开结界,准备找宁行远和宁乘风这两个没良心的痛骂一顿,却愣在了空中。

    橘红的晚霞之下,是一个血色阴翳的宁城。

    他自半空飞过,到处都是断臂残肢和嶙峋白骨,尸山血海流血漂橹都不足以形容此间惨状。

    待晏兰佩到了宁府所在,偌大的宁府已经化作了一片废墟,他顿时慌了神。

    “宁行远!”

    “乘风!”

    “渡鹿!”

    他喊着最亲近的几个人的名字,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他冲向澹怀院的位置,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青玉色的九叶莲丛中,有个人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看到熟悉的身影,晏兰佩顿时放下心来,说出了自己化形之后的第一句话:

    “宁行——”

    噗嗤。

    一截染血的长剑刺穿了宁行远的脖颈,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了青色的花瓣上。

    “宁行远!”晏兰佩震惊地喊了他一声。

    宁行远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是想回头,有人将长剑拔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在暗色的天空下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整个人无力地向后倒去。

    漂浮在半空中的宁不为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接人,可对方却从他半透明的身体里穿了过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宁行远身后,渡鹿手中握着那把染血的长剑,一脸的惊慌失措。

    “不、不是我……不是我!”渡鹿惊恐地摇着头,将剑扔到了地上,“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渡——鹿——”晏兰佩悲愤填膺怒喝出声,整个人化作一株参天巨藤扎根于澹怀院。

    无数藤刃刺向渡鹿,而惊慌失措的人竟然化作了一个幻影倏然消散,任凭晏兰佩怎么找都找不到。

    宁不为不受控地虽藤蔓升向高空,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宁行远。

    温润清俊的人睁着眼睛,玄色的长衫铺在青色的九叶莲花丛中,怔怔地望着他,那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黯淡无光,倒映着漫天霞光。

    死不瞑目。

    宁不为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这是晏兰佩的溯魂之境,他只是跟随晏兰佩进来的游魂,这些只是晏兰佩的记忆。

    而他自己对宁行远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年关前转身前的匆匆一瞥。

    他将镇纸留给宁行远雕刻,习以为常的匆忙告别,自此生死相隔。

    待他回来,一切都天翻地覆,说宁家害了巽府参商二州的千百万人口,说那诡异可怖的妖藤,说力挽狂澜却不幸陨落的宁行远……

    人人都对着宁家喊打喊杀。

    宁家活着的人所剩无几,从前有多风光,现如今便有多落魄,他颠沛流离孤身逃亡,连宁行远的尸身都未曾找到。

    藤蔓冲天而起,密密麻麻的藤蔓盘亘在宁城,不断向外扩展,竟是竭力笼罩住了大半巽府。

    尸山血海,无垠焦土。

    藤妖哀鸣,摧心断肠。

    回春大阵在自宁城为中心,集天地浩荡灵气,欲逆天而为,死而复生。

    朱雀斩邪,回春复生,宁行远凭借二者斩妖除魔无数,亦曾救无数生灵,攒无量功德,耳濡目染之下,没有人比晏兰佩看得更多更明白。

    可他终究不是宁行远。

    回春大阵失败反噬,被他救下的人变成了半藤半鬼的傀儡,被赶来的修士误以为妖邪,统统诛杀殆尽。

    晏兰佩心中大恸,要去阻止他们,可反噬太过,无数藤蔓化作枯木,自此修为尽失,灵识湮灭,他变回了一株普通的藤蔓。

    眼前的画面溃散成点点星芒,宁不为回神,便见心衰力竭的晏兰佩坐在地上,半截身子都化作了黑色的枯藤。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又生出了灵识……在一无名山间修炼,借助一陨落前辈留下来的灵物……那人姓晏,我便斗胆借她姓,自取兰佩之名……直到半年前,我偶然间得了块朱雀刀的残片,才化形成功……便来找渡鹿报仇……”

    宁不为神色微动。

    “五百年间他修为大涨……还创了什么四季堂……利用宁行远之前教他的生花术要将人变作他的傀儡……”晏兰佩自嘲一笑,“同我那失败的回春阵倒是……如出一辙……”

    “城内的人都被下了惑心种……我不想救他们,甚至还想吸取他们的灵力……”

    “当年宁行远救了那么多人,到头来……他们恨他怨他,死后奚落他……我不想做好人了……”

    “可我看见了你,我以为我看错了……他们、他们都说你入了魔,一年前死在了星落崖……我不信……”

    “偏偏你谨慎得很,不管我用藤球怎么试探都不肯露马脚……若不是那解笼印我还真不敢断定……我知道你讨厌我……你从小就不喜欢我……”

    宁不为下颌紧绷,面色苍白地望着他。

    晏兰佩笑了一声:“不过没关系……你都看到了,是宁行远故意使坏……”

    “我们逗你玩……你就爱较真……”

    “乘风,我很喜欢你的……”晏兰佩笑着看他,声音逐渐虚弱,“那么点的小娃娃,都长这么高了……还这么厉害……”

    “比你哥高……宁行远这个骗子……”晏兰佩的意识已经快要消散,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半年前,我得了块朱雀刀的残片……还有从你身上拽下来的那块……你怎么能随便丢孩子呢……无情道也不是这么个修法啊……”

    城外轰然作响,整个藤蔓凝结而成的屏障坍塌了大半,晏兰佩猛地吐出了口血,伸出手来,掌心躺着颗枯败的的种子。

    “你哥……被我埋在了沉月山底……我死后,把我们埋在一处吧……”

    宁不为冷冷盯着他,不肯接。

    “你总是这么倔……”晏兰佩笑着将种子塞进了宁修的襁褓里,凝聚了最后一点灵力,化出了片指甲盖大小的玉色叶片,挂在了宁修脖子里。

    “孩子三魂七魄不稳……这玉片能帮他暂时稳一稳,顺便将玲珑骨的气息遮掩……就当……给孩子的见面礼……”

    “乘风,你要好好的。”

    那只落在宁修襁褓上的手,也渐渐化作了枯木。

    终于再无声息。

    宁不为抬起满是血污的手,碰在了那块化作枯木的手上。

    一滴滚烫的水滴在了宁修脸颊上。

    宁修正攥着那只玉色的叶片塞进嘴里啃,被那滴滚烫的水珠吓了一跳。

    他还太小,尚且不懂得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呆呆地望着宁不为紧绷的下颌,发出了一声疑问:“啊?”

    话音刚落,那铺天盖地的枯藤统统化作了齑粉,城外的长剑终于凝聚起了最后一击,却在碰到藤蔓的刹那被柔柔接住。

    无数碧绿藤蔓的幻影在破败不堪的临江城缠绕流连,化作藤蔓的傀儡,幻阵中神魂俱灭的修士,被废墟压死的凡人,生死不知的无数人……如同时光倒退,又似大地回春,在漫无边际的绿色灵力下死而复生,轻柔地放在了地上。

    如同一切从未发生过。

    城外的众多修士愕然静立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褚白震惊道:“是早已失传的……回春大阵。”

    年轻的修士不明所以,听闻过甚至亲眼见过宁行远的年长修士俱是震惊诧异。

    当年不到百岁便跃居天机榜榜首的修真天才宁行远,朱雀刀法出神入化,回春大阵声名远播。

    一手朱雀斩百邪,一手回春复万生。

    两片朱雀刀的碎片落在了宁不为的手中,同另两块满是裂纹的碎刀片摞在他掌心,里面澎湃的灵力顺着他的伤口将他快要破碎的丹田勉强拢住,免得让他爆体而亡。

    那灵力甚至比整个回春大阵消耗的还要多,就像是对自家孩子无声的偏爱和纵容。

    躺在地上的无数修士幽幽转醒,如同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

    冯子章看着死而复生的韩子杨和子宋子陈两位师兄,眼眶一红,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大师兄怀里,嚎啕大哭涕泗横流。

    刚醒过来的韩子杨还一脸懵,就被自家师弟扑了个踉跄,抹了一身眼泪。

    褚荪看着活过来的同门和长老,感慨万千,褚信则比他更为坦诚,直接蹦了起来。

    成衣铺的老板娘看着变成废墟的铺子,摸了摸身上破烂的衣裳,身上却没有一处伤口。

    店小二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和自家婆娘喜极而泣。

    本以为在幻境中必死无疑的修士错愕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灵识,想起自己在环境中失去理智般的行为,面面相觑。

    卿颜和百羽禅师对视一眼,死里逃生,俱是怅然苦笑。

    无数惑心种自他们身上脱落,化作了齑粉在风中飘散而去。

    城外的修士涌入临江城,找寻着各自的门人和亲人,死里逃生,再度重逢,人们总是有许多话要说。

    绿意弥漫了整个临江城,又在无数惊喜哭声中悄然散去。

    宁不为冷眼看着众人,将宁修襁褓里那颗枯萎的种子同朱雀刀碎片一起放进了怀里。

    晏兰佩每每施展回春术均都是失败,却在将死之际终于成功了一次。

    救了一群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宁不为抱着宁修挣扎着起身,自热闹的人群中穿过,孤身缓步走向城外。

    ‘渡鹿死有余辜,但我也没有救梅落雪和那群抢宁修的人。’

    ‘我做不成坏人。’

    ‘可做好人又实在不甘心。’

    ‘乘风,做人好难啊。’

    晏兰佩渺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随着一声叹息,终于彻底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生者多艰。

    宁不为身后是喧嚣破败的临江城,前面是望不到尽头的长天。

    他抱着宁修,踉跄了一步,已经力竭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跌落在地昏了过去。

    天远地阔,秋风萧瑟。

    日落沉山,淡橘浅紫的晚霞层层叠叠铺洒而开,给这无尽的冷寂平添了几分辽阔的暖意。

    ——

    宁修艰难地将死沉死沉的爹爹拖进了自己的识海,累得委屈到要掉眼泪,窝在褚峻怀里哼唧。

    他爹爹的识海里好吓人,他找了好久才找到了爹爹,但是爹爹警惕地很,根本不让他靠近。

    好在他爹爹昏倒了,他才艰难地将爹爹拽进了自己的识海里。

    他再也不要进爹爹的识海里,难受又吓人。

    还是白白的好,暖和又干净,还会给他唱歌。

    褚峻看着被小家伙拖进来了一大团黑雾,身体僵了一下。

    这团黑雾……怎么如此眼熟?

    如果他没认错,这黑雾应当就是两次厚颜无耻盗取他识海中的灵力,胆子大到用神识进他识海,还阴差阳错同他神交的那名修士。

    褚峻有一瞬间想直接一掌劈了这个胆大妄为的混账。

    “啊啊~”怀里的宁修焦急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白白快点~

    褚峻面带寒霜,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家伙,“他就是你‘娘亲’?”

    那次神交虽然仓促,但他也能感觉到对方是名……男子。

    褚峻心底疑惑更甚,一名男子如何给他生了个儿子?

    难不成他闭关多年,已经跟不上修真界的发展了?男人也能生子?

    这一诡异的念头让近千岁的老祖有些头皮发麻。

    “啊~”宁修拍了拍他,不耐烦地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白白救爹爹~

    褚峻无奈地捏了捏他的小脚丫,“性子怎么这么急?”

    也不知道随了谁。

    褚峻的目光落在那一大团沾染着血气的黑雾上,想起对方上次临走前对着他的神识揉搓一顿火急火燎地逃跑——

    褚峻:“……”

    显然是随了这一大团黑雾。

    对方已经失去了意识,按理说是不能进入别人识海的,但宁修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人给拖了进来——连带着神识灵识全拽进来了。

    真是个孝顺儿子。

    褚峻抱着宁修,伸手试着往那一大团黑雾里送一些灵力,结果刚一靠近,对方就警惕地浑身紧绷,浑身竖起了尖刺,大有谁敢靠近老子就死无葬身之地的狂暴嚣张。

    褚峻:“…………”

    好凶。

    这团黑雾不仅性子急,还凶残非常,神魂中还带着浓郁的煞气和邪气,血色弥漫。

    对方两次混入他的识海,伪装地十分完美,褚峻回想起这煞邪之气冲天的人竟混入他的识海毫无所觉,饶是他也禁不住有一丝后怕。

    邪魔入体,稍有不慎就可能走火入魔,魂飞魄散。

    若是寻常情况下褚峻看到,通常会将对方视作邪魔外道绞杀。

    可偏偏现在不是寻常情况——

    这邪煞之气四溢的修士和他同处在一个孩子强横的识海中,而且这孩子是他和对方的亲生骨肉,对方毫无反抗之力,还下意识地在保护孩子。

    褚峻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团拒绝他靠近的大黑雾。

    最稳妥的办法,是他即刻出关,找到孩子,然后将此邪魔诛杀。

    可他发现自己不想这么做。

    对方是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而且孩子显然只认了对方当爹,他现在在孩子眼里充其量就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啊~”宁修见他不动,开始急切地指挥他,“啊啊~”

    白白~抱抱爹爹~给爹爹唱歌~

    在宁修的记忆中,每次都是被白白抱着就不难受了,褚峻的诵经声在他听来跟唱歌一样,自然也以为宁不为被他抱着听听歌声就好了。

    但是白白站在那里就是不动弹,急得他不行。

    褚峻低头对怀里的孩子道:“放心,我修的不是无情道。”

    亦不是那些顽固迂腐的修士。

    救便救了。

    他们之间的因果已经有了个孩子,救他一命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宁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大的小脑袋思来想去,以为白白是在嫌弃爹爹丑。

    白白住的地方都是白乎乎的,他爹爹现在黑黢黢一团,白白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不肯救爹爹。

    聪明且孝顺的宁修仗着他爹的灵识对他没有防备,努了努力,将他爹身上裹着的浓郁黑雾和染血的衣服全都扒了下来,十分自豪地指给白白看,“呀~”

    爹爹也白白的~

    褚峻闻声一抬眼,猝不及防就看见了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肢和半张俊美的侧脸,他猛地垂下了眼睛,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继而对着怀里洋洋得意的小家伙训斥道:“胡闹!”

