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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赵白鱼:“您有地方落脚吗?”

    纪夫人:“我们家在京都还有一处宅落能落脚。”

    赵白鱼点点头, 思虑片刻说道:“贪污五十万……数目略大,不好操作, 一般不会到抄家灭族的地步, 顶多罢官流放。大人家眷一并押送回京都这点不太寻常,或许是有人暗箱操作,我先找门路疏通疏通。”

    纪夫人福身一拜:“多谢大人相助!”

    赵白鱼扶起她:“我尽力而为。”

    送走纪夫人,赵白鱼开始寻找能帮得上忙的人。

    两江无人, 没法了解案件详情, 但案子在刑部, 大牢里有相熟的狱卒, 可以寻机通融进牢里亲自询问纪大人。

    但是官职被罢,锒铛入狱还押还刑部一般都是认证物证齐全, 很难翻案。

    何况纪大人的确收了钱, 属于主观,无人胁迫,很难辩证他是被陷害。

    掌握的信息太少,兀自揣度是分析不出结果的,于是赵白鱼动身去刑部见纪大人。

    ***

    文德殿。

    殿内充斥龙涎香的浓郁味道,元狩帝半阖双眼,仿佛神游天外, 直到大太监说赵伯雍此刻就在殿外等候,这才回过神, 叫人进来。

    赵伯雍一进来,塌上的元狩帝摆摆手说道:“不用行礼,过来朕这边。坐。”

    赵伯雍恭谨地坐在元狩帝对面, 看向小茶几陷入死局的黑白棋局。

    “可有生路?”

    赵伯雍看了几息,抬手挪动一颗白棋, 整个棋盘瞬间活过来:“陛下请看。”

    元狩帝睁眼瞧了下,笑了声:“承玠的棋艺未退步,二十年如一日。”

    赵伯雍:“不及陛下棋势如煌煌正道。”

    元狩帝:“知道朕唤你前来是为什么事吗?”

    赵伯雍:“臣不知。”

    元狩帝:“四郎今年参加秋闱可中榜了?”

    赵伯雍:“承陛下恩典,四郎侥幸中榜。”

    元狩帝:“赵卿三元及第,自然是虎父无犬子,与朕无干,倒不必拍这马屁。说来朕和你岁数相差不大,几个子女的岁数也是相同,自幼玩在一块儿,有竹马之谊,未来必是君臣相得。”

    赵伯雍:“陛下谬赞,臣不奢求几个孩子出将入相,平平安安就行。”

    元狩帝:“天底下所有父母最朴实的愿望皆如是,不过望子成龙也是寻常愿望。赵卿家的五个儿郎都出色,没一个是纨绔子弟,满京都的人都羡慕赵卿教子有方……说来大郎、三郎都在禁军任职,四郎参加科举,连二郎也在盐铁司任职——朕记得二郎外放出京也有两年了?”

    赵伯雍:“两年零三个月,任江西盐铁判官。”

    元狩帝:“政绩出色,朕还想着等明年任期到了就把二郎调回三司,以后留京做事,也能解一解你们夫妻的思子之情。”

    赵伯雍赶紧下塌,拱手说道:“臣谢陛下恩典。”

    “起来,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你我二十年君臣情分,这点恩典朕还给不得了?”元狩帝言罢,叹气:“朕这皇帝不好做啊。太后寿诞刚结束就病了一场,太医说是忧思过多,她老人家从前不容易,过得如履薄冰,而今到这把年纪了,朕还不能让她高兴……如果彩衣娱亲能让太后老人家高兴,朕不介意学学老莱子也扮回丑,可朕知道太后的心病不在这大内。”

    顿了片刻,元狩帝看向赵伯雍:“赵卿可知太后的心病?”

    赵伯雍不疾不徐:“臣不是太后肚里蛔虫,更不敢妄自揣测天家想法。臣不知。”

    元狩帝的脸色猛地沉下来,不过一会儿立刻变回平静的模样:“朕知道你最安守本分。母子之情,藕断丝连,天道人伦,从来如是,朕亦不敢违。”

    “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不过君与臣并非天下寻常父母,亦是天下百姓的父母。父母爱子之心是私情,君臣爱民之心是大公,私情不可越过大公大义,便是微臣心中的君臣之道。”

    打乱棋盘,重新摆出棋局,元狩帝再无他话,而赵伯雍便也安静地望着复杂的棋局显露端倪。

    殿内气氛安静而紧绷,大太监完全不敢靠近,不远处的宫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一口。

    半晌后,元狩帝朗声一笑打破沉寂:“承玠为臣忠义,刚正不阿,朕岂不知?朕也是心有忧虑,因这江西漕司转运使一职接连两任是朕亲自指定的人去担任,朕对他们都是信赖有加,然而不过短短三四年便接连倒了两任,还都是贪污的罪名!前有陈之州,后有纪兴邦,你说江西漕司是不是风水不好,才让上任的人接二连三出事?”

    赵伯雍:“两江一向是赋税重地,尤其江西沟通海运和内陆漕运,江西漕司职权也和漕运纠缠不清,身处金山银山。人在黄白堆里,意志不坚定者难免堕落。”

    “所以朕十分为难。朕已经不知道该信任哪个大臣,更怕好好的肱骨大臣折在江西这地方。朕后来仔细想过,江西商帮漕运古来有之,怕是当地各方势力都已扎根,彼此抱团。这一抱团、一结党就容易滋生腐败,新官上任,初来乍到,难以打进当地各个根深蒂固的势力,要么被排挤,要么融入,跟着一起腐败——”

    元狩帝抬眼盯着赵伯雍:“朕便想着,就在两江官员里挑个青年才俊兼任漕司使,赵卿觉得如何?”

    赵伯雍:“陛下自有定夺,臣听令行事。”

    元狩帝:“赵卿心中有无人选?”

    赵伯雍:“臣对两江官场不太熟悉,只听闻袁州知府、吉州知府近几年政绩斐然,是可用之臣。”

    元狩帝:“的确是良吏,只是算不得能臣,怕撼不动两江。”将一颗黑子下在局眼,破了此局,他挥一挥手说道:“罢了,朕再斟酌斟酌。你回去吧。”

    赵伯雍起身拱手便退出。

    元狩帝等人一走立刻叫来大太监:“你去刑部大牢见见纪兴邦,问清贪污受贿的来龙去脉,回来一五一十说清。”

    大太监:“老奴领旨。”

    ***

    刑部大牢。

    赵白鱼带着酒菜进来陪纪兴邦聊天,狱卒为他争来两炷香的时间。

    “从我被诬告到下狱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反应,人证物证确凿,直接定罪。不瞒你说,我此前谳狱经验丰富,一听供证就知道我翻不了案。我知道你心软重义,必会救我,但是不必白费心思,如果还顾念旧部情分,请帮我安顿好我的家人。”

    赵白鱼按住纪兴邦的双手不让他下跪,坦荡地望着他说道:“大人既然知道我的品性,便该知道我绝无坐视不管的道理。”

    纪兴邦感激涕零:“只是这案子太难了。”

    赵白鱼:“还请纪大人从头说起。”

    虽然纪夫人说了缘由,但是不如纪兴邦清楚。

    纪兴邦颔首,将他掉进陷阱的全过程复述一遍:“……等我回神,已成定局,无力回天了。”

    赵白鱼反复复盘陷害纪兴邦的局:“其一是当地学儒,一般有功名在身,或祖上出过大人物,德行方面属于地方标杆,能为地方官带来政绩,因此陷害你的学儒和洪州知府私下交好。”

    纪兴邦当即说道:“没错!陷害我的人就是到洪州知府那儿状告我贪污,洪州知府起初派人来我通知我,叫我提防点,我还承了他这份恩情!”

    赵白鱼:“其二是江西商帮。商人成帮,必然拧成一股绳,利益绑在一起,堂堂三品大员不顺他们的心,说拉下马就敢拉下马,可见势力大到他们不畏惧朝廷,更甚当地官府还得听他们调度。”

    纪兴邦连连点头:“你说的对。我之前听你提醒,到了地方处处小心,尽量做好本职工作。转运司又名漕司,虽插手漕运,实则分工明确,并不统筹漕运业务,平时只负责一些陆路运输以及将征收好的官粮交到漕运机关手里,原本是与漕运商帮无甚纠葛,偏巧有一次江西漕运一个关口出了问题,暂时停运。”

    说到此处,纪兴邦还有闲心夹口肉吃,大约是牢狱之灾受苦颇多。

    “一旦漕运机关瘫痪,便由我漕司负责将官粮护送回京。事发突然,漕运机关那边没反应过来,我的人马已经上船,结果发现五百万石官粮里藏了一百五十万石私盐!”

    赵白鱼:“官船运私盐是死罪。”

    纪兴邦:“我意识到此事重大,便想插手,但我刚到码头,那几艘船就被其他民船撞翻,一百五十万石私盐尽数沉河,毁尸灭迹。之后我想方设法抓私盐,意外发现来往漕船极为频繁,运输货物尤其珍贵,粗略一算,税收和每年两江交到朝廷里的总税收出入不是一般大。”

    赵白鱼挑眉:“走私?”

    纪兴邦重重颔首:“事关重大,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秉公办理,但无论私盐还是走私商船,一艘也抓不到,反叫人摆了这一道。”

    赵白鱼:“大人去了公主府?”

    纪兴邦:“我记得你的提醒,公主既然为陛下平衡两江官场,该知道我就是陛下的人,或许肯替我指条明路,但她不愿意见我。从公主府家仆那儿打听到原是公主前一阵子为了恭贺抬手寿诞,费尽心思把广东的英德石运送到京都府,结果只得到些许金银赏赐……我便大约明白公主和陛下闹龃龉,这时候还到她跟前表对陛下的忠心,只会吃闭门羹。”

    时间不凑巧,换作平时,看在元狩帝的面子上,昌平公主会拉一把纪兴邦。

    偏巧是在昌平公主借英德石在太后寿诞露脸,暗示想回京却被元狩帝狠心驳回的时机,盛怒中的昌平公主自不会攘助纪兴邦。

    只是赵白鱼有些想不通昌平和洪州知府的关系。

    麻得庸是太监,只能是公主的人。

    这次英德石献寿借了洪州知府的名号,且对方在商帮状告纪兴邦时特意提醒,就算不是公主的人,也应该是合作伙伴。

    但是陷害纪兴邦的学儒和商帮至少跟洪州知府相处愉快,管文滨才有坐稳洪州知府的可能。

    那么陷害纪兴邦的人里,有没有洪州知府?

    不过不管纪兴邦是谁的人,至少能肯定江西商帮和昌平公主不是一路人,更甚连昌平公主也要避其锋芒。

    这是赵白鱼的猜测之一。

    还有另一个猜测是昌平公主和元狩帝经过二十年时光蹉跎,关系和感情大不如前,彼此猜忌、堤防,设计弄倒一个元狩帝耳目也是昌平公主所希望的。

    可能有无数种,事实只有一个,必须深入其中才能知道。

    “我大致明白了点局势。”赵白鱼同纪兴邦说:“还请大人忍耐些许时日,我会尽力帮您。”

    纪兴邦脸上流露出感激,但眼里满是阴霾,没有半分希望。

    没人比他更清楚证据确凿前提下,翻案有多困难,但他承赵白鱼的这份情。

    赵白鱼果然言行如一,曾经能为恩师奔走,如今也愿意为他翻案,哪怕是有这个心,纵是做不到也不枉他尽力维持和赵白鱼的友情。

    这时狱卒出现提醒:“小赵大人,时间到了。”

    赵白鱼起身边走边说:“大人且放心,我会想法子斡旋,至少保证您的家眷安全。”

    纪兴邦目送赵白鱼的身影直到消失,蓦地三跪九叩,高声喊道:“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已。赵白鱼,有你这个朋友,是纪兴邦三生有幸!”

    出了天牢的赵白鱼听到声音,脚步停顿,心有触动。

    赵白鱼前脚刚走,后脚领命前来的大太监就瞧见他的身影,略一思索便猜是来探望前任上司,倒确实是个顾念旧情的人。

    ***

    “你说你在刑部大牢门口遇到赵白鱼?”元狩帝来了兴趣。

    大太监:“是他。纪大人落难至今,唯有小赵大人到牢里探望他。官场浮沉,没污了小赵大人高义品行,如果不是实在罪证确凿,恐怕唯有小赵大人能替纪大人翻案。”

    元狩帝:“你怎么觉得纪兴邦罪证确凿?”

    大太监愣了下,迟疑说道:“关乎朝廷三品大员,底下各个官吏都提着精气神查案,总不能睁眼说瞎话,给他办成个冤案吧。”

    元狩帝:“纪兴邦自述他被陷害,你不相信?”

    大太监勉强笑了下,“这,我……老奴笨,哪里分得清谁真谁假?只知道罪犯就喜欢说自己是被冤枉的。老奴还是相信刑部,刑部能人众多,还是太子殿下掌管,不可能有问题。”

    “什么问题?”突然插进来一句话,是受召而来的康王。“皇兄?”

    元狩帝摆手示意他坐下来,大太监则识趣退下。

    “纪兴邦在江西着了道,捞不出来。”

    纪兴邦也算是康王的学生,他自然知道此事。

    “皇兄不打算替他翻案?”

    “怎么翻?”

    “昌平公主在江西这些年经营不少人脉,或可让她疏通。”

    “她要是没几分心思,纪兴邦的案子不至于滴水不漏。”

    “皇兄的意思是纪兴邦被陷害,公主不管不顾,意在挑衅您——是太后寿诞,您没借机召她回京,她心存不满?”

    “大赦天下,偏没赦她。她知道太后一看到英德石必然心软,可是没表示,就是朕不同意。她心有不甘,英德石和一百八十官联名保奏都不能威胁到我,干脆放任我放到两江的眼线被顺理成章地铲除。”元狩帝拍着坐下的石墩,眺望龙亭湖风光。“在外头待太久,心大了,觉得这些年牺牲够大,想讨功劳了。”

    康王其实不太想介入元狩帝和昌平公主二人的恩怨,人家是亲兄妹,头顶还有一个生身母亲镇着,他夹在中间说谁也不合适。

    “子欲养而亲不待,太后和昌平公主到底分别二十年,彼此思念实属人之常情。至于赵宰执……二十年过去,恐怕什么恩怨都作云烟散了。何况白鱼和赵家人关系冷淡,这些年受苦受难的,也算是替昌平公主还债,赵宰执再纠结二十年前的恩怨就不太够意思了。”

    康王绞尽脑汁,尽量挑着元狩帝可能想听的话说。

    果不其然,元狩帝说:“再过一两年,等朝廷各方都稳定些,朕自然寻机大赦天下,召她回来。二十年等过来了,还怕再等个一两年?便这般迫不及待,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朕,真当我不敢杀她吗!”

    元狩帝敢,但他不会。

    一是他看重百年后的名声,二是太后还活着。

    但太后过身,或者昌平公主越过底线就说不准了。

    重重冷哼一声,元狩帝:“有个事得你去办。”

    康王打起精神:“皇兄您请吩咐。”

    元狩帝:“你去跟赵白鱼说朕要杀纪兴邦——”

    康王一急:“纪兴邦罪不至死。”

    “朕知道,所以朕要赵白鱼亲自来求江西转运使这个缺!”

    康王愣住:“皇兄为何属意赵白鱼?”

    “能力方面就不说了,他是昌平的亲生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或许能狠心二十年不见亲子,真见到赵白鱼就不一定还能狠下心肠。他去江西,一能让昌平心软,稳住她不安分的心思,二是借昌平的手,收回江西势力。三是有昌平在,或许能帮他收拾江西商帮,借由江西漕运的整顿,把广东和福建两处海运港口直接拿回来,交由朝廷来管。”

    历史遗留原因,广东和福建两处海运港口更多把控于当地人手里,不知被私吞多少税银,元狩帝早就想出手整顿了。

    康王喃喃:“子鹓不会同意。”

    他不会同意元狩帝如此算计赵白鱼。

    “否则朕需要你去说?”元狩帝轻描淡写地说:“两江官场,朕势必要动!赵白鱼清出来的两江才方便子鹓管理。”

    康王心一抖,霍惊堂没出事前,元狩帝虽有意向但从不明说,出事后更是重心倾斜向六皇子,而今天是他头一次表明态度。

    康王很惶恐,心里暗暗叫苦,他不是很想掺进储位之争。

    “陛下就这么信任赵白鱼的能力?如果子鹓坚决不同意,想方设法阻止赵白鱼去两江,臣弟可能也没好办法。”

    “突厥和大夏有联手的迹象,子鹓蛊毒好了,也该出发再去边境收拢军队。而你只需要引赵白鱼主动求要江西转运使这个缺就行,还有,”元狩帝停顿很久才重新开口:“四省三十八府一百八十官吏联名保奏麻得庸的事,别告诉赵白鱼。”

    “可是这么重大的事不告诉他,掉以轻心了怎么办?”

    “你一旦说了,赵白鱼就会去问子鹓。子鹓若是知道,人在西北也会赶过来掳走赵白鱼。”元狩帝语气冷静淡漠:“朕不希望国家大事因儿女情长乱了套。”

    语毕,又再开口:“你素来重感情,所以文不成武不就,和一个……和人厮混,不留子嗣,朕也不说,只是希望你别混淆国事家事!”

    没明说,但元狩帝指向高都监就让康王心颤。

    只是元狩帝将所有人都算计其中,难免让人寒心。

    “陛下,您就不怕子鹓恨您吗?”

    元狩帝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朕先是皇帝。”

    ***

    没过多久,大夏驻军边境线向前推十里,大景西北军绷紧神经,两军剑拔弩张,八百里加急急报回京都府,霍惊堂临危受命,前往西北带兵。

    临行前,霍惊堂特意叮嘱赵白鱼:“小心陛下,他擅长权术,你能力越突出,他就越会压榨你。纪兴邦到两江才一年就掉进套里,陛下指不定随手拎出你去填这个缺。听我的,别去趟两江这浑水,太乱了。纪兴邦的案子,陛下心里有数,最多流放他,时机一到可能会为他翻案。我知道你心软,所以一早打过招呼,如果纪兴邦被流放就叫人一路好生照顾。”

    赵白鱼的确尝试过帮纪兴邦,但是案子铁证如山,的确没办法翻案。

    至于是否趟两江这浑水,说实话,他很犹豫。

    两江形势复杂,绝非淮南官场能比。

    恩师希望他去整顿两江,霍惊堂忧心他的安危,希望他别贸然踩进两江,而纪兴邦的遭遇更是将赵白鱼的警惕之心拉到最高。

    即便他想替纪兴邦翻案,也得师出有名,看元狩帝的意思。反之就算他冷漠地甩手不管,但元狩帝要他去,他也不得不去。

    所以两江之事,并不以他的意愿为主。

    赵白鱼牵着麻绳,安静地跟在霍惊堂身边,一直送他出京。出了城门,又送了十里,还是犹豫不决,原地徘徊片刻就再度跟上去,直送到驿站。

    霍惊堂叹气:“再送下去,你干脆和我一块儿到西北好了。”

    赵白鱼看着地面还没枯黄的青草,又抬头看向前方滚滚河水,河岸边杨柳依依。

    霍惊堂伸手揉一揉他的脖子和脸颊,而后松手转身向前走,忽地衣袖被扯住,回头看是不知何时扯住他衣袖的赵白鱼。

    赵白鱼固执地望着河水,揪着衣袖的手指指尖泛白。

    “打仗会死人的吧。”

    霍惊堂:“小郎对我的武力没有信心?”

    赵白鱼看了眼霍惊堂就扭过头去,松开霍惊堂的衣袖,从怀里拿出两道平安符,低声说道:“宝华寺里求来的平安符,是方丈亲自诵经开光过的。”

    回头去看霍惊堂,两道平安符都塞进他手里,“方丈说你我在庙里供了三千盏灯,算大客户,额外送我们千金难求的平安符。一人一道,我把我的平安也送给你,两个人的平安分量加起来一定能护你无虞。”

    霍惊堂失笑,接过两道平安符的刹那瞧见赵白鱼眼里最深处的忧虑,霎时明白无论他是用兵如神还是武功高强,只要到了战场,赵白鱼就没办法不担忧,就像他知道赵白鱼聪慧绝顶,可是仍然会怕他不小心折在官场里一个道理。

    把两道平安符贴心地藏进心口里,霍惊堂的心随之柔软不已,忽地掀起玄色披风盖到赵白鱼头顶,俯首而下,于黑暗中精准地吻住赵白鱼——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因为老霍出事,小鱼才不想活,没出事。

    这个剧情对我来说有点烂大街,因为以前古装剧好像经常有这种桥段,所以不会用。

    第62章

    赵白鱼缓了好几天才逐渐适应身边没霍惊堂的日子, 而纪大人的判决还没下来,似乎卡在御笔朱批那一道。

    他拜访恩师询问元狩帝的意思, 陈师道摇头道是不知。

    他也关注两江, 但猜不透元狩帝的意思。

    “纪兴邦只是因为不想同流合污就被联手整垮,两江官商勾结,嚣张程度可见一斑。如何处理纪兴邦,大概能看出陛下对两江持什么态度。”

    陈师道的揣度也在赵白鱼的猜测中, 元狩帝迟迟不下判决, 难免叫人心里七上八下。

    便在赵白鱼内心煎熬之际, 康王登门拜访, 告诉他元狩帝处于盛怒之中,扬言要砍纪兴邦的脑袋, 要杀鸡儆猴, 几位宰相接连劝说反而激怒元狩帝。

    “可是纪大人罪不至死。”

    “君要臣死,臣能如何?何况纪大人这贪污罪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从重从轻处罚都在陛下一念之间。你想想,前任漕司使陈之州是陛下御笔钦点,纪兴邦算是我门生,也是陛下赋予信任之人, 可他赴任不到一年就辜负陛下信任,这不是打陛下的脸面吗?不是告诉陛下, 你的门生、你的臣子都是些庸人,你的眼光不过尔尔,你说陛下该不该恼怒?”

    元狩帝好面子, 脸被打肿成这样,确实该恼怒。

    此举让赵白鱼确信元狩帝真正怒的是两江官场的黑暗, 英德石和官粮一案处理完美,可窥见公主在两江的权势之盛,她该知道纪兴邦是元狩帝的人,却冷眼看他掉进坑里,这是不给元狩帝脸面,也敲响元狩帝心里的警钟,告诉他他的亲妹妹已经不听话了。

    两江商帮能力巨大,能整垮朝廷的三品大员,也让元狩帝心惊,进而警惕,必然不会轻轻放下。

    但是杀一个被冤枉的纪兴邦只会震慑其他官吏,助长两江商帮的气焰,更使他们以后对赴任两江的官员各种颐指气使。

    如果官吏拒绝同流合污,纪兴邦就是前车之鉴。

    短短几息间,赵白鱼心里闪过许多猜测,有点摸不准地问:“王爷跟在陛下身边多年,最清楚陛下脾气,敢问王爷有没有让陛下喜怒的办法?”

    “叫十叔。”

    赵白鱼从善如流:“十叔。”

    “欸!”康王眉开眼笑,同他说道:“陛下日夜忧虑,不外乎两江。纪兴邦一落马,空出来的缺得交给谁?别看陛下富有四海,下臣三千,实际满朝文武谁都有小心思,谁都不交心,连我也有我的小心思,瞧着好像不缺人用,可是真能用、真敢放心用的人不多。宰执够出色吧,可是能外放吗?你的恩师陈师道也是个可用之才,可是目前朝廷缺人,也离不了他。”

    康王举例朝廷几个大臣证明元狩帝确实无人可用,接着说道:“纪兴邦的案子铁板钉钉翻不了,除非有人亲自到江西查清两江官场。这个人选得是有心救纪兴邦,也得能力出众,还恰好得能随时调离岗位……”

    赵白鱼福至心灵,霎时明白元狩帝和康王联手做这出是何意。

    “我倒是想毛遂自荐,可惜资历不够。”

    纪兴邦被擢拔为江西转运使时好歹是五品京官,而且京都府知府地位超然,虽是五品,实际职权等同四品京官,而他现在还是一个从五品的缺,连跳五级实在说不过去。

    “你要是有心,不用怕旁人说三道四。论起资历,你不行,还有谁能行?那帮只会耍嘴皮子而半点实事都干不了的蠹虫吗?再说这官职一阶一阶地跳是针对普通臣子,汉时有赵过、贾谊一年之内连升五级,皆是青史留名的能臣良吏。”康王拍着胸口说:“他们能,你也能,我打包票!”

    赵白鱼躬身一拜:“如此,白鱼先谢过十叔。”

    “别别。”康王眼疾手快扶起赵白鱼:“可千万别谢我。”那不是个好差事。“都是为朝廷、为百姓办事,应该的。”

    赵白鱼一笑:“不管如何,我都该感谢您私底下提点我。”

    康王避开赵白鱼的眼睛,心里羞愧,人家小辈付出百分百的信任,还以为是长辈的看重,岂能料到是长辈无能的算计?

    实在羞惭。

    “到了两江,你谁都别信,周边几个省也都提防着,两浙帅使是卢知院的门生故吏,和太子也有几分瓜葛,或可利用。洪州知府管文滨科考那场是我点的他,也算是门生,他为利所驱,不可相信,但是能利用。”

    “当官的胃口被喂饱,银子就不稀罕了。动之以利益无用,唯有许其官途亨通才管用。”

    康王不好说太多,多加提点也只能言尽于此。

    ***

    有了赵白鱼的自愿,康王接下来的事就办得顺利许多,配合元狩帝的表演,推荐赵白鱼、舌战反对赵白鱼连升五级的群臣,于垂拱殿前慷慨激昂表示唯有持证不阿、执法如山的赵白鱼方能坐稳江西转运使的位置。

    陈师道则在此时提到两江既是赋税之要,更是盛产米粮重地,年底将近,到明年开春就得从两江收集官粮运送回京都,且西北战事又起,将士粮草耽误不得,更凸显两江官粮的重要性。

    负责两江官粮采买和赋税的转运使一缺绝对不能空,多延迟一日,便是国仓粮食的一日日减少、是增加西北战事不稳定的因素。

    如此种种,一顶顶的高帽扣下来,砸得反对的百官晕头转向,待回神时,元狩帝已然批准赵白鱼补江西转运使的缺。

    旨意一出,康王立刻出列奏请元狩帝法外开恩,就看在赵白鱼重情重义,还是纪兴邦故吏的份上,宽宏处理纪兴邦的贪墨案。

    元狩帝做出不满的表情,还是同意了康王的求情,查抄纪兴邦的家,罢免其官职,发配岭南,不连坐其家眷。

    口谕一出,百官伏地,山呼陛下仁慈。

    元狩帝望着下方朝官,负手走出垂拱殿。

    大太监高喊‘退朝’,百官起身,面面相望,各自无言,心里闪过百来个念头,都有些摸不透元狩帝的想法。

    说他想整顿两江官场吧,为什么派一个赵白鱼去?

