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人间月 04
◎想当个纨绔。◎
宋钟云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 乔凌卿担忧地追上去,以为对方是在生气他和萧洄走太近。
“钟云,你听我解释,我和萧洄压根儿就不熟, 这些都是误会!”
宋钟云仍旧不发一言。石兄在后面拉着他, 让他少说两句,但乔凌卿没懂他意思, 一心想要解释。
终于, 在快到山腰时, 宋钟云说话了:“你想解释什么?”
管你跟他熟不熟。
“钟云,不是这样的。”乔凌卿声音逐渐变小, 道:“我承认我是很想跟他交朋友来着,毕竟是这学期新来的同窗,你也知道我性子的。”
“但是!”
乔凌卿竖起三根手指保证。
“但是我知道他是谁后,就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到这, 他变得有些疑惑,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帮我。”
关于萧洄和宋钟云之间的矛盾,简单来说就是归结于一点:既生“瑜”何生“亮”。
这个“瑜”和“亮”可以代指宋家和萧家所有人。萧怀民之于宋之山, 萧珩之于宋青烨, 萧洄之于宋钟云。
小时候见到了父亲与兄长被萧家人压一头,宋钟云便暗自发誓, 要超过萧洄,为宋家掰回一城。
但天意弄人, 偏偏这萧洄自出生起就被冠以“神童”称号, 天降祥瑞更是被整个京都人都见证过的奇事。他比萧家任何人都要厉害, 甚至一度比肩“无双才子”晏南机。
不是比不上, 是压根儿不能比, 都不在同一起跑线上。
但尽管如此,宋钟云还是不愿放弃。
两人年龄相差无几,打记事起就闹矛盾。
宋钟云瞧不上萧洄冷言冷语、眼高于顶的作态;萧洄更是看不思进取、样样都要跟他学,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宋钟云不顺眼。
说不清是谁的怨怼更深一点。
但,有一点能确定的是,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矛盾。
并且这个矛盾不会小到能让萧洄出手相助。
乔凌卿纳闷极了:“所以萧洄为什么要帮我们。难道……你们两个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好了?”
不可能吧?
乔凌卿听宋钟云提起过,萧洄这个人以前脾气就很差。但从他最近来扶摇宫后的表现来看,实在不像他所说。
可见两人间的矛盾之深。
都开始传假话了。
“和好?”宋钟云之前脸上表情就不太好,听到这话,直接笑了。
气的。
连带着本就不怎么温柔的嗓音也变得极冷。
他眸中带霜。
“他怎么可能跟我和好。你那么想认识他,难道就没发现,他压根儿就没认出来我吗?”
****
牡丹亭。
春日宴已经进行到一半,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亭外的八卦阵图似的廊亭内外环绕着,全是人。
不消说五湖四海群英荟萃,但北方,但凡有点名声的文人几乎一大半都来了。
今年一共递出去近六百张请柬,其中有四百多张是专门写给近几年的文采斐然者、在同辈中颇有威望的人。余下两百张被依次送到各州府,给那些想来却苦于没有资格的人。
说白了,众人参加春日宴的目的无非就三个。
一、广交好友,互相学习,增长见识。
二、见一下传闻中的八大才子。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寻求机缘。
春日宴来客众多,什么身份,什么样的阶层都有。有些高官府里需求谋士,也会来这里碰碰运气。八大才子虽不会公布邀请名单,但能保证的是,隐姓埋名藏在来往宾客中的权贵只多不少。
这也算是所有人离京中的贵人最近的一次,没准,也是唯一的一次。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好的才华和运气。
有人同第一次来这里的人解释道:“春日宴就是如此,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可小觑,说不定在石栏边上蹲着就是哪位高官。”
这话说的。
站他们身后的萧洄瞥了一眼他旁边的白衣书生,指的就是他这种人。
书生或许是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萧洄目光刚挪过去,他便看了过来。两人一对视,后者朝他温和的笑了笑,萧洄颔首。
这里都逛得差不多了,钟竹林那边在搞以诗会友,萧洄有点兴趣,但不太敢去。
因为原身在七岁的时候曾在钟竹林出名过,他怕被人认出来,这是其一。
其二,钟竹林向来是科考预备役聚集之所,后方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样贸然出现,会打乱所有计划。
其三,最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文盲。
穿越六年,一心想当纨绔,啥也没学。
人越聚越多,萧洄不太想逛了,便看向书生。
书生问:“怎么了?”
萧洄说:“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总不可能一直跟着他吧?
