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VIP] 前尘旧世(四)
初来乍到, 谢无镜也不知去哪儿寄信。
他要她先起床,他带上信出去问问,回来会给她带她馋了一路的西域包子。
织愉应下, 待他出门, 起床换裙, 坐在镜前梳妆。
镜里的姑娘, 与刚从陵安出来时没有差别。
手指纤纤, 肌肤白嫩。
还记得入商队时, 他们一见她就猜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偷跑出来的。
听她说是得家中父母允许,与哥哥游历山水, 都道:“这走南闯北,谁能不经风霜?又有几人能像你一样,好似刚从家里出来?”
“你哥哥将你照顾得真好, 难怪你父母放心让他带着你。”
思绪回拢, 织愉恍然一笑。梳妆打扮,待谢无镜回来,等他与自己商议亲事。
然,他回来后, 信是寄出去了,成亲的事却是一句都不提。
织愉等了半个月,他仿若从未和她说过那些话一样同她相处。
她思来想去,在一日清晨看话本时, 想明白了他为何如此:
——他说她不用急着回答,他会等。
可她不是已经回答了吗?
非要她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
织愉气闷, 待午时谢无镜给她带她爱吃的包子回来。
她接过包子骂了他一句,“小道长, 你是傻子呀!”
骂完,她拿着包子进了屋。
谢无镜思索须臾,紧跟上她,“你愿意同我成亲?”
织愉嗔他一眼,“我信都寄出去了,还能截回来吗?”
谢无镜:“你若想,我可以去截。”
织愉想拿包子砸他,想了想,又觉得浪费包子。
狠狠咬一口绵软的白面,她道:“你真是个傻子!”
谢无镜又问:“你愿意同我成亲?”
织愉芙蓉面泛粉,轻轻点头:“嗯。”
谢无镜:“你真的愿意同我成亲?”
织愉无言以对,“愿意,真的,够了吗?”
够了。
他不傻,他只是要得她一句亲口的确定。
他不希望日后她会后悔,会难过,会彷徨无措。
谢无镜上前一步,身形压来,似要将她抱在怀里。
织愉僵在原地,睁圆了杏眼瞧他,瞳眸藏星。
但谢无镜终究没有唐突她。
他微微抬起的手,无声地放下,就好似他没有想抱她,只是走近了她。
他问:“你想何时成亲?”
织愉:“我想想……”
谢无镜应下,而后去吃饭。吃完歇了会儿,便练刀。
自从他说要与她成亲,他便不再诵经。诵经的时间,都用来练刀。
织愉站在门边瞧他。
她都说要与他成亲了,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既让她觉得无语,又让她好笑,觉得不愧是小道长。
她吃完了,回房午睡,一睡就要睡很久。
而这段时间,谢无镜一直在练刀,比往常练刀的时间久得多。好似一腔精力无处倾泄。
织愉睡醒,又在床上看了会儿话本,起床已是暮时。
她往屋外走,欲唤小道长,忽从雕花窗棂里瞧见他站在暮色中。
火红颜色洒落在他身上,仿若为他披上了一层喜纱。
他手中出鞘的刀刃似乎都变得不再冰冷。
他身形挺拔、显出少年独有的单薄,发束高冠,早已不做道士打扮。正望着残阳,胸膛微微起伏,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着些许薄汗,好似才刚刚停下练刀。
他总是内敛稳重,老神在在,像个已经得道的老道。
可此刻瞧着他清逸且带一分稚嫩的面容,织愉恍然意识到,他不过比她大半岁。
她粉唇微启,默然须臾,唤他:“谢无镜。”
谢无镜回眸。
她发髻微松,眉眼带着刚睡醒的惺忪,若微雨后的桃花。
火红的暮色为她雪面染上一抹红,正站在雕花窗棂里瞧着他笑。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织愉却忽的想起《与道眠》中一首贺新婚的诗——
走来窗下……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他也看过《与道眠》,他是否也会有所感触?
织愉袅袅走到院中,拿起手帕要给他擦汗,手抬起,又顿住,将帕子递到他面前。
谢无镜接过,指尖未与她相触,隔着软帕,却仿佛已触到她手的温度。
织愉望向天际红彤彤的云霞,似漫不经意道:“我想回大禹朝成亲。”
从小受到的教养,让她骨子里还是带了些传统。
或许与他成亲,她爹娘不能来观礼。但她还是想以大禹朝的规矩出嫁。
谢无镜应:“好。明日我们便回大禹。”
“啊?这么快?”
织愉讶异地回头看他。
谢无镜:“你若不愿,也可再等等。”
“我只是惊讶,没有不愿。”
织愉知道若不明说,他又要当她不确定她自己的心意了。
谢无镜:“赶在仲夏前回去,翻越沙漠时会舒服很多。不然便要等到入秋。但入秋后,大漠的夜会更冷。”
织愉“哦”了声,原来他考虑的是这个。
她道:“那便明日回大禹。来得及准备吗?”
谢无镜:“嗯。”
织愉又“哦”了声。
反正准备都是谢无镜来做。
翌日过了午时,谢无镜便找到了商队返程。
这商队中有一半,是先前商队中的人。
瞧见织愉与谢无镜,俱是见故友的欢喜。
晚上一群人围在篝火边吃饭闲聊。
有女人与织愉道:“萧公子还惦念着你,你与他不成,倒是可惜。”
织愉尴尬地笑笑。
谢无镜坐在织愉身旁道:“她要与我成亲了。”
女人讶然:“啊?你不是道士吗?”
先前正因他是道士,故而即便他说他与织愉不是兄妹,他们也没太敢往深了想,只以为织愉与他之间或许有别的关系。
总归,女子和道士,是不可能的。
谢无镜:“我还俗了。”
女人更惊讶:“这么快就决定了?”
她怕他一时冲动,日后后悔,误了织愉。
谢无镜:“很早就决定了,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等到了,便还俗了。”
织愉眸光闪了闪,瞳眸里跳动着明亮的火光,无声地低头笑了下,好像听到很好笑的事情。
女人见状,揶揄地对她笑,询问起她与他的婚事。
织愉懒得为此烦心,一切都交由谢无镜准备。
谢无镜没有与女人多说,夜里众人休息,他问她:“你想要他们来观礼吗?”
织愉想了想,摇头。
她有时会喜欢市井的热闹与烟火气,独处时又喜欢清净。
谢无镜便任旁人怎么打听,都不多说。
到了大禹朝,客气地与他们分道扬镳。
新帝已登基有段时间,织愉与谢无镜出来也快一年。
但为了谨慎,他还是没有和她往京城方向靠近,在边塞往江南的路上,找了一处村落。在此安顿,筹备成亲。
虽无尊长,但三书六聘一样不少,只不过都由织愉亲自接受聘书礼书,一切从简。
成亲前,谢无镜还给了她一小盒金子。
她问:“这是你的聘礼?”
她记得这是先前她爹娘给她的。
也因这盒金子,她与谢无镜同行时,除了自己偷偷买话本、偷偷买吃的,不曾花过一个铜板。
但这盒金子竟一块都没动过。
谢无镜:“是你的嫁妆。”
织愉想起那时爹娘对他的提防,暗自好笑。不过有了这盒金子,又仿佛爹娘真的给了嫁妆,陪她成亲一样。
她收起金子,问谢无镜这段时间没花金子,是哪儿来的钱?
在归一观中时,他整日穿布衣道袍,吃粗茶淡饭,在她看来很是贫苦。
与她离开陵安后,也是如果她吃零嘴吃饱了,不吃饭,他便会随便吃些干粮。
她还暗暗想过,他与她分得真清,绝不多花她家一分。
谢无镜:“自我入归一观,官府每年都会给香火钱、修缮道观的银子。菩提山下因归一观而聚集起来的街市,每年也会给归一观三成利。”
织愉瞪圆了眼睛:“那你岂不是很有钱?”
谢无镜将一个小匣子递给她,“这是聘礼。”
匣子里,皆是银票与地契。
织愉粗略一算,是富贵出身的她都会惊讶的数字。
而且谢无镜的银票竟都不是官票。
官票凭户籍用,易被追查行踪。
私票则凭凭证,谁捡到银票就是谁的。钱庄背后多是江湖世家,只要不犯法、不通敌,便与朝廷互不干涉,官府不会轻易去管。
织愉问:“这是你准备离开道观时特意换的私票吗?”
她想,他准备得真齐全。
不像她,偷偷带了从小攒的银票,结果用不了。好在爹娘额外给了她一份,平时吃喝她也全花谢无镜的。
谢无镜:“自收到银子,便一直用的私票。”
那年他四岁,前观主还在。
他劝前观主银子不能放在官家钱庄。
前观主问为何。
他道:“当今帝王信道,不代表日后帝王也信。若新帝不信,登基后,必会将打压道门作为功绩。届时,存在官家钱庄的银子,恐难保住。”
前观主严肃起来,道他太看重钱财这等身外之物。怕不是轮回太多世,把先天的灵性都消耗了。
他道:“道家云,无欲以观其妙,有欲以观其徼,两者同出异名,皆为道。”
“你我并非已脱离俗尘的圣人,一日三餐,穿衣住宿,皆需银子。倘若没有银子,你连自身都无法保障,大祸临头之时,又何谈道家所言,济世救人。”
“留着银子,倘若新帝登基打压道门时你仍在,这等物欲,便可助你救济那些难以承受此等灾祸的道友。”
他用稚嫩的声音说出这番话,很是震撼。
前观主盯着他,想了很久,听了他的话,将银子都换做私票。回来后又问他:“为何说,到时我若在,便能救济道友。若我不在,你就不会救济吗?”
他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全看到时,他是何打算。
这是因他得来的银子,前观主不好再说什么。
而如今,他用这笔钱来成亲了。
织愉听他说完,觉得好笑。他的脾气,原来从小就这么古怪。
她把玩了一会儿匣子,还是把匣子还给谢无镜:“你把银子都给我,以后要花岂不是每次都得问我要?太麻烦了,你自己收着吧。”
谢无镜:“我还有。”
织愉佯装生气:“你竟然藏私钱,没有把银子全给我!”
谢无镜解释:“平日里吃穿住都要花银子。”
织愉破了功,噗嗤笑出声。
既然他还有,她就把这些收下了。
她刚收好匣子,他又递过来一叠,“这是全部的。”
织愉愣住:“你全给我,日后真打算问我要钱花吗?”
她不想打理账务。
况且谢无镜起得早,她也不想每天还没睡够就被他叫起来要银子。
谢无镜:“我去挣。”
织愉望着他,翘了嘴角:“我开玩笑的。我不要。但是以后我要什么,你都得给我买。”
谢无镜应下。
过了三日成亲,她看中的喜服凤冠、头面首饰,一样不少地送到她面前。还请了城中最好的仪仗队来送亲。
他请了喜娘,但还是要亲自为她梳妆,送她上花轿。
喜娘说这不合规矩。
但织愉这时候又没那么传统了,她就想要这样。
喜娘无奈,自是顺应给钱的财主。瞧着他们二人,笑盈盈地调侃:“素来都是妻子照顾丈夫,没见过丈夫帮妻子从头到脚都打理好的。就是请个丫鬟也没这么细心。”
织愉脸隐在盖头下,映着盖头的红,微微发烫,袅袅婷婷上了花轿。
村里成亲很少有这么大的排场,都来围观道贺。谢无镜虽不宴客,但撒喜钱很大方。
织愉坐在喜轿里象征性地围着村绕了一圈,送回家中。
没有宾客,当村民与请来的人都散去,院里便静了下来。
但织愉不觉寂寥,只觉得清净,还有一点期待,一点心慌,一点羞涩。
她坐在床边,紧张地等谢无镜来掀盖头。
谢无镜掀了盖头,她又紧绷着身子看他,他亦是专注地看了她许久。
他与她继续走成亲的流程,待完毕,道:“时候不早,睡吧。”
织愉不由屏着呼吸点头,含糊地“嗯”了声。
然后就见谢无镜转身往外走。
她脱口而出叫他:“你去哪儿?”
谢无镜回眸见她满面茫然与慌乱,坦言解释:“你还小,过早有房事,对身子不好。”
旁人到她这个年纪,有的都有孩子了。
织愉腹诽,不过还是笑了。她信谢无镜的医术,“哦”了声,“你也还小。”
谢无镜坦然地应了。
他和她年纪相仿,确实也不该这么早便破童子身。
织愉有些忸怩:“但是,我们分房睡吗?”
谢无镜思忖片刻,将房门关上,走了回来。
织愉到床内侧躺下。
他吹了灯,睡在外侧,合上双眼。
织愉睡觉不太安分,他一直知道。
第一次有他躺在身边,她难以入眠。
到半夜,她呼吸平稳,终于睡着。
紧接着她就如他预料的那样,一会儿把腿架到他腿上,一会儿翻过身把胳膊放在他胸膛上。
到最后,她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身侧。
他看她一眼,确定她不会再乱动,方合上双眼入眠。
翌日清晨,织愉醒来,发现自己的失态,有些许羞赧。
但时日长了,她也十分坦荡。有时还没等睡着,她便找个舒服的姿势,抱住他入睡。
尤其天凉了以后,谢无镜身上暖,抱着他睡十分舒服。
除此以外,成亲后没有其他变化。
织愉还是每天睡、吃、看话本、玩……晚上吃完晚饭,在院子里散会儿步,这般过着她最喜欢的生活。
她与谢无镜商量过,要不要暂时在这儿隐居。
虽然计划是游遍大江南北,可对她这种懒人来说,挺累的。
谢无镜随她心意。
但到来年开年,边关突然打仗。
他们所在的村落离边关隔了三座城,不到三个月便被波及,大量难民涌入,说是边关城破了。
官府开始抓壮丁,征粮。
织愉吃穿用度一向奢侈,虽在村中不出远门,可难保村中有人眼红会向官府报信。
谢无镜不得不带着织愉继续往江南走。
江南虽不及边关远离京城,但也算远了。
到了江南,找了处山中村落,谢无镜与她再次在此安顿下来。
这一路走来,看过许多难民之艰苦,织愉有时也会关心外面的状况。
谢无镜全然不在乎,朝代更迭,自然之理。
但她想知道,他就会去打听。
大禹朝战况不太好,连连丢城,目前还没受战争波及的百姓担惊受怕,受了波及的百姓民不聊生。
这混乱之际,自然就有不服朝廷的乱党出世。内忧外患,一片混乱。
民间都开始传“朝廷无人,新帝无能”。
到年底时,织愉已听说,新帝被乱党夺了京城,带人南下到陵安建新都了。
织愉立时担心起爹娘,想让他们离开陵安。
她写信去劝:
[战乱之时,生意钱财皆是其次,保命最是要紧。
倘若实在舍不下那些难卖的财产,不若捐给边关的将士,或是救济难民,也算积德。]
尚不知新帝有没有忘记她,她没有点明自己的身份,亦没有透露自己在哪儿。
谢无镜将信寄出去,也刻意抹去了踪迹,不要回信,只继续打探外面的动向。
李家是陵安大户,倘若变卖家产逃难,多留心些,必会得到消息。
然而一连两月,也没听到任何新消息。
织愉心下担心,开春生辰时,与谢无镜一同去了城中道观祈愿平安。
这是谢无镜还俗后,第一次进道观。
新帝上任后,果然打压道佛两家。
如今观中气氛十分压抑。
织愉祈愿完,谢无镜带她匆匆离开。
路上,他发觉不对劲——有人跟踪。
织愉去糕点铺买糕点时,他请铺里的掌柜对织愉多加关照,与她说要去买些别的,独自去将跟踪之人解决。
跟踪之人说是受道观中一名道士所托。听他详述的那人外貌,谢无镜怀疑,那人是新帝曾为太子时,到陵安带在身边的国师弟子。
他回去接织愉,带她归家,告诉她此事。趁夜收拾了东西,清早守着城门开时出城。
他们离开了江南,漫无目的地往远离陵安的地方跑。
但新帝已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织愉收到了来自她爹娘的信。
这是她离家两年半来,收到的第一封家信。她全无喜意,只有满心慌乱。
拆开信,上面没有爹娘的字,只有血迹。还有新帝的两句话:
[你可知欺君之罪是何下场?
限你一个月内回陵安来,否则你此生再也见不到你爹娘及兄长。]
织愉握着信,红了眼眶,第一次露出彷徨懊悔之色,“是不是那日我不该去道观?”
她想问的,是——是否这一切都是她的疏忽,她的错。
可她有何错?
她已经很少进城,整日待在山野间。那日是她的生辰,她才进了城,入了道观。
早听闻新帝不喜道佛,连老国师都被他打发走,不知去向。谁又能想到道观里还会遇到能向新帝告密之人?
谢无镜将她抱入怀中,轻抚她的背,“是新帝的错,是告密者的错,不是你的错。”
织愉把脸埋在谢无镜怀里,良久不说话。
她不是自怨自艾的人,越发厌恶新帝,厌恶那个素未谋面的告密者。
可她却无力对他们做任何事。
谢无镜收拾东西陪她一起。
临行前夜,织愉在依偎着他问,要不要圆房。
谢无镜轻拍了拍她的背,“待了结此事,正式拜会你爹娘。”
织愉点点头,翌日一早与他启程去陵安。
她知道,此去是返乡,亦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纵使谢无镜山医命相卜无一不精,甚至会些道术,一人对付百来人都不在话下。
可又如何对付得了座下千军万马、自有龙气护身的帝王?
人皇终究是人皇,受天道庇护。
便是真仙来凡界,也会遭天道与龙气共同压制。
更何况,谢无镜并未真的得道飞升,还已经背离了道。
织愉想与他分道扬镳,丢下一封诀别信偷偷离开。又怕他会追上来。
她知道,他会的。
于是到达陵安的前夜,她郑重地同他道:“倘若就此分别,以你的本事,你必能自保,余生或许能安稳度过。我不希望你受我连累。”
谢无镜宽慰地轻抚她的脸,将她拥入怀中,轻吻她的发顶,“倘若我为求自保舍了你,余生要如何安稳。”
织愉依偎在他怀中,望着陵安上空的月,倚着他入睡。
翌日晨光乍破,同他一起入城。
织愉以为,同新帝或还有周旋谈话的余地。如今天下大乱,身为帝王自当为民烦忧,何来心思愁此私情。
未曾料想,一入陵安,在城门处她便被拿下。
新帝很快赶来,见谢无镜一身武服与她同行,不似道人装扮,咬牙切齿:“好!你们很好!”
他吩咐人将织愉与谢无镜一同押入大牢,要定他们欺君之罪。
城中百姓围观,议论纷纷,他也不驱赶,有意羞辱。
谢无镜却是不卑不亢,任官兵缚他双手他也毫不反抗,冷静地对新帝道:“我可助陛下平定乱党,拿下边疆狄戎,重回京城称帝。”
此话一出,不待新帝开口,押他去大牢的官兵便停了步。
与新帝随行的近卫、大臣、旁观的百姓,也俱是一眨不眨地看他。
他说得笃定。换一个人来说这话,必会被训大言不惭。
但他是谢无镜,传闻中的半步圣人。
先帝之所以对他如此信服,不全是因为国师推算,或民间传言。
更是因为曾经先帝试图请他入世时,他不过六岁。
那年他与国师会面一谈,就助国师治好了先帝早年征战留下的顽疾,提前防住了那年南方的洪涝。
因他半步圣人之名,所以世人认为他不入世也是情理之中。
圣人怎会沾染红尘呢?
又因他半步圣人之名,世人心里都隐隐期盼他入世救世,尤其在这天下大乱的局势下。
此刻听他一言,不用他再多说,大臣们便满面红光地劝:“陛下,有此人相助,或可夺回我大禹朝江山啊!”
“就算陛下不信,也不妨让他先试一试。北方乱党正一路打过来,不妨让他去前线,与陈将军一同退敌。”
“若不成,再赐他重罪也不迟啊!”
至于织愉?
那不过是个女人,赏赐给救国之人又怎么了?
什么欺君之罪,不过是皇帝一句话撤回的事。
为了大局,先帝能向臣子认错低头,新帝不过舍弃一个早就嫁人的女人,又有何难呢?
无论百姓还是臣子,都是这般想。
唯独新帝孙衡不是。他只觉失了颜面,只觉被这信中来报已经还俗的破道士牵制了。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表现出惜才模样。
谢无镜要他放了织愉及其家人。
孙衡:“那是自然。”
他当即下令,一副为了大局不惜委屈自身的模样,请谢无镜详谈。
官兵将织愉送回李府,她担忧地一直望着谢无镜。
谢无镜对她点头,让她安心。
过了两日,谢无镜便领命快马加鞭去了前线。
这两日,他未能与她见上一面。
这一去,亦是再无机会互通音信。
直到年关前,他以雷霆之势平定乱党,入京扫除异己后,将新帝接回京城,李家跟随。
见到李家二老时,他终于听到了分别后,她的第一个消息——
她死了。
京城的冬天很冷。
那天,鹅毛大雪覆了红瓦。
他在街巷中来来回回,始终不肯听人说明情况。
任寒风吹乱长发,任凉意浸透骨髓,大雪湿了衣裳。
他不信。
他说,他要去陵安接她。
作者有话要说:
走来窗下……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宋·欧阳修《南歌子·凤髻金泥带》
无欲以观其妙,有欲以观其徼,两者同出异名,皆为道。
——改编自老子《道德经·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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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VIP] 前尘旧世(五)
这大半年的征战, 已让朝中大半臣子对谢无镜由衷钦佩。
谢无镜虽不与他们交好,却不妨碍他们对他示好。
他们纷纷劝他别去。
与孙衡一同回来的一名小太监悄悄告诉他,他亲耳听到一名道士回报孙衡, 说她死了。
当时孙衡与那道士都很是慌乱。
孙衡对道士大发雷霆, 但最终还是将此事按下, 对外就说是织愉在赶路时自己偷偷跑走, 在菩提山上没了性命。
至于事实如何, 小太监也不清楚。
小太监劝谢无镜不要回去。正值用人之际, 边关战事未平,他这一走,恐怕陛下会找理由治他的罪。
但谢无镜还是离开了。
没有上报任何人, 快马加鞭,连夜跑出了大雪纷飞的京城。
一路往南方陵安,天还是很冷。
他担心织愉一个人会冷会怕, 不敢停下, 昼夜兼程回到陵安,上了菩提山。
他几乎翻遍了整座山,碰到山中野兽便杀。怕多一只野兽,她就多一分危险。
终于, 他在一天黎明时分找到了她。
是他追杀一头凶悍的狼时,在那只狼的山洞里找到的。
她就睡在冰凉的地上,一动不动。
谢无镜将她抱入怀中。
她身上不再是那体香混着熏香的花香味,充斥着野兽的气息与死亡的腐烂气味。
她身上很冷。
谢无镜脱下大氅将她裹起来, 把脸贴在她脸上。
他唤她:“李织。”
她不回答他。
可他耳边却恍惚响起了她的声音。
那年她看话本,看见话本中女子唤情郎, 唤名不唤姓。
她对他道:“我不想叫你无镜。无镜,无镜……好像道士的号, 好像你还是个道士。叫谢无镜,有了姓,就像尘世中的人了。”
他思量片刻,唤她:“李织愉?”
她扁起嘴,觉得生疏:“我娘叫我小荔枝。你知道荔枝吗,南边的一种果子,可金贵了。甜甜的,很好吃。”
他唤她:“李织。”
织愉闻言眨眨眼,认真思索:“好怪啊。”转瞬又笑着依偎在他肩头,“不过你就这么叫吧。”
“在这世上,只有你会这么叫我。以后有人叫我李织,我便知道是你。”
此刻,在幽暗的山洞里。
他又唤她:“李织。”
但她仍不回应他。
她分明说过,听人这么唤她,就知道是他了。
为什么不理他,因为他惹她生气了吗?