    的确赵白鱼的能力有目共睹,但官场复杂,处处需要仰仗关系,所以从前派去两江的官员要么祖籍在两江、要么两江有门生故吏,就这么生冷不忌地派去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怕不是被生吞活剥。

    之前的淮南官场,赵白鱼好歹是奉旨办差的钦差,有任意接管当地政权和调动当地兵权的权利,而今到两江,无兵无人,却是个难办至极的差事。

    何况临安小郡王前脚到西北打仗,后脚把人家明媒正娶的小郎君送漩涡里去,未免不太厚道。

    可要说不想整顿,难道放着这么一块膏腴之地不管,穷了朝廷、富了商人?

    ***

    京都府酒楼隐秘的包间里,六皇子百无聊赖地喝着口感软绵绵的小酒,听他大舅舅郑楚之忧心忡忡的劝说。

    “那赵白鱼就是鬼见愁,到哪拆哪,两江有不少咱们的人,是不是得提前防范?”

    “舅舅,您没搞清楚一件事。”六皇子放下酒杯,看向郑楚之:“两江没多少咱们的人了。郑国公府世代从军,官场里的人脉也只能从武将这里发展,两江掌握话语权的文臣本来就没几个是我们的人,江南科考舞弊被直接连根拔起。留下来的一些人低调捞钱,勉强能维持冀州军的军资,所以您还没看清吗?”

    郑楚之到底是聪明的,很快品出他话里的意思:“两江没多少我们的人,都被其他几方势力瓜分,除非把他们势力拔起,否则没法发展我们的人。所以,赵白鱼整顿两江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他越是鬼见愁,对我们就越有力?”

    六皇子笑了声,喝完杯中酒。

    郑楚之:“既然这样,我们该不该帮赵白鱼?”

    六皇子:“不用。我们坐山观虎斗就行,免得惹火烧身。”

    郑楚之心定不少,果然小六比秦王聪明许多,形势看得分明,脑子动得飞快,三言两语便定下策略。

    ***

    赵三郎一放值便匆匆回府,遇到一起回来的赵长风,二人并肩朝赵伯雍的书房里去。

    “大哥,你也找爹?”

    赵长风应了声,“你是为赵白鱼赴任江西转运使一职来问爹?”

    赵三郎点头:“我一个武将都知道两江官场复杂,纪兴邦坐镇京都府知府少说四五年,没出过差错,政绩也算漂亮,结果到两江才一年就被整得家破人亡。我,我有一点担心,而且二哥也在两江,我总觉得心慌慌的……大哥你也是吗?”

    赵长风沉默半晌,点头。

    赵三郎还想在说话,发现两人都到赵伯雍的书房,敲门待里头回应才进屋。

    赵伯雍在书桌后方坐着,扫过两个儿子,目光了然:“为两江的事来?”

    二人点头。

    赵伯雍:“和你们无关,不用去关注。”

    赵三郎张口想说话,被赵长风抢先一步:“二郎在两江也待了两年,听纪兴邦说他在洪州码头抓到贩卖私盐的漕船,往严重点说也和二郎有点关系,而且公主在洪州不声不响二十年,前一阵借太后寿诞突然表现高调……所以儿子有点担心。”

    赵伯雍:“二郎好好当他的盐铁判官,别去掺和两江官场就不会有事。待明年任期一到,爹会想办法调他回来,你们不用太担心。”顿了顿,补充一句:“两江水深,陷进去就是死路一条,你们都给我安分点,别去撺掇二郎!心思太杂,就多关心四郎。”

    赵三郎:“爹,可是五——”

    “出去!”赵伯雍按着太阳穴,面露一丝疲惫和不耐,愠怒之色流于眉宇间。

    见势不妙,赵长风朝赵三郎使眼色,让他赶紧离开。

    果然不能提昌平公主,一提爹就生气。

    二人离开后,心中想法如出一辙。

    谢氏从屏风后走出,安静地为赵伯雍磨墨。

    赵伯雍忽然握住谢氏的手腕低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个女人回京,再也不会让她伤害你。”

    谢氏抬眼:“陛下的决定,你能违抗?”

    赵伯雍:“二十年前忍了,难道还要我再忍下去?”

    谢氏反应平静:“别说胡话,赵谢两族上千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我都老了,该受的报应都受了,该享的福也享了,唯一的心愿不过是盼望我的孩子们平安顺遂。”

    令人窒息的沉默围绕在这对少年时便相濡以沫至今的夫妻之间。

    “陛下跟你露过底了?”谢氏主动打破死寂。

    “他借二郎的事试探我,我没松口。”

    谢氏呼吸急促了些,闭上眼平息心情,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语气压抑地说:“你是为我和四郎,还是耿耿于怀当初被迫折断傲骨的自己,才记恨公主?”

    赵伯雍猛地抬头看她,神色震惊,不敢置信:“你也不信我?”

    谢氏藏在广袖里的手轻微颤抖,避开赵伯雍的目光:“那孩子到两江应该能和他亲生娘亲见面了,做错事的人到底不是他,李代桃僵也是我们对不住他。如果,如果他有所求,你和二郎能帮就帮点。”

    言罢,谢氏离开。

    行至中庭,谢氏摁住刺痛的心口,想不通刚才怎么会出口伤人,更想不通为什么脱口而出便是让人帮一帮那孩子。

    人家母子阔别二十年,即将相认的喜事,与她何干?

    谢氏摇了摇头,连日来睡不安稳,脑子里全是些胡思乱想。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挪动脚步回前院。

    ***

    康王带来元狩帝任命赵白鱼为江西转运使的圣旨和官防印信,特意提醒他圣旨里多出来的一句话:“‘便宜行事’,以前只给钦差的权利,而今还是给你,好好利用。”

    拍了拍赵白鱼的胳膊,康王压低声音说:“便宜行事,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看得出元狩帝整顿两江的急迫心态了。

    赵白鱼道谢,接过圣旨和官防印信,让砚冰去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了。

    他这次只带魏伯和砚冰,前者是武功高强,结交不少江湖朋友,能帮到忙,而带砚冰则是因其祖籍在江西,让他回去准备明年的乡试和省试。

    陆路转水路再转陆路,紧赶慢赶,约莫半个月才终于抵达江西首府洪州,而此时赵白鱼才收到霍惊堂的来信。

    两人南辕北辙,距离越来越远,不能随意使唤海东青通信,一旦霍惊堂抵达西北,再要通信就难如登天了。

    ***

    洪州城门口。

    一辆外观简朴的马车经过官兵盘查顺利进城,魏伯先去探路,砚冰在马车旁边步行,新奇地打量洪州城,惊讶其繁华程度竟然不输京都府,甚至能看到一些金发碧眼、肤色各异的高大人种穿行于客栈酒楼。

    马车过桥时,砚冰见桥梁边有一排人在贩卖破破烂烂地器具,买家还不少,不由好奇,抓着一个过路人就问他们为什么买破烂货。

    过路人打量这小兄弟两眼,衣服不起眼,料子不错,皮肤白白嫩嫩,手上有毛笔磨出来的老茧,关键是不知道什么叫文昌里,是只肥羊!

    “什么破烂货?那叫古玩!”

    砚冰一脸嫌弃:“就这堆破烂货?”

    “这叫捡漏,古玩行里常见。你……不是本地人?”

    “我哪点不像本地人?”

    “口音就不说了,如果是本地人会不知道洪州府最出名的一条古玩街叫文昌里?”

    砚冰看向摆在桥梁两岸的摊子很诧异:“这是古玩街?”

    他在京都府不是没去过古玩街,可都是当铺林立,街头结尾摩肩擦踵,哪有摆桥梁边上的古玩街?

    “这是小文昌里,再里头才是文昌里。穷人在小文昌里,有钱人去文昌里,但是真正的捡漏之王还得在咱们这小文昌里找。个把月前就有个穷秀才来博运气,从一老汉手里买下一块破旧的和尚袈裟,那件袈裟是文昌里眼光毒辣的掌柜们一致认定的赔钱货,结果被那穷秀才五十两银子买下来,回家一撕开外头的袈裟,发现里面居然是前朝皇室里流出的千佛经幡!”

    本地人语气神秘:“你猜猜,那经幡转手卖了多少?”

    “一百两?”砚冰语气犹疑,瞧着人脸色猜:“三百?八百?一千两!!”

    “是千两黄金!”本地人怂恿:“要不买点?桥这边十文到百文都有,桥那边则是一两都百两……价格越高,是宝物的可能性就越大。”

    面对这种诱惑,很难有人不心动,不过砚冰还是摆摆手说算了,赶紧跑回马车里。

    马车里的赵白鱼小心折叠霍惊堂送来的信,头也不抬地问:“在外头发现什么新奇事物了?”

    砚冰神采飞扬地说到古玩文玩和捡漏的小文昌里。

    “以小博大,性质说到底还是赌博。”赵白鱼撩开马车帘子打量外头,说:“你要是喜欢就去买点。”

    砚冰:“不了吧,我赌技不行。”

    赵白鱼笑着说:“就当是这段时间学习太紧凑的放松。”掏出点银子扔过去,砚冰稳稳地接住:“去玩吧。”

    砚冰正是好玩的年纪,有赵白鱼的允许便兴高采烈地跳下马车去花钱了,挑挑拣拣买来一个包裹的瓶瓶罐罐,还有一个黑煤块似的木头,嘴里嘟嘟囔囔捡漏成功的可能性。

    赵白鱼瞥一眼就知道没一个值钱货,但他不说,不打扰兴头上的砚冰。

    马车很快到漕司衙门,差役拦下赵白鱼:“闲杂人等,不得擅闯漕司。”

    砚冰跑到前面说道:“这位是新任漕司使赵大人,还不快叫人出来迎接?”

    差役一怔,态度友好了些:“可有官防印信?”

    砚冰拿出官防印信给他看,后者急忙领着人进衙门,又叫人找来能主事的。

    不过一会儿就有衙门里的监官慌里慌张跑过来,噗通一声扑跪下来:“下差转运判官窦祖茂见过漕司使!”

    赵白鱼:“你我互为同僚,往后多的是共事机会,倒不必如此客气。”

    窦祖茂起身擦着汗赔笑道:“下官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不过下官记得大人赴任日期好像不是今天?”

    赵白鱼:“我提前来了。”

    “提前、提前……”窦祖茂点头哈腰:“按往年常理,下官应携省内一众同僚到洪州地界三里外迎接大人的车马,大人突然提前,下官得通知省内诸位同僚都散去,恐、恐会连累大人留下不近人情的骂名。”

    “那就不通知,要是他们到了,劳窦大人先帮我招呼一下。我初来乍到,没几个认识的人,正好趁此机会和大家认识,请他们吃个酒,也好向白跑一趟的同僚们赔个罪。”

    “大人言重了。”窦祖茂殷勤地说:“大人是要先熟悉衙门事务,还是到落脚的地方安顿自个儿先?”

    赵白鱼:“我住哪里?”

    窦祖茂:“大人您住前漕司使的宅子,那是朝廷分给漕司使的宅子,要是您在当地有旁余的宅子,也可搬去别的地方。”

    赵白鱼:“先带我去落脚处。”

    窦祖茂从命,将人带到朝廷安排给漕司使的宅子,是座含有江南园林式假山花园和池塘的宅子,里头还有十来个家丁、仆妇和丫鬟,倒不显得冷寂。

    行李放进主院,赵白鱼绕着宅子走了一圈,摸到后门,听外头喧哗声阵阵便将门打开,发现竟是一条十分热闹的市集街。

    窦祖茂:“这条街前面一出便到闹市,方便大人府上平日采买货物,闲暇时还可去夜市放松。后面连着咱们洪州最出名的一条街,叫文昌里。”

    赵白鱼:“古玩街?”

    “正是。”窦祖茂笑得神秘:“大人以后便知文昌里的妙处。”

    赵白鱼笑了笑:“倾耳戴目。”

    ***

    赣西会馆。

    江西最大商帮会馆就设立在洪州府内,南北往来商人只要想做生意就能到赣西会馆来。

    此时,商帮几个代表人物汇聚于会馆内,商量怎么对付新来的漕司使。

    “我派去打听的人回来说这新任漕司使叫赵白鱼,之前搅得淮南官场天翻地覆,事后全身而退,不是个能小觑的角色。”

    “你上次派去打听纪兴邦的人也说他刑讼谳狱,刚正不阿,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结果还不是栽在陈会长手里?”

    “小心驶得万年船,要没有我提前警醒,凭盐帮那船私盐就够姓纪的抄了我们商帮!”

    “谁不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你!”

    “行了!”开口呵斥的人坐在主位,约莫三十六七,两颊清瘦,面相偏苦,他便是贯通两江、沟通广东和福建海运商业的商帮会长陈罗乌。“别管来的是什么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其他人面色讪讪,尤其上次出差错险些连累商帮的盐帮帮主方星文,全程不敢开口。

    “三爷说了,各自手里的活计先停一停,等摸清新任漕司使是敌是友再谈下一步。”陈罗乌说道:“漕司使是友,咱们就带着他一起发财。是敌,也不过又一个纪兴邦。”

    “还用那招文昌里问路?”

    陈罗乌点头。

    第63章

    赵白鱼每日准时到漕司衙门熟悉事务, 魏伯也一天到晚在外头奔波,府里留下砚冰一人苦读。

    这日做完赵白鱼布置的作业, 砚冰闲来无事, 想着买点东西晚上煮五郎喜欢喝的糖水,便从后门出,来到叫卖声不断的市集街道。

    路过一处围满人的摊子,听里头的人喊:“十两收文玩古玩!各位家里头有什么您觉得是文玩古玩的好货可拿到咱们这里叫师傅掌掌眼, 是好货, 当场高价买了!要是师傅掌岔了眼, 赔了大钱, 那也是咱们自负盈亏,绝不反悔!但古玩文玩这东西, 玩的就是一个‘赌’字, 以小博大,钱货两讫,是赔是挣,可都得自个儿担着。”

    砚冰四下打量,发现脚后头有一块泰山石,刻着‘文昌里’三个字,还用朱砂描摹过, 原来是不知不觉间到了洪州最出名的古玩街。

    他心下好奇,驻留原地围观。

    陆续有人拿出家里的宝物叫里头三位师傅掌眼, 如果不掌眼,甭管破铜烂铁,只要有点年头一律十两收了。

    要是师傅掌了眼, 瞧出好坏,要么高价, 要么砸地上也没人要,但掌眼前还得先交五两银子

    砚冰看了一炷香时间,便有四人掏钱叫师傅掌眼,其中一个人手里的‘文玩’顶多值个十文钱,其他三个手里的文玩不大值钱,却都高出十两。

    当然也有人求稳,直接将手里的文玩以十两卖出去,结果当场鉴定其价值三百两。

    这人当场反悔,还没开始撒泼就被打手扔出文昌里。

    自也有人搬来一大车有些年头的瓷瓶,每样十两银子卖出,鉴定结果是瓷瓶总价不超过五两,反叫这人大赚一笔。

    极具戏剧性的场面接二连三地发生发展,气氛被炒起来,越来越多人捧着家里的古玩跑过来,双眼通红,直勾勾盯着掌眼的师傅,渴盼自己也是暴富人群里的一员。

    听旁边说,文昌里每个月都会举办一次这样的鉴宝大会,想发财就可以来试一试,经常有在小文昌里淘古玩,就等今天的鉴宝大会帮他们发财。

    砚冰有点心动,左右无事,便将他前几日从小文昌里淘到的古玩带过来,忍痛交了银子让古玩行里的师傅掌眼。

    师傅看了眼砚冰,低头摸着古玩,仔细鉴定,冷漠地说:“妖。”随即放到旁边去,另一个师傅鉴定完一个瓶子也说了句:“不至尊。”

    砚冰云里雾里,揪着旁边的掌柜问:“他们什么意思?”

    掌柜瞟他一眼:“外行?那是行话,妖就是指你这东西仿得真,满身妖性、邪性,差点让人上当。至尊就是正宗,不至尊你说是什么意思?”

    两件古玩都是假货的意思呗。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砚冰还是忍不住沮丧。

    掌柜转身,朝三名掌眼的师傅使了个眼色,那第三名师傅便开口:“有一眼。”

    砚冰:“这又是什么意思?”

    掌柜挤眉弄眼,有喜色,也有‘你小子走运’的意思,“有几分真货的意思。但凡说出这句,八九不离十。”

    砚冰的心一下子被吊高。

    三名师傅一起掌眼,商量过后,纷纷点头:“东西绝对至尊。”便是真货的意思,而后比划手势估价。

    砚冰看懂手势,结结巴巴说道:“这东西能当六百两?我从小文昌里淘来的,大概三四十文钱……你这没估错?”

    六百两!

    当下人群沸腾,不是没有开过更高价的古玩,但砚冰这绝对是花最少钱淘到最值钱的宝物的人,立即有人想去小文昌里淘宝。

    掌柜问:“我瞧你是个外行就能开门红,沾沾你的福气,一口价六百五十两卖不卖?”

    砚冰犹豫片刻:“卖!再帮我看其他货!”

    十来件货仅有三件是好货,卖了一件还剩两件,其中一件是块形状漂亮的土黄色玉螭龙,花了砚冰本金五两银子,而掌柜故作平静但眼里透出急迫地开出千两价格,让砚冰识破他在压价,拒绝卖货。

    砚冰带着两件文玩好货进文昌里,找三家老字号当铺询问价格,第一家开一千五,第二家开两千,第三家则开出三千的高价。

    目瞪口呆的砚冰辗转来到最后一家本地最大的老字号,兼古玩店和当铺于一身,刚到门口就听里头的掌柜捧着黑乎乎的木块说得天花乱坠,准备卖给一个本地行商。

    砚冰打眼一看,那正是他卖出六百两的第一个文玩,仔细听下去,发现掌柜竟然开出三千两白银的高价,还真就卖出去了!

    瞬间明白还是被压价,而且压得特别狠,可古玩这行就是玩的捡漏,砚冰心气再不顺,也只能愿赌服输。

    掌柜一转身瞧见砚冰,倒丝毫不尴尬,赶紧迎上来,还是惦记着他手里的玉螭龙:“看来您是去问过价了,我再压价就说不过去……这样,四千两一口价!”

    砚冰抱着胳膊不说话。

    掌柜了然:“你应该问过其他三家老字号了吧?最高不超过三千五?因为你这玉螭龙顶天三千五,再高价,我们没得赚。我这家是文昌里最老、规模最大的老字号,出了我这门,没有更高的价。要不是我有个朋友喜欢螭龙玉珏,我还不定要你这玉。”

    掌柜的摆高了姿态,爱答不理地掸着店里的灰尘。

    砚冰:“我再考虑考虑。”言罢假装要走。

    掌柜干脆背对着人,半点挽留的意思也无。

    砚冰到底是个十六岁的普通人,跟着赵白鱼见识多了,却没什么商业经验,不懂商人的勾当,更不了解什么叫心理战,这会儿被掌柜的作态搞得心里七上八下。

    进来之前,砚冰也找人打听过,确实这家是老字号,基本定了价、出了门,再找不到更高价的店,那人还说古玩讲究讨价还价适当,通常不过三,要是其中一方态度摆出来就不要再砍价。

    人是有诚意要买的,要是诚心想卖,最好卖了。

    别辛苦讨价还价一番后甩手不买,这是大忌,会被当地的古玩老板们排斥。

    一番心理挣扎后,砚冰回头,一咬牙:“卖!”

    掌柜问他的第三件古玩卖不卖,砚冰也点头。

    最后走出老字号古玩店时,砚冰怀里揣了六张千两银票和数张小额银票,回到府里时,表情还有点懵。

    赵白鱼一放值就瞧见他在偏厅里发愣,“怎么坐在这里?”

    砚冰见到赵白鱼就兴奋不已,将今日卖出的钱尽数拿出来,塞到赵白鱼手里,挺着胸膛有些羞涩地邀功:“我前几日从小文昌里淘来的古玩,今日到后门那条古玩街卖出去了。钱都在这儿,五郎拿去贴补家用。”

    他也能养家了。

    那堆地摊货都卖了?

    六千六百两……好大的手笔。

    赵白鱼来了兴趣,询问今日发生的事,不时点头,待砚冰说完,他便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来:“原来这就是文昌里的妙处,我算是知道了。”

    砚冰见状,兴奋的心情消减不少,心里一点疑惑冒尖:“是不是有问题?”

    赵白鱼不答反问:“知道纪大人怎么着了套吗?”

    砚冰摇头,侧耳倾听赵白鱼描述江西商帮如何陷害纪兴邦,最后脸色煞白,如遇猛虎般盯着桌上的银票,艰涩而恐慌地说:“我是不是连累了五郎?我们是不是掉进陷阱里了?”他慌里慌张地说:“我、我现在就去换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五郎放心,就是到了刑部大牢,我绝对咬死了是我一人所为,绝不拖累您!”

    “慌什么?”赵白鱼淡定地按住砚冰的肩膀,将那银票划过来:“文昌里的鉴宝会一个月一次,鉴定的师傅是古玩行的人,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砚冰犹存疑虑:“不会像纪大人那么陷害我们?”

    “不至于。商人想挣钱,不是想造反。我没表态前,他们不会下死手。”赵白鱼了然地笑了,“他们这是投石问路,根据我的反应判断我是敌是友,好调整之后的措施。”

    砚冰:“那我们该怎么做?”

    赵白鱼:“等他们先动。”

    砚冰沮丧:“有纪大人这个前车之鉴在,我居然还相信天上有馅饼掉下来。”

    “你并不知道纪大人如何中招,意识不到他们的套路很正常。你事前已足够谨慎,先后询问路人,了解文昌里的情况,加深鉴宝、淘宝、捡漏的概念,之后又到文昌里多番问价,每个人都开出不同的高价,你总不可能想到他们会串通起来诱骗你掉进陷阱里,更想不到他们居然也和当地商帮勾结。这是他们设下的连环圈套,人在天降横财的氛围里,很难保持理智。”

    就是个现代人,面对千层饼一样的套路也会一脚摔进坑里。

    赵白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桌,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着说道:“你看连一个转运判官都知道文昌里的妙处,其他官不更明白?至少我现在能肯定洪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和江西商帮多少都有点猫腻。”

    话正说着,底下便有人来报:“大人,赣西商帮会长陈罗乌求见。”

    赵白鱼动作一顿:“看,人来了。”

    砚冰:“要见吗?”

    赵白鱼:“就说本官乏了,不见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等底下人一走,砚冰就问:“这又是什么章程?”

    赵白鱼:“给他们点脸色看。”

    砚冰挠挠脑袋,大约明白五郎是给这帮商人下马威,让他们摸不清态度,想越多就越容易乱。

    甫到洪州立刻掉进套里,遭人这么一算计,砚冰算是亲身体会到何谓龙潭虎穴,往后行事极为谨慎,但凡有便宜的事绝对不敢占。

    ***

    陈罗乌被拒见面倒不觉恼怒,赵白鱼奉旨下淮南便有小青天之名,又是纪兴邦旧部,自然不好对付。

    他要是一上来就表现亲热,陈罗乌反而担心有诈,如此作态,却在意料之中。

    到得第二日,陈罗乌早早就到漕司使府上等候,还是见不到赵白鱼,带进门的礼物原路归还。

    第三日和第四日不来,到第五日,陈罗乌天没亮就登门拜访,在花厅处直等到日上三竿,今日休沐而晚起的赵白鱼才知道他等了这么久。

    赶紧穿上常服,简单梳洗后,赵白鱼一踏进花厅就说:“曾有程门立雪,今有陈公候日开,某心有所触,不忍再拒见。”

    陈罗乌立即迎上前,拱手道:“赣西商帮会长陈罗乌见过赵大人!”

    赵白鱼只做了个虚扶的动作,结结实实受了陈罗乌的大礼,“陈会长见外。赣西商帮乃天下第一帮,沟通南北,冠绝古今,连海外都有你们赣商的身影,您又是这商帮会长、龙头老大,咱们洪州乃至于两江商帮都需要您坐镇,我这漕司使都得仰赖您照顾一二。”

    陈罗乌笑起来:“欸,大人客气,都是小本生意,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全仰赖老天爷和当今圣上的仁慈,勉强混口饭吃,哪里担得起这谬赞?说来还得是我们这些商人仰仗大人您照顾。”

    赵白鱼摆摆手说:“你们平时给我点脸面,好好把税交齐了,我这官就做得稳,自然护着你们,大家遵纪守法,安安分分做事,不就互相照顾到位了吗?”

    陈罗乌脸上的笑容顿了下,很快藏起流露出的一丝不愉:“大人所言甚是。陈某今日冒昧,不敢空手而来,但闻大人喜文玩雅物,便带了点家藏雅物与大人把玩,还望大人不嫌弃才好。”

    说着话的同时,他打开手边的盒子,叫赵白鱼看清里头的三样文玩:黑煤炭似的木头、土黄色玉螭龙和一只唐三彩。

    后头的砚冰一瞧,脸色骤变,认出三样文玩正是他前几日高价卖出的货。

    陈罗乌紧盯赵白鱼的脸:“大人觉得如何?”

    赵白鱼:“我水平不行,瞧不出好坏……对了,我府邸后门连着一条你们本地最出名的古玩街,叫什么、什么文昌里?砚冰,你去那儿的老字号雇个眼力最好的老师傅来帮忙掌眼,看看值几个钱。”

    陈罗乌客气的笑容挂不住,说实话上至三品大员下至九品芝麻官他都见过,无论学识多粗鄙,面对黄白之物时至少维持表面涵养,尤其雅物相关,不懂也会装懂,好好附庸风雅一番。

    哪像这新任漕司使,开口就是‘值几个钱’。

    砚冰照做,将联合商帮耍了他的老字号掌柜请过来掌眼。

    掌柜一见到陈罗乌和赵白鱼就心慌,眼睛不敢乱瞟,装模作样地鉴定完毕,非常笃定地说:“回大人,这是难得的珍品!”

    赵白鱼来了兴致:“值多少钱?”

    掌柜吞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瞟了眼陈罗乌,猛打个激灵说道:“这三样文玩总价值一万两白银!”

    砚冰震惊,翻了将近一倍啊!

    赵白鱼看向陈罗乌:“送我的?”

    陈罗乌:“文玩雅物会知音,知音为重。大人一眼辨出此三物不凡,合该是它们的知音。到您手里,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赵白鱼瞧着三样不值钱的‘文玩’是越看越喜欢,不住点头:“好货。的确是好货。既然陈会长热情相送,我就却之不恭了。”

    陈罗乌高兴不已,连连夸赞赵白鱼是赏玩文玩的行家。接着逗留了一会儿才说家中有事要处理,不便多留,就此告辞,临走时还给了掌柜一个隐晦的眼神。

    掌柜会意,目送陈罗乌离开,来到赵白鱼跟前谄媚说道:“大人,不知您是否将这些留下来赏玩还是准备变现?”

    赵白鱼:“怎么说?”

    掌柜:“是这样的,小的平时品鉴把玩古玩习惯了,瞧见喜欢的好货忍不住心痒痒,想着您要是愿意变现,小的高价收购下来!”

    赵白鱼:“高价是多少?”

