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明君
宋楠话音刚落, 整个墓道便从对面开始坍塌,湖水一下子涌了进来。
“跑!”有人大吼了一声。
几个人拔腿便跑,可这湖水冲进来的力道极大, 眼看就要追上将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几根银色的丝线猛地钉入了墓道的石砖之中, 湛华手腕猛地一拽, 侧边的墓道便轰然坍塌出现了一道缺口。
“走这边!”
大部分湖水直直冲向前方,但也有湖水自缺口出涌入了这条新的墓道之中,形势并不容乐观,偏偏这时候又正好撞上了桓子昂和衡泷一众人。
武林盟众人看见季怀便要冲上来夺人, 可谁知季怀等人竟然不退反进,甚至用比他们冲过去的速度还要快, 直冲武林盟众人而来。
武林盟等人起初还有些疑惑,可等他们在昏暗中看到几人身后汹涌而来的湖水之后, 神情顿时化作了惊恐,转身便开始往前跑。
可众人奔跑的速度到底是不够快,很快众人便被湖水卷入其中,猛得冲向了前方。
在一片混乱中, 湛华一把扣住了季怀的手,季怀在失去意识的瞬间牢牢回扣住他。
——
再次醒来,季怀发现周围有了灯火,但是这灯火又有些诡异的昏暗。
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拽了起来,他抬起头, 果然看见了湛华。
“这是哪里?”季怀从地上站起来, 冷不丁眼前一黑,往前踉跄了一步。
湛华扶住他,道:“我们是在第五条墓道被冲进来的,这里应当是主墓室。”
季怀恍然大悟, “你知道旁边是第五条墓道,所以才破开那墓道的墙?”
“嗯,在墓道中被淹是迟早的事情。”湛华道:“不过也正好借助那湖水,不用试探那么多机关,直接将我们冲进了主墓室。”
不管是先见之明还是阴差阳错,他们最终还是进到了主墓室中,这时候被冲进来的人也都开始悠悠转醒。
“他娘的,这是什么地方!?”宋楠一睁眼就和个骷髅头来了个大眼瞪小眼,顿时吓了个激灵,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
明夜看着趴在地上的赵越,抬脚踢了他一下,“喂,别装死,起来。”
趴在地上的人压根没有任何反应。
明夜皱了皱眉,俯身将人翻了个面,结果发现对方面色惨白,呼吸微弱,伤口都被湖水泡得隐隐泛白。
“这人不会死了吧?”南玉蹲下来看。
“赵兄!”宋楠闻言哀嚎一声,猛地冲了上来,“赵兄你醒一醒!”
明夜一把拦住他,冷声道:“你再这么晃他,本来没死也要被你给晃死了。”
宋楠登时就不敢动弹了,默默收回了手,焦急问道:“你们可带了金创药?”
“我这儿还剩下小半瓶,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湖水泡了。”明夜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来,打开看了一眼,“唔,算他运气好。”
南玉手里不知道什么多了两片薄如蝉翼的小刀片,“来来,我帮他把这烂了的肉给割了。”
然而不等刀片贴在肉上,就被明夜拦住了。
南玉挑了挑眉,表示疑惑。
“我来。”明夜道。
南玉愣了片刻,失笑道:“哟,这就护上了?”
明夜从她手里拿过刀片,冷声道:“我只是怕你削得不干净。”
“我这手柳叶刀什么时候失手过!?”南玉震惊道:“你竟然敢质疑我的手艺?”
“南玉姑娘莫气,莫气。”宋楠干笑一声,生怕他们两个人打起来,然后把他的赵兄给削成人干,“咱们还是赶紧给赵兄治伤吧。”
听到不远处的吵闹声,季怀便想过去看看,却被湛华一把拦住。
“明夜和南玉会看好赵越。”湛华道:“你不必担心。”
“总归看一眼比较放心。”季怀冲他笑道:“赵兄身体弱,我怕他受不了这些颠簸。”
湛华稀奇道:“你竟还好意思说别人身体弱?”
季怀干咳了一声:“我身体也没那么弱。”
不过很快两个人就来不及再谈论什么体弱的问题了。
衡泷和桓子昂等人也已经醒了过来,武林盟人多势众,但更糟糕的是,那群一直追杀季怀的北镇抚司的人也被倒灌的湖水冲进了这主墓里。
主墓室看起来像个巨大的圆盘,武林盟和北镇抚司以及季怀湛华各占据一边,呈三足鼎立之势,一时之间谁都没敢轻举妄动。
但僵局总要有人来打破。
关键时候宋楠还是很能顶上的,他主动站出来,冲北镇抚司的人一抱拳道:“在下宋楠,家父是石源城宋凡将军,诸位同僚……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北镇抚司的人听他这么说,皆是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然这么快就被识破,更没想到他们竟然直接对上了宋凡之子,而宋楠看样子是和季怀站在一边的。
北镇抚司领头的人道:“宋小将军,你们宋家如今都自身难保,此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宋楠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谁知那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定,高声道:“杀了季怀!重重有赏!”
——
石源城郊外。
赵岐的眼皮忽然重重跳了一下,皱起了眉。
“主子,前面就是石源城了。”车外有人低声禀告道:“在后面十几里外咱们发现了林尚书的人。”
“哟,林尚书这么快就追上来了。”王滇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要不要我借你几个人?”
赵岐摇了摇头,对车外的人道:“抓紧时间进城。”
“是。”
王滇笑道:“真不知该说你这位小皇叔到底是命大还是命不好了。”
赵岐神色郁郁道:“在没见到人之前,朕不会妄下定论。”
王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赵岐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梁帝倒也没说错,你果然很有当明君的潜质。”王滇老神在在道。
赵岐轻嗤了一声:“朕本来就是明君。”
“唔,此话一出,倒像是个妥妥的昏君了。”王滇微笑。
赵岐正要给他点颜色,外面突然传来了侍卫的声音:
“主子,前面石源城义庄发生了地动,正是北镇抚司的人消失的地方。”
赵岐神色一凛,“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逐步恢复更新中~抱歉让小可爱们等这么久!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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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图卷
墓道中的况十分混乱。
湖水在不停地倒灌进主墓室, 南玉明夜和宋楠同北镇抚司的人纠缠在一处,然而对方人多势众,很快就团团将季怀和湛华包围住。
武林盟以衡泷为首在做壁上观, 显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断魂丝纵横交错钉在了墓道壁的四面八方, 清瘦的腕子翻动, 血花四溅,人头和断臂滚到了季怀脚下,鲜血在水中瞬间晕染开来,洇透了季怀的靴子。
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却还是惨白着脸没有退后半步。
“不想看就别看。”湛华将他扯到了身后。
季怀被他扯得一个踉跄,背后一枚暗箭直冲他而来, 半道又被飞镖撞开,季怀转头, 就见权宁站在了他面前。
“阿怀,你看,这假秃驴根本护不住你的。”他戏谑地冲季怀挑了挑眉,“你还这般死心塌地跟着他作甚?”
话音未落, 他便干脆利落地放倒了一大片北镇抚司的官兵,伸手去抓季怀。
季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湛华一只胳膊箍进了怀里。
季怀刚要说话,却瞥见权宁如临大敌的表,便感觉不对, 刚要挣扎, 却发现细长的银色丝线仅离自己咫尺之遥,湛华有些沉哑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别动。”
季怀顿时如坠冰窖。
“叶湛华!”权宁警惕地盯着他。
原本正在合力御敌的宋楠和明夜南玉也愣在了原地,北镇抚司的人也一头雾水,作壁上观的武林盟众人也是搞不清楚状况, 明明一炷香之前两个人还一副同生共死的架势,现在却突然势急转直下。
季怀浑身打着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寒冬这冰冷刺骨的湖水还是因为心底澎湃而出的怒意。
躺在地上的赵越被宋楠扶着艰难地站了起来,他捂着伤口,气若游丝道:“果然……地狱海早就已经和朝廷勾结在了一起。”
季怀被狠狠往后扯了两步,一道怪异嘶哑的声音在主墓室中响起:“还在等什么!快带人取图!”
季怀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这分明是季瑜的声音!
湛华早就——
他腕间兀地一痛,湛华冷白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压在了墓壁某处,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整个墓室顿时天翻地覆。
不知是不是被这陡然的翻转影响,湛华箍着他的手臂力道忽然一松,季怀趁机后肘使劲往他肚子上一撞,抓起了脚下那道漆黑的图卷往前一滚。
刹那间无数刀剑直冲他而来,却全都被权宁和宋楠阻拦在外。
“图在季怀手里!”桓子昂大喊了一声。
“叶湛华!你在干什么!”季瑜愤怒的声音穿透了湖水。
殷红的血顺着湛华的衣袖淅淅沥沥滴在了冷水中,他面无表地看向季瑜,“图已经出来,杀了季怀便是。”
季怀瞬间攥紧了手中的图卷,看向湛华。
然而湛华站在阴影中,在跃动晦暗的火光下,他只能看见对方模糊不清的侧脸。
那北镇抚司的首领尚未来得及反应,从墓道的四面八方就传来了数不清的脚步声,数百名黑袍黑面罩遮脸的人混杂着身着铠甲的官兵涌入了主墓室,呈众星拱月之势将季怀团团护卫在中央。
“属下等救驾来迟,还请小平阳王恕罪。”为首的人这样说道。
一瞬间,攻守之势逆转,原本看起来已经穷途末路的季怀等人顿时掌握了主动权。
季怀袖中的拳头紧握,盯着醒来的赵越和旁边的权宁,神色难辨。
“小王爷,”赵越声音虚弱,但却异常坚定,“先出去!权宁!”