    第22章 云中(一)

    “啊呀~”宁修一双纯真无邪的眼睛看着他, 眨了眨。

    褚峻垂眸盯着宁修,试图教育儿子,“成何体统。”

    奈何儿子听不懂, 脾气还急, 小手拍着他的衣服示意快点救人。

    雪色宽袖一挥, 上面的白金暗纹在昏黄的光下熠熠生辉。

    宁修登时将他奄奄一息的亲爹忘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盯着褚峻的的袖子,伸着小手要去抓。

    褚峻自宁修识海中借了些许灵力,同自己的混在一起,淡金色的灵力化作雾气将宁不为包裹住, 甚至都没有仔细看对方是何样貌。

    宁不为对宁修的灵力并不排斥, 只是不怎么舒服地皱起了眉。

    褚峻一直垂着眸,连那团雾气都没再抬头看过,借着宁修的少许灵力再探查, 对方果然没有再反抗。

    他绯色的灵力混着宁修的金色, 在对方的奇经八脉游走一圈, 而后对着那马上就要碎成渣的丹田沉默了下来。

    经脉尽断修为尽废都是在夸他。

    若不是有一股澎湃的绿色灵力护住了他的丹田和心脉, 恐怕早就爆体而亡了。

    褚峻神色有些凝重。

    他抬起头打量了一圈儿子的识海, 对一个金丹期的修士来说并不算大,但对一个婴孩来说, 可以称得上是广阔了。

    但广阔的识海中只有一圈地方是有光的, 顶多只有两个房间那么大。

    空中悬挂着一个硕大的用灯笼, 散发着柔和的光, 不过跟真实的灯笼有区别, 像是被人用灵力捏出来的, 甚至还贴心的捏出了穗子, 旁边是一连串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铃铛, 同样是被灵力捏出来的。

    还有一个成人巴掌大的瓷勺子,上面画着只毛茸茸的大黄狗,不停地在吐舌头摇尾巴。

    勺子旁边是一个比人脑袋还要大的花碗,上面绘着喜庆的大红花,这两样东西仅次于灯笼和铃铛的地位,被放在光最亮的地方以示主人的重视。

    除此之外,还有一片玉色的叶子,半边黑乎乎的山洞墙壁,几根比人还高的枯草,拳头大的石子,绣着安神咒和辟邪符的襁褓,一件玄色的衣裳和半件白色的衣裳,那半件白色的衣裳褚峻身上穿得出了大出几倍外简直一模一样——

    就在褚峻看的时候,那袖子上就多了一片闪闪发光的白金暗纹。

    褚峻:…………

    这亮度有些夸张了。

    被灯笼照亮的空地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堆得满满当当。

    修士开辟识海之后,可以随心所欲将识海变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显然这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他儿子的心头好。

    宁修千辛万苦终于抓住了他的袖子,兴奋地往自己嘴里塞。

    褚峻将自己的袖子从他嘴里扯出来,对他道:“我要给你……父亲疗伤,你的识海承受不住。”

    “啊~”褚峻不知道父亲是什么玩意儿,吧唧了一下小嘴巴,还要玩他的袖子。

    褚峻道:“你带我去你爹的识海。”

    宁修的注意力终于从袖子上回归到他可怜的亲爹身上,“啊!”

    爹爹!

    褚峻:“…………”

    半晌后,一大团淡金色的雾气漂浮在浩瀚无垠的识海之中,旁边站着面如寒霜的褚峻。

    宁修躺在一个简易的摇篮床里晃来晃去,上面挂着一串粉色的小铃铛,比爹爹送给他的那串还要漂亮,还会发光。

    他更喜欢这个!

    他躺的地方还会动!

    宁修开心地晃呀晃呀,那串会发光的铃铛也晃呀晃呀,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小哈欠,眼皮发沉,还要不放心地转头去看爹爹,发现爹爹被换上了白白的白白的衣服,软乎乎地“啊~”了一声。

    白白要记得抱着爹爹唱歌呀~

    然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铃铛轻灵柔和的声音在广袤的空间里格外明显。

    对方赤裸着上半身在雾气里若隐若现,褚峻只能给他穿上自己的外袍,并在周围设下困灵阵以防他醒来突然袭击——以前两次的经验来看,对方诡计多端且心思险恶,绝非良善之辈,于他而言有备无患。

    把对方拽进自己的识海实属无奈之举,孩子的识海承受不住他用来疗伤的灵力,但将对方的神识灵识全都拖进来……

    褚峻指间灵力闪动,警惕又仔细地开始给对方修补那快要碎成渣的丹田,免不了要添补上去自己的灵力。

    半晌后,目光微顿。

    此人的丹田不止破损过一次,而且观他修补的手法,竟有些眼熟。

    沉睡中的宁不为察觉到丹田异动,眉头紧皱,腰间猛地一用力就要坐起来,却被一只带着暖意的手掌强势又温柔地按住了肩膀。

    “别动。”褚峻怕吵醒孩子,声音放得很低。

    缭绕的淡金色雾气里露出了对方一小截白皙有力的脖颈和紧绷的下颌。

    带着几分嚣张和霸道的挑衅。

    褚峻垂下眼睛,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半死不活的人按回了雾气里。

    宁不为后脑勺着地,结结实实磕了一下,彻底昏死过去。

    ——

    四肢百骸像是被人碾碎又生生重组回去,浑身酸痛。

    宁不为艰难地睁开眼,就跟个吐着红舌头的狗脑袋大眼对小眼。

    这狗脑袋有点眼熟,像他给宁修喂饭的小勺子上的那只。

    这狗脑袋怎么比他的头都大,宁不为迷迷糊糊地想。

    “啊~”宁修开心的喊声在他耳朵边响起。

    宁不为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却隔着缥缈缭绕的雾气看到了一抹身影。

    白衣翩然,墨发如瀑,长身玉立,白皙修长的手负于身后,单只一个背影便美如天仙。

    宁不为还没开始转的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这手来给他儿子换尿布倒是挺合适。

    似乎是察觉到他醒来,那身影僵了一瞬,突然消失不见。

    宁修被金色的灵力托着漂浮起来,脸朝下跟他爹大眼瞪小眼,兴冲冲地喊他神智不清的老父亲:“啊~啊呀啊~”

    爹爹~你醒啦~白白救了你呀~

    宁不为被儿子糊了一脸口水,单手将漂在半空中的儿子拎住坐起身来,顿时被周围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晃了眼。

    大勺子大碗大灯笼,还有被放大十几倍的一串铃铛,无尽河的边上的碎石滩,枯草和藤蔓,还有半边黑黢黢的山洞……除了大小不对,都十分眼熟。

    宁不为立刻反应过来,略带惊讶地看着宁修,“这是你的识海?”

    宁修这段时间听白白说过许多次“识海”,兴奋得啊啊直叫。

    宁不为扶着大勺子站起来,打量一遭,竟然发现还有之前被他扔掉了那个襁褓,挑了挑眉,“这么喜欢爹再给你买一件。”

    “啊!”宁修被他单手拎着也不怕,开心蹬腿。

    一站起来宁不为便觉得不对劲,他之前破碎的丹田和断裂的经脉竟然……被人修补好了?

    宁不为薅了儿子点灵力在周身游走一遭,发现经脉确实被人从外面补好了,虽然里面还是断开的,但要比之前好上太多,丹田更是被人耐心地一点一点仔细地修补好,只要他不再过度消耗透支,就不会再出现丹田破碎的要命状况。

    如果说之前他的丹田就像个被打碎的陶罐子,灵力就像水一样灌进去,到处都是裂隙和缺口,根本储存不住,临江城一战又险些把这陶罐子碾碎成渣渣,能活下来都是侥幸——

    可现在竟然有人耗费了无数灵力,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把他这碎成渣的陶罐子给糊了起来,还糊得尤其仔细认真,外形漂亮光滑找不出一点瑕疵,硬是将陶罐子给糊成白瓷罐。

    宁不为想起方才那抹倩影,眼底浮现出几分愕然。

    显然那不是他的幻觉。

    宁不为看着儿子识海里从未见过的那串跟他捏的铃铛挨在一起的粉色铃铛,还有下面舒适可爱的小摇篮,眼底的愕然化作了复杂。

    他给宁修的识海做过防御符,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根本进不来,可“她”不但进来了,还救了他的命,还用灵力给宁修做了粉色的铃铛和摇篮……

    宁不为见那一蓝一粉两串铃铛亲亲密密的挨在一起,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低头对宁修感慨道:“你娘亲可真是人美心善。”

    单看捏的这铃铛,便知道是个温柔又手巧的女子。

    “啊?”宁修第二次听见“娘亲”这个词,疑惑地盯着他爹,歪着脑袋作出费力思考的小模样。

    宁不为指了指那串蓝色的铃铛,又指了指自己,“我是你爹。”

    “啊!”宁修表示自己听懂了。

    宁不为指了指那串粉色的铃铛和小摇篮,又指了指“美人”消失的方向,“那人美心善的仙女是你娘亲。”

    宁修眨了眨眼睛,白白……娘亲……过了好半晌才“啊~”了一声。

    白白是娘亲呀~

    “孺子可教。”宁不为满意见他懂了,满意的点点头,语气笃定地对儿子道:“你娘一定很会换尿布。”

    听见“娘”,宁修开心地给他指粉色铃铛和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啊~”

    宁不为回想起方才缥缈雾气里那若隐若现的腰身,神色微怔。

    那女子把宁修留给他,甚至不惜动用如此多的灵力救他的命,却不计回报,见他醒来便害羞地逃走——

    想来是倾慕他已久。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目光严肃地看向宁修,“你娘是个好人,但我修的是无情道,不能娶妻。”

    不明所以的宁修:“啊?”

    第23章 云中(二)

    宁不为凭着他爹娘给的这张脸, 从小到大桃花就没断过。

    年少时在万玄院读书,什么温柔可爱的小师妹,美丽端庄的大师姐, 来万玄院交流的掌门之女……甚至有男修士半夜爬窗户险些被他揍个半死, 闻在野和崔辞嫌弃他不解风情, 每每都要拿此事来嘲笑。

    及至后来,他在十七州恶贯满盈,臭名昭著之下竟还有人胆敢凑上来,脑子还不怎么好使,嚷着要来拯救他脱离苦海, 断他无情道, 这些人大多连他面都没见过,便认定他心地善良,作恶都有苦衷——

    去他妈的苦衷。

    他兴风作浪多年好不容易混出个恶名, 竟还要给他抹消, 气得宁不为想拿朱雀刀砍人。

    想起上次被合欢宗那三姐妹追得跑了七个州的事情, 宁不为脸都有点发黑。

    有人倾慕, 在宁不为这里压根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只是情深至此, 自取精魂血肉同他“生”个儿子,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的神、灵二识拖到自己识海中, 不怕反噬倾尽全力修补他的经脉丹田——

    宁不为知道自己的伤有多严重, 此举在宁修的识海中决计行不通, 而他的识海除了宁修别人根本不可能进去, 剩下的答案便不言而喻。

    宁不为还真是头一次见。

    若不是他提前醒来, 怕是连对方的背影都看不见, 显然“她”只是想默默付出, 深藏功名, 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如此清纯不做作。

    宁不为低头看着呆兮兮的宁修,皱眉问道:“该如何谢过你娘?”

    与此同时。

    艮府柳州。

    云中门第十三峰膳食居。

    可容纳上千人的大食堂里人声鼎沸,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尚未筑基的低阶弟子,亦有已经筑基特来吃些灵谷灵植的弟子。

    最近云中门十三峰好说歹说从隔壁灵谷宗请了位厨子过来,这厨子做的灵食灵力充沛而且美味无比,不只十三峰的弟子,门内其他山峰的弟子也闻风而来,每到饭点就爆满。

    “哎你这杂役怎么回事!长没长眼睛啊!”一名着青衫的男修士猛地站起来,满面怒容地指着自己被撒上汤汁的袖子,“你看看!”

    端着餐盘的女子身量中等,容貌普通,唯独一双眼睛英气黑亮,赶忙向他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说着就要施个小清洁术给他弄干净,却被他厌恶地一把推开,“别用你那低劣的灵力脏了我的袖子,这可是高阶法衣!”

    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恶意,江一正抬起头看着他,问:“那你想怎么样?”

    那名修士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嫌弃地轻嗤了一声:“容易,赔我一百上品灵石。”

    江一正现在只是云中门的一个杂役,一月才能拿到一千下品灵石,换成中品灵石顶多也就八十多块,遑论上品灵石。

    她强压下怒意道:“你这法衣根本不值一百上品灵石。”

    “吴良师兄这件可是高阶法衣,五百上品灵石买的,跟你要一百灵石那都是看你可怜。”有一个眉尾带痣的高瘦修士笑道。

    “她没见识而已。”又有人嘲讽说道,“不过是被冯子章托关系塞进来的,这要什么没什么,丑成这样,冯子章看上她哪儿了?”

    在他们那一桌的人顿时哄笑出声。

    吴良厌恶地瞥了她一眼,不客气道:“听到没有,还不赶紧赔钱?”

    江一正气得面色涨红,咬牙道:“我拿不出这么多灵石。”

    “哦,差点忘了,你还养着个废物和个小屁孩。”吴良挑眉笑道:“你那爹还没死啊?”

    江一正气得手都在发抖。

    “她那个爹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们没听子陈子宋师兄说嘛?”那眉尾带痣的高瘦修士厌恶道:“就是他杀了子陈和子宋两位师兄!”

    “陈峰说得没错!”吴良道:“若不是冯子章求情,师尊怎么可能答应让这女人带着她爹和弟弟来十三峰,要我说,师尊就该一掌毙了那个混账东西!”