    掌柜:“小的在估价上追加两千两,您瞧如何?”

    赵白鱼不太乐意:“可我瞧它们价值不菲,要是带回京都,指不定能卖一万五。”

    一万五……!

    掌柜差点想说破铜烂铁送出去都没人要还敢狮子大开口真是——“好!我现在就把钱给您,银货两讫。”

    “可本官着实舍不得。”赵白鱼连连叹气,爱不释手似的,“不过你喜欢,本官勉强忍痛割爱了。就像陈会长说的,雅物还得是知音来赏,真正看出它们价值的人是老板你,所以你才是它们的知音。”

    ……知音个屁!

    赵白鱼:“我留着把玩一天,咱们先立个字据,明天就叫我的小砚冰去你那儿拿钱。”

    掌柜谄媚得脸都僵了,还得忍着:“听您的,大人。”

    ***

    赣西会馆。

    “立了字据,留下东西,难道是暗指他想东西和钱都要?”陈罗乌紧皱眉头,“怎么奸贪至此?”

    洪州牙商头子平老板说道:“越是奸贪越好应付,时常喂点钱就能保平安、少事端,不是好事?”

    盐帮帮主方星文说道:“但赵白鱼有小青天之称,连东宫都夸他刚正不阿,哪有可能一到咱们洪州就变成奸贪之徒?我却觉得,他是演戏,可以麻痹我们。”

    平老板满不在乎地嘲讽:“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反正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为俗物颠倒的‘大清官’,那些所谓的‘清官’之所以清廉,是因为别的地方没有能打动他们的俗物。纪兴邦够清廉吧?还不是好名?还不是被钱糊了心智?就说前任发运使不爱财、不爱名利,就好色,把一个妓女当红颜知己,为她痴狂,最后还得乖乖为我们办事!”

    方星文脸色不好看:“我心里不踏实,或许是赵白鱼没明白我们的意思?”

    陈罗乌:“且看他后面老不老实。”

    平老板一急:“陈会长这意思是还不能行船?那货都压在码头,泉州港那头一直催,咱们这儿拖一天损失可都是真金白银!”

    陈罗乌:“小心行得万年船!”狠戾的眼神瞪过去,“你要着急,自己去跟三爷说!”

    提到三爷,平老板立即偃旗息鼓。

    “好了。”打一棍给颗枣子吃是陈罗乌惯用的手段:“再过几天到月圆,水大人来信,道是能开船,你们自个儿回去准备好。”

    方星文等人闻言不由喜上眉梢,至于什么漕司使、小青天却都抛诸脑后,就算赵白鱼一意孤行要和商帮作对,他们也能像对付纪兴邦一样将其整垮。

    除了整天和神秘的三爷会面,受其指点的陈罗乌因此警惕些许,压根没人觉得赵白鱼能在两江掀起什么风浪。

    ***

    漕司衙门。

    一大清早,砚冰便叫衙役到大街中间敲锣打鼓,将百姓都吸引到漕司衙门门口听他说话:“诸位父老乡亲们,咱们漕司使是不久前上任的小赵大人,便是去年奉旨下淮南的钦差赵大人!蒙圣人眷顾,身负重任,感激涕零,不敢忘怀!初来乍到,勤政为民,辗转反侧,夜以继日,因此感化赣西商帮陈会长。陈会长为了感怀我们赵大人的勤政爱民之心,今特捐慈善款两万一千六百两白银,特地拜托我们小赵大人务必将这钱一厘一毫地花在百姓身上!我们小赵大人不辱使命,令我等在漕司使外头张贴告示,把陈会长奉献的慈善款的每一笔花费都清清楚楚地写出来,让老百姓看明白,让老百姓来监督!”

    话音一落,百姓纷纷喝彩:“好!”

    “赵大人是青天父母官,陈会长更是义商!”

    此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插了翅膀似地飞出去,流传于市井民众之间。

    因是百姓素来敌视的‘官商勾结’,不祸害于民反而做好事,更有赵白鱼一个大官史无前例地张贴告示,告诉百姓官府的钱都花到了哪里去的透明做法,坐实他小青天之名,使整件事蒙上一股话本里才有的传奇性,激发出百姓们口耳相传的热情。

    消息传回陈府,正在吃早饭的陈罗乌惊得站起,思量一番后坐回原位笑了起来:“好啊,好个妙招,果然如三爷所说,赵白鱼不是等闲之辈,连回击都回击得这么漂亮,落不下任何话柄。却是好事,他要是藏头藏尾,反而麻烦,真刀实枪的来才好办。”

    这时有家仆领着一个小童进来,陈罗乌一见小童立刻站起,表情变得恭敬:“可是三爷有话说?”

    小童是陈罗乌口中的‘三爷’身边的小厮,一本正经地回答:“三爷说了,不能像对付纪兴邦一样对付赵白鱼。一是赵白鱼聪慧异常,同样的招数对他来说,没用。二是赵白鱼和昌平公主有母子这层血缘关系,碰了他,说不定会激怒昌平公主,但二人之间是否有母子情分、情分多少,还需斟酌。三是临安小郡王人在西北打仗,无论发生什么,元狩帝都不会动他的家眷。三爷还说……”

    陈罗乌:“说什么?”

    小童:“还说临安小郡王和赵白鱼的夫妻情分,以及小郡王在元狩帝眼里的分量,他暂时摸不清。”

    陈罗乌:“在这当口突然安排一个身份敏感的人到洪州来,摆明是针对商帮漕运,难道任由赵白鱼痛打?”

    小童:“敌不动,我不动。洪州漕运关乎周边四省三十八府的生意,耽搁久了,不止商帮着急,目前观望的各方都会动。一旦他们动,赵白鱼就是网里的鱼,就是他的死期。”

    陈罗乌虽急躁,但十分信赖三爷的话。

    二十年前的他不过是个码头卖鱼的,认识了三爷,看他坐于帐内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听他的话才走到如今风光的商帮会长位置,连朝廷的三品大员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客客气气,因此不敢对三爷有丝毫不服之心。

    ***

    昌平公主府。

    千金难买香云纱,但在九曲桥尽头、湖中心的水榭小楼遍地是昂贵的香云纱,京都府里的贵人裁做披帛,到公主府里则被奢侈地裁成纱帘。

    朦胧的香云纱后面是一道曼妙婀娜的身影,一只胖瘦均匀的白皙手臂伸出水榭,朝湖里洒鱼饵,金凤花染就的大红蔻丹为那只手平添几分妖娆。

    麻得庸一到水榭门口立即四肢伏地,恭敬请安,眼睛盯着地面说:“殿下,赵白鱼和赣西商帮陈罗乌他们过了一小招,确实来者不善。”

    里面的人没说话,只能看到鱼饵不停撒进湖里,五颜六色的锦鲤疯了似地争抢。

    初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凉,麻得庸穿挺暖,还是洇出了冷汗。

    “殿下,商帮顾及赵白鱼已经停了十来天的漕运,影响我们准备运向广州港的船——”

    “麻得庸。”

    突然一声轻而冷的女声响起,滔滔不绝的麻得庸条件反射地闭紧嘴巴,上本身下意识伏得更低。

    “你这官是当得太清闲,还是这些年被养得膘肥体壮,连胆子也跟着横得没边了?”

    “老奴怎么敢?老奴心里全是殿下的好,老奴绝不敢对殿下有丝毫不敬!”麻得庸吓得连连磕头,额头磕出血来还不敢停。

    他想起公主前一阵就下令底下人都不准轻举妄动,隔空看赵白鱼和赣商斗法,无论斗倒哪个,对他们来说犹如螳螂捕蝉,鹬蚌相争。

    可是发往广州港的船连续停了十多天,再停下去就到腊月,恐天寒地冻影响行船,耽误大家挣钱,他猪油蒙了心才擅作主张跑来公主府,试图劝说公主赶紧行动。

    他忘了,昌平公主最不喜底下人自作主张,干预她的任何计划,哪怕只是劝说。

    “老奴自去领罚。”

    不过十鞭,顶多皮开肉绽,养个把月就好了。

    麻得庸苦涩地想着,不敢有埋怨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文昌里问路是大清的贿赂方式,叫琉璃厂问路。

    外地的官进京想求大官办事,就会先去琉璃厂古董店打听,办什么事就送多少银子,古董店老板帮忙划价。

    外地官给钱,老板拿这笔钱去买大官家里的一个雅物,基本是字画扇面。

    外地官再带着雅物去拜访,把雅物留下来,因是文人之间互赠雅物,算不上贿赂

    (字画扇面都很便宜嘛)。

    通过这种方法就给到钱了,想弹劾也没办法

    第64章

    魏伯一身江湖人打扮, 从雨幕中走出,将长剑搁置在花厅的圆桌上, 摘下蓑衣和斗笠, 接过赵白鱼递来的红糖姜水,不顾滚烫的温度一口饮尽。

    “码头堆积很多货物,洪州渡口连续一个月没见到大量漕船出入。赣西商帮的确比户部能忍,不过我估计他们忍到极限, 这几天就会行动。”魏伯说道。

    赵白鱼:“还不够, 我需要他们狗急跳墙, 才能忙中出错。他们前一阵试探我, 被我驳回去,知道我的立场, 肯定多加提防。”寻思片刻, 他说道:“还是找些人到码头盯着,吓一吓他们。”

    言罢他就戴上蓑衣和斗笠准备去漕司使,魏伯想代替他去传话,被赵白鱼阻止。

    “你一路风尘仆仆,还没怎么休息,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你了。”

    赵白鱼一边说一边进入雨幕,两刻钟的路程就赶到漕司使, 迎面走来转运判官窦祖茂,后者赶紧上前行礼。

    “虚礼就免了, 你快召集一些人到码头。”

    窦祖茂愣住:“敢问大人要人到码头去做什么?”

    赵白鱼:“问那么多做什么?”

    窦祖茂迟疑片刻,还是主动说道:“大人可是要查漕船?不是下官僭越,但下官有劝谏之责……大人查漕船可有名目?须知漕运机关, 两江、两浙、广东和福建一切漕运事务皆归东南六路发运司掌管,大人您查漕船就是越权。这几个省都盯着咱们洪州府的官, 您要是行差踏错,参奏您的折子跟雪花似的,飞进大内皇宫,严重点可就直接罢官了。”

    转运使掌管一省财赋和监察,别称‘漕司’,和漕运沾点边却无权插手漕运机关,真正掌管漕运机关并细化漕运一切事务的是发运司。

    大景发运司主要是东南六路和三门白波,前者管东南六省的漕运事务。

    漕司和发运司有业务交叉,但是互不干预,前者专注本省赋税财计,后者主管漕运、管辖运道。

    二者都对三司负责,不是上下级关系但发运使官职高于转运使。

    赵白鱼摸着佛珠,笑笑说道:“你说到哪去了?前几日从吉州那儿来了批官粮,我履行职责去码头查一查,怎么就说到越权去了?”

    漕司职责除了处理一省赋税外,最重要是负责替朝廷采买粮食,也就是常说的籴粮。将采买来的官粮送至漕运机关,由他们负责押送回京。

    “听说前任漕司使在官粮里头发现私盐?”

    窦祖茂一个激灵,连忙否认:“都是谣言,绝无可能!官粮里头藏私盐,那是杀头大罪!大人千万不要道听途说,免得落个栽赃同僚的骂名。”

    赵白鱼:“我也是听别人说,问问你罢了。官粮里头要是真混有私盐,朝廷不也得治我失察?”

    将佛珠绕回手腕,他露出点不耐烦的表情说道:“行了行了,找你安排几个人到码头例行排查,废话这么多做什么?你要干不成,赶紧换个人来!”

    窦祖茂连忙回:“下官这就去叫人。”

    出了前堂,窦祖茂招呼衙役去见人,回头看了眼前堂里的赵白鱼,赶紧叫旁边一个衙役吩咐:“去发运司,就说漕司使找人到码头查官粮,还问起私盐的事。”

    “好了没?”赵白鱼催促。

    窦祖茂急急忙忙:“来了,下官来了。大人您瞧,咱们衙门里能用的人手都叫来了。”

    前面一字排开不过八个衙役,高矮胖瘦都有,没特别壮实的人,而且人太少了。

    “就这几个?”赵白鱼眉头皱得死紧。

    窦祖茂心里紧张,面上很肯定地说:“大人,咱们衙门事务繁多,您看这一省的土地税要安排人去征收,还得从现在开始准备明年开春,朝廷发下来叫咱们籴粮的政令。哦对,还有大大小小的商税、杂税,咱们都得派人手去跟底下的场务、府州各衙门做些交接、问话之类的活计,确实只能找到这几个人。”

    人手严重不足,不过算了,反正这次到码头转只是为了吓唬商帮。

    ***

    东南六路发运司衙门。

    转运司衙门里的人同门口的衙役说了几句就被放进去,发运使水宏朗拍桌而起:“什么狗屁青天!我看是骄横自大,无凭无据就敢带人越权插手发运司的职务,官场里的愣头青也不敢这么做!他当两江像淮南官场一样好对付吗?”

    东南六路发运司管六省漕运,是大景等级最高的漕运机关,因此有两名品级相同的发运使。

    另一名发运使田英卓也在场,较为淡定:“省内籴粮确实是赵白鱼管理,他履行职责,不算越权。不过此举意在挑衅,如果真让他查到载官粮的漕船偷运私盐,上面追责起来,罪在发运司——”

    “哎呀!你说点大家都不知道的事行不行?”水宏朗烦躁:“盐帮那批三十万石私盐是不是今晚出发?上次的一百五十万石私盐尽数倒进水里,大家血本无归,难道还要再来一次?两江盐商和同僚们的不满可是都到我耳边来了。”

    “你听我说完,今晚照旧开船。”田英卓看向阴沉沉的天幕:“老天爷都在帮我们,雨幕连天,赵白鱼就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种鬼天气里追上扬帆出河的漕船。他没人可用,无权调兵,纵然发现异常又能如何?你看这东南六省,能不能让他调动一兵一卒!”

    水宏朗才想起四省三十八府都是自己人,连两浙也往来频繁,便安心下来。

    “我听说他之前在税务司漕运衙门当个五品京官,查漕运的时候,和户部杠上了,说是在渡口拉起铁索,拉下那些漕船,一时名噪,漕运机关闻风色变,还传到咱们东南发运司来了。”水宏朗嗤之以鼻:“都是些不入流的邪招,到了两江,可就不奏效啰。”

    “所以你急什么?”田英卓从容:“赵白鱼当初和户部过招,最后还不是低头?我当是什么持证不阿的铁面青天,结果还是个凡夫俗子。”

    水宏朗叫几个人来:“到码头去,回来后把发生的事都描述一遍。”

    他想看好戏。

    ***

    到得码头,风雨更猛烈,视线灰蒙蒙一片,河面白茫茫,压根瞧不见对岸,仿佛面对的是汪洋大海。

    河锁果然没法用于赣江渡口,没有能横渡赣江的铁索,人手更是不足。

    大雨倾盆,窦祖茂大声喊道:“大人,前面有两艘漕船,刚起锚,是不是叫人到码头吆喝一声?”

    赵白鱼站在高处眺望,果然见江面有两艘吉州来的官粮船,当即扬手:“去叫停。”

    窦祖茂立刻扬起手臂示意衙役去岸口大喊,接二连三去了四人,声音大得穿过雨幕落到赵白鱼耳里,而他所在的位置也能看见漕船上的人明显听到,但做出的反应是转舵加速。

    不到一炷香时间,两艘漕船已经蹿到天际线,只剩一个灰蒙蒙的点。

    窦祖茂恼怒:“报了漕司名号,竟敢充耳不闻,简直胆大包天!绝对有问题!大人,咱们要不要派兵追上去?或者通知底下人提前到下个渡口堵船?”

    赵白鱼:“本官手里有兵吗?”

    “这……”窦祖茂迟疑一瞬回道:“可派人禀告帅使,派兵协助。”

    赵白鱼:“无凭无据,帅使凭什么出兵?”

    窦祖茂做出急切的姿态:“那就派人去下个关口堵船——这两艘漕船公然违抗漕司例行搜查的命令,问题肯定不小,说不准真在官粮船里混了私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大人,咱们不能放过这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赵白鱼气笑了,“既然你这么踊跃争先,接下来一个月的渡口巡查就交给你,确保每艘运载官粮的漕船除了米粮就没有别的不该出现的东西!窦判官,本官这是被你的精神、你的态度感动了,千万别让本官失望。”

    窦祖茂愣住,踊跃急切的表情瞬间退去,变成苦恼,等赵白鱼一走就连连拍打嘴巴:“叫你得意!叫你表现积极!这回可好了,自找麻烦。”

    赵白鱼一转身,表情立刻阴沉下来,他意识到问题所在。

    先不论赣西商帮和昌平公主、洪州知府的关系,可以肯定商帮已和发运司勾结,关系紧密。而他一个转运使既管不到漕运,又无权调兵,兵力不足,一切空谈。

    像今天的情况,两艘漕船不管有没有问题都告诉他一个事实,他们有恃无恐,根本不怕漕司。

    本是来探个路,吓吓躲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反倒暴露己身问题——

    他孤立无援。

    ***

    东南六路发运司。

    水宏朗急急问:“当真灰溜溜地走了?”

    回来报备的差役点头:“当时一排衙役在岸口连吼带骂的,咱们漕船一打舵,顺着风向一溜烟到了江尽头。窦判官嚷嚷带兵去追,那赵白鱼气急败坏地说‘没有证据怎么调兵’!”

    水宏朗哈哈大笑:“我看他是黔驴技穷了。当日突发意外,谁也料不到会被发现官船偷运私盐,但纪兴邦借此插手漕运事务好歹师出有名,而现在赵白鱼连官船都上不去,何来名目调查?”

    田英卓瞟了他一眼,提出建议:“到广州和泉州的货压了得有一个月,通知商帮,让他们尽快出手。”

    水宏朗收敛笑容,一致对外时能纡尊降贵听田英卓的建议,其余时候可就不乐意再听教了。

    大家虽然是同一条船上的,但船上也分不同的派别。

    水宏朗没表现出心里的不满,叫人去通知陈罗乌,他在大事上拎得清。

    ***

    赣西会馆。

    平老板:“我早说赵白鱼是虚张声势,你们偏不信!他在淮南和京都出尽风头,都是因为那两个地方的官场不像咱们两江拧成一股绳!”

    方星文忍不住心动:“赵白鱼无权无人,这次的三十万石私盐证明了他是纸老虎,就算真面对满船的私盐,他也没人能用。”

    陈罗乌犹豫:“三爷叮嘱过不能小看赵白鱼。”

    方星文:“此一时彼一时,咱们有东南六路发运司做后盾,还怕一个管不到漕运的漕司使?我看三爷是被外头夸大的名声吓到了,咱们等这么久没见赵白鱼有大动静,难不成四省三十八府所有人都得等着赵白鱼出招?他不出招,大家都得饿死?”

    陈罗乌举棋不定。

    平老板紧跟着劝道:“要不再等几天?但是其他手续都提前办好,到时候只需要货上船,分批出海口就行。”

    陈罗乌:“先按你们说的做。”

    ***

    哪怕魏伯一人能顶十个人用,面对漕船南来北往的洪州渡口也是无能为力。漕司挤不出人来用,赵白鱼琢磨了会儿,故技重施,叫人去牙行雇人。

    跑遍洪州府,大小牙行一听是漕司使雇佣,当机立断拒绝,甚至邻府的牙行只听到要求去码头巡逻便二话不说拒绝。

    任凭魏伯和砚冰费尽三寸不烂之舌也说不动牙行,赵白鱼也没法用官威压迫他们,人家不愿意做他生意,又不犯法。

    魏伯从邻府的牙行回来:“没办法。我找江湖朋友问过了,江西省最大的牙商是洪州人,赣西会馆的主要成员之一。他发话不准任何牙行接漕司的雇佣。”

    赵白鱼了然:“有备而来,我的底都被他们摸清了。现在是我在明,他们在暗。”

    砚冰累得满脸通红地跑回来:“渡口、渡口很多船——得有三十条船!看方向多来自广东和福建,还有从北方来的。卸货的卸货,搬货的搬货,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跟咱们刚来那个月的冷清截然相反。”

    魏伯反应迅速:“有猫腻。”

    砚冰:“咱们赶紧去查?”他知道牙行雇不到人,又说:“我们可以找当地的浪荡子或是游侠?”

    没等赵白鱼回应,魏伯率先反对:“京都是天子脚下,治安最好,就算有浪荡子、游侠儿也多侠义,少有违规乱纪的,地方浪荡子说好听点是游侠儿,实际多是一群地痞流氓,和他们交好只会招惹祸患。”

    五皇子得知赵白鱼雇佣游侠儿巡逻码头时的第一反应是官吏和地痞流氓私交,并非无的放矢,不是所有游侠都讲义气,更多拉帮结派的所谓‘游侠’类似于现代的混混,他们的帮派就是黑道。

    他们最擅长逞凶斗狠,以武犯禁,如果当地官吏治下不严,无法镇压,反会助长其欺压百姓、违法乱纪的嚣张气焰。

    “本地官商勾结,治安不见得有多好。洪州牙行发达,生意做到东南亚,百人里就有一个是牙商。牙商擅长和人打交道,我不认为他们没有留意到本地的游侠儿,如果需要有人处理一些腌臜事而自己不方便出面,游侠儿就是最好的人选。”

    赵白鱼点头:“魏伯说的没错。他们摸清我的底,自然早有防范。我无权调查码头,江西帅使信不信得过另说,就算信得过,擅自调兵排查码头,真查出点什么还好,要是没查出点东西,我就是下一个纪大人。不用商帮算计,就能主动落马。”

    摸着佛珠,赵白鱼想念霍惊堂了。

    无权无人,四面楚歌,孤身无援,黔驴技穷,赵白鱼此刻觉得他就在一座荒岛上,四面都是能淹死人的海水。

    海浪一波更比一波高,稍不注意就会被卷进海里。

    砚冰和魏伯互相对视,保持缄默,不敢打扰赵白鱼,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被官场上的事困扰成这模样的五郎。

    “霍惊堂到西北了吧?”赵白鱼忽然问。

    魏伯:“到了。前几天和大夏发生摩擦,打了场小胜仗。目前东北、西北都已经入冬,突厥那边恐怕会发动奇袭。”

    赵白鱼:“你们说西北的仗得打多久?”

    魏伯:“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五年都有可能。”

    赵白鱼出神地望着佛珠,每日闲暇时便要祈祷霍惊堂的平安,而在此时,有人来报,道是两江盐铁判官求见。

    砚冰和魏伯同时反应过来:“赵二郎?他来做什么?”

    心生警惕,只觉得来者不善。

    赵白鱼印象里的赵二郎还行,依稀记得年少时为了逗赵钰铮开心,会伙同赵三郎和太子等人欺负他。

    后来长大些,许是懂了事,不像小时候那样横眉冷对,也会回应他的问候,虽还是不冷不热的,大概是真当成陌生人来相处。

    “盐铁判官……”赵白鱼咀嚼这几个字,吩咐道:“让他进来。”

    没过多久就有一道天蓝色修长的身影踏进花厅,气质儒雅内敛,样貌斯文俊秀更像谢氏,目光清冷,内秀于心,外毓于行。

    他就是赵家二郎,赵重锦。

    赵白鱼没起身,兀自摩挲佛珠:“砚冰,沏壶茶来。”

    砚冰目光不善地警告着赵二郎,听话地去沏茶。魏伯则立在赵白鱼身后,同样的眸光警惕。

    两年前见到人还会恭谨地行礼,而今再见却连个眼神也不给,按理来说天差地别的态度会让人想到小人得志,但赵二郎不觉得冒犯。

    赵二郎是三兄弟里唯一的状元郎,最聪明,活得也最清醒,知道赵白鱼被迫代替四郎嫁给男人后就知道彼此间的亲缘断了,理所当然没有立场对赵白鱼的态度指手画脚。

    他如同对待比上差那样向官大数级的赵白鱼行礼:“两江盐铁判官赵重锦见过赵大人。”

    “坐。”赵白鱼抬眼:“以你我几近于无的兄弟情分,想必不是来叙旧,所以开门见山地说,所为何事?”

    赵白鱼是聪明人,赵重锦也是聪明人,如果不是身份对立,赵重锦其实会很喜欢赵白鱼这个兄弟。

    “想把两江盐商一网打尽吗?想对赣西商帮打下雷霆一击吗?”赵重锦几句话就勾起他人兴趣:“在他们接下来的两百万石私盐转运时抓个正着就行!”

    “你知道他们转运私盐的时间?”

    “我跟了两年。最大的盐场在两浙,其次是两淮,最大的市场则是两江,经江西中转至周边六省,每年私盐转运至少有三百万石!”

    “两淮最高记录年产量不过三百八十万石。”

    淮盐和浙盐的年产量占全国九成九,三百万石……少说吞了年产量的一半。

    “所以两浙两江盐商暴富,也是赣西商帮的重要支柱,砍掉它等于砍断其臂膀。”

    “你跟了两年的私盐案舍得把功劳平分出去?让我一个你们赵家最不喜欢的公主之子平白抢去功劳,甘心吗?”

    “我不是没有私心。”赵重锦坦荡地说:“两江帅使和我没有私交,不能尽信。我没有调兵的权利,唯有你和我目的一致,只能找你合作。”

    “我也无权调兵。”

    “江东帅使是昌平公主的人。”

    赵白鱼一顿,随即露出笑颜:“赵重锦啊赵重锦,你比二十年前的状元郎还会算计,能不顾此前的恩怨情仇,拉下脸面找本官去求你们最恨的女人、利用她的权势……你哪来的自信肯定我会同意?赵家凭我和公主的母子关系而粗暴判定我的罪行,现在你又想利用我和公主的母子关系帮你建功立业,你说你是不是太会算计了?”

    赵重锦神色淡淡:“世上没有不可利用的东西,官场讲人情、讲利益,唯独没有私情。我在两江伏低做小,谨小慎微,面对昌平公主和两江官场投射而来的明枪暗箭,险而又险地活了下来,没道理为一点私情坏我满盘算计。”

    目光坦荡地看向赵白鱼:“我听过你的事迹,你也想解决两江官场的问题不是吗?两江官场内部不是没问题,大事上一致对外,你初来乍到就摆出擂台,已经被困住了吧。我现在主动来当你破局的帮手,你舍得拒绝?”

    “打垮盐商,断了赣西商帮的臂膀,充盈国库,造福百姓,还是受私情影响,拒绝这个机会,由你亲手选择。”

    赵白鱼面无表情,如赵重锦所说,他不会拒绝这个机会。

    赵重锦不介意利用昌平公主,他自然更不介意。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生养都和昌平无瓜葛,毫无情分,怎么才能让昌平帮他?

    “公主没沾私盐?”