火把熄灭,墓室之中一片黑暗,厮杀声和刀刃破血肉声混杂在一起,季怀头重脚轻地被人簇拥着往前,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窥见了前面的亮光。
然而等来的却并不是出口。
站在最前面的青年衣着华贵,他拢着袖子微微一笑,身后是数不清的重兵,将入口堵得严严实实。
赵岐挑了挑眉,目光从季怀手中的图卷上一扫而过。
“陛、陛下!”北镇抚司的人顿时停下了脚步,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武林盟众人虽是武林中人,但终归是赵国子民,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宋楠和赵越权宁却是没有动静。
赵岐不急不缓地看向季怀,笑道:“小皇叔,初次见面,多有不周之处,还请莫要见怪。”
“小王爷。”权宁压低声音道:“还请打开这图。”
赵越对季怀点了点头。
季怀低头看向手里漆黑的图卷,余光却瞥见了站在墓道出口侧面的湛华。
手腕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小王爷!”赵越声音里带着几分催促。
赵岐拢着袖子笑着看向他,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警告,“小皇叔,凡事都要三思啊。”
王滇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地站在赵岐身边。
季怀心里一团乱麻,所有人都在等他做决定。
这图背面藏了东西,那触感清晰地传递进了他的手心里。
‘……坊间常有传言,当年仁宗皇帝的皇位来路不正……’之前赵越同他说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
“武宣帝三十二年,宣帝病重,驾崩前曾有一道圣旨立太子,然而却隔了一天才到内阁手中,这一天之内平阳王府满门遭到屠戮,平阳王被迫出逃,然而出逃前却有一宫女冒死将圣旨与传国玉玺交到了平阳王赵俭手中……仁宗皇帝赵仁继位,而后传子赵瑾,文德皇帝驾崩,才传位于赵岐——”赵越沉声道:“但赵岐!你可有传国玉玺!?”
整个义庄霎时一静。
赵岐沉着脸道:“朕祖父仁宗皇帝继位乃是武宣帝亲自下旨,传国玉玺连同传位圣旨一同交到了仁宗手中,传国玉玺自然在朕手里!”
“根本——”赵越冷笑一声。
“赵越!”季怀突然厉声喝止了他。
赵越猛地抬头看向他。
季怀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看向周围乌泱泱的人群,脸上露出了个戏谑又有些不耐烦的笑容来:“陛下,诸位大人,还有武林盟中的各位兄弟,这乾坤图中的宝藏传得沸沸扬扬,搅得武林之中腥风血雨,季某不过是晚来城中一介富商之子,家父早逝,母亲辛苦持家,多有骄纵,世人皆知我胸无大志,纨绔混账……
事到如今也是一团乱麻,不知自己为何会卷入此事,不过既然这图是当年我祖父留给我的,那处置权应当在我。”
季怀偏头看了湛华一眼,“难为诸位如此煞费苦心,钱财于我不过是身外之物,我这条命也早就不值钱了,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把抢过了旁边人手中的火把,将那图卷点燃。
“小王爷!”
“季怀!”
数不清的人想要冲过来抢走他手中的图卷,甚至有人想下杀手,季怀却只死死地攥着手中的图卷不放。
“季怀!”细长的银丝卷住了他的腰身和胳膊,陡然一用力。
季怀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他反而整个人腾空而起,在半空被人接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墓道前的石头上。
季怀惊魂未定地抓住了对方的前襟。
“拦住他们!”赵越怒声道。
“抢图卷!”有人吼道:“绝对不能让这图落在其他人手中。”
吵吵嚷嚷的声音和数不清的火把与焦糊的味道从四面八方将季怀和身边的人包裹得密不透风。
“叶湛华!你疯了吗!将那图夺过来!”季瑜气急败坏的声音伴随着凛冽的刀声冲他们袭来。
湛华拽着季怀往那墓道之中跑去,身后无数人追杀而来。
湿冷的空气烧得季怀嗓子咽隐隐作痛,他神复杂地看向旁边的人,“你到底是和谁一伙的?你想要什么?”
湛华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想要我的药引子。”
季怀恍然大悟,“尸体……做不成药引子,必须得用活人。”
“对,活人。”湛华一边拽着他往前跑一边偏过头来看向他,“活人。”
那眼神很难具体形容,却让季怀记了很久,久到十几后想起来都记忆犹新,耿耿于怀。
他听了旁人太多对湛华的评价,在湛华挟持他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这些评价终于落在了实处,此人心狠手辣,心思诡谲,善蛊惑人心,之前某些瞬间的动,不过是他们之间的虚与委蛇。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问题,让他们永远都没办法做到互相信任,彼此坦诚。
可当所有人都在阻止他的时候,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大概他这味药引子真的十分重要。
“进去。”湛华猛地停下脚步,反身将他推进了墓壁上残破的洞口,紧跟着就躲了进来,那处缺口被断魂丝拽下的石头牢牢堵住。
季怀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嘴里传来了一股恶心的血腥味。
湛华攥住了他的手腕,湿冷的布条将他手腕间的伤口牢牢缠住。
季怀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哑声道:“断魂丝……可斩断万物……刚才你还敢用它来救我?”
湛华沉默了片刻,“不注入内力,就是单纯的丝线。”
季怀笑了一声,这个糊弄人的答案他也不怎么想深究,“你打算怎么办?外面这么多人,迟早会找到我们。”
“那图卷呢?”湛华问。
“烧了一点,里面那东西……烧不起来。”季怀另一只手被火燎的伤口沾了水,全是刺痛,“你要是抢,我也没有办法。”
“给我。”湛华沉声道。
季怀笑道:“你杀了我,就是你的了。”
“你拿着它,烧了它……不管是什么办法,皇帝都不会放过你。”湛华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微微收紧,“给我。”
“我不。”季怀同他靠在一处,齿间的血腥味愈发浓重,脸上的笑容轻却越来越明显,“现在我算是赌赢了吗?”
湛华沉默不语。
季怀拽过他的衣襟吻了上去。
这实在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吻,粗粝疼痛的呼吸,血腥凶狠的唇齿交缠,周围阴冷硌人的石壁,两个挨在一起的人——一个中了毒命不久矣,一个病躯弱体苟延残喘。
但却格外长久缠绵。
“湛华,我赢了。”
借着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火光,季怀盯着湛华的眼睛,手中的匕首抵在了他的侧颈上,“你舍不得杀我。”
53.沉寂
“你不会杀我。”湛华没有丝毫慌张, 握住了他拿着刀的手,声音像是寒冬腊月从冰水中捞出来的冰碴,“我会帮你。”
刀刃划破了脆弱的皮肤, 新鲜的血顺着薄而锋利的贴片流到了季怀的虎口, 温热中带着点黏腻的铁腥味。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季怀贴近他, 低声道:“真真假假,我早就看不清了,湛华,我不信你。”
有那么一个瞬间, 季怀真的有种直接将人杀了的冲动。
自从碰上这个人,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所有的事情都被打乱,无时无刻都在提心吊胆地活着……
但是——他死死攥在手里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进了湛华袖中, 细长锋利的丝线缠绕在了他的脖颈上,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还是舍不得。
明明杀了对方是最明智最有利的做法,但就是舍不得。
根本没赢。
输得一塌糊涂。
季怀有些疲累地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了湛华的肩膀上。
“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湛华扶了他一下。
“歇一会儿。”季怀的手搭在他的腰间, 声音沉哑:“这图卷里面有夹层,是当年武宣皇帝册立太子的圣旨,事关国祚……”
湛华扶着他的手一顿,“你打算怎么办?”
“我对皇位没有兴趣。”季怀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疼, 他头昏脑胀道:“权宁和赵越是平阳王赵俭给我留下来的人, 他们听的是赵俭的话,我愿不愿意根本没那么重要。”
一旦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圣旨,不管里面当年册立的是谁,他若是想要活命, 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虽然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多少还是有进退的空间。
“我都和盘托出了,你也该同我透个底吧。”季怀抬起头来,被烧得鲜血淋漓的手抚在了湛华的脸侧,在他冷白素净的侧脸添了几抹血色的脏污。
“你和季瑜联手在我面前演了这么一出大戏……”季怀笑了起来,不小心牵动了伤口,让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扭曲,“我猜这图当年根本不是季瑜偷出来的,而是赵俭放在此地被你们找到,只有我的血才能打开机关……”
湛华没有反驳。
“但是你为什么临时反水?”季怀紧紧地盯着他,“我不信凭你的功夫制不住我这种普通人。”
湛华别开眼睛,又被季怀托住下巴给转了回来,“叶湛华,你到底在给谁效力?”