    说着气不过,猛地推了江一正一把,江一正一个踉跄,又被人故意绊了一脚,跌在了地上,滚烫油腻的汤汤水水洒了满身。

    江一正不欲惹事,垂着头不说话,却让那些人变本加厉起来。

    陈峰等人哄堂大笑,有不知情看不过眼的修士想伸手扶她的,却被同伴拽住。

    同伴低声道:“陈峰和吴良的亲哥哥都是内门数一数二的弟子,别招惹他们。”

    吴良上脚就要踢,却听门口有人怒喝一声:“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却正是回到了云中门的冯子章。

    他本来是要去看宁不为和宁修,路过膳食居听见里面吵闹,便好奇进来看看,却发现江一正跌在地上,被一群外门弟子围在中间,那些人还在说着诋毁前辈的话,登时愤怒出声。

    吴良和陈峰却不怕他,谁都知道冯子章脾气好,在十三峰就是个老好人,是个软柿子,根本不将他发怒当回事。

    吴良冷笑道:“冯子章,我两个哥哥把你带大,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俩的?把杀了他俩的仇人好吃好喝供着?”

    “前辈是为了护下子陈子宋的神魂才出此下策!”冯子章伸手把江一正扶起来,对二人怒目而视,“他是在救两位师兄!”

    “他说你就信了?杀了他们是救他们?”吴良目光阴狠地望着他,“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谬论!”

    “在临江城前辈数次救我性命,决计不会骗我!”冯子章气势不足道:“而且子宋子陈师兄现在没事。”

    “那也不代表他没杀过人,若不是回春大阵将我哥哥们救回来——”吴良冷笑一声:“冯子章,别以为你是内门弟子我就不敢动你,我迟早杀了那废物给我两个哥哥报仇!”

    冯子章道:“你怎么能这样!?”

    可没人理他,吴良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同陈峰等人一起离开了膳食堂。

    江一正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汤汁,对冯子章道:“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冯子章摇摇头,有些沮丧道:“是我没用,护不住你和前辈。”

    江一正安慰他,“你已经很厉害了,要不是你,我带着爹和弟弟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呢。”

    冯子章帮她施了个小清洁术,“吴良和陈峰都是外门弟子,但是内门的吴子陈吴子宋二位师兄是吴良的亲哥哥,二师兄陈子楚是陈峰的堂哥,他们仗着几位师兄的名头在外嚣张跋扈惯了,是故意要来找你的茬。”

    “没关系,他们总不能天天往膳食堂跑。”江一正笑了笑,只是脸上的笑容没能维持多久。

    冯子章现如今被内门师兄弟们孤立,自身尚且难保,愁得叹了口气。

    ——

    躺在床上的男子面色惨白,浑身是伤,尤其是心口处的伤格外显眼。他身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止血符,但鲜血还是浸透了衣裳,呼吸微弱几不可察。

    眼看命不久矣。

    识海里,宁不为正当苦恼之际,突然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

    他当即自宁修的识海撤出,神、灵二识归位,却没有立刻睁眼。

    “咱爹刚才是不是动了?”江一正手里端着半碗米糊,问冯子章。

    “啊……好像动了,又好像没动。”冯子章愁眉苦脸道:“他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江一正悲痛道:“看样子是活不下来了。”

    冯子章语气怆然,“我还没来得及磕头认爹呢。”

    “我早就悄悄磕过头了,唉,就当给他养老送终吧。”江一正看着床上嗷嗷待哺的宁修,不由红了眼眶,“只是可怜我尚未满月的弟弟,年纪轻轻就没了爹。”

    冯子章禁不住泪洒当场,“呜呜呜弟弟!”

    “虽然爹你穷得啥也没给我们留下。”

    “但我们会将弟弟养大成人的。”

    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的宁不为听得额头青筋直跳。

    两个小屁孩一本正经地在这里过家家,还真打算送走他。

    好气又好笑。

    又听江一正叹了口气,对着床上快要咽气的人悲声道:“爹,你且安心去吧。”

    宁不为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正对上江一正哀婉含泪的目光。

    江一正:“…………”

    冯子章见状哆哆嗦嗦道:“回、回光返照?”

    宁不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淡淡地扫视了这俩傻子一眼。

    想杀一个人的目光是掩饰不住的。

    杀两个人也是。

    江一正脑子比冯子章转得要快一点,换了个喜气洋洋的表情欢快道:“前辈!你终于醒了!”

    她看起来很高兴。

    如果她端着碗的手没有在抖,并且没将米糊抖到宁不为衣服上,就能看起来更高兴了。

    冯子章后知后觉地凑上来,讨好道:“前辈,你醒啦?”

    宁不为嗓子疼得厉害,嘴里还一股辛辣的苦味,不知道被喂了什么东西,无声地看着他们。

    江一正回想起被吊在万丈红木的上的惨痛经历,果断低头,“前辈我错了。”

    冯子章欲哭无泪,“前辈身强体壮,百折不挠,精神抖擞……呜呜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叫您爹了您别挂我!”

    宁不为嘴角微微抽搐。

    宁修米糊喝了一半,不满的拽江一正的袖子,“啊~”

    还要~

    江一正没敢动弹。

    宁不为缓了半晌嗓子才能出声,问道:“这是何处?”

    狭窄的小房间阴暗潮湿,目之所及没几样东西,唯一的那张桌子还断了根腿,摇摇欲拽强撑在那里。

    听他这么问,江一正顿时沉默了下来,伸手揪着宁修襁褓的一个小角垂下了脑袋。

    冯子章羞愧道:“艮府柳州云中门第十三峰灵谷膳食居小厨房后面的第三个柴房。”

    宁不为:“……”

    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一正见状同他解释道:“那日临江城破,十分混乱,褚信和褚荪前辈被无时宗的人二话不说带走,我和冯子章反应过来后找你却找不见。”

    “后来还是在出城的路上发现你抱着弟弟倒在河边上,血都快流干了。”她闷声说。

    “子宋子陈师兄认出你来,要杀了你,我好不容易跟他们解释清楚。”冯子章想起天天对自己冷着脸的两位师兄,抽了抽鼻子道:“正好江一正也无处可去,我们便谎称你是江一正的爹,我求师尊收留你们,然后我们就带着你和弟弟回了云中门。”

    江一正攥着袖子抹了抹眼睛,“对,就是这样,我们现在过得很好。”

    冯子章的声音也委委屈屈的,“对,我们也没有受人排挤欺负。”

    吃了个半饱被停止投喂的宁修也来凑热闹,“咿呀~”

    宁不为:“…………”

    第24章 云中(三)

    “我杀了你两个师兄 , 你劝说你师尊收留我?”宁不为看着冯子章这个神奇的物种。

    更神奇的是闻鹤深那个暴脾气竟然没把他给一剑劈了。

    冯子章看着他愣愣道:“前辈你不是说为了护下他们的神魂才、才杀的吗?”

    宁不为嗤笑一声。

    当时冯子章和韩子杨破坏宁不为在河边画的传送阵,结果险些让宁不为和宁修在传送途中丧命,阴差阳错传送到了临江城郊外的平仄崖。

    只一眼, 宁不为便看出了吴子宋和吴子陈身上的异样——瞳孔泛绿行动迟缓, 当初巽府无数藤蔓傀儡作乱的噩梦瞬间复现。

    下杀手只因心中厌恶, 神魂完好不过是他发现的时间早,对方是不是神魂俱灭关他什么事。

    他一个大魔头,脑子抽了才会好心救人。

    不过是被冯子章缠得烦了随口搪塞的理由而已,谁知却被这小傻子当了真。

    宁不为觉得这有损他魔头的威名。

    只是这魔头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小柴房的破烂木板床上,能屈能伸, 只能暂时选择沉默以对。

    可是冯子章却不肯放过他。

    这小傻子大概是感情太过充沛, 情绪上来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发自肺腑道:

    “在临江城内若不是前辈数次相救,我早就命丧黄泉了, 在幻境之中前辈更是不顾生死庇佑于我们, 天底下再找不出像您这般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了!”

    江一正嘴巴笨, 只能使劲点头, “对, 您就是天底下心地最善良的大好人!”

    宁不为木着一张脸盯着他俩,脸都绿了。

    这句话对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来说打击太大, 简直算得上是对他人格上的侮辱。

    “前辈, 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只要您一句话, 上刀山下火海, 我冯子章在所不辞!”冯子章目光真挚地望着他。

    “我也一样!”江一正记不下来, 跟在冯子章后面直点头, 感情倒是一样到位, 看宁不为的目光比亲爹还亲。

    宁不为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 想一指头摁死这俩傻货。

    大魔头最终还是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问:“我……什么时候救你们了?”

    又他妈什么时候不顾生死庇佑几只蚂蚁了!?

    冯子章抬袖擦了擦眼睛,看向他的目光更加钦佩,慨然道:“前辈怀真抱素,不屑居功,我懂。”

    江一正目光坚定地望着宁不为,点头道:“虽然我不懂但是大哥说得对。”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俩,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向门口,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滚。”

    他没被打死也要被这俩给气死。

    宁不为黑起脸来像是要吃人,吓得冯子章和江一正麻溜滚了。

    他狠狠舔了舔牙齿,结果舔了一嘴的药渣子,还不等生气,就被一只小手一巴掌呼在了下巴上。

    宁不为目光阴沉地看向他,冷声道:“你也想滚?”

    “呀~”宁修吧唧着小嘴,弯起眼睛冲他笑。

    嬉皮笑脸,没遗传他半分稳重。

    宁不为还没从“心地善良”这个恐怖的评价中解脱出来,自己动作艰难地撑住床坐了起来,倚在床头上吐了口恶气。

    宁修正歪头盯着自己没喝完的那半碗糊糊,就被宁不为捏着襁褓拎起来放到了腿上。

    “呀!”宁修冲他爹抗议的喊了一声。

    糊糊!

    宁不为直接无视他的抗议,伸手往怀里一掏,掏出来四块朱雀刀的碎片。

    晏兰佩给的两块尚且完整,另外两块被他造得满是裂纹,眼看就要碎成渣。

    宁不为摸了摸上面的裂纹,将这四块碎片拼在一起,只能拼起朱雀刀的一半,剩下的不知道碎成了几块,又落在了什么地方。

    星落崖一战惨烈非常,难书那个老东西手段颇多,十六层的镇魔宝塔压下来,他只能用朱雀硬扛,到了后面他已经不怎么清醒。

    星落崖毁坠入暗域,可是他却在距暗域十万八千里远的中州醒来,而且已然过了一年,他总不能在无尽河里漂了一年。

    晏兰佩说宁修是玲珑骨借他与另一人的血肉精魂所化,他一醒来宁修也才刚化形——宁不为想到这里拎起宁修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遍,除了发现他儿子最近好像长胖了之外毫无发现。

    宁修还惦记着自己的半碗糊糊,口水流了一下巴,蹭到了宁不为的虎口上。

    宁不为不怎么温柔地给他擦了擦嘴,嫌弃道:“天天就知道吃。”

    “啊~啊呀~”宁修冲他爹咧嘴笑。

    爹爹啊~糊糊~

    宁不为端起那碗米糊来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就又尝了一口。

    两口下去,半碗米糊见了底。

    亲眼见证宁不为恶劣行径的宁修愣在了他爹怀里,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的空碗,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宁不为拿着空碗的手僵了一瞬,旋即放下一本正经对儿子道:“米糊凉了,爹帮你喝了。”

    宁修不懂,只知道自己期待了半天的糊糊被爹爹喝光了,小嘴一瘪,漂亮的眼睛里就含了两汪泪,偏偏那泪还要掉不掉,就这么直直望着宁不为。

    仿佛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婴孩最委屈的控诉。

    被儿子直直盯着的宁不为:“……还挺好喝的。”

    宁修的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顺着软乎乎的脸颊淌下来,落到了宁不为的手背上。

    宁不为不怕他儿子哭,但是头一次见他儿子哭得这么安静,偏偏看起来格外凄惨,大魔头终于良心发现,拿起块朱雀碎刀划开手指递到宁修嘴边哄他:“吃这个。”

    谁知宁修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手指上的伤口,顿时想起了之前他爹满身是血的样子,吓得眼泪都不掉了。

    宁不为见他呆呆的盯着手指不吃,便要塞进他嘴里,谁知一道柔和的金光自宁修身上散发而出,轻轻地包裹住他手指上的伤口,不过瞬息,那伤口便完全愈合。

    “啊~”宁修冲他喊了一声,举起了自己的小手,上面有一道小小的伤痕。

    那是在临江城时不小心磕破的,流血好疼好疼。

    爹爹流血脸都白白的,跟娘亲的袖子一样白,也一定好疼。

    宁不为愣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着宁修,正要说话,却发觉方才割破手指的那枚朱雀碎片嗡嗡震动起来。

    宁不为脸色一变。

    附近竟然有朱雀的碎片!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将那寻找符稍加修改,那枚碎片便悬浮在半空中,转了几圈后,给他指了个方向。

    宁不为顿时来了精神,艰难地从床上下来,推开了柴房的窗户。

    目之所及,远处峰峦秀丽,白云出岫,近处层林溢彩,如同一卷徐徐展开的水墨丹青,山间薄雾裹挟着沁凉的秋意扑面而来。

    艮府多山脉,柳州峰最高,宗内亭台楼阁立于无数峰峦之上,推门见云,奔腾不歇,故以云中命名。

    艮府柳州云中门。

    故地重游,再见这苍茫云景,宁不为有一瞬的恍惚。

    ——

    “街坊邻居都说我是野种。”江一正的坐在石阶上,从石头缝里薅了根野草放在手指间缠,闷声道:“我小时候脑子不好,逮着个人就喊爹,经常被骂,有时候还挨揍……”

    “长大了好不容易改了这破毛病,结果看到前辈就又犯了。”江一正挠了挠头,继而又欣慰道:“他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从来没骂过我。”

    冯子章坐在她旁边幽幽道:“方才他还让咱俩滚。”

    江一正:“……这个不算。”

    冯子章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前辈面冷心善,不会怪你的。”

    江一正揪着那草叶子,疑惑道:“你们云中门的草也施了长生小术吗?怎么这么绿?”