    “沾了。份额小。”赵重锦瞬间理解赵白鱼话里的意思,主动解释:“赣西商帮近几年胃口越来越大,目中无人,多次越过公主擅作主张,比如整垮前漕司使就是私自行动。昌平公主需要一个机会打压赣西商帮,借此吞掉私盐走运这块。”

    走私行业暴利,尤其私盐,千百年来下猛力打击也打不掉,打死一个走私的盐商只会让出市场,喂饱另一个盐商。

    赵重锦说话的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里头是一枝做工精良的鸾凤穿花金玉钿头钗。

    “先帝赐予昌平公主及笄之物,成亲时赠予父亲,丢在宝库里生灰,我来两江时私自带出来。江东帅使胡和宜当年爱慕昌平公主,众人皆知,所以他认得出这钿头钗。最重要的是胡和宜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拒绝不了这个天大的功劳。”

    他又摆出诚意:“如果行动出错,我一力承担责任。”

    赵重锦将钿头钗放在赵白鱼桌前:“你意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发运司和转运司的区别(吐槽:大宋官僚制度真的好乱)

    发运司几乎查不到资料,还是到知网去查的。

    发运司和转运司都属于三司,两个部门不是上下级关系,不过发运使官级比转运使大一点,因为漕运官粮是重中之重。

    发运司和转运司的重要性随时间发展有不同表现,有时候转运司更重,占比较多的职务,有时是发运司,最盛时甚至能直接命令转运司,南宋时被取消了,职务转交转运司。

    职责:

    转运司:管赋税,陆地的商税、土地税都是他管。还会负责征收每年朝廷定下来的粮食数目,交给发运司负责的漕运运输。

    如果漕运机关瘫痪,交还转运司运输。

    发运司:负责很细的漕运职责。

    比如这条航线每年规定走多少趟、每趟多少条船,还负责每年造多少条船,对漕运进行协调和统一。

    政策方面,中央三司制定,发运和转运两司无权制定,只负责执行。

    然后漕运税收,因为我没查到地方漕运税收究竟是谁负责收的,所以私自设定还是税务司。

    税收:地方场务——地方漕运税务司——转运司(漕司)——三司户部。

    以上两者区别,后续剧情会用到,看不懂没关系,后面写到会详细点说。

    目前出现的人物比较多,主要归类于:赣西商帮,发运司,公主,赵重锦和一些哪有好处往哪钻的小人物几个派别,等人物全部出场,所有势力浮出水面的时候,我再简单总结哪些人是哪个派别。

    第65章

    赵白鱼出现在江东帅使府宅门口就是他对赵重锦的回复。

    吱呀一声, 大门被拉开,小厮说:“赵大人, 我们老爷请您进去一叙。”

    赵白鱼进府, 被引进前厅,一个四十五、六,颇为壮硕的中年男人坐在正对门口的太师椅,矍铄的鹰眼直勾勾盯着逆光而来的赵白鱼。

    “下官见过胡帅使。”

    胡和宜:“坐。”打量着赵白鱼, 他一语道破:“没有半点像昌平公主, 却是道貌岸然的模样。”

    赵白鱼:“然而事实不可否认。”名义上, 他还是昌平公主唯一的血脉。“长得再像父母, 也不受待见。”

    他被赵府冷落,人尽皆知, 执着于昌平公主的胡和宜自然该知道, 而他因昌平备受赵伯雍厌恶,无论出于膈应赵伯雍的原因,还是遭受和昌平一样的待遇,都会让胡和宜产生他们是同一阵营的亲切感。

    果不其然,胡和宜神色缓和些许,被赵伯雍厌恶的人就可以是他的朋友,虽然赵白鱼长得像姓赵的伪君子, 但他是公主唯一血脉的身份更重要。

    “无事不登三宝殿。直说,找我何事?”

    “我在京都听了一些旧闻轶事, 想到‘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首诗,感慨造化弄人, 本是天定良缘,奈何好事多磨, 偏有人横插一脚——感慨多了,有时候就想如果我的生父不是赵宰执,如果我的父母恩爱两不疑,人生是否更顺遂?想得多了,就想亲自来拜访——”说到此处,赵白鱼嗤笑着摇头,“却是痴心妄想,胡帅使莫怪我胡说八道。”

    为官多年,谁没遇到过来求办事的人打感情牌?

    胡和宜自然听出赵白鱼话里的用意,奈何这张感情牌偏就击中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他和昌平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将昌平公主视为此生唯一的妻子,熟料天公不作美,出现一个赵伯雍横插一脚。

    虽然是昌平横刀夺爱,但在胡和宜眼里,赵伯雍不该出现,错的是他,所以赵白鱼一句‘有人横插一脚’直接戳中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二十多年过去,终于有人说出和他内心共鸣的话了。

    而且他还不希望赵伯雍是他的生父……假如没有波折横生,他和昌平的孩子也该是赵白鱼这般霁月光风的模样。

    胡和宜的心柔软些许,“小孩子有些奇思妙想倒没什么。找我何事?总不至于真是来找我叙旧的,你们那点小心思都是我年轻时玩剩下的。”

    “我自然不及大人您。”赵白鱼:“胡帅使——”

    “不介意的话,叫我声世叔。”

    赵白鱼从善如流:“世叔。”说清来意。

    “借兵抓私盐?”胡和宜紧皱眉头,心生警惕,态度冷淡了些:“世侄为朝廷的这份心是好的,可你有确凿证据吗?要是落了空,我就是越权去管江西的事,怕也得跟着受罚。”

    赵白鱼:“我有信得过的消息来源。”

    胡和宜按着虎口,没太大兴趣:“不是世叔胆小怕事,实在是没有正当名目便私自调兵,朝廷追究下来,我担待不起。再说你,你刚到两江能有信得过的消息来源?别是被人骗了,掉进套里,反因此被撸了头顶的帽子。世叔是过来人,什么风浪没见过?陛下初登基那会儿,天下动荡,危机四伏,世叔我无数次差点栽在官场里,可到最后无惊无险地当着一省帅使,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白鱼:“愿闻其详。”

    胡和宜看着他:“因为世叔耐得住性子,肯花费更多的时间和心思去跟那帮人周旋,而不是一到地方就急巴巴地挑事。”

    赵白鱼垂眸,抿唇一笑,轻声说道:“如果公主也有抓私盐的意向呢?”

    胡和宜抬手想送客的动作一僵,锐利的目光投射过去:“公主私下和你往来?我好像没听说过。”

    他爱慕公主多年,始终关注着她,从没听她提起被留在京都府的孩子。

    赵白鱼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来,推过去,胡和宜一眼认出里头的钿头钗。

    “你怎么会有这支钿头钗?”

    女子送出定情信物属于相当私密的事,胡和宜不知道钿头钗被公主送给赵伯雍。

    “您说呢?”

    及笄之物,尤其珍贵,除非这些年时刻思念亲子,否则不会送出钿头钗。

    昌平和赵白鱼私下果真互有往来?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天底下哪有不爱孩子的母亲?

    当年被贬两江,留下襁褓中的孩子怕也是担心孩子承受不了路途颠簸,才狠心弃于不顾。

    胡和宜隔空轻抚钿头钗,冷硬的态度迅速缓和下来:“你和公主见过面了?”

    “阔别二十年未曾谋面,”赵白鱼苦笑:“近乡情更怯。”

    胡和宜目光尖锐:“查抓私盐当真是公主的意思?”

    赵白鱼坦荡回视:“您觉得我有必要拿个一戳即破的谎言欺骗您?您要是不相信,可以亲自去问公主。”

    胡和宜的脸色迅速闪过一丝窘迫,验证赵白鱼心里那点微妙的猜想,他没法自由出入公主府,如无要事,或没有召见,他应该见不到昌平。

    没人喜欢舔狗经常在眼前溜达,尤其骄傲自我的昌平公主,除非需要用到胡和宜。

    昌平有元狩帝撑腰,比胡和宜更早到两江,势力早已扎根,不需要完全倚仗胡和宜,所以她在胡和宜面前仍然保持高高在上的嫡长公主的姿态。

    最重要还是去年才撸下一个江东帅使,调任胡和宜补缺,昌平公主还不能完全相信他。

    而且刚才听到他可能和昌平私下往来,胡和宜的反应是质疑,不是斩钉截铁地否认便可见一二。

    赵白鱼言辞恳切:“赣西商帮近来势大嚣张,前一阵不问公主的意思就把纪兴邦拉下马,不是打公主的脸面?何况这些年的两江私盐走运被商帮吞掉一大半,那么大的利润,怎么也该换个人来吃了。打掉盐帮,把私盐走运这块拿到自己手里,大人您也得利不是?”

    胡和宜若有所思,显然意动。

    赵白鱼悠闲悠哉:“别说,我到两江才两个多月就发现油水最肥的衙门既不是帅司、也不是漕司,居然是发运司!您说发运司何德何能,不过是个管控漕运的衙门,凭什么各个富得流油?保卫两江安宁的是帅司,维持治安的是各州知府,辛辛苦苦收税、完成朝廷各项指标的是漕司,结果大头是发运司吃了,我们就跟在人家后面捡点碎末残渣。”

    胡和宜深以为然,不过顾着颜面,没做回应。

    赵白鱼挠挠耳朵,起身说道:“罢了,您要是怕得罪发运司和商帮,就当世侄我这趟来纯粹是拜访您,没别的意思——告辞了。”

    言罢就大步朝厅口走去,心里倒数到十,终于听到胡和宜的回应:“等等!你能担保消息来源没错?”

    赵白鱼转身,笑容真挚:“必然。”

    ***

    江上清辉,波光粼粼,明月高悬,两艘五百料的官船停在码头边,身强力壮的工人齐整有素地搬运一个个土黄色的大麻袋,岸边则是盐帮会长方星文的副手。

    一个工人搬运大麻袋经过副手身边,脚踝扭了一下,差点摔倒,副手怒斥:“都给我小心点!上船的时候注意着点,你就是把自己摔进水里,也得给我保证货还在水面上!”

    “动作都快些!”

    此时的洪州府某间花楼的包厢里,陈罗乌、方星文几人正宴请发运使水宏朗喝花酒,一边听歌女弹唱春花秋月的调子,一边谈笑风声。

    夜色朦胧,官道泥土微微颤动,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忽然从地平线里冒出火光,一人一马当先,而后方跟着步伐整齐的官兵,于官道上飞奔而过。

    洪州码头,货基本都快搬运上船,副手眼尖地瞥见远处一点火光,顿生不祥预感,立即大喊:“收锚!扬帆起航!别管其他货——”

    工人立即拉扯笨重的船锚,水声哗啦啦响,船帆也在同一时间拉起,一道破空声却在此时划过耳际,银白色刀光擦肩而过,‘歘’一声正中落帆的船工心口,船帆霎时收起,而工人吓得松手,收了一半的船锚‘砰’地摔回江面。

    官兵眨眼间包围码头,副手悄悄下船,跳到码头下边的阶梯,打算从河岸边的小道悄悄溜走。

    刚行至半人高的芦苇丛旁边,横空出现一把刀挡住去路,吓得副手摔了个屁股墩。

    副手和两名主事都被拉到赵白鱼和胡和宜面前,当中一个主事者双手被绑缚在身后,押跪于地,竭力抬头怒斥两人:“你们知道这是盐帮的船吗?你们上差是谁?哪个衙门的?”

    与此同时,官兵将刀插1进麻袋里,白盐霎时留满地。

    “是私盐!”

    接连三四名官兵插破麻袋检查,无一例外反映都是私盐。

    赵白鱼蹲在主事面前说:“本官剿的就是你们盐帮的船!有什么话、想找什么后盾,都到衙门里去说。来呀,都给我带回去!”

    ***

    琵琶琴弦猛地弹断一根,惊醒沉醉于温柔乡里的众人,歌女连忙下跪。

    平老板摔碎酒杯:“扫兴。”

    方星文不小心拨落酒杯,顿生不祥预感。

    陈罗乌刚要说话便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从码头侥幸逃回来的工人猛地掀开帘子冲里头说道:“……被围剿了——赵白鱼带兵围剿码头,连人带船和两百万石私盐一并扣下,带回漕司!”

    话音一落,又听外头一阵喧哗声,兵戈相击的声响尤为清晰,陈罗乌到窗口前推开窗户缝隙,瞥见楼下鱼贯而入的官兵,为首正是两年来不声不响的赵重锦。

    赵重锦在楼下一挥手:“官府拿人,所有人不得妄动,配合官府办事。”他抓住老鸨:“盐帮会长方星文在何处?”

    老鸨战战兢兢地指向陈罗乌等人所在的包厢,陈罗乌吓得缩回去,被点名的方星文脸色煞白地瘫坐在凳子上,发运司水宏朗表情阴沉,狠瞪两眼再次败事有余的方星文,赶紧钻进包厢里的小门,匆匆逃走。

    水宏朗前脚刚走,后脚门被踹开,赵重锦一眼看到方星文,令人抓走他。

    “你!”

    平老板想阻拦,被陈罗乌拦下来。

    待官兵退去,花楼继续做生意,陈罗乌和平老板两人不复刚才享乐的心情,沉默地坐了很久。

    直到有下人来报三爷的人在陈府里等着,二人才打起精神赶紧骑马赶回去。

    还是经常来传话的小童,见着他那张熟悉的小脸,陈罗乌像握到救命稻草,连忙开口:“三爷有什么话要说?”

    小童:“三爷说,你们要是喜欢擅作主张,以后做任何事也不必向他请示。”

    陈罗乌两人脸色难看,肉眼可见地慌张。

    陈罗乌低声下气:“这次出事的确是我太急躁,是我掉以轻心,还请代我向三爷道歉,等我处理好私盐这档事,一定亲自到三爷跟前告罪。”

    “三爷说当务之急是弃车保帅。”

    平老板急切道:“私盐利益巨大,那条线我们走了几年,就这么弃了?”

    小童只负责传话,超出答案范围内的问题,他回答不了。

    平老板:“连三爷也没办法?”

    小童:“如果想保商帮就得弃。”

    陈罗乌看得清局势,两百万石私盐足够一批人人头落地,商帮要是在这时还跟盐帮拉扯不清,估计会被连锅端起。

    “三爷说,赵白鱼的目标不止于一个私盐走运,而在两江漕运。他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乘胜追击,你们要做的是等。”

    自始至终就是让他们等,陈罗乌等人之前没耐性,私自行动的结果就是损失惨重,累及己身安危,所以他们现在不敢不听话。

    ***

    被抓回衙门的人捱不过一晚就被拷问出结果,将他们每年三四趟私盐走运的罪行交代得一清二楚,还供出主谋盐帮会长方星文。

    方星文在赵重锦手里,等赵白鱼见到人的时候,对方出气多、进气少,血肉模糊已是不成人形,可见赵重锦动用酷刑,手段和心性都很残酷。

    赵白鱼瞥了眼他塞进袖口里的口供,询问:“他交代了什么?”

    “交代三年内私盐走运的账,牵涉两浙。”

    “他没说赣西商帮和两江漕运?”

    “没有。你可以去问他,但不能把人带走,他是案子的重要人证。”赵重锦看向昏迷的方星文,吩咐他:“泼醒他。”

    旁边的衙役听令,朝方星文身上泼了一桶水。

    方星文气若游丝仍痛得惨叫,赵白鱼便知那是盐水。

    “你审问犯人一向如此?”

    “可怜他?可怜猪狗也别可怜他,几年前在吉州发现一口盐井,他想花最少的钱独占下来,对方拒绝就被他雇佣当地的地痞流氓闯进家里,一番烧杀掳掠后,只剩下一个貌美的小媳妇。小媳妇告官,他和当地县官勾结,反手诬告小媳妇和人私通杀夫,害那小媳妇被判处死刑。碰巧遇到大赦,侥幸活了下来,却被送到害惨她全家的盐井里劳作,还得为她的仇人挣钱。”

    轻描淡写的一番描述令赵白鱼心头火起,他知道封建时代人命如草芥,冤假错案多如牛毛,可是真听到冤案离自己这么近还是忍不住怒气横生。

    赵白鱼走到方星文跟前,听到对方蚊呐般的呼喊:“冤、冤枉……”

    “每年两三百万石的私盐足够你被千刀万剐,抄家灭族!如果你配合本官办差,能够将功补过,本官允诺你痛快一死。”赵白鱼说:“如何?”

    方星文头也不抬,喃喃念道:“冤枉。”

    “本官知道你清醒得很,听得懂我说什么,知道我要什么。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两江的官再大、商帮再能一手遮天,也都大不过朝廷和陛下,私盐走运一事但凡奏报朝廷,陛下勃然大怒,令人彻查两江、两浙,连东南六路发运司都得靠边站!所以你最好想仔细点,是准备坦白从宽,将功补过,保全你的家人,还是自个儿包揽罪状,被处以极刑,连累家人受罪。”

    方星文不回话,赵白鱼也不急。

    “本官没太多耐性陪你玩儿,今天心情好能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到明天太阳一出,我心情不好变了卦,你就是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机会了。”赵白鱼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捋顺袖口:“断案证供前的流程该走还得走,不过你放心,我不像盐铁判官大人那样喜欢动用一些让人皮开肉绽的酷刑。”

    被点名的赵重锦没甚表情。

    赵白鱼:“我也不是不会酷刑,不知道你听没听过旱鸭凫水的酷刑?知道什么叫仙人坠石吗?听过丢布袋吗?”

    这三样别说方星文,赵重锦都没听说过,因此来了兴趣听他说。

    “旱鸭凫水就是脱掉你的鞋子,往你脚底板挠痒痒。”

    这算什么酷刑?

    连审问的衙役都跟着投来不以为意的目光,想是个文官,见过的‘酷刑’怕不是对付小孩儿的。

    “人的脚底板一被挠痒痒就喜欢蹬腿,姿势跟凫水一样。但我们这是严刑逼供,肯定不简单……就是把一盆滚烫的水或者油往你脚底板浇,皮脱落下来,再用铁梳子那么一梳——啧啧,先是皮、然后是脂肪,再是肉,最后剩下白骨,瞧着特别干净。”

    “!”

    牢里连同刑讯逼供经验丰富的狱卒都忍不住浑身一哆嗦,再瞧赵白鱼的目光已经不是看无害的文官,而是看一个变态酷吏了。

    方星文已经忘记嚷嚷他冤枉了。

    赵白鱼继续说:“仙人坠石就是把人倒吊起来,在底下放一个盆,盆里放点燃的木炭……见过炭烤羊肉、烟熏猪肉吗?一个道理,人活生生的被烤成干尸,特别可怕。”

    方星文:“呕!”

    赵重锦扶住额头,也有点恶寒,亏他刚才还觉得赵白鱼心太软,看不惯他招呼在方星文身上的手段,原来他才是行家。

    赵白鱼又不是变态,没空研发酷刑干什么?

    他说的那三个酷刑分别来自唐朝、明朝和清朝,尤其明朝老朱那小脑瓜想出来惩罚贪官的酷刑真实是突破人类极限,说出来就能把人吓破胆。

    “最后一个丢布袋,就是我想用的,不容易见血。把人吊到房梁顶,问一句答一句,答不出来或答错就往下扔,摔个两三回,手骨、脚骨都断了,摔个七1八回,肋骨、内脏都破了,但是看不见血,人瞧着还是挺干净的。”

    在场的人现在对‘干净’两个字有排斥反应。

    “再烈的人一般受个十来回就该熬不住了。”

    赵白鱼猛地冷脸,起身说道:“去熬点人参,给我吊着他的命。再找跟粗壮点的绳子,把他吊起来问话!”

    他不是出言威胁,当真叫人给方星文灌下参汤吊着命,再吊起来摔了两三下,手臂和一条腿骨大概是断了。

    不会要人命,但疼起来是真要人命,那钻心的疼可比赵重锦制造出来的皮肉疼严重多了。

    方星文果然熬不住,嗷嗷叫着招,等赵白鱼一问话,他又苦着脸说不知道。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方星文吓得哆嗦:“我我我是真不知道!我虽然是盐帮会长,实际负责接个头、安排人手把私盐从两浙运到两江,能供出来的人基本在两浙,商帮就是从我这里抽点佣金……所有到赣西会馆做生意的人都得抽点佣金,这是规矩。”

    “私盐走运利用官船走私,你敢说和两江漕运无关?商帮是不是和发运司、广州及泉州两地市舶司勾结,利用官船走私出海?”

    方星文嗫嚅:“我只知道他们和泉州市舶司私下往来甚密。”

    “和广州港关系怎么样?他们一年走多少货?基本定在什么时间发船?有没有账本?多少人牵涉其中?”

    方星文瑟缩着说:“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仓库里压了一批货,泉州港那边一直催,但是三——”

    “这是审问出结果了?”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方星文的话,赵白鱼和赵重锦两人同时回头,却见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文武袍,留一瞥小胡子,大跨步走进,直朝赵白鱼来:“这位就是新上任的赵大人?实在是年轻有为。”

    赵白鱼:“您是?”

    “江西帅使山黔。”

    “山大人为何而来?”

    “是这样,听说你从江东帅使那边借兵到洪州这里抓了一批走运私盐的犯人?”山黔皮笑肉不笑:“虽然本官不明白小赵大人为什么不找老夫,舍近求远跑到江东去借兵,许是其中有些误会,不过小赵大人是为朝廷办事,出发点是好的。现在本官听说这事,当然要赶过来管一管了。”

    他越过赵白鱼来到方星文跟前,“这就是走运私盐的主谋?可都交代罪状?”

    赵重锦:“证供已经画押。”

    山黔:“都交代什么人?”

    赵重锦:“这就不牢您操心了,山帅使。”

    赵白鱼:“大人来得不巧,下官正审问到关键时刻就被大人您打断……牢里刑煞血光之气太重,要不您到外头等会儿?”

    山黔:“本官杀敌除寇的时候,何曾怕过血光?你就是主谋?好啊!一个无功无名的盐商也敢走私百万石私盐,朝廷这些年有多艰难举世皆知,原来是被你们这群无良盐商吸足血!藏富于商,何等荒唐!”

    说到愤怒处,他抬脚就朝方星文的脸踹去。

    武将一脚能把人踢死,方星文当场被踢断鼻梁和牙齿,没法再说话。

    赵白鱼立即上前探查方星文的呼吸,确定没死才扭头目光锐利地盯着山黔:“山大人气愤难当,情绪激动,下官能理解,但是人犯证供还没问出来,经不起您这一脚!人犯要是死在您手里,下官没法向陛下交代。”

    话里的意思,人要是死在山黔手里,锅就得他背着。

    山黔因此心生忌惮,瞥了眼昏死过去的方星文,暗恨他没死在酷刑折磨里。

    “话说回来,既然本帅使亲自到了洪州,小赵大人就不用再舍近求远,还请江东帅使撤兵。按律,非天子诏令,一省营兵不得长时间逗留他省,小赵大人还想用兵,尽可从江西这里借。”

    “待我审问完方星文再论其他。”

    “就怕此案轮不到你来审。”山黔负手说道:“不管是一省漕司还是一省盐铁判官都没有谳狱问案的职权,此案还牵涉发运司,应该转交本省提刑使、本帅使和本府知府三堂会审!”

    赵白鱼和赵重锦两人俱是脸色一变,名为秉公办案,实际是来抢人。

    人到了山黔手里,还能有活路?

    第66章

    赵重锦瞥了眼赵白鱼, 开口道:“方星文是两浙两江私盐走运最重要的人证,两百万石私盐每年从各个盐场拉出, 分贩南北, 和我盐铁司瓜葛甚深,旁余人断这案子怕有所疏漏,不如交由我司来查?”

    山黔大手一挥:“你是觉得提刑司谳狱断案的本事还不如你们盐铁司?”

    赵重锦:“下官绝无此意。”

    山黔冷哼一声:“凡事都按规章制度来办,什么衙门该办什么差就办什么差!当然你们大可放心, 私盐案是你们抓破的, 没人会跟你们争抢, 该有的功劳一样不少!”

    言罢, 大手一挥,就要人进来将方星文带走。

    赵白鱼两步一跨, 挡在方星文前面拱手说道:“大人所言甚是, 但为朝廷效力一事不分官阶高低、衙门大小,正如私盐走运一案是赵判官、胡帅使和下官通力合作方才抓破,是不拘泥章程、通权达变之举,哪怕奏报到朝廷去,陛下知道了非但不会怪胡帅使越省调兵,反会大加奖赏。同样的道理您应该能明白,既然方星文在我等手里, 何必多此一举将其送到提刑司去审问?赵判官已经拿到证供,在您进来之前, 下官也快问出方星文同党。”

    他话锋一转,指向方星文。

    “方星文既是人犯,也是重要人证, 而今受伤严重,唯恐命在旦夕, 不宜走动,如果山大人还觉得赵判官扣押方星文是越权越级行事,大可送到我的漕司来。”

    山黔:“送去漕司不一样是走动?同样是走动,为什么不送去帅司?”

    赵白鱼:“帅司衙门不在本府!路途颠簸,别人犯没到地方就死在路上,届时大人该如何交代?”

    山黔:“可你漕司无权断案谳狱!抓破私盐走运的确是应权通变、无可奈何之举,本官明白小赵大人谨慎,信不过本省一众官吏,本官理解你才不追究你和江东帅使私下往来借兵调兵一事,别以为本官当真怕了你!一时的通权达变可以理解,你还想一世的通权达变不成?人人都用通权达变当借口,便都不用遵守国法,凡事不用讲章程了!”

    甩袖怒斥,山黔冷声喝道:“本官话放这里,人,我得带走!你赵白鱼现在不是钦差,也不是京都府衙门里的判官,没有谳狱断案之权!方星文的案子,必须交由江西提刑司来管!”

    赵白鱼心口涌起一股怒气:“提刑使没来,您倒先替他抢案子,大人您究竟是维护国法纲程还是为一己之私,想堵别人的口,藏起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

    “放肆!”山黔怒斥:“你敢污蔑当朝二品大员?我比你官大一级,还算是你上司!凭你这句话,还有你越权越级干涉其他职务,本官就能一折子奏上朝廷治你的罪!”

    赵白鱼:“下官等着大人的参奏。”

    山黔瞪眼:“你!”

    赵白鱼冷脸:“我话也放这里,人,您不能带走。案子,得由我来审。”

    话音一落,外头忽然火光明亮,亮如白昼,有一大堆兵马迅速包围住牢房,从兵马里头走出两名官员,分别着深红色官袍和紫服公袍,年纪都在三十七1八之间。

    紫服公袍面带笑容,一边向前一边拱手:“下官江西省提刑使见过山帅使、赵漕使。”

    深红色官袍也跟着拱手道:“下官洪州知府见过二位大人。”

    来人正是本省唐提刑、本府知府管文滨。

    “二位来得真是及时。”赵白鱼猜到官商勾结,却没料到他们神通广大到如此地方,前脚抓了人,后脚就能千里迢迢第一时间赶到。

    唐提刑笑说:“下官掌一省提刑,凡有谳狱断案就有下官的身影。何况私盐走运案件重大,没能亲自抓破已是失职,如何还敢再延误?”