“地狱海。”湛华沉声道:“地狱海掌门是我义父,他与朝中某个世家往来甚密,当初我被他捡到也非偶然……但我确实是半年前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们要你做什么?”季怀问。
“取得你的信任,毁了圣旨,杀了你以绝后患。”湛华垂眸道:“你的尸体由我处置。”
“所以药引子不用活人?”季怀觉得自己关注的重点有些偏离。
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因为这狭窄的空间太过逼仄,湛华的声音有点发虚,“当初……我只是想让你死得更痛苦一些。”
好一个心狠手辣叶湛华。
季怀低下头摸索他的袖子,喃喃道:“要不我还是把你杀了吧。”
湛华将匕首塞回给他,“留着防身。”
两个人歇了片刻,互相坦白了彼此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问了几个对方根本不会回答的问题,又踩着冷水往纵横交错的墓室中跑去,接连碰到了几波不同的追杀者,湛华应付得逐渐艰难起来。
季怀能察觉到他的胳膊在发抖。
“毒发了?你的药丸呢?”季怀扶着他靠着墙坐下,伸手去找药丸,却摸了个空。
“泡烂了。”湛华比他冷静许多,“听着,赵岐也许会心软放你一码,但是林渊绝对会斩草除根,你若是想要活命,要么直接反,要么让赵岐力保你。”
“你觉得谋反这条路行得通?”季怀问。
“以你的学识和魄力——”湛华沉默了片刻。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季怀知道,这两样东西对于他这种实打实的草包纨绔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他连湛华都对付不了。
“我知道。”季怀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要烧这图。”
他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湛华道:“也许你自己不记得,但你曾对赵岐有救命之恩,别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只要你心中有数……他若加封你为王爷,你绝对不要接受,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季七,这一切都是误会……”
季怀越听越不对劲,他皱眉道:“湛华,你——”
“季怀。”湛华抓住了他的手,脸色因为剧痛而变得惨白,声音也隐隐发颤,“我自幼时起,便觉得这世间了无生趣,偏偏每天都在拼命得想要活下来,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后,的确是想将你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何况杀了你还能做解药。”
季怀被他扯到了跟前,两个人挨得极近,呼吸纠缠在一处,血腥味和阴冷潮湿的气息直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我行走江湖这么久,实在是没见过你这般好骗又娇气的人。”湛华目光里全是疑惑,“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竟然敢跟我打赌,你当是在小孩子过家家么?”
“……我、”季怀有点发懵,“你在说什么?”
“我说,谁要跟你打赌。”湛华低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目光带着点自暴自弃,“若不是喜欢,早将你剐了做解药了。”
这个赌局从他答应的那个瞬间开始,他就输了。
季怀觉得这呼吸压得他头昏脑涨,欢喜、懊恼、疑惑和不可置信交杂在一处,让他心如擂鼓。
“不,”季怀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满腔酸涩和难过,“你还要……利用我拿圣旨,你又骗我,是不是?”
“你猜。”湛华戏谑地笑了笑。
季怀的后颈传来一阵刺痛,他的意识开始飞速地消失。
“湛华——”他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艰难道:“别。”
湛华扶着他靠墙坐好,从他手里将那图卷拽了出来,垂眸盯着他,“你睡一觉,等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叶湛华!”季怀强撑着睁开眼睛盯着他,“你……”
你想干什么!?
你装什么情深不悔!?
把圣旨给我!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他心里的话在咆哮,然而却无力抵抗愈发模糊的意识和逐渐沉重的身躯。
湛华摸了摸他的脸,然后起身跑进了被湖水灌注的漆黑墓道深处。
黑暗将季怀包裹席卷,冰冷的湖水湮没了口鼻,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又轰然沉寂。
54.失望
季怀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期间醒来过几次,只模糊看见床边的穗子和几个匆忙的人影,有人在喊, 也有人在给他灌药, 刺痛和胀痛让他难受地皱起眉, 不多时就又陷入了黑暗。
“……已经无恙了,按理说……”
陌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季怀忍着头疼和恶心,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 公子醒了!”有人带着哭腔道。
这声音隐隐约约倒是耳熟,季怀转动眼睛, 就对上了小厮阿连那张哭得扭曲的脸,不由恍惚, “阿连?”
“诶!公子,是我是我!”阿连抱着他的胳膊呜呜地哭出了声,“公子你终于醒了!”
原本沉寂的记忆倏然回笼,季怀脸色骤然一变, 想从床上起来,却被床边的人七手八脚的按住。
“公子您可不能动!”
“小王爷!”
“小皇叔!”
季怀从周围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却没有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湛华呢?”他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人,声音里带着几分仓惶,“叶湛华呢!?”
被他抓着的人是个衣着华贵的俊朗公子, 瞧着有些面生, 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抚道:“小皇叔,你先别急。”
季怀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向对方,“你是——”
“这是、是陛下。”阿连跪在地上, 声音有些发抖。
季怀这才注意到按下他后,这些人都老老实实跪在了地上,只有这人坐在床边,才让他抓了个正着。
赵岐目光和善地望着他。
季怀后脊一阵发凉,刚要起身,就被赵岐按住了肩膀,“小皇叔,你有伤在身,免礼吧。”
“陛下,这其间怕是有误会。”季怀想起湛华之前的叮嘱,语气坚决道:“草民担不起您这声皇叔,我并非——”
“好了。”赵岐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但是显然心情还算不错,“朕早已下旨封你为端康王,朕费劲心思同朝中那群人扯皮了许久,怎么,你难道想要朕收回旨意?”
季怀愕然地望着他。
即便草包如他,他也知道这个皇帝着实是有些“肆意妄为”了。
那些复杂的问题他来不及去深思,赵岐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愉快道:“好,既然小皇叔没有异议,朕就放心了。”
“对了,晚来城那边的事情我也了解了一些,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看小皇叔你的意思,不过这些都不着急,现在小皇叔最重要的还是要养好身体。”赵岐起身道:“朕政务繁忙,就先走了,来德,照顾好下皇叔。”
旁边的太监躬身应是。
不等季怀反应过来,赵岐便带着人离开了。
旁边有侍女动作轻柔地扶着他靠好枕头,被来德挥手遣退。
“端康王,咱家是陛下的贴身太监来德,王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咱家。”来德看上去三十多岁,面白无须,长得清秀无害,若不是穿着这身衣服,很难辨别出他是个太监来。
季怀客气道:“多谢来德公公。”
他刚醒来,实在是没什么力气,灌了一碗药后没多久,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
湛华拽着他在黑暗坎坷的墓道中往前跑,他踉踉跄跄地跟着湛华,只能听见自己粗粝的喘息声。
“湛华……湛华!”他想拉住湛华停下来,腿脚却丝毫使不上劲,只能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然而他却只能看见湛华模糊不清的背影,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湛华!湛华!”他不停地喊,周围的墓道挨得越来越近,空气也愈发稀薄,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四肢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死死禁锢住,根本动弹不得。
前方是万丈深渊。
湛华松开了他的手,一跃而下。
季怀重重地跌在了地上,伸着手嘶吼出声:“湛华——”
*
季怀猛地睁开了眼睛,冷汗津津。
“公子?公子你别吓我!”阿连惊慌失措地望着他,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季怀大口地喘着气,盯着床帏出神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我没事。”
阿连使劲抹了把眼泪,“公子,你受苦了。”
季怀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小厮,“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阿连拿着布巾给他擦汗。
“在我醒来……之前?”季怀不太确定地问。
“我听宫里的贵人们说,您睡了少说也得有有两个半月。”阿连忧心忡忡道:“我是一个月前被陛下派人接进皇宫的,陛下说还是公子身边的人照顾好……当时进晚来城的仪仗阵势可大了,直接封了您做王爷,还将您的名字迁出了季家族谱,入了皇室宗祠……”
“用的季怀?”季怀似乎抓住了一丝灵光。
“啊。”阿连愣愣地点了点头,“圣旨是这么念的。”
季怀原本提着的心勉强放了一半下来。
“公子刚才一直在喊湛华法师的名字——”阿连担忧道:“法师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季怀听到湛华的名字,心中兀得一悸,半晌才缓缓摇头,“我也不清楚。”
当时情况危急,湛华将他打晕在墓道里带着圣旨离开,那些人势必会去追杀湛华。
武林盟的人,皇帝的人,平阳王的人,还有季瑜和地狱海,都不会放过他。
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能让赵岐封他做王爷?
可惜现在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阿连,赵岐显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他连问别人都无从问起。
湛华做了什么,如今身在何处,到底是生是死……他一概不知。
季怀闭着眼睛,脑海里纷乱如麻,阿连趴在床边不知道什么睡了过去,细微的呼吸声贴着他的耳边响起,季怀猛地睁开了眼睛,“湛——”
权宁那半张狰狞的面具在月光上显得格外可怖。
他脸上扯起了个戏谑的笑容,“哟,让你失望了?”