    “咚——咚——”

    她话音刚落,古朴雄浑的钟声响彻山林之间,悠远绵长。

    冯子章猛地站起身来,对江一正道:“是内门弟子集合的大钟,我先回去了。”

    江一正冲他点点头,“我也得回膳食居了。”

    两个人自柴房前分开,冯子章御剑而去,直入云海,江一正尚未筑基无法御剑,只能步行回膳食堂,为了省时间她特地抄了条偏僻的近路,却在路过一片红枫林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抬那废人上山的时候我见了,他昏迷不醒,根本动弹不得。”正是吴良的声音。

    陈峰厌恶道:“也就是冯子章那个怂包脑子拎不清,还把他当成什么救命恩人!子宋子陈师兄便是被那藤吞了照样也能活过来,大师兄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哥他们宽宏大量不愿计较,我却忍不下这口气!”吴良愤愤道:“反正那废人不能动,今晚我们便潜入那柴房,把他从断肠崖上扔下去。”

    有人不放心道:“师兄,万一被查出来怎么办?门内可是禁止——”

    “断肠崖深不见底,便是冯子章怀疑也没有证据。”陈峰抬头看了看天色,“事不宜迟,今夜子时我们在这里碰头,记得都带上隐匿符。”

    “那个姓江的杂役怎么办?”

    “自然是一并杀了。”吴良冷笑道:“不过是个资质丙下的废物,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

    躲在树后的江一正呼吸一重。

    “什么人!?”陈峰突然警惕出声。

    江一正额头的冷汗瞬间落了下来,待在原地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可能是路过的灵鹿。”吴良道:“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这地方鲜少有人来。”

    几个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江一正见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便准备悄声离开,谁知她刚迈步,便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个青衫的少年,一双无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心神一乱,呼吸顿变。

    “出来!”陈峰低喝,冷剑倏然逼至江一正眼前。

    第25章 云中(四)

    剑刃凝聚成极小的光点, 折射出秋日晌午刺眼的阳光,倒映在江一正因为极度惊恐而骤然放大的瞳孔中。

    极短的一瞬里,利刃破空声与遥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 奇异的香味和红枫林中的草木清香窜入鼻腔, 江一正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人,无数平淡琐碎的片段, 最后定格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上。

    “嗤——砰!”

    树枝划过剑身,绣着仙鹤祥云的青衫宽袖在江一正眼前掠过,动作极快却又飘逸灵动,看似轻松一挑,却将陈峰手中的剑直接打进了树干中。

    剑身在半空颤颤巍巍地晃了几遭。

    冷汗浸透了杂役服, 江一正看向面前站着的那个青衫少年。

    对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云中门统一的制式青色袍衫,身姿颀长,背挺得笔直, 玉带将马尾高高束起,丰神俊秀,风仪明如秋月。

    只是那脸色苍白得吓人, 双目无神又空洞, 看得久了便让人心惊,莫名悚然。

    陈峰被他一树枝打掉了手中的长剑, 虎口已然裂开,鲜血淌进掌心, 他看着面前这个手中拿着树枝的少年,惊疑不定道:“你是何人?”

    少年动作缓慢而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他, 唇动了动, 声音却极其微弱, 像是有不足之症,“云中……门,禁私自斗殴……禁,伤人命。”

    陈峰手掌剧痛,眼中怨毒的神色一闪而过,吴良见他身上穿着衣服属于内门弟子样式,冲他拱手问道:“不知师兄是隶属哪峰?又拜在哪位长老名下?”

    “十三峰,闻斯长老。”少年开口答道。

    陈峰和吴良孙志对视一眼,几个人顿时笑出声来。

    “我们就是十三峰的弟子,可从未见过你!”陈峰笑道:“而且闻斯尊者四百年前便早已陨落,座下也仅有闻鹤深一名弟子,你说此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少年站在原地没有动,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被吓傻的江一正回过神来,冲他行了个大礼,“多谢您出手相救!”

    那少年反应极其迟钝,同他那灵动飘逸的剑法格格不入,看向吴良和陈峰等人,开口缓缓道:“闻斯长老……陨落了?”

    谁知吴良和陈峰料定他是冒充十三峰弟子,闻言皆是嗤笑,却又忌惮方才他那杀伤力极大的一击,一时没敢动作。

    似乎闻斯早已陨落这个消息给少年的打击太大,他静静地待在原地片刻,缓缓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地往前走去。

    江一正怕吴良和陈峰再找她麻烦,赶紧跟上。

    岂料就在此时,陈峰眼中厉色闪过,决计不能让这两个人走出这片枫林,否则让执法长老知晓了,定会将他们赶出十三峰,那和要他们的命也没什么两样。

    显然吴良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几乎是同一时刻暴起,冲向了江一正和那青衫少年。

    江一正时刻都在警惕着,比之前的反应要快,瞬间祭出长剑反身格挡,岂料那看着厉害的青衫少年反应却格外迟钝,不等他转身,吴良便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

    血溅到江一正的侧脸上,又是那股奇异的香味。

    吴良却惊恐出声:“血……血怎么是绿的!?”

    诡异的暗绿液体顺着剑身滴滴答答,落在了厚厚的橘红色落叶上。

    ——橘红色的落叶被黑色的靴子匆匆踩过,扬起几片。

    “乘风,你慢点!”有人在身后喊他。

    宁乘风站定,转身抱着剑看向追来的人,畅快笑道:“你不该叫崔辞,应该改名叫崔乌龟。”

    崔辞一手扶着枫树一手撑着膝盖,闻言气喘吁吁抬起头来瞪他,“好你个宁乘风,是你非要从山底爬上来赏落叶,还不许我御剑,这会儿又嫌弃我慢了?”

    宁乘风道:“你身子这么弱,该好好跟你小叔学一下锻体术。”

    “呸呸!”崔辞一脸抗拒,嫌弃道:“我才不要变成他那般五大三粗的模样,沅沅师妹就喜欢我这玉树临风的身姿。”

    宁乘风诧异道:“咦,之前不还是莲莲师妹吗?”

    “我们道不同,谈不来。”崔辞歇够了,潇洒一摆手,“自古多情空余恨而已。”

    宁乘风哈了一声以示嘲笑,跳起来从树上揪了片枫叶,同崔辞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手贱撕那枫叶。

    “云中门的山怎么这么高?”崔辞仰头去看,一眼望不到尽头,顿时神色恹恹,伸出只胳膊搭在宁乘风的肩膀上,道:“闻在野这小子怎么还不下来接咱们?”

    宁乘风拖着他往上走,“肯定是又被他弟弟缠住了。”

    “啧啧。”崔辞一边表示不满,一边伸手去抢宁乘风手里的枫叶。

    宁乘风那片大枫叶被撕走了一半,一胳膊肘捣在了崔辞的肚子上,疼得崔辞“哎呦”一声,两个半大少年就因为片平平无奇的枫叶你一招我一式比划起来。

    嘻嘻哈哈,一路穿行过这绵延至峰顶的红叶枫林,待到了峰顶,已是月上林梢。

    有人御剑穿云乘月而来,一袭青衫在清冷的月光下划过漂亮的弧度,围着他俩潇洒地转了一圈,背着手从剑上跳了下来。

    然后伸手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崔辞连连拍掌,笑着揶揄,“几日未见,闻兄愈发骚包了。”

    闻在野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把折扇,照着他脑门就要抽,崔辞扯住宁乘风的袖子去挡,三个人顿时闹成一团。

    长生崖在十三峰峰顶,硕大皎洁的圆月挂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秋风凉爽,三个少年坐在崖边,闻在野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油纸包来,放到草地上摊开,顿时喷香扑鼻,香得崔辞眼都绿了。

    “知道你们要来,我特意去隔壁灵谷宗买的,上面加了保温符,还热乎着呢。”闻在野扬了扬下巴笑道:“可不是我不去接你们,实在是这烤麻雀太抢手了,排了好久的队。”

    崔辞也不讲究他那世家子弟的礼仪了,伸手抓起一只来咬了一口,心满意足道:“灵谷宗都是些什么神人,怎么能把东西做得这么好吃!”

    宁乘风矜持地拿起只麻雀来欣赏了一会儿,觉得这麻雀太丑难以下嘴,但又碍于这香味实在勾人,正纠结着,嘴里就被人塞进了一大口麻雀肉。

    入口滋味绝妙,不由自主地就嚼了起来,待他反应过来,已经吃下去小半只,顿时对着罪魁祸首怒目而视。

    “哈哈哈哈!”闻在野和崔辞大笑出声。

    虽然丑了些,但宁乘风吃得很满意,从纳戒里掏出坛子灵酒来,闻在野和崔辞十分自觉地掏出杯子,闻在野道:“你又偷偷挖你哥的灵酒了。”

    宁乘风狡黠一笑,“兄弟之间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就算他不挖出来,早晚也要便宜了那根色藤。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看月亮,天幕之下星河璀璨,长生崖上虫声啾啾,枫叶簌簌。

    “我都计划好了,咱们从柳州的传送阵走,出了艮府,直接用传送阵到中州,沿着无尽河一路往西,就能传送到兑府辛州。”闻在野伸手拍了一下崔辞的肚子。

    崔辞的脚不老实地照着他和宁乘风的腿来回踢,得意道:“我爹还以为我被罚回家十天呢。”

    他们被郝诤那个老古板罚回家一个月,分开时便统一口供,准备用剩下的二十天到处去玩。

    星落崖和暗域他仨向往已久,早早就定下了这个目标。

    “我爹总是拘着我不让到处乱走,可我娘说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出了家门四处游历闯荡了。”崔辞不服气道:“我现在都筑基大圆满了,还这不许去那不去。”

    “我金丹初期我师父都不让,还要天天在万玄院挨郝诤训。”闻在野在草地上滚了一圈。

    宁乘风坐起来道:“宁行远十六的时候就自创了回春大阵,可我现在才金丹中期。”

    崔辞气得直哼唧,“你哥十六的时候还进了天机榜前十呢!十七州几千年都难出一个的绝世天才,我等连名字都不配跟他并列。”

    宁乘风眼睛发亮道:“不,我一定要变厉害,跟宁行远一样厉害,崇正黜邪,斩妖除魔!加入我哥创立的崇正盟!”

    “加我一个!”闻在野满脸向往道:“崇正盟只招揽十七州排名前一百的宗门世家,我以后要当掌门,要带领云中门冲进前百!扬名立万!”

    崔辞胸无大志,冲他俩一拱手,“二位哥哥,苟富贵,勿相忘!”

    闻在野踢他,“谁是你哥,我亲弟在屋里睡觉呢!”

    “小鸟怎么天天睡觉?”宁乘风跃跃欲试,“许久不见我还有些想他了。”

    “滚滚滚!你见他一次就要惹哭他一次,每次我都要哄许久。”闻在野赶忙打消他这危险的想法。

    宁乘风笑骂他几句,崔辞也上赶着凑热闹,他一抬胳膊去挡,却径直将崔辞的脖子打断,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眼睛无神冲他笑。

    旁边的闻在野突然之间浑身都是血,瞪大了眼睛形容可怖地盯着他。

    宁乘风大惊,猛地从长生崖上跳了起来,跑进了房间里。

    明月当空,透过窗户洒进了房间,落在了桌子上——

    桌子上的裂纹斑驳,在清冷的月光下看着格外苍旧。

    躺在床上的人眉头紧皱,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猛地睁开了眼睛。

    宁不为盯着天青色的床幔,神色恍惚。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做梦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或许是晏兰佩溯魂的影响,又或许是他现在与凡人无异,连做梦都这么贴合现实。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而且还是梦到几百年前的人和事——那些对他来说遥远地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想记起来。

    宁修窝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哭,脸上却没有泪,宁不为将他抱起来,果然是又尿了。

    宁不为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走神。

    白日里他感应到朱雀碎片的踪迹便想去找,可他试了试现下还是无法修炼,丹田和经脉虽然被那心善的仙子修补好了大半,但毕竟那仙子修为有限,不可能将他内里都一并修补好,只能循序渐进慢慢自愈,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养着。

    于是他便沉住气,借着现有的几块朱雀碎刀里的灵力慢慢疗伤,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还做了这么个似是而非的梦。

    是他白日见那红枫林思及旧事,还是这梦境在向他预示着什么?

    宁不为神色凝重,手腕被宁修蹬了一下。

    一低头,尿布都快包他儿子脸上了。

    “…………”

    第26章 云中(五)

    宁修哼唧哼唧地哭, 被他抱着也扭来扭去不消停,一开始宁不为还有点耐性,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低声哄他:“快睡。”

    “啊!”宁修小脸皱成一团,脚丫把襁褓蹬起了一个大鼓包。

    宁不为疑惑地看着他, “饿了?还是渴了?”

    宁修攥紧了小拳头, 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 宁不为皱着眉把他放到床上, 结果小孩直接哭出了声。

    宁不为一头雾水,以为是想让自己抱, 便又把他给抄起来。

    “哇!哇——”宁修被他抱起来, 结果哭得更卖力了。

    宁不为:“??”

    他打开襁褓, 没拉没尿, 身上也没什么伤口, 又下床给他倒水,用他最喜欢的小黄狗勺子喂。

    宁修不喝,在他怀里动来动去,撒了宁不为一身。

    他划破手指给儿子喂血, 结果哭声直接更上一层楼, 差点把宁不为的耳朵给嚎聋。

    大魔头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耐心彻底告罄,训斥道:“你到底想干嘛?”

