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将近下了一天。
这是京都自入春以来,头一次下这么大,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渐起的雨雾模糊了视线。
整个萧府死气沉沉的。
南院,所有下人聚在主屋前的屋檐下,围着火炉,神色担忧地盯着院门。
雨珠从檐边落下,落在台阶上、青石砖上,砸出一道道水坑。
太冷了。
百安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不知道公子在祠堂怎么样了。”
香荷坐在一个小凳上,手里穿着针线,闻言无不担忧道:“是啊,公子身子骨本就弱,身体底子又差,这么一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调养好。”
“现在又下了这么大的雨,祠堂那么冷,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香圆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仅仅是一小会儿,她便脑补了她家公子此刻一个人跪在祠堂有多凄惨了。
没吃没喝,还冷。
几个下人一边担忧一边闲聊,萧怀民上一次动用家法还是萧珩那事。那次他违背了规矩,亲自动手打了人,那天,萧府上下也像今天这样,全缩在各自的院子,不敢冒头。
“你们说公子到底犯了什么错啊,老爷非得动家法不可。”
“为一个青楼女子差点把命搭上还不够啊?”
“啊,那不是没事么……”
“怎么没事。”香荷理着针线,抬头一片冷漠:“我都听说了,要不是晏大人到的及时,咱公子可能就没命回来了。”
“为了一条区区贱命差点把命搭进去,咱们公子就是太善良了,往后要是再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不是回回都能遇到晏大人这样的救命星的。”
百安蹙着眉,觉得有哪里不对,没忍住反驳:“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你说话也太难听了些。”
“她那样的贱命哪有公子重要?一百条命也赔不起!”香荷性子直,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几个小厮丫鬟一听还觉得真是这么回事,你一句我一句的接嘴。
百安一个人难抵众人口,说着说着便噤了声,安安静静缩在一旁。
灵彦蹲在石栏杆上,靠着石柱。
昨天萧洄出事他没跟在身边本来就烦,现在又听见这群人对他家公子做的事评头论足,干脆炸了。
“能别吵了吗?”
他一向爱插科打诨,平日里都是笑嘻嘻的,如今一发火还是有点唬人的。
“公子做的事自有他的道理,要你们在这儿马后炮?”
百安脸色不大好看,“知不知道公子最讨厌哪种人?”
他眼神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丝毫不留情面:“就是你们这种,在背后说人闲话嘴碎的人。”
说完,他又转头盯着香荷,语气没半点客气:“同样是女人,你不同情就算了,还骂人家是贱人。”
“公子就是这么教你的?”
萧洄最常挂在口中的一句话就是:不许轻易谈论死亡。
前几天在院子里腌咸鸭蛋时,他就曾因为他们随口说的一句话而不喜。
因为以前受过罪,他家公子好像比谁都惜命。
同时也不喜别人随意轻贱自己的生命。
香荷被他这么一说,一边觉得委屈一边又觉得自己没错。
她脾气也上来了,把针线盒往地上一放,站起来怼道:“我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我说的是实话!公子的命在我这里就是比什么都重要!我都是为了公子好!”
“为了公子好?”
灵彦冷哼了一声:“可别乱给公子扣帽子,你有本事当着他的面说,看他会不会将你赶出去!”
香荷尖声道:“我的命都是公子救的,公子就是我的再生父母,难道我会害他吗!”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暗下来,逐渐有些看不清院内的景象了。
一众小厮丫鬟缩在一边不敢说话,气氛僵持之际,季风从外面回来了。灵彦冷漠地瞥了她们一眼,懒得跟他们继续吵。
他走过去接季风,问:“怎么样了?”
其他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全都凑上来急切地看着他。
季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满是水的清隽脸庞。
黑衣上也淋了一堆雨,湿透了。
他抹了把脸,不太习惯这么多人围着,略一后退,将斗笠隔在身前,说:“公子没事,大少爷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众人松了一口气。
灵彦着急地上前一步,抓住他胳膊,浸了一手的水。
“你可有见到公子?”