书生笑了笑,“贤弟不想逛了吗?在下不才,正巧于此处有地方可歇息落脚,你可愿一同前往?”
“不用了。”萧洄打算去找他哥。
但放眼望去,全是人,没有他要找的。牡丹亭里倒是有道被珠帘隔开的身影,很像,但不是他哥。
书生看出来了,“贤弟可是在找萧尚书?”
今年春日宴由宋青烨主持,其余人只需要在开始和结束时露一下脸,讲了两句话就行。
这会儿人多,萧洄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唤来长清:“我二哥他们……”转眼又想起萧叙和萧珩尴尬的关系,遂停住,没再问了。
他往牡丹亭走,打算去问宋青烨本人。
书生在后面道:“我知道他们在哪。”
“你知道?”
“嗯。”
只见书生抬手拍了拍,便见他们不远处的两个青衣男子走了过来,神色恭敬。
“带这位公子去找萧尚书。”
“是。”
书生双手背在身后,笑得温文尔雅:“我就不跟你去了,贤弟,咱们有缘再见。”
萧洄颔首:“多谢。”
刚要转身,书生又喊住他,意味深长道:“贤弟确定不需要自我介绍一下吗?刚才那人的话你应当听到了。”
能来这儿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贵人,身边处处是机缘。
越是看起来普通,越是大有来头。
萧洄哈哈一笑,潇洒转身,语气洒脱肆意:“真的不需要啦。”
离开得毫不犹豫。
陈砚见少年身姿单薄,一袭红衣烈烈,于人群中颇为耀眼而夺目。
他摩挲着袖口,眼睛里写满了兴趣。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他好像跟传闻中有点不一样,对不对?”
他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没有人回应,然而陈砚并不在意。他走出牡丹亭,穿过钟竹林,当踏上青石路的一瞬间,“书生”身上的气质神态全变了。
与生俱来的威严充满了压迫感。四周窜出来几位家仆打扮的侍卫,单膝下跪:“殿下。”
“管家”从他们之间穿过来。
“棋都收好了?”,陈砚问。
“管家”道:“按您的吩咐,都收好了。”
陈砚点头,最后朝牡丹亭的方向看了一眼。
“今年京都或许会很热闹。”
“管家”恭敬道:“殿下说的是。”
“派人去警告一下薛业,叫他别打着太学的名头到处惹事。”
“是!”
不知道又有人作出来怎样的好诗,钟竹林传来好几声喝彩,惊得鸟儿们扑哧扑哧翅膀从林中飞起,陈砚双手背后,迈步往前走。
“回宫。”
***
牡丹亭后面,山腰的另一处。
这里极为静谧,靠山的那边扎着几顶很大的营帐,外头被人为地架起了栅栏,十几名侍卫守在这里。
路边上开着好几种野花,萧洄瞧着好看,便伸手摘了一朵。
他抓着一朵黄色的花停在栅栏前。
“这位小哥,我是萧洄,来找我哥。”
侍卫是里头的七人各自带的,每个府的混在一块。有的好说话,有的不好说。
北镇抚司的人认识萧洄,想直接放他进去。但大理寺不干了,非要遣人进去通报。
锦衣卫翻了个白眼。
萧洄跟送他来的两名侍卫道了谢,然后跟着侍卫进了中间那顶最大的营帐。
侍卫将他送到门口,没有进去。
萧洄刚掀开帘子,便听见萧叙不徐不缓地一声:“不好意思,承让。”
梁笑晓心疼地从钱袋里拿出钱。
“您这也太不承让了些!”
他见萧洄来了,宛若见了救星:“萧洄!快来!你哥都快把我们的钱赢光了!”
萧洄走过去,张嘴就道:“哥。现在喊你一声哥,一会儿回去能分我一半吗?”
萧叙直接用手将桌上的钱分为三拨,而后推给他一拨,大方道:“拿去。”
“谢谢大哥。”
“难怪萧大哥如此年轻就当上户部尚书,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会赚钱的了。”梁笑晓冲他耳语,起身让开一点,好让萧洄坐下。
他见着少年闷头数钱,额角抽了抽。
“外头来了那么多人,你不去认识一下,怎么来这儿了?”
萧洄头都懒得抬,语气毫不在意:“我不需要那些。”
梁笑晓一想,也是。八大才子他已经认识了不少,又是首辅的儿子,某方面来说算得上皇帝的“小师弟”,从出生起便站在别人抵达不到的终点,而他自己亦是别人仰望的存在。
是不需要这些。
他刚想点头,并且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两句,就听对方又道:“反正我又不科举。”
“……”
梁笑晓缓缓闭上嘴。
少年语出惊人:“我就想当个无所事事的纨绔。”
每天不愁吃不愁穿,有朋友就跟朋友出去玩,没朋友就再找,朋友成亲了他就去闯荡江湖。
多好。
“是吧哥?”