    管文滨连连点头:“下官亦是。下官亦是。”

    山黔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来得正是时候。如今省府之内有谳狱断案之权的官吏都到位了,三堂会审不成问题,就不牢小赵大人再费心了。”举目四望,他又说:“不过小赵大人有句话没说错,犯人伤重,不宜搬动,那就留在这里,想必赵判官不会拒绝这个小小的请求吧?”

    赵重锦沉默片刻,拱手道:“敢不从命。”

    山黔哈哈大笑,令官兵围住牢房,将赵白鱼和赵重锦两人都驱赶出去。

    奉命前来赶人的官兵还冲赵白鱼说:“山帅使说了,还请大人尽快和胡帅使说明白,赶紧撤兵回他的江东,免得本地谏官闻风而动,不待山帅使求情便先在京都里参您和胡帅使一折子。”

    赵白鱼揣着双手,面无表情,冰冷回视。

    那官兵朝地上啐了口:“晦气。”

    就在赵重锦以为他会忍不住爆发之际,赵白鱼转身就走。

    赵重锦诧异,追了上去:“我还以为你会带兵冲进去。”

    “那是胡和宜的兵,我无权调动,何况山黔有备而来,帅使、提刑、知府才有查案的权利,你我都没有,胡和宜更不可能跨省执法。胡和宜答应调兵,一是为公主,二是为了立功,现在见好就收,功劳也不会被抢,自然不可能再和山黔起冲突。”

    赵白鱼冷静地说:“胡和宜跨省抓私盐是应权通变,调兵和山黔发生冲突就是意图造反,他脑子清醒得很。”

    方星文走私盐运的证供都拿到手,所以他现在在谁手里都无损赵重锦的谋划。

    只是赵白鱼出力出兵,揪出方星文以期打出漕运走私的缺口,结果现在白费力气,人还丢了,他还能保持冷静?

    “你不生气?”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生气?”

    赵重锦噎了一下,说实话赵白鱼的表现真看不出哪里生气,一般人生气表现出情绪起伏剧烈,更甚失去理智,可赵白鱼看上去相当冷静。

    “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在京都府衙门没少受这滋味。”

    山黔一提到提刑司和洪州知府,赵白鱼就知道方星文保不住。

    “山黔能用漕使无权查案和官大一级两点压我,从我手里截胡,而我也能利用我漕司使的监察权过问这桩案子。他想悄无声息地解决方星文,就希望我的注意力被转移,这时候去跟他借兵就轻松多了。”

    “借兵需要理由。”

    “你手里那份证供得抓不少人?”

    赵重锦皱眉:“现在案子在他们手里,我要是贸然说抓其他人,保不定连手里的证供都被他们剿了。”

    “私盐的案子翻不了,他们打算断尾求生,你抓人,只要不碰漕运,他们会积极响应,参与其中才能尽量减少己方损失。当然你和我合作都被看在他们眼里,知道明是你借兵,实是我用兵,先用这招安抚我,转移我的注意力,还能监视我——与其让我和胡和宜联手猝不及防地抄他们老家,不如把我放在眼皮底下更安全。”

    赵白鱼老神在在地说:“这是其一。其二是安抚我,免得我不甘心发大疯,跟他们鱼死网破。”

    赵重锦恍然大悟,看赵白鱼的目光里充满惊奇和欣赏,原先听三郎书信里对赵白鱼的描述还觉得夸张,现在看来反而更出彩些。

    “最后一个原因,”赵白鱼神色冷淡地看着赵重锦,说:“你也该出点力,总不能我一个人埋头苦干,结果灰头土脸,反倒你一个人拿走全部好处。”

    也和三郎书信里说的一样,吃不得亏。

    赵重锦刮了刮鼻子说道:“行吧,这事的确是你吃亏,我替你办三件事,前提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赵白鱼:“嗯。”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和赵重锦分道扬镳后,赵白鱼从容的表情消失,神色凝重,他没和赵重锦说山黔肯定会借兵的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当中有两拨势力互相角力,山黔这方需要借他去打另一拨势力。

    目前能肯定胡和宜是昌平公主这个阵营的人,山黔的出现则说明他和商帮同在一条船,管文滨和唐提刑同时出现,暂时和山黔站同一阵线,不能太肯定他们的阵营。

    赵白鱼借胡和宜打了私盐,不论昌平公主是否参与其中,在另一拨人看来,借私盐敲打商帮就是昌平公主的意思。

    为了对弈,另一拨人乐于借力让他去打昌平公主,以此求得平衡。

    “两拨人……昌平公主能把势力铺在两江,我尚且能理解,但是赣商怎么做到的?士农工商,陈罗乌得是什么人才能让两江二三品大员都为商帮卖命?”

    赵白鱼突然心生好奇。

    还有赵重锦,凭他一个盐铁判官就能在短短两年里查破这桩天大的私盐走运案子?

    ***

    胡和宜带兵撤回江东前,收到昌平公主的拜帖,收拾一番后前来拜见,隔着珍珠帘子望眼欲穿般地望着里头的一道身影。

    隐约辨得清她正在煮茶,厅内没有熏熏香,而用瓜果鲜花的香味装点,红泥炉上的紫砂壶冒出白色的水汽,氤氲女子曼妙的身影。

    “臣能为公主做什么?但请吩咐,无有不从。”胡和宜跪地,语气里满是诚意和卑微。

    “赵白鱼找你借兵?”

    “是。”胡和宜将他同意借兵的理由一一说出:“纪兴邦是陛下的人,也就是殿下您的人,商帮就算想教训纪兴邦也该顾着您的脸面,想是这些年骄横自大,也敢不看您的眼色行事。”

    “商帮处事不干不净,纪兴邦的案子也能做得那么难看……哼!一字千金,文人雅贿。土皇帝当惯了,以为天下人都是蠢货,没发现他们头顶这位皇帝和晚年昏庸无道的先帝不一样。”

    当面说先帝昏庸无道,也就跋扈惯了的昌平公主敢说。

    胡和宜低头,不敢回应。

    昌平倒着茶水:“说说,赵白鱼具体怎么说服你出兵。”

    胡和宜便将赵白鱼说过的话和盘托出,当然不该说的自有省略的必要,确定再无可交代才闭嘴等待昌平公主的反应。

    随之而来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胡和宜皱眉,心里胡思乱想之际,猛地听到公主的狂笑声,下意识抬头发现昌平公主笑得趴在塌上,肩膀不住颤抖,抬手,手掌挥了挥,沉默犹如木桩的侍女们这才走出来,拉开珍珠帘子。

    胡和宜的瞳孔里倒映着昌平公主不见衰老痕迹,反而更艳丽、更具成熟韵味的脸庞,不禁心跳加速。

    “我的好儿子说,近乡情怯?”

    “是。为人子女天然孺慕生身父母,赵白鱼和殿下您阔别二十年,既渴望相见,又惶恐见面,不知如何自处……应该是这意思。”

    “他说他手里的钿头钗是我私下相赠?”

    “他倒是没明着说,话里话外都暗示这些年,殿下和他私下多有联络。”为何多此一问?“难道是赵白鱼骗我?”

    “胡和宜啊胡和宜,你说你是真被赵白鱼骗了,还是借赵白鱼立功,顺便到我的公主府来,好一举两得?”

    “臣惶恐!”胡和宜直勾勾盯着眼前明艳且聪明绝顶的女人,毫不掩饰他的觊觎:“我想帮到殿下,也想见到殿下,和殿下说话。”

    昌平公主嗤笑了声,曲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桌,对胡和宜的爱慕起不到丝毫兴趣:“以后赵白鱼找你,你把他所言所行都说给我听,让我寻个乐子。好了,回你的江东。”

    胡和宜不太情愿,但见昌平公主冰冷的目光里流露一丝杀意,当即浑身一凛,不甘不愿地退出公主府,带兵回他的江东去了。

    胡和宜一走,昌平身边的女官便上前替她擦手:“胡和宜贪心,既要又要,但有句话也许没说错,为人子天然孺慕生母,那孩子在赵府受尽嗟磨,更会幻想和期待他的生母。说不准这次特意找到胡和宜借兵,便是想借他在您跟前卖个好。”

    昌平慵懒地躺在塌上,半阖双眼,放松身体,任女官替她擦手、捏肩。

    “既然他想要生母,想在您膝下尽孝,公主何不顺他的意?”

    昌平声音很轻:“我怕我看见那小杂种会忍不住让他死在两江,那就不好玩了。”

    女官:“您上回动用四省三十八府的关系捞一个麻得庸,还是急躁了些。两江被盯上了,陛下派赵白鱼就是来盯着两江、盯着殿下您的,也许里头还有打感情牌的意思,殿下何不借赵白鱼这个台阶顺势下去,卖陛下一个好?”

    “你不了解孤的皇兄,从麻得庸十天之内买齐两百万石官粮,重新运载英德石这事起,他就疑心我了。之后的一百八十官联名保奏,更容不得我。”

    女官愕然:“殿下既然猜中陛下的心思,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咱们在两江二十年也过得舒舒服服,何必非要回京?”

    “不是我非要回京,是陛下容不下了。”昌平盯着香炉袅袅升起的白烟,眸光清冷:“淮南官场被整顿,我就料到了。”她话锋一转,“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同意赣商提出的要求?”

    联名保奏麻得庸的一百八十人里,有一半动用赣西商帮的人脉,陈罗乌要求她不能插手之后整垮纪兴邦的计划,才肯出借一半的人脉。

    昌平同意了。

    但她确如赵白鱼和赵重锦猜测的一样,早就不满赣西商帮的威胁,也不满赣西商帮分走两江漕运一半利益很久了。

    赣西商帮出手整垮纪兴邦就能转移元狩帝的注意力,也方便她之后全盘掌控两江的计划。

    “两江漕运,我要。京都府,我也要回。”昌平向来是个富有野心的女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现在就看陈罗乌背后那位谋士该怎么出手了。”

    ***

    私盐走运牵扯两江两浙,交由江西省帅使、提刑使和洪州知府三堂会审,共同查实该重大案件。

    而这三人和两江的漕运、盐商多少有牵扯不清的利益网络,自然想方设法将案子的严重程度降到最低,能保的人尽量保,死了一个方星文还有无数个盐商崛起,被撕坏了的商网再想修补可就难了。

    私盐走运用了两艘东南六路发运司造出来的官船,就必须追究发运司的责任。

    赵白鱼原本想着,漕运走私和东南六路发运司绝对脱不了干系,如果能利用盐帮走私所用的两艘官船把发运司拉下水,或者尽量牵制住,也能扼制两江漕运走私。

    熟料发运司先发制人,带着账本,还押来造船司看守官船的差役,道是元狩十九年,造船司退回一批质量不合格的官船,本是叫底下人销毁,谁料有人监守自盗,卖出其中两艘略有瑕疵的官船,而那两艘官船正是盐帮走运私盐所用的官船。

    水宏朗一把将差役扔到唐提刑和管文滨跟前,当着来问案的赵白鱼的面说:“前因后果本官都查清了,人和物证也都带来了,可别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来冤枉我们东南六路!私盐走运,损失巨大,确是我发运司的疏忽,有任何损失尽管报上朝廷,降下任何惩罚,发运司认,我水宏朗也甘心认罚!”

    言罢扭头就走,经过赵白鱼时,狠狠瞪他两眼,重重冷哼一声。

    赵白鱼不痛不痒,拂灰尘般掸了掸衣袖,到门口的水宏朗不经意回头一瞥,正好瞥见这一幕,登时心气不顺了整天。

    唐提刑和管文滨两人官级都比赵白鱼低,按流程审完案子,虽知道赵白鱼无谳狱断案的权力,但对方一大早就来衙门坐着,实在没法厚脸皮地无视人家。

    “问案过程,证供内容,大人您听也听了、看也看了,可还有疑问?”

    赵白鱼笑了笑,“首尾都叫你们做得这么完美,本官哪还能有疑问?”

    唐提刑拉下脸:“这案子从头到尾秉公处理,我们敢拍着胸脯担保没有半分徇私,还请大人莫要出言污蔑。”

    赵白鱼惊讶:“我没污蔑,我怎么污蔑了?我说你们查案时把案子的首尾都梳理清晰,是夸你们啊。”凑上前,盯着两人说:“二位大人应该不是心虚才反应这么大,误解我的意思吧?”

    唐提刑和管文滨霎时面露尴尬,后者赔笑:“没……没,下官和大人想法一样。”

    闻言,唐提刑瞪了眼管文滨,这不就剩他一个人想多了?

    他看向赵白鱼,赶紧赔笑:“下官、下官也一样,刚才是下官忙昏头、忙糊涂了。”

    赵白鱼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底下人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懂?我是懒得跟你们计较。山帅使在不在?”

    管文滨:“在、在卑下府上做客。”

    赵白鱼:“本官要用兵,你去和他说一声。”

    管文滨:“我去说?帅使不同意怎么办?大人,您不会治我的罪吧。”

    赵白鱼:“你就跟他说,他要是不同意,我还找胡和宜借兵去。”

    管文滨苦着脸:“……是。”

    赵白鱼看向唐提刑:“方星文的案子抓了多少人?”

    唐提刑:“方星文重伤在身,意识还不太清醒,听闻盐铁判官赵重锦已经提前问出参与私盐走运的人,还列出名单,下官准备去找他。”

    “也就是说人还没抓?”

    “涉案的小鱼小虾基本抓起来了,下官接下来是抓大鱼。”

    “那你努力。”

    赵白鱼揣着手朝衙门门口走,离开前还叮嘱管文滨千万记得提醒山黔借兵一事,他在家里等着。

    ***

    管文滨擦掉满头急出来的汗来到山黔居住的院落,刚好和里头走出来的赵重锦擦肩而过,不由疑惑,他来做什么。

    来不及深思,他被山黔叫进屋,将来意简单说明。

    山黔听完,表情看不出思绪的深浅:“见到赵重锦了吗?”

    管文滨连忙点头。

    山黔:“他拿他手里那份私盐走运名单说要和我们合伙审案,要求是我同意赵白鱼借兵。”

    管文滨诧异,很快反应过来:“这赵重锦是赵宰执家里的二郎君,和赵白鱼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所以互相扶持,互相照应。”

    他却不知赵宰执家有多不待见赵白鱼,只以为是寻常家族里的兄弟相互扶持。

    “我疑惑的是赵白鱼借兵做什么?”

    管文滨也不解,按理来说私盐大案都让他抓了,胡和宜的兵才刚回江东,不该有需要用到官兵的地方。

    他一个漕司使哪有用兵的机会?

    “找个借口拒了吧。赵白鱼来者不善,太能折腾,他们兄弟联手,一举端了咱们的私盐走运,要是继续这么凶猛下去,等他任职结束,两江早就没有我们能活的地盘了。”

    “你意思是赵白鱼还会继续?”

    管文滨随口一说:“乘胜追击,人之常情。”

    “没错!”山黔猛地拍桌,管文滨直接吓懵。“官吏百态,总结起来不外乎两种,清官和贪官。无论是清官还是贪官都不像赵白鱼这样,一赴任摆出副斗鸡的样子。你说他为什么敢针对两江?”

    管文滨摇头。

    山黔:“因为他是奉了皇命来查两江的官!”

    管文滨闻言心生惶恐:“奉皇命?查两江?陛、陛下怀疑两江?”

    山黔兀自琢磨是什么事引起元狩帝对两江的怀疑,是因为多名官吏联名保奏一个州府判官?还是被赣商陷害落马的纪兴邦这件事?抑或前后两个事都引起元狩帝的疑心?

    “不管是哪件事,最好祸水东引,别牵连到我头上来。”

    只要赵白鱼查到赣西商帮,迟早有天会查到他头上,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怀疑盘踞两江的另一股势力,进而出手对付,反而能替赣西商帮清出漕运份额。

    “去,去回复赵白鱼,就说我同意借兵,直到方星文的案子结束。”

    让赵白鱼把矛头对准昌平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两江水深,很难办。

    看白鱼前面淮南案子救三百官,两江案子斩三百官,巨大反差就能看出两江的困难。

    淮南案子,白鱼掌握的信息很多,几方势力了解得很清楚,最重要是他是钦差,权力最大,无出其右。

    所以他查办起来容易。

    到了两江,无兵无权,头顶还有几个比他官大的人压着,更重要是他不清楚两江官场的水有多深。

    所以他和别人斗法,有来有回,肯定会碰壁,要是一路顺风,那两江官场也太没用了。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情形只能先瞎打一番,寻破局的口子,摸清了再说。

    白鱼会感到棘手,也会栽跟头,摸清后就顺利了。

    另外,就算方星文留在白鱼手里,也起不到太大作用,看文里,一群官联手把方星文的案子遮起来了。

    但是方星文的案子已经是个缺口了,挑起公主和商帮的利益之争。

    第67章

    如赵白鱼所料, 山黔一旦转过弯来,必定借兵。

    有兵可用, 便能故技重施, 赵白鱼令官兵先乔装一番,再去码头巡逻,借排查官粮里是否混有私盐的名义查漕运南来北往的官船。

    山黔私底下通知陈罗乌,対方因私盐一案本就不敢妄动, 而今再听山黔同意借兵便先去请教三爷, 得到近来停止漕运走私的回应, 于是叮嘱在赣西会馆里登记过的商人, 近期不得进行漕运事宜。

    盐商大受重创,赣西会馆噤若寒蝉, 不敢轻举妄动。

    会馆代表赣商的行动, 而赣商的言行直接影响到四省三十八府漕运事宜。

    赣商漕运一停,空出来的市场明显且庞大,没人能不心动。

    漕运多停一天,就损失多一天的真金白银,不够家大业大绝対经不起这么耗,害怕破产的小商人自然急疯了,如无头苍蝇般晕头转向, 经人牵桥搭线找上麻得庸。

    麻得庸和昌平公主一样,対泉州港漕运生意觊觎已久, 自然来者不拒,不过安排漕船走运时,他还是按惯例请示昌平公主。

    ***

    公主府。

    昌平公主:“陈罗乌没动静?”

    麻得庸:“抓了盐商、断了私盐, 赣商深受重创,犹如惊弓之鸟, 怕是短时间内不敢再出船。殿下,咱们正可趁此时机,把原先和他们做生意的商人都收拢过来。”

    昌平公主:“赵白鱼又是什么反应?”

    麻得庸仔细回想,赶紧说道:“没什么动静。听管文滨说,赵白鱼让他去跟山黔借兵,老奴以为山黔得疯了才会借兵。”

    昌平公主:“山黔要是够聪明,这时就会借兵。”

    麻得庸:“但管文滨整日愁眉苦脸,赵白鱼也常到知府衙门来催促,等他一走,管文滨唉声叹气,又跑一趟山黔那里。老奴以为,山黔没松口借兵。”

    见昌平公主没回应,表情似有所怀疑,麻得庸赶紧说道:“山黔毕竟是个武夫,一向和赣商交好。赣西会馆原本定在年底有一批货会出海,山黔能捞到油水,眼下被赵白鱼这么一搅和,他能给赵白鱼好脸色看才怪。赵白鱼那头才抓到方星文,山黔这头急巴巴去抢人,我估计这会儿是狗咬狗,他们互相斗了起来,正好方便我们赶紧出货。”

    昌平公主:“小心为上,先派人到码头去看看有没有多出来的官兵。”

    麻得庸:“老奴明白。”

    “等等,”昌平公主又将人叫回来:“留意码头、渡口有没有多出来的陌生面孔,如果风平浪静就安排货出渡口。”

    麻得庸喜上眉梢:“老奴遵殿下令。”言罢离开公主府。

    麻得庸一走,女官开口:“赣商被狠打一头,必然忌惮,不敢在这敏感的当口再有大动静,正是咱们收拢他们手里那些生意的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不可错过。”

    昌平比谁都明白这是打压赣商、壮大己身势力的大好时机,就算山黔同意借兵,让赵白鱼有人可用,她也会铤而走险抓住机会。

    “让麻得庸到码头看看,如果真混进陌生人,我们这头也能提前做好防范。”

    ***

    赣西会馆。

    平老板询问陈罗乌:“三爷让我们等,又让我们停止一切漕运事宜,却放任外省商人离开会馆?他老人家知不知道水大人来信说,田英卓手里空出多条官船,摆明就是昌平公主想借这次机会抢我们经营多年的那几条线!真要是被昌平公主抓住时机,以后再想要回来,可就难了。”

    见陈罗乌不语,好似一意孤行听从三爷的话,平老板更急了。

    “私盐这条黄金线已经断了,还想把泉州港漕运拱手让人不成!”

    陈罗乌按住眉心,平老板是两江牙行里的龙头老大,平时许多生意都需要他去打通关窍,虽然咋呼、自大,但是不可或缺,只好耐心同他解释三爷的算计。

    “……如此,你脑子里的弯转过来没?赵白鱼此番行动,里头说没昌平公主推波助澜你敢信?江东帅使胡和宜去年甫上任便大张旗鼓去拜访公主,毫不掩饰他対公主的爱慕之情,谁都知道他就是公主的人,是替公主办差!赵白鱼还是公主丢在京都府里的亲生儿子,那是她唯一的血脉!”

    平老板醍醐灌顶:“赵白鱼和昌平公主是一伙的?他们母子联手,想整垮咱们商帮!然后接手商帮所有生意——好啊,好算计,这是蜀吴联手,欺负咱们来了。”

    顿了一会儿,他又急问:“不対,赵白鱼既然和昌平公主是一伙的,他还会像三爷说的那样対付昌平公主?”

    陈罗乌:“昌平公主也许対赵白鱼有点母子情分,赵白鱼不一定有。他找山黔借兵,就能透出其意图。”

    平老板松了口气:“原来如此。”猛拍脑袋,懊恼不已:“原来如此!我们要是听三爷的话一开始不动,让昌平公主先动,吸引赵白鱼注意,让他们互相斗法,斗得两败俱伤,我们完全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啊!”

    陈罗乌叹气:“私盐被抓,我也才想通这点。”

    平老板:“可是管文滨墙头草,他身边又有一个麻得庸,赵白鱼借兵,岂不是公主也会知道?她知道了,还会动?”

    陈罗乌:“我问你,如果现在是公主受创,空出她手里的漕运生意来,你敢不敢在这当口铤而走险?”

    平老板想也不想地回:“一个赵白鱼罢了!”

    昌平公主和赣商会馆分占四省漕运,各自眼红対方手里的半壁江山多年,一朝若有机会独吞,怎么可能放过?

    “我明白了!”平老板目光阴毒:“昌平公主想当黄雀,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

    洪州码头。

    魏伯道:“昌平公主不是蠢货,她会猜不到您布下的陷阱?”

    赵白鱼双手揣在袖子里,看向人来人往的码头,里面至少十来人是他从山黔那儿借来的兵,都经过乔装打扮在码头巡逻。

    “你知道为什么最奸最贪的人通常是达官贵人吗?”

    “因为他们有权有势,所以贪得多?”

    “是原因之一。真正驱使权柄滔天之人继续贪污的原因是无穷无尽的欲望,人心一旦放开就很难再收回来。当惯了土皇帝,走多了黑路,胆子越来越大,対国法和朝廷的畏惧就越来越轻,所以说疆臣之心,易失敬畏。”

    赵白鱼感叹:“光是私盐这条线就能带来那么大的利润,何况海运走私?漕运半壁江山无主,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是连铤而走险的胆子都没有,我反而该怀疑昌平公主这二十年怎么在两江扎根下来。”

    漕运走私本就是砍头大罪,都敢冒死违法,还会怕他小小一个漕司使在前面挖坑等着?

    魏伯眼尖瞥见底下有张熟悉的面孔:“是麻得庸。”

    赵白鱼:“在哪?”

    魏伯指着底下茶摊一个头戴斗笠、穿着布衣的男子,対方正鬼鬼祟祟地张望。

    “怕是听令来查探码头。”

    赵白鱼一笑:“说明昌平公主确实有要抢生意的意思,我们坐等就行。”

    ***

    “山黔果然还是借兵,码头十来个陌生面孔整天在那儿巡逻,只盯着官船,应该是官兵乔装打扮。这赵白鱼还真是邪,一肚子诡计。”麻得庸放下酒杯,冷哼一声:“去城里的破庙或是天桥底下寻几个地痞流氓,给多点钱,让他们解决那几个官兵。”

    下属:“得令。”

    ***

    魏伯提溜一串粽子似的人丢到赵白鱼面前,“他们対码头上的官兵下死手时,被我逮个正着,都是洪州府里的游侠儿,经常帮人干烧杀掳掠的事。”

    他拔刀,请示赵白鱼:“要我都杀了吗?”

    赵白鱼还没说话,那串粽子才发现麻得庸让他们杀的人竟然是官兵,吓得连连磕头求饶。

    赵白鱼蹲在他们跟前说:“杀官兵,你们胆子够大,本官能让你们满门抄斩!”

    与其说是游侠儿,不如称他们是横行乡里的街头恶霸,此时齐刷刷喊:“大人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大人,求大人饶命!”

    “要我饶命可以,你们谁愿意自告奋勇去告诉麻得庸,说官兵都处理干净了?”

    “我我我!”

    各个争抢着活命的机会,当中最凶狠的一个直接压着同伙打才抢到这个跑腿的机会。

    赵白鱼吩咐他:“本官给你一些信物,你必须发挥此生最好的演技骗过麻得庸,要是麻得庸有一丝半点的怀疑,或者你敢私自逃跑,本官立刻将你凌迟处死!”

    那恶霸吓得胆颤,连连点头。

    “去吧。”

    将人放跑,魏伯问:“五郎不怕他一去不回?”

    “他肯定不会回来,但一定会回去骗麻得庸手里杀人的尾款。”

    魏伯:“其他人怎么办?”

    赵白鱼:“把他们分开,告诉他们揭发有功,只要揭发同伙翻过的罪状,不仅能活着离开,还能得到官府赏银。写下罪状后,送去知府那儿。”

    魏伯想了下,不由失笑,如此一来反而争先恐后揭发同伙,不必他们动用私刑就能惩罚这群无恶不作的恶霸。

    ***

    放恶霸欺骗麻得庸,赵白鱼这头也得做样子,某天抬着十几个盖白布的担架到管文滨府上,没过多久再灰溜溜的出府。

    麻得庸再从管文滨这里打探,得知山黔当日大发雷霆,收回借给赵白鱼的兵,心里有了计算,之后又叫人盯着赵白鱼,发现対方时常落寞地出入酒楼,便更是得意。

    请示过昌平公主,得到确切的出船日期,麻得庸立即放出消息,四省三十八府的商人闻风而来,一时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酒楼里,赵白鱼望着底下一条马车堆成的长龙通向麻得庸府宅,笑了笑,喝完杯子里的茶就走出包厢,正巧撞见赵重锦从楼下上来。

    赵重锦扶着一个满头银丝、面貌和蔼的老婆婆小心翼翼地踩着楼梯来到二楼,后头跟着两三个丫鬟家丁,朝让路的赵白鱼颔首。

    正要擦肩而过时,老婆婆突然伸手抓住赵白鱼的胳膊:“可是五郎?”

    赵白鱼挑眉,看了眼面露诧异的赵重锦便低头温和地说:“婆婆,您认错人了。”

    老婆婆不乐意:“你可是赵家五郎?你和二郎是不是兄弟?你娘是不是谢氏琅嬛?”