季怀压低声音道:“这里是皇宫,你竟然也敢进来?”
“这天底下就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权宁用手支着脑袋笑吟吟地望着他,“阿怀真是好能耐,连皇帝都要高看你一眼,不顾群臣反对封了你做王爷。”
他声音戏谑,好像在嘲讽,又好像在诧异。
季怀顾不得那么多,只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湛华在哪里?”
55.院子
权宁沉默了下来。
季怀顿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紧接着权宁就开了口,“死了。”
季怀心里迸发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在哪里?怎么死的?你亲眼看见了?”
“当时他逃到了宋楠他们进来的入口, 平阳王留的人、皇帝的人、地狱海、武林盟都想要他手里的圣旨。”权宁顿了顿道:“他点着了宋楠和赵越留在那里的炸药, 又跑回了主墓室……整个底下墓室都塌了,我虽然提前找到了你,但是被皇帝的人堵了个正着,没办法就把你扔给他了。”
季怀倒是没介意权宁把他扔给皇帝, 毕竟他跟权宁也没多少交情,他更关注其他的地方, “墓室塌了,说不定湛华逃出来了。”
权宁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同情, “整个义庄和墓道所有的出口都有皇帝的人重兵把守,墓室又在湖底,而且……你也知道,这墓道在湖底。”
“那小皇帝派人搜了整整一个月才撤了人手。”权宁说:“你以为他怎么敢封你做王爷?”
季怀终于沉默了下来。
“赵越带着仓空门的一部分人趁乱跑了, 宋楠被他爹勉强保了下来,看样子皇帝是真的没打算要杀你。”权宁又扔给他的一枚狼牙,“再过几天我也打算回南疆暂时避避风头,有皇帝给你撑腰,武林盟那群乌合之众也不足为惧, 阿怀, 你自己多保重。”
季怀把狼牙还给了他,“季某人志不在此,权公子还是收着吧。”
权宁攥着狼牙叹了口气,“你若有意, 有没有那圣旨都是一样的,平阳王留下的人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
“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又是个仁德贤明的君主,我不想做天下的罪人。”季怀问他:“你觉得我能比他做得更好吗?”
权宁将狼牙收了回去,笑道:“这谁说得准呢。”
而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季怀坐在床上愣了许久,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腕。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湛华的断魂丝被他带走了,上面留下的伤痕也早就愈合,宫里的御医医术高明,连疤痕都去得干干净净。
湛华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又猝不及防地离开,连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留下。
好像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但到底是不一样了。
几个月后,他站在端康王府的门口,陌生的大门和面孔让他无所适从。
“王爷,王府已经修葺完成,以后这就是您的府邸了。”来德在旁边恭敬道:“府里有陛下专门给您安排的御医,厨子也是按照您在晚来的口味找来的名厨,陛下还交代,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季怀笑了笑,客气地对他颔首,“有劳公公了,多谢陛下厚爱。”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德笑道:“陛下说的。”
来德很快就带人离开,季怀带着阿连进去,阿连激动道:“王爷!这里好大好气派呀!”
这几个月他已经跟宫里的几个人混熟,也学着他们喊他王爷。
季怀拢着袖子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走过曲折的回廊,穿过风景秀丽的后花园,转过头看着廊外的一方莲花盛放的小池塘出神。
“王爷!”阿连在喊他。
池塘从花开到花落,覆上了京城的第一场冬雪。
季怀给赵岐上了折子,大意是自己德不配位,想请辞离开,被赵岐驳回。
甚至还冒着雪专程来看望了他一趟。
季怀顶着那个叫林渊的尚书要杀人的目光,幽幽地叹了口气。
又一年的初春,他带着阿连去了石源城。
宋凡将军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季怀在石源城又住了一年,每隔几天便要去义庄的旧址逛荡,连宋楠都看不下去,劝他不要再去,免得皇上起疑心。
他找湛华只是想找人,但是其他人未必会这么想。
年末的时候他回京城,林渊看着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
赵岐依旧笑呵呵地待他如常,季怀心中过意不去,糊里糊涂答应了他要上朝。
第一天上朝就碰上群臣请旨让赵岐选秀,偌大的朝堂只有季怀和林渊没跪,季怀是懵着不知道该不该跪,林渊则一脸铁青。
赵岐看向季怀,不急不缓地问道:“皇叔如何看?”
季怀想起朝中关于赵岐和林渊的风言风语,又忍不住想起湛华,若是这些人逼他娶妻,恐怕湛华要气到大开杀戒。
“陛下,臣觉得陛下年纪尚轻,无须过早担忧。”季怀说。
赵岐沉吟半晌,抚掌笑道:“皇叔言之有理,何况皇叔如今都尚未娶妻,朕又岂能越过去?”
季怀终于知道赵岐这个皇帝原也是一肚子坏水的。
从此之后,朝中大臣们便锲而不舍地催他娶妻生子,仿佛推翻了他这个绊脚石,就能再次逼到赵岐跟前。
反倒是林渊对他脸色好了不少,路上碰见甚至还冲他点个头,这让季怀受宠若惊。
坚持了小半个月,季怀终于熬不住了,大病了一场,借机又在王府里窝了半年,死活都不肯再去上朝。
京城里的人都以为端康王抱病在床,实际上季怀早早和赵岐通了气,一路南下,途径晚来去了南方。
他这次孤身一人,阿连都没让跟着。
他拎着一坛子浊酒掀起帘子,进了船舱,里面的船夫正在烤鱼,见他进来笑道:“季公子,你回来啦!”
“外面突然下了大雪,许多酒家都关了门。”季怀把酒坛子递给他,弯腰拍了拍袄子上的雪。
他坐下来,船夫就递上来一碗热酒,“公子,信寄出去了?”
“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收到。”季怀喝了口酒,滚烫辛辣,险些将他辣出眼泪来。
这浊酒实在劣质不怎么好喝,外面天色渐晚冷雪飘飘,呼啸的风声好像要掀开这单薄的船篷,季怀将手揣进袖子里,盯着炉子上跃动的火苗愣神。
“公子孤身一人来这偏僻小镇寻人,可寻到了?”船夫问。
“没有。”季怀呵了口气,觉得脚冻得有些发麻,神情空洞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船夫叹了口气,“虽说现在正值好事道,但这天南海北的,人呐,一旦走散了,就难再见了。”
这酒的辛辣混着苦味泛上了舌根,季怀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
“你找了那个朋友多久了?”
“两年半……三年?”季怀有些记不清楚了,他这几年过得浑浑噩噩,总有些恍惚。
“嗐,公子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船夫大口喝了半碗酒,“这人和人啥时候见面,啥时候分开,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缘分尽了,就算是擦着肩膀过去也可能看不见,当年我曾经载过一对私奔的苦命鸳鸯…………”
船夫在这条河上迎来送往了许多年,见过人世间数不清的悲欢离合,说出来的话仿佛酿制粗糙的浊酒,辛辣又直白。
季怀低垂着头盯着脚边的雪泥,只觉得这火这酒都呛人得紧,喃喃道:“但不找到他问个清楚,总觉得不甘心。”
他不愿意去想结果,因为所有人都告诉他湛华已经死了。
赵岐天南海北派出去的暗卫没有回来消息,他私底下找的丛映秋也给了他否定的答案,他甚至派人去地狱海打探消息,得到的结果大同小异。
湛华死了。
他再也见不到湛华了。
但是怎么能这样?湛华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他靠在冰冷的船舱上,盖着略带鱼腥味的被子,醉醺醺地望着慢慢熄灭下去的炉子,零星的火光闪烁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找不到了。季怀眼眶发酸地想。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尤其是他到处乱跑的时候。
夏日北边的荒漠炎热干燥,仿佛呼吸间都带着沙粒,季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什么——和尚——”对面的人扯着嗓子喊。
“和尚!白衣服——很俊!”季怀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
“没见过!”老板摆摆手,“不能再往北啦!那边在打仗!”
“好嘞,多谢!”季怀嗓子喊得有点劈,爬上骆驼又继续往前。
驼铃声阵阵,他在城里停了下来,把信交给驿站的小厮,“寄到晚来城。纸条上有地址。”
“谁收?”小厮头也不抬的问。
“湛华,叶湛华。”季怀咬着嘴里的干饼说。
“晚来城在东南,可能半年才寄到。”小厮说。
“没事。”季怀抹了把脸上的沙子,将银钱放在桌子上,“他早晚都会收到的。”
第七年的时候,赵岐惊愕地看着风尘仆仆回到皇宫的季怀,收下了他提来的半筐子据说是南疆特产的水果。
“本来是两筐的。”季怀摸起来啃了一口,坐在台阶上说:“烂了半筐,我路上没忍住吃了一点儿。”
赵岐蹲在台阶上剥皮,觉得他吃得可能不止一点儿。
旁边来德着急忙慌地想给他试毒,奈何动作赶不上他家主子,赵岐递给了他个小的,“别老想跟朕抢吃的。”
“…………”来德心累地接过来啃了一口,到底难受,背过身去把果子戳得全是窟窿。
“小皇叔沧桑了不少。”赵岐看着他被晒得黢黑的脸幽幽道。
“不比陛下玉树临风。”季怀接过来德递的帕子抹了抹嘴。
赵岐叹了口气,“你找到他了?”