他轻抚着她的背,向她认错:“是我错了。”
以前他这么说,她总会嗔他:“知道错就好!”
可现在,她还是不回答他。
或许她是睡着了。
谢无镜将她抱起,“这里太冷,不是你该睡的地方。”
他走出山洞,往归一观去。
从山林深处往外走,树木越发稀疏。
天光乍破,暖金的晨曦洒落。
谢无镜走出树林,走到归一观前,询问她:“你先在此歇一歇,待会儿我们下山,好吗?”
她不语。
他低下头看她。
清晨的阳光落在她脸上,明晃晃地映照着她脸上发黑的血肉白骨。
一身雪肤,一张漂亮的芙蓉面,都成了被撕咬烂后的面无全非。
谢无镜将她用力抱在怀里。
不让阳光照到她的脸,不让晨曦惊醒他的梦。
他倏然没了力气,跪倒在观门前。喉间一口腥甜上涌,喷出一口血,与她一同倒在了观前。
黑暗侵吞他的意识,山中的晨寒浸透魂魄,仿佛再也不会暖了。
他紧紧抱着她,感受她还在怀中。
好似,这不过还是从前他与她共眠的寻常一日。
暮时,知州收到京城帝令,上山来寻他,见他睡在观门口,欲叫醒他下山。
然他睁眼,抱起怀中女子。
那女子腐败的模样吓得知州踉跄后退,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知州也曾听闻织愉的美貌,更是与织愉父母交好。
如今见状,不由叹惋。
更加悲叹的是,孙衡要治谢无镜违抗帝令、不告而辞的罪。
但世人皆知,若无谢无镜,何来大禹境内的安稳?
边关战事未平,孙衡却因私心而卸磨杀驴,实在令人心寒。
故而知州阳奉阴违,没有派人捉拿谢无镜。即便被吓到,爬起来扶了扶乌纱帽,也还是叫人护送谢无镜下山,邀他暂住知州府,一路上,将现状讲于他听。
谢无镜抱着织愉,眼神叫人想起黑夜中的冰面,冷而瘆人。也不知有没有将知州的话听进去。
到了知州府,谢无镜还不愿放下织愉。
知州屏退下人:“皇帝派的人马估计很快就会到,到时我可保不了道长。道长该做些准备才是。斯人已逝——”
他话未说完,谢无镜抬眸看他,黑沉沉的眼让他一怔。
谢无镜嗓音嘶哑:“多谢大人提醒,我自有打算。”
他垂眸看向怀中的织愉,气息倏然柔了,将织愉抱进屋里,而后离开。
他去街市买了他需要的药,再回到知州府,将织愉带走。
知州问他可需要备马车。
他道谢拒绝,抱着织愉又上了山。
回到归一观中,谢无镜为她净身换衣,将她安置在冰窖中。
用药粉为她尸体上药,保她尸身不再腐烂。
他同她道:“此地寒冷,劳你受苦。三年内我必回来接你,将你带回我身边。”
她双目轻阖,无言。
谢无镜却好似听到她回答般,叮嘱她:“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他离开,封上冰窖,骑上马一路往边关去。
边关将士虽未见过他,但都受到过他的传信指导。真当是决胜千里之外,令人敬佩。
他一来便见了陈将军,坦白现状。
孙衡的刚愎自用、不敬先帝,无能却又不听劝导、为私利而不顾大局,早已令陈将军心寒。
陈将军无视京城帝令,请谢无镜为军师。
而谢无镜的本事,不只是做军师。他不仅会排兵布阵,亦能上阵杀敌。
战功传回京城,便是孙衡再想除了谢无镜,在这朝堂不稳的局势下,也只能道一句功过相抵。
他想召回谢无镜,又被朝臣反驳,说边关还需要他。
孙衡政权被架空,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无镜在边疆立功,威名越来越响亮。
短短时间,谢无镜不仅收复失地,还打入狄戎。
他的手段比旁人想象的还要狠绝,两年内便打得狄戎归降大禹,凯旋回京。
百姓夹道欢迎,万般赞颂敬仰。
但当谢无镜骑着战马,一身战甲,威风凛凛地入城。
对上他漆黑双眸的刹那,孙衡就知道,谢无镜不会放过他。
有一瞬间,他想跑。
可他是天子,他能往哪儿跑?
而谢无镜手握重权后便不再顾忌。
什么百姓、名声,都不在他考虑之中。
他以兵变逼宫,登上帝位。
一夕之间从大禹功臣沦为逆贼,民间对他褒贬不一、大禹朝臣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他也毫不在意。
他以雷霆手腕镇压,待局势稳定,亲自回了陵安,将冰窖里的织愉接回来。
那一日,他说他是去接他的发妻。
多日后,京中宫人却看见他抱着一具覆满寒霜的尸体下了马车。
宫人皆悚然,但此事被一部分朝臣压下。
好不容易平息战乱,大禹经受不起连番的风波。
只要谢无镜能理政治国,能强盛大禹。有些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这选择性的忽视,也是有限的。
谢无镜接回织愉后,在宫中大行道术,说是为皇后治病。
同时,又将旧帝孙衡与前国师弟子班若抓入宫中。
每日将二人与一饿狼放入笼中,在后花园里不许旁人靠近,带着皇后观赏饿狼撕咬二人。
二人受伤,便请太医为二人医治。
待伤愈,再丢进笼中,乐此不疲。
班若遭受百般折磨,已难以忍受,只求死得痛快,对谢无镜叫嚣:“她会死,皆是天意,是天要她死!”
“我与孙衡原本只是想借她控制你,故而回京前将她带上菩提山,想借地气对她施以魂术。”
“你也修道,你必定知晓,凡尘的魂术不过是操控凡身,根本不是真正的控魂之术。但那天在菩提山施以魂术之时,却有天雷逆阵,以至她魂散而亡。”
谢无镜瞳眸一窒。
班若在笼里对他嘲讽:“我知道,你行道术,是察觉到她身上还有一缕魂丝未散,觉得她的魂魄因故还留在人世,想把她找回来是吗?不可能了。其实是她已经魂飞魄散,所以才会有那缕魂丝存在。”
“这缕魂丝,本也早该随魂魄一起散了。只不过她死于菩提山,菩提山地气养魂,才残存下来。”
“是你为她背道弃修,逆天而行,惹怒了上苍,才致她亡故!”
“杀了她的根本不是我,是天,是你!”
班若如同发狂的野兽对谢无镜嘶吼。
谢无镜耳边却逐渐静了。
他仰头望天。
碧蓝苍穹,晴空万里,红日亮得刺痛他双眼。
他注视着太阳,双目渐充血泛红,世界也泛出血色。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浓云蔽日,雷云滚滚。
仿佛在回应他执拗的凝视、无声的质问。
班若喊完,冷静下来,心惊胆战地在笼子里等谢无镜发落。
却见谢无镜突然笑了起来,对着天,笑得越发癫狂,双目血红,犹如修罗恶鬼。
有雨滴落下。
谢无镜突然不笑了,并且真的放过了他——
谢无镜道:“多谢告知。”
而后,叫来侍卫给了他一个痛快。
他错愕一瞬后,仅有的想法便是——终于解脱了。
不过孙衡,没那么容易解脱。
而就是从这一天起,知情的朝臣也越发难以接受谢无镜的行为。
谢无镜不仅施道术,还开始大肆招揽江湖术士。
不管哪门哪派,不管正道邪术,通通招进宫中重用。
好好一个皇宫,变得乌烟瘴气,符咒魂铃随处可见。
从宫外入宫,都能感受到宫中的气息比外界阴森些。
而他还要在宫中建魂楼,要求各地交上所需的奇珍异宝,杀异兽取血。
他动作太大,此事再也压不住。
民间都开始传他早已成了邪魔歪道,再也不是什么半步圣人。
还有人传,这都是为了给那从不露面的皇后治病。那位皇后可真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平定没多久的狄戎又开始趁乱蠢蠢欲动。
各地私下里也兴起了不同教派,称自己才是正统。其实与先前乱党夺权没两样,都是争名夺利。
但谢无镜对此统统视若无睹。
他整日在忙着招魂、找魂、聚魂,查各种道术邪术、山术异术。
歇下来时,大多已经是深夜。
他会急匆匆赶回寝宫,向织愉道歉。而后抱着织愉在后花园里赏花,同她说话,为她沐浴穿衣梳妆。
宫里人换了一批,大多新来的宫人以为皇后真的病重。
一日夜间有人动了引诱帝王的心思,在后花园里等着。
撞见谢无镜,才发现他怀里抱着的皇后,是具半张脸露了白骨的尸体。
而他好像以为她还活着,同她温声絮语。
在浓浓夜色里,诡异得令人颤栗。
终于,没人再受得了谢无镜。
碍于他在政务上找不出错处,一身玄异的本事又令人惧怕,他们不得不请来织愉的爹娘。
李老爷与李夫人自谢无镜登基,便回了陵安。早听闻谢无镜所做所为,却不知他竟做到如此地步。
李夫人入宫,在他下朝的路上等他,心痛得一见他便要打,被李老爷拉住。
李夫人挣扎着、红着眼眶瞪他:“你要发疯,别带着我女儿。别让我女儿和你一起,背负这千古骂名!”
“你招什么魂,你真以为你是神仙?你真以为你还能救得了她?你只不过是在让她死后都不安宁!当初我若知道你是这样待她的,我就不会同意把她留给你!”
“你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我要带她回家,我要让她入土为安,好好去投个胎,不能让你坏了她的功德,害她来世投身畜生道!你把她还给我!”
谢无镜站在原地,任她骂。
他望着天边明晃晃的太阳,眼里却始终照不进光。
他道:“无论她投身何道,我会陪她。”
他抬步走回寝宫。
李夫人一愣,追着要打他。
李老爷抱住李夫人,刚入不惑的男人,已是满面沧桑,对着谢无镜的背影哀求:
“你放过她吧。”
谢无镜无言。
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听见了又是作何感想。
只是宫人皆知,那天晚上,他没有再抱着皇后去花园。
他点着灯,抱着她在窗边赏月,枯坐至深夜。
他忽然对她道:“天,是不是冷了?”
然后将窗关上,抱她去休息。
日子还是这么过。
李老爷和李夫人没能要回织愉,被送回了陵安。
那诡异阴森的魂楼,也在年后建成了。
自然,没能招得来她的魂。
正当宫人都在猜,她们这位又疯又能冷静处理政务的皇帝,下一步又要做什么疯事时。
谢无镜突然要将织愉送回陵安安葬。
朝堂民间无不欢喜,他们的帝王终于走出来了!
正是春日,他们开始上谏选秀之事,想让谢无镜多看看别的女子,尽早彻底放下那个早就死了的人。
谢无镜置之不理。
他说了要送织愉回陵安安葬后,就没再处理政务。
准备好一切事宜,上路往陵安去。
他一路走得慢悠悠,坐在马车上带她欣赏沿路风景,三月十八日到达了陵安。
李老爷与李夫人要陪同安葬,被他拒绝。
他独自抱着织愉上山,入了归一观,不许旁人跟随。
听他要回来,知州已命人提前打扫过归一观。
观中与他多年前离开时,没有两样。
谢无镜带织愉去了经堂,拿出经龛里那本《与道眠》,在道祖像前与她同看。
当看到结局中,小道士还俗,与那位姑娘终成眷属。
他盯着这结局,看了很久很久。
子夜到,他放下书,带着织愉去沐浴、更衣、焚香。
他到院子里,在宽阔的地上,以自身之血融她血肉,画下阵法。
在皎皎明月下,他抱她入阵,点火焚身,完成这最后的仪式。
火焰很暖,好似终于驱散那年那日,在山间找到她的寒意。
他拥着她,轻拍她的背哄她:“等等我,等等我……不要丢下我……等我一起。”
火光明灭,如时间轮转,回到她翻进归一观的那年那天。
天好像亮了。
他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
小道长,我住哪儿?
小道长,你有伤药吗?
小道长,可有衣袍可换?
小道长,哪里可以沐浴?
小道长……
……
谢无镜。
她突然唤他的名。
他合上眼,看见那日西域暮色里,她站在窗边对他笑。
那天,她给她爹娘写信,说愿意嫁他。
那天,她第一次唤他的名。
他在朦胧中向她走去,她就站在那儿笑着等他。
愿就此长眠,一梦不醒。
便就此长眠,一梦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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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VIP] 世世相逢
幻境外。
第一场前世结束。谢世絮在谢无镜清醒前, 将其引入第二场。
他再度施法,引得天雷滚滚。
铭千古以天魔枪为他挡下一记天雷,分外不满:“你帮天道救世, 它怎么还是要劈你?”
谢世絮:“天道无情无思, 它只是冥冥之中运行的理法。我行倒逆天理之术, 令谢无镜重历前世, 自然会引发天雷。”
铭千古不再多言。
他看不见谢无镜正在经历的前世, 继续在一旁等待。
又一轮前世再启。
*
芥子大殿中。
[谢无镜与李织愉共亡于归一观中。
至此, 他们的第一世结束。
注:谢无镜最后布下的阵法是什么?保李织愉仅剩一缕魂丝也能入轮回?
不论如何,织愉如今是个健康的孩子。那一世魂飞魄散,也许因谢无镜的施法, 对她没有太大的影响。]
织愉手指抚过纸上文字。
这一生悲惨的人,当真是她的前世吗?
织愉胸腔有些沉闷,但转念一想:
就算是, 也早八百年前就过去了, 何必为过去的事伤心?
这故事也确实对应了应龙神冢那场梦。
只不过将她引入那场梦的人,大概更希望她是个薄情重利的人。
织愉呼出口浊气,接着往下看。
[第二世:
这个世界,凡灵互通。因而凡尘有鬼怪、也有修士。
李织愉乃是黄粱城中富户二女, 自小受尽娇宠。九岁那年生母去世,父亲娶了继室。
继室不喜李织愉娇纵跋扈。在李织愉十五岁生辰过后,想打发她嫁给娘家侄子。与侄子合谋,在这年过年节之时, 假借李织愉大姐之名,约她出游。
李织愉发现被骗后独自跑走, 因而遭遇邪祟缠身。
李老爷在外经商。三月十九日为李织愉生辰赶回,才发现此事。
他勃然大怒, 上明一观求观主相救,将李织愉送入观中。
在观中小住期间,李织愉遇见了当时还是弟子的谢无镜……]
织愉一愣:这好像是和《道渡鬼魅》对应的故事。
也就是说,这手记所记载的确实是她的前世。并且是真正的原版。
她继续往下看。
故事中,她仍与谢无镜生情、遇劫,在十九岁惨死。
而这一世谢无镜在她死后,也再度入歧途,大行邪术,试图将她复活。
但与上一世不同的是,这一世谢无镜有个观主师父。
对于谢无镜当年为与李织愉厮守背离道门,观主不曾责备。
如今听闻谢无镜堕入邪道,他亲自前去规劝。
他与谢无镜论道七日,也不曾动摇谢无镜的想法。
他无奈放弃,同谢无镜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邪魔歪道,终究害人害己。你愿一人承担一切罪业,可你是为她而行违逆天理之法,天道又怎会饶恕她呢?”
“若真想复活她,何不寻仙问药,济世救人,为她多积攒功德。天下之大,未必没有起死回生之药。一心行善,未必不能感动上苍。”
观主重重叹息,离去。
谢无镜抱着她的尸体静思良久,从此背上她,踏上了寻仙问药、济世救人的路。
他背着她踏遍千山万水,逢庙必奉上香火,逢观必静修道业,逢难者必救助……
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虔诚,就这样寻了一辈子的复生之法,做了一辈子的善事。
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对复生她抱有希望。只盼这一世的修行,能换她来世投身富贵安康。
行将就木之时,他将她背至一处风水宝地安葬。他亦陪同她一起,在墓坑中长眠。
只盼来世,还能相遇。
……
织愉轻抚书页上的字,笑了下,心道:
遇了遇了,这本册子还有好厚呢。
大概从那一世开始,便世世相遇了吧。
那些批命的注词,她无心再看,也不需要再看。
她继续往后翻。
[第三世:
李织愉乃铎城太守次女……]
*
桑泽仙府内。
将谢无镜从刚刚结束的第二世幻境里,引向第三世幻境时,谢世絮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眉头也渐渐蹙起。
一旁的铭千古问:“怎么了?”
谢世絮不语,直至成功将谢无镜引入第三世幻境。他紧绷的身子终于稍微放松:“谢无镜恐怕要醒了。”
铭千古错愕:“不是吧,这么快?你不是说谢无镜与李织愉有二十八世?他现在醒,岂不是代表你的谈判失败了?”
“未必。”
谢世絮道,“这些前世,本就存在于众生一世世积累的命数里。普通人很难想起,但谢无镜的神魂与我等不同,他将成圣,才会被天脉选中要他殉道救世。如今以幻境勾动前世,或将让他自己回想起些前尘。”
铭千古:“也就是说,谈判依旧顺利。”
谢世絮:“未必。”
铭千古瞪眼:“怎么又是未必!”
谢世絮:“结果,得等他从幻境中出来才能知晓。”
谈话间,第三世已了。
这速度比先前两世快得多。
谢世絮神情变得凝重,再度施术将谢无镜引入第四世。
*
织愉将第三世看完了。
还是一样的路数,她与谢无镜相遇,成亲,然后惨死。
谢无镜自第二世后,便每世都开始为了将她复活,走遍天涯海角,行善修行。
而写这本手记的人,注辞越来越少,字迹越发癫狂,透出几分歇斯底里。以至织愉看得也越发吃力。
不过织愉现在很闲,可以慢慢看。
注辞从第四世时没了。
织愉慢悠悠地翻阅着自己的前世。
看到后来,不用看结局,她也能猜到自己的下场。
不过她还是很乐此不疲地读着她与谢无镜一世又一世的相识,一世又一世的相处、成亲……
每一世,她都是这样的脾气。
每一世,谢无镜的脾气也都那么怪。
但每一世与他的相识相处,都让她仿佛真的在过未知而全新的一天。
仿佛这些被她忘却的日子,在她看册子的过程中,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读到后来,她不太想看她死后的剧情了。
她已经确定谢无镜在她不在后,将会如何度过余生。
虽然都是前世,但她还是会心疼。
不过,她还是看了。
毕竟,那些他虔诚追寻的生生世世,是为了她。
那时候,她已经死了,不能陪在他身边。
可现在,她还活着。
她想,看过了,就当是她已经陪他度过了那一世又一世的年年岁岁,走过了他走了一遍又一遍的尘世吧。
在这些前世里,她也看到了钟莹写的《与道眠》的原版。
与她和谢无镜谈起《与道眠》剧情那夜时做的梦一模一样。
她还看到了她看过的其他话本的影子,不过那大概都是巧合。
谢无镜也不是生生世世都是道士,不过他生生世世都与道有缘就是了。
但她还是觉得有点荒唐:
有一世她和谢无镜的相逢相处,竟然与她看过的第一本春情图册话本《江南春》相似。
只不过与他成亲后,她的命运又回归到了一成不变的路数上。
不过这些不一般的前世相处,有时还是会让她脸热,不由想起她看过的话本里的那些图册。
虽然,谢无镜从来没有像那些话本男主一样重欲。他仍清心寡欲,只是纯粹的步步紧逼。
册子越翻越薄,织愉心生不舍。
明明一开始,她还觉得她和谢无镜怎么一起度过了那么多世,这也太难翻阅了。
可现在,她竟嫌自己的前世太少。
[第二十八世]
织愉看到这一世,摩挲了下最后几张书页,深吸口气,接着往下看。
[李织愉出生乡野,自小生得娇美可人。
不仅爹娘宠爱至极,村中老少对她也是极为疼爱,养得她成了娇惯脾气。
她父亲是秀才,也是村中唯一的教书先生,处处都好,唯独愚孝。
九岁时,她母亲意外去世,自此家中一切由从李老娘打理,李织愉因而在家中颇受委屈。
但李织愉不是受了委屈会忍气吞声的人。
故而李家从此鸡犬不宁,李老娘也厌极了她。
十五岁这年,她及笄,李老娘盘算着将她嫁于镇上贾老爷做妾。
但李织愉已与村中一姓萧的童生定亲。
李老娘便与嫁于镇上屠户的女儿谋划,设计在这年年节时,让李织愉被人撞见同贾老爷纠缠,坏了她的名声。
萧童生家因此执意退亲。
李秀才最重名节,不得不与贾老爷商议来年将织愉嫁入贾府做贵妾,日后可抬平妻。
他自以为已为女儿争取,却将李织愉气得半死。
她偷偷攒了银子,待过十六生辰,便收拾东西跑路。
萧童生对她一往情深,与她一起离开。
李织愉与萧童生自幼青梅竹马,又早早定了亲,多少有些情意。
二人约好待寻了地方安定下来,便成亲。
然而在路上,李织愉与萧童生一起,救了因查私盐案被暗杀的大魏太子谢无镜……]
这之后便是一番阴差阳错的纠葛。
织愉瞧这故事,竟有点像她之前看过的《春杏娇》。
那是一本强取豪夺的话本,她看得很是沉迷。
现在看到相似的事情发生在前世的她身上,她却有点想笑。
不过谢无镜可比《春杏娇》的男主冷静得多,手腕也高明得多。
他在暗里不声不响地解决了萧童生,萧童生惭愧地知难而退,并让她心甘情愿、名正言顺地嫁给了他。
只是成亲后快乐没多久,就又到了她回归命途,惨死的时候。
这一次,她死前发现了他在萧童生一事上动的手脚。二人未能把话说开,她便没了性命。
在她死后,谢无镜亦再度为她寻复生之法,为她行善,让天下人为她供奉。
只是那未能说开的事 、她死前的怒容,如慢性之毒附着在他心上。
每每抱着她尸体的时候,他总是在对她说对不起。
而这一世,不知是累世的因果终于感动了上苍,还是天下人的香火所致。
他死前一刻明悟前尘旧事,等着来世再与她重逢时,竟见她还魂。
她睁开眼,还如故去前那般娇妍明丽。
她不在的这几十年,好似不曾存在过。
时空与过去接轨,仿佛回到了她还活着的时候。
可他已是白发苍苍。
谢无镜第一次在最后的时光松开了抱她的手,转过脸去。
她却抬起手,轻抚他面容,要他转过脸来。
她启唇。
未等她开口,他便将当年萧童生之事同她说清楚。
有些事他确实做过,她可以骂。
他已能想到她会怎样生气地喊他“谢无镜”。
她却笑了下,“是个帅老头呢。”
谢无镜神情微滞。
她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谢无镜,你痛吗?自焚的时候,痛吗?在墓里活着陪我一起离开,痛吗?”
“一次又一次,一世又一世,痛吗?我觉得,好痛,我好痛……”
“谢无镜,你累不累呀?”
“我累了。”
他望着她的眼神显出几分无措,嘴唇颤了颤,只道出一声:“对不起。”
他没说,是我错。
他始终不认,不放手是错。
她笑了声,用娇莺般明快的声音,轻快地道:“那就这样吧。”
“谢无镜,下一世,不要再来找我了,好不好?”
*
她在他怀中别过脸,声音突然哑了下去。
有水滴落在他的手上,像那一世自焚的火一样烫。
谢无镜手颤了下,“不。”
他强迫她转过脸。
然而她的脸和身躯,都若流沙在他怀中消逝。
她合上眼,不再看他。
谢无镜将她按在怀中,用力得将她揉进自己身体,“不,你等我,等我一起,不要丢下我……你不能,你不能!”
她不回应,只是若泡影般崩塌。
在这场幻境里,他仍不放手。
他知是幻境,仍绝不放手。
幻境外。
谢世絮眉头紧皱,大滴大滴的汗从鬓角滚落。
他灌输在谢无镜身上的神力越发强悍,却仍挡不住谢无镜周身气息的狂躁,犹如凶兽将要从深海中破浪而出。
铭千古紧张地问:“怎么了?”