    这回连赵白鱼也惊讶了。

    “我是赵家五郎,但我生母——”

    “不就是了!”老婆婆大声说,“怎么能骗舅外祖母?”

    舅外祖母?

    赵白鱼才想起赵伯雍祖籍江州,就在江西省,而谢氏娘家虽在扬州,幼年时因故借故江州舅母家,才和赵伯雍有了青梅竹马的情谊。

    赵重锦把舅外祖母带到一旁说:“五郎性格顽劣,爱和人开玩笑,待二郎好好说他一番,您先进房好不好?”

    舅外祖母强调:“莫怪五郎,舅外祖母一见着他啊,便觉面善。舅外祖母喜欢五郎,你莫要责怪他,不然舅外祖母心疼。”

    赵重锦一番好哄才将人送进包厢里,转身対赵白鱼说:“抱歉,舅外祖母年纪大了,将你错认成四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从未见过四郎,更不认识你,却一眼抓住你,大概是你和爹长得像,五郎也和爹颇为相像,娘在信里说得多了,舅外祖母才会认错。”

    他也觉奇怪,舅外祖母眼睛利索,头脑还算清明,怎么会认错人?

    赵白鱼摇摇头:“无事。”他対长辈向来很有耐心。“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赵重锦点头,目送赵白鱼的身影消失,转身去见舅外祖母。

    舅外祖母没发现赵白鱼进来立刻生闷气:“五郎是不待见我这个舅外祖母,还是被你赶跑了?”

    赵重锦失笑:“五郎有要事在身,刚才就是来执行公务的……待哪天空闲下来,我再带五郎亲自登门拜访您如何?”

    舅外祖母勉勉强强:“不要骗我这个老人家。”

    赵重锦伺候着长辈,随口一问:“说起来,您还没见过五郎,我也没开口,这还是在外面,您怎么就觉得他是五郎?”

    舅外祖母白了眼赵重锦,不太高兴地说:“我人是老了,可没老糊涂。你舅外祖母当年可是名冠江州的才女,你娘从小由我教养,是我培养出来的江南才女,你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从小到大生的什么模样都记在我心里。他们生的孩子长什么模样,我能看不出来?五郎和你爹年轻时如此相像,我看不出来吗?何况你们方才対视,一看就是熟人!”

    果然是这个原因。赵重锦连忙赔罪:“是二郎愚钝,不知舅外祖母有盖世之才。”

    舅外祖母又念叨一通,年轻时便是活泼机敏的性格,到了老年还是一个老小孩。

    兴冲冲地点了一堆不能吃的食物,催促赵重锦边吃边描述味道,馋得直咽口水。

    在赵重锦快吃撑了的时候,舅外祖母冷不丁一句:“他眼睛和囡囡一模一样。”

    赵重锦笑了声,忽然收起笑容:“舅外祖母觉得五郎的眼睛和娘一样?”

    舅外祖母张望着菜肴,说:“当然。五郎像承玠,唯独眼睛最像你娘。你娘的眼睛又清又润,像杏眼但是偏长了点,说凤眼又偏圆了些,最是特别。”

    赵重锦在两江待了两年,不是没见过昌平公主,他很清楚地记得昌平公主的眼睛很媚,像狐狸,和谢氏的眼睛天差地别。

    赵家几个儿郎的眼睛都像赵伯雍,偏偏一个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赵白鱼生了双像谢氏的眼睛?

    赵重锦内心澜翻絮涌,表面做波澜不惊状,陪舅外祖母用完一餐,送她回府,再回自己书房呆坐半晌,想到了什么,赶紧翻出纸笔准备写封家书,提到舅外祖母时,本想将她说的那句话写进去。

    可转念一想,如果是他想多了,岂不是伤害了娘和四郎?

    如此想着,赵重锦便将打消念头,反正他在两江,和赵白鱼也有了交集,以后多加留心就是。

    与此同时,就寝了的舅外祖母突然惊醒,唤来婢女说道:“快准备笔墨,我要和囡囡说话。”

    婢女恭敬地扶起她:“老太太可是要写家书?”

    “写给我的小囡囡,今日遇到二郎和五郎,方才又在梦里梦见了五郎,梦见他小小个的,玉雪可爱,却和我哭呢,哭得我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唉,我可要写信问一问囡囡,是不是承玠対五郎不好,他那个臭烂脾气,指不定因为我们家小郎君写不出字来罚他面壁。”舅外祖母气急败坏:“你们给评评理,五郎才多小呀,能罚站吗?”

    老太太是把梦里的事当成真的,醒来了还冲京都府里的宰相爷发脾气,婢女们対视一眼,忍俊不禁地点破老太太是做梦的事。

    舅外祖母:“我不管,我就要写信,快来个写字好看的小丫头替我捉刀。”

    “是是,这就笔墨伺候。”

    左右不是什么伤害身体的事,听话又何妨?

    ***

    夜色茫茫,四野阒寂。

    忽有火光自江心亮起,数十艘官船破开江中迷雾,徐徐行进,至码头边抛锚,下来一批青年壮汉,分批将捆绑好的、盖有东南六路发运司的戳的货物搬上船。

    麻得庸的船也在岸边,亲自站在船头监督,看着天南地北来的货物都搬运上床,出了洪州府的江口再分批南下,一批去广州、一批去泉州,待出了海口便是天高任鸟飞,再回来则是满船的黄金。

    一幻想满船黄金的模样,麻得庸就兴奋地搓手。

    主事之一看着天色,又瞧了瞧不远处的码头,仿佛夜色里栖息着一头恐怖的野兽,叫人心慌慌的。

    他摸了摸脖子,动鼻子嗅闻空气中的气味。

    “你们有没有闻到股味道?”

    “鱼腥味?”

    “不是。”主事摇头,朝靠近码头的方向几步:“像是……猛火油?一股猛火油味。”

    其他主事笑说:“哪来的猛火油味?又不是军工所。”

    话音刚落,岸边骤然亮起无数火把,一群官兵从夜色中跑出来,排成一列,包围住半个码头江岸,单膝跪地,而竖起弓箭,箭头处捆绑着沾了猛火油的布条,已经点燃一簇簇燃烧的火焰。

    从中走出魏伯,神情肃冷:“前面的人听着,官差办事,现怀疑漕运走私,有胆子不配合,则万箭齐发,格杀勿论!”

    顿时人人自危,惶惑不安地看向主事们,后者脸色煞白,茫然无措。

    麻得庸一脚踢开船头边站着碍眼的主事,脸色恐怖地盯着岸边的官兵,咬牙切齿:“弓兵?赵、白、鱼!”

    码头的官兵不是清干净了吗?赵白鱼如何得知他们开船时间?山黔不是拒绝借兵了吗?赵白鱼哪来的官兵?难道联手耍了他?

    麻得庸目光森冷地看向三十艘船上的货,跑这趟能挣个二三百万两,怎么甘心舍弃?但眼下还是先保全自身安危为重。

    如此想着,麻得庸命令:“我们先走。”

    他所乘坐的船只是轻舟,速度快、也能迅速开船,但是船头刚移动稍许,立即有一小队带火的弓箭対准轻舟。

    魏伯:“抗捕私逃者,杀无赦!”

    麻得庸浑身僵硬,于火光中无所遁形。

    ***

    货被扣在码头,由官兵看守,主事和麻得庸都被关在漕司衙门,天色还未亮,赵白鱼借兵扣住商人货物的消息跟插了翅膀似地飞向江西省各方势力。

    一夜未眠就等着消息的陈罗乌和平老板対视,分别从対方眼里看到喜意。

    “接下来,我们还该怎么做?”

    陈罗乌回道:“今早三爷的小童来说了,他们还会斗个一两次,不管昌平公主能不能拿回那批被扣押的货,赵白鱼都彻底得罪了昌平公主。就算有母子情分,也会耗光。赵白鱼才到两江几个月?甭管水陆哪条道上的,都被他得罪光了。接下来,怕是要群起而攻之。”

    ***

    洪州知府府宅,书房。

    山黔挥退来报信的士兵,长舒一口气:“如期而至。”

    ***

    漕司衙门,灯火通明。

    紫色公服的二品大员带着十来个官兵敲开漕司衙门大门,径直来到前厅大堂处,往下一坐,而官兵适时搬上太师椅。

    这紫服二品大员喝道:“赵白鱼在哪?叫他出来!”

    转运判官窦祖茂抱着官帽急急跑出来,过门槛时没注意摔了个狗吃屎,但他不敢喊疼,连忙跑到二品大员身边点头哈腰:“下官转运判官窦祖茂见过大人,大人来找漕司使?漕司使还在漕司府,已、已经派人去传话了。”

    紫服二品大员眯着眼问:“听说你们今晚好威风,带了一营的弓兵,还用了猛火油,跟杀敌剿匪似的抓回来一帮正儿八经做漕运生意的人?还扣下一大批的货?”

    窦祖茂一脸为难:“这……下官也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

    “知、知道了。”

    “知道还不把人放了!”

    “我这我……我不是,下官没法跟上差交代——”

    “赵白鱼是你上差,本官难道就不是?他赵白鱼到了我跟前,还得叫我一声上差!你到底是听谁的话?”

    窦祖茂哭丧着脸,左右为难,紫服二品大员使眼色叫人拿下窦祖茂,还打算强闯进漕司衙门的牢里将被关押的人都提溜出来时,赵白鱼不疾不徐地登场。

    “上差不必拿底下人撒气,下官所行所为是职责所在,行得端坐得正,却不知大人以何名目来喝令我放人?”赵白鱼来到紫服官袍大员跟前行了礼,“不知您是东南六路发运使中的哪位大人?”

    “田英卓。”

    “见过田大人。”

    “你来了就好,把人都放了。”

    “理由?”

    “你抓人的理由又是什么?”

    “田大人应该知道下官前段时间抓破一起特大私盐走运案,两浙都牵扯出来了,下官就猜想这洪州漕运可能也不干净,于是把想法跟山帅使一说,他也赞同我这想法。我想借兵查一查码头,山帅使二话不说就给了。下官就先令人去菜市场啊、码头工人堆里混个几天,学个五成的模样就让他们到码头卧底,结果当真发现不対——”

    赵白鱼一脸愤慨地说:“竟有人利用官船走私!呐,下官一开始没想抓人,就问他们有没有船引,一个两个拿不出来!摆明就是走私!田大人您说可气不可气?”

    田英卓:“谁说他们没商引?”他伸手,立时有人拿出一沓账本和船引放他手心里,拿起其中一张:“三十艘货船共两百一十五名商人的船引都在这里,赵白鱼,你还有何话说?”

    赵白鱼将信将疑地拿过账本和船引,飞快看了起来。

    田英卓冷笑,还好他防着赵白鱼这一手,一早准备好船引。

    “如何?可都看清楚、看明白了!你赵白鱼初到两江就搅得两江天翻地覆,本官冷眼瞧着,念你到底是为朝廷办事便不多言,可你现在是魔怔了不成?看谁都有罪?抓破私盐确实是大功一件,但难道在你眼里,这两江漕运、两江的官和两江的商人就没一个干净的了吗?就算漕运有问题,那也不在你管辖范围内,有问题你大可告至洪州知府、提刑司,再不济,你和发运司说、你和本官说啊!难道两江这么多的官就没一个能帮你伸冤?”

    田英卓义愤填膺地怒斥:“无凭无据,扣下三十条船,你要怎么跟两江商人交代?怎么跟两江被你拖累的官吏交代?别说我没帮你,你这次做得太过分,就等着两江的官联名参你,你想想怎么跟朝廷、跟陛下交代!”

    赵白鱼踉跄一步,抬起头来,直勾勾望着田英卓:“田大人,您要不指点下下官?”

    “自作孽不可活。”田英卓甩袖,阴阳怪气:“本官学识浅薄,恐指点不了赵小青天。”

    “田大人妄自菲薄了,下官觉得您是除了水运使之外唯一能指点我的人。”赵白鱼向前几步,凑到田英卓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两江到广东、福建两省的漕船各一年三运,一运二十五纲船,但你的账本里,从年初止于十月下旬就已经完成两江到广东和福建的一年三运。一运八十天,除去旱季水量骤减而暂停漕运,按理来说,开春之前不可能还有发往广东或福建的船引!”

    轮到田英卓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地瞪着赵白鱼:“你……”

    怎么対漕运细碎事务如此了解?

    “还请大人解释清楚,下官人轴,想不明白的话就会一直想。还想不明白,恐怕就要找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也就是陛下来向下官解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有点晚,作话没力气说了。下章再跟你们讲清结尾那个漕运一年三运的设定。

    猛火油:石油。

    第68章

    田英卓心慌, 不敢对上赵白鱼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悄悄侧过身说道:“本官不懂你想问什么, 账本里只写了一次漕运日期, 哪来的一年三运?再说你何必说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你扣下三十条船不就是怀疑他们没有船引,涉嫌走私?现在船引给到你手上了,你别扯其他事。”

    赵白鱼翻着账本、掀着船引,纸页哗啦啦作响的声音刺激着田英卓的做贼心虚。

    “田大人知道下官赴任两江之前担任什么官吗?”

    “钦差小青天之名, 如雷贯耳。”

    “是去年的事, 说来好像陈年旧事, 那种咔擦!”赵白鱼故意在田英卓面前加重语气, 后者被吓得心肝颤动。“——咔擦贪官酷吏的手感,已经忘得七七1八八了。但是一看到大人您, 我就又想起那种砍脑袋跟砍冬瓜一样的脆响, 还有点怀念。”

    变、变态!畜生!酷吏!

    田英卓看赵白鱼的眼神里写着这行控诉的字,他再奸贪也没这么喜欢杀人,有钱挣、过得舒服就行了。

    “你、你是威胁本官,还是恐吓本官?”

    实际从没到刑场看过砍头的赵白鱼挂着相当温良的笑容:“我是跟大人您推心置腹,您想到哪里去了?”

    田英卓害怕过头,反而一股怒意上涌:“赵白鱼,你少插科打诨!我就问你, 那三十艘船的货和被你抓来的人,你是放还是不放?”

    “不放。”

    “你!”

    田英卓气得直哆嗦, 指着赵白鱼的面说:“你真不怕两江联名参你越权夺职,擅自为谋?”

    赵白鱼面无表情:“大人怕是不知下官曾在一个漕运衙门里当过一阵子的税务使,管京都府漕运税收, 间接了解漕运各项制度,别管是京都四渠还是地方运河, 凡与漕运相关,无不知尔。”

    当初抓京都府漕船偷税漏税,因对漕运制度不太了解而被五皇子的塌房税摆了一道,赵白鱼就特地找刘都监恶补一系列相关知识。

    五皇子的塌房税和田英卓先上船后补船引的招数说来还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但赵白鱼就防着他这一手。

    “南来北往的官船一年有多少、跑几趟,什么时间开船、什么时候回来,哪个时间段停船,还有船引一年应该开出多少张,都有详细的规定。你这账本里虽然没有记录另外两运的时间,但下官知道东南六路发运司掌一百纲船,一纲三十条,也就是说你们发运司有三千条官船。漕运详章规定两江二千里内一年四运,而二千里外一年三运,各分五十纲。广东和福建两省在二千里以外,是一年三运,各分二十五纲船。”

    大景漕运制度深受运河水量影响,水涨船翻,水降船搁浅,为确保漕运运转正常而在运河上设置围堰或水闸,用以控制水流。

    二千里内多用水闸,有“三天一放”,或凑满一百条船才放闸的规定。

    二千里外多是围堰,小型船只遇围堰需要拖拽过去,而大型官船拖不动便只能将货物搬运到另一艘漕船上,这一路耗费的漕船、人力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为了节约财力以及配合运河水量,地方省到地方省通常以船队形式运输,具细化到地方府、州运输所需的时间和船只数量。

    分到福建省的漕船是二十五纲,即七百五十艘船为一个船队,下趟泉州港来回花费八十天,除却停船时间则每年运三次。

    “就算不知道发往广东福建的漕船有多少纲,单凭两江二千里之外一年三运的规定,再碰巧知道一次发船时间就能大致推算出你手里还剩多少条船,这些船应该在什么时间点发船。”

    田英卓双眼瞪到最大,表情流露出一丝惊惧,眼神闪烁而嘴唇颤抖,下意识朝门口的方向踏了一步,却被赵白鱼眼疾手快地堵住去路。

    “五十纲漕船按行船时限来算,眼下还在返航的途中,敢问您手里哪来的船?发往广东和福建的漕船一年三运已经结束,这一纲三十条官船是怎么回事?从哪冒出来的?”

    赵白鱼步步逼近,在田英卓眼中,温和俊秀的面孔犹如索命阎罗。

    “田大人,您是不是借漕船走私商货,徇私枉法,中饱私囊?”

    “胡说八道!”

    “那这多出来的一运三十条船是怎么回事?”

    田英卓只知赵白鱼和户部斗法,拉河锁、牙行雇人,手段邪门,不成体统,却不知他竟如此熟悉漕运事务,还能借此反过来抓住他的把柄,一时心乱如麻,思索不出对策,在赵白鱼的质问声里节节败退。

    “你问在下官眼里,两江漕运、官和商人就没一个干净的吗?田大人您扪心自问,干净吗?漕运的确不在下官的管辖区内,可下官发现了问题又该告诉谁?谁能替下官伸冤!谁敢查两江漕运!”赵白鱼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响亮,斥得漕司满堂寂静,大气不敢喘一口。“下官扣下三十条船不假,只要商人拿得出船引、田大人您解释得出为何多出南下的这一运,下官当场放人、放货,我还摘下头顶这官帽,亲去你府上请罪,此后再不入仕!”

    话语落地有声,连官途都赌上了,可见此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田英卓强装镇定:“我是东南六路发运使,从两江一个小小的县官当到现在的二品大员,大半生都耗在两江,多少人初到两江想拿我开刀,想摘掉我脑袋的人里,不是没有比我官大的,可倒台的他们而我笑到最后!赵白鱼,你可别步他们的后尘。”

    “你是威胁下官,还是恐吓下官?”

    田英卓觉得这话和赵白鱼的表情有点熟悉,仔细一想,不就是他刚才说过的话吗?

    “赵白鱼!”

    “我们俩站这么近,您就不用跟谁大小声了。”赵白鱼向后退了两大步,“等会儿我就令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把这账本和船引还有三十条船货的事一并送到京都让陛下看看。既然大人觉得下官无凭无据,不如让陛下、让三司好好查一查东南六路发运司往年发向广东和福建的漕船运数和纲数,对比对比就能算出洪州港口每年走私多少条商船,你们中饱私囊多少银子。”

    顿了顿,赵白鱼拍了拍手里的账本和船引笑了声:“下官本来无凭无据,还没多谢大人您亲自送来的证据。”

    田英卓心头一梗,疼得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原是他亲手将证据送到赵白鱼手里?

    “这一回笑到最后的人恐怕就不是大人了。”赵白鱼忽地扬声:“来人,送客!”

    魏伯突然出现:“田大人,请。”

    田英卓直勾勾盯着赵白鱼手里的账本,忽然冲过去想抢走,却被魏伯拧住胳膊扔摔出去,最后是官兵亲自将他送出漕司大门。

    走下台阶时,田英卓神色恍惚,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带来的衙役迅速扶住他,反被他用力地抓住胳膊:“通知殿下……坏事了!”

    ***

    赶走田英卓,赵白鱼转身说:“准备笔墨,本官要写折子奏禀陛下。”疾走数步,突然刹停,转头对差点撞上他的窦祖茂说:“窦判官,三十条船的货和押回来的人就交给你看守,货和人但凡有点三长两短,就拿你的脑袋来赔吧。”

    “是——啊?”窦祖茂苦着脸:“是……”

    “魏伯,你武功高强,帮我送奏折,避免半路被人截了。”

    魏伯领命,而当二人都踏进书房,赵白鱼却吹了声哨子,转瞬有两道黑影骤然出现在房间里。

    魏伯警惕地拔刀,赵白鱼一边翻开纸、拿起毛笔,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是霍惊堂留给我的暗卫。一个暗里行动,帮我送奏折,魏伯你则假装去送,如果有人来截折子,不用拼命,交出去就行。”

    魏伯:“可能会有几波刺杀,一波估计十来人,我对付得了。”

    赵白鱼:“你对付得了刺客,不一定抵挡得了军队。我现在大概摸清两江局势,从发运司、帅司到底下的府官、县官,没一个不参与漕运走私。”

    初到两江,他只知道昌平公主和商帮两方势力,却不知两江有多少人属于他们哪一方的阵营,眼下数次试探,大抵能摸清,目前已和陈罗乌交过手,还未和昌平公主交手,心里多少没底。

    原著里描述的昌平公主明艳聪慧,能以女子之身获得先帝二十多年的宠爱,还能在先帝晚年较为昏聩残暴的时期说得上话,足见她的心智权谋不下余京都朝官。

    她还能在谋害谢氏的计划败露之后,当机立断服下早产药,先一步诞下赵钰铮并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两个婴儿,既能达到报复谢氏和赵伯雍的目的,也能保证赵钰铮得到所有人的愧疚和宠爱,这番冷静镇定的心智绝不能小觑。

    赵白鱼没发现他在和昌平公主交手之前,就已经在心里为其竖起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昌平公主利用我对付商帮,商帮也在利用我打击昌平公主,他们都想坐收渔翁之利,而我也在利用他们对彼此的敌意和意图吞并对方的贪婪之心重创他们,顺便摸清两江的底。但眼下如果不能利用田英卓和这三十艘被扣下来的货直捣黄龙,就会给昌平和赣商联手的机会,那将会是我的祸端。”

    魏伯:“大景官船的用途和漕运纲次限制一向严格,刑罚极重,田英卓这次栽了大跟头,还亲自将证据都递送到您的手里,恐怕翻身无望,五郎也能借此抄了两江。”

    奏折写到一半,赵白鱼顿住:“就怕事与愿违。五十纲漕船虽按纲次一年三运,多发往广州和福建,可还有去潮州、福州等船只,所耗时间不需八十天,或遇围堰,则提前返航,所以田英卓手里空出三十条船是有可能的。”

    魏伯愣住:“可田英卓反应很大——”

    “说明这三十条船来路不明,田英卓做贼心虚,被我唬住了。”

    赵白鱼兵行险招,大景漕运的审计机制尤其严密、成熟,一旦彻查这三十条船的审计账簿绝对能发现问题,所以他在和田英卓对质时,连珠炮似地揪着‘怎么解释多出来的三十条船’和‘一年三运,为何还多一运’两个点痛打,不给田英卓任何反应时间,先把他吓得六神无主再说。

    “他要是转过弯来,这时就该立刻找人快马加鞭去广东、福建两省各个围堰和港口的税务司更改审计账簿记录,证明这三十条漕船提前返航,则解释清楚他手里为什么会空出一条漕船。出于利益最大化,将这三十条漕船组织成一个船队,多出一运,就不奇怪了。”

    魏伯心惊:“田英卓到底是东南六路发运司,扎根两江二十多年,脑子里装的不全是稻草,今晚栽这跟头估计是过往战无不胜,以至于骄傲自满,但他肯定能很快转过弯来。即便他转不过来,还有一个昌平公主在。”

    赵白鱼:“昌平一派海运走私多年,两江通向广州的漕运关卡应该都打点好,但广州富庶,去那里的漕船没那么快回来,很难动手脚,所以能做手脚的漕船在其他州府比如潮州、闽北,这些地区没有利益可图,应该不是昌平公主一派的人。”

    魏伯:“财帛动人心,倒戈相向太容易。”

    “就看陈罗乌会不会趁此机会掣肘昌平公主,逼她低头,吃到利益后,和昌平联手反制我。”赵白鱼一边组织措辞,一边脑子飞快运转:“魏伯,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你的江湖朋友,跟踪陈罗乌,抢在他们之前,想办法策反还没被赣商和昌平公主收拢的其他漕司机构。如果是潮州,则承诺将开潮州港。”

    潮州港离泉州港不过百里,自然环境发生巨大变化,不像前朝多瘴气和毒虫,也是时候发展了。

    “如果是闽北,则承诺开发漕运,减免商税。”

    魏伯:“如果都是一群贪官污吏,怕他们不为所动。”

    “告诉他们,听话的人有钱有政绩能官途亨通,不听话就等着人头落地!”

    最后一句,赵白鱼语气里潜藏一丝从未有过的狠戾,仿佛艰难局面的两江激发了他骨子里的血性。

    简单明了地写完这趟发往广东和福建的漕船,连账本、船引一块装在布袋里,赵白鱼将布袋交给其中一个暗卫。

    “我估计两江在朝廷里也有人,所以把这些东西交到康王手里,千万别经两府。”

    暗卫接过东西:“是。”而后连夜离开。

    赵白鱼接着准备第二份奏折藏进布袋里,交给魏伯,又令一名暗卫去协助魏伯,二人皆领命,星夜里踏着微弱的月色上路。

    人一走,身边陡然便空荡下来,赵白鱼摸着佛珠若有所思地看向微露天光的东方,天快亮了。

    ***

    啪!

    公主府前厅外的庭院,跪着宛如丧家之犬的田英卓,身上湿漉漉的,在寒冬腊月里冻得瑟瑟发抖,而在他面前则是一个砸烂的茶杯。

    庭院之上,廊道之处,站着神色冰冷的昌平公主。

    “蠢货!”

    田英卓噤若寒蝉。

    “孤此前还觉得你比水宏朗有心计有头脑,沉得住气,怎么没发现原来你徒有其表?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居然亲自把漕船走私的证据送给赵白鱼?”

    田英卓咬牙:“本来没有问题,漕运各司其职,按理来说,除非三司使或判官,及东南六路发运使,少有人知道东南发运司每年漕运纲次……”

    “少有人知?你当两府宰相都是吃干饭的吗?”

    “可赵白鱼不是宰相大臣,理应接触不到这些才对——”

    “还狡辩!税务司被你放在哪?赵白鱼赴任两江之前就是漕运税务使,他但凡有心会摸不清你东南六路的漕运纲次?”昌平公主动了些肝火,缓缓闭眼,按住太阳穴:“一个麻得庸骄横自大,一个是你自负轻敌……你们这些人当真是土皇帝当惯了,没有半点危机意识。”

    田英卓赶紧说道:“卑下出漕司后立刻反省自身,脑子也清醒冷静下来,意识到问题所在,已经分两拨人。一拨拦截赵白鱼派去京都送奏折的人,一拨前去潮州、福州等地各司更改审计账簿,区区三十条船,很容易空出来!”

    昌平眸光冷漠:“你捅出来的篓子自己收拾好。”

    田英卓:“卑下明白。”

    ***

    魏伯快马奔驰于漆黑的官道上,忽然一根麻绳平地而起,骏马应声倒地,而他就地一滚,扫见数道刀光朝他面门袭来,立即拔刀与数十名黑衣刺客搏斗。

    片刻后落于下风,当即投降,交出包裹说道:“你们要的东西就在这里面,饶我一命!”