前几年石源城地动,那湖水倒灌炸塌的墓室彻底找不见了,当时季怀在石源城留了三天,只说了句湛华又不在里面,就转头走了。
哪怕一开始还抱有怀疑,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别说他,就连林渊都觉得季怀真的是失心疯了,天南海北地找个死人。
“还没有。”季怀转头对着他笑,满脸就只能看到口白牙,“陛下,我觉得我俩的缘分还没尽。”
赵岐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自觉也已经铁石心肠,但是见他这么笑,竟然罕见地觉得惋惜。
“朕再给你调派些人手去找吧。”
“多谢陛下好意。”季怀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己找吧,总能找到的。”
又过了两年,季怀几乎踏遍了赵国的地界,甚至还带着身边的暗卫剿了几次匪乱,查了几个贪官,依旧没有湛华的消息。
他现在已经和当年的季怀判若两人,别说风餐露宿,他骑马赶几天几夜都是常事,还和群暗卫混在一处学会了百发百中的飞镖,若是湛华如今看到他,可能都不敢认。
第十年年末的时候,他决定回晚来城看看。
“王爷,我等不能走。”暗卫头子担忧道:“万一——”
“没有万一,我只是回老家看看。”季怀摆摆手,“你们回京城过年,少来烦我。”
“可是——”另一个人插嘴。
“没有可是。”季怀不耐烦地跨上马,“谁要是敢跟着我就把谁赶回镇抚司。”
一群人顿时闭上了嘴。
季怀本来是打算去晚来城过除夕,但是大概应了那群乌鸦嘴的言,不等到晚来城他就染了风寒,只好就近住下养病。
除夕的时候,外面万家灯火热闹非凡,他拎着酒坛子爬到屋顶上看烟花,到处倒是欢声笑语。
他租住的这小院子冷冷清清,除了他就剩路边捡来的一只小狸花猫。
小猫崽子被他揣进怀里也不叫,只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出来,和他一起看花,时不时被吓得一哆嗦。
季怀喝了口酒,伸手戳了戳它的耳朵,“湛华,你就这么点儿胆子?”
小猫一爪子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季怀开心地笑出了声。
“除夕快乐啊,湛华。”
56.铜钱
季怀这场风寒拖拖拉拉了两个月, 他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侄子有点坐不住了,打算千里迢迢来探病,好不容易被靠谱的林相给制止。
季怀不敢再病下去, 初春的时候, 收拾了收拾行囊, 准备继续南下。
小狸花猫已经长成了胖狸花,天天懒洋洋的窝在季怀的怀里打呼噜。
季怀很喜欢这只狸花猫,虽然是第一次养猫,但是养得很精细。
临行的前一晚, 他做了个梦。
他的小狸花猫甩着尾巴站在院子门口,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 他走到院门口,胖乎乎的猫就喵喵叫了两声, 头也不回地往街上走了。
“湛华,湛华回来,你去哪儿啊?”季怀站在门口喊。
外面全是逞勇斗狠会打架的野猫,他的小狸花连被子都只喜欢睡蓬松柔软的, 鱼肉都要他择干净刺才肯下嘴,出去一只猫可怎么活。
季怀在梦里忧心忡忡,醒来后怅然若失,那股不舍和难过还停留在心间久久不散,他习惯性地往枕头边上一摸, 摸了个空。
因为找猫他不得不推迟了十来天, 最后他在隔了三条街的水沟里发现了小狸花的尸体。
“吃了耗子药吧,陈屠户家里之前闹老鼠,他沿街和屋子撒了好几圈。”
季怀那天应该是喝醉了,窗户没关严实, 小猫好奇心重,自己跑了出去。
季怀把小猫埋在了城外的梨花树底下。
他不怎么信鬼神之说,但还是忍不住希望小猫能再托生个好人家,别再碰到像他这么不靠谱的主人。
又或者他给小猫起的这个名字实在是不太吉利。
季怀的命里也许真的留不住湛华。
他沿着微濉河一路打马向南,在离晚来城不远的一座小城准备修整两天歇一歇。
城里碰上了个小乞丐,饿得皮包骨头,他便给了一些银两,让小姑娘吃上几顿饱饭。
谁知那小姑娘非要报恩。
“那你便帮我找个人吧。”季怀说:“一个叫湛华的和尚,你帮我去打听打听。”
小姑娘开心地答应了下来。
实际上季怀已经不抱希望了。
晚来城和附近的城池已经被搜查了好多遍,一遍一遍全是无功而返。
小姑娘舔着糖葫芦问他湛华多大。
“二十多……现在应该三十多岁吧,他很显年轻。”季怀有些不确定地说。
他只见过二十出头的湛华,如今已经快记不清湛华的模样了。
这是件很让人难过的事情,甚至比找不到湛华这件事情本身更让季怀赶到难过。
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还能撑多久。
他以为自己足够豁达,但实际上拿不起,也放不下。
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着,“……记得去晚、晚什么城去找季怀。”
“晚来城。”季怀说。
“知道啦!”小姑娘开心地离开了。
季怀靠在石阶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耷拉着眼皮望着远处的微濉河。
第十一年的春天,他还是没有找到湛华。
他们当年也是在暮春相识。
他晒了一会儿太阳,起身打算去解系在柳树上的缰绳,转过身正好看见台阶后面破败的古老道观。
跟小乞丐说了这么会话他都没注意。
季怀愣愣地看着道观半晌,从袖子里摸出来了三枚铜钱,这是刚才小姑娘非要还给他的。
他走进去,将铜钱放进了破败的功德箱里。
许了一个也许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愿望。
他转身离开,牵着马慢悠悠地朝晚来城走去。
57.缘分
晚来城比十年前繁华了不知道多少倍。
季怀牵着马停在了季府门口。
当年在石源城义庄之乱后, 季瑜不知所踪,后来赵岐用季怀的名字从季家封他做端康王,没少给季家好处, 起码他大哥季延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两个双胞胎季涓和季濂做了皇商, 如今虽不必京城那一支,但也不遑多让。
谁都知道季家背后有端康王撑着腰,而端康王的背后就是皇帝。
但这十多年来,季怀从未回过季府。
按着赵岐原本的意思, 本来是想替他把季家给收拾掉斩草除根,但是他自小在这里长大, 而这里本该是湛华原本的家。
就算湛华不在乎,他也在乎。
他喊了二十多年母亲的人, 是湛华的生母,叫了二十多年的兄长,是湛华的亲兄弟。
他们可能是这世上唯一可以让季怀找到湛华痕迹的人。
季怀犹豫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了名帖递给了门房。
门房还是十多年的那个人, 但似乎没认出他来,大概以为他是哪个来打秋风的落魄亲戚,态度冷淡得很。
季怀也不在意,坐在台阶上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
“七公子!?”那门房突然折而复返,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季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有否认。
“七公子!真的是您!”门房顿时老泪纵横, 想上前认又不敢认。
季怀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冒昧,他这会儿还穿着那身有些破旧的灰袍子,十几天没刮过胡子,整个人邋里邋遢, 他该收拾一下再来登门拜访的。
“哎,算了。”季怀笑道:“我改天再来吧,别去通传了。”
“七公子!”门房拽着他不肯放手,红着眼睛说:“您回家哪里用得着通传,快进来!”
这门房生得人高马大,季怀一时竟没有挣开他,糊里糊涂地失了先机。
“七公子回来啦!快去告诉大奶奶和四少爷五少爷!”那门房扯着嗓子喊,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季怀突然想转身就跑。
但他还是走到了前厅。
这地方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湛华是在这里,他甚至还能想起当时窗户外面绚丽的景色。
季大奶奶苍老了许多,让季怀几乎没敢认,不过对她来说季怀也是如此,她脸上惊愕的神情久久没有收回去。
倒是季涓和季濂对他客气了许多,恭恭敬敬地喊王爷对他行礼,季怀在季大奶奶要跪的时候搀住了她。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季怀心中那些怨怼和愤懑不甘早就消失不见,知晓内情之后,反而生出许多愧疚。
设身处地的想,他顶了湛华的身份,要了湛华的性命,对着这样一个孩子,季大奶奶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地相处。
如今皇权在上,她为了季家和其他人又不得不低头求全,季怀自然明白,所以从未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如今再见,生疏而怅然。
“我……”季怀如坐针毡,将手中的一枚玉牌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季家的玉牌,当年走得着急,今天正好有空——”
季怀一边说一边懊恼,觉得自己胡扯出来的理由简直惨不忍睹。
季大奶奶将玉牌拿进了手里,仔细看了半晌才道:“这玉牌是当年季瑜亲手给阿怀刻的,从他出生起便一直贴身放着。”
有一瞬间,季怀甚至想立刻将这块牌子抢回来——他之前并不知道这是湛华小时候戴过的玉牌。
但是季大奶奶抱着玉牌一个劲地掉眼泪,他又于心不忍。
季怀有些坐不下去,正准备起身告辞,却听季大奶奶喃喃道:“……怎么瘦了这么多?王爷不好做吗?”