    宁修在襁褓里扭来扭去,气得怒嚎:“哇——哇——”

    糊糊——我的糊糊——

    之前他才喝了一半,宁不为一打岔他就把这事给忘了,结果尿床醒来之后小脑袋瓜子不怎么清醒,只记得自己心心念念的半碗糊糊被他爹全部喝光了, 顿时越想越气, 大半夜开始闹脾气。

    可惜他振振有词的控诉落在大魔头耳朵里只剩啊啊和哇哇。

    宁不为坚信养孩子不能娇惯, 把宁修放到床上,抱着胳膊冷眼看着,“哭,继续哭。”

    “哇——”没有糊糊,爹爹还不来哄,宁修顿时哭得更凶了。

    半炷香过后,宁修不仅没停,反而哭得越来越大声,原本白嫩的小脸憋得隐隐发青,嗓子都快嚎破了。

    根本停不下来。

    宁不为冷眼看着他——冷不下去了。

    看他儿子这架势再嚎怕不是要把自个儿给憋死。

    宁不为黑着一张脸把儿子抱起来,沉声道:“我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不要以为我是怕了你。”

    宁修哭得倒气,口水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宁不为赶忙站起来给他拍背,又怕自己力道太重不敢用力,在狭窄的柴房里抱着他踱着步子来回转圈。

    一边转圈一边思考:他好好一个潇洒快意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沦落到三更半夜哄孩子的境地?

    思来想去,也只能怪他魅力太大,而那深情款款的仙子行事风格又太过特立独行——连面都没见,便先给他“生”了个孩子。

    可惜不管他心里怎么暴躁,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焦头烂额地哄怀里的这位小祖宗。

    另一边。

    深情款款的“仙子”褚峻觉得还没将父子二人送走多久,他甚至还没开始入定,孩子就自己又跑了回来。

    宁修在广袤的识海中精准地找到了“白白娘亲”的位置,连人带襁褓一头扎进了褚峻的怀里。

    宁修哭得凄凄惨惨,委屈中还带着愤怒,“啊!啊啊~”

    娘亲~爹爹抢我糊糊~

    完全没有听懂的褚峻:“……”

    检查了一遍孩子的灵识,没有受伤,甚至还挺精神。

    但孩子不停地哭,还气呼呼地蹬着两只小腿,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莫不是受了惊吓?”褚峻疑惑地望着他,抬手便要施安神咒。

    宁修愤怒之下,灵光闪过,回想起不久前白白给他捏铃铛的画面,憋红了一张小脸,挤出了自己的一点灵力,又无师自通跟他爹一样薅了些褚峻的灵力,捏成了一黑一白一金三个雾气团团。

    “啊~啊啊!啊啊啊~”宁修激动地挥舞着小手,一边哭一边给褚峻比划。

    爹爹~他指着那黑雾小团团。

    抢了我的糊糊!他指着那最小的金雾团团。

    娘亲帮我要回糊糊呜呜~他指着那团最大的白雾小团团,激动地指挥着那白雾撞到了黑雾上,一黑一白两团雾气瞬间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宁修自觉这描述可谓是绘声绘色详细非常,甚至还让最小的金雾团团抖了抖表示自己委屈到哭。

    褚峻看了一眼声情并茂还在掉眼泪的小灵识,又看向那两团纠缠在一起的黑白雾团,有一瞬间的不自在,神情复杂地低头看向宁修。

    “别人都有爹和娘,你却只有一个,很伤心,希望我去找他?”褚峻神色严肃地问怀里的宁修。

    宁修:“??”

    褚峻试图同他讲道理,“我与你爹素昧平生,贸然前去不合适。”

    而且他正在闭关的紧要时刻,断不能于此时出关,否则这五百年便功亏一篑,但这话说给孩子他也不懂。

    “啊~”本来也没听懂他在说啥的宁修委屈巴巴地抓着他的一点衣服角,一边抽泣着一边往他怀里拱,好不可怜。

    糊糊~

    软乎乎的小东西快委屈成一团球,褚峻伸手给他擦眼泪,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你要坚强。”

    “呜呜~”宁修抽噎一声,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懵懂又可怜。

    褚峻虽修过一段时间的无情道,但自认不是那等心肠冷硬之人,缓声道:“我会尽快出关。”

    孩子来历不明,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身份成谜,他自然要出关去调查清楚此事,只是现下不能操之过急。

    但是显然他儿子急。

    宁修见他坐在原地无动于衷,显然是不会去帮他跟爹爹要糊糊,顿时又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

    冯子章也快要哭出来了。

    他已经在刑诫堂跪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腿都麻了,但是不敢起身。

    刑诫堂偌大的正堂里,所有的内门弟子都后背笔挺,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静思己过。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错。

    晌午十三峰突然敲钟召集了所有的内门弟子,他师尊闻鹤深向来脾气不好,但是冯子章还是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头皮还在发麻。

    跪在他旁边的吴子宋和吴子陈两位师兄正在低声说着话。

    “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偷偷进了清风阁?”吴子宋不悦道:“连累大家一起受罚。”

    “师尊向来不准任何人进清风阁,外面有防御大阵和多重大锁,上次三十六师弟调皮想溜进去差点被师父给废了根骨……”吴子陈皱眉道:“谁还敢这么胆大妄为?”

    冯子章扭头看着自己两位师兄,欲言又止。

    从前,都是他们三个一起悄悄说小话的。

    现在两位师兄都不搭理他了。

    “清风阁里好像有——”冯子章刚一开口,就被吴子宋冷冷看了一眼,登时就不敢再跟他俩套近乎了。

    不管冯子章再怎么解释,在二人眼里,就是宁不为杀了他们,即使后来侥幸凭借回春大阵复活,但死亡的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

    更何况冯子章口中的“神魂俱灭”的藤人傀儡们也都活得好好的。

    虽然师尊不知为何信了冯子章的话,但对子宋子陈二人而言,他们和宁不为之间就是存在着夺命之仇。

    而从小带大的师弟竟然站在外人那一边,甚至还把人带回了云中门,这让他们既愤怒又失望。

    这无疑是一种背叛。

    冯子章沉默地跪在蒲团上,看着前面韩子杨的挺直端正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什么时候也能像大师兄那么杀伐果决心性坚定就好了,自己现在不仅修为稀松,人际关系上也一团糟……想到这里冯子章郁闷地垂下了头。

    刑诫堂在十三峰山腰,而众多内门弟子的师尊闻鹤深正站在清风阁中,面色十分难看。

    寻人阵符显示人还在十三峰,可他都快将山峰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

    五官深邃的青年眉眼间俱是焦急与怒意,不甘心地准备再次启用阵符,传影玉石突然亮了几下。

    闻鹤深注入灵力,打开玉石,便见褚白的身影显露出来。

    褚白见他后面陌生的家具背景明显一愣,“咦?鹤深你现下不在云中门?”

    “在,只是临时换了个住处。”闻鹤深微微侧过身子,挡住了远处隐约显露的冰棺,“褚兄这么晚找我可是有事?”

    褚白点了点头,道:“确有一事想要问你。”

    “鹤深你也亲眼见了,那藤妖的来路与五百年前巽府的情形十分相像,而且会行远公子的回春大阵,这些时日崇正盟的人在临江城探查,发现了噬魂阵的残留痕迹,我们怀疑宁不为还活着。”

    听到宁不为三个字,闻鹤深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那便再杀一次。”

    褚白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现在为这事崇正盟内各宗门争执不休,说到底也是惧怕宁不为可怖的实力……”

    闻鹤深心中有事,后面的话并没有怎么听进去。

    “鹤深?”褚白喊了他一声。

    “什么?”闻鹤深抬眼看他。

    “你那徒儿带回云中门的那几人可有异样?”褚白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只是个修为尽废的普通人,带着俩孩子。”闻鹤深并没有将冯子章带回来的几个人放在心上。

    “那便好,不过最好还是多加警惕。”看出闻鹤深心不在焉,褚白也不好再多打扰,便道:“你看起来脸色不怎么好,注意休息。”

    来自好友的关心闻鹤深并不反感,二人简单说了两句,便熄灭了投影。

    想起方才褚白提起的那两个人,他们一来清风阁便出了事,闻鹤深皱起眉,随即御剑赶往了山腰的刑诫堂。

    冯子章正昏昏欲睡,刑诫堂数丈高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轰然推开,深夜的冷意瞬间涌入宽敞的正堂,让他陡然清醒过来。

    刑诫堂跪着的近百名内门弟子皆是屏息凝神,不敢动弹。

    闻鹤深大步走到冯子章面前,神色冷峻地望着他。

    冯子章登时头皮发麻,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章子冯,你带回来的那两人在何处?”闻鹤深冷声问。

    冯子章懵了一瞬,磕巴道:“师、师尊,我叫冯子章。”

    闻鹤深一愣。

    后面的许多弟子死死憋着笑,肩膀不停地抖动,却不敢再闻鹤深面前笑出声来。

    闻鹤深脸色一黑,对冯子章厉声道:“回答我的问题。”

    冯子章吓得一哆嗦,“我、我把江姑娘安排进膳食居做杂役了,李前辈在、在膳食居后面的柴房。”

    “韩子杨。”闻鹤深道:“带几个师弟把人带来。”

    “是!”韩子杨奉命起身。

    冯子章赶忙道:“师尊,李前辈他身受重伤恐怕行动不便——”

    闻鹤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冯子章瞬间不敢再说话了。

    身受重伤的“李前辈”正臭着张俊脸蹲在膳食居小厨房的灶前烧火。

    米糊清甜的香气在沁凉的秋夜里弥漫开来,宁不为伸手往灶里添了把柴,瞪着怀里哭累了昏昏欲睡的宁修,声音狠辣道:“不许睡。”

    “啊~”闻见米糊香气的宁修眨巴了一下眼睛,冲他爹吐了个口水泡泡,困顿地又要闭上眼。

    “你哭了整整半个时辰。”宁不为咬牙道:“就为了你那半碗米糊,今晚你不把碗给我舔干净,就不用再姓宁了。”

    “呀~”宁修咧嘴笑出了声,虽然不哭了,这会儿声音还是有点哑。

    宁不为:“……”

    宁修哭了小半个时辰,耐心完全耗尽的宁不为想破了脑子,才想起今天晌午被他“不小心”喝掉的半碗米糊。

    这个小东西不是饿了,纯粹是在跟他闹脾气。

    魔头的尊严不允许他因为半碗米糊向个小儿屈服。

    但小东西实在是太能嚎,脾气还犟得像头倔驴,不吃到米糊誓不罢休。

    于是宁不为只能拖着半残的病体,抱着宁修溜进膳食居的小厨房,黑着脸给他熬米糊。

    宁修这倔驴脾气一定是随了他娘。

    识海中好不容易把小灵识给哄好的褚峻突然耳朵有点痒,抬手摸了摸,目光疑惑。

    谁在说他坏话?

    说坏话的人盛了半碗米糊晾上,又从纳戒中取出了小黄狗勺子,上面蠢兮兮的小黄狗好像心情不好,蔫答答的,尾巴都摇得不那么勤快了。

    宁不为不解地盯着这条狗,这就是个贴了符能动的画,一条画出来的狗你心情不好个什么劲?

    宁修一见他拿出小勺顿时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地冲他爹笑,“啊~”

    糊糊~

    宁不为冷哼一声:“不是你嚎我的时候了?”

    “呀!”宁修冲他又吐了个泡泡。

    宁不为正打算再逗逗他,身后紧闭的厨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山间潮湿的凉雾瞬间吹散了一室暖意。

    第27章 云中(六)

    崖边的狂风呼啸而过, 抬头便能望着那轮硕大的圆月,散发着幽冷的光。

    低头便是云雾皑皑,碎石掉落久久不闻回响。

    陡峭的崖壁上挂了两个人。

    江一正抓着插在石缝之中的宽剑, 手背青筋迸起, 另一只手臂死死搂着那青衫少年的腰不让他掉下去。

    那少年头朝下,肩膀伤口处暗绿色的血液已经凝固,浑身冰冷, 江一正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呼吸,有种自己正拽着个死人的错觉。

    他们已经在这里挂了近六个时辰。

    这少年被吴良刺中肩膀后便直接昏死过去,她炼气六层根本打不过吴良陈峰几个筑基,很快败下阵来;吴良等人不敢在云中门内公然杀人,竟是将她打晕和这昏死过去的少年从十三峰最高的一处悬崖扔了下来。

    好在她知道自己打不过, 留了个心眼保存了些灵力装晕,关键时刻祭出宽剑刺入了悬崖的峭壁里, 死死抓着那个少年, 两个人往下坠落许久才勉强停了下来。

    结果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们两个挂在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上,全靠着她力气大在强撑。

    但力气总有耗尽的时候。

    她炼气六层,不会御剑, 若是她自己勉强还能爬上去,可带上这个少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悬崖风大, 两个人像两条死鱼在狂风中晃动,那插入山壁的宽剑明显松动, 细小的碎石在不断地往下掉落。

    江一正心凉了半截, 胳膊酸胀疼痛, 死死咬住牙, 低头去看那少年。

    她看不出对方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他已经死了, 她拽着一个尸体并没有意义,反而会拖累自己,把他放开,她就能自己爬上去。

    放开他吧。

    松手啊。

    江一正在劝自己,可下一瞬又说:

    可他只是被刺中了肩膀,说不定还活着。

    他救了我的命,不能放。

    六个时辰里这种对话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每次她想将人放开,又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如果我实在支撑不住了,我就将他放开。江一正想,我也是要活命的。

    可自始至终都未曾放手。

    若是她爹知道她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肯定就不会认她了。

    正当江一正胡思乱想之际,一阵狂风吹过,吹散了他们脚下厚重的云层,她听见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啪嗒”声。

    像是石头砸在地上——江一正猛得低下头,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脚下不足一丈的位置,正好凸出来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像是专门被人打造出来的石台,就算她支撑不住两个人掉下去,也会正好被那石台给接住。

    只是之前那石台正巧被云给遮得严严实实。

    而她死死咬牙坚持了近六个时辰,从生考虑到死,从碎石想到天道,心理斗争作了无数,险些快纠结出心魔——却不想生路就近在咫尺。

    江一正:“…………”

    好一个绝处逢生天不亡我。

    胳膊瞬间就没了力气,两个人径直落到了石台上面,发出两声闷响。

    这石台上面光滑如玉,温度适宜,狂风吹过,偏偏绕道而行,若不是刚历经生死,江一正很乐意在这里看月亮。

    但现实情况容不得她多想,她赶忙去查看那少年的情况,将手指放在对方鼻下,完全没有呼吸。

    江一正顿时悲从中来,恩人果然还是死了。

    然而不等她悲伤完,那少年便在月光下幽幽地睁开了眼睛,空洞无神地盯着她,眼底的绿色一闪而过。

    江一正悚然一惊,连滚带爬整个人贴到了石壁上,神色惊恐地望着少年,心中哀嚎。

    爹救命啊啊啊啊啊死人活了啊啊啊啊!!