萧叙一直看着他数钱,眼里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
“数完了?”
“数完了。”萧洄笑容很大:“好多钱。”
“嗯。”他哥淡淡说了句:“你开心就好。”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这一句还是上一句。
晏之棋说:“人各有志,岂以利禄易之。贤弟有此想法,说明其淡泊名利,心态之洒脱,我等应当尊重。”
萧洄笑了笑,没说话。
一方小桌,四方分别坐着萧叙、梁笑晓、沈今暃和晏之棋。现在萧洄来了,他挤在萧叙和梁笑晓中间,一屁股坐在他哥衣摆上也不知道。
他一边将钱装进自己口袋,一边问:“怎么就你们,晏大哥人呢?”
又问萧叙:“这两份需要我帮你收起来吗?”
他哥将他手拍开,挑眉:“这是给你嫂子和侄儿侄女的。”
萧洄收回手:“我知道,我没想拿,就是帮你收着。”
四人又开了局,萧叙把牌捏在手里。
“你找晏西川有事?”
萧洄在一旁观牌,嗯了声:“他在哪儿啊?”
晏之棋摸了张牌,没问他为什么不好奇萧珩在哪儿,只说:“应当在后面,你找人带你去。”
晏南机和萧珩两人昨晚不知道干了什么,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解决完这边的事后,他径直去了后方的营帐小憩,而萧珩更是直接不见了人影。——可能是怕他出现搅乱氛围。
沈今暃出了一张牌。
梁笑晓接了一张。
萧洄起身,将他大哥被压皱的衣摆拍平。
“那我去找他。”
刚走一步,又实在没忍住退回来,就站在梁笑晓身边。
用手拍他:“听哥一句劝,以后别打牌了,小心倾家荡产。”
谁是哥?
梁笑晓被他拍得牌都掉了大半。
他手忙脚乱地捂住,犹犹豫豫地:“那你来?”
萧洄严肃道:“小爷没空,忙得很。”
你一无业游民能忙啥?
梁笑晓失言片刻:“……您忙。”
萧洄便潇洒转身,“忙”去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修文,来晚了。
42 人间月 05
◎吊桥效应。◎
后头更为隐秘处, 有一顶白色的营帐,坐落山壁之下,相比起中间的那顶主帐要小上一点。
营帐前头空出了一片空地,卫影在里头搭了一张小桌、两张矮凳。
桌面上铺着一张白纸, 左右两边立着笔架。萧洄过来时, 他正画到一半,听见动静抬头。
他看到一袭红衣, 在春日里极其张扬。
少年长了一张极其好辨认的脸。
“萧公子?”卫影放下笔。
萧洄朝他招手, 指了指围起来的栅栏, 问:“我可以进来吗?”
卫影立即过去将栅栏打开,“萧公子, 您请坐,我去给您倒茶。”
“不用忙活,我不喝。”萧洄跟着他进来,目光从桌面上扫过。
他在另一边坐下。
“你这是在……画画?”
卫影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拱手道:“小的闲来无事, 兴致涌上心头罢了,让萧公子见笑了。”
律回岁晚冰霜少, 春到人间草木知。
临近花朝节, 一年之计在于春,他见百花盛绽, 心中猎奇,方生出想将此景画下的想法。
“不会。”萧洄摆手, 说:“你画得很好。”
他撑着脸打量这幅画。
当日卫影在中大街追上他送千里醉的时候, 他就觉得这个书童有点不一般。
现在看来还真是。
卫影谦虚道:“都是公子教得好。”
“你家公子很会画吗?”
卫影认真道:“嗯, 我家公子是我见过最会画的人。”
你才见过多少人, 就敢这么吹?
说到画, 他想起前天送出去的东西,萧洄问:“你家公子何在?”
卫影说:“我家公子正在里头午休。”
还在休息?
萧洄皱着眉,这人昨晚到底去干嘛了?