季怀愣了半晌,才愕然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王爷恕罪。母亲她这两年有些糊涂了,从前的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季涓赶忙解释,生怕季怀怪罪。
季怀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笑道:“王爷很好做的,只用吃喝玩乐就好。”
季大奶奶抱着玉牌,慢慢地点头,“好,好,那就好。”
季怀起身,近乎仓惶地告辞出了季府。
他不敢奢望对方真正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更希望今天来的能是湛华,但却仍然不可避免地以为,对季大奶奶来说,也是曾经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的。
春天的晚来城柳絮纷飞,不小心吸到险些将他呛出泪来。
季怀在晚来城的南边买了座小宅子,只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有口井,井旁边被他扎了个葡萄架,架子底下放了石桌和两个石凳子,闲得没事的时候他就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大多数时候都很闲,墙头上有时候会来只橘色的大肥猫,探头探脑往他的鱼缸里瞧,它总让季怀想起那只小狸花,尽管俩猫完全不一样。
经常是一人一猫对视半晌,他将小猫给吓走。
季怀打算在晚来歇一歇。
他每天都按时给葡萄藤浇水,希望秋天的时候能吃到甜葡萄。
准备开火的时候,他才发现家里没有米,只能去米铺。
时值傍晚,天边的火烧云连绵不断,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吵闹得很,他拢着袖子慢吞吞地找着米铺,碰见了个卖草帽的摊子,就蹲下来问价钱。
最后拣了个看着干净漂亮的戴在了头上,递了铜钱过去,他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雪白的衣袖擦着他灰扑扑的袍子在余光中掠过,一袭能看到上面卷起的小球。
季怀往前走了几步,倏然停住,猛地转过头看去。
模糊的白色背影在人群里一闪而过,季怀推开拥挤的人群往前追了上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半在激烈地跳动,浑身上下像是要烧起来,然而另一半却冷静克制得吓人,早已经知道结果大概又是认错了人。
早就忘了是谁说的话此时却在他耳边响起:
‘……这人和人啥时候见面,啥时候分开,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缘分尽了,就算是擦着肩膀过去也可能看不见……’
但季怀还是伸出手,攥住了那人清瘦冰冷的手腕。
对方回过头来。
58.厨房
季怀望着对方清俊的眉眼, 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找到湛华时的情形,在他的想象中,季怀应该是喜极而泣, 激动的, 愤怒的, 狂喜的……总之那些极端到不可自控的情绪会一股脑地涌上来将他湮没,好全了他这十一年来失心疯一般的执念。
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笑话。
然而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故人多年重逢后的惊喜悲恸。
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吹着已经带上了初夏热意的春风, 平静到不可思议。
耳边鼎沸的人声归于沉寂,季怀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湛华, 冲着对方笑了笑,“湛华, 好久不见啊。”
“你是——”湛华那张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季怀将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
然而对方看他的目光依旧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不记得我了?
还是我变了太多他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
还是……他不想认我?
季怀脸上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住,出声已是艰难沙哑,“我是季怀。”
他不知道当初湛华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赴死,更不知道是想跟他一刀两断不复相见还是阴差阳错天各一方。
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 久到他对这段本就不怎么坦诚的感情添加上了许多凭空的猜测和怀疑,更添加了许多他们彼此情深不悔的美化。
季怀清楚地知道这些,所以才愈发空洞怅然。
湛华客气而疏离地对着他点了点头,“抱歉,之前的事情我有许多已经记不清了, 我们是朋友?”
他刚醒时确实听说过有个姓季的朋友在找他。
季怀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块。
他像是只用一只手在悬崖边缘苦苦支撑的人, 他坚持了十一年,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然后心甘情愿的松开了手。
原来重逢不识比两不相见更能让人肝肠寸断。
“不,我们是——”季怀突然噎了一下。
朋友?不, 他们当然不是朋友,他们曾经远比朋友亲密的多。
夫妻?不,他们还远远没到互许终身不离不弃的地步,甚至在湛华赴死前他还有过瞬间的怀疑。
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建立起过牢不可破的信任与坦诚。
他们只是一对勾心斗角最后都输得一败涂地的……有缘无分的旧相识。
湛华还在等他的下文。
季怀笑得有些难过,一时之间找不出个能骗过自己的借口,“算是朋友吧。”
湛华点了点头,“你能同我讲一讲之前的事情么?”
季怀自然乐意的很。
即便他对湛华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是又比其他人详细得多。
季怀跟在湛华身后想,起码我知道他后腰有几颗痣,还知道他某些不可详说的小癖好……
季怀的胡思乱想在看到眼前破败的屋子之后戛然而止,他过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住这儿?”
这屋子在郊外山间偏僻处,单从外面看起来就四面漏风,外面的茅草瓦片年岁久远,哪怕风大一点儿都能吹成齑粉,前两日还落了场雨,这一路走来靴子早已泥泞不堪。
季怀无法想象湛华住在这里的情形。
“我半个月前在此地醒来。”湛华推门进去,神色十分平静,“有人给我留了一封信,只告诉我名姓,让我自去寻活路。”
季怀这才注意到湛华的样子。
他容貌同十一年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唯一不同的就是头发终于长了出来,不过他应该是不会扎,被根带子潦草地绑在脑后,看上去乱糟糟的。
人看上去消也瘦苍白了不少,身上穿得衣服有些破旧,不过湛华爱干净,衣服洗得雪白。
“你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季怀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试图找出一点儿蛛丝马迹。
“只模糊记得些幼时的事情。”湛华回忆道:“偶尔会想起一些片段,但很模糊。”
他说着便拿起桌子上缺了口的碗打算喝。
季怀一把将碗夺了过来。
湛华不解地望着他。
“我……”季怀拿着碗尴尬地站在原地,想了想神色认真道:“我和你从前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既然找到你了,自然不能任由你在此受苦,你跟我回去吧。”
湛华目光真诚,像是当年涉世未深的季怀,怀疑纠结中还带着点希冀,“季兄方便收留我?”