谢世絮声音变得气喘:“他要醒了。”
铭千古惊怔:“这不是才第四世吗!”
谢世絮:“我同你说过,谢无镜在第二世就有忆起前尘的迹象。虽我只引导他入了四个幻境,但他的神魂已重历前尘过往。”
铭千古松了口气:“那这是不是代表,你的谈判仍算是成功了一半?”
未等谢世絮回答,谢无镜周身一股骇人气息猛然震荡,将谢世絮与铭千古同时震飞。
铭千古与谢世絮猝不及防,跃身至无尘院墙根,撞在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铭千古惊愕抬头,就见谢无镜睁开了眼。
他直勾勾地盯着房中,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那房中人,未等站稳便直往房中去。
他紊乱的气息、泛出血红的眼底、急快的步伐,都在说明这场谈判,效果并不理想。
他仍是不愿舍下李织愉去殉道。
甚至他出幻境的第一反应,是要立刻去确认李织愉的存在。
谢世絮唤他:“谢无镜,二十八世前尘,还不能让你清醒吗?你是早就被天脉选中的人,你是在二十八世前就该飞升、为救世而做准备的人。”
“若你执迷不悟,纵使你神通广大,界内方外再无敌手,你也救不回她。你的强求,绝无可能——”
他话未说完,喉间一紧。
谢无镜抬手,隔空掐住了他的脖颈。
铭千古顿时蓄势待战。
但谢世絮毫不反抗,凝视着谢无镜:“你难道没发现吗?李织愉命数有异。”
“三千界内,不会有人生生世世都重复着相同的命运。但她是这般,也只有她是这般。”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谢世絮的声音,冰冷地回荡在天地间。
“因为她早已魂飞魄散。”
天地间,突然无声。
云静、风止。
谢无镜掐着他,没有继续用力,也没有说话。
他眼底越发红,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谢世絮望着他,眸中的怜悯,如刀般锋利残忍:
“谢无镜,你怎会不知?魂飞魄散,便是彻底消散于世。”
“当她魂飞魄散的那刻起,三千界里、天脉之上、六道轮回中,便再无她的名姓。她的存在被抹去了,自然也就没了命数。”
“你用自己的魂魄与她共生,带她转世,所以她才会生生世世与你相遇。可她对于这世间而言,已经是不存在的人。她只能存在于你在的世界,只能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重复她魂飞魄散那一世的命运。”
“谢无镜,你真的觉得,你救回她了吗?”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轮回,她痛不痛苦?”
——我累了。
——谢无镜,下一世,不要再来找我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倏然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谢无镜眼睫颤了颤,望向屋内。
黎明至,天光乍破,曦光洒落房中。
透过窗,他看见帘幔间,她倚靠在榻上等他回去的朦胧身影。
她突然变得好远。
那道窗,那道帘,那个坐在晨曦中的人,好像突然成了永远无法触碰到的一场梦。
谢无镜身形晃了晃,猛然喷出一大口血,最后一缕黑发在晨风间染上霜雪,成了苍凉的白。
天亮了,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前文中提到的很多织愉看的话本故事,都是与织愉和谢无镜前世相似设定的故事。
(只是相似设定,并不是完全和他们前世一样,相当于改编自他们的前世。
就像钟莹写的两个故事那样,只是改编。)
可以看作小彩蛋吧。
因为没法儿把他们的二十八世全部列出来,所以想了解他们前世的宝贝们,可以留意一下那些话本故事,结合设定脑补一下什么的~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老子《道德经·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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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VIP] 不是女配
“谢无镜, 倘若现在,我请你殉道。不是为了苍生,而是为了李织愉, 你会愿意吗?”
谢世絮早已被放开。
谢无镜转眸看向他, 一双黝黑的眼瞳在白发翻飞间泛出血色, 触目惊心。
谢世絮:“天道至公, 不会为了一人改动理法。但如果你殉道, 以己身掌控天脉, 你就可以将李织愉的名字重新刻于六道轮回之中。从此她就能拥有完整的命数、完整的人生。”
谢无镜瞳眸颤动。仿若亘古不化的坚冰,在这一刻开始消融。
谢世絮步步走近谢无镜。
“以你神魂,换她拥有完整的命数。生生世世, 长命百岁,顺遂安康。”
“你,愿意吗?”
天光越发亮, 晨露湿寒。
谢无镜望向屋中帘幔内的倩影, 不语。
谢世絮:“你也并非一定会融于天脉。待你飞升成圣殉道后,会进入天脉玄境。天脉圣锁会将你困在那里,直至天脉修复。”
“倘若待修复后,你并没有融于天脉……”谢无镜顿了顿, 道,“也许在她未来的某一世,你与她还可以有一面之缘。”
风拂无尘院,吹落菩提叶。
谢无镜沉默良久, 问:“只有一面之缘?”
六个字,已代表他对于殉道与否的回答。
这一瞬间, 谢世絮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他与天道,竟然在拿一个女子来威胁谢无镜牺牲, 救他此刻最厌恶的尘世。
但万般情绪未等涌起,便被神性化解。
这便是神,哭不能哭,痛不能痛,只有满心的空荡。
谢世絮:“我给你的应龙传承中,有关飞升后自会忘情之事是真。倘若你能掌控天脉,天道如何无情,你便是那般。”
“或许等到你走出天脉玄境的时候,连那一面之缘,你也不会想有。”
说罢,谢世絮像是为了找补什么,立刻道:“不过,我答应过李织愉,待她助你飞升,她就会拥有完美的命数,生生世世荣华富贵、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她会很幸福,你……不用担心。”
言罢,谢世絮不由自问:
李织愉生生世世荣华无忧了,那谢无镜呢?
待谢无镜忍过上千年甚至上万年被天脉圣锁贯穿神魂、夺取魂力的痛苦。
他还要再忍受永远不会结束的孤寂。
但谢无镜不在意。
他道:“如此便好。”
谢世絮低声继续道:“先前答应你会放李织愉回来,我不会食言。但要等你殉道之后。”
不待谢无镜开口,谢世絮为自己解释:“我这是为了确保,你不会反悔。”
谢无镜:“倘若我反悔,你会让她再一次魂飞魄散,是吗?”
他淡漠的话语中,携着无尽的讽刺。
这一次,换谢世絮沉默。
谢无镜抬步向房中走,“待我离开,她的囚龙之毒该如何解?”
谢世絮:“她是你的情劫,你过不去,又和她结了共生契,只能亲手杀她。斩缘斩契,以渡此劫。”
所以谢世絮要在谢无镜殉道后再放出李织愉的魂魄,也是为了免她受杀身之苦。
谢无镜在长廊下停步,“我问你如何解。”
谢世絮愣了下。
她会死,执意问解法,又有什么用呢?
但谢世絮还是回答:“传承中的解法是对的,缺失的龙淫藿根,还在大梁皇宫。取回龙淫藿根,便可解。”
谢无镜:“当初我审问过大梁皇后,没有。她不可能隐瞒。”
谢世絮:“因为大梁皇后不了解内情。”
“当初龙淫藿种子与毒方,都被埋在一名医女坟中。后来医女家族后人移居他乡,为她迁坟,将龙淫藿种子与毒方一同挖出。”
“这种子与毒方,一直由其族中后人做家传之宝保管。直到李织愉母亲沈盈秋出现。她为了保护李织愉,大肆招揽能人异士,搜刮天下异宝。阴差阳错将龙淫藿种子与毒方、连同当年神界遗留在凡界的神植全部收进了宫中。”
“沈盈秋将毒方交由大梁宫中丹师炼制。她去世后,丹师投靠皇后,这些东西便落到了皇后手上。”
“但沈盈秋为提防有人背叛,一直将丹师与养药草的师傅分开,不允许他们接触。而丹师在皇后给李织愉下了药之后,也被皇后灭了口。”
“线索在这里断了,沈盈秋也已死,而你那时还不知道龙淫藿。以至龙淫藿一直就在大梁后宫,却无人知晓。”
谢无镜倏然轻笑一声,满腔荒唐。
他察觉到什么,道:“凡界留下的仅是龙淫藿种子。种子需有龙族龙气才能生长,凡人帝王的龙气乃人皇获得天道之力,和龙族龙气不同,并不会使龙淫藿生长。”
“让龙淫藿长出来的人……是我吗?”
无尘院再度静了。
谢世絮点头,沉默须臾,叹道:“你还记得,你在凡界的五岁那年,有人要收养你,却又突然追杀你吗?”
“这人,是李织愉的母亲沈盈秋。”
*
织愉看完了第二十八世。
看到她叫谢无镜不要再来找她,内心很是理解——他一世又一世的追寻,实在太苦,太苦了。
她整理了下心绪,继续往后看。
下一页竟不是第二十九世,而是一封黏在册页上的长信。
信上字字句句,都是她母妃的笔迹。
织愉讶异地定睛细看,猛然一怔。
这是一封母妃写给她的信。
[小荔枝亲启:
我的孩子,你现在过得好吗?
你是否遇到了谢无镜?他是否如我所记下的生生世世般真心待你?
在看到这封信的这一年,你又是什么年纪呢?
或许你很疑惑,为何我在久远前就知道,你会与一个叫谢无镜的人相遇。
在告诉你答案之前,我要先告诉你——我一直向你诉说的故乡,其实是一个与此界全然不同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我曾读过一本话本。
话本中的主角乃半步圣人,因最后一关情劫难渡而无法飞升。生生世世承受情劫之苦,生生世世为复生亡故的妻子而奔走。
你看到这里,应该已经猜到:
这位书中主角,就是谢无镜。
而他生生世世的亡妻,叫李织愉。
你应该会很疑惑,为何我明知道他们的故事,却仍为你取名李织愉。
事实很可笑。那是因为,在看那本话本时,我年纪还很小,还在上学。
而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已经离开学堂很久。
——我忘了。
我忘了我看过那本话本,忘了谢无镜,更忘了李织愉。
在我读那本话本的时候,李织愉只是一个让主角走遍万水千山的原因。
她的出现、她与谢无镜的故事,在长达千万字的故事里,是被所有人忽略不计的。
而我,也是所有人中的一员。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李织愉会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会成为我的女儿。
李织愉这三个字,由我在这一世重新赋予她。而我还会为想出了这样的名字而暗自欣喜。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后,我过得不算开心。
在你出生之前,我身边唯二亲近的人,除了你父皇,就只有同样阴差阳错落入这个世界的、你的莫姑姑。
但在你出生后,每每唤起你的名,我都觉得你为我编织了快乐,你是我甜到心坎里的小荔枝。
这样的快乐,持续到你三岁这年,你莫姑姑从宫外为我带来一本叫做《与道眠》的话本。
话本里熟悉的故事,让我回想起谢无镜,回想起那个身为谢无镜亡妻的李织愉。
起先我并没有因为这,就认为你就是那个世世惨死的李织愉。
我只是因为这个故事,开始怀念我的故乡。
直到我同你莫姑姑聊起,我曾看过一本故事情节与这相似的话本,话本主角名叫谢无镜。
你莫姑姑告诉我,在上界的灵云界,有一位仙尊,名叫谢无镜。
她描述的那个谢无镜,性情样貌都与我看过的话本极为相似。被我遗忘了的有关谢无镜与你的故事,也在我脑海里渐渐变得清晰。
我这时终于慌神,连夜去查看睡梦中的你。发现谢无镜夫人生生世世右胸口上都会有的红痣,你也有。
但这并不足以导致我陷入后来的癫狂。
我那时只是担惊受怕地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巧合。不过我得尽早做好为你逆天改命的准备。
话本里不都是这样的吗?
提前预知了情节,就可以为想要保护的那个人改命。
我大肆招揽天下能人异士,搜刮天下异宝。
看着这些宝贝与人才都在为我的宝贝荔枝待命,我渐渐也就安下心来了。
可后来,我招揽的异士之一云微道长,在为我办事的过程中险些遇难,被一四岁孩童所救。
那孩童运道加身,神魂显圣,绝非凡人。我动了心思,想让他也成为保护我的小荔枝的一员。
我想,这样的人伴着我的小荔枝一起成长,也许就可以断绝她与谢无镜的相逢。
于是我派人将他接来京城,寻了个日子,带着你准备去见他。
然而在你见到他之前,你莫姑姑先见到了他。
她急忙跑回来告诉我,虽不知为何他会沦落到此,但他就是谢无镜。
我不敢置信,就在这时,为我培育神药的师傅也跑来告诉我:
先前有几颗来自神界的种子,无论如何都种不出。可那孩子无意间被带到培育药植的院子里之后,种子竟生长出来了。
问世间,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除了仙尊谢无镜,再无他人。
我不得不信了他的身份,信了你就是那个李织愉,立刻带你返回宫中。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整日烦心,那段时间对你也没耐性。
你莫姑姑与我一同落入凡界,自来时便与我相识,也曾一同遭遇危险。
她见不得我如此,向我坦言,其实她是来自魔界的人。
她与谢无镜,天生对立。按她的思维来说,若她遇到这样的机会,一定会杀了谢无镜,从根本上抹去你与他相逢的可能。
也许这样,你以后也不会再早亡。
我知道,她并不是要唆使我杀了她的敌人,而是在给我提改命的方向。
她不想日后我知晓她的身份,会觉得她在利用我,所以向我坦白身份。
而我,也在听到这个建议后,动摇了。
那年三月十九后,你满四岁了。
我看着你在生辰宴上无忧无虑的快乐模样,终于狠下心来:
我要杀了谢无镜。
杀掉这个我曾在青春时期喜欢的角色,为了你,我的宝贝荔枝,我愿意背负这样的罪业。
让你莫姑姑去下手,是最好的选择。
但你莫姑姑不愿意。她在听闻我向她详细叙述的你与谢无镜的前世后,有所迟疑。
她不觉得让你此生失去谢无镜,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箭已在弦上,我决心已下。
我派人去杀谢无镜。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派去的人全部任务失败,还被谢无镜逃得不见踪影。
我暗里派人继续追查他的下落,心中一日日受着煎熬。
可能你无法想象,在我的世界,人人的生命都一样宝贵,即便是上位者,也不能轻易剥夺他人的生命。
更何况,这一年,谢无镜也不过是一个只比你大半岁的孩子。
我能明显感觉到我的精神状态在这等待追杀谢无镜的过程中,越发糟糕。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云微道长找上门来,说虽不知谢无镜如何得罪了我,但那孩子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要杀他的救命恩人,他无法坐视不理。他愿一命换一命。
他告诉我谢无镜就在他的道观中,然后自戕了。
当一条人命真的压在我身上,那份沉重,彻底击垮了我。
那夜我去了见微观,去见谢无镜。
我远远地看到了他,他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比我青春时期想象的模样还要好看。
他小小一个人,有些茫然地坐在月夜下,或许是在想为何有人要追杀他。
就像你一样惹人心疼。
我终究下不去手,也没有上前见他。
离开见微观的一路上,我都在不断回想我的故乡,回想我看那本《谢无镜》的青春时期,回想那本故事里你与谢无镜的点点滴滴。
我突然意识到,你早亡的命运并非谢无镜造成。
这让我的心更为惶恐,好像一直以来我做的事,就只是我的恣意妄行,而非真正在拯救你。我还因此害死了一条人命。
我回宫后立刻与你莫姑姑商量。
你莫姑姑说,她不清楚你与谢无镜具体的事情,所以她无法判断。
让她产生迟疑的是,谢无镜在第一世所制阵法,对你来说究竟有何影响,只是带你入轮回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好像一下子成了这世上最无知无能的人。
我连夜将我所记得的你的前世全部写下。
将前世写得尽可能完整,已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你莫姑姑看了之后,对我说,让他们顺其自然地相逢吧。
可我突然就无法接受了。
当我记下你的前世,写下你所遭受的磨难时,那每一个字,都在让我的心滴血。
那一刻,我想到了死。
倘若我与你也像谢无镜同你的前世那般,一起死后就能一起轮回。是不是我带你一起死,你就能和我一起回到我的世界,从此彻底摆脱这早亡的宿命?
于是,在你四岁那年,我要杀你。
我向你动了手,给你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噩梦。
虽然在我冷静下来、你重新回到我身边后,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可爱黏人。
可你再也不叫我娘亲了。
我的心很痛,却无能为力。
我想,这就是对我所犯之错的惩罚吧——我的余生,都将在你一声声母妃中反省。
我突然发现,现实原来是如此的无力。关于如何教导你,我的心里也终于有了决定。
或许你那时候还小,没有留意过,我一直在向你灌输我故乡的事迹,我故乡的价值观。
我认为那是先进于这个世界的。
我至今也仍旧认为,那些观念比这个世界的一些思想要优秀得多。
可是,我与你现在都生活在这个时代。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起,这世界局限落后的制度与观念,无时无刻不在冲击我的精神世界。
我在这世界始终没有归属感,因而时常感到迷茫痛苦。
我在反抗,可我反抗不了一个时代。
这个世界的人不是傻子。为了利益、为了巩固权位,他们的心计,远远不是我能比得上的。包括你父皇,也是如此。
而我只是一个连看过的故事都会忘记的人。
你诞生于这个世界,你已经有了既定的命运,你仍是一张白纸。
我真的要在你这张白纸上,涂抹上与我相同的痛苦吗?
我真的要在你既定的命运里,让我也成为你的痛苦之一吗?
我想还是算了,顺其自然吧。
我不再刻意教导你,我想让你在有限的生命里,能尽可能地快乐开心,无忧无虑。
不过我可能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你,让你时常在面对这时代的观念时产生了迷茫。渐渐的,你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亲近你的父皇。
在帝王家,不讨好为父的皇帝,是件很可怕的事。
好在你还有我,我还能护着你。
可我又能护你多久呢?