左右无事可做,萧洄思考片刻,便道:“那我在这儿等他醒来吧。”
“我家公子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
并且不乐意见人。
他正想说,要不您别等了。
结果下一秒就听到帐里传来一句:“不用等,进来吧。”
懒洋洋的,应该是刚睡醒。
卫影:“……”
打从萧洄踏入小院起,晏南机就醒了。由于习武的关系,他睡眠一向浅,耳力又好,想不发现都难。
营帐门帘并没有完全合上,风一吹就能吹起一角,可以隐约瞥见里头的陈设。
“那我进来了。”
萧洄掀帘而入。
帐内很暗,只有外头的光透进来。从光明到黑暗,萧洄眯着眼适应了会儿才能看清里头的景象。
他放下门帘,感觉到一道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
萧洄顺着感觉望过去,靠里边铺着一张小榻,晏南机斜斜地靠在榻上,长发半披,正撑着头瞧他。
身上随意拢着外袍,眼神晦涩。
萧洄和他对上视线。
……这是还没睡醒,有起床气?
“麻烦点一下灯。”清冷的声音传来。
“……好。”
他后知后觉这屋子太小了,也太安静了。安静得甚至能听到对方呼吸声,灼热得像是喷洒在他的皮肤上,有些发烫。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在那一瞬间竖起,萧洄不自在地咽了口口水,嗓音有些哑:“在哪儿点?”
“在你面前的桌上。”
萧洄打开火折子,火苗唰地一下蹿出来,映在他脸上、眼底。昏黄破碎的光逐渐照亮半个屋子,晏南机拢着衣袍起身,走至桌前:“喝口茶吗?”
一股极淡的沉木香传来。
“好。”
晏南机便伸手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
“可能有些凉了,会介意吗?”
他神色淡淡,薄唇紧抿着,眉眼间略显疲惫。萧洄收回目光,说:“没事,不是冰的就行。”
房内很静。
“你好像很累。”
“是吗?”晏南机伸手揉了揉眉心,他五官的轮廓非常立体,灯火照在脸上打下阴影一片,浓密的睫毛侧影映在鼻翼两侧。
“也没有很累。”
他的身影高大而结实,地面上,两道影子交织在一起。
萧洄捧着茶,袖口扣在桌角。
心里有个想法冒了头。
“你是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啊?”
“为何这么说。”
萧洄道:“因为每次见你都是在人多的时候。”
没有一次是开心的。
晏南机手指点着桌面:“这都被你发现了。”
他的确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也不喜欢热闹。
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喜欢有光。
安静可以让他思考,黑暗可以使他冷静。
萧洄哼了一声,喝了口茶:“我多聪明。”
“嗯,胆子也大。”晏南机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个什么东西,放在桌上一展开。
哗——
他又见到了那幅画。
“还敢开哥哥的玩笑?谁教你这么做的,嗯?”
他这会儿该是完全醒了,眉眼变得柔和许多。
萧洄眼睛弯弯,撑着头看他,红衣衬得其肌肤雪白,火苗在少年脸上跳跃,他问:“好看吗?”
晏南机垂眸,眼底映着少年的身影:“你说画还是说人?”
萧洄说:“画和人都说。”
“画好看,人更好看。”他眼神幽幽,像一汪深潭,平静无波的水面下隐藏着什么,无人知晓。
萧洄又惊又好笑,瞪大了眼。
“天呐,晏西川,你好不要脸!”
居然自吹自擂!
晏南机:“……”
“怎么说话呢?”
“西川哥哥,你好不要脸哦!”萧洄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没敢再连名带姓地喊。
晏南机目光一定:“现在知道叫哥哥了?”
萧洄眨了下眼:“应该不晚吧?”
晏南机:“你说呢。”
“不晚吧,哥哥。”
“那便是吧。”
萧洄举手,“既然如此,哥哥,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晏南机,“问。”
萧洄,“我是不是你的好弟弟!”
“……”
晏南机:“有话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萧洄放下茶杯,两只手抓着他宽大的袍袖,晃了晃,“哥哥,可以带我去骑马吗?”
……
……
营帐不远处就是临时搭建的马厩,晏南机和萧珩来时骑的马,还有各家赶马车的马儿全拴在那里。
卫影进去把晏南机的马牵出来,“公子。”
他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萧洄。
晏南机看出他心中所想,“无事,你回去吧。”
不远处有个草垛,萧洄站在上面,右手放在额前眺望,晏南机牵着马停在他面前。
“我二哥的马不在这儿。”
“不在才好。”晏南机顺着马儿身上的毛,不欲多说:“上过马没有?”