季风沉默着摇头。
……
季风在萧家祠堂外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个时辰。
萧叙搭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拿了本书看。不多时,终于将这本书看完。
他抬头盯着雨帘中那道如松一样的身影,说:“回去吧,他还好。”
站在那一句话不说,怪渗人的。
“……”
回答他的是一阵雨声。
萧叙啧了一声:“怎么还不说话呢。”
于是季风道:“大少爷。”
萧叙:“嗯。”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
你倒是说话啊。
萧叙瞧着这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干脆笑着甩手,且随他去吧。
晚膳时间,墨瞳带着吃食和一个大大的包袱赶了过来,包袱被雨淋湿了,好在外布防水,内里的东西没湿。
“少爷,您要的东西都带来了。”
萧叙拿过东西,瞥了眼季风,低声同他吩咐了句。
墨瞳点头,随即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戴上蓑衣上的帽子走入雨中。
萧叙随即进了祠堂。
萧洄正盘坐在蒲团上,左手松松地搁在膝盖上,缠着细布条,显然已经上过药了。
他用完好的右手撑着下巴,无聊到打瞌睡。
萧叙低头,浑圆的一双眼湿漉漉的,无辜地看着他。他无声一笑,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起来吃一点。”
他将笼屉里的饭菜一一摆出来,又把包袱打开取出里面的被褥搁在萧洄腿上。
“爹是让你在这屋里向祖宗忏悔思过,你倒好,倒是不懂的委屈自己。”
他瞥了眼萧洄的动作,大咧咧坐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着地面。
优哉游哉的,哪里像是在忏悔,分明是到这儿来散心了。
萧洄颇为无语地瞧他,晃了晃伤得不轻的左手:“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他哥哼一声,“又不是没挨过。”
萧洄无声扯了扯嘴皮,还挺傲娇。
“我又没错,为何要忏悔。”萧洄用筷子扒拉两下,一道酸菜鱼,一道红烧豆腐,还有一道是木耳炒肉。
他把筷子一放:“不想吃。”
萧叙嗓音慵懒,有些无奈:“是,你没错,你不忏悔。”
他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瞧着那三盘被他搅和的菜,皱着眉道:“注意点,又不是你一个人吃。”
他这么一说,萧洄更来劲了。把筷子放在嘴里舔了舔,然后逮着这三道菜使劲薅。
好好的菜,全遭了殃。
完了之后还以一种挑衅的眼神看过去:
都是我的口水。
吃啊。
萧叙:“……”
你能不能有点受罚的自觉。
萧叙拿起筷子,嫌弃地从盘子边缘挑了点菜点放进碗里,尝了一口,感觉还不错。
祠堂有点冷,又下着雨,冷气顺着缝隙钻进来,晚上可能不太好挨。
萧叙想了想,说:“一会儿我再让墨瞳给你捎件披风来。”
瞥见某人一动不动的,挑眉问道:“真不吃?”
萧洄摇头,嘴里吐了三句话:
“没胃口。”
“手疼。”
“累得慌。”
他哥颇为无语地看着他:“我看你就是懒。”
“晚上还长,多少吃点。”萧叙劝道:“或者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去买。”
萧叙心道,幺子就是好,想当初他和萧珩受罚哪有这待遇。
偏偏某人还生在福中不知福。
算了。
谁叫他是哥哥。
萧洄拢了拢搭在腿上的被子,一不小心碰到放在地上的药。
他挪过去点儿,捡起来放好。
回头看到他哥坐姿相当没有坐相,有些无语:“大哥,你觉不觉得你此刻有些放浪?”
萧叙睨他一眼,微笑问道:“什么叫放浪。”
萧洄一抬下巴:“就你这样的。”
萧叙拿筷子敲他,“没大没小。”
萧洄无比正色道:“我不小。”
萧叙:“……”
“嘴里没一句能听的。”
萧叙倏地放下碗筷。
萧洄看见他的眼睛带着笑,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不过,倒是有一句是能听的。”
“……哪句?”
萧叙声音轻快,目光悠悠,道:“你没错那句。”
萧洄怔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他看过去。
他哥歪着脑袋,笑吟吟的,正看着他。
语气轻飘飘的。
“因为我也觉得你没错。”
要是我年轻个十岁。
我也会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