大概是刚醒来的这半个月他孤身一人过得十分艰难。
“方便。”季怀将碗一扔,诡异而扭曲的愉悦从心底升腾而起。
他日思夜想了十一年的人,他疯了一样找了十一年的人,问和他住在一起方不方便。
那可真是太方便了。
——
季怀买下的这院子实在不算大,但他的本意也只是想在这里歇脚,没打算长住。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湛华走进了院子里,季怀走到他身后将门直接锁死,生怕一不小心人就不见了。
“季兄——”湛华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给大门上了铁链。
季怀手里还攥着小半截锁链,闻声转过头来,那神情让湛华怀疑他想锁的其实不是大门而是他本人。
湛华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季怀将锁链扣好,一本正经道:“最近小贼多,锁上安全。”
湛华将信将疑。
季怀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个纯良的笑容,“你先歇歇,我去把这些吃食热一热。”
之前他在街上买的熟食,本来打算就米饭,但是现在米没买到,也只能先凑合一下了。
季怀熟练地烧起了锅,将买的吃食放进去,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话本里故人重逢,若是一方手里拿着东西,必然要惊讶地松手后退,东西摔落一地来表示自己的震惊。
若是碗筷或者金玉珊瑚之类的宝物就更好了,响声更能衬托出气氛。
但他不仅没后退,另一只手里的吃食还攥得死紧。
也没惊喜地掉下眼泪或者一把将湛华抱进怀里,或者如同他最希望的那样,不顾场合亲他个天昏地暗。
季怀望着升腾而起的氤氲的雾气愣神。
难道真的如同某个人所说,能不能找到湛华其实没那么重要,因为他找的根本不是湛华,而是披着情深外壳的自我惩罚。
不应该是这样。
季怀皱起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心跳得平静安详,这让他恼怒又愤懑。
“季兄?”湛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紧接着传来了脚步声。
湛华在他旁边的木块上坐了下来。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厨房里也没有点灯,窗外的风有些急促,带着暮春的沁凉,炉灶里跃动的火光将周围映照得一片昏黄。
“不用喊我季兄,你以前都是喊我季怀的。”季怀往炉灶里扔了块木头,偏过头来看他。
湛华的一半的脸在火光下格外好看,另一半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晰,“季怀。”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食物的香味裹挟着木柴燃烧的烟呛气在狭小的房间里缭绕不散,季怀的眼眶突然被炉火烘烤得有些发烫。
他晦暗无光的前二十年,和湛华纠缠的荒诞的那一年,还有后来这浑浑噩噩的十一年,好像都随着这声季怀落进了火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就坐在这里,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春天的晚上,在这个寒酸又普通的小厨房里,和湛华并肩挨在一起,等着一顿并不怎么美味的晚饭。
就已经很足够了。
“冷么?”他问湛华。
“有点儿。”湛华伸手去烤炉子里的火。
季怀脱掉身上的外袍,披到了湛华身上。
湛华又转过头来看他。
季怀手里拿着根树枝,垂眸拨弄着灶膛里烧脆了的柴火,“烤鸡蒸了之后可能就没那么好吃了。”
“为什么?”湛华也从旁边抽了根树枝,帮他一起戳那露出来的柴。
“因为它是一只烤鸡。”季怀拿着树枝敲了敲湛华的树枝,“时间太久变凉了不好吃,蒸了之后里面水分太多,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味道了,变成了一只四不像鸡。”
湛华盯着冒热气的锅子,语气笃定道:“但它还是一只鸡。”
季怀冷不丁被噎了一下。
“我半个月的没吃肉了。”湛华转过头来神情认真,目光中隐约带着几分期待。
季怀心疼之余又有些好笑,“马上就好了。”
湛华盯着锅子的目光实在炙热,季怀本来还想再蒸一会儿,但是见状只好将四不像鸡端了出来。
湛华吃得很快,但又干净利落,只是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季怀,你不吃吗?”湛华抬起头来看他,在烛火映照之下,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打上了浅浅的阴影,看得季怀心里一片酸软。
“我不饿,之前吃过了。”季怀递给他一根鸡腿,“你喜欢就多吃点。”
湛华风卷残云,盘子里只剩下七零八落的鸡骨架。
季怀拿着块湿帕子给他擦手。
湛华直白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他刚准备让湛华自己擦,就突然听见湛华问道:“季怀,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隔着湿润的帕子,他感受到了对方温热的指腹。
季怀缓缓地抬起头来。
59.月光
湛华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他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但一些下意识的习惯还是在的。
他并不习惯同旁人这般亲密。
但却不怎么反感。
他话刚未出口,对方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深而沉静, 看上去像是在回忆, 又像是在难过。
“我们之间发生过许多事情。”季怀缓缓道:“等你想起来你就知道了。”
“如果我想不起来呢?”湛华微微蹙眉。
这个说法连带着让他自己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如果你想不起来, ”季怀握住了他有些潮湿温热的手,“我就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湛华心里莫名松了口气,然后冲着季怀笑了笑。
季怀握着他的手骤然收紧,面色严肃地盯着他, “你从前不怎么爱笑——”
湛华敛起了笑,以为他不喜欢。
“但笑起来很好看。”季怀慢吞吞道。
“…………”湛华觉得这个人实在有些奇怪。
对方看他苦恼似乎很开心, 依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湛华抽了两下都没能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不太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季怀。”
“嗯?”季怀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湛华低头看向两人覆在一起的手。
季怀十分君子地收回了手,干笑道:“时间不早了,去歇息吧。”
他带着湛华进了卧房。
朦胧烛火下, 一张并不算宽的床映入眼帘。
“这宅子刚买下不久,还没来得及收拾。”季怀将烛台放在小桌上,道:“今晚先凑合一宿,明日我去请木匠来另打张床。”
湛华现在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季怀虽然很想同他亲近, 但终归不妥。
季怀刚这么想着, 话就没经过思考问出了口:“你要不要先沐浴?”
好在湛华没觉得有什么,点了点头。
屏风后传来水声。
季怀翻遍了橱子,总算找出来件崭新又柔软的亵衣,帮湛华放到了屏风上, “待会儿换上。”
“多谢。”湛华的声音微顿。
季怀靠在椅子上看话本,但实际上支棱着耳朵在听湛华洗澡的动静,书上的字一个都没看见去,一刻钟后,湛华顶着一脑袋湿漉漉的头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发梢不停地滴着水,后背的衣裳濡湿了大半。
眼看湛华倒头就要睡,他赶忙将人拽住,“不擦头发?”
湛华有些不习惯地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忘了。”
他依稀记得从前……自己没有头发。
没有头发?
湛华还在自我怀疑,季怀就抽了条布巾出来,站在床边十分耐心地帮他擦头发。
湛华盘腿坐在床上垂着脑袋任由他揉搓,季怀撩起侧边的头发,稍一垂眸就能看到没入衣领的修长脖颈……
季怀别开目光,给他扯了扯有点散开的领子。
湛华是真的不会打理头发,好几处都纠缠结成了块,季怀用布巾将他的头发一包,转身去找梳子,回来时就看见湛华还保持刚才的姿势没有动弹,看上去乖巧到不可思议。
季怀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湛华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他又疑惑地睁开了眼。
正对上季怀那张俊脸。
季怀一只手还搭在他头顶,俯身目光深邃地盯着他,他们的距离很近,只要季怀在往前一步,就能亲到湛华。
但往后退一步,也可以搪塞成正常的距离。
季怀认真又仔细地注视他半晌,指腹擦过他的脸颊,眯起眼睛慢吞吞地说:“这里有根头发。”
湛华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了他指腹间的那根细细的头发上面。
季怀放进他手中揶揄道:“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头发,可别浪费。”
湛华低头去看,季怀直起身子,帮他将擦得半干的头发仔细地梳开,而后又换了条布巾给他擦。
“季怀,我记得我一直想杀一个人。”湛华突然开口说道。
季怀给他擦头发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才问:“杀谁?”
“记不起来了。”湛华垂着头任由他帮自己把头发松松的绑起来,“不过我应当是恨他入骨。”
季怀将他的下巴托起来,笑道:“怎么个恨之入骨法?”
“我经常——”湛华对着他磕巴了一下,“梦见他。”
“梦见他做什么?”季怀继续问。
湛华皱了皱眉,回忆道:“在伺机杀他。”
那个人好像是个富家公子,流连烟花之地,出入赌坊长街,招猫逗狗喝花酒……是个纨绔草包。
在梦里他自己总是藏在暗处观察对方,满腹杀心和不甘,仿佛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恨不能将对方抽筋剥皮啖其血肉。
那公子哥好像长得很好看,眉眼温润清隽,看人时眼角微弯,自带笑意风流,很是恼人。
湛华看着面前笑吟吟的季怀,声音忽然一滞,“……和你很像。”
季怀却不怒反笑。
笑起来便和他梦里想杀的那个人更像了。
“我都不知道你在暗中观察了我这么久。”季怀将他脸侧的碎发拢到耳后,他笑得十分开心。
湛华诧异地望着他,但不知为何对着他的真人没有丝毫杀心,语气沉闷道:“我现在可以毫不费力地杀了你。”
季怀不会武功,也没有内力,湛华即便失忆杀起来也十分轻松。
“先别着急。”季怀越过他躺在了床的里侧,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这才只是我们的初相识,你再往后想想,再决定要不要杀我。”
他拽了拽湛华及腰的长发,“听话,先睡觉。”
湛华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没能抵抗住蓬松柔软的床铺的诱惑,警惕又满足地躺了下来。
并且很快呼吸就均匀了起来。
借着月光,季怀枕着胳膊认真地打量着湛华的侧脸。
他原本以为自己忘了湛华什么模样,不管是梦里还是醒着的时候,他都在努力地想将这个人的模样刻画出来,但总是无法成功。
时间越久,他能准确记住的就越少。
数不清的冷寂夜晚,他孤身一人,努力地去回忆,然后崩溃,整个人歇斯底里,什么都抓不住。
可当湛华出现在他面前,他在意的人就自然而然有了模样,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想,那些埋藏于心底的回忆瞬间就生动鲜活了起来。
那些固执又寂寞的思念终于落在了实处。
湛华转过身来对着他,季怀近乎贪婪地盯着他的眉眼,紧接着湛华猝不及防睁开了眼睛。
季怀沉默地盯着他。
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是把湛华敲晕还是他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季怀,你哭了。”湛华说。
“没哭,你看错了。”季怀坚决否认。
“眼睛是红的。”湛华又道。
季怀抹了把脸,“方才烛火照的。”
“哦。”湛华看起来勉强相信了这个胡扯的理由,闭上了眼睛。
过了半晌,他又睁开,叹了口气,“季怀,你这样盯着我,我睡不着。”
有好几个瞬间他以为季怀想把自己连肉带骨头给嚼吧嚼吧吞了,背后寒毛都齐刷刷竖了起来。
季怀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好,我不看,你睡吧。”
湛华闭上眼睛,半晌后又幽幽睁开,闷声道:“季怀,你刚刚就是在哭吧?”