萧洄摇头。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几乎每天都泡在药罐子里。也就这几年好了些,但秦家和萧家还是不让他做一些剧烈运动。
晏南机朝他伸手:“过来。”
萧洄走到他面前,看着伸出来的手,又抬头看他,最后才慢吞吞地握住那只手。晏南机反手回握,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说:“你太瘦了。”
“一会儿上去,腰要挺直,别塌下来,腿部用力。”
一大一小两只手交握,手心传来的温度炽热,跟他这个人的感觉不太一样。萧洄忽略心中异样的感觉,看着这条通身黢黑的马儿,说:“我腰好着呢。”
晏南机刚要垂眸,萧洄登时喝住:“不许看!”
他不自觉挺直了背。
晏南机勾唇,把人往自己身边一扯。
“脚踩在马镫上,我扶着你,你借着我的力,一鼓作气翻身上去。”晏南机牵着他到马腹前,一手稳稳摁住马鞍,一手拖住少年左手。
少年高束的马尾刚好戳到他下巴,有些痒。
他低头,声音也不自觉缓和下来:“准备好了没?”
萧洄站在他和马中间,身后源源不断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快将他包围,酥痒感过电般地从脚底传到腰椎,再从腰椎传到后脑勺。
他屏住呼吸,“好了。”
“别怕。”晏南机轻声说着,“你的运气很好,今天我带出来的马很乖。”
萧洄点头。
他左脚踩在马镫上,右手攀上马鞍,深深吐出一口气,尽量平复因紧张而急速跳动的心跳。
身后低沉的嗓音传来。
“上吧。”
萧洄一使劲,腰腹用力攀上去。但这马背比他想象得要难上,他踩着马镫双脚腾空时,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承载在一边,马儿受惊,焦躁地踏着蹄子走来走去,被晏南机一手按住。
萧洄以一种极为丑陋的姿势上了马。
“……”
幸好这里没别人。
“坐好了,手抓着前鞍。”晏南机扶着后鞍,顺着马背。他抬头,“腰挺直,不然会很累。”
萧洄双脚踩着马镫,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坐直身子。就这时,胯/下的马动了一下,惊得他瞬间又趴了下去。
萧洄:“……”
“不要怕,我在这里。”晏南机安抚着,“双腿使力,但不要太大劲。”
“我松手了。”
他慢慢松开少年的手,转手拿起缰绳。
“我带着你走几圈吧。”
“好。”
骑在马背上终究是不一样的,那种离开地面的不稳定感。萧洄一开始双手都抓着马鞍,但看到晏南机高大而稳重的身影,莫名心中一定。
他逐渐坐稳,但还是有点不安,像溺水之人急于抓住一根浮木。
“哥哥,一会儿我要是摔了,可一定要接住我。”
少年笑着问,“你武功可以的吧?”
晏南机瞥他一眼。
半山腰处草坪很多,两人一马在附近晃悠了一圈,最后来到悬崖边。
怕他太害怕,晏南机没太靠前。
谁知是他多虑了。
这小孩儿可能是过了那股紧张劲儿了,此刻兴奋得不行。
“再往前走点儿。”
前面风大,怕他着凉,晏南机说:“摔下去怎么办。”
萧洄想都没想就说:“这不是有你在嘛。”
晏南机,“就这么信任我?”
“当然。”
萧洄闭上眼,张开怀抱拥抱春风,“哥哥都喊了好几声儿了,你不得对我负点责?”
晏南机,“……”
箫声起,惊起一群飞鸟。
两人一马,一红衣一黑衣。
春风吹动了谁的衣摆,箫声悠扬而婉转。燕子回时,从空中成队飞过。
吹箫的人,和听曲的人,更有所想。
试登山岳高,方见草木微。
时间被拉得很长。
一曲毕,萧洄在春日里笑着问:“好听吗?”
“嗯。”晏南机偏头,定定看他,眼神绵长。
忽然问:“想不想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萧洄想了想,“更高的地方?”
“有多高?”
“很高。”晏南机唇角微勾,“怕吗?”
“不怕。”
萧洄此刻前所未有的沉静。
晏南机深深看他一眼:“好。”
“那么……我上来了。”
一阵风扫过,萧洄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茶香,随之而来的,他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晏南机坐在他身后,双手掐着他的腰,把人往后挪了挪,两人彻底贴紧。
萧洄面前飘来几缕头发,分不清是谁的。
他们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他被整个圈进怀里,晏南机双手从他两侧环过,抓起缰绳。萧洄感觉身后靠着的胸腔在震动,随之而来的传来沉沉的一句:
“坐好了。”
晏南机一扯缰绳,马儿嘶鸣,前蹄高高扬起。他调转方向,朝更高处跑去。
余下尘土飞扬。
景象不断在变,呼啸的风从耳边掠过,打在脸上。他们穿过钟竹林,越过青石小道,在所有人没察觉到的时候踏上了上山的路。
他们跑了很久,终到山顶。
晏南机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停在山崖边,马儿在原地踏着步。
这里比半山腰高出了不知多少,深谷处的风从下而来,拂过面。
山花烂漫,春色人间。登至高处,一览无余。
这里的风景才是极致。
偌大的京都城都在他们脚下,在他们眼前化为了一方又一方的格子。不远处,残阳似血,染红了半边天。
“怕不怕?”晏南机拉着缰绳在安抚马儿,这个姿势,像是拥抱。
山头风很大,听不清。萧洄转头:“——什么?”