大概,只能护到这一年了。
写下这封信时,我已缠绵病榻。
今年你九岁,我将会离开你。从今以后,你的路要自己走了。
我将有关你前世的手记与这封信放在渡方宫中,而不是直接交给你。
因为我不知道,提前知道未来,对你来说是不是好事。
我只能像教导你那般,让一切随缘。
这封信,也许你会很快看到,也许你要等很久之后才会看到。
也许,你这辈子都不会看到……
这九年的相处,让你对于我来说,已不是那个在书中被定好命运、一生用寥寥文字便可写尽的李织愉。
你是有血有肉的、鲜活的李织愉。
李织愉从来不是女配,她是谢无镜唯一的女主。
成为你这一世的母亲,虽有很多彷徨,却是我来到这世界后最快乐的事。
如果看到这封信时,你还没有遇到谢无镜。
那么李织愉,我祝福你和谢无镜,都能摆脱命运,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不用为我的离去而难过,我的小荔枝、娘亲的女儿。
我将回到我自己的世界,做回我父母的女儿。
与你的相识,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织愉望着最后一行字,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谢无镜幼时遭遇的追杀,是因她而起。
原来四岁那年母妃想要杀她,也是为了她。
织愉摩挲着沈盈秋的笔迹,轻声唤道:“娘亲。”
“娘亲不用再为我难过,我即将改命了。我与谢无镜,都会有各自的幸福。娘亲祝福我,我亦祝福娘亲,在你的故乡,能够幸福安康。”
织愉知道,这番话不会传达到沈盈秋的耳朵里。
但既然上苍会因她的不敬而警示,未必不会因为她的心意,而给沈盈秋些许祝愿。
毕竟,她可是要助谢无镜飞升的人。
*
“……事情便是这般。”
谢世絮将沈盈秋的事情说清。
铭千古怔然出神。
谢无镜沉默良久,拂袖入屋。
他扶织愉睡在床上,帮她揉按她僵了很久的身躯,好似并不受这些前因后果的影响。
铭千古在屋外低声问谢世絮:“所以,第一世李织愉会魂飞魄散,究竟是不是天道出手……”
谢世絮答:“是。”
铭千古瞳眸一窒,心陡然一悬,望向屋内,生怕谢无镜听见。
谢无镜:“他知道。为助他渡过情劫,天道降下了一道本不该有的天雷,害得李织愉魂飞魄散。”
谢世絮望着屋内的谢无镜道:“我原以为,只要李织愉与谢无镜断情,他们的结局就会很幸福。”
“谢无镜不用在最想与李织愉长相厮守的时候杀了她。他会一心大道,顺理成章地飞升成圣救世。这于修道者而言,是无上的荣耀与机遇。”
“李织愉作为一介凡人,能因此拥有生生世世荣华富贵、顺遂无忧的命格。这也是所有凡人梦寐以求的。”
“只要他们断情,他们都能获得世人最想要的东西。”
“只要,他们断情……”
他计划得很好,却唯独忘了考虑,倘若谢无镜无论如何也不愿放下李织愉,会是怎样的结局。
是他自以为是。
连谢无镜每一次要用数百甚至数千年换来的三年厮守,也被他毁了。
谢无镜置若罔闻。安顿好织愉,轻抚她的脸,温声哄她:“等我回来。”
他起身往尧光仙府外去。
谢世絮没有阻拦。
他知道,只要织愉还在,谢无镜永远不会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
对囚龙是怎么被织愉服下的做个梳理和额外的剧情补充:
谢世絮与铭千古是敌也是好友(神族时期神与魔并非绝对对立)。他委托铭千古的徒弟毒魔闻人虹创造了囚龙之毒。
他这时候其实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对一个凡人女子用这样的毒,只是有了这样的计划。
但铭千古这时候爱上了一名凡界医女,为讨好医女向闻人虹讨毒去给医女研究。
结果医女没能和铭千古成亲便早亡,闻人虹过意不去,给了铭千古毒方与毒方关键——龙淫藿种子,给医女做陪葬。
后来医女族中后人迁坟发现毒方,当作传家宝保存下来。
多年后,沈盈秋穿越到此界,带动的空间裂隙导致莫姑姑从魔界跌入凡界。
(莫姑姑就是战云霄的母亲,战云霄最初对织愉这个凡人感兴趣,就如战不癫所言,有他母亲的一些缘故。)
钟莹发现后趁空间裂隙还没关闭,下凡追杀沈盈秋,不想让织愉出生。
钟莹的追杀,导致沈盈秋在莫姑姑的保护下,结识了皇帝,嫁给了皇帝。
(这也是沈盈秋信中说的她和莫姑姑一同遭遇危险。)
因皇帝有天道护身,钟莹因此杀不了沈盈秋只得放弃,开始专注利用天命盟布局。
而追杀沈盈秋期间,钟莹写着《与道眠》的手记不慎掉落凡界。虽在回灵云界前被找回,但已被人记下,拿去印刷卖钱了。
(这也导致《与道眠》这个故事在凡界流传,被沈盈秋和织愉看到。)
(以及这个钟莹追杀沈盈秋的剧情,原本打算在146章钟莹刺杀织愉那段放出的。
由于初版本写出来的时候,觉得专门用一长段解释这个剧情点会很冗长,于是删减了。
但在144章的时候,保留了钟莹说织愉“本该死的”。
第146章又表明钟莹知道织愉应该十九岁而亡,这和144章“本该死的”不是矛盾。而是她曾经追杀过沈盈秋,在她看来织愉在最初和沈盈秋一起死掉就好了。
以及钟莹之所以知道追杀沈盈秋,就是因为织愉命数不全,只能由特殊的人将她生下。
而沈盈秋来自异界,就是特殊之人。)
(额外补充一点,前文有提到过一个《为南柯》的故事。
那其实是谢无镜在轮回后,在没有特殊之人能生下织愉的世界里,他独自一人过了一辈子的一世。下下章就会提到,织愉没能转世的一世世里,谢无镜都是那般熬过去的。)
之后谢无镜大战遭暗算,落入凡界历劫。
一段时间后,织愉出生。
三年多后,沈盈秋阴差阳错读到《与道眠》,在莫姑姑的提醒下,回想起曾经在自己世界看过的《谢无镜》。因而逐渐怀疑织愉就是书中谢无镜早亡的妻子。
沈盈秋想要保护织愉,于是大肆搜刮秘宝秘药。医女家传承的药方和种子因此落入她手中,被放在专门放置宝贝的院落培育。
后来沈盈秋又为给织愉改命,在不知谢无镜身份的情况下将谢无镜带来住到院子里,因而让谢无镜的龙气沾染了龙淫藿种子,导致龙淫藿生长,成功培育出了龙淫藿。
结合沈盈秋搜集来的各种神物宝藏,制成了囚龙。
沈盈秋死后,皇后接手沈盈秋留下的东西,在织愉出嫁前给织愉下了毒。
皇后本意没想害死织愉,甚至皇后可以说是动了一丝善念。
(善念的原因就是前文织愉提到过好几次的,母妃教导她的那些与这个世界以及后宫格格不入的观念。
这导致织愉将矛头对准了皇帝,在最得宠娇纵的时候,也没有欺负其他兄弟姊妹与妃嫔,而是遇到事先质问父皇。
这也是她明明很会撒娇,沈盈秋却说她不亲近皇帝的原因。
初版本我全文存稿时,谢无镜去取药的剧情本来是有一整章的,那一整章会有谢无镜与皇帝的交谈。
取药剧情里也会提到皇帝想让织愉当皇储,为她取“丹屏”这个特殊含义封号,却又放弃的来龙去脉,以及当年皇后与织愉发生过的事、为何对织愉有一丝不忍,织愉在出嫁前发生的事——第109章织愉提到在凡界不受宠后的时期有宫女来给她包扎手伤,就是对应这件出嫁前的事。
但是因为这样会导致一整章都在写凡界的各种纠葛上,会打断我想要的感觉……所以我还是选择将一整章删减了,取药剧情会一笔带过。)
总之,因为这点善念,皇后不忍心要织愉的命,才选择了这“独特的春·药”,而不是致命毒药喂给织愉。
她想的是织愉如果成了一个荡·妇,那么织愉和亲成为北戎王后也翻不出风浪。而有强盛的大梁撑腰,北戎王就算不喜织愉也不会伤她性命。
这时谢世絮其实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给织愉下毒,但织愉已经中毒了。
从始至终,谢世絮其实都没真的决定去毒织愉。
天道在这其中也只是开了一道裂隙,以《谢无镜》这本书为媒介将沈盈秋引来,以防没这个世界没有特殊之人能生下织愉让谢无镜渡劫,没有故意安排织愉去中囚龙。
其他人更是根本不知道囚龙是什么。
但因为织愉第一世的命数,就是与谢无镜产生牵扯、谢无镜为她受牵制。
而这一世,囚龙就是她和谢无镜的牵扯、也是谢无镜因她而受的牵制。
所以她还是中了囚龙。
这些剧情补充应该算是加深故事的,就算不了解也不会影响正常看文~
再额外补充两点——
一
【谢无镜出生在灵云界也是被天道引来的。
所以他出生就拿了天脉孕育的应龙一族身份,配以他的圣魂,再加上天脉之力凝结而成的鬼神不知。
如此只要他渡过情劫,立刻就能投身天脉救世。
而在引谢无镜来之前,天道除了第一次插手之后,其实一直是在等待谢无镜渡节,没有再插手。
但是仙族导致天脉破碎加速,让此界实在没有时间再等了。
而文中没有具体提到的放仙族进来的神族叛徒,也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
在第54章讲述钟渺与青龙故事的时候,钟渺曾说“那时候我一度以为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唯有为神的痛苦。死亡对我来说,是解脱。”
神界不止一个钟渺与青龙会想要感知七情六欲却不能够,他们就是神界一部分人的缩影。
这也是神界出现叛徒的原因。
但叛徒其实也无意伤害其他人,只是想要改理法。】
二
【下一章会揭露一些事,感觉可以提前说一下,谢无镜作为魔太祖那段时间的剧情,对于织愉而言,其实是她最没能好好掩饰自己全部感情的剧情。
她的认命,她的回忆,她在谢无镜生辰借笑而哭,在年节时回想着凡界。她与魔太祖相处时的恍惚,她决意要回双剑却始终不敢让双剑认主的心意……
还有很多很多,都是她无法言说的,她都像在谢无镜生辰那天,笑着哭那样,轻描淡写地带过。
在不知道魔太祖是谢无镜的情况下,与魔太祖相处,她假装着不知道他的退让与关心,总是嬉笑应对,却仍旧会因此被触动。
她不想用感情来骗人,所以她选择最肤浅的勾引。
所以,当她敏感地意识到,魔太祖待她超出界限的与众不同时,即便心有触动,即便知道这样对自己最有益,她还是要破坏这样的关系。
那一段是谢无镜在以面具示人,却是她隐晦地暴露了自己的感情。
她从来不是一个真的完全没心没肺的人,她是真的乐观豁达,却也会有偷偷藏起的难过。
她有时候是会有点小自私,可在感情方面,她一直都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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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VIP] 为她护佑
谢无镜在凌晨回来。
他带回一颗种子, 在院中种下,以应龙神气灌溉。
谢世絮见到种子的第一眼便知,那是龙淫藿。
谢无镜这段时间, 应是从魔界的群芳园破开界门, 去了趟凡界。
谢世絮知道, 谢无镜这是要炼制囚龙解药。
他没有阻止, 就当是在这最后的时光里, 给谢无镜留一个念想。
“炼制囚龙解药, 需要三日。三日后,我再来。”
说罢,他和铭千古离去。
谢无镜没有反应, 专心炼药。
他不在乎还要几日。
三日也好,三十日也罢。只要药没炼制成,他便不会舍下她离去。
谢世絮与铭千古来时, 在无尘院布下了结界。
二人离开, 结界解除,香梅立刻前来查看情况。
她在院门处停步,刚要开口唤仙尊,瞧见谢无镜正在院中, 集天地之气炼制神异丹药。
她噤声,不敢打扰。遥望丹炉烈火,熊熊燃烧。那炽热的温度,却好似散不去院中寒凉。
风起, 吹落菩提叶。
香梅忽而想起,夫人与仙尊回来那日, 正是立秋。
入秋了,难怪天开始凉, 叶也落了。
香梅不敢往糟糕的方向想——譬如三界将毁,故而万物凋零。
她默默退下。
三日后,药炼成。
正是黎明时分。
谢无镜将药喂给织愉,为她沐浴更衣,整理容发,扶她睡下,就如先前的每一天那般照顾她。
只是今日,他靠在床边看她的容颜,看了一遍又一遍,以手描摹她的面容,一遍又一遍。
门外天光大亮,传来谢世絮的声音:“你……是否可以随我走了?”
谢无镜这才稀松寻常地收回手,将一根赤金簪子连同一纸聘书放在她枕边。
这是一年前在闲庭山他就该给她的。
可后来,造化弄人。
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心,起身走出房中。
谢世絮见他没把织愉带出来,问:“你还是对她下不了手吗?但……”
但你不杀她,如何飞升?
谢世絮欲言又止,话锋一转,“其实,或许是因为我的干扰,这一世李织愉对你并无多少情意。她早就知道她的结局,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你杀了她,她不会痛苦。相反,她是期待这一天到来的。你仔细回想一下,她来到灵云界后,有一日是不开心的吗?”
“她的此生不算顺遂,能有今日她是很高兴的。也很期待可以用助你成神,换她永世安乐的。”
谢无镜不语,望向仙府后的梦神山。
山上曾经破碎的隔世梦花树已被龙角泄露的神气修复,沐浴在曦光中。
神树灿华,如玉似琉璃。
已有几棵盛放,满树梦花。
谢无镜:“我要亲眼一见,她是如何与你交易的。”
他提出要求,谢世絮反倒安心,就怕他沉默不语,难以动摇。
更何况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用一场因果重现,换谢无镜狠下心来杀她救世,很划算。
谢世絮做出请的动作,邀谢无镜一同往梦神山去。铭千古则被留在此地照看织愉。
谢无镜走前将香梅唤来,道:“好好照顾夫人。”
他如从前那般嘱咐,香梅察觉不出任何异样,领命与铭千古一同守在院里。
谢无镜与谢世絮往梦神山去。落在梦神山上,周围琼树琳琅,如梦似幻。
谢世絮知,在这等美景中,曾有谢无镜被织愉背叛的痛苦过往。
他没有耽误时间,起掌运势,纳天地灵气,汇一身神力,袖袍浮动,催生满山梦花。
一棵棵隔世梦花树绽放繁花,奇异幽芬弥漫。
当第一百棵隔世梦花树挂上一顶花云,梦神山上,顿现玄异之景。
日曜之光顷刻间汇聚于此,光晕将此地隔出一处玄境。
从山下看,梦神山上犹如神境降世。
而身处梦神山中,再看周围之景已尽是虚幻。
只待一缕心思融入,重现一场因果。
谢世絮双指汇聚灵气,点入虚幻之中,“问天地,李织愉缘何助谢无镜飞升?”
灵气化蝶,飞入幻象消散。
周围的因果幻象,竟是凡界景象。
谢世絮一愣:这不是他与织愉交易的开端!
谢无镜亦瞳眸微凝。
这是他与织愉在凡界最后归隐的山居。
紧接着,他看见他自己从山居里走出,织愉跟在他身后,送他出门,语调轻快地道:“我要喝菌菇鸡汤,你多采些菌子,再打只野鸡。我还要吃红烧鱼,你记得打完野鸡去抓鱼。”
“啊,还有,我还想吃上次那种野菜,还有那种红红的果子……算了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织愉碎碎念着同他出门。
谢无镜注视着她的幻影从自己面前走过。
他记得,这是他离开凡界的那天。
他看着她与他一同入了山林。
场景随着她的走动而变化。
一路上,他摘果,她在旁指挥。
他摘野菜,她偶尔也摘几棵,但摘得全是错的,还差点摘了毒草。
他布陷阱抓野鸡,她在一旁坐着捶腿,开始喊累。
他到她面前蹲下,背着她到溪边去抓鱼。
她趴在他肩头问:“谢无镜,你说今天能抓到野鸡吗?”
他道:“不知道。”
织愉扁嘴不悦:“若是抓不到怎么办?我真的很想喝鸡汤。”
他道:“待会儿去买一只鸡备着。”
织愉转了转亮晶晶的眼珠子,笑起来:“也行。”
顿了顿,她又道:“谢无镜,我们要不要养鸡?”
他道:“你确定要在这儿住下了吗?”
织愉笑着点点头,晃了晃手中的花,轻声道:“这里挺不错的,有我喜欢的一切。”
他道:“好,买些鸡苗。”
织愉满意地眯起眼睛,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谢无镜,你会养鸡吗?”
他道:“看别人养过。”
织愉思忖:“你挺聪明的,看过的基本都会。勉强算你会养吧……你记得把鸡舍建远一点,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他“嗯”了一声。
织愉继续在他背上乐呵呵地东张西望,时不时说些没营养的事,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
他话虽少,但她说的他都能接上。
谢无镜望着二人的幻影在山间走着,颇为失神。
谢世絮满目惊疑:这是什么?
这不是他和李织愉的交易,这和李织愉想要谢无镜成神,又有什么关系?
隔世一梦,梦天地所见,世间因果。
隔世梦花阵,是不会出错的啊!
谢世絮正恍然,幻象中,意外突生:
一群人拦住了谢无镜与织愉的去路。
织愉还以为又是一群和以前一样,三两下就能被打跑的对手,从谢无镜背上下来,打算在一旁等他。
谢无镜却道:“你先回去。”
织愉愣了下,扫视对面一群人。
每次谢无镜让她先走,都说明对面很难缠。她留下会给他添麻烦。
她应声离开,对面的人也没追她。
在走远的时候,她隐约听见有人道:“慈琅仙尊?可还记得我等?”
仙尊?
她想,要么是听错了,要么是江湖中的人给谢无镜取了个新名头。
她脚步轻快地下山,走到半路还嘀咕谢无镜怎么还没结束,她都走累了。
到家她就累得倒在床上休息,不知不觉睡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暗。
屋内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
织愉一惊,唤道:“谢无镜。”
无人回她。
她又唤:“谢无镜。”
还是无人回她。
她坐在床边,愣愣的好似预感到什么,猛然起身往外跑。
山路难走,她一路跌跌撞撞,直跑到与谢无镜分别的地方。
那地方树木丘陵都被夷为了平地,满地都是血迹,但是没有尸体,也没有谢无镜。
她在黑夜里不断唤着谢无镜的名。
素来怕鬼怕黑的娇气姑娘,在这一刻好像忘了害怕。
她来来回回地在附近走,在附近找,在附近喊他。
她担心他受伤了昏迷在哪个地方,又担心山里有野兽把他拖走了。
可最终招来野兽的是她自己。
她招来的,也只有野兽。
她躲过野兽,一身狼狈,失魂落魄地回了山居。
她安慰自己,也许谢无镜已经回家了。
回到山居时,仍不见谢无镜。
黎明时的山里,寒意刺骨。
织愉身上满是夜露的水汽,神情恍然。
一夜过去,她着了凉。
谢无镜没有像从前那样回来照顾她。
但是没关系。
她告诉自己,也许再过段时间,谢无镜就回来了。
她很坚强,烧水烫了手,做饭烧不着灶,都没有哭。
她认真地回想谢无镜是怎么做的,认真地生活,认真地照顾自己。
还有,等谢无镜回来。
可直到她的风寒好了,谢无镜还是没有回来。
那天,她在院门口枯坐了一夜。
瞧见天光渐亮,她突然就红了眼眶。
她深吸口气,把眼泪憋回去,兀自笑了笑。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她开始早睡早起,自己做从前一切有谢无镜帮她做好的事。
如果做得不好,就耐心重做。
她学会了自己梳发髻,每天还是打扮得那么漂亮。时不时去街市上转一圈,用攒下的银钱买柴米油盐,买她喜欢的首饰。
她还时常望着别人思考,要如何赚银子维持以后的生活。
没有谢无镜,她也在好好地生活着。
可当囚龙之毒发作的那一刻,她突然落了泪。
她蜷缩在床榻间,咬着唇颤抖,哭着唤:“谢无镜……”
好似只有借着囚龙之毒,她才敢哭出来,才敢脆弱得再一次唤他的名。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挺不过这场毒发而死。当意识已经恍惚,她脸上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了解脱的轻松。
但就在合上眼的那一刻,她看见了谢无镜。
他走过来,将她拥入怀中,一如既往地缓解她的毒性。
明明是渴欲之毒,她却感到痛到骨髓的苦。
她委屈地抱着他大哭起来,“谢无镜,你怎么才回来!”
她喃喃自语般骂他,骂着骂着,疲惫地倚在他怀里睡过去。
他在她睡着的时候,去了趟大梁皇宫审问皇后。
织愉醒来时不见他,还以为一切都是场梦。
她启唇,又无声地闭上,弯起唇角笑起来,只眼底有一点化不开的落寞。
突然他的声音响起,问她好些了吗?
她眼眸亮起来,望向门口。
看清他模样的刹那,她脸上的惊喜蓦然淡了下去。
他一身帝释青兽纹袍,发束莲纹神冠,清逸出尘,气息已全然不似凡人。
他天然的威压会令所有凡人都感到心惊,自然也包括她。
她问:“你……怎么变成这样啦?”
不待他开口,她用玩笑的口吻道:“我记得之前走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喊你什么慈仙尊。你该不会真的是神仙吧?”
谢无镜纠正:“慈琅,那是道号。”
他问:“你可愿随我回灵云界?”
她愣住,眸中没有任何欣喜,紧接着她才扬起笑脸,“你真的是神仙啊?”
谢无镜向她解释来龙去脉,解释他的身份,解释灵云界。
她始终都是茫然之色。
他说的那些,对她来说都太陌生,太遥远。
谢无镜同她说清,因她被通缉的现状,还有她身上的毒,她最好还是和他一起回灵云界。他会养她至她寿终正寝。
她喜悦道:“那我当然要去灵云界。”
她下床,要他去外面等候。
她梳妆打扮,穿了一身韶粉桃枝春裙,梳了漂亮的发髻,在镜前照了许久,带上自己的包裹,出门找他。
谢无镜在门口等她,接过她的东西收进芥子,带她腾云而起。
织愉却没有飞起来的惊喜。
她欲言又止地指了指那曾经生活过的山居。
他问:“怎么了?”
她放下手,终是什么也没有说,靠进他怀里,“谢无镜,你是神仙,岂不是会活很久很久?”
他道:“嗯。”
她问:“那去了灵云界之后,我可以修炼,活很久很久吗?”
谢无镜:“也许不能。”
他没有把话说的太死。
她只“哦”了声,不再说话。
灵云界中,一众修士等着看她这位仙尊夫人。
她刚落地,四面八方的目光便都投向了她。
身为公主,她不惧被人看。
她对这些陌生的、她以为的仙人们友好地笑了下。
而灵云界回应她的第一声,是孟枢的一声冷嗤。
紧接着,是这些人蔑视的言论。
谢无镜护她,他们很快噤了声。
但她还是听见了,他们口中,她和仙尊谢无镜的云泥之别。
谢无镜将她送回尧光仙府。
她无比沉默,入屋躺到床上。
谢无镜以为她累了,同她说了声,便去处理正务。
织愉躺了很久,才起床走出房门。
她望着这偌大的仙府,走下长廊,却一不小心触动一个小小的水系阵法,吓得立刻跑回廊下。
然后,这一天她再也没有踏出过长廊。
到灵云界的第一天,她在廊下坐了很久,连话本也没有看。
她就这样坐着,直到谢无镜回来,一如往常般娇气地向他抱怨,“你们灵云界的东西真吓人。”
他同她解释,说那是一个常见的小阵法。
她又“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谢无镜在灵云界缺席了十八年,刚回来,很忙。忙得抽空回来看一眼她,便要立刻去处理积攒的事务。
他叫她有事可以随时找他。
她应下,但总是坐在长廊下发呆。
他对她很细心,在忙碌中仍然发现了她的异样,带她去找了一名仙侍。
仙侍入府后,她肉眼可见地开心了很多。
而他也在这时去了巫咸退魔。
他告诉她,他最早七日后回来。
她问,“退魔?我可以去吗?”
他道:“战场危险。”
她又问:“那我可以修炼吗?等我修炼成功了,我是不是就能和你一起去了?”
他道:“道途没有成功一说,灵云界也从没有凡人修炼。”
她不再说话。
他手抬了下,像是想触碰她。可能是想摸摸她的头,或者拍拍她的背。
可看出了她对他的生疏,最终还是不动声色地垂下手,转身叫来仙侍。留下一句“好好照顾夫人”,便匆匆离去。
他又一次离开。
不过这一次,她安心许多,她确定他一定会回来。
谢无镜离去后的第四天,各方庆贺仙尊有了夫人的礼送到了尧光仙府。
送礼来的人第一次见织愉,多多少少说话都透着鄙夷。
织愉也不客气,全部都骂了回去,骂得那些人脸涨得通红,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送礼的最后一人是来自桑泽城的武侍,奉柳别鸿的命送来一棵隔世梦花树。
柳别鸿要武侍带话,武侍不敢不说。
他硬着头皮,做好被骂的准备,开口道:“此树乃神族时期,梦神留下的隔世梦花树。树如琼玉,花若云霞,实乃举世罕见的美景。”
织愉对这棵鬼斧神工的神树喜欢极了,满面笑容地对武侍道谢。
但那武侍接着一拍脑袋,仿佛刚刚想起来般道:“对了,隔世梦花树,花期百年。这棵树的花期今年刚过,下次开花要等到百年之后。”
“夫人一介凡人,也不知能再活个五十年还是六十年?凡界祝福人,都说长命百岁,夫人今年十八,就算活到一百,恐怕这辈子也都看不到花开了。”
“还有,待仙尊回来,您可记得劝仙尊千万不要闭关呐。修士随随便便闭个关便有可能是几十年,仙尊一闭关,你此生恐怕再也看不到他了。”
说罢,那些人哄笑起来。
伶牙俐齿的她却突然一句话不说,只是瞪着眼睛。
他们都无措起来,陆续告退。
仙侍去送他们,独留她站在院中面对那棵不开花的树。
她等到仙侍回来,问:“凡人真的不可以修炼吗?”
仙侍:“是。灵云界从未有凡人修道。”
她问:“我不可以试试吗?”
仙侍:“灵云界没这样的规矩。夫人执意如此,恐怕会让仙尊为难。”
她不再说话,只是站在树下,仰头望了这棵树很久很久。
久到仙侍收拾完了其他东西,问她如何处置。
她才收回目光,“扔了,用来嘲讽我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她神情傲慢,目送仙侍将树收走,却突然背过身去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微微地颤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听到仙侍回来的声音,她才站起来,快步跑回房中。
第二天她无事发生般,照常睡在廊下看话本,时不时朝院门外望一眼。
仙侍看出异样,问道:“夫人是在等仙尊吗?”
她道:“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他。”
仙侍问:“什么问题?”
她没有回答,支使仙侍去给她做桃花糕。
仙侍告退去了厨房。
她就躺在廊下,用话本盖住了脸。
只剩下她一人的院里,响起她的低声回答:“我想问……如果我死了,他会像我一样,不知道要怎么好好活下去吗?”
“世间有那么多法术,有没有传说中能让人失忆忘情的法术呢?他的寿命那么长,我不在了,他要怎么熬过去呢……”
“他看起来和别人都不亲近,只有我一个……朋友。”
她轻轻笑了一声。
书盖着她的脸,无人看得清她的表情。
终于等到谢无镜回来消息的那天。
她穿了一身她很喜欢的漂亮衣裙,睡在廊下一边看话本、吃糕点,一边等他。
可他回来的半路被各方修士拦截,为正事去赴了宴。
她没有等到他。
她等到了囚龙毒发,等到了她以为的上苍以她性命要挟,要她助他飞升。等到了上苍许她生生世世幸福,要她与谢无镜永别。
囚龙毒让她痛得蜷缩起来,浑身发抖。
就像在凡界,她等来了仙尊谢无镜,却没等到那位少年刀客的那天。
当她幽幽转醒,听着仙侍用传音玉牌联系他,听着玉牌里的丝竹乐舞。
她伸出手勾住玉牌,“谢……不、不用管我,你……”
是恶意的玩笑,还是真心之言,或许只有那一刻的她清楚。
她话没说完,不再说,闭上了眼。
仙侍惊慌地大叫。
谢无镜走近廊下的幻象,轻抚她的面庞。
可这只是过去的幻象。
他穿越不了时空,永远触碰不了那时他没陪在身边的她。
他向她伸出手,手中只有一场空。
谢世絮愣怔,望向谢无镜,望向那个过去受他威胁的李织愉,满面无措。
谢无镜拂袖,召出鬼神不知。
神异玄刃在他掌中一震,碎裂成片,落在地上。
幻象变幻,至最终阙:
——是她不信那场梦,执意留下谢无镜,在屋中拉着他说话。
谢无镜听着她明快的声音,捡起地上破碎的刀刃,一把一把吞下。
天脉之刀划过喉肠,融入脏腑。
血从他口中不断涌出,他却好似不觉得痛。
谢世絮惊愕呼喊:“谢无镜!”
天脉之力岂能吞噬,会灰飞烟灭的!