    黑衣刺客互相对视一眼,点头同意,拿到包裹后却出尔反尔,拔刀相向,杀人灭口。

    关键时刻有另一道身影跳出,帮助魏伯反杀黑衣刺客。

    黑衣刺客见状便撤退,反正东西拿到手,小喽啰死不死无所谓。

    等人一走,魏伯立刻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和监视陈罗乌的朋友们会合。”

    ***

    陈罗乌还在府里焦急等待,天色没亮之前,就有小童带来三爷的口信。

    “令人去找福州和潮州漕运各司,以利诱之,让他们拒绝田英卓派过去的人的游说?”

    小童:“是。”

    陈罗乌:“三爷可还有话说?”

    小童摇头:“三爷近来病重,不宜再多思。之后等昌平公主求上门便成,如何斟酌,你心里有数。”

    陈罗乌精神一振:“你回三爷,让他务必保重身体。我这儿进了一批老参、鹿茸,还有一批东阿阿胶,请带回去叫三爷补补身体。”

    小童:“陈爷有心。”

    送走小童,陈罗乌当即令人速速出发,不惜成本,务必快昌平公主等人一步。

    ***

    三方人马争分夺秒地赶路,带着真正账簿的暗卫也是日夜兼程,终于赶到康王府求见,并将证据和信都交给康王。

    康王看完,当即进宫呈交元狩帝。

    元狩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将账簿和信都放回桌面说道:“以小见大,多出来的三十条船运载的私货多是珍贵药材、玉石、茶叶和丝绸等物,发向广州、泉州两港……是出海,海关走私。从洪州到广州、福建,途径不少围堰、闸门,每一道关卡都需审计,但这么多年来,从东南六路呈至三司的账簿没有一个发现问题。”

    轻轻拍了拍账簿,元狩帝说:“官官相护,四省三十八府,大至二品大员、小至地方场务,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联合起来欺骗朕、欺骗朝廷。藏富于民是好事,藏富于商、藏富于官,而穷了朝廷、苦了百姓,却是我大景的不幸,是朕的不是。”

    康王:“疆臣易失敬畏,越是远离京都,越是富饶之地,越容易滋生腐败和不臣之心,自古以来如是,千百年之后亦如是,非陛下一人的过错。依臣弟之见,两江官吏无人可信,除了赵白鱼和赵重锦二人可用,何不令他二人联手,彻查此案?”

    元狩帝笑了声:“你小看昌平,也小看赣商了。”

    康王一愣:“怎么说?”

    元狩帝:“弃车保帅,断尾求生。”

    康王皱眉,不明所以。

    元狩帝却无再明示下去的意思,只说:“传朕口谕,八百里加急,闻两江漕运有徇私贪污之嫌,震惊心痛之余,难消愤怒,着赵白鱼彻查此案,依旧准他便宜行事。”

    ***

    陈罗乌派出的人跑死两匹神俊的汗血宝马才赶在田英卓的人之前抵达潮州和福州,会见漕运各司,先报名号再送钱,很快得到上宾待遇。

    田英卓的人慢了一步,也是报名号和送钱的路数,结果两地漕运各司收了钱却不肯松口办事,在他们急得不行的时候才施舍般指路陈罗乌的人。

    见了面,得了消息,便飞鸽传书将陈罗乌截胡的消息传给田英卓。

    田英卓气得心口刺疼,在府里破口大骂陈罗乌落井下石,浑然忘记他之所以作茧自缚便是趁赣商重创之际抢人生意,本质也是落井下石。

    与此同时,朝廷里的耳目快一步将元狩帝的口谕传回两江,田英卓危在旦夕,没办法只好捏着鼻子低三下气求同为发运使的水宏朗。

    水宏朗和陈罗乌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帮忙带话,陈罗乌也好说话,开了侵吞三成发往广州港的漕运生意的条件,只要田英卓答应就行。

    田英卓气得大骂:“贪心不足蛇吞象,当心撑破肚皮!”自家府上大砸特砸一通,才去公主府求救。

    昌平公主这回没骂没罚,将三成的生意降到一成,再让出原本在福州港那边的一条生意线,如果陈罗乌不同意就免谈。

    田英卓暗暗叫苦,心知这是昌平公主的底线,否则宁愿放弃他这个东南六路发运使也不愿再让利。

    陈罗乌见好就收,和田英卓坐下来划地盘、分利之际,浑然不知后方已被偷家。

    ***

    魏伯和暗卫分头行动,一个去潮州、另一个去福州,都是骤然出现,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搬出赵白鱼的话威胁。

    有人怕死,有人确实想为百姓做事,也有人目光尚算长远,贪图官运亨通,一口答应下来。

    当然也有毁诺背信的小人,当面答应,转头召官兵追杀,奈何魏伯和暗卫都身手了得,对付一帮酒囊饭袋的官兵还不是易如反掌?

    几次神出鬼没的恐吓后,这些小人便都屈服。

    赵白鱼有海东青帮忙传信,得到消息的速度比另两方人马快,于是远程指导魏伯和暗卫之后应该如何行动。

    于是两府漕运各司依照意思伪造了一份审计账簿交给陈罗乌的人。

    魏伯和他的江湖朋友们假装刺客,追杀陈罗乌的人,再由暗卫出面搭救。

    而潮州、福州等漕运各司则在这时退回田英卓送的贿赂金,满脸为难地表示:“一开始确实是叫我们帮忙修改审计账簿,但突然间改了口。后来请我们兄弟几个吃酒,酒席间烂醉,漏了点口风,道是什么先麻痹一通,引什么人上钩,独吞广东漕运?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打探到消息的田英卓一方人马回途中,遭到刺杀,还是魏伯的江湖朋友们假装的刺客,九死一生,隐约猜出是想灭口已经知道内情的他们。

    两方人马侥幸活命,误以为是对方背信弃义,顿时怒火中烧,信里添油加醋传回两江。

    收到最新消息的陈罗乌和田英卓各自在自己府里气得脸色铁青,彼此心生杀意。

    “好啊,赣商胃口真大,食言而肥,反复无常,都想看我怎么死?”

    \

    “哼,审计账簿还没到手就出尔反尔,利益熏心,倒是要看你田英卓怎么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来说一下这章的漕运纲次,具体资料也是有点难查。

    1、船引。

    其实船引是海关,明朝才有,大清叫船钞,宋朝一开始是海关抓船,抓到就交税,后来是‘饶税’,规定你出海回来的时间,过了这个时间还没回来就罚。

    内陆漕运的方式是审计,由发运司和各地税务司合作,出发时记录船只数量、货物数量、货物种类,到下个关口再做审计、对比,方便抽取商税。

    如果是运载官粮、官盐等物(其实官船基本是运载官府采购的物品),可以查出货物损失或被偷掉多少,或借官船走私。

    文里应该是审计账簿,但我觉得写成田文卓拿出审计账簿出来,可能文里又得解释,太水了,干脆写成船引,发船公凭的意思,简单易懂。

    2、漕船纲次,文里解释还算清楚。

    就是规定某个路程内,一年能来回几次,一次基本是一个很大的船队,几百艘船这样。

    比如北宋去广东运官粮,有四百五十条船的船队,也有不到百条的船队。

    因为具体资料太少,所以这部分可能有我想当然的私设。

    即,江西发往广东的船每年三运(3次),一次二十五纲,七百五十条船。

    这个船队,到了广东可能会分成大小不同的船队,分别去广州啊、潮州啊,有路程比较近的,采集货物比较快的,返航时间就比较快。

    比如,七百五十条船的船队在二月中旬去广东,路程往返80天,规定日期结束前,也就是大概五月底、六月必须回到发运司报道。

    所以只要知道年底最后一次发船时间就能大概推算出发运司手里有多少条船、什么时间发运。

    白鱼就是凭审计账簿和船引推算一年三运结束,船还没返航,田英卓应该无船可用,除非他账簿造假。

    然后是船队分开后,有些小船队遇到不同情况,提前返航,一点点积攒下来,其实可以解释为什么多出来100条船和多出来的一运。

    但显然以上这种情况没有出现,所以田英卓做贼心虚,又被白鱼先恐吓、再插科打诨,后一连串质问打得措手不及,思绪完全被牵着走,没想到还能这么搞,等他冷静下来就去想办法补救了。

    3、科普:北宋船业很发达,巅峰时期,京都四渠有6000条官船,不算民船、私营船等,东南六路也有6000条官船,还有两淮的、广东的、山东那边的,很多。

    当时不管船营还是造船都是世界巅峰。

    北宋东南六路其实是:两江、两浙和两湖,我文里设定将两湖换成广东和福建。

    4、科普:官船多数用来运载官粮和盐,粮食是一国之本,而且粮食才是通用的货币。北宋白银不多,税收多以粮食、布帛为主,现代研究历史都是根据物价将每年税收替换成白银来算的。

    到大清,白银才是主要的税收货币,因为大清规定地方税收以白银来结,所以我们现在看电视剧经常出现的货币是白银。

    第69章

    发运使府邸。

    书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光了, 田英卓累得气喘吁吁,恰在此时, 派去公主府问话的得力下属回来。

    田英卓连忙迎上去, 急巴巴地问:“殿下怎么说?”

    下属脸色为难地摇了摇头。

    田英卓顿时如丧考妣,踉跄数步,猛地摔倒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呢喃:“难道真是天要亡我?我田英卓苦心钻营, 竟要死在一个黄毛小子的手里?”

    得力下属犹豫片刻, 来到田英卓身边耳语几句, 后者脸色一变, 却又显露几分意动。

    “赵白鱼在这当口死了,不是明目张胆告诉天下人是本官所为?”

    “左右是一死, 不如搏一搏!只要事后灭口灭得干净些, 再上下打点打点,无凭无据,能奈你何?就算陛下心知肚明,也不能枉顾国法杀您,至于什么临安小郡王、仕途,大不了以后就留在两江!”

    田英卓犹豫:“最大的问题不在赵白鱼,而在那三十条船——”

    “如果圣上口谕到了两江, 赵白鱼就有拿下您审问的权力,不如先解决他, 等朝廷的消息一来一回,足够咱们慢慢折腾陈罗乌。他到底是个商人,大人您是当朝二品大员, 真想收拾一个商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田英卓神色缓和,流露喜意:“你说的有理。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多少钱都可以,不惜代价,一定要赵白鱼死!”

    “卑下领命。”

    ***

    公主府。

    “陈罗乌拒了?”昌平公主皱眉,心内不解:“不应该。”

    女官:“无奸不商,贪得无厌是商人本性。如果能借一个田英卓整垮殿下,独吞四省漕运,没人能不心动。”

    昌平公主摇了摇头:“我虽没见过陈罗乌背后的高人,但每次和陈罗乌的斗法,实际都是那位高人在后面指点,他不像是急躁贪心的人……问过到潮州、福州两地的人,确定是陈罗乌的人追杀他们?”

    女官:“他们指天对地的发誓,我瞧信里的用词十分严重,像是真的死里逃生,恨得牙痒痒。”

    昌平公主:“救他们的人的身份查清楚没?”

    女官:“查清楚了,是群江湖人。”

    昌平公主:“我还是觉得太巧,你亲自去见陈罗乌。”

    女官:“是。”

    ***

    城外破庙,一个浑身脏臭、披头散发的地痞拎着从附近人家抢来的米粮进入破庙,就地一趟,优哉游哉地吃起来。

    忽听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地痞吓得一溜烟爬起,钻进颇为隐秘的香案底下一块石板砖后面。甫一藏好身,就有两人进来。

    一人背对着地痞,接过另一人手里的银袋,银袋里全是金灿灿的银叶子。

    “务必将他人头带到!”

    地痞听得心惊,恍惚想起他以前听过城外破庙是亡命徒做人头生意的交易地点,原是有人来这里花钱买命。

    脑筋一转,心一热,地痞想看清什么人花钱买命,回头好敲诈勒索,碰巧接钱的杀手转身,露出买凶人的正脸,恰好是地痞认识的面孔。

    概因洪州府不少官商有许多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不方便亲自处理,时常雇佣城内的地痞流氓做事,因此导致经济发达的洪州府反而拥有最多的‘游侠儿’,眼下破庙里的买凶者就曾多次雇佣地痞流氓办事。

    胡思乱想间,地痞不小心发出声响,立即被杀手发现,朝这边走来,猛地撩开盖住桌底的破布,四下扫视,没发现一个活人影子才放心地离开。

    待破庙空了,死死捂住口鼻的地痞才松懈下来,赶紧连滚带爬远离破庙,慌不择路下跑到城外的渡口,迎面撞见巡逻的官兵。

    为首的官兵当即认出他:“洪六!”

    地痞转身就跑,奈何早没力气,很快被官兵制伏。

    其他官兵好奇询问:“他欠你钱?”

    为首的官兵没好气地说:“前段时间我被调去码头巡逻,遇到一群地痞流氓提着刀就想把我们都杀了。幸好小赵大人身边的高手及时出现,我才侥幸活下来。当时带头的地痞就是这洪六,仗着大人放他出去报信,脚底抹油从我眼皮底下跑了!现在叫我抓到,看我不活扒了他的皮!”

    地痞闻言,心惊胆战地求饶:“饶命,我、我愿意将功赎罪——我举报!我举报东南六路发运使身边的得力下属刚才在破庙和亡命徒做人头生意!他们打算今晚杀人!”

    官兵们面面相觑:“当真?”

    地痞连连点头:“绝不敢作假!”

    为首的官兵思索片刻,“我会把这事奏禀赵大人,要是你敢撒谎,当心你的脑袋!”

    待押走地痞,同僚小声劝说:“咱们是山帅使手里的兵,眼下不过借给赵大人调用,你何必将这事说与赵大人,而不在山帅使跟前借此露脸?”

    官兵:“当初赵大人把身边的心腹派出去保护我们这些无名小卒,难道不值得还他一个救命之恩?”

    同僚闻言便不多话了。

    ***

    丑时三刻,一顶软轿行于无人的道路上,天空无星无子,忽有数道黑色身影从软轿头顶掠过,眨眼消失无踪。

    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的太监转身到软轿旁说话,里头的人吩咐两句,太监将灯笼转手,奔着黑色身影消失的方向奔去,不过片刻便消失。

    可见也是个高手。

    两炷香后,太监回来低语几句。

    “当真?”软轿里头的人倏地掀开帘子,赫然是昌平公主身边的女官。见太监点头,女官难掩诧异:“田英卓真是胆大包天。”

    “赶紧回府,禀告殿下。”

    ***

    丑时七刻,公主府。

    意外得知田英卓私下派人刺杀赵白鱼后,昌平公主盯着漏刻沉默许久,久到女官以为她会听从私心,放任田英卓杀了赵白鱼。

    “纪兴邦不比赵白鱼,倒了一个纪兴邦,陛下只是不悦,死了一个赵白鱼,恐怕会是震怒,别忘了还有一个在西北打仗的临安郡王。”

    人在前线保家卫国,家眷反倒枉死在膏腴之地,谁咽得下这口气?

    不管是给霍惊堂还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但凡赵白鱼出事,两江的官没一个逃得掉。

    昌平公主:“陈罗乌拒你于门外,田英卓成事不足,前有孤的皇兄想收两江,后有身份不明的高人虎视眈眈……前狼后虎啊。”她敲了敲桌,冷笑说:“我小瞧了赵白鱼,我小瞧了他!”

    女官瞥了眼昌平公主冰冷中透出一点扭曲的神情,抿紧嘴唇不敢多话。

    “没想到谢氏最小的孩子反而最像赵郎。”昌平公主直勾勾望着夜色,唇角的笑越扩越大,隐约可见疯狂的快意。“听说赵白鱼当初要科考,因着四郎的缘故,被迫放弃了?是谁的意思?”

    昌平公主明知故问,女官配合她说道:“是驸马的意思。”

    昌平公主快意地笑了一阵,猛地一掌拍向桌面,掌心死死扣住桌角:“赵白鱼来两江不到半年就几乎毁掉我苦心孤诣二十年的成果!三十艘船,两百多万两,还有一个发运使……我花了多少时间才培养出一个田英卓,花了多少银子才把他推到发运使的位置!”

    蓦地松懈力气,昌平喃喃:“没了田英卓,两江漕运迟早是赣商独大。”

    而这破败的困局是赵白鱼所致,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足够她不惜一切代价去报复,何况这人身份特殊,如何不憎恶?

    “赣商之所以壮大,还在于私盐走运,他们也在赵白鱼手里栽了个大跟头,短时间内绝对没法恢复元气,和殿下您相比,不过是回到赵白鱼没来之前的势均力敌。”

    女官见昌平公主掌心磨出血,赶紧跪下来一边包扎一边安慰。

    “赵白鱼逼得赣商断私盐求生,如今依样画葫芦,也逼得我必须放弃田英卓。”

    昌平扫了眼女官,暴怒憎恶的激烈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恢复冷静:“赵白鱼身边有高手,不是霍惊堂留就是皇兄留给他的,田英卓找的江湖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杀不了赵白鱼。”

    女官:“如果留活口,局面岂不是更难收拾?”

    昌平神色平静:“你那儿还有些狼毒?让李得寿送一瓶。”

    狼毒俗名断肠草,送给谁不言而喻。

    ***

    夜凉如水,丑时已过。

    夜市关闭,处于闹市地段的漕司使官宅被死寂和漆黑的夜色笼罩,府里任一角落都熄灯,除了花厅。

    花厅亮着两盏昏黄的灯,门窗紧闭,赵白鱼端正地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失神地望着地面,旁边是打着哈欠的砚冰。

    “困了就去睡。”

    砚冰摇头:“我还是陪着五郎吧。”

    虽然不知道五郎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坐在花厅里,一脸凝重的模样,但他自幼跟着五郎,总觉得今晚不寻常,所以还是陪着五郎比较好。

    赵白鱼:“到卧榻上躺一会儿。”

    砚冰还是摇头,坚持站在赵白鱼身旁。

    忽听外头窸窣一声,好似夜猫子踩过屋顶瓦片,砚冰原本不以为然,却听那声响越来越急促,逐渐迫近,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就条件反射挡在赵白鱼身前。

    “什么东西?”

    “田英卓派来的杀手。”

    砚冰倒吸口凉气,将赵白鱼牢牢护在身后:“五郎你快跑,我掩护你……不对,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挡不住人家一刀,五郎您说现在咱们把衣服互换一下,杀手会不会把我误认成您?”

    赵白鱼把他拉扯到一旁说:“你话本少看点,真以为杀手下手后不会检查身份吗?”

    “您怎么不跑?”赵白鱼的淡定感染砚冰,他脑子很快转过弯来:“您今晚不睡觉就是等杀手来?可是傍晚时,您分明遣散衙役和仆从……哦,一定是小郡王派人保护您。”

    临安郡王是高手,他的下属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对付非武将地方官派来的杀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魏伯也赶在天黑前回来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听不到屋顶的声音,反而是庭院传来阵阵刀剑劈砍和数声闷响,砚冰侧耳听了好一阵才放下心来,转身拍着心口说:“田英卓胆子也太大了!在这当口杀您灭口,他是完全没把朝廷和陛下看在眼里……不过五郎怎么猜到田英卓今晚会派杀人过来?”

    赵白鱼简单说了地痞流氓洪六的事。

    砚冰‘噌’一声站起,满脸肃杀:“五郎,我们立刻带兵抄了田英卓的家!”

    赵白鱼笑了声,没料到砚冰还有想杀人的时候。

    “早让官兵包围田英卓的府邸,这边的杀手一解决,那边得到信号,立刻带兵冲进去。”

    案子关键不在他,而在多出来的三十条船和货,田英卓为什么选择杀他?

    除非元狩帝下了令,而昌平在朝廷里有人,提前传回消息,那消息和他有关。

    赵白鱼不用费心思就能猜到不外乎令他彻查此案,田英卓才会狗急跳墙。

    花厅大门由外推开,血腥气扑鼻而来,魏伯踏进来:“五郎,外头都清理干净,留了两个活口,消息也送出去了。”

    庭院里没尸体但有大量血迹,想是提前处理过。

    赵白鱼:“去见田英卓。”

    ***

    一刻钟前。

    昌平公主身边身份最隐秘,身手最高强的太监李得寿奉命出现在田府乌黑色的屋檐上,借高大茂密的梧桐树遮掩身形,目光扫过隐藏在周围的上百官兵,只停顿片刻便悄无声息地溜进田府,潜入田英卓的书房。

    田英卓正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时不时叫下人进来:“漕司使府上可有动静?”

    连续五次都是没有动静,急得田英卓都怀疑是不是那群亡命徒拿了钱就跑没影,毕竟是该死之人,哪来的信誉可言?

    “早知如此,我该请示殿下,从她那里借几个人来用。”

    他知道昌平公主身边有死士,身手数一数二。

    “怕是借不动。”

    突如其来的沙哑嗓音像刀子刮过锅底,刺耳不已。

    “谁?”田英卓受惊,拿下墙上装饰的宝剑,拔1出后一边朝门口移动,一边警惕地瞪着屋里:“是谁在本官面前装神弄鬼?出来!”

    藏在黑暗处的佝偻身影走出,照亮那张苍老阴冷而熟悉的面孔。

    咣当。

    田英卓手中宝剑落地,身形踉跄,面露惊恐之色。

    李得寿,一个阴沉但伸手了得的老太监,和女官并列为昌平公主的心腹,二十年来帮昌平公主铲除不少挡路的两江官员。

    田英卓得昌平公主青眼的上位之机就是协助她扳倒某任上差,亲眼看着李得寿怎么弄死了那位上差,所以他知道李得寿出现就代表昌平公主准备灭口的意图。

    田英卓:“我替殿下卖命十数年,兢兢业业,从不敢懈怠,更不敢贪污——我府库里存的那点钱,都是殿下点头我才敢拿……没人比我田英卓更忠心。”他脸颊和嘴唇都在颤抖,眼球剧缩,眼眶通红,手掌朝着心口微微颤抖:“没了我,东南六路发运使只剩下一个水宏朗,他早被赣商收买了!没有我在发运使这个位置帮殿下安排官船出货,在四省三十八府的审计账簿里做手脚,两江漕运还能有殿下的位子吗?”

    李得寿静静地看他,拿出一个黑色的瓷瓶:“你清楚殿下的为人,老奴敬重你是读书人,也是感念你这些年对殿下的忠心,所以给你自裁的机会。”

    田英卓表情狰狞,犹自挣扎:“此事并非无可挽救,只要杀了赵白鱼,再逼陈罗乌……不!干脆派人到潮州、福州两地直接逼漕运各司修改审计账簿,不从就杀了,杀一儆百!反正天高皇帝远,死几个小官小吏有谁会去查——”

    “赵白鱼不能死。”

    李得寿简短的一句话堵住田英卓的生路。

    田英卓颓然倒地。

    李得寿朝外边走去,“田大人是聪明人,否则当年不会在无朋无党的情况下,还能机敏地攀上殿下,坐到这东南六路发运使的位子。说来这二十年的荣华富贵、权柄滔天,都是殿下给的,要不是殿下,你哪来的娇妻美妾、儿女绕膝?大人最小的孩子才五岁吧?玉雪玲珑,可怜时运不济,要是大人活着,牵连殿下,怕是无人关照了。”

    求生无门,祸及家人,田英卓失魂落魄,痴痴笑了半晌才回头问:“李都监,殿下一定会关照卑下的妻儿吗?”

    李得寿:“祸不及家人,殿下向来心慈手软。”

    田英卓拿起黑瓷瓶,拔开木塞一口饮尽,瞬间肠穿肚烂,于剧痛中惨死。

    与此同时,飞奔而来的暗卫将消息带到,官兵亮起火把,冲进田英卓偌大的宅邸里,将所有人全部抓出来,随手抓着个家仆就问:“田英卓在哪?”

    家仆断断续续:“书、书房。”

    话音一落就有人敲锣打鼓大喊:“着火了着火了!书房着火了,老爷还在里面!”

    踏进府里的赵白鱼听到这话,心中一惊,干脆小跑起来,远远瞧见书房里的火势刹那间迅猛不已,房门外则有田英卓的家眷捶胸顿足地喊‘老爷’。

    赵白鱼:“田英卓在里面?”

    官兵:“回大人,好像是。”

    赵白鱼皱眉,眼尖瞧见暗卫从书房里背出田英卓,赶紧提过水桶泼在暗卫着火的腿部,确定他没事后再去看田英卓:“七窍流血,气息尽断。”

    魏伯:“是服毒自尽?”

    “怕是有人逼他自尽。”赵白鱼心情凝重,徐徐长叹:“……真狠啊。太狠了。”

    他在京都府办案那几年遇到最穷凶极恶的匪首,其心性也没这么狠辣的。

    淮南官场也算见识众生百态,而今置身两江官场仍觉不寒而栗。

    田英卓跟随昌平多年,忠心耿耿,便是不看这份情面,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员,管着东南六路的漕运,两江无出其右的一大助力,竟然也能说杀就杀?

    这份壮士断腕的狠辣劲实在令人畏惧。

    回过神来,赵白鱼反应迅速地问:“田府被官兵重重包围,怎么还有人能溜进来杀了田英卓?昌平身边有高手?”

    魏伯:“皇子王孙七1八岁时会配给一到两名暗卫,女子一般没有,不过昌平公主当年深受先帝宠爱,或许是破例。”

    暗卫悄无声息来到赵白鱼身边低声说:“昌平公主身边有一个得力太监李得寿,他擅长培养死士。”

    死士和暗卫有所不同,前者通常是孤儿,为完成任务毫不惧死,后者是从宫中禁军挑选出来,正儿八经的职差,哪天转到明面也是个有品阶的武官。

    魏伯突觉异样,猛地扭头看向庭院里茂密的梧桐树,瞥见一道身影不禁大喝:“谁?”

    那道身影如鹞子般掠进黑夜里,魏伯和暗卫追了上去。

    ***

    魏伯和暗卫将那人追至七扭八拐的暗巷,正面交手时,发现对方招式阴毒而内力深厚,两人攻打他一个只勉强打个平手。

    骤然寒光一闪,魏伯下意识闪避,瞥见寒光落地骤然爆炸出大片刺眼的火光,条件反射地捂住眼睛,让那人有了逃跑的机会。

    但在对方逃跑之前,魏伯借着火光看清他的脸,不由愣住。

    暗卫:“是李得寿。”

    魏伯一惊:“你没认错?”

    暗卫点头。

    魏伯心惊之余,既有疑惑,又有满腔愤恨,拳头用力得发出咔咔声,青筋暴突,双目圆睁宛如恶鬼。

    暗卫诧异:“你认识他?”

    “害我亡命天涯的仇人。”魏伯眼里漆黑一片,想起犹如行尸走肉的那几年,满心的悲愤凄苦几乎淹没他的理智。

    如果不是小小的五郎将伤重的他赎回去,悉心照料,哪还有如今的人样?