恍然间,他好像听到了很重的心跳声,跳的很快,不知道是谁的。
不知道是因为一路的奔波,还是被眼前这幕景象所震撼。
晏南机低头的瞬间,萧洄猛然间想起了吊桥效应——当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在吊桥上走时,会下意识地心跳加速,这时,容易误以为这种心跳加速是身边人让自己心动,产生的生理反应,从而对身边人滋生出爱情的情愫。
心跳加速。
砰!砰砰!
伏在耳边的嗓音低沉,气息微痒,盖住了一切喧嚣。
“怕不怕。”
夕阳映进他眼底,万物被他踩在脚下。
内心一道声音清澈而坚定。
——不怕。
作者有话说:
呜呜,报意思,最近有点忙嘛^v^
我尽量多写点感谢在2023-04-01 19:52:54~2023-04-04 17:3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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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人间月 06
◎哥哥们晚上好!!!◎
山顶的风景实在不错, 两人在悬崖边上坐一会儿,回来时春日宴已经快要结束,晏南机干脆带着人先往山下走,免得人多。
回程路上他们骑得速度不快, 没有来时那么颠簸。或许是刚才休息太久给了缓冲的时间, 骑马的后遗症虽迟但到。
大腿/根/部现在火辣辣的疼,应该擦破了皮。屁/股和胯也无一幸免, 颠簸时的冲撞虽然被缓冲掉不少, 但该疼还是疼。
萧洄苦着一张脸, 忍痛的同时还不忘问他:“你不回去的话,可以吗?”
每年春日宴, 青云榜上之人都要根据当年的主题作一篇作品,诗词歌赋轮着来。
这个时候便是整个下午最热闹的时候,众人评析完作品后,可以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而他们七人亦是要参与这个环节的。
晏南机平视前方, 语气很淡:“没事, 露过脸就行。”
他感受到身前少年的不自在,低头问,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要不是被人环着, 萧洄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能飞出去。他感受着迎面刮来的风,俏脸一红:“还好。”
至少比先前要好多了。
晏南机便没再说话。
……
郊外树林深处, 有两座新坟。
温书蹲在一旁烧纸钱,温时弯腰点燃两炷香, 递给萧珩一炷。
“父亲为何将此事交予你办?”
萧珩沉默地走至坟前插香, 侧脸坚毅而冷淡, 动作堪称利落。
片刻之后, 才道:“不清楚。”
温时想着近来发生的事, 说:“小洄好像很在意这件事。”
“嗯,昨晚我和晏西川忙了一夜,已有应对之策了。”
“让晏西川帮忙也好,毕竟他身份摆在那。”温时盯着坟茔前头立着的木牌,香燃了一段距离,而后掉落。
“我只希望此事对你的影响能降到最小。”
萧珩无所谓道:“不重要,反正我名声已经这么臭了,能帮到最好,也算是积德。”
“嗯,希望两位姑娘在天之灵,能保佑你和西川此行能够成功。”
红烛的火焰摇曳,火舌席卷而上,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像是在对他们做出回应。
***
春日宴结束了好一会儿,萧珩才姗姗来迟。书生们结伴离去,男人冷着一张脸同他们擦身而过,对他们的谈论充耳不闻。
有人认了出来,但碍于他冷漠的脸色丝毫不敢接近。
当然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拿着自己的作品正要开口,却被友人拖住。
“你不要命啦?敢去招惹萧指挥使。”
那人不想放弃:“我又没犯错,萧大人还能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抓回诏狱不成?”
“别去了,没看人家脸色不好?想必有什么重要的大事。你那文章不都已经被宋大人看过了,还想怎样。”
“我一直崇拜的是谁的文章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萧大人不每次都这个脸色吗,你从何看出来他很急的?”