谢世絮想要阻止,却被磅礴力量隔绝,不容靠近。
幻象中织愉与谢无镜说完了话,送他离开。
门刚关上,那时的他便已走远,看不见屋内的她倒下。
一旁的床帐里,恍然出现她的幻影。
那是他刚带她回来的一个清晨。
她趴在床上,放下床帐,从床头那些堆叠的话本中,抽出一本。
那不是话本,是她的手记。
“我又一次问他,凡人能不能修道。”
“他委婉地说不能。”
“我真不开心。”
“可我没有办法怪他。因为我知道,他从不会拿这种事骗我,他说的是事实。”
“世上所有人,一遍遍告诉我,凡人不能修道。”
“我听着、看着他,也一遍遍告诉自己。”
“做凡人很好。唯一的遗憾,只是不能陪你到老而已。”
床帐里的幻影消散,只剩下她还倒在地上。
她痛得控制不住发抖,终于确定,那场梦是真的,确定……她除了与他生离死别,再无其他选择。
不过,等他成了神,他或许会忘了她。
她不用担心他会因为她的离开,像她那样去思念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让思念贯穿他漫长的一生。
所有修道者最终的追求,都是成神。倘若他能成神,也许会开心。
这样想来,天道给她安排的命运,也没什么不好。
她捂着心口,痛得呼吸都在颤。不知是因毒而痛,还是无论怎么安慰自己,也终究控制不住心痛——
做凡人很好,唯憾此生平凡、年岁太短,不能与神厮守。
天脉之刃尽融入身,元始威能灌入神魂,仿佛要将谢无镜撕裂。
熬得过,是飞升。
熬不过,是形神俱灭。
他用自己的神魂与三千界的法则一搏,也不愿,她伤分毫。
谢无镜踉跄地向她走去。
他唇齿开合,一字一句,鲜血淋漓,以神魂,宣誓天地。
“天道既要我护佑苍生,我便要这天地为奴,永生永世,为你护佑。”
“从今以后,无论我是否记得你,无论我是否还有情……你都会生生世世,长乐无忧。”
“别怕,等我……”
等我回来——这句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跌跪在她身边,伸出手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
可他已经做不到了。
她渐渐从痛苦中缓过来,躺在地上,眼眸有了焦距,好像能看到他似的。
他对幻象中的她笑,嗓音嘶哑,近乎无声:
“别怕,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织愉助谢无镜飞升的根本原因,还是她不做,她和谢无镜都会没命。
但她行动的每一步,都不只是因为受到威胁。
于是她的情,也成了缘起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威胁,她原本是要向他倾诉的。而他也一定会满足她的所有想法。
就像第四章她想的那样——
“她趴在他肩头,真的很开心。转念又感慨谢无镜原来是愿意帮她修道的。”
可太晚了。
明明谢无镜那时,才刚刚回归仙尊之位一个月。还没从身份的割裂与情感的缺失中缓过来,便立刻循着记忆去找她。
明明他们重逢才半个月。
这半个月,她刚刚适应灵云界,准备向他倾诉。
这半个月,他刚刚有了空闲的时间,可以听她诉说。
却还是太晚了。
可说太晚,似乎又刚刚好。
刚刚好赶在他们互通心意之前,告诉她他们的宿命。
否则在她刚刚有了与他厮守的希望的时候,告诉她,她注定早亡,这要叫他们如何面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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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VIP] 仙尊飞升
桑泽仙府无尘院中。
香梅正与铭千古大眼瞪小眼, 屋内传音玉牌忽有响动。
香梅连忙进屋拿起玉牌,铭千古紧随其后。
她蹙眉瞥铭千古一眼,无暇让这陌生人滚出去, 接通玉牌。
她以为那头是谢无镜, 正要开口唤仙尊, 忽听玉牌里传出柳别鸿的声音:“李织愉, 近来可还好?”
香梅一愣, 施术保留他的话, 待之后给织愉听,正要回答:夫人现在不方便。
却听出柳别鸿声音不对劲,带着几分沧桑的笑:“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不需要说话,听我说就好。”
“你还记得,从应龙神殿出来的那天, 我说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吗?我可没有说谎, 我真的知道你的秘密。”
“在应龙神殿里,我寻出路时,误入了一处大殿。在殿中无数神族卷轴里,我看到一本格格不入的手记。我无意间打开翻阅, 未能看完手记,便招来了天道的警告。”
“它对我下了禁制,不允许我将我看到说出去,而我也在那一瞬间, 终于明白为何你不情愿与我等为伍陷害谢无镜,却比我们任何人在这条路上走得都要坚定。”
“因为你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你也得到了天道的示意,是吗?”
他调侃, “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看得出来,你对谢无镜的情意,已无所遁形了,”
香梅与铭千古俱是一怔,诧异地盯着闪烁的玉牌。
柳别鸿继续说着话,身边响起了风吹树叶声,似乎是在某处林子里。
他笑道:“不要生气,我开个玩笑。还有……”
他声音沉下去,“我很抱歉。当我知道你我注定成为谢无镜飞升路上的踏脚石时,我迷茫过。我知道你我无法逃脱,但我不像你那样心甘情愿。”
“我还期盼着能够摆脱宿命,或者,让你逃脱。可是我失败了,差点让你与谢无镜更加反目成仇。我无意如此害你,真的。”
他笑了声,语调又轻扬起来,“不过我现在,马上就要为我这一生付出代价了。当那一场布局再次推动你我命运之后,我知道我注定逃不过死亡的下场。”
“但我还是想要在死前,去看看你那么喜欢的凡界。”
“我去不了凡界,便到了相庭山,去了你曾住的那座宅院的后山。这里确实很美,这里的人也很有趣,难怪你喜欢这里。”
他话语间出现了杂音。
香梅与铭千古隐约能听见呼喊之声,好像有人在喊:“柳别鸿在那儿!杀啊!杀他祭天,平天怒,救三界!”
但柳别鸿仍旧镇定,仿佛正悠闲地独坐在树林间欣赏着风景。
他打趣道:“好了,我的天命已至,我要先走一步了。还有……”
他的声音在越来越近的高亢厮杀声中,变得模糊,“我真的很抱歉,在没见到你的时候,托人给你送去了那一株隔世梦花树,嘲讽你活不到花期,笑话你与谢无镜仙凡有别。”
“听闻你讨厌隔世梦花树,我只以为你记仇。当得知苍天之意,看着你不愿看隔世梦花树的神情,我才知道——”
“你比任何人都希望谢无镜能够成神,并非全然是因为上苍示意,也是因为我的恶意。或者说是我的恶意,又一次提醒你……”
“你和谢无镜,凡人与神仙,本就绝无可能。”
“所以,你希望他飞升断情,忘了你。”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是将你推向这场宿命的推手……”
他声音倏然一顿,混着血涌出唇间的淋漓,颤声道:“那时我并不知,我会……对你……请你……原谅我。来世……还能……”
他断断续续的话,逐渐被血腥的杀声取代。
玉牌里最后只剩下一人激动地大笑:“我杀了柳别鸿了!我杀了柳别鸿了……”
随着一声玉牌碎裂的声响,玉牌断了。
传音再无声,屋内亦无言。
香梅与铭千古愣怔在原地。
良久,香梅最先反应过来,喜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夫人绝不是真心舍弃的仙尊的。这该死的柳别鸿,该死的天命盟,死得好!”
“什么天意,全是放屁!仙尊才不会舍下夫人飞升。”
她殷切地望向床上的织愉,心疼地道:“待仙尊归来,救回夫人,我将这番话放给他们听,一定能让他二人冰释前嫌,重归旧好。”
“不能了,不能了……”
铭千古喃喃自语,竟是满面呆滞。
香梅横他一眼:“你是什么人,说话注意些!”
铭千古连连摇头,凄惶地望床上的织愉一眼,“我错了,我和老谢都错了……”
他拿起玉牌就往外跑。
香梅连忙追出屋外,就见他嚷着:“不能是现在,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啊!”
直往外冲。
她想追,但顾念屋里的织愉,还是停步拧眉。
仙尊让她好好照顾夫人,夫人才是最重要的。他们的误会,等仙尊回来,由她亲口解释也是一样。
只是……
天怎么突然黑了?
香梅疑惑地抬头。
桑泽城上雷云滚滚,犹如末世之景。
紫电雷蛇如黑海中翻腾的蛟龙,齐齐往梦神山去,仿佛要吞噬梦神山的一切。
香梅望向梦神山,令人惊骇的力量如天地之力俱凝聚于梦神山顶,她顿时心神一颤。
铭千古拿着传音玉牌,急奔于街市。
如末世降临的异境,让城中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街市之中。
他们仰望着苍穹,或惊慌,或抱着身边亲朋,满面悲怆。
亦有一批人不断往桑泽仙府奔来,高声大呼:
“三界将亡,仙尊救命!仙尊救命啊!”
人潮挨肩擦背,挤得水泄不通。
铭千古与他们逆行,直往梦神山奔去,一路高声大喊让开。
然他的大嗓门,这一次却淹没在人群呼喊中,微弱得谁也听不清,谁也不在乎。
他欲施术飞过去。
可禁制压制着他。天地之气皆汇向梦神山顶,蓄势待发着一场灭世般的雷劫。
此刻不仅是他,所有修士皆是什么术法都施展不出,如同凡人。
他们无措,他们大喊,他们绝望又无能为力。
铭千古亦是无比的无力,只能举着玉牌,随着人潮涌动。
轰然一声,如毁灭天地,惊得天地俱寂、人群噤声——
第一道天雷在梦神山降下了。
铭千古瞳眸一窒,遥望着那花树开始破碎纷飞的山,突然觉得那山变得如此遥远,远得他好像这辈子都到不了了。
“谢无镜……谢无镜!”
铭千古嘶声大喊,“她……是我错了,是我们错了啊!”
他的叫喊淹没在一道又一道的雷声中。
他知道,谢无镜永远听不见,却还是大声地喊着:“错了,都错了啊!”
好像这样喊着,他心里就能好受些。
为救苍生,他们牺牲的,何止是一个谢无镜,分明还有李织愉啊!
他想起与她说着谢无镜过往时,她专注的表情,她失神地笑。
或许谢无镜说的是对的。
她不是喜欢听他说故事,她只是想听没有她陪伴的谢无镜,过得好不好。
铭千古嘶喊着,喊到声音沙哑。
最后一道紫金天雷,集万钧之力,轰然降下,仿佛要将大地夷平。
爆裂的声响,震得所有人耳朵都聋了一瞬。
在那一刻,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铭千古张着嘴,看着雷降下后,烟尘散去,梦神山仍旧完好。
他心中霎时好像有什么空了。
手中握着的传音玉牌,突然变得仿佛有千钧重,重得他险些握不住,踉跄了身形。
黑云渐散,寒风忽起。
一条玄金龙影从梦神山上直冲云霄,隐没苍穹之中,不再归来。
天空忽然飘下白雪。
一片片雪,落入荒芜,令在天灾中被毁的树木花草起死回生。
灵气回归,变得更加丰沛,滋养万物。
寂静的桑泽城中,骤然爆发出一声声欢呼:
“仙尊,是仙尊!”
“仙尊真的是龙,仙尊飞升了,仙尊是要救世!”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护佑灵云界,护佑三界众生!”
“一心为众生,慈爱悲悯,舍身救世人,这才是咱们的慈琅仙尊啊!”
“看来先前仙尊要杀我们开黄泉,只是对我们的一个考验。他终究是不忍心舍弃我们的!”
“不是的!”
铭千古爆喝一声,吓了桑泽城民一跳。
他们惊愕地看向这个看上去精神恍惚、格外狼狈的人。
他悲凉地看向他手中的传音玉牌,说话突然变得无比艰难:“他只是……只是……”
只是为了她,只是舍不下她。
桑泽城民满脸莫名,只当他疯了,对着梦神山祈愿欢呼。
人群逐渐散开。
铭千古握着传音玉牌,恍惚地向梦神山走去。
他还抱有一丝丝幻想。万一,到了梦神山,还有办法将这玉牌里的话,传达给谢无镜,让他知道她的心意呢?
他走了两步,瞧见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定睛看去,是谢世絮。
谢世絮同样神情凝滞,瞧见他,嘴唇颤了颤,“谢无镜成功飞升了。他将会入天脉玄境之中,直到天脉修复后才会出来。”
“要多久?”
“或许千年,或许万年,或许……永远出不来。”
这是早就知道的答案,可铭千古还是又问了一遍,谢世絮还是又说了一遍。
铭千古呆愣愣地望着传音玉牌,“他救了世,可谁来救救他和李织愉呢?”
谢世絮望向梦神山,幻象中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你知道,我在梦神山看见了什么吗。”
铭千古一怔,了然:
原来不用递去传音玉牌,谢无镜就已经知道李织愉的心意了,他没有误会她。
铭千古觉得自己该为此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
谢世絮走向仙府,“我看见,天道与我,将一个凡人姑娘,逼得走投无路。她的夫君为救她,殉了道。”
铭千古转身,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谢世絮:“你知道,我又对李织愉做了什么吗?”
“我将她放进芥子大殿中,让她看到了她母亲留下的手记。那手记本被她母亲阴差阳错遇见的友人,战不癫的亡妻带回了魔界。”
“战不癫的亡妻猜到了李织愉转世与谢无镜有关,猜到谢无镜不能死。出于对李织愉的爱护,她不希望李织愉看到手记上的一切,不希望她为了生生世世的不得善终,背负痛苦。”
“而我却认为,她性情恶劣,自私自利,也该让她在死前,明悟谢无镜对她的付出。所以我不仅让她看到了手记,我还给她留下了一段话。”
说话间,二人已走回仙府。
谢世絮站在无尘院中,望着屋内,突然有些害怕看到屋内昏迷不醒的织愉。
可是神性让他那复杂的情感还来不及生长,便消散了。
他只能木然而又残酷地走入屋内,面对织愉。
香梅想要阻拦,但拦不住。
她大声质问:“仙尊呢!你们对仙尊做了什么,你们是什么人!仙尊飞升了?不可能!他不可能就这样抛下夫人的,肯定是你们……”
在她的质问声中。
谢世絮走到床边,看着织愉憔悴的容颜,低声道:“是啊,我与天道,如愿救世救众生了。”
“可是我与天道,对她和谢无镜做了什么呢……”
*
芥子大殿中。
织愉翻到最后一页。
本是一片空白的册页,却在她翻开的瞬间浮现出字来,就像天谕与她联系时传信那样。
织愉讶异的同时,也明白过来,她这是被天道带到这儿来的呀。
她认真读起来,发现原来让她按命运行事的人,不是天,而是一位神。
她明显感觉到,写下文字的神对她真的很不喜:
[我并非天道,只是一道神界陨灭时留下的神族残魂。
当你看到这里时,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一切因果。
我也要在你死前告诉你,我骗了你。
所谓话本、女配之类的话,都是我从你母亲那儿听来的。
在她的世界,她也确实看过以你和谢无镜前世为原型的话本。
如此告诉你,是因你母亲对你的潜移默化,让我认为这样和你说,你会更容易相信,且无法深究更多东西。
不过你不用懊悔被我所骗,你该庆幸——
因为倘若你不顺从于我的安排,我会在一开始就囚魂夺舍,以保证谢无镜能斩情飞升,不会再为你舍生转世。
你也不用过于害怕。
许诺你的来世,我并没有骗你。
不仅是来世,未来你的生生世世,都会比你所看到的前世,以及你的今生更为幸福。
而你必须要知道,你的幸福,是谢无镜为你换来的。
你轮回了二十八世,但谢无镜在那一世后,其实为你已轮回千百世。
你并非每一世都能随他轮回转世。他为救你、为遇到你,曾在没有你的每一世,无望地独活百世。
为了你,不敢求死,亦难求生。
如今你们的苦难得以终结,望你铭记他的付出,也望你不要再让他为你留下。
他本是为救世而来,怎能舍弃此身,只护你一人?
我言尽于此,望你修身养性,摒弃浊心。
静待他弑你飞升那一刻到来,我自会来放了你,让你顺利入黄泉转世。]
织愉撇撇嘴,不爽地这些讨人厌的字眼。但目光仍是在“不敢求死,亦难求生”上停留良久。
她合上手记,要把手记丢到一旁。
想想这是她母妃的手记,她才不丢。
她闲着无聊,就再看一遍前尘吧。
她翻回到第一页重新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李织愉。”
织愉吓得一激灵,手记砸在腿上。
还好她现在不会疼。
织愉不悦地回头,瞧见一名陌生的俊逸男子。
她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给我安排剧情的人?”
“是。”
谢世絮五味杂陈地望着她。
她坐在地上,显然已经看完了手记,可娇俏的脸上没有丝毫伤感,仿佛她并不在意那些痛苦的前世。
她起身,问道:“谢无镜已经杀了我吗?我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谢世絮:“没有,他没有杀你。”
“那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织愉眨眨眼,眸光灵动狡黠,揶揄他,“又出意外了?谢无镜又不听你安排了?”
是,也不是。
他道:“谢无镜已经飞升了。”
织愉:“那你是来接我去轮回转世的?”
她笑起来,“我想好了,来世我还要投胎在这个世界。我不做公主了,但是呢,我要做很有钱很有钱的人,这样才可以给谢无镜上香。”
“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成了神,我就回报他一点香火吧。啊,对了,你要记得让我投胎到一个有道观或者庙的地方。要离得近,这样我才可以经常去拜拜他……”
谢世絮听着她的笑语,注视着她的笑颜,嘴唇颤了颤。
在神性的压制下,他语调冷漠地道: “谢无镜是以身殉道救世。”
话音戛然而止,织愉像木偶一样被定住。
她眼睫颤了颤,“以、以身殉道?你又在骗我。”
谢世絮:“此界将毁,所以需要他飞升,以己身去养天脉……”
“你骗我!”
织愉打断他,嘴角扯动了两下,没笑起来,她盯着谢世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世絮抿了抿唇,无言许久,只吐出一句:“抱歉。”
织愉静静地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手记。
她嘴唇颤了颤,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却很久很久,也发不出声。
谢世絮闭上眼,不忍看她,“我先送你回去。”
织愉捧着手记,眼睛睁得圆圆的,可就是一滴泪也落不下。
她不说话。
谢世絮施术将她魂魄引出芥子,送回体内。
而他,逃似的离开。
回到身体,织愉第一时间睁开眼,起身就要往外走。
脚踩到地面的瞬间,太久不曾活动的身体一软,摔落到地上。
她裙摆从床榻上拂过,好似勾到什么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屋外香梅听见动静,立刻要进屋。
谢世絮与铭千古拦住她,“你进去做什么?听她问你谢无镜真的殉道了吗,是怎么殉道的?听她问谢无镜还有没有可能回来,多久回来,为什么回不来吗?你能面对她吗?”
香梅瞪着眼睛,怨毒地盯着他们。
铭千古:“让她自己静静。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她,她那么没心没肺的……”
他声音渐渐哑下去。
院中寂静无声,屋内那落地的东西又响了一声。
是织愉试图站起来时,裙摆再度勾动了它。
织愉愣了下,拨开散乱的裙摆,在地上看到一根赤金簪子,还有一张纸。
那赤金簪子,她记得,是在凡界时,她与谢无镜成亲后第二日,他送她的。
他把这金簪找回来了,他给她留了信。
他肯定没有殉道,他没有走!
织愉欣喜地拿起簪子,打开那张纸,神情一滞。
这是一帖聘书,用的不是灵云界的纸。
下半部分,是新写的。
而上面前半部分字的墨迹,看字句,显然是去年在相庭山写的。
[无界所归之人谢无镜,求娶凡界大梁二公主李织愉。
……
请李织愉嫁我谢无镜为妻,为我守这一世,来世再忘了我。
你可愿意?]
中间还有一些字,可是被新墨划掉了。
织愉试图看清这漆黑的墨迹下究竟还写了什么,一边看一边想:
他是在相庭山什么时候写下的呢?
大概是她说要喝虾粥,他出去买东西时写的。
那时待他回来后,他也没能将这封聘书交到她手上。
因为她先一步,将神杵刺进了他的身体。
织愉举起信纸,将信纸对上透窗而入的光线,终于看清了那被涂抹掉的、深浅不一的旧墨字迹:
——虽不可同寿,但愿同生同灭,同赴黄泉。
为什么要涂掉?
他还在,她怎么就不能与他同生同灭,同赴黄泉了呢?
织愉握紧赤金簪子,强撑着虚浮的双腿站起来,往外走。
房门打开,院中三人看向她。
院中白茫茫一片,竟是落了雪。
织愉笑了笑,“谢无镜去了哪儿?我要去找他。”
谢世絮抿了抿唇,“我说过……”
“你骗过我,我不信。”
织愉打断他,见他们无一人肯带她去找谢无镜,她踩入雪地,跌跌撞撞地自己往外走。
香梅来扶她,“仙尊飞升后入了天脉玄境。”
这是谢世絮和铭千古方才对她解释的。
织愉:“是了,入了那什么境而已,又不是真的死了。他不会死的,他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死的。”
她笑着往外走。
香梅欲言又止,只是默默地陪着她走。
终于走到仙府大门,织愉拂袖开了禁制,走出仙府才想起来问:“对了,那什么玄境在哪儿?”
未听见香梅回答,便听见街市上声声感慨:
“原来仙尊竟是舍身殉道,护佑我们。”
“唉……仙尊如此大义,我等真是愧对仙尊。”
“不过也幸好有仙尊,我等才能好好活下去,还能和亲朋好友、至亲至爱团聚。”
险些经历过死亡,众修都格外珍惜当下。
织愉愣愣地望着成双结伴的人,听着他们的唏嘘笑语。
良久,踉踉跄跄走出仙府台阶,走上街市。
街市两边,许多修士正互相帮忙修复城中废墟残壁,帮忙治愈伤者。
有人与好友同行,商量着晚上找熟识的道友好好聚一聚,庆祝劫后余生。
有人挽着道侣低声絮语,说说笑笑。
有人抱着孩子,慈爱地喂着孩子吃灵果。
她痴痴望着。
街市很热闹,比从前还要和乐安宁。
只是雪好大,大得织愉迷了眼,眼前一片模糊。
香梅为她打伞,遮去大雪,披上大氅。
她仰起头望着苍茫茫的天,“怎么下雪了?”
香梅:“是仙尊飞升后,滋养万物的甘霖。”
可能是今年太冷了,雨凝成了雪。
织愉挥开伞,走到雪中。
她不再喊着要去找谢无镜,踩着雪,沿着街巷漫无目的地走。
原来,那一世谢无镜听闻她的死讯,在大雪中来来回回,走了一遍又一遍,是这样的感觉。
好冷。
可是这样冷,就能分不清到底是身体疼,还是心疼了。
可是这样冷,就能让自己被冷得身体麻木,不哭出来了。
可是这样冷,她也还是想要去找他。
香梅欲跟上织愉。
谢世絮拦下香梅。
他望着织愉走在人群中的纤弱背影,恍惚看见,那一世谢无镜走在京城大雪中的身影伴着她。
这年的秋天下了一场雪。
这天,在京城大雪中走了一遍又一遍的小道长,救回了他的李二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更最后一章正文~
到这里,感觉可以说一下织愉和谢无镜圆房的小彩蛋了。
文里三次圆房,织愉总会想很多东西。
因为在那如梦似幻的恍惚中,她可以忘记现实。
初次,她想他们是一对新婚的夫妻——
她受了嬷嬷苛刻的教导,对成亲产生害怕,但最终她还是找到了对她很好很好的夫君谢无镜。在夫君的温柔里体会到了云雨滋味。
第二次,她想他们回到了那留下遗憾的地方——
成亲后,看萤火,互相依偎,释怀了那年他为她重伤,不敢与她承诺来年再见的遗憾。
第三次,她想母妃教导她的诗——母妃说,当她以后心有所感,她便会懂得那诗。
她遇到了谢无镜,她懂了。
幻梦里的她幼年学了母妃家乡的诗,长大后遇到谢无镜,与谢无镜偕老 。
三次圆房中的幻想,是她和谢无镜在如梦似幻中相守的故事,是她和谢无镜做凡人夫妻的一生——
新婚、相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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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VIP] 宿命了结
她在雪中走着, 从天明至天黑。
她突然想到什么,踩着日暮时最后一缕光跑回来,“我要修道。待我飞升成神, 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天脉玄境不是成神就能进去的。”
谢世絮轻声道:“更何况谢无镜没告诉过你吗?凡人修道, 凡躯是承受不住的, 你修为越高, 你的身体就会越衰败。”
织愉仍旧充满希望:“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行?神的寿命无穷无尽, 只要成神, 我总有等到他的一天。”
谢世絮没有同她说谢无镜回不来的可能,只道:“就算你能等他回来,到时他已忘情, 你已断情,又有什么意义?”