    ——

    山雾湿冷,小厨房的门被人推开又关上。

    宁不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米糊转过身,打量着来人。

    男子眉眼温润,长发散落,只穿了亵衣,外面松松垮垮披了件靛蓝的外裳,睡眼惺忪。

    他见宁不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唔,原来道友是在给孩子做饭。”

    宁不为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多管闲事,走到桌子前面坐下开始给宁修喂米糊。

    谁知那人竟还是个自来熟,一点儿都不见外地坐在了桌子对面,冲他怀里的宁修笑了笑,眼底满是喜爱,“孩子多大了?”

    宁不为有点烦,却还是忍不住算了算,“刚满月。”

    “啊~”宁修终于吃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糊糊,满足地吧嗒了一下小嘴。

    勺子上的小黄狗也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尾巴甩得飞快。

    宁不为:“……”

    “真可爱。”对方目光温和道:“我能抱抱他吗?”

    宁不为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无情地拒绝,“不能。”

    “唔。”对方有些遗憾地冲宁修笑了笑,“我只是特别喜欢小孩子。”

    宁不为觉得这个半夜三更来厨房的人十分可疑,岂料下一句便听对方道:“道友别误会,我只是半夜起来喝水,发现我的小厨房有光,便过来看看。”

    宁不为拿着勺子的手一顿,“你的厨房?”

    对方冲他拱手笑道:“在下灵谷宗弟子谢酒,前几天被十三峰请过来做厨子,这小厨房是我用来给自己做些吃食的。”

    宁不为面不改色地给宁修喂米糊,“厨房不错。”

    谢酒笑了笑,道:“道友尽管用便是,平日里我也不常用。”

    半碗米糊宁修只喝了一小半就不肯再喝了,困顿地窝在宁不为怀里打了个小哈欠,小嘴巴上还沾了一圈糊糊。

    勺子上毛茸茸的小黄狗也打了个哈欠。

    宁不为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然后端起碗将剩下的米糊一口喝了,对谢酒道:“多谢。”

    起身便要走。

    “道友且慢。”谢酒亦是起身,笑着问:“道友看着不像云中门的弟子,不知可否告知姓名?权当交个朋友。”

    宁不为面无表情道:“不必了,孩子他娘不让我乱交朋友。”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谢酒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宁不为带睡着的宁修准备回柴房,远处膳食居的杂役舍突然灯火通明,吵闹非常,还有不少弟子御剑而来,剑尾的灵力在夜幕中划过道道流光。

    还有向膳食居后面的柴房去的,来势汹汹。

    宁不为当即调转了方向,选了条隐蔽的小路。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根据他多年来兴风作浪养成的直觉,现下最好还是不要回去。

    恰在此时,怀里的朱雀刀碎片又嗡嗡开始震动起来。

    宁不为拿出碎片,看向它再次显示的方向,同白日里指示的已经变了位置——朱雀刀的碎片在移动。

    他本来打算缓一缓养养伤,但看今晚这阵势显然不太可能了,倒不如速战速决,拿到碎片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只是现下他灵力全无,四块朱雀刀碎片中半点存货都没有,他还不能强行修炼,那碎片在移动许是被人带在身上,他没有修为和灵力,恐怕讨不到好。

    宁不为搜罗了一遍身上的家当,都是些鸡零狗碎,被他随手扔到一边,最后掏出来三颗玉灵丹。

    玉灵丹,天阶上品丹药,性命危急可用来续命,平常服用可助长修为,运气好的话还能进阶,星落一战前他经常当糖丸吃,现在却只剩了三颗。

    之前他丹田经脉碎裂,吃了也是白瞎。

    现在吃的话倒勉强有些用处,起码灵力管够,可惜他丹田内里还是碎的,恐怕会于灵识有损。

    宁不为一般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然而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他迟疑,灵识可以之后慢慢修养,先把朱雀刀碎片拿到再说。

    他吞了两粒玉灵丹,丹田处登时传来一阵剧痛,沿四肢百骸延伸开来,险些让他没抱住宁修。

    但随之而来的汹涌灵力让他即使在剧痛中也心情愉悦,眼中的猩红一闪而过,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兴奋的笑容。

    随便从那堆零碎中抽了把剑,宁不为把熟睡的宁修塞到前襟里贴了个符,趁着月色,连人带剑悄无声息冲入云霄。

    宁不为御剑的速度极快,丝毫不加掩饰,当然大魔头也不屑掩饰。

    韩子杨带人去膳食居杂役舍和柴房没有找到人,众人正御剑赶回刑诫堂,突然一阵狂风而过,卷起无数流云。

    “好大的风!”有人抬袖挡脸。

    韩子杨皱了皱眉,“方才是不是有人过去了?”

    “怎么可能?”有师弟道:“谁敢用这种速度御剑,是嫌命长么?”

    “真有人也是个疯子。”有人不以为意道:“御剑虽快,但讲究的是借灵力驭风而行,若是快到这地步,也不怕灵力枯竭遭到反噬。”

    “许是我看错了。”韩子杨点点头,“子章带回来的那父女两个都离奇不见,其中必有蹊跷,我们快些回去禀告师父。”

    “冯子章一天到晚只会惹麻烦。”有人愤愤不平道:“依我看咱们这次纯属是被他给连累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韩子杨看了他一眼,此人登时不敢再说话。

    一行人匆匆御剑赶回刑诫堂,却在堂外发现了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什么人!?”韩子杨高喝一声。

    当即便有弟子上前将那三人拿下,却正是外门弟子吴良陈峰和孙志。

    “大、大师兄。”孙志胆子最小,想起今天晌午被他们抛下悬崖的那两个人,登时腿就软了。

    陈峰暗自骂了声败事有余。

    他们三个今晚本来是要对那个废人下手,谁知半夜里杂役舍和那柴房处灯火通明,心中惊疑不定,害怕事情暴露,又见许多内门弟子自刑诫堂出来,便想着来此处打探一番。

    本来他们离得很远,谁知被回来的韩子杨逮了个正着。

    旁人因着他们和陈子楚、吴子宋等人的亲缘关系不敢闹得太僵,可韩子杨身为十三峰的首席大弟子,为人刚正果决,见他三人神色有异,当即便将他们绑进了刑诫堂。

    闻鹤深坐在主位上,看着进来的一众弟子。

    “禀告师尊,那名女修并不在杂役舍,柴房也不见那父子二人,弟子已派人在十三峰四处搜查。”韩子杨道。

    闻鹤深皱起了眉,余光瞥见二弟子陈子楚神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见被绑起来的吴良等人,“这是何人?”

    “禀师尊,此三人在刑诫堂外鬼鬼祟祟,形迹可疑。”韩子杨据实相告,“我便令人将他们带了进来。”

    “师尊,弟子冤枉,弟子三人只是路过。”吴良强装镇定道。

    陈峰亦是附和,更有陈子楚和吴子宋吴子陈出来求情,闻鹤深还在操纵着寻人符,没心思处理这些杂事,那寻人符突然亮了一下,他猛地站起身来。

    胆子最小的孙志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磕头求饶,涕泗横流,“师尊饶命!师尊饶命!!”

    陈峰吴良暗道要糟,咬牙切齿地盯着孙志。

    “说。”闻鹤深积威甚重,只一声便吓得孙志两股战战。

    “断、断肠崖……在断肠崖!师尊饶命!!”孙志连连叩头。

    情急之下,陈峰灵光一现,赶忙截断他的话道:“今晌午我们偶然看见那女杂役在和一个穿着内门弟子服的少年在搏斗,二人双双坠崖,我们施救不及,才、才想来刑诫堂悔过自新!”

    断肠崖下万丈深渊,便是找到二人尸体也死无对证,决计不能牵连到他们身上。

    闻鹤深脸色一变,“那少年身上可有腰牌?”

    “没、没有。”陈峰被他这么盯着磕巴了一下。

    “带上他们,随我去断肠崖!”闻鹤深冷喝一声。

    ——

    方才掠过韩子杨等人的那阵狂风本风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虽然丹田疼得要裂开,但大魔头终于又畅快飞了一次,心情十分愉悦。

    只是待他落在朱雀碎刀指示的悬崖,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之后,笑容微微收敛。

    此处是十三峰最高的悬崖——长生崖。

    年少时,他和崔辞来找闻在野,最喜欢待在此处,脚下云海翻腾,抬头便见明月,热闹又聒噪。

    如今明月云海依旧在。

    崖上的人背影萧然,崖下的人瑟瑟发抖。

    江一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盯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少年,问:“你、您还活着吗?”

    那少年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仰起头怔怔地望着那轮明月,喃喃道:“这里……看月亮最好看,乘风和阿辞……都很喜欢。”

    听见“乘风”二字,江一正愣道:“您认识李乘风前辈?”

    “不,乘风姓宁。”那少年转头冲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宁乘风,巽府宁城的小公子,是我的至交好友。”

    江一正不认识什么宁乘风,但是从小就知道姓宁的在修真界是要被人人喊打的,因此也不敢接话,干笑道:“这样啊。”

    继而转移话题,问那少年,“您可是云中门弟子?”

    那少年点点头,“在下闻在野,家师闻斯。”

    之前在惊慌之中江一正并未细想,可现在冷静了下来,虽然来云中门没几天,但她也听别的杂役提起过,现如今十三峰的峰主乃是闻鹤深长老,是上一任峰主闻斯唯一的亲传弟子。

    从未听说闻斯还有另一名叫闻在野的弟子。

    而且闻斯长老四百年前便已陨落,眼前这少年看着也不过十六七岁,时间也对不上——

    正当她要继续再问,突然有人径直自从悬崖跳下,潇洒地落在了石台之上,玄衣宽袖,杀意凛然。

    江一正震惊地望着眼前冷酷狂妄潇洒不羁的俊美男子,脑子一抽嘴就哆嗦,“爹爹爹、爹!?”

    宁不为的目光淡淡扫过她,江一正顿时安静地如同小鹌鹑,立马闭嘴乖巧贴在崖壁上装死。

    朱雀碎刀的震动愈发强烈,直指背对他的那个青衫少年。

    朱雀碎刀就在此人身上!

    宁不为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准备杀人夺刀。

    剑身闪过冷冽的光,他正要出手,那青衫少年突然转过身来。

    皎月之下,云海翻腾。

    呼啸的山风中,隔着五百年的光阴,故人猝不及防重逢。

    宁不为脸上邪肆张狂的神情陡然凝固。

    闻在野依旧是五百年前的少年模样,尚带些稚嫩懵懂,恍惚间同他记忆中那个浑身浴血声嘶力竭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却又在某些地方有着诡异的陌生。

    闻在野空洞无神的目光落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身上,打量他半晌,微微一笑,缓缓道:“这位道友也来赏月吗?”

    故人重逢却不识。

    如水月光下,宁不为突然想,我应当是变了很多,他没认出我。

    他在惊愕和诧异中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他没认出我。

    死去五百年的好友重回人间,他翻遍浑身上下,竟找不出半分真实的喜悦。

    长剑收起,宁不为神色茫然。

    “对,我……也来赏月。”他听见自己说。

    第28章 云中(七)

    宁不为抬头看月亮, 只觉得这月光有些刺眼。

    宁修在他衣襟里动了动,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被吵醒了,闻在野转过头看向他动来动去的衣襟, 原本无神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好奇。

    宁不为将宁修拎出来,语气有些生硬地问:“你想抱抱他吗?”

    闻在野见他像变幻术一样拎出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来, 闻言手抬起来又局促地放下, “我……没有抱过小孩子。”

    宁不为昧着良心道:“没事,他很乖。”

    顶多生起气来把人踹出三丈远。

    宁修看着眼前陌生的大哥哥,比对方还要好奇,气势十足地喊:“啊~啊~”

    我爹爹~我哒~

    闻在野淡淡一笑, 又伸出手来。

    然而尚未碰到那襁褓, 近百道流光倏然逼至眼前。

    宁不为宽袖一挥, 无形的屏障自掌心扩散而开, 将气势汹汹的劲风挡在了屏障之外,眼底不自觉带上了杀意,却又在看到来人的瞬间, 收起了屏障,湮没了杀意。

    一呼一吸间动作极快, 众人压根没有察觉。

    而唯一能察觉到的人心思却不在他身上。

    为首者着一身暗青长袍, 神色冷冽,在看到那青衫少年时,抬起手来,示意身后众弟子停下。

    闻鹤深死死盯住石台上的闻在野,强行将种种汹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沉声喊道:“兄长。”

    此话一出口, 御剑悬于空中的众位弟子皆是神色诧异。

    他们从未听说过师尊还有一个兄长, 而且这少年看着充其量十六七岁!