萧珩确实很急。
他绷着一张脸进入牡丹亭时,里头的几人正在收拾书卷。书童们刚打包好,见到他时,个个都毕恭毕敬地行礼:“萧指挥使。”
萧珩淡漠颔首,目光在场内扫过,没看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旋即皱起眉。
“萧二哥。”晏之棋注意到他,“怎地现在才过来。”
“不喜欢人多。”萧珩扬手,问:“萧洄呢?”
晏之棋:“先前卫影同我说,小洄同我大哥骑马去了。”
这身子骨还想骑马?
萧珩眉心跳了跳,看向亭内某一处。萧叙提笔欲写,接收到目光,他回望过去。
两人对视片刻,萧珩率先移开眼,放弃了。
随便吧,爱谁谁。
反正最后倒霉的又不是他。
他掀袍坐下,长清慢上两步进来,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梁笑晓和沈今暃凑在一块儿,乖巧地站在一边。旁边还站着一个怎么着都没个好脸色的宋钟云。
天色不早。
“晏大哥和萧洄还没回来,是不是直接回去了?”
晏之棋收好东西,想起他家大哥的性子。
“大差不离。”
“无事,我们先回京。”作为今年宴会的主人,宋青烨最有发言权,“老地方聚一宿,西川自然会带着人来。”
……
……
郊外有几座茶棚,里头歇了些干完活将要回家的农户。茶幡歪歪扭扭的,似乎下一刻便会倒下。
店家派了身强体壮的儿子去正一正,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没一会儿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马上坐着两人,一红衣一黑衣,均生得一副好皮囊。
他们在茶棚前停下,黑衣青年先一步下马,然后抬头同马背上苦着脸的少年说话。
少年不知道说了什么,青年很轻地笑了一下,朝他伸手。
红衣少年被他轻轻松松地抱了下来。
“店家,来壶茶,要热的。”
“好咧!”
红衣少年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双腿岔得有些开,好看的眉头紧皱在一起,过于白皙的皮肤不知道是因为疼得还是他的肤色原本就如此。
他的腰肢很细,整个人很水灵,眼尾还泛着红,活像是被谁欺负狠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子娇劲儿。
马儿被店家的儿子牵走喂了些草料,少年被黑衣青年扶着坐下。
农户们哪里见过如此标致的人,一个劲儿地盯着人瞧。茶棚就那么大,二人谈论的内容不免被听见。
何况这两人压根儿就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红衣少年屁股刚碰上板凳就弹了起来:“嘶……”
青年扶了他一把,“很疼吗?”
少年扶着腰道:“今日之前,我没想到会如此之疼。”
“因为你皮肤太嫩了。”
何止是嫩啊 ,农户们眼瞧着那少年,长得比他们家的姑娘还要娇气,像个不堪触碰的易碎品。
少年慢慢坐下:“我这是第一次……没经验,多来几次就能习惯了。”
店家端着茶壶走过来。
“茶来喽!客官您的茶,请慢用!”
黑衣青年先是用茶把杯子洗了一遍,才接着倒了一杯茶,递到少年嘴边,轻声说:“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回去记得上药,我上次给你的还有吗?”
“有的。”
听着边角料八卦的农户们还没从他们骄奢的行为中反应过来,猛然听到这一句,脸色变得有些精彩。
“没想到有钱人家私底下竟然都喜欢这样搞,你说说,这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有什么不同?”
“没试过不知道,在这之前我还不能理解这种事呢,但是看到那个少年生得如此模样,比之醉春楼的头牌还好看,是我我也把持不住。”
“真真儿是好滋味……”
自萧珩公然断袖后,大兴朝像被打开了某个奇怪的开关。原先避之不及的男男之事在民间竟然也变得常见起来,而且看朝廷的态度,又似乎像是默许。
这样的事其实一早就存在,只不过是萧珩先把它撂到大庭广众之下,如同掀开了遮羞布,以一种最为直白的方式将其公之于众。
原先他们还奇怪,为何村头的两个男人会奇怪的眉来眼去,偶尔还勾肩搭背地出行。龙平十五年后,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嫌恶者依旧存在,但也因此多了好些猎奇的、寻求刺激的人。
如今,大户人家豢养娈童,农户里的契兄弟已经越来越常见,甚至有些比较繁华的城市已经开起了南风馆……
“美人在怀,多刺激。”农户目光垂涎地盯着少年露出来的脆弱脖颈,咽了口唾沫。
同伴被他说得心旌激荡。
黑衣青年似有所察,侧眸看过来,眼神如刀。
俊美如俦的面庞上冰冷一片,周遭的温度骤降,如坠冰窖。
凝着寒气的目光犹如实质扎在胸口,农户打着冷战挪开视线,急忙扔下银钱拉起老友跑了。
晏南机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看着少年喝完一杯茶。
“还要吗?”