织愉:“我能再见他一面。”
谢世絮:“见他?你明白断情忘情的意思吗?你见过钟渺的海魄,知道海魄为什么能起死回生吗?因为在天道理法下, 神是不会流泪的。神的情, 是违背天理、超脱天道的存在。”
“待你成神断情,你不会再有任何浓烈的感情。谢无镜忘情成圣,会忘却凡尘俗事,七情皆灭, 六欲不生。到时你们再相见,只会相看如陌路,无法厮守——”
“爱一个人,就一定要和他厮守吗?”
谢世絮一怔。
“他说会给我比驻颜丹更好的东西, 他还没给我。他说给我种荔枝树,也还没种成。他说每年带我去吃荔枝, 也还没带我去……”
“他答应了我好多好多东西,既然来世不能再见, 我得现在问他要呀。”
“还有……”
织愉失神地笑起来,仰起头,望着落雪的天:“我生生世世,都没能和他好好道个别。我还想在最后和他说一声……”
“我会活得很好,请你也……珍重。”
*
雪下了七日,到织愉回到尧光仙府才停。
回来的第一天,织愉去了晓天暮云院。
从前的荔枝种子已成大树,移植的成树也都已成活,碧绿葱茏。
亭边的不死树却似乎没能活,仍如刚刚种下去时那样,枯败、无叶。
织愉在晓天暮云院里待了一天,出来便开始修炼。
谢世絮与铭千古不肯助她,香梅也总是劝阻她。
没人帮,她就自己去尧光仙府的藏书阁找功法。自己爬上元始峰,在冰天雪地中,扶着岸边泡在灵湖里。
元始峰很冷,没了谢无镜在身边,没人再为她挡风遮雪,为她取暖。
但是没关系,她冷了几天,自己就适应了。
她很注意保养身体,不会受不住还强撑。修炼进展虽缓慢,但她觉得在去见谢无镜的路上每天都在前进,就已经很满足。
这条路很长,她想,慢慢走,总有一天能走到他面前。
她的修为之前已是筑基大圆满。回到尧光仙府修炼半月,便要迎来突破。
织愉不曾历过雷劫,如今的身子又是得一次风寒便可能要命的脆弱。
第一次要历的劫就是金丹劫,她自知难以扛过去。
接连几日,织愉都不再修炼。
她从储物戒里翻出谢无镜曾送她的各种神器,捧着书在元始峰上照猫画虎地布阵。
她意图借神器之力、神阵之威,替她挡雷劫。
香梅看得心焦,不断劝她不要修炼了。
织愉被她吵烦了:“再吵,我就让你离开尧光仙府。”
香梅噤声,望着她红了眼眶。
翌日织愉起床,不见香梅,讶异地发现,香梅真的离开尧光仙府了。
织愉捧着书沉默。
不过她很快就打起精神,带上历劫要用的东西,再上元始峰。
她走在上峰的路上,迎着晴朗的日光,摒弃杂思,心想自己还是很厉害的。
不过半个月过去,她爬峰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第一天爬元始峰时,她卯时出发,未时才到。
今日,她卯时出发,不到午时就到了。
在元始峰上准备好一切,织愉在阵中央打坐。
她紧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静心吐纳天地灵气,运功让灵气在周身运转、凝炼。
小腹里泛出热意。
那是她一直未能炼化的元阳。
谢无镜说过,它可以支撑她到元婴后期。
所以她一定可以渡劫,一定可以的。
织愉浑身紧绷,双目轻阖。
忽有风,吹乱她袍袖与长发。
天暗下来,浓云翻涌出浑黑,阵阵雷鸣响起。
第一道雷劫要降了。
*
元始峰下,香梅正带谢世絮与铭千古赶来。
夫人一意孤行,她无力阻止。
她知道自仙尊离去,这两人或许是出于歉疚,一直默默守在夫人身边。
所以,她赶下山去找他们,想请他们阻拦夫人。
谁知赶回来时,已是天雷将至。
谢世絮与铭千古俱是心神一震。
铭千古骂道:“这死丫头,从前懒得走一刻钟路都要谢无镜背,找死倒变得这么勤快!”
香梅瞪他一眼,没空骂他,直往元始峰顶狂奔。
她不断在心中祈祷雷劫不要降世。
然而跑至山脚,便见第一道雷劫携劈山裂地之势降下。
此等雷劫,不是寻常金丹劫会有的。
“夫人!”
香梅拼了命往峰上冲。
可元始峰乃此界元始之地,地气压制着她的功法,让她根本无法使用法术飞上去。
她顿觉自己如同废人,眼里蓄了泪。
一切,如同回到半月前谢无镜离开的那天。望着雷劫降下,却无法阻止。
铭千古恍惚一瞬,无力感再度席卷全身。
可他与谢世絮不过残魂,更是无法抵抗一界地气。
他们和香梅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雷劫一道道降下,眼看峰顶越来越近,心却越来越沉。
爬上峰顶时,只见尘烟弥漫。
织愉坐于法阵之中,尚还安然。
但她布下的法阵、用以扛天雷的神器都已损毁。
最后一道天雷在她头顶凝聚,紫电翻腾,若灭世天雷,誓要纠正这世间不该有的凡人修道。
雷越聚越烈,雷光堪比日曜。
轰然一声,震耳欲聋。
雷劫降了。
香梅与谢世絮、铭千古一同冲上前去。
然而来不及。
他们来不及挡下这道雷劫。
“不要!”
香梅的嘶喊被轰然雷霆之声淹没。
元始峰上尘烟弥漫,隐隐可见一人倒在地上。
“夫人,夫人……”
香梅身形晃了晃,踉跄着向那道人影跑去。却浑身脱力,跌摔在地上。
她红着眼眶,唤着夫人,要爬起来继续向那道人影靠近。
忽有一滴水落在她脸上。
她愣住。
谢世絮与铭千古却因此回过神来,仰头望天。
雷光黑云消散,温煦日光洒落,
寒冷的元始峰上,降下甘霖若春雨。
雷劫,竟然过了。
尘烟渐散,一抹玄金光影浮现。
那光盘踞在她身侧,将她护在一对龙翼之下。俨然是若隐若现的龙魂姿态。
这缕龙魂仅是一缕残魂。
雷电在这缕龙魂身上游走,仿佛要将它撕裂。此刻它已是将要魂散之状。
织愉依偎在它龙身盘旋成笼的保护下,双目紧闭,却没有丝毫损伤,似只是昏睡了过去。
香梅与铭千古皆呆愣愣地望着那缕雨中的龙魂。
龙魂仿佛感知不到外界,那双威严可怖的竖瞳里,只有她一人。
待沉云皆散,它围在她身边盘旋,化作一缕光,飞入了她的眉心。
谢世絮眉头紧拧,五味杂陈:“谢无镜,你……”
谢世絮望着昏沉不醒的织愉。
仿佛看见那天谢无镜陪在她的幻影身边,对她说:
别怕,我在。
他自抽神魂融入她魂魄,说会护她永生永世,便是永生永世。
*
织愉醒来时,房中昏暗。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突破了,可她的身体却异常沉痛。
她坐起身,因嗓子干痛不断咳嗽。余光瞥见,垂落下的发丝在晃动间泛着白。
她愣了愣,听见房门打开,是香梅。
香梅立刻倒了水过来。只是她的脚步跨过内间帘幔后,忽的一顿。
她将茶水端到织愉面前,织愉接过喝了一口。
温热灵泉若甘霖,缓解了喉间的痛。
织愉将茶盏递还给香梅,对她笑了笑:“还要。”
抬眸却见香梅红着眼眶:“夫人,不要修道了,好不好?这一世我们就这么过,待您下一世,下下世……无论再过多少世,只要仙尊回来了,香梅都去找您,一定会让您再见到仙尊的。”
“傻香梅,待来世,你就找不到我了。”
织愉神态轻松,只是眼眶有一点红,就一点点,“我和谢无镜一起历经了二十八世,生生世世都投生在不同的世界,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这代表,下一世的轮回,我就不在这个世界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去哪里,谢无镜又要怎么找到我呢?”
织愉道,“谢世絮骗了我,他根本做不到让我自己选择世界投胎。这一世见不到谢无镜,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可是……”
香梅嘴唇抖了抖,向织愉垂落的发伸出手,终究还是不忍触碰,转身去为织愉倒水。
织愉听见她哽咽隐忍的声音,转眸望向门外的明月。
良久,香梅将水端来给她。
她接过,像是对着明月,又像是对着香梅,又或者,是在对某个不在这的人轻声道:“不过,我答应你,不修道了。我已经知道,我修不了。我的神魂何其珍贵,可不能消散在修道的天劫之下。”
“不见就不见吧,只要都能安好便好。”
“从来世起,我就有生生世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织愉笑了声,仰头饮尽茶水,又咳了几声,叫香梅退下。
香梅欲言又止,终是应声告退。
织愉倚在床头缓了会儿,下床踩着绣鞋走向衣柜,挑了一套帝释青配韶粉的冬裙换上,而后走到妆台前坐下。
镜中清晰映出她的模样。
容颜如旧,一头乌发却尽染霜雪。
她拿起木梳,如往常那般梳理长发,绾起漂亮发髻,戴上明珠璀璨的发冠与桃花钗。
梳妆好了,便坐到廊下,倚在廊柱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看话本。
一如从前,谢无镜还在的时候。
*
修道,她会早亡、会在天劫下魂飞魄散。
不修道,她或许永世再难见谢无镜一面。
大概香梅也不知该怎么办好,每日红着眼眶。
织愉不再为此纠结,心情比香梅好得多,每天吃吃喝喝,看看话本,没事就去晓天暮云的亭子里坐一会儿。
香梅来给她送茶点时,她偶尔会和香梅聊起她和谢无镜在凡界时的趣事。
第一次听她提起谢无镜,香梅吓得一怔,生怕她又为此难过。
见她稀松平常地说着,说到有趣处还会笑起来,香梅为她不再困宥于仙尊的离去而喜悦,又有些为她就此放下而怅然。
听织愉说谢无镜的次数多了,香梅有时还会恍惚觉得:
仙尊只是去了远方。终有一日,他会回来找夫人,陪夫人用膳,陪夫人吃茶点、看话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
天越发冷了。
织愉也越发倦懒,每天一大半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睡过去的。
她没有精力再看话本,大部分时间都在晓天暮云院里赏景。
香梅怕她闷,下雪那天,想起织愉曾和她说:
“谢无镜打雪仗下手可狠了。那年我和他跟隔壁小孩儿打雪仗。我和小孩儿一伙,他把人家孩子打得坐在地上哭……也差点把我打哭了。”
“他做雪人很厉害,他会捏好多好多、不同的小雪人……隔壁小孩哭完了跑来跟他要雪人,他不给,把小雪人全搬到我屋子里,搬不了的全踢散了也不给,惹得那孩子又哭……”
“他还会拿雪玩小炮仗……小炮仗你知道吗?是凡界给小孩儿玩的,小拇指大……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下雪那么好玩。”
“我幼时在宫里,下雪的时候怕冷,不爱出门。就喜欢找个地方,点着小火炉,盖着绒毯看话本,看累了就赏雪,实在累了闭眼就睡。”
“后来遇到谢无镜,没有地龙、没有碳火、没有狐裘绒被,明明比在宫中更冷,我却总喜欢和他跑到院子里玩。”
……
香梅想,或许可以找钟渺来陪夫人玩雪。
因为她还记得夫人说过,钟渺很像她在凡界看过的慈母娘娘。
还记得夫人说过,钟渺卜卦说:夫人与仙尊,生生世世,命定相逢,情深爱重。
她想,找钟渺来,让她再起个卦,说些好听话,夫人或许会开心些。
她和织愉说这事时,织愉正坐在亭子里,腿上盖着毯子,双眼轻阖,好像睡着了。
她又唤了声:“夫人?”
织愉才颤了颤眼睫,睁眼疑惑地“嗯?”了声。
香梅:“铭千古说,因太华山脉灵气足,钟渺他们为了给钟隐养身子,来了太华山脉,就在乾元城外住着。要不要找钟渺来玩?”
虽然她知道,仙尊说过钟渺不配为夫人友人。
可夫人认识的,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了。
织愉笑起来:“好啊。”
香梅立刻下山去找钟渺。
晓天暮云院里,只剩下织愉一人。
她望着亭外的飘雪,伸出手,恍若回到在凡界时下雪的某一天。
那天下雪,谢无镜没出门。
雪下得不大,没法儿玩雪。他就和她一起坐在廊下赏雪。
她说好想吃宫里的荔枝雪燕羹。
但无论是雪燕还是荔枝,都是他们那时买不起的东西。
谢无镜没有说话,去厨房做午饭。
喊她吃午饭时,她却看到桌上摆着红枣银耳羹。
他说,不知道荔枝雪燕羹去哪儿买,卖甜汤的人说,这个也是差不多的。
她看着他冒雪出去被打湿的衣袍与长发说,哪里差不多,差远了。
可那天甜汤入口,她却第一次觉得:
红枣银耳羹,好像比荔枝雪燕羹还要好喝些。
那天,她分了一半甜汤给谢无镜。
她望着他,突然很想问他:
你觉得我好看吗?
你有没有心怡的女子?
谢无镜,你可愿……与我做真正的夫妻?
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直都没说出口。
那时她以为,他们都还年少,他们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在一起。
她总会等到一个机会,向他诉说她的心意。
可后来,当知道仙尊二字的分量时。她便知道,有些话,她再也不能说了。
不过其实,在他为她寻囚龙解药去往魔界前,她险些向他吐露心意。
但只是险些罢了。
“故人溪上,挂愁无奈,烟梢月树。一涓春水点黄昏,便没顿、相思处。”
雪落在织愉掌心,凉而未化。
这首在他去魔界落入她布下的陷阱前,她给他的词,下半阙是……
她苍白的手指颤了颤,喃喃轻语:
“曾把芳心深相许,故梦劳诗苦……”
风拂过,吹乱她满头霜色
织愉视线变得模糊,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的白究竟是雪,还是她的发。
她恍然回到了在凡界嫁给谢无镜的那天。
耳边是梳头婆在念: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他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发。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望着镜子里的他。
突然发现,原来那天他为她梳发的手,有点紧张。
他为她绾好发髻,为她戴上那根他倾家荡产换来的赤金簪子。
她握住他为她戴簪的手,问他——
“我戴这根簪子,好看吗?”
织愉对他笑,倚在亭中,合上双眼。
空荡荡的手,终是落下。
……
“夫人,夫人,我将钟渺……”
香梅带着钟渺穿过荔枝林,瞧见霜雪吹入亭中,洒落那亭中女子一身,忽然停了脚步。
她嘴唇颤抖地唤:“夫人?”
钟渺望着亭中女子,耳边响起香梅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她恍惚间却听见谢世絮曾说过的,那位李二小姐和一位小道长的故事——
他们相识在一个春日。
那天,春风和暖,繁花正盛……
作者有话要说:
织愉出生在温暖的春三月,谢无镜出生在最寒冷的冬腊月。
他们的宿命也在春天开始,在冬天结束。
故人溪上,挂愁无奈,烟梢月树。一涓春水点黄昏,便没顿、相思处。
曾把芳心深相许,故梦劳诗苦。
——宋·史达祖《留春令·咏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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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VIP] 方外之人
香梅的哭声飘荡在雪里。像一无所有的人, 只剩下歇斯底里、嘶声哭喊的力气。
钟渺还记得,就在方才,香梅来找她时还笑着, 同她说起去年她给织愉算卦的事。
香梅道:“夫人说, 你为她和仙尊卜卦, 算出她与仙尊生生世世, 命定相逢, 情深爱重。我知道你卜卦很有些本事, 我相信你卜的是真的……”
可香梅不知道,织愉也不知道。
那天,她卜出的卦辞还有一句, 她没说。
“生生世世,命定相逢。情深爱重……不得善终。”
香梅的哭声忽然停了,呆滞地看向她, “你说什么?”
“完整的卦辞。”
钟渺不忍看香梅, 不忍看亭中那身披风雪的姑娘,低下头,“这才是我为仙尊和夫人卜出的,完整的卦辞。”
香梅忽然静了, 愣愣地望着亭中的人。
忽有熟悉气息靠近。
香梅浑身一怔,凛冽目光扫向来人,看清来者,召出鸳鸯钺直攻而去。
“你们来做什么!是你们!你们害了仙尊和夫人!”
铭千古召出天魔枪挡住香梅的攻击, “你冷静一点。”
香梅不听,招招狠绝, 誓要杀了这二人为夫人和仙尊报仇。
谢世絮容色苍白,似是大限将至。
他遥望亭中的姑娘, 声音缥缈如风:
“如今她已轮回有名,我来代上苍,还她因果。”
*
三千年后。
某界,陵安城。
十二月廿八。
从菩提山前的街市到归一观内,全都挤满了人。
由家奴开道,一顶华盖八抬大轿平稳地抬上菩提山。
这轿鎏金顶、贡锦帘,连轿壁上的雕刻都是鬼斧神工、出自名匠之手。
一名小丫鬟一身绸缎绒裙跟在轿边,任道两旁的百姓打量,神情倨傲。
单看这阵仗,这跟在轿边丫鬟都能穿绸缎。即便她今年又换了顶大轿、即便她还没露面,百姓们依然认出了坐在轿中的人。
“这李国公府的二小姐又来拜神啦。”
“年年都是十二月廿八来拜,也不知十二月廿八是个什么特殊日子。”
“这日子特不特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两天就要年节了。”
“李二小姐年年都这时候回陵安,赶不回京城过年。国公府上下就得年年陪着她回族地过年,连宫宴都去不得。”
“那么大一家子全都要随着这位二小姐的性子来,这大轿也是年年换顶新的……就没见过哪家大族这么惯着自家小姐的。”
跟在轿边的小丫鬟听到这一句,拧眉扫视周围百姓。
她一边试图找出是谁说了这样不敬的话,一边倾身靠近轿窗,“小姐,要不要桑果去教训他们?”
轿里传来不以为意的娇声:“查清了是谁说的,把他们拉出来教训两句就得了。别训错了人。”
桑果应“是”,旋即目光灼灼地盯所有人。
人太多,没多少人留意到轿里李二小姐和桑果的反应,都还在继续说。
“你不是咱陵安人吧?不然怎会不知道,李家的荣华富贵,都是因为他们家有这位李二小姐。”
“此话怎讲?”
“这要从三千年前说起。那时李家还是陵安城一小商户,生出二女儿之后,便开始商运亨通。后来还因救了当时的开朝皇帝,一路扶摇直上,入京做了官。”
“在一次宫宴上,当时的李老爷带着当时的李二小姐入宫参宴,李二小姐因生得貌美而被太子看中。结果你猜怎么着?”
“李二小姐做了太子妃?”
“非也非也。结果李二小姐不愿,当时的国师也百般劝阻,说李二小姐有龙魂护身,来历不凡,万不可如此冒犯。当时的太子不信,结果……”
“结果?”
“在强娶李二小姐之前,太子死在了女人床上。皇后气急,下令要斩李家满门。结果——”
这人摇着头卖关子,啧声道:“反倒是皇后一家突然被查出大逆不道,意图谋反,落得个满门抄斩。”
“如此这般不信邪之人颇多。直到后来想要冒犯李二小姐的人,全都落得个身败名裂至惨死的下场,再不信,也得信了。”
“可那是三千年前的李二小姐得天庇佑,如今这位……”
“诶,莫急,你听我慢慢说来。”
这人摇头晃脑,说书先生似的。
引得一大帮子百姓一边随着轿子往山上走,一边聚在他身边,听他讲述李二小姐的故事。
“自从李家三千年前出了那么位李二小姐,每当李二小姐寿终正寝之后,再隔一百年,李家就又会生出一位李二小姐。”
“只要李二小姐出生,无论当时的李家是何种落魄境地,不出一年,便会荣华富贵滚滚而来。”
“每一位李二小姐都是如此,每一位李二小姐也都从三千年前起,只要会说话,便要嚷着来归一观拜神。问她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直到归一观的高人算出,每一世的李二小姐乃同一人。有如此不凡命格,又屡屡轮回转世在李家,皆因李二小姐三千年前有一世本命不该绝,却因天道之错香消玉殒。”
“那高人说,由此,天道欠下了李二小姐一段三千年的因果。便随她心愿,魂归此界,再做三千年李家后人。算是把欠下的命,为她补上。”
“也由此,李家有了祖训,坊间有了传闻,无论你是天子还是得道高人,万万不可冒犯李二小姐,也不可利用李二小姐谋权夺利。否则,就要遭受天罚。”
“因一直遵守祖训,李家成了陵安屹立千年的望族。无论朝代如何更迭,李家从那时起,就没落魄过。”
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嗤笑,显然是不信,“我看呐,这都是李家为荣华富贵骗人的。”
有位老妇人道:“就算没有那些传闻,李二小姐虽骄奢了些、娇纵了些,却是极心善的。每年来归一观,都会捐赠大把的银钱,用于救济百姓。你最好放尊重些,否则你要倒霉。”
那人又“嗤”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我能怎么倒霉。”
说话间到了归一观门口。
这人大摇大摆刚要从侧门迈入归一观,下一瞬竟一脚滑在门槛上,摔了个脸朝地。
后面的人一时刹不住,不慎踩了他好几脚。
他连声痛呼,周围人纷纷远离他。
那老妇人道:“你看,遭天罚了吧。”
周围有人哄笑。
轿子里也传出几声娇笑,笑罢,道:“算了,不必再教训那些人了。”
反正他们自己会倒霉的。
桑果应是,轻哼一声:“活该。”
大轿从正门抬进归一观。
那刚爬起来的人“诶”了一声,指着大轿道:“她怎么能从正门抬轿进去?”
要知道归一观数千年来飞升了好几位高人,就是帝王来拜,都得在山门前下轿,走入归一观。
“你又少见多怪了。归一观是屹立数千年的大观,李二小姐三千年前就开始来这儿拜神,自是与他人不同。”
正说着,众人忽见几位华服公子带着各自的家奴去追入观的大轿。
“李二小姐,李二小姐,我是秦家的,咱俩小时候一起玩过,你还记得吗?”
“李二小姐,我是赵家的,咱俩小时候也一起玩过的。”
“李二小姐……”
他们跑得匆忙,将刚爬起来的人又撞到在地,摔得鼻青脸肿。
这下这人不敢再多嘴,眨巴着眼望大轿。
旁边有人见怪不怪:“自打李二小姐过了十二岁,年年回陵安都有一众公子追着她跑。”
“抛开那些传说和富贵出身不谈,李二小姐也着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谁不想娶她呢?”
“但是据说,她每一世,都是不嫁人的。”
闲话间,又有一位举止端雅矜贵、温润如玉的公子领着小厮,走向已经在归一观广场落地的大轿。
“织愉。”
那公子唤。
如此亲昵的称呼,引得众人向他侧目。
他气度雍容,一身竹纹锦袍,腰间佩龙纹玉。一看便知,其身份必是皇亲国戚。
众人纷纷为他让道。
桑果倒是不急不缓,撩开轿帘扶轿中女子下轿,低声道:“太子殿下竟然追来陵安了,也不知陛下和皇后怎么允的。”
周围人都瞧着大轿。
只见一只娇小的雪绒白兔桃花登云履踏出轿门,很快十样锦金绣裙摆遮住鞋。
她弯腰走出轿子。
一身胭脂色描金牡丹绒氅,配十样锦桃花白兔裙。一头如云墨发盘成娇俏明丽的发髻,戴的是星月冠、榴花钗。
珠钗琳琅,奢贵而娇丽。
天地间仿若忽然静了一息。
只剩她柔胰纤纤理裙时,腕上珍珠手链配红玉冰镯碰撞的清脆声响,如玉珠落盘。
唯有她发间一支赤金簪子,在一众精致钗环中显得格外突兀。
人群中又有人问:“她怎的戴那样的簪子?”