    恐怕早是一抔白骨了。

    ***

    漕司,田英卓的尸体就摆放在大堂中间,赵白鱼撑着脑袋假寐。

    天光乍亮之际,派去京都的暗卫带回元狩帝的口谕,但已经没用了。

    随田英卓的‘畏罪自尽’,元凶已定,案子了结,连他书房一应账簿相关的书籍都被烧精光。

    千防万防,机关算尽,连田英卓的府邸都提前令官兵包围起来,居然还能冒出一个武功高强的太监!

    “……跟话本似的。”

    赵白鱼总算明白为什么外放过的京官一提起地方官就满脸不堪回首,既能熟用官场规则,又有天高皇帝远养出来的胆子,手段又莽又狠,跟占山为王的匪首没两样。

    赵白鱼:“你们知道李得寿,为什么之前没提醒我?”

    “我们只听说过他,对他训练死士的残忍手段印象深刻,但是从未见过,问遍宫里的老人也说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还以为是都指挥使唬我们的。”暗卫低头:“是我们疏忽,请大人责罚。”

    赵白鱼倒不至于因此责罚他们,“以后和昌平公主相关的事都必须告诉我,不管真假。”

    暗卫们点头,其中一个学以致用:“禀大人,魏先生和李得寿有仇。”

    赵白鱼下意识看向魏伯,心生好奇但是尊重他的隐私,没有盘根问底。

    “也不是什么秘密。”反倒是魏伯很坦然地说:“五郎知道我以前做什么的吗?”

    赵白鱼犹豫了一下便说道:“霍惊堂说你身手像是江湖路数,但仔细看能看出禁军的影子。你知道宫里的运水车,熟悉东宫路线……以前在宫里当差?”

    魏伯颇为赞赏地点头:“我以前负责运送药材,经常出入大内。”

    后来怎么落魄到卖身为奴?

    赵白鱼转念一想,皇宫的凶险程度不亚于官场,尤其魏伯还是管药材的,许是卷进后宫倾轧了。

    “我家住京都,独身一人,却有一恋慕的女子……”魏伯娓娓道来,语气逐渐掺进激烈的情感。

    “——李得寿用我恋慕女子的性命要挟,逼我进宫盗取能改善他人体质的洗髓丹,又令我潜入一户官宦人家,喂给一个体弱得活不过满月的婴孩!”

    赵白鱼眉心一跳。

    魏伯难掩愤慨:“他只说体弱,却没说为何体弱!我找到的婴孩分明身中剧毒,奄奄一息,不就是体弱?我把洗髓丹喂给他哪里有错?”

    赵白鱼这会儿连眼皮跟着一起跳了,不会真这么巧?

    本就疑惑为何他打小身强体健,反而早产的赵钰铮体弱多病,还以为是穿越人士附带的福利,原来是魏伯的阴差阳错吗?

    “后来呢?”

    若是因此害死了人,赵白鱼没办法庆幸。

    “我拼死救下恋慕的女子,但也被挑断手筋脚筋,卖与他人为奴,受尽欺辱。好在天不绝人,让我遇到五郎,不惜花光辛苦攒下的银钱救了我。”

    赵白鱼:“你不知道自己进的是哪户官宦人家?”

    魏伯:“李得寿绑住我的眼睛,带我绕了许多弯路。”

    赵白鱼忽然莞尔,心头因田英卓的死而生出的郁气霎时烟消云散:“原来是鬼使神差,因果善报。”

    第70章

    “什么?”魏伯不解。

    其他话不宜多说, 赵白鱼但笑不语,随后转移话题:“你们联手打不过李得寿?”

    魏伯点头:“二十年过去, 老阉狗内力更上层楼。”

    暗卫则说:“我跟将军和李得寿都交过手, 能肯定老阉狗打不过将军。”

    赵白鱼:“霍惊堂不在两江,看来我得提前防着点,免得被暗杀。”

    “虎毒不食子……”说出这话的魏伯都迟疑,如果昌平公主真念着母子之情, 绝对不会二十年不闻不问, 尤其她完全有照顾好赵白鱼的能力。“的确还是防着点好, 我找江湖朋友们问问有没有适合普通人用的武器、迷药和毒1药。”

    母子两斗得你死我活, 中间还横着田英卓这条命,怕是得不共戴天了。

    暗卫犹豫一下, 还是掩不住好奇心询问:“小赵大人有陛下口谕, 能名正言顺查案,不会像上次那样被抢走方星文……所以还查下去吗?接下来该怎么查?但请大人吩咐,我等无有不从。”

    他们围观赵白鱼和两江官场斗法,前后波澜起伏、险象环生,比听说书、看话本还精彩,永远猜不到下一步是谁掉进坑里,会发生什么转折, 直到凌晨闹出人命,好似将这出戏剧推到一个高1潮, 迫不及待便想知道下步棋该如何走。

    “你们问我,我也不知道。”赵白鱼敲着手背,目光从田英卓的尸首上移开, 定于虚空一点:“两江官官相卫,俗话是抓出萝卜带出泥, 我这是抓出一个方星文、一个田英卓,带出一串萝卜,现在惹了满身腥臊,再想摆脱可就难了。”

    魏伯想起赵白鱼之前说过的话,“您说如果田英卓这案子不能一击即中,就会促使昌平公主和赣商联手对付您?”猛地回神,“他们联手不就等同于两江官吏联手?您眼下是众矢之的!”

    赵白鱼摸了摸佛珠:“所以我们现在得时刻准备好迎接昌平公主和赣商联手送来的痛击。”

    暗卫既紧张又好奇:“大人是否猜到他们会从哪个方向痛打我们?”

    “我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怎么猜得到?”赵白鱼若有所思:“不过如果我是他们,对付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我的职务入手。”

    话音一落,窦祖茂的鬼哭狼嚎就从外头传进来:“大人——”进门槛时被做作地被扳倒,扑到赵白鱼脚边哀嚎:“大人您吓死卑下了!卑下天一亮就听说田府大火,田英卓被烧死在书房里,还以为您也在里面,幸好您没事。”

    “你消息挺灵通。”赵白鱼问:“你怎么知道本官大半夜在田英卓府里?”

    窦祖茂愣了下,赶紧说:“卑下听门口的官兵说的。”

    赵白鱼:“现在不是上值时间,窦大人来挺早?”

    窦祖茂勉强一笑:“下官一向勤勉。”

    赵白鱼忽地冷脸:“起来!”

    窦祖茂麻溜起身,低着头不敢看赵白鱼的表情,内心暗暗叫苦,新任上差心智手段都太高明,以至于他没法像从前糊弄其他上差那样糊弄赵白鱼,不得不费心思、动脑子,比值班十天十夜还累。

    盯着地面的眼睛发现赵白鱼朝他这边移动,没有停下的意思,窦祖茂吓得连连后退:“大、大人,下官是说错什么还是做错什么?大人为何一言不发——”还在逼近!他直接吓得连声讨饶:“下官知错!大人府里的菜贩子是下官小舅子,下官发誓,只是偶尔过问,只是……只是想了解上差喜好,讨好上差,从没干过出卖大人的事!这在官场实属寻常——啊!”

    连连后退的窦祖茂没留意脚下,被绊了下直接摔倒,发现赵白鱼从他身边走过,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想治他的罪,而是要他让路。

    他纯粹是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

    窦祖茂长舒一口气,浑身虚脱地瘫坐下来。

    到门口的赵白鱼回头提醒:“窦大人没摔伤就起来吧,死者为大,坐在死人身上总归晦气。”

    死人?

    窦祖茂一个激灵,低头看去,正好对上田英卓七窍流血的面孔,眼白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行至中庭,赵白鱼低声吩咐:“案子还得收尾,先关着麻得庸,说不定哪天还有用。扣在码头的货都搬到漕司衙门来,按律充公,如果有商人想赎回则按市场价来算。”

    魏伯点头。

    赵白鱼:“还有关于李得寿的事,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但希望你能平安无事。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魏伯知道五郎话里的意思,“我的仇肯定要报,但不急于一时,二十年都等过来了。”

    “嗯。”赵白鱼脑子动得飞快:“我还需要魏伯帮我去趟淮南,带封信给贺光友。办完事后,再去山东找陈芳戎,具体事宜我会写在信里,飞鸽传书告诉他,你到了地方停他号令就行。”

    魏伯不问原因,只听吩咐行事。

    走出漕司府,迎面而来一支冷箭,幸好魏伯眼疾手快拽住赵白鱼躲开行刺,转身就想追上去抓住刺客但被赵白鱼拦住。

    “是警告也是预警,抓到人也问不出什么,我知道是谁干的。”赵白鱼拂袖,表情镇定,纹丝不乱,“走吧。”

    路过一处拐角,遇到不请自来的赵重锦。

    赵重锦表情复杂地看着赵白鱼,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已经有所耳闻,连刚才发生的一幕也恰好撞见,杀机重重,如此凶险,为何还能淡定自若?

    “官场讲究水磨工夫,行事向来求稳妥,以循序渐进为主,尽量面面俱到,无论查案还是推行一项政策都得慢慢来,耗个三五年不是没有可能,你……没必要太激进。”

    赵重锦原本对赵白鱼来两江还没个太真实的感受,只觉得他的到来能帮助自己办差,可是连日来观他行事是越看越凶险,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他和昌平公主、赣商,和两江的官斗来斗去,没个停歇的时候,设身处地想一下,将自己放在赵白鱼的处境,赵重锦觉得他不是死在两江就是把自己逼疯了。

    “赵大人来此就是为了训诫本官?”

    赵重锦皱眉:“我是替你心惊——算了,无论智谋还是心计,你比我强太多,可能我觉得是委肉虎蹊,于你而言却是游刃有余。”他犹豫再三,盯着赵白鱼的眼睛看,越看越觉得像,见赵白鱼要走,没忍住说:“你知道四省三十八府一百八十官联名保奏麻得庸的事吗?”

    赵白鱼驻足:“什么?”

    赵重锦脸色难看:“你居然不知道?”

    两人都是一愣,心里闪过些猜想,赵重锦本能地不敢深思,赵白鱼瞬间想到赴任前,康王古里古怪的态度,应该是被元狩帝勒令不准透露这件事。

    原因?

    是担心他知道两江复杂,心生畏惧,不敢大刀阔斧地办差?还是怕霍惊堂知道,出于爱护他的私心阻拦他来两江?

    但是刻意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怕一无所知的他踏进两江就淹死在这潭深水里?

    还是把他和昌平的母子关系当成一道护身符,所以理所当然地利用?

    不得不说,赵白鱼也算是摸透元狩帝的心思了。

    不过,赵白鱼转过一颗颗佛珠,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元狩帝的心思要是能这么好猜,霍惊堂何必如此忌惮?

    “你想到什么?”赵重锦问。

    赵白鱼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事?”

    “我娘的来信里提到过,她让我能帮你就帮你。”赵重锦那时满心不解,他娘对赵白鱼不该是最冷漠的吗?而今看来,万事都有征兆。“我问你一件私事,如果你不愿回答也无所谓……”

    赵重锦咬牙,直勾勾盯着赵白鱼的眼睛:“这二十年来,昌平公主一次也没联系你?”

    赵白鱼满脑子都是元狩帝什么章程,没心思留意赵重锦的奇怪之处,随口便应:“有没有你们不清楚?”

    是,没人比他们赵家人更清楚。

    如果赵白鱼有一个嚣张跋扈的嫡长公主娘撑腰,怎么会过得那么落魄?怎么会被迫放弃科考、被迫替嫁?

    赵重锦避开赵白鱼又清又润的眼睛,心思混乱慌张,不敢想真相,那太荒唐了,没人能承受得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赵重锦下意识想叫住他,被魏伯挡住去路。

    待赵白鱼走远了点,魏伯才说:“赵郎君知道我们五郎成亲当日,从他那个偏僻破败的小院子里走出赵府时说了什么吗?他说他和赵家人两清了。”

    赵重锦脸色肃冷,仔细看才能发现他瞳孔紧缩,处于失魂状态。

    “不管您抱着什么目的接近五郎,如果敢伤害他一分一毫,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会将赵家人包括你们最宠爱的赵钰铮千刀万剐!”

    撂下狠话,魏伯难掩戾气,他当真会付诸行动。

    赵重锦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出一句话来,站在巷口大半天,被寒风冻得手脚僵硬,走一步一个趔趄,还是小厮搀扶着他才没摔倒。

    他紧扣住小厮的胳膊,牙齿打颤,艰难地说出一句话:“递帖……就说我,求见昌平公主!”表情狰狞而惊怖,目光定定地落在虚空处,仿佛那儿就藏着一个令所有人都难堪痛苦的真相。

    赵重锦心有畏惧,还是得向虎山行,去找那只或许会撕碎赵家人的猛虎。

    ***

    赵府,主院。

    嬷嬷拿着封信进屋,对正在看账的谢氏说:“夫人,两江来的信。”

    谢氏头也不抬:“二郎的信?”

    嬷嬷:“是老夫人!”

    “舅母?”

    谢氏惊喜地起身,赶紧拿过信奉拆开,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当她瞧见舅母在信里说承玠不该责罚五郎,五郎年纪小,要她拦着承玠,说道说道他,顿时一头雾水,再往下瞧,却是舅母的刀笔丫鬟注释,说这是舅母半夜做梦惊醒之语,不由会心一笑。

    “舅母一如既往地活泼。”

    用活泼这个词形容长辈固然不对,可谢氏就是喜欢那样的舅母。

    待看到舅母说五郎眼睛像她,面貌像承玠,气度则自成一家,是君子温润如玉,谢氏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更觉得奇怪,舅母从未见过四郎(她知道舅母还以为四郎排行第五),如何知他相貌如何?而且他相貌没有一处像她,气度更无君子如玉之说。

    舅母说的人是谁?

    谢氏往下看,看到刀笔丫鬟注释,道是舅母到洪州散心,借住二郎府上,和二郎到酒楼时遇到五郎,一眼便认出他。

    【老夫人说,五郎的眼睛最像囡囡。】

    谢氏死死盯着这一句,用力得指尖发白,将信纸撕出一个裂口才如梦初醒般,惊慌失措地放下信纸,小心翼翼不敢碰,生怕撕碎了信纸,又仿佛是要撕碎信纸一样,视线力透纸背。

    嬷嬷是从小跟着谢氏的陪嫁丫鬟,此时正担忧地望着容色难看得宛如将死之人的谢氏,不明白信里写了什么,怎会如此失态?

    谢氏从容大方,除了当年屡次被昌平公主所害,后来多次目睹小小的四郎重病垂危而失态过,这些年顺风顺水,哪有如今这般令人着急忧虑的作态?

    “夫人,你怎么了?”

    嬷嬷走过来,谢氏条件反射地盖住信件,有些手足无措地理了理头发和衣襟,抬着下巴,竭力维持她的冷静,但急促粗重的呼吸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准备纸笔,我要写信给二郎。”

    嬷嬷赶紧准备好纸笔,谢氏拿着笔快速写好,将其装进信封里,叫嬷嬷务必尽快送出去,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

    赵重锦从公主府里出来,上马的时候没留神,踩空摔断右手,被紧急送回府,不顾劝阻硬是铺开画纸,满头冷汗地忍住疼痛,左手拿笔画出一双形神具备的眼睛。

    赵家二郎当年便是以左手画、右手书,书画双绝名冠京都。

    眼睛一画完,正骨大夫也来了,赵重锦虚脱地倒在椅子上,汗湿后背,唇色惨白,失神丧魄。

    “把这幅画装起来,送去京都,除非我娘拿到手,否则任何人不准拆开!”

    ***

    西北麟延府,延州。

    于西北而言,延州是其咽喉要塞,拥有重要的战略地位,一旦失守,则大夏很有可能直入关中,因此重兵把守,守防森严。

    然而防守再森严,也会有几只小老鼠偷偷爬进来。

    夜色遮掩下,几道黑影身手敏捷地穿梭于巷道屋顶间,避开巡逻的士兵,熟门熟路地寻到城内的水井处,刚准备将带来的蛊毒投进水井就被突然亮起的火把震慑住,还被包围而来的士兵抓个正着。

    崔副官走出,扯开黑影脸上的面罩,钳住他的脸打量片刻说道:“这不是城东卖布的夏老板?”

    旁边士兵上前来看,愤慨地说道:“确实是他!在这延州边境住了二十来年,要不是白日听阿蓼姑娘说他行为鬼祟,和一个陌生人接头,迸出一句大夏语和南疆语,怕还不知道他是个奸细!”

    崔副官:“其他人都抓住了?”

    另一个士兵上前:“都抓住了。没让他们坏了水源,经徐神医检查过后确定都是蛊毒。大夏果然和南疆联手,意图入侵。”

    崔副官抽出刀,对着不停求饶的夏老板就是一刀,滚烫的鲜血喷洒而出,崔副官仅是平静地甩掉刀上的血:“都杀了,头砍下来挂到城门口。”

    “是!”

    没人会觉得残忍或死者为大,两军交战,非死即活,何况对方更残忍,要屠掉一整座城,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奸细的存在、没有徐神医在,怕不是一城的百姓都得跟着饱受蛊毒折磨。

    回营途中,忽有士兵来报:“抓获的奸细中有一人自称是大夏宰相之子,属下见他细皮嫩肉,手上无茧,确实像是来挣军功的贵族子弟。”

    “有意思。”崔副官勒马说道:“先回营!”

    不过片刻便赶到军营处,崔副官大步来开霍惊堂的营帐前,听到进去的话才掀开帘帐将今晚发生的事一一说明:“……好在将军提醒,以大夏现在那位国君的手段,怕是会趁以前几次和平盟约互通集市的时候,朝几个重要的边城输送奸细,这才让底下人提高警惕,有所防范。”

    霍惊堂单脚踩在塌上,坐姿放荡不羁,听着崔副官的话,眼皮抬也没抬,专注于手里的走马转灯制作。

    半晌后,崔副官才听他说:“告诉那个自称宰相之子的驴蛋,要么证明他有价值,否则一天一个身体部分,切下来送给他爹娘。”

    崔副官神采奕奕:“明白!”

    言罢就要出去,但被霍惊堂叫住:“等等,”沉思稍许说道:“大夏冶铁制兵水平高于我朝,但铁矿稀缺,连货币流通也多以我朝铸的铜币为主,可是这几个月我见他们军队配备精良,尤其是在刀剑、戎甲一类重要军资,快赶得上西北军了。潜入大夏都城的人也说近二十年来,我朝铜币、白银和铁矿一类严禁外流的货物在大夏逐年增多,光凭西北几个边境集市可做不到。”

    崔副官意识到严重性:“将军怀疑有人将我朝严令输出的货物输入大夏?”

    霍惊堂:“宰相之子应该知道点内情,就算他不知道,大夏的宰相也该知道。”

    崔副官表情严凛:“懂了!”

    ***

    田英卓畏罪自尽,案子该算了结,不过赵白鱼利用大案收尾流程复杂这点硬是拖着迟迟不报大理寺,但山黔派人来交代一声就收回他的兵。

    赵白鱼又回到无兵可用的境地。

    好在眼下没有需要人手的地方,就快过年,没人选在这当口闹事,而且年一过、开春一来,两江各司就得忙起来,应该会选在那个时候动手脚。

    漕司使的重要职责之一是籴粮,而江西是全国最大粮仓之一,去年岁额一百二十万石,占大景五分之一,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出不得丁点差错。

    一旦出错,赵白鱼最小也是丢官发配的罪责。

    昌平公主和赣商联手对付他,一定会选择从籴粮此处着手。

    两江无人,根基不稳,赵白鱼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于两江,他把目光放到了淮南和北方。

    “五郎,桃符、门神像和各类果子今年都不用买了。”砚冰手里大包小包,后头还有两人搬着大量货物,一起跨进前厅。“京都里的嬷嬷和姑娘们寄过来的,有从宝华寺求来的平安符,从天佑宫道观里求来的桃符,果子是大家一块儿做的,还有做好的衣衫……四五套呢!”

    赵白鱼坐着不动,支颐笑望着进门的砚冰等人,仿佛见到京都府翘首以盼的可爱的亲人们,自然也想起去年在京都府和大家伙一块度过的新年,不由心生几分寂寥。

    目光不自觉瞥向腕间佛珠,赵白鱼心头的思念疯狂泉涌,耳边好像听到海东青的嘹亮的长鸣,以为是思念过度产生的幻觉。

    不料真是另一只海东青在府邸上空盘旋,被留在他这里的鹰王听到响动也飞向蓝天,双双亲昵了好一阵才依依不舍地下来,将它主人的信送到赵白鱼手里。

    赵白鱼低声:“西北战事吃紧,还能把信送过来?”话是这么说,却盯着书信不放。

    其中一名暗卫此时扮作普通护卫跟在赵白鱼身边,闻言说道:“普通信鸽肯定传不出消息,但海东青它是万鹰之王。而且西北和大夏都有过年的习俗,这会儿都默契地休战。”

    “原是如此。”赵白鱼吩咐砚冰他们摆弄好年货,便独自到书房拆开信来看。

    【卿卿夫郎,见信如晤。】

    赵白鱼眸光温和,轻声一句:“倒是学以致用。”

    信的前半段描述战事,道是大夏多次佯攻,私下勾结南疆故技重施,勾结奸细,里应外合,打算在延州水源投蛊毒,都被抓住,还生擒一个大夏将领,说是来抢功的宰相之子。

    【大夏积弱百年,游走大国之间,谁强敬谁,同时讨好大景和突厥,近二十年突然一改往日作风,频撩大景虎须,骚扰西北边城,吞并周边小国,强大自身实力,打过几场胜仗,一度是大景头疼不已的强敌。】

    【拷问过那大夏高官子弟,才知缘由,小郎想不想知道?】

    如果是霍惊堂当面询问,赵白鱼还有兴趣猜一猜,现在答案就在眼前,傻子才多此一举。

    【为夫就知道小郎懒得猜……算了,说与你听无妨。和前朝有关,先帝晚年,不甚英明。】

    何止不甚英明,元狩帝登基初期,山河飘摇,国库、内库亏空严重,基本是先帝晚年搞出来的恶果。

    先帝晚年突然糊涂,又想换储君,大肆铺张浪费,纵容奸臣贪官把持朝政……不一而足,不过他中前期的确是励精图治的明君,因此史书评价没有太过分。

    【元丰七年、九年和十年三次科考,一众学子入宫参加最后一轮殿试,由先帝擢选为天子门生。按例,落选者无一例外打回原形,待来年再考,十年寒窗苦读付诸东流,当中有几名举子为了科举已是倾家荡产,却连续落榜,心态不平,纠集学子去祭文庙,被先帝视为不满朝廷,有造反之心,令官兵捉拿,打死、打残了一些举子,闹得天下学子愤慨难当,为平息怨怒,先帝才更改科举制,规定凡进殿试者皆为进士,都有官做。】

    【这是前情,以下是正题,当年才华出众却因殿试不被先帝看中而屡次落榜,在祭文庙一难中侥幸逃生的学子,有人跑去大夏当了国师,转过头来对付大景。】

    赵白鱼微讶,当中竟有这般纠葛?

    不亚于奇情怪志了。

    【我还发现奇怪的地方,大夏物资匮乏,需从我朝购入物资,但是我朝不认大夏钱币,大夏国内因此流通我朝钱币而非夏朝钱币。但钱币出自我朝,金银也是我朝储存最丰富,所以大夏穷困,众所周知。】

    【可是近二十年来,流通于大夏的白银逐渐增多,边境货物买卖二十年未变,他们哪来的银铜铁?】

    【我怀疑有人把货币输送进大夏,可惜目前没有多余的线索。】

    输送白银的猜测倒有可能是真的,大夏崛起的确过于迅猛,要不是天降一个霍惊堂,估计大景会被迫割据土地。

    赵白鱼继续看下去,后半段则描述一些西北风情,比如那边的除夕到元宵习俗,大抵和这边相像,不过更像他所熟知的现代除夕和闹元宵,还有地方特色转花灯、打铁花。

    他说打铁花便是诗文里的火树银花,很漂亮,看到的那一瞬间很遗憾小郎不在身边。

    【我专门学了几天的打铁花,届时让小郎也看看犹如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盛景。】

    赵白鱼的指尖摩挲着字,想霍惊堂想得心揪成一团团的模样。

    砚冰提着一个走马转灯过来找人时,便见五郎笑得宛如话本里见情郎的姑娘家,还浑然不自觉,不由摇头,敲敲不知是太急切忘记关的书房门大声提醒:“五郎,我来送东西!”

    赵白鱼回过神,轻咳两声,“什么?”

    砚冰进来:“方才驿站的人送过来,说是小郡王吩咐务必要交到您手里……想是从西北特地送来给您的新年礼物。”

    “我看看。”

    赵白鱼接过雅致精美的走马灯,缓缓转动,里头的人物立时变得生动,渐渐汇聚成一幅幅动起来的画,画面越看越熟悉。

    一幅是御道附近的小吃摊前,赵白鱼递过巾帕,霍惊堂接过手,另一幅是霍惊堂把佛珠缠绕在他手腕处。

    第三幅是成亲当日,于高头大马前,互相朝对方伸出的手。

    第四幅却是二人身影交叠,仿佛喁喁私语,画面有点眼熟——

    砚冰在此时凑过来:“这是什么画?”

    “!”赵白鱼眼睛瞪大,猛地遮住走马灯,挥手赶走砚冰:“小孩子看什么大人的东西?出去出去。”

    砚冰撇撇嘴出去了,肯定是让人尴尬的东西,五郎一尴尬就喜欢自称大人。

    “死霍惊堂!”赵白鱼摸了摸滚烫的耳朵,无言以对地瞪着第四幅画——二人于淮南江阳县郊外温泉水里的一幕,还有第五、第六,分别是新年在自家府里,和在宫里他主动那一次。“他难道还想画春G图不成?”

    “仗着不是当面说,瞎胡闹!”

    “见了面,必收拾他!菩萨在上……霍惊堂真是没点正经,菩萨该有的清心寡欲是半点也没学到。”

    赵白鱼就这么抱着走马灯一个人在书房里骂骂咧咧大半天——

    作者有话要说:

    在书房里,因为老霍画小黄图而骂骂咧咧大半天的白鱼……可爱。

    PS:上章末尾魏伯喂错药那里有不少疑问,那些疑问是有一个伏笔,只是我不确定是否后续会放弃这个伏笔,因为那个情节也删改了一些细节,对应后面大纲几处地方,但我大纲会经常变动,前面删改一点就会引起后面的剧情变动,所以上章末尾……等写到对应情节再看吧。

    (这几天越来越晚睡,后面细纲还没填充,脑子罢工不肯干了)

    PPS:科举那个事,真实历史:最初的科举制有殿试这一环,只有被皇帝选中的人才是进士,才能当官,没选中就重头再来,莫官可当。

    殿试这环,基本看皇帝喜好,因此弄没很多真才实学的牛逼人物。

    当中有文人因此屡试不中,搞得家徒四壁,怒而投奔西夏,帮李元昊开国,后来两国交战,还帮西夏打赢北宋,北宋伤亡惨重。

    那次之后,才有凡进殿试者,都是进士,都有官做。

    (那个文人叫张元,确实很有才华,可惜因为叛国,李元昊也没多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