萧洄把杯子递过去,明知故问:“你不喝吗?”
他看着少年眼底狡黠的笑意,食指散漫地在桌上敲着:“你想我喝吗?”
萧洄歪头,“我可没这么说哦。”
晏南机淡淡看向他:“屁/股不疼了是吧?”
“你还想打我不成。”萧洄嘀咕,接收到男人半含警告的目光后迅速闭上嘴,乖乖地喝茶。
为了不跟回京的学子们撞上,下山后晏南机特意绕了远路从西门进城。
西门不是主门,有些特殊,一般不会让人进出。
但永安王世子可不是一般人。
城门守卫在确认过腰牌后,恭恭敬敬地打开拒马,目送两人离去。
等进了门,萧洄才慢吞吞抬头,双手还捂着脸,指缝间露出一双浑圆的眼睛,“进来了?”
他扭头往后看,“守卫没认出我来吧。”
晏南机无声哂笑,把他肩膀扶正,“坐好。”
男人一用力,将少年更紧地环在胸前,让他彻底失去了自由的活动权。
见他不回答,萧洄便自己回答自己。
“我藏得那么深,捂得那么紧,守卫一定认不出来。”
片刻后,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掌:“哎呀,我不应该躲的,万一那些守卫乱传你的谣言怎么办?”
大理寺卿完美的形象毁于一个少年,想想都刺激。
晏南机感觉自己拿眼前这个弟弟丝毫办法都没有,明知对方是故意的,可他还是愿意配合。
这是在晏之棋和晏月楼身上从来没发生过的。
“知道你还躲着?”
或许是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少年在他怀里没一刻是安分的。
“那哪能让别人认出来,我们之间有一个人损失清誉就够了。”
“……”
晏南机失言片刻,“莲花楼还有好一段路要走,你最好一刻不抬头。”
他微微一笑,声音很快消失在风里。
“否则,前功尽弃。”
***
从西门进来,首先路过的就是西城。
西城和京都的其他地方不一样,回京小半月,萧洄去过最繁华的中大街和神武道,去过非富即贵的东城区,这一片还是头一次来。
这里似乎不属于京都一般,太阳才刚下山,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商铺紧闭,房屋建筑破旧,远不如平时的居民住宅,零星几个开着的店铺也在准备关门,更别说通宵达旦的夜市了。
策马而过时,萧洄被这景象震得忘了低头。
他左右瞧着,眼睛被风吹得流下生理性的眼泪,但就是不闭眼。
繁华富裕如皇都,也有如此残破的一面。
西樵街口,小猴子捧着今日讨到的吃食一蹦一跳地往回走,空荡的街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极其引人注意。他侧目望去,只来得及看到一抹极为亮眼的红色一闪而过。
那抹红短暂地惊艳了一瞬,街道恢复平静。小猴子回头,重新踏入小巷。
***
出了西城,街市就不允许纵马了。晏南机翻身下马,正欲伸手,萧洄将手一横:“不用,我自己来。”
晏南机一挑眉:“你确定?”
萧洄苦着一张脸,他当然不确定。但是没办法,这里人太多了,借他八百张脸他也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抱着下马。
他颤巍巍伸出一只手,“你,你扶着我一些。”
怕他不答应,还特意加了句“西川哥。”
晏南机一把握住他的小臂,旋即不轻不重蹙起眉。
这也太瘦了些,他一只手就能圈住。
萧洄落地的时候差点没腿软直接跪下去,好险被人扶了一把。晏南机虚揽着他的腰,确定他站稳后才松手。
少年眼角微红,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没干透的泪珠。
晏南机盯着他眼尾那颗痣,眉心跳了跳,说:“你去旁边坐着等我。”
“还有,把眼泪擦一下。”
可怜兮兮的,活像他欺负人了似的。
旁边是个馄饨摊,目前只有店家和她的小女儿。萧洄没问他去干嘛,迅速整理下仪态和着装,而后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小女孩本来蹲在地上玩小木人,见他来,怯生生地问:“哥哥,你吃馄饨吗?”
萧洄摇头,笑着说:“我可以在这坐会儿吗?”
女孩有些为难地看向自己母亲。在她单纯的世界里,她对这个漂亮哥哥非常有好感,可是也清楚自己母亲做生意不容易。
老板娘出来一看,