    众弟子心中惊疑不定, 尤其是犯事的陈峰和吴良,顿时感觉到一阵绝望。

    江一正和那少年竟然都活着,那少年还是他们师尊的兄长!

    若是对方指认,此番他们必死无疑!

    孙志则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且不论吴良等人如何惊惧,石台上的闻在野本人却是淡定非常,冲闻鹤深拱手行礼道:“这位长老恐怕是认错人了。”

    这位长老——闻鹤深目光一滞,唇角压了下去。

    “兄长先随我回去,我稍后再同你解释。”他像是怕吓到对方,特意放缓了语气。

    十三峰的众弟子哪里见过他们雷厉风行的师尊这般温和,连向来稳重的韩子杨都颇为诧异地看了闻鹤深一眼。

    宁不为垂下眼睛,沉默地站在一旁,安静地几乎要化作山崖的石壁。

    江一正被这浩浩荡荡的阵仗震慑住,呆了半天才一点点挪到了宁不为身后,顿时放下心来,心中有了底气。

    临江城那般危险的境地她爹都能死里逃生,现在这种小场面根本不足为惧。

    “师尊,这杂役父女怎么办?”二弟子陈子楚接收到弟弟陈峰求救的目光,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道:“是否将他们先拿下?”

    江一正脸色顿变,仗着宁不为在这里,大着胆子道:“为何要拿下我们?分明是吴良陈峰他们将我和这位前辈推下了悬崖,我爹——”

    她爹,她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磕巴了一下,转头看向宁不为求助,结果她爹明显是一副事不关己保持沉默的模样,根本没打算帮她。

    “我一直不回去我爹担心才来找的我!”江一正急中生智,指着吴良陈峰和孙志三个,怒气冲冲道:“他们合伙要杀了我和我爹,闻在野前辈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却被他们一剑刺穿肩膀,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听到闻在野受伤,闻鹤深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不信你们看,这伤口还在——”江一正转头指着闻在野的肩膀,愤愤不平瞬间化作了不可置信。

    闻在野之前被刺穿的肩膀完好无损,只有衣服是破的,甚至连血迹都没有……简直毫无说服力。

    正是对峙的关键时刻,江一正对闻在野焦急道:“前辈,您说句话啊!”

    结果闻在野皱眉道:“我……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江一正傻了眼,吴良和陈峰顿时如获大赦。

    “师尊!弟子敢对天发誓,绝对是她与这位前辈在崖边缠斗导致前辈坠崖,我们本来是想劝阻奈何迟了一步!师尊请您明鉴!”陈峰大声道:“事到如今她竟还不知悔改要混淆视听,这种人绝对不能待在十三峰!”

    “江道友绝不是这种人!”冯子章突然开口道:“师尊,我可以为江一正担保,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害人性命!”

    “那你的意思是师尊的兄长要害她性命吗?”二师兄陈子楚抓住他话里的漏洞,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冯子章顿时气弱。

    “你分明就是在偏袒他们!这对父女来历不明形迹可疑,事到如今你竟还站在他们一边?”吴子陈心寒又失望地看着他。

    冯子章眼睛一红,嗫嚅道:“不是的,我——”

    “够了!”闻鹤深厉声喝止。

    原本吵嚷的众弟子顿时安静下来,一时只剩风声呼啸。

    “此事容后再议,先将涉事之人带回刑诫堂看押。”闻鹤深冷声道。

    此话一出,韩子杨便知道双方谁的话师尊都没有采信,不知为何反而替子章师弟松了一口气。

    宁不为抱着宁修,罕见地没有反抗,和江一正一起,被云中门的内门弟子关押进了刑诫堂的地牢之中。

    地牢周围布满了防御大阵,栏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防止里面的人逃跑,上锁之后,牢内失灵阵法即刻启动,江一正便觉识海中的灵力瞬间消失一空,愣了良久。

    反观宁不为,这位爷像是掌门来地牢视察,抱着宁修在牢中不急不慢地晃悠一圈,撩起衣摆,盘腿坐在了干草上。

    江一正见状,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贴着墙壁蹲了下来,使劲吸了吸鼻子,过了好久才小声道:

    “前辈,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人。吴良和陈峰之前就找过我麻烦,我回膳食居的路上听见他们要密谋害你,结果不小心被发现了,是闻在野前辈救了我,他真的中了一剑……”

    江一正越说越委屈,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宁修躺在他爹怀里看着眼睛红红的大姐姐,善良地安慰她,“啊~”

    不哭呀~

    宁不为撩起眼皮来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江一正以为他要开口说话出主意,目光期待地望着他。

    宁不为低头看宁修流口水,伸手戳了戳,老神在在,一个字都没往外蹦。

    江一正:“…………”

    好冷酷无情的一个爹。

    地牢里潮湿阴冷,只有墙上一盏烛火昏黄,年岁久远的石板上满是裂开的纹路,延伸向四周,又被几根散落的干草截断。

    江一正看着石板上厚重的褐色血迹,心想,这地牢不知建了几百几千年,死在里面的人恐怕不计其数。

    多她一个冤死的也不多。

    她这么想着,余光突然瞥见了地上的一片花瓣,伸手捻了起来,目光疑惑。

    云中门什么时候也开始种桃花了?

    ——

    十三峰清风阁。

    韩子杨将一套崭新的衣袍放到床边,桌边坐着的少年道:“师伯,这是师尊吩咐给您的换洗衣物。”

    少年的反应有些迟钝,良久才应声道:“多谢。”

    “弟子告退。”韩子杨冲他行了个弟子礼,便要出去。

    “等等。”闻在野喊住他,缓缓问:“长生崖那几人……”

    韩子杨愣了一下,“师伯说的是断肠崖吧?”

    闻在野道:“不是一直叫长生崖吗?”

    韩子杨正要答话,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他赶忙行礼,“师尊。”

    “下去。”闻鹤深道。

    “是。”

    韩子杨退下将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了闻鹤深和闻在野兄弟二人。

    闻鹤深走到桌前,替他倒了杯茶,放到了他面前,沉声道:“兄长喝茶。”

    闻在野看着那袅袅而起的茶雾许久,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我弟弟小鹤……今年才十岁,长老您恐怕是……真认错了。”

    他说话还不怎么利索,总是带着不自然的停顿,然而提起自己的弟弟,脸上却带上了点温柔的笑。

    闻鹤深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指甲狠狠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却觉不出半分疼痛。

    “我就是小鹤。”闻鹤深试图冲他露出个笑,却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难堪至极。

    闻在野眼神疑惑,将信将疑道:“你怎么……这么大年纪了?”

    “我今年五百一十岁,是很大年纪了。”闻鹤深道。

    闻在野不解:“可我今年才十六,为什么你会比我大……将近五百岁?”

    “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闻鹤深抬起头来,眼睛里血丝蔓延,“你明明说马上就回来。”

    闻在野怔了一瞬,“什么?”

    闻鹤深扯了扯嘴角,“你果然不记得了。”

    闻在野皱了皱眉,“我确实忘记了许多事情。”

    “你可还记得宁乘风?”闻鹤深又问。

    “自然记得。”闻在野道:“乘风是我的好友。”

    “那闻鹤深呢?”

    闻在野笑道:“小鹤是我的亲弟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你不要他了。”闻鹤深的声音在秋冬的空气中带着一股噬人的冷意。

    “你把他抛弃,让他在这世上孤零零地活了五百年。”

    第29章 云中(八)

    炉里燃着香, 缥缈的烟雾从镂空的祥云花鸟中升腾而起,又被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撞碎。

    闻鹤深在等闻在野的反应。

    悔恨、难过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哪怕是震惊。

    但什么都没有。

    闻在野安静地坐在那里, 目光空洞无神,语气平静道:“我不会抛下小鹤,他是我最亲的人。”

    他是如此笃定, 有那么一个瞬间, 闻鹤深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错觉。

    就像从前每次他缠着闻在野,对方总是很平静,不恼也不训斥, 只是告诉他事实。

    可真正的事实是,他闻在野为了一个宁乘风, 抛下自己的亲弟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甚至险些拖累整个云中门。

    闻鹤深今年已经五百多岁, 理智告诉他不该苛求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能在当时的情况下保持冷静,作出最合理的选择,可他仍旧感到愤怒。

    他为此愤怒不解了几百年,念念不忘, 耿耿于怀, 就像卡在嗓子眼里的一根刺,拔不出来,咽不下去。

    扎根于血肉,终成魔障。

    满腔愤怒无解,闻鹤深冷笑一声:“你可知我这五百年来日日夜夜对着你的尸身想的是什么?”

    闻在野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摸了摸自己的惨白的手背, 迟钝地想:原来我已经死了五百年, 难怪脑子不好使了。

    “待你醒来,我一定要仔细告诉你,你那好友变成了副什么模样。”闻鹤深扯了扯嘴角,眼底浮现出一丝畅快的神色,“你救下宁乘风后,崇正盟对他追杀了近百年,他在十七州四处逃窜,最后自毁道心,堕入魔道,成了个无恶不作臭名昭著的大魔头。”

    “一年前他不知死活盗取崇正盟至宝玲珑骨,被人绞杀于星落崖。”

    闻在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闻鹤深目光锐利地逼视着他,“师父为保你身受重伤,他半步化神的修为连一百年都没挺过便早早陨落,十三峰人才凋敝,整个云中门在外至今都饱受非议。”

    “闻在野,这就是你用命换回来的挚友和结果。”闻鹤深嗤笑一声:“你要当好人,全了你那可笑的朋友之义,圆了你那无用的圣人之心,死的时候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伟大?”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个模糊又惨烈的片段,闻在野本就苍白的脸愈发惨败,无数欢声笑语的画面和这些片段杂糅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击溃。

    他试图回忆,却根本想不起来具体的事情,只能无力地辩解:“乘风……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十七州第一世家大族最矜贵的小公子,正直善良,嫉恶如仇,何至于此?

    闻鹤深盯着他,突然缓缓地笑了,“没关系,你现在记不起来,我总会让你记起来,让你好好看看,你豁出性命到底救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闻在野看着面前神色阴鸷的青年,完全无法将他同记忆里黏人又爱撒娇的弟弟等同起来。

    他的小鹤不该变成这样,明明是个胆小又乖巧的孩子。

    闻在野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闻鹤深,心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他这么难过?

    ——

    宁不为百无聊赖地看着江一正破解锁上的失灵阵,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宁修的小肚子。

    宁修在试图抓他爹的手指,玩得津津有味。

    砰!

    江一正再次被弹飞,被巨大的冲击力掼到了墙壁上,吐了口淤血出来,好半天没爬起来。

    宁不为故意让宁修抓住了一次手指,小娃娃在他怀里乐得合不拢嘴,顿时觉得自己厉害起来,同他炫耀,“啊!”

    宁不为戳了戳他软乎乎的小肚子。

    江一正又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重锁前。

    “你就是撞死也解不开。”宁不为头也不抬道:“何苦?”

    “不试试怎么知道解不开?”江一正哆嗦着手使劲擦了擦下巴上血,眼底涌上一股不甘和愤怒来,“没做就是没做,他们凭什么冤枉我?”

    “凭他们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你。”宁不为嗤笑道。

    江一正咬牙道:“就是捏死我也得给我个公道。”

    砰!

    她又被弹回撞到墙壁上,眼前阵阵发黑,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地上,耳朵嗡嗡作响,腥甜的血溢了满嘴。

    宁不为哼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

    江一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往旁边吐了口血水,眼睛发亮地望着他,“前辈您说!”

    “隔壁关着那三个污蔑你的小子。”宁不为道:“失灵阵不好破,墙好破,你破开墙将他们三个杀了报仇泄愤,自己还自己一个公道。”

    江一正愣在了原地,张了张嘴,“可是……我打不过他们。”

    宁不为扔给她一颗玉灵丹,“吃了它,失灵阵中你就有了灵力,他们没有,杀他们就跟碾死三只蚂蚁一样简单。”

    江一正不知道这是什么丹药,直觉这是好东西,但她却犹豫起来,“不、不行。”

    宁不为冷冷盯着她,“为什么不行?”

    江一正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脊背冰凉,结巴道:“他他他们……我和闻前辈都还活着,这事应当交给十三峰的长老来、来解决。”

    “你还真当修真界是你们小孩子之间过家家,”宁不为被她蠢笑了,“非得等着大人来评判谁对谁错?”

    江一正目光茫然地看着他,觉得前辈有点吓人,却还是想要反驳,咽了咽唾沫道:“他们冤枉我,我应该出去找证据,告诉大家我是无辜的,杀了他们只会让其他人觉得我心虚——”

    宁不为懒洋洋地倚在墙上,点了点头夸赞道:“说得真好,那你继续。”

    但他那嘲讽的神情分明是在说:你这个脑子全是浆糊的蠢货就在这里等死吧。

    江一正在四季堂是地位最低下的小弟子,修为弱到几乎可以不计,平常就是跑腿做些杂活,干过最危险的事情就是在临江城被那藤妖困住的时候,跟在一众可望不可即的大佬后头救人。

    她是正道弟子,就该坚守道义。

    可是没人教过她道义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应该做个好人。

    江一正目光挣扎地看着手里的丹药,内心在不停地动摇,声音越来越小,“我没杀过人……我不敢。”

    宁不为懒得再搭理她。

    江一正盯着手里的丹药,觉得有些烫手。

    自己出去未必能找到证据,而且吴良三人本就是闻鹤深的弟子,就算知道她是冤枉的,说不定也会为了保下弟子杀了她。

    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杂役,是不是冤枉的,除了她自己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在乎……

    江一正替自己找了诸多借口,抬起头来看向宁不为,“前、前辈,我杀了他们,还能做个好人吗?”

