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噼里啪啦往下坠落,砸在湖泊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裴珩睁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绿。

    一张巨大的绿色阔叶盖在他头顶,雨水打在上面哗啦啦的响,水珠咕噜噜滚落,不过并没有挡到什么雨水,反而水流汇聚成一线,倒茶似的全部灌进眼前人的后衣领子里。

    墨色的长发被水淋了个湿透,中衣沾在脖颈上,露出长而且白的后颈,大概是太冷了,显出几分可怜的青来。

    他在被人背着走。

    少年并不宽阔的肩承托起他的身体,在暴雨声中,依然能够听见对方虚弱的喘息,感觉快要被他压死了。

    裴珩动了动手指头,被袭击后,身体那一瞬间的麻痹感已经消退,他现在好像……并不虚弱。

    谢岁眨了眨眼,将睫毛上的水珠抖落,他喘息粗气又往前走了两步,感觉自己的腰都要被压断了。

    好在距离他早年间发现的那个山洞越来越近,只要再走个半个时辰,大概就能不用再淋雨了。

    走着走着,一只手忽然握在了他的脖颈处,明明捏住了他的命门,但在长久雨水的冲刷下,谢岁居然觉得那只手有些暖和。

    他缓缓扭头,便看见头顶绿叶子的摄政王已经醒了,冲着他沉声道:“放我下来。”

    谢岁手忙脚乱开始将捆在腰上的绳子解开,同时关切且狗腿道:“王爷你没事吧?”

    “我没事。”裴珩扶着树站稳,动了动手指头,发现肩头的匕首已经被拔了出来,伤口也有用布巾捆好,不过因为一直泡在水中,止血效果并没有太好。

    故而有点头晕。

    他看了一眼四周,天色太暗,触目所及全部都是林木,自己已经不知道跑到哪个犄角旮瘩了。

    “你怎么在这?不是在正德寺祈福么?”裴珩问。

    谢岁被雨水淋的有些失温,他唇瓣发轻,勉强勾出一丝笑,牙齿间打着战,磕磕绊绊道,“为父母祈福一夜,忽然很是想念殿下,所以过来想见您一面。只是半途看见半空中的烟火,以为殿下遇险,我实在忧心不已,冲入林中救驾。”

    少年郎浑身湿透,一双眼睛却极亮,他看着裴珩,语气中带了些许讨好,“殿下你看,竟真让我捡着您了。”

    可怜巴巴的讨好,像只无家可归,绕着人腿边打转,嘤嘤嘤嘤的淋雨小狐狸。

    可怜极了。

    谢岁歪头,殷勤指路,“王爷,从前奴婢曾在这附近游玩,就在前方,猎场中有一个山洞,我们可以过去避雨。”

    裴珩点点头,“带路。”

    谢岁嗯了一声,不用再背一个人,他的腰杆一下子挺直起来,拄着小杆子走得飞快。

    春衫湿透了,沾在身上,瘦长一条。

    裴珩跟在后面走着,忽然就觉得他不像小狐狸了,像条不怀好意的黄鼠狼。

    此次暗杀他早有预料,手底下的人将刺客的人数都摸了个干净。本来就是为了演戏给幕后黑手看的,裴珩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地安排了三拨人,力图将那群刺客一网打尽。

    谁知道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请过来了一个高手将他的布置打乱。

    现在又遇到了谢岁。

    如此凑巧,必然有鬼。

    谢岁则一步一回头,看着裴珩跟上来了没有。

    青年走得慢吞吞,谢岁不由得忧心道:“王爷,你从山崖上掉下来,是不是伤到腿了?如果走不动,奴婢还是可以背一背的。”

    裴珩:“……”

    他大步向前,走到了谢岁身侧,反超。

    少年蔫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走错方向了,咳咳咳,在这边。”

    谢岁俯身咳嗽,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没带伞。

    裴珩在前头转了个方向走到他身侧,忽然伸手一抓,提着谢岁的后衣领子将人一拽,转而用没受伤的那半边肩膀抗了起来。

    谢岁瞪大了眼睛。

    “指路,就你这样慢吞吞的走,走到猴年马月去?”

    谢岁趴在他的身上挣扎了两下,见下不来,只能提着竹竿指了个方向。

    裴珩扛着人,听着耳边少年轻快的声音,“其实已经很近了,王爷不用担心会淋太久的雨。而且我有沿路遮掩痕迹,也不怕刺客追杀过来。”当然,也不怕暗卫这么快追查过来。

    “你当我是嫌你走的慢?”裴珩蹙眉,他捏了捏谢岁的手,“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大概不知道,山里的雨淋着淋着能把你冻死。”

    谢岁一愣,随后裴珩扛着他快步跑起来,眼前一晃一晃,雨越来越大,砸在身上生疼,谢岁有些困顿,牙齿哒哒哒发着抖,他倒不觉得冷,就是有些木。

    听着密密麻麻的雨声,渐渐的眼皮就开始下垂——啪!