不是说那赤金簪子有多差,而是和她这身打扮太不般配了。
“你又不懂了吧。这支赤金簪据传是神仙赠与第一世的李二小姐,在李家流传了三千年,每年她拜神都会戴上,也只有她能戴。”
“说起赤金簪,我想起李二小姐还有件奇事。”
“什么?”
“据说,李二小姐从三千年前起,就不会流泪。就算哭,也只是干哭,一滴泪都落不下来。”
“归一观有高人为她卜算,说也许是受她魂魄里的龙魂影响。龙魂乃神魂,而神无泪……”
……
这些闲话织愉几乎每年都要听一遍。
她不以为意,信步往大殿去。
“织愉。”
身后人又唤她。
见他来,那几位追她的公子不敢贸然靠近,讪讪打了个招呼,退到一旁。
织愉停步。
萧翊莞尔,正要说“难得你愿意等我”。
就见她忽然抬手,一片雪花落在她粉嫩的指尖。
她仰头望天:“下雪了。”
桑果立刻为织愉打起伞,织愉却道:“雪不大,不必打伞。”
“织愉。”
萧翊又在唤她。
他是太子,她总不能太不给他面子。
织愉转头对他道:“萧哥哥,有什么话,等我拜完神再说吧。”
她不便在外称呼他太子,也不便直呼名讳或与他生分,只能喊他哥哥。
萧翊:“我随你一起。”
织愉示意桑果拦住他,“萧哥哥,你忘了吗?皆归殿除了洒扫的道长,只有我能进。”
皆归殿,是专门让她拜神的大殿。
萧翊抿了抿唇,仍保持着温和的笑,“好,我在这儿等你。”
织愉颔首,往皆归殿去。
桑果跟在她身后,环顾四周,忽觉今日有些奇怪。
往年的善客可都是会一直看着小姐,直到小姐去皆归殿后才散去的。
今日他们竟都在往乾坤殿去,没多少人在意小姐了。
桑果不能和织愉一同进皆归殿,待织愉进了皆归殿,她便去打听消息。
皆归殿中。
所有人都以为,以织愉的性子,这里一定会有一尊金身大像。
但其实,皆归殿中空荡荡的。
案桌上只放了敬拜的贡品,却没敬拜的神像。
因为织愉也不知道,她要拜的是谁。
想来,大概是赠她金簪的那位神吧。
织愉的敬拜和普通善客的敬拜不同。
她不跪,不上香,只是在这座大殿中,对着案桌静静坐一会儿,想一下自己要拜的那位神。
她每年都想不起来。
看案桌上空空如也便知,她三千年都没能想起来。
织愉静坐小憩片刻,如往年那般,对着面前的空旷笑道:
“无名的神,来年也要记得保佑我。”
说罢,她起身理理衣裙,转身推门,离开皆归殿。
皆归殿外,桑果已经打探完消息,一见她出来,便激动地迎上去:“小姐,小姐,我知道今日那些百姓为何没有一直盯着你看了。”
织愉诧异,桑果竟然关注这种事情。
桑果毫无知觉,兴奋道:“小姐,据说——”
迎面一人走来,瞧见织愉,惊讶地打量着她,打断了桑果的话。
桑果拧眉问:“你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不知道这里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吗?”
织愉奇怪地回望那人:“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他其貌不扬,却气息不俗。看她的表情充满讶然,满脸都写着:怎会如此。
此人摇头,斯文有礼:“是我寻错了路,告辞。”
他转身离开。
桑果对他背影哼了声,转面接着兴奋道:“小姐,我听人说,今天有神下凡了!就在乾坤殿!说是那几位神,算到今日会有一位什么人来此,想请那人开坛授道。”
“今日各地的人都跑来归一观了,怪道往年虽然人多,也没这么多人呢。我们也去看看吧?”
织愉:“不去,我今天想吃红枣银耳羹,走前叫人在炉上炖着了。我算好时间的,迟了就化了。”
每年拜完神都吃红枣银耳羹,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桑果腹诽,扁了扁嘴,跟在织愉身后,往大轿停放的广场走,“小姐,你就不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那些神不惜冒险下凡,请他授道吗?”
“……”
“据说,是一位方外之人呢。”
“……”
“小姐,你知道什么是方外之人吗?”
“……”
“他们说,方外之人,就是这个世界以外的人……”
*
“孤云闲,你来迟了。”
“那位圣人与归一观颇有缘分,曾为归一观主,故如今的归一观主勉强能和他说上话。”
“归一观主已替我等求见,待会儿就在常青峰上问道。不用你再凭你那本事,四处去寻人了。”
“那圣人隐了气息,凭你我的本事,是寻不到他的。”
乾坤殿内,两位其貌不扬却气度不凡的人抚着长须对来人大笑。
孤云闲颇有些魂不守舍:“可我方才,寻到一人。”
常怀与絮痕子饶有兴味:“什么人?”
“一名女子。一名凡人女子,却有着不凡的魂息。就像……就像……”
孤云闲试图形容,忽然感受到什么,眼眸一亮,转身指向内殿,“对,就像这种气息。”
常怀与絮痕子望向内殿,恰见一人从中走出。
他一身云袍,发若霜雪,额间有道圣印。
姿容殊绝无双,风仪傲世无尘。恍若神山之雪,苍穹之月,却有日曜临世之威。
他已收敛气息。
但即便常怀与絮痕子即便没有孤云闲感受气息的特殊本领,也只一眼,便能辨出此人就是那位踏破虚空而来的方外之圣。
孤云闲三人立刻姿态恭敬,向其行礼。
三人模样都比他还老,却在自我介绍后,齐声道:“请前辈赐道。”
来人颔首,虽看似礼待,却莫名让人觉得遥不可及,高不可望。
他信步走出乾坤殿,往常青峰去。
孤云闲三人紧随其后。
走出位于高台的乾坤殿,见乾坤殿外大雪纷飞。
乾坤殿下方的论道广场上,百姓群聚。
百姓一见他们,便喊道:“神仙!神仙出来了!”
而后齐齐跪了下去,各自为各自所求祈愿。
*
“小姐,咱们真的不去见见神仙吗?据说是真神呢?”
“真神又如何?能让我长生不老,寿与天齐吗?”
桑果说了一路,织愉有些不耐烦了,“你再说,我就要把你赶走了。”
桑果连忙闭嘴,又仰头看看天,“小姐,雪下大了,咱们是该赶紧回去了。”
桑果拿出绿叶红荔的油纸伞,为织愉撑开,替她挡雪。
织愉快步往大轿走。
走到轿边,竟见萧翊还在这儿等着,一见她便笑:“织愉,咱们现在能说说话了?”
织愉望着他的笑颜,分外无奈,“萧哥哥,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是我不想嫁人,只是,我不想嫁给我不愿意嫁的人。而我,现在还没遇到过想嫁的人。”
“你应该也听说过,据传李家历代二小姐都是我,而李家的二小姐三千年来都没嫁过人。你还是早日去喜欢别人吧。”
桑果收伞,要扶织愉上轿。
萧翊拦住她,“怎样的人,是你想嫁的人。”
织愉望着萧翊执着的面容叹了口气,认真道:“能让我落泪的人。”
她是故意这般说的。
世人皆知,她三千年无泪。
她是不可能落泪的。
萧翊开口,欲说些什么。
广场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连声大呼:“神仙!神仙出来了!”
广场上众人全对着乾坤殿呼喊、祈愿,纷纷跪拜了下去。就连萧翊也不例外。
织愉无言以对,再度弯腰要上轿。
忽觉,有道视线在望着她。
她直起身愣了下,回头循着视线望过去。
风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隔着茫茫飞雪,她看见他站在高台之上,遥遥地凝望她。
她看不清他面容,只见他朦胧身影。
可那一刹那,有水珠从脸上滑落。
织愉愣怔抬手,摸到眼下湿痕。
是她三千年不曾落下的泪,忽然落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让宝贝们难过了。
原本将结局定在上一章,是因为正文以宣告宿命作为开篇,便设定好以结束宿命作结尾。也对应上前文的伏笔。
这不是be,只是结束宿命。
但似乎这么写,会被认为是be。
所以调整了一下,把接在后面的开篇提上来。
这个开篇也是承接了前文钟渺说的卦辞,以及天道误杀织愉,哪怕是天道,也要付出因果的代价。前文谢世絮还没有死,就是因为他的使命还有织愉这件事没完成。
以及提前说明一下,织愉其实没有转世。
谢世絮曾对谢无镜说过,如果他能活着出来,会和织愉有一面之缘,那时起谢无镜便开始谋划了。
留给织愉的信,是不愿织愉苦熬。
具体的见番外啦。
感谢宝贝们对织愉和谢无镜的喜欢,希望大家不要难过,给宝贝们发小红包~
158? 方外之人
◎正·文·完◎
香梅的哭声飘荡在雪里。像一无所有的人, 只剩下歇斯底里、嘶声哭喊的力气。
钟渺还记得,就在方才,香梅来找她时还笑着, 同她说起去年她给织愉算卦的事。
香梅道:“夫人说, 你为她和仙尊卜卦,算出她与仙尊生生世世,命定相逢,情深爱重。我知道你卜卦很有些本事, 我相信你卜的是真的……”
可香梅不知道, 织愉也不知道。
那天,她卜出的卦辞还有一句,她没说。
“生生世世,命定相逢。情深爱重……不得善终。”
香梅的哭声忽然停了, 呆滞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完整的卦辞。”
钟渺不忍看香梅,不忍看亭中那身披风雪的姑娘, 低下头, “这才是我为仙尊和夫人卜出的, 完整的卦辞。”
香梅忽然静了,愣愣地望着亭中的人。
忽有熟悉气息靠近。
香梅浑身一怔,凛冽目光扫向来人,看清来者, 召出鸳鸯钺直攻而去。
“你们来做什么!是你们!你们害了仙尊和夫人!”
铭千古召出天魔枪挡住香梅的攻击,“你冷静一点。”
香梅不听,招招狠绝, 誓要杀了这二人为夫人和仙尊报仇。
谢世絮容色苍白, 似是大限将至。
他遥望亭中的姑娘, 声音缥缈如风:
“如今她已轮回有名,我来代上苍,还她因果。”
*
三千年后。
某界,陵安城。
十二月廿八。
从菩提山前的街市到归一观内,全都挤满了人。
由家奴开道,一顶华盖八抬大轿平稳地抬上菩提山。
这轿鎏金顶、贡锦帘,连轿壁上的雕刻都是鬼斧神工、出自名匠之手。
一名小丫鬟一身绸缎绒裙跟在轿边,任道两旁的百姓打量,神情倨傲。
单看这阵仗,这跟在轿边丫鬟都能穿绸缎。即便她今年又换了顶大轿、即便她还没露面,百姓们依然认出了坐在轿中的人。
“这李国公府的二小姐又来拜神啦。”
“年年都是十二月廿八来拜,也不知十二月廿八是个什么特殊日子。”
“这日子特不特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两天就要年节了。”
“李二小姐年年都这时候回陵安,赶不回京城过年。国公府上下就得年年陪着她回族地过年,连宫宴都去不得。”
“那么大一家子全都要随着这位二小姐的性子来,这大轿也是年年换顶新的……就没见过哪家大族这么惯着自家小姐的。”
跟在轿边的小丫鬟听到这一句,拧眉扫视周围百姓。
她一边试图找出是谁说了这样不敬的话,一边倾身靠近轿窗,“小姐,要不要桑果去教训他们?”
轿里传来不以为意的娇声:“查清了是谁说的,把他们拉出来教训两句就得了。别训错了人。”
桑果应“是”,旋即目光灼灼地盯所有人。
人太多,没多少人留意到轿里李二小姐和桑果的反应,都还在继续说。
“你不是咱陵安人吧?不然怎会不知道,李家的荣华富贵,都是因为他们家有这位李二小姐。”
“此话怎讲?”
“这要从三千年前说起。那时李家还是陵安城一小商户,生出二女儿之后,便开始商运亨通。后来还因救了当时的开朝皇帝,一路扶摇直上,入京做了官。”
“在一次宫宴上,当时的李老爷带着当时的李二小姐入宫参宴,李二小姐因生得貌美而被太子看中。结果你猜怎么着?”
“李二小姐做了太子妃?”
“非也非也。结果李二小姐不愿,当时的国师也百般劝阻,说李二小姐有龙魂护身,来历不凡,万不可如此冒犯。当时的太子不信,结果……”
“结果?”
“在强娶李二小姐之前,太子死在了女人床上。皇后气急,下令要斩李家满门。结果——”
这人摇着头卖关子,啧声道:“反倒是皇后一家突然被查出大逆不道,意图谋反,落得个满门抄斩。”
“如此这般不信邪之人颇多。直到后来想要冒犯李二小姐的人,全都落得个身败名裂至惨死的下场,再不信,也得信了。”
“可那是三千年前的李二小姐得天庇佑,如今这位……”
“诶,莫急,你听我慢慢说来。”
这人摇头晃脑,说书先生似的。
引得一大帮子百姓一边随着轿子往山上走,一边聚在他身边,听他讲述李二小姐的故事。
“自从李家三千年前出了那么位李二小姐,每当李二小姐寿终正寝之后,再隔一百年,李家就又会生出一位李二小姐。”
“只要李二小姐出生,无论当时的李家是何种落魄境地,不出一年,便会荣华富贵滚滚而来。”
“每一位李二小姐都是如此,每一位李二小姐也都从三千年前起,只要会说话,便要嚷着来归一观拜神。问她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直到归一观的高人算出,每一世的李二小姐乃同一人。有如此不凡命格,又屡屡轮回转世在李家,皆因李二小姐三千年前有一世本命不该绝,却因天道之错香消玉殒。”
“那高人说,由此,天道欠下了李二小姐一段三千年的因果。便随她心愿,魂归此界,再做三千年李家后人。算是把欠下的命,为她补上。”
“也由此,李家有了祖训,坊间有了传闻,无论你是天子还是得道高人,万万不可冒犯李二小姐,也不可利用李二小姐谋权夺利。否则,就要遭受天罚。”
“因一直遵守祖训,李家成了陵安屹立千年的望族。无论朝代如何更迭,李家从那时起,就没落魄过。”
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嗤笑,显然是不信,“我看呐,这都是李家为荣华富贵骗人的。”
有位老妇人道:“就算没有那些传闻,李二小姐虽骄奢了些、娇纵了些,却是极心善的。每年来归一观,都会捐赠大把的银钱,用于救济百姓。你最好放尊重些,否则你要倒霉。”
那人又“嗤”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我能怎么倒霉。”
说话间到了归一观门口。
这人大摇大摆刚要从侧门迈入归一观,下一瞬竟一脚滑在门槛上,摔了个脸朝地。
后面的人一时刹不住,不慎踩了他好几脚。
他连声痛呼,周围人纷纷远离他。
那老妇人道:“你看,遭天罚了吧。”
周围有人哄笑。
轿子里也传出几声娇笑,笑罢,道:“算了,不必再教训那些人了。”
反正他们自己会倒霉的。
桑果应是,轻哼一声:“活该。”
大轿从正门抬进归一观。
那刚爬起来的人“诶”了一声,指着大轿道:“她怎么能从正门抬轿进去?”
要知道归一观数千年来飞升了好几位高人,就是帝王来拜,都得在山门前下轿,走入归一观。
“你又少见多怪了。归一观是屹立数千年的大观,李二小姐三千年前就开始来这儿拜神,自是与他人不同。”
正说着,众人忽见几位华服公子带着各自的家奴去追入观的大轿。
“李二小姐,李二小姐,我是秦家的,咱俩小时候一起玩过,你还记得吗?”
“李二小姐,我是赵家的,咱俩小时候也一起玩过的。”
“李二小姐……”
他们跑得匆忙,将刚爬起来的人又撞到在地,摔得鼻青脸肿。
这下这人不敢再多嘴,眨巴着眼望大轿。
旁边有人见怪不怪:“自打李二小姐过了十二岁,年年回陵安都有一众公子追着她跑。”
“抛开那些传说和富贵出身不谈,李二小姐也着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谁不想娶她呢?”
“但是据说,她每一世,都是不嫁人的。”
闲话间,又有一位举止端雅矜贵、温润如玉的公子领着小厮,走向已经在归一观广场落地的大轿。
“织愉。”
那公子唤。
如此亲昵的称呼,引得众人向他侧目。
他气度雍容,一身竹纹锦袍,腰间佩龙纹玉。一看便知,其身份必是皇亲国戚。
众人纷纷为他让道。
桑果倒是不急不缓,撩开轿帘扶轿中女子下轿,低声道:“太子殿下竟然追来陵安了,也不知陛下和皇后怎么允的。”
周围人都瞧着大轿。
只见一只娇小的雪绒白兔桃花登云履踏出轿门,很快十样锦金绣裙摆遮住鞋。
她弯腰走出轿子。
一身胭脂色描金牡丹绒氅,配十样锦桃花白兔裙。一头如云墨发盘成娇俏明丽的发髻,戴的是星月冠、榴花钗。
珠钗琳琅,奢贵而娇丽。
天地间仿若忽然静了一息。
只剩她柔胰纤纤理裙时,腕上珍珠手链配红玉冰镯碰撞的清脆声响,如玉珠落盘。
唯有她发间一支赤金簪子,在一众精致钗环中显得格外突兀。
人群中又有人问:“她怎的戴那样的簪子?”
不是说那赤金簪子有多差,而是和她这身打扮太不般配了。
“你又不懂了吧。这支赤金簪据传是神仙赠与第一世的李二小姐,在李家流传了三千年,每年她拜神都会戴上,也只有她能戴。”
“说起赤金簪,我想起李二小姐还有件奇事。”
“什么?”
“据说,李二小姐从三千年前起,就不会流泪。就算哭,也只是干哭,一滴泪都落不下来。”
“归一观有高人为她卜算,说也许是受她魂魄里的龙魂影响。龙魂乃神魂,而神无泪……”
……
这些闲话织愉几乎每年都要听一遍。
她不以为意,信步往大殿去。
“织愉。”
身后人又唤她。
见他来,那几位追她的公子不敢贸然靠近,讪讪打了个招呼,退到一旁。
织愉停步。
萧翊莞尔,正要说“难得你愿意等我”。
就见她忽然抬手,一片雪花落在她粉嫩的指尖。
她仰头望天:“下雪了。”
桑果立刻为织愉打起伞,织愉却道:“雪不大,不必打伞。”
“织愉。”
萧翊又在唤她。
他是太子,她总不能太不给他面子。
织愉转头对他道:“萧哥哥,有什么话,等我拜完神再说吧。”
她不便在外称呼他太子,也不便直呼名讳或与他生分,只能喊他哥哥。
萧翊:“我随你一起。”
织愉示意桑果拦住他,“萧哥哥,你忘了吗?皆归殿除了洒扫的道长,只有我能进。”
皆归殿,是专门让她拜神的大殿。
萧翊抿了抿唇,仍保持着温和的笑,“好,我在这儿等你。”
织愉颔首,往皆归殿去。
桑果跟在她身后,环顾四周,忽觉今日有些奇怪。
往年的善客可都是会一直看着小姐,直到小姐去皆归殿后才散去的。
今日他们竟都在往乾坤殿去,没多少人在意小姐了。
桑果不能和织愉一同进皆归殿,待织愉进了皆归殿,她便去打听消息。
皆归殿中。
所有人都以为,以织愉的性子,这里一定会有一尊金身大像。
但其实,皆归殿中空荡荡的。
案桌上只放了敬拜的贡品,却没敬拜的神像。
因为织愉也不知道,她要拜的是谁。
想来,大概是赠她金簪的那位神吧。
织愉的敬拜和普通善客的敬拜不同。
她不跪,不上香,只是在这座大殿中,对着案桌静静坐一会儿,想一下自己要拜的那位神。
她每年都想不起来。
看案桌上空空如也便知,她三千年都没能想起来。
织愉静坐小憩片刻,如往年那般,对着面前的空旷笑道:
“无名的神,来年也要记得保佑我。”
说罢,她起身理理衣裙,转身推门,离开皆归殿。
皆归殿外,桑果已经打探完消息,一见她出来,便激动地迎上去:“小姐,小姐,我知道今日那些百姓为何没有一直盯着你看了。”
织愉诧异,桑果竟然关注这种事情。
桑果毫无知觉,兴奋道:“小姐,据说——”
迎面一人走来,瞧见织愉,惊讶地打量着她,打断了桑果的话。
桑果拧眉问:“你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不知道这里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吗?”
织愉奇怪地回望那人:“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他其貌不扬,却气息不俗。看她的表情充满讶然,满脸都写着:怎会如此。
此人摇头,斯文有礼:“是我寻错了路,告辞。”
他转身离开。
桑果对他背影哼了声,转面接着兴奋道:“小姐,我听人说,今天有神下凡了!就在乾坤殿!说是那几位神,算到今日会有一位什么人来此,想请那人开坛授道。”
“今日各地的人都跑来归一观了,怪道往年虽然人多,也没这么多人呢。我们也去看看吧?”
织愉:“不去,我今天想吃红枣银耳羹,走前叫人在炉上炖着了。我算好时间的,迟了就化了。”
每年拜完神都吃红枣银耳羹,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桑果腹诽,扁了扁嘴,跟在织愉身后,往大轿停放的广场走,“小姐,你就不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那些神不惜冒险下凡,请他授道吗?”
“……”
“据说,是一位方外之人呢。”
“……”
“小姐,你知道什么是方外之人吗?”
“……”
“他们说,方外之人,就是这个世界以外的人……”
*
“孤云闲,你来迟了。”
“那位圣人与归一观颇有缘分,曾为归一观主,故如今的归一观主勉强能和他说上话。”
“归一观主已替我等求见,待会儿就在常青峰上问道。不用你再凭你那本事,四处去寻人了。”
“那圣人隐了气息,凭你我的本事,是寻不到他的。”
乾坤殿内,两位其貌不扬却气度不凡的人抚着长须对来人大笑。
孤云闲颇有些魂不守舍:“可我方才,寻到一人。”
常怀与絮痕子饶有兴味:“什么人?”
“一名女子。一名凡人女子,却有着不凡的魂息。就像……就像……”
孤云闲试图形容,忽然感受到什么,眼眸一亮,转身指向内殿,“对,就像这种气息。”
常怀与絮痕子望向内殿,恰见一人从中走出。
他一身云袍,发若霜雪,额间有道圣印。
姿容殊绝无双,风仪傲世无尘。恍若神山之雪,苍穹之月,却有日曜临世之威。
他已收敛气息。
但即便常怀与絮痕子即便没有孤云闲感受气息的特殊本领,也只一眼,便能辨出此人就是那位踏破虚空而来的方外之圣。
孤云闲三人立刻姿态恭敬,向其行礼。
三人模样都比他还老,却在自我介绍后,齐声道:“请前辈赐道。”
来人颔首,虽看似礼待,却莫名让人觉得遥不可及,高不可望。
他信步走出乾坤殿,往常青峰去。
孤云闲三人紧随其后。
走出位于高台的乾坤殿,见乾坤殿外大雪纷飞。
乾坤殿下方的论道广场上,百姓群聚。
百姓一见他们,便喊道:“神仙!神仙出来了!”
而后齐齐跪了下去,各自为各自所求祈愿。
*
“小姐,咱们真的不去见见神仙吗?据说是真神呢?”
“真神又如何?能让我长生不老,寿与天齐吗?”