    “好人在修真界活不下来。”宁不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懒散坐着的人笑得阴诡又邪气,那语气像是嘲讽,又像是诱哄,要拽着她一脚踏进未知的泥沼,江一正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莫名悚然。

    宁不为话尽于此,又无聊地低头逗儿子去了。

    江一正倏然松了一口气。

    然而不待她作出最后的抉择,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紧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江一正!”

    江一正猛地抬起头,却并没有看见人,以为自己幻听了。

    “是我,冯子章。”那声音匆匆道:“我用了匿息符和隐身咒,你看不见我,你先别说话,我不敢把传声符贴前辈身上,只能贴给你。”

    江一正紧张地点了点头。

    俩傻子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表演你说我听,看得宁不为眼角直抽。

    “外面有我几个师兄守着,等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和前辈赶紧趁机逃跑。”冯子章跟她说自己的计划,“我把腰牌给你们,用腰牌打开护山大阵就能从云中门出去,跑得越远越好。”

    江一正不知道他站在哪里,只能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中显露出浓烈的担忧。

    冯子章把腰牌给他们,被闻长老和其他人发现了怎么办?

    “一定要快,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冯子章说完,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便失去了声迹。

    江一正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块雕刻着仙鹤祥云的玉牌,紧张地看向宁不为,“前——”

    刚说出一个字,江一正突然闭上了嘴。

    宁不为的脸色很难看,眸中黑沉一片,周身杀气四溢,他抬起一只手猛地一抓,江一正耗尽心力解了无数次的失灵阵重锁瞬间碎裂,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

    刚跑到牢门口的冯子章被一股巨大的力道陡然摄住,整个人被拽着疾速后退,生生撞开了牢门,被宁不为一把掐住脖子按在了墙上。

    “前辈!”江一正惊恐出声。

    冯子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砸懵,被宁不为死死掐住脖子,整张脸都憋得发青,惊恐地望着面色阴沉的宁不为。

    宁修也被他爹周身的肃杀之气吓得呆住,都没敢哭。

    “谁教你这么说的?”宁不为阴恻恻道:“闻鹤深?还是闻在野?”

    冯子章痛苦地喘息着,茫然不解地试图摇头,可脖子被宁不为死死掐住,呼吸变得愈发稀薄,根本动弹不得。

    ‘外面有人守着,等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赶紧趁机逃跑。’

    ‘我把腰牌给你,用腰牌打开护山大阵就能从云中门出去,跑得越远越好。’

    ‘那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雕刻着仙鹤祥云的玉牌被强硬地塞进了他手心,‘乘风,一定要快,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宁不为黑眸中猩红四散,耳边不断响起少年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交织成一片血色的网,将他密不透风紧紧捆缚其中,从心底涌上来的惊悸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愤怒。

    第30章 云中(九)

    宁不为在十七州兴风作浪的五百年间, 有三处地方不会去。

    巽府宁城,坤府轸州,艮府云中门。

    修无情道,修的就是个无挂无碍, 当年宁家发生的事情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参与其中, 亦是无从调查。

    他宁不为冷情冷心, 旁人是死是活怎么死的又是怎么活的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关心的只有自己。

    临江城碰见晏兰佩和渡鹿,牵扯起红尘旧事,他从头到尾也只是想出城而已。

    渡鹿杀便杀了,晏兰佩死了也就死了, 闻在野活了便活了, 便是宁行远,也不过是年少短短十年相识,和五百年一比也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就算顶破天,能有多么大的情谊?

    他不在乎。

    自然也不想去探究为什么朱雀刀碎片会这么巧合,偏偏落在晏兰佩和闻在野身上。

    他目的一直很明确, 找到朱雀刀碎片,恢复修为,然后把小崽子扔给他亲娘,继续修他的无情道。

    过程如何不重要,他只要结果,谁挡他前面的路他就杀谁,就这么简单。

    修为恢复, 朱雀刀补好, 他还是那个人人喊打的魔头, 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往前走,斩断红尘,飞升仙界。

    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不需要别人来多管闲事帮他回忆几百年前快被忘记的前尘旧事。

    不管背后之人是什么目的,只要他够强,便不足为惧,也懒得去计较这些龌龊心思。

    苦修五百年,宁不为以为自己修了个心如止水。

    他将胸腔中快要控制不住地愤怒强行压回了心底,猛地松开了手,脸色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

    “咳咳咳!”冯子章捂住脖子,顺着墙无力地滑落在地,大声的咳嗽起来。

    江一正赶忙伸手去扶他,“你没事吧?”

    冯子章摇了摇头,抬起头看向宁不为,惊惧中还有几分不解,但更多的是难过,不明白前辈为什么会突然想杀了自己。

    宁不为掩在宽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转身便往外走去。

    江一正这会儿手还哆嗦着,和冯子章对视一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

    她有点害怕现在喜怒无常的宁不为。

    “前辈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冯子章狠狠咳嗽了一下,撑住地面站起来,“我得和他说清楚。”

    江一正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地牢被破坏,失灵阵没了效果,看守的两个内门弟子正往这里赶来,同堂而皇之走在地牢甬道中的宁不为撞了个正着。

    心情正恶劣的大魔头抬手便想杀,身后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不耐烦地一甩袖子,将那两个弟子猛地拍昏在了墙壁上。

    冯子章大惊,看着被钳在墙上的两位师兄,赶忙伸手去探鼻息,发现他们还活着之后松了一口气,出于同门情谊把俩人从龟裂的墙壁上扣了下来安放好,再抬头宁不为已经出了地牢门口。

    “前辈!”冯子章抬脚追了上去,江一正紧随其后。

    宁不为脚步未停,在夜色中往前走。

    冯子章心里难过,可又不想让这件事没头没尾地过去,欲言又止地跟在宁不为身后。

    后面缀着俩尾巴,宁不为冷下脸来,停住脚步。

    冯子章和江一正跟两只小鹌鹑一样并排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心思全都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前、前辈。”江一正试图说点什么,但是嘴巴笨,再加上方才宁不为那模样太吓人,说完之后就低下了头。

    冯子章眼巴巴地看着他,“前辈,真没有人教我那么说,腰牌能打开护山大阵,地牢外两个时辰换次班,有一炷香的空闲……大、大家都知道啊。”

    话还没说完,一个小瓷瓶就被扔到了他怀里,冯子章手忙脚乱接住,顿时一股浓郁的灵气便扑面而来。

    单看外面这莹润如玉的小瓷瓶,就知道不是凡物,冯子章正要推拒,便听宁不为开口道:“你既然回了云中门,便老老实实呆着。”

    冯子章一愣。

    说完又看向低着头的江一正,“还有你,自逃命去,我没有给别人当爹的爱好。”

    江一正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一红。

    宁不为低头看向怀里一脸茫然的宁修。

    “呀?”宁修冲他歪了歪小脑袋。

    干嘛呀?

    宁不为:“…………”

    大魔头觉得自己说得很明白,正准备同这两个小菜鸡分道扬镳,突然一道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位道友——”

    噌!

    出鞘声起,江一正和冯子章几乎是同一时间祭出剑,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上。

    此人怀里抱着一大筐青菜,袖子挽到胳膊肘,脸上还沾着点泥巴,一脸懵逼地看着气势汹汹的两个人,“别、别误会,我在旁边菜地摘菜,出来和这位道友打声招呼。”

    谢酒举了举自己怀里筐子,看向宁不为,冲他笑道:“咱们半夜方见过的。”

    这会儿远处的天刚刚擦亮,冯子章几人正好停在了一大畦灵菜田边,只是每个人都怀有心事,竟然没有发觉旁边有人在。

    但对方看起来好像跟前辈认识。

    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宁不为,下意识地征求他的意见。

    宁不为:“…………”

    然而不等他开口说话,一道亮光倏然从不远处的地牢门口升腾而起,在天空中猛然炸开。

    冯子章脸色一变,“糟了!”

    急促的钟声响起,响彻整个十三峰,深层护山大阵开启,密密麻麻将整个十三峰笼罩地密不透风,百余道流光即刻逼至他们眼前。

    “好你个冯子章!”陈子楚带人赶来,冷笑道:“你果然是和他们一伙的!”

    韩子杨随后赶至,身后带着方才被宁不为拍晕过去的两个内门弟子,显然方才就是他们发出的信号。

    宁不为眉梢微动。

    手下留情果然只会惹麻烦。

    “冯子章!快把谢前辈放开!”吴子宋恨铁不成钢道:“前辈是我们从灵谷宗请来的贵客!你到底在干什么!?”

    虽说吴子宋吴子陈和他之间已经心有芥蒂,可毕竟是他俩把冯子章从小带大的,情谊甚至要比他们的亲弟弟吴良来得更深一些,生气归生气,可他偏袒外人和挟持灵谷宗前辈私放犯人完全是两码事。

    后者按门规,是要被驱逐出师门的。

    “还不快放下剑滚过来!”吴子陈怒喝一声。

    韩子杨眉头紧皱,警告道:“子章,别犯糊涂。”

    “呵,你们是眼瞎吗?他分明就是和那父女两个是一伙的!”陈子楚翻了个白眼,高声道:“仗着师尊不在你们几个要公然徇私枉法吗?”

    众多内门弟子都在这里,排在前头的几位师兄出现争执,他们不敢插嘴,但是却可以幸灾乐祸。

    师门师兄弟众多,能让师尊记住名字的也就寥寥几个人,这冯子章要天资没天资要实力没实力,偏偏靠着狗屎运从小就得几位师兄的青眼,个个护着他,众人早就看不过去。

    偏偏他还不知好歹,胳膊肘一直往外拐,现在更是犯下如此大错,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冯子章拿着剑的手在发抖,他脸色煞白地看着对面的师兄们,只觉得自己这回彻底完了。

    他听见师尊吩咐二师兄要暗中将前辈和江一正给处决,情急之下才去地牢救人,根本来不及多想私放犯人在十三峰是多么可怕的重罪。

    江一正的情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现下被人发现,放在旁人眼里根本就是畏罪逃跑。

    两个人手中的剑放不是,不放也不是。

    谢酒抱着筐灵菜站在中央,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只能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的脸色很难看。

    又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形。

    私自放人,逃跑失败,护山大阵,众人包围,苦口婆心的劝说,不知所措的少年。

    玉灵丹化散而开的灵力正在不断地流失,他应该速战速决,杀了这些不知死活的内门弟子,最好把那两个烦人的小崽子一并解决,然后带着宁修离开。

    雪青色的发带湮没在黑发之下,又被风吹得扬起。

    宁修被重新塞进了前襟。

    包围圈内,一直沉默的人缓缓抬起头来,宽大的玄衣无风自动,烈烈作响,黑色的雾气自他脚下开始飞速蔓延。

    众人里韩子杨修为最高,也最早意识到了危险,高声喝道:“入护山大阵!”

    内门百余名弟子听令,一齐入阵,护山大阵一百零八层阵法倏然开启又合拢,爆发出耀眼的强光。

    而在护山大阵外围,断肠崖之上,站着两个人。

    闻鹤深长袖一挥,层云尽散,一道宽大的水镜横空而现,刑诫堂前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其中,金光闪动的护山大阵耀眼夺目。

    “兄长不是想知道为何长生崖改作断肠崖么?”他看向身边的闻在野,神色半是畅快半是痛恨,“你看看,好好想想。”

    天幕低垂,纵横交错的金光编织成无数强悍的符文,每一层护山阵都有弟子在其中操控,一百零八层阵法变幻无踪,虚实交杂,乍一看影影绰绰,竟似有千军万马之势压迫而来。

    谢酒直接被震晕过去,江一正眼前一黑,兀地口吐鲜血跪在了地上,丹田剧痛,而冯子章比她好不到哪里,尽管他时常随师兄进阵演练,可阵内阵外完全是两种感觉,他死死将剑撑在地上,被强化了一百零八层的大阵压得直不起腰。

    唯有一人立于阵中,身姿挺拔如松,周身凛冽黑雾蔓延,眼底猩红闪过,地面龟裂而去,狂风冲天而起,卷断无数枫木,似有无数白骨鬼爪自地底而出,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

    一时之间,偌大的十三峰鬼气森然。

    宁不为眸中猩红四散,灵力充裕的情况下,噬魂大阵操纵起来不知道顺手多少倍,就在他要将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全都绞杀之时,突然之间无数桃花瓣飘然而落,半空中浮现出一面巨大的水镜。

    水镜之中,少年闻在野站在长生崖上,目光紧紧锁在了他身上,面色惨白,神色愕然,嘴唇微动,“……乘风?”

    宁不为瞳孔骤缩,朱雀刀碎片猛地自掌心飞出,打散了那面突然出现的水镜,整个人如同利箭破开无数粘稠的花瓣,灵力化而为掌轰然压下,捏住了水镜背后的操纵者。

    他眉眼张狂眸光狠戾,语气却带着十足的轻蔑,“宵小之徒,装神弄鬼!”

    恰在此时,护山大阵千百道剑光猛地聚集而起,直直刺向宁不为的后背。

    “前辈!”冯子章高喝一声,欲纵剑飞身去挡,却被地面爬上的来的白骨骷髅死死扣住了脚踝,一转头正好同那黑洞洞的眼窝对了个正着。

    “啊啊啊啊啊啊!”他惨叫一声,吓得那骷髅一个哆嗦。

    宁不为单手掐诀,四块朱雀刀碎片刀光凛冽交织在一起,竟是勉强组成了一柄短刀残影,猛地撞向那千百道剑光,整个十三峰轰然震动,无数枫树被连根拔起卷入高空,飞沙走石逆风而上,黑雾倏然扩大几十倍,如同巨兽般将整个大阵吞入其中!

    被宁不为捏在掌心的人古怪地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又沉闷,“宁乘风,你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