    一掌打在他臀上,谢岁顿时像活鱼一样一跳,“王爷!”

    “到了。是不是那?”裴珩下巴一扬,谢岁看过去,不远处一个刀削似的峭壁,一片丛生的阔叶藤蔓下,隐约可以看见个一人高的洞口。

    不等谢岁回答,裴珩已经扛着他冲进了洞中——

    裴珩一脚踢到一块明显被砍伐后的干柴,他看了看外头的雨,又看了看洞穴里面那堆状似天然,但隐约又不太天然的干柴堆。他将谢岁放下,伸手在角落一掏,还掏出来一块火石,还有引火的绒草,甚至还掏出来一个小铁锅,一小罐子的盐,糖,还有香料,葱姜蒜。

    只差一个主食就可以在这里做饭了。

    裴珩看向谢岁。

    谢岁干笑:“……哇,东西好齐全啊哈哈哈,说不定是进山的猎户留下的……”皇家的山头谁敢进来打猎啊!

    他只是让师父帮忙往洞里随便塞根干木头,等到晚上可以生火驱兽,师父啊师父,你徒弟是过来卖惨的,不是过来享福的啊!心疼徒弟但也不至于这么体贴吧!!

    谢岁有些尴尬的站着,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要被裴珩从洞里踹出去。

    意外的,他等了好半天,裴珩居然什么都没说。只听见咔嚓咔嚓几声,他蹲下去点火,快速生了个火堆,然后提着小罐子到外面接雨水去了。

    谢岁看了看火堆,小小的靠近,蹲在旁边烤火。

    他从入山到现在,大概淋了两个时辰的雨,被暴雨泡了这么一遭,感觉四肢百骸都让冷水给浸软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像个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

    洞口一暗,是裴珩回来了,一手提着装满水的小罐子,还拖了几根树枝回来,往火堆边一搭,起了个架子。

    他捡起一侧的调料罐,一个个试了过去,寻到了糖,将小半罐倒进瓦罐里熬着,顺带还切了几片姜丟进去,一齐放在火堆旁边煨着。

    然后宽衣解带,将湿漉漉的衣裳拧干,搭了上去。

    裴珩冲着谢岁招了招手,“你过来。”

    谢岁慢吞吞挪过去,就见裴珩背对着他,递过来一个瓶子,“帮我上药。”

    他肩膀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的发白,皮肉翻卷,其实刺的位置不算深,奈何他从山上滚下来,就是原本不大的伤口,现在也变得有些狰狞了。

    将金疮药撒上去,谢岁左找又找,没寻到一块干爽点的布,最后只能就那么晾着,好歹血已经止住了。

    “是谁伤的王爷?”谢岁关切道,“叫奴婢看了心疼。”

    “一个身手很不错的杀手,看不出他的来头。”裴珩敞着衣襟,“听说谢府曾经养了不少门客,你对那些江湖人了解如何?”

    “我爹是文臣,府中都是幕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谢岁笑着摇头,“要说武将,王爷该去问问萧家才是。”

    裴珩哦了一声,不知道信没信。

    上完药,谢岁坐在一侧,拧了拧自己的袖子,哗啦一片水。

    裴珩带笑的声音从另一侧传过来,“湿衣服很好穿吗?小心别泡发了。”

    谢岁:“……”

    他看了眼只穿亵衣的裴珩,一抬手,将自己的衣服也剥了下来,垂着眼睛半跪在青年身边,嗲声道:“珩哥哥,我好冷。”

    裴珩头也不抬,盯着火堆边的瓦罐莫名道:“冷你烤火啊,我又不是不让你烤。”

    谢岁:“………”

    他忽然就感觉有点心累,怀疑自己折腾这么大一圈到底有没有必要。

    外头凄风苦雨,风雷大作,百木催折,溶洞内小小一片地方被火光笼罩,雨水嘀嗒,湿漉漉两个人对坐,连衣裳都透出几分肉色。

    按理说,这应该是个十分暧昧且适合更进一步的环境,但裴珩盯着罐子里沉沉浮浮的生姜片仿佛在看什么绝色美人,对他一个眼神都欠奉。

    谢岁戳了戳裴珩的腰,他的爪子被青年捏住了,“行了行了,哥知道你饿了。”

    裴珩伸手将瓦罐从火里提了出来,然后将那飘着姜片的水放在谢岁面前,“好了,喝吧!”

    谢岁:“………”

    裴珩:“看我做什么?姜汤,驱寒的。”

    含泪猛灌一大口,谢岁看着裴珩近在咫尺的脸,破罐子破摔,试图学着花楼里喂酒的姑娘,他嘟起了嘴,抬头往裴珩唇边送去——被捏住了嘴。

    青年义正言辞,眼里毫无欲念:“喝姜汤就喝姜汤,嘴撅这么高干什么,烫到了不晓得自己吹吹?”

    谢岁:“………”

    他开始怀疑裴珩是不是故意在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