桑果说了一路,织愉有些不耐烦了,“你再说,我就要把你赶走了。”
桑果连忙闭嘴,又仰头看看天,“小姐,雪下大了,咱们是该赶紧回去了。”
桑果拿出绿叶红荔的油纸伞,为织愉撑开,替她挡雪。
织愉快步往大轿走。
走到轿边,竟见萧翊还在这儿等着,一见她便笑:“织愉,咱们现在能说说话了?”
织愉望着他的笑颜,分外无奈,“萧哥哥,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是我不想嫁人,只是,我不想嫁给我不愿意嫁的人。而我,现在还没遇到过想嫁的人。”
“你应该也听说过,据传李家历代二小姐都是我,而李家的二小姐三千年来都没嫁过人。你还是早日去喜欢别人吧。”
桑果收伞,要扶织愉上轿。
萧翊拦住她,“怎样的人,是你想嫁的人。”
织愉望着萧翊执着的面容叹了口气,认真道:“能让我落泪的人。”
她是故意这般说的。
世人皆知,她三千年无泪。
她是不可能落泪的。
萧翊开口,欲说些什么。
广场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连声大呼:“神仙!神仙出来了!”
广场上众人全对着乾坤殿呼喊、祈愿,纷纷跪拜了下去。就连萧翊也不例外。
织愉无言以对,再度弯腰要上轿。
忽觉,有道视线在望着她。
她直起身愣了下,回头循着视线望过去。
风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隔着茫茫飞雪,她看见他站在高台之上,遥遥地凝望她。
她看不清他面容,只见他朦胧身影。
可那一刹那,有水珠从脸上滑落。
织愉愣怔抬手,摸到眼下湿痕。
是她三千年不曾落下的泪,忽然落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在这里结束,这不是织愉与谢无镜的结局,是他们宿命被打破后的开端,感谢宝贝们的阅读~
提前说明一下,织愉没有转世。
谢世絮曾对谢无镜说过,如果他能活着出来,会和织愉有一面之缘,那时起谢无镜便开始谋划了。
留给织愉的信,是不愿织愉苦熬。
具体见番外啦~
159? 很多荔枝
◎他记得,她说喜欢的时候,在看他◎
谢无镜记得李织愉。
在他的记忆里, 这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他与她有夙世的因缘,这一世凡界相识,他将她带回灵云界。
而她回报给他的是欺骗, 是与他人勾结的迫害, 是她最后不知廉耻地祈求原谅。
最后,她死在了他手里。他也因堪破大道,为护佑三界,投身天脉。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一年前谢无镜从天脉出来, 回想起前尘时, 便在怀疑。
他并不恨她,对她无甚感觉。
他的魂魄少了一缕,不知去向。
他回到尧光仙府养息,却发现尧光仙府里的布置, 处处是她的痕迹。
而他竟已想不起来,他为何会为一个将他践踏入泥的女人布置这些。
他养息一年,身子恢复七成, 便离开仙府去山下游历。
他如今已不需要游历, 可他忽然想知道, 在世人眼中,李织愉是个怎样的人。
茶楼酒馆里有说书的在说他们的故事。
“……这李织愉与天命盟勾结,害死仙尊后,又为稳固自身地位, 勾搭上了魔族……”
他们所言,和他记忆相差无几。
似乎已经可以确定,李织愉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娶了她, 是他此生唯一的败笔。
但他仍旧又去了黄泉。
他在黄泉看到了天命盟的去向, 看到了很多人的生死。唯独不见她的踪迹。
仿佛她已从这天地间彻底消失了。
是吗?
原来她已经魂飞魄散了。
前尘已了, 谢无镜回到仙府,专心道法。
可那一年,他忽然看到晓天暮云院里的荔枝都开了花,结了果。
琳琅满目的红果压弯了树,无人来摘。
他忽然想起,她很爱吃荔枝。
忽然发觉,他的芥子里,还放了很多荔枝。
倘若,她只是他的仇人。
他为何要留下这么多荔枝?
谢无镜决定回一趟她与他最早相识的地方。
他记得那里有他和她的坟。他打算把这些早就该给她的荔枝都给她,然后将晓天暮云里的荔枝树清干净。
他踏破虚空,去了那一界。
在归一观中,得知了他与她的坟早已消失在千万年的岁月之中。
观主深感惭愧。
谢无镜倒很平静,仍打算将荔枝扔在这山上。
左右那不见了的坟,也仍在这山里。
只是在他去扔之前,有三名来自此界上界的仙者,托观主向他请求论道。
因他们三人,许多人都来了归一观,请求神仙庇护。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
不吝赐道、庇护苍生是他应做之事。他应允了。
观主感恩戴德,那三人亦是。
去往常青峰论道的路上,他却见到了那黄泉都寻不见的人——
李织愉。
她遥遥望着他,落了泪,而后仓惶离开。
那一眼,他便知,她认得他。
或者说,她想起了他。
有一男子追她而去,追上了,又被她打发了。
他不再与人论道,也寻她而去。
他无意惊动他人,却似乎吓到了她。
当他出现在她轿中的刹那,她瞪大眼睛,身子撞在轿壁上,险些惊呼出声。
他道:“你还认得我。”
她目光闪躲:“不认得。”
他道:“你身上,有我的魂魄。”
她垂下眼:“不知道。”
她显然不想和他搭上关系。
是害怕他报复吗?
不像。
但谢无镜仍道:“你我前尘已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若是碰到其他人,他不介意再费点时间,让他们魂飞魄散。
但是对她,他确实没有再报复她的念头。
他不想她为此害怕。
她却眸光闪了闪,抬眸瞧他一眼,禁不住又红了眼眶,又落了泪。
“哦。”
她只这样应了声。
好似有无法言说的委屈,无法言说的心绪。
他问:“你哭什么?”
“我没哭。我只是……”
她顿住,泪眼婆娑地对他露出个笑,“我高兴。”
她这样笑得不好看。
起码,没有他记忆里好看。
李府快到了,谢无镜一个眨眼便又回了归一观。
那上界的三人仍在等他论道。
他没理他们,去菩提山上撒荔枝。
那三人跟在他身后讨论:“圣人此番作为,有何用意?”
他道:“没人吃,不扔占地方。”
三人陷入沉思,又开始讨论他这番话有何深意,有何禅理。
谢无镜随他们去想。
荔枝撒了一半,瞧见红果在雪地上滚动,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她的低呼,听见她骂他:
谢无镜,你这样多浪费啊!给我吃呀!
他撒荔枝的手顿住,转眸望向身侧,她明明不在。
*
谢无镜原计划撒完荔枝便离开。
可他的荔枝撒了不到一半,便不再撒了。
他去了归一观,在观中歇下。
时间对如今的他而言只是个模糊的概念,长短皆无感觉。
就这般待到某日,他坐在廊下忽听有几名道士,找那天观察他撒荔枝的三名仙者苦恼道:
“……听说那李二小姐病了,病得厉害,不知缘由。”
“观主去看了看,竟也看不出端倪。照这情况下去,怕是不到春日便要香消玉殒。”
“怎会呢?不是说她受上天庇护,有龙魂护体吗?”
“不知呢。可否请三位仙人去瞧瞧?”
那三人应下,离去。
谢无镜继续饮茶。
他无意听他们说这些,只是如今他的修为,天地间一切细音皆能入耳。
不多久,他翻阅道经时,他们回来,竟也愁苦脸着道:“看不出缘由,竟似早早便入天人五衰了。”
观主跟着他们,忽然想起什么,一拍手掌:“对了,许是三千年到了!”
三人不解:“三千年到了?”
观主压低声音:“是这样的。那李二小姐其实是龙神托付而来的。”
“三千年前,有一龙神奉天命将她带来,说她有天道因果加身,最初便为李家女儿,因天道之故早亡,故而天道允她再做李家女儿三千年。”
“这三千年,她将超脱六道,不入黄泉。准确地说不是轮回,而是返童。我观祖师问,何为返童?龙神言,神仙重伤意外入凡界,虽不死,却会变回幼婴之态。这便是返童。”
“我观祖师讶然,如此特殊的命格,合该修道。为何要做李家女儿三千年?龙神只道她身有龙魂相护,天道亦佑她生生世世荣华富贵、寿终正寝之命格。唯独一点,她不得修道。”
“其一,她此身根骨会因返童而毁,不得修道。其二,天道不允她修道。”
“如今这般情况,应是李二小姐三千年寿限已至了。”
三名仙者啧啧称奇:“不曾想世间竟有人有如此机缘。早知道前几日应去拜访她,如今她已重病在床,不能与我等论道了。”
观主笑:“她对道一窍不通,是个贪图红尘享乐的人。不过知晓她如今这番情况因何,就有得医了。”
仙者惊奇:“哦?如何医?”
观主:“嫁人。嫁人,有了孩子,断了这三千年为李家女儿的命,做他人妇,为他人母,便可不药而愈。”
三名仙者再次称奇。
观主喜道:“我要赶紧去告诉李家这事了。三位仙者,请。”
四人离去。
观中只剩下琐碎之声。
谢无镜仍旧慢条斯理地饮着茶,待一壶茶饮完,他也去了李家。
彼时观主与三名仙者已离开李家。
他到时,站在织愉房顶上,正听见她娘劝她嫁人。
人已定好,是太子。
虽说有冲喜之疑,但凭她命格,凭她龙魂在身——龙魂配真龙天子之子,皇家必定乐意。
她沉默许久,竟道:“我……考虑考虑。”
她娘道:“想必这三千年,将在你生辰过后尽。只剩两个多月了,你早些做决定,咱们到时还要赶回京城呢。”
她软声应下,又与爹娘说了会儿话,她爹娘与伺候她的人才离去。
屋里吹了灯。
谢无镜入她房。
她刚睡下,还没睡着,透过帘幕,他还能看见她的身影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在桌边坐下,“你并非做了三千年李家女儿。”
她一惊,转过身,隔着夜色、隔着帘幕,睁圆了眼睛看他。
“你我未和离,你亦未投胎,你是做了三千年谢无镜的妻。”
谢无镜道,“天道不是不允你做李家女儿,是不允你做我夫人。”
毕竟,太上忘情的圣人怎能有妻?
织愉不语,就那样看着他,良久才开口:“你没有失忆?”
“从来没有。”
“那你为何……”
他明白她的意思:“有忆但无情。”
织愉再度沉默。
也就是说,他记得她,但对她生不出半分情。
织愉又问:“你已知道我的事?”
谢无镜:“已从归一观主处听说。”
织愉沉吟,应了他的猜测:“确是如此。”
什么做三千年的李家女儿,都是假的。
天道欠因果,谢世絮给了她两种选择:
要么她入轮回,从今以后修道也好,不修也罢,都随她意。
若修道,凭这三千年不死的庇护,她必定能得道飞升。
要么不入轮回,从此生生世世不得修道。
就用这凡身不断返老还童,将她一身根骨与曾经从谢无镜身上得来的仙气、修为、神力全部耗尽。
三千年尽后,再去入轮回。
无论怎么看,都是前者更好。
但她选了后者。
谢无镜问:“为何?”
织愉凝视着谢无镜。
因为我知道,这其中有陷阱。
我若选了第一种,从此以后我与你的相遇,便不再是随缘,而是绝无可能。
因为我问谢世絮,这天意,是不是不想让我再见谢无镜?
谢世絮说:圣人,岂能有私情呢……
不过现在看来,是谢世絮多想了,是天道多虑了。
谢无镜既为圣,便是忘情了。
怎会有超脱天道法理的私情,违背本性的情爱呢?
她用自身作为代价,换得三千年不入轮回。
所求不过是再与他有一面之缘,能亲眼看到他一切安好罢了。
织愉转过身,不再看他,合上眼似是要睡了。
她懒懒地道:“因为我觉得,做凡人很好。”
谢无镜不语,只想起,她曾说她想长生,想美貌永驻。
她说她喜欢吃,喜欢漂亮衣服、漂亮首饰,喜欢话本子,喜欢好看的风景……
喜欢的,说都说不完。
说喜欢的时候,在看他。
此刻谢无镜问她:“是吗,你当真只想做凡人?”
她忽的转过脸来,对他笑:“既然前尘已断,话也说开了,不如给我封和离书吧。”
夜色与帘幕,朦胧他的身影。
织愉等他回复。
却见他转身就走,没理睬她。
【??作者有话说】
谢无镜:不爱听,没听见,走了。
谢无镜的记忆被改成织愉先前梦见的天道和谢世絮安排的剧情了。
但是下章谢无镜就会要把织愉带走咯~
织愉没有主动相认的顾虑下章也会说开。
别慌_(:з」∠)_
返童就是谢无镜最初落入凡尘的情况。
下章明晚九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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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160? 为他祈愿
◎“我来接夫人回去”◎
上元那天, 谢无镜听见观主说,李织愉要与当朝太子成亲了。
这话是与那三名仙者说的。
仙者问:“是为保命而做此决定吗?”
观主道:“二人或许也有些情谊在,毕竟他们青梅竹马, 太子又贤良方正, 当得良配。”
仙者问:“你是如何知晓?”
观主道:“今日下山采买的弟子,听李府的人说他们二人相约看灯会了……”
……
后面的话,谢无镜没有再听。
自那日从李府回来,他没再出观。
今日他出了观, 下了山。
见到织愉时, 她正站在河边。身旁男子刚刚离开,去取他们方才写下祈愿后、再由匠人用祈愿纸做好的河灯。
城中很热闹,不少善男信女都在河岸放花灯。
她含笑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他身上时略有停顿, 又故作无事地避开,垂眸看着烛光倒映如星的河面。
谢无镜走到她身边,也没与她说话。
等到那男子过来, 他才开口:“你不能与他成亲。”
织愉一愣, 问:“为何?”
那男子从她身后而来。她未看到他, 他的脚步却随着她的话音放缓。
谢无镜:“你我仍是夫妻。”
织愉笑了:“那已经是久远前的事了。更何况你不是说,你我前尘已了吗?”
谢无镜:“前尘不了,如何有来日。”
织愉不解。
谢无镜:“我说前尘已了,是说不记你我之仇。”
织愉怔怔地看着他, 仿佛懂得了什么,“在你的记忆里,我是怎样的人, 对你做过什么?”
谢无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织愉迟疑须臾, “请你稍等, 待萧哥哥回来,我与他说一声。”
“不用等。”
谢无镜的目光看向她身后。
织愉顺着望去,瞧见萧翊正手捧着两盏未点亮的河灯站在那儿。
莫名的,她竟有种被抓奸的荒唐感。
织愉觉得好笑,从萧翊手中接过一盏河灯,对他颔首:“我还有事,抱歉。”
萧翊点点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织愉身边的男子,想说什么。
织愉对他压了压眉眼,他终是一言不发,看她双手护着河灯,与那男子离开。
那男子与她所说之言,却是在他耳畔回荡。
萧翊颇失魂落魄地将手中河灯拿到河边,正要点燃放灯,却见河灯里写的字,并非是他所祈愿,而是她的。
原是织愉拿错了。
萧翊垂眸看着上面的字,失神。
终是点燃,将其放入河中。
*
谢无镜与织愉去了赏灯的一处雅亭。
从此处,能眺望满城繁景,静谧又热闹。
谢无镜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记忆告知。
织愉闻言只觉一阵恍惚,久远前那场她背叛谢无镜、被他杀死的梦,历历在目。
原来即便事实并非如此,天道也会将历史变成如此。
就这么怕她与谢无镜有半分可能吗?
织愉觉得好笑又好气。
但她终究没有纠正,只道:“你不打算同我计较,想同我有怎样的未来呢?这样的过去,不会让你如鲠在喉吗?”
谢无镜反问她:“这是事实吗?”
织愉摩挲手中花灯,忽然发觉拿错了,望着花灯上萧翊的祈愿,失神地道:“是与不是,重要吗?我如今根骨尽废,注定只能做凡人。待到来世或许能修道,能长生,能……”
能伴你左右。
“可是来世,天道不会让你找得到我。”
天道,也不会让圣人为我动情。
“说实话,谢无镜,我有点怕了。我怕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怕……”
怕你再因我而受威胁,不得不再为苍生而去。这一去,再不回来。
“既然你已经放下,再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谢无镜也看向那花灯,花灯上写着:
[祈求上苍,佑萧翊与李织愉永结同心。]
她的字迹变了,仿佛人也随着变了。
倘若这是她的祈愿,那么事实与否,确实毫无意义。
如今他尊为圣人,合该爱护众生。或许该大度地对她说一声:既然如此,我赠你和离书,祝你与心仪之人百年好合。
可他身为圣人,却觉不该有任何起伏的心腔里,好似有风雪吹了进来,空洞洞地泛着寒意。
谢无镜起身,只道:“你若执意嫁他,我不会拦。但他必会为冒犯圣人之妻付出代价。”
织愉诧异抬眸,不懂,已然忘情的他,还在执着什么。
他似乎也不懂,只是在这黑夜里凝视她。
他还是那样清冷不入红尘的表情,可看她的目光,专注得让她恍惚觉得,他仍是从前那个谢无镜。
织愉忽然笑了,捧着河灯离开。
这次,她丢下他,先走一步。
谢无镜没有追上去。
他比她更能感受到,天道是多么不希望他见到她,更不希望他与她再有任何瓜葛。
倘若她也这么想,他没有理由去追她,更没有理由让她面对与他牵扯的后果。
谢无镜看着她背过身去,看着她穿过人群,走回河边,去找萧翊。
这城太热闹,他听见满城人都在小声祈愿。
请上苍保佑他们有情终成眷属。
请上苍保佑家人平安健康。
请上苍保佑夫妻和乐。
……
太多众生祈愿,太多的声音,乱得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只见她走到河边。
而萧翊还在等她。
*
萧翊正望着满河的河灯发呆。
织愉将萧翊的河灯还给他:“不好意思,你的祈愿被我看到,恐怕是不能如愿了。”
萧翊接过河灯,点燃放下:“不能被看到,都是骗人的。只有被看到,所祈求之人,才可能应允祈愿者的愿望,不是吗?”
织愉:“那恐怕更不行了。”
萧翊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与她沿着河岸走向李府,送她回家。
他问:“他就是你拒绝我的原因?”
观主向李家人说了,织愉嫁人才能保命。
李家人告诉了他,给他安排了与织愉相处的机会。
但连日的相处,也只换来今日织愉与他碰面时,便回复他:抱歉,我不能嫁你。
此刻,织愉语调轻松:“他也是我三千年没有成亲的原因。他曾给我写婚书,要我这一世守着他,来世再忘了他。”
“我答应了。”
萧翊道:“那他来找你,你为何不与他走?我看他……”
织愉打断道:“你看过我的河灯了吧?”
萧翊一愣,点头。
织愉:“那就是原因。”
萧翊微拧眉,他还是不懂。
织愉语带调侃:“你知道他是谁吗?”
萧翊不解。
他们已走出人群,走在李府附近的清冷大街上。
路旁灯笼与皎白明月照着她,照着路。
她转过脸来,神采飞扬,骄傲又得意:“我的夫君,他可是圣人。是超脱天地,纵横三千界的圣人。”
“太上忘情,非是无情,乃忘情而至公。神不会保佑某一个人……”
织愉复述着记忆里谢无镜说的话,想到他后面接着说——我出生在你隔壁,倒是可以保护你。
她止住话音,仰头望明月:“圣人若只护一人,是会遭天罚的。”
萧翊不再言语,也仰头望天:“天道护你,人人艳羡。我也曾觉得,你真是好命。原来,天道对你最是残忍。”
织愉点头,故作嗔怪,“是啊,真是讨厌。”
说罢,她又仰着脸笑:“但是,萧哥哥,你知道吗?”
“那天看到他的时候,我真的很感谢天道。感谢天道,让我还能在最后遇见他。感谢天道,让我来得及知道,他安然无恙,像我曾经想象的过得一样好。不会被世俗束缚,不会再有闲情杂绪……”
萧翊问:“那你呢?”
你怎么办?
织愉白净的手抹了抹眼下,转过身,脚步轻快地往家走:“我没有关系。”
“下一世,我就不记得他了。”
萧翊跟着她的脚步,轻声道:“那下一世……希望我能遇见你。没有他,你应该就会嫁给我了。”
织愉:“那可不一定。”
萧翊:“怎么不一定?我自认应当会比旁的男子优秀些……”
织愉“噗嗤”笑出声。
萧翊也笑起来。
*
谢无镜在亭中坐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起身。
他走到河岸边,看那些流水中的河灯。
河中倏然涌起波浪,一阵阵,将河灯吞噬。
河边人惊呼:“这内城河怎还会有这样大的浪。”
谢无镜置若罔闻,拂袖离去。余光却见一盏河灯上,写了一个“谢”字。
他心知许是城中其他人姓谢,却仍是目光一顿,看见河灯已被水打翻,灯上墨迹渐被水模糊:
——愿谢无镜平安长乐,逍遥自在。
这世上,还有其他人叫谢无镜吗?
这世上,会有人为超脱天地的圣人祈愿平安逍遥吗?
谢无镜不知道。
河岸边的人突然发出惊呼,但见一位身着竹月道袍的年轻道士跳入河中,捞起了一盏湿漉漉的河灯。
他对旁人目光视若无睹,单手捧着河灯上了岸,注视着河灯走出人群。
他确定,这是她的笔迹,她的字迹没有变。
他确定,这个谢无镜是他。
这世上,会为圣人祈求平安逍遥的——
是她。
也只有她。
*
织愉回来得晚,洗漱沐浴后歇下时,已近子时。
她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觉有冷风拂来。
织愉翻身裹紧被子,半梦半醒间感到有人在看她。虚着眼睛瞥了眼,就见一湿漉漉的人影站在床边,吓得差点叫出声。
好在她很快认出了这人,才及时把尖叫压回肚子里。但还是没忍住,骂道:“谢无镜你有病啊!”
谢无镜对她的骂语听而不闻,问她:“我所记得的,是事实吗?”
织愉呼出口气,转身背对他,敷衍道:“是。”
谢无镜:“既是事实,你合该补偿于我。”
织愉不解:“什么意思,你要什么补偿?我的命?”
“可。”
谢无镜俯视她,“你的命,以后便是我的。”
他平静到极点的嗓音令她心里陡然发毛。
织愉从困倦中惊醒,从前他折磨人的手段在脑海浮现。
不会吧?
三千年过去了,难道她没经历的折磨要在这时候补上?
她连忙改口:“我刚刚睡蒙了,你问了什么,再问一遍?”
谢无镜好脾气地重问:“我所记之事,可是事实?”
织愉连连摇头:“不是,绝对不是。”
谢无镜:“既如此,辛苦夫人多年等待,我来接夫人回去。”
织愉:……
织愉:???
【??作者有话说】
按照世俗与天道的道理讲,谢无镜该放手了。
但谢无镜行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还有,其实……
织愉这三千年一直都在享受荣华富贵,不记得谢无镜。到了快老死的时候返童成为婴儿,忘记返童前的事,重新作为一个普通凡人长大。
可以说这三千年她一直在过无忧无虑的骄奢生活,是看到谢无镜才想起前尘的。
就像谢无镜当年落入凡尘返童,被灵云界的人找来才想起仙尊身份一样。
【不过返童本身对根骨与神魂是有损伤的,相当于拿修为和神魂的损伤,换一次死前大治疗,是神仙才能用的功法。
织愉是天道帮她,又有龙魂与命格加身,才能承受住返童,但对她神魂还是有一定损伤的。
所以每次她返童前,都要用百年来休养。(这就是正文最后一章提到一位二小姐死后,再过百年才会再出一个二小姐的原因。)】
以及当初谢无镜会爱织愉不是天道安排的~
天道要是能安排,谢无镜就不会那么多世都因为不动情而无法渡情劫了。
谢无镜就是有着可媲美天道、以至于天道无法掌控的神魂,又有着近乎于天的寡情冷静,才会被选中去养天脉的。
也不用担心织愉的身体问题,相信谢无镜啦~
明晚九点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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