季怀心里酸涩,睁眼却忍不住笑,“嗯。”
“为什么哭?”湛华盯着他问。
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不解。
“我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你了。”季怀道:“我不是故意吓你。”
明明在笑,却笑得湛华心里酸涩,莫名的情绪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竟让他觉得难过到了极点。
他抬手拭去季怀鼻梁上微凉的眼泪。
然后他就听见季怀笑着说:“我只是……有点想你。”
60.房门
季怀请来的木匠干活很利索。
湛华坐在葡萄架子下的石桌前研究季怀之前摆的棋盘, 季怀跟木匠一起蹲着选木头,一边说一边比划。
“……那还是打个大一点儿的,俩人睡足够的那种。”季怀说:“不要床柱的话正好卡进去?”
原本他是想另给湛华打张床, 奈何卧房太小, 放两张床进去人就没地走了, 只能将原来的床拆了再另打一张。
“对,要是打床柱东西睡也够,但瞧着就不好看。”木匠拿炭笔在木头上划线,“那还能剩下木头打个柜子, 我看你们房里那柜子也窄,两个靠起来正好。”
“成, 就这么打。”季怀帮着他将木头扛进去。
湛华见状想来帮忙,被季怀抬手制止, “别,你这身体正虚着,别乱动。”
其实也不怎么虚的湛华:“…………”
湛华站在窗户外面看着季怀跟在木匠身边忙前忙后,出乎意料的是, 季怀这个打下手的十分合格,有些地方还能自己上手。
季怀闲着没事粗略地雕出个胖乎乎的山雀递给他,“给你玩。”
湛华拿着木头小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怀和木匠忙活了一天,终于在天黑前完工,打扫房间的时候, 抬头就看见了窗台上放着的小木头鸟。
原本粗糙的木头被打磨地十分圆滑, 还刻上了羽毛的纹路,黑溜溜的俩小眼睛瞧着很机灵,应该是用木匠剩下来的墨点上去的。
他拿着小木头鸟朝着院子里张望,就看见湛华站在葡萄架子底下仰着头, 不知道在看什么。
于是季怀探出身子去看,正好对上湛华转头后疑惑的目光。
“看什么呢?”季怀问。
“葡萄。”湛华说。
“这时候还不结葡萄。”季怀两只手撑在窗台上,“得等到秋天。”
“还有好几个月。”湛华叹了口气。
季怀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面色不自觉带着凝重,“你要走?”
湛华摇摇头,“我只是想吃葡萄。”
季怀顿时放下心来,笑道:“这好办,明天就能吃到。”
“真的?”湛华狐疑地盯着他。
“真的,不骗你。”季怀保证道。
季怀好歹占了个端康王的名头,想吃串葡萄的确不是什么难事,第二天院子里的石桌上就摆了盘新鲜的葡萄。
就是这送葡萄的人他瞧着有点眼熟,待对方转过头来,季怀震惊,“陛——”
“比什么比?”赵岐哥俩好地搂住他的肩膀,笑道:“小叔叔,好久不见啊。”
不知道是“小叔叔”这个称呼过于诡异还是皇威过重,季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他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又和林渊吵架了?”
赵岐默默翻了个白眼,“我跟他有什么好吵的。”
季怀明显不信。
“唉。”赵岐有些发愁道:“十年前不是从宗室过继了个小孩儿么,现在孩子大了,之前去出使梁国,跟那边一个小侯爷不清不楚的,闹得沸沸扬扬,林渊生气关他禁闭,俩人天天吵,家里边鸡飞狗跳,我出来透口气。”
季怀:“…………”
他倒是在除夕宴上见过太子几次,印象中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儿,竟敢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咱们老赵家血统是不是有点儿问题,怎么一个两个都好男色呢。”赵岐忧愁地碎碎念。
“您慎言。”季怀四处张望一圈。
“没事,边上都是暗卫。”赵岐摆摆手,旋即好奇地看向房间里,“哎,你藏的人呢?”
“他——”季怀噎了一下,“我什么时候藏了?”
“啧,林渊的探子和我的暗卫全都被你的人挡了回去。”赵岐笑眯眯道:“到现在连根头发丝都没见到。”
“我是怕吓着他。”季怀道:“他失忆了,连我都不认得。”
赵岐有些诧异,“失忆了?”
他们正说着话,湛华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目光先打量了赵岐一遭,才落在季怀脸上。
“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今天过来做客。”季怀端起桌上的葡萄,“齐召,这是湛华。”
赵岐客气地同湛华打了个招呼。
湛华神色淡淡,对季怀道:“头发束不起来。”
季怀无奈道:“进屋我帮你。”
赵岐在葡萄架下面悠然自得摆弄棋子,季怀跟着湛华进了房间帮他束发。
湛华沉声道:“外面多了几十个人。”
季怀帮他束发的手微微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继续,“多了?”
“这院子外原本有十几人藏在暗处,声息很弱,今早便多了约莫三十人,身手不在你的人之下。”湛华说。
季怀拿起旁边的发带,“我还以为你发现不了呢。”
“我失忆了,但武功还在。”湛华蹙眉,“那人真是你侄子?”
“真的。”季怀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他们和你比如何?”
湛华抬起手来揉了揉发痒的耳朵,“我自己逃出去不是问题,带你勉强也可以。”
季怀心情愉悦地笑了起来,“那就好。”
“放心吧,他是个好人。”
虽然季怀这么说,但实际上有些拿不准赵岐的意思。
太子是林渊和赵岐从宗室收养的孤儿,从四五岁亲自带大,跟亲儿子没什么两样,就算闹矛盾也不值得赵岐千里迢迢来这里送葡萄。
当然他帮湛华要葡萄也不单是真的要葡萄吃。
找不到湛华便也罢,毕竟大部分都默认他和乾坤图都被埋在了石源城义庄底下,除了他为情所困疯疯癫癫的找人,倒也相安无事。
或者说,正因为他疯癫痴狂,赵岐才真正地放下心来。
不可否认赵岐是个好人,更是个仁义之人,但归根结底他是个皇帝,他会因为昔日的救命之恩放过季怀,却未必会因为季怀放过湛华。
湛华如今回来,几方势力早晚都会盯上他,想知道那卷图册的下落。
与其届时被动,倒不如先主动自己选个靠山——选赵岐是最危险但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季怀虽然浑浑噩噩了十多年,但这端康王到底不是那么好做的,便是蠢笨如他,到头来也长了一身的心眼。
他不在乎什么王位什么圣旨遗诏,事到如今,他只想保住湛华。
运气好的话,他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运气不好,也可能只有短短数载,但无论是哪一种,对季怀而言都弥足珍贵。
赵岐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想见见湛华,待了没多久便离开,临走前道:“小叔叔,我打算在晚来多玩几天,一起?”
季怀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答应下来。
“你若实在担心,我去将他杀了。”湛华吃着葡萄说。
季怀赶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别瞎说。”
湛华咬碎了齿间的葡萄籽,“唔。”
温热湿润的触感让季怀猛地收回了手,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交给我。”
“但是,”湛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你不会武功,戒备心低,脑子还不怎么聪明。”
“……”季怀微恼,往他嘴里塞了两颗葡萄,“吃你的。”
湛华笑着道:“骗你的,你有时候挺聪明。”
还会刻木头小鸟。
季怀不太想跟他说话,尽心尽力地给他剥葡萄,“把籽吐出来,咬碎了也不嫌苦。”
“肉是甜的,混在一起不觉得苦。”湛华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很听话地把葡萄籽吐了出来。
“明天我得去陪我那侄子逛晚来城,你在家还是跟着一起?”季怀问。
“一起。”湛华咬走他手上剥好的葡萄,旋即才觉得不妥,闷头自己吃。
“好。”季怀将葡萄塞进他嘴里,戏谑道:“我都给你剥了一晚上了,你才觉得不好意思?”
湛华耳朵梢微微泛红,转过头去默不作声。
季怀拢袖探身去看他,“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湛华对着他的耳朵瞬间更红了。
季怀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微妙,不像是全想起来,但肯定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穷追不舍道:“想起什么来了?跟我说说。”
湛华伸手抵开他的脑袋,“没什么。”
季怀才不信,兀自猜测道:“想起咱俩在山中赶路?我给你治伤?还是同床共——唔。”
湛华愠怒地瞪着他。
季怀笑得老神在在,歪头看着他。
湛华的那张俊脸看上去十分凝重,然而耳朵上的薄红已经蔓延到了脖根,半晌才低声道:“我记起来我……在亲你。”
“啊。”季怀拢着袖子感慨道:“那次数可太多了,你给我详细说说,我好想起来。”
湛华恼怒地盯着他,葡萄也不肯吃了,自己进了卧房,还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季怀紧跟在他身后,原本想和他一块进门,结果险些被门撞到鼻子。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声道:“你亲的时候可没这么害羞,可使劲了……”
房里传来什么东西被不小心撞到的声音。
季怀拢着袖子靠在门框上笑得不能自已,一边觉得自己坏透了,另一边又停不下来,总觉得经不起逗的湛华哪里都十分称自己的心意。
“湛华,你给我开开门。”他眉梢眼角都带着愉快的笑意,“或者我同你细说一下,说不定还能想起更多——”
紧闭的房门倏然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十章左右就会完结啦。
时间间隔这么久,终于可以给这个梦划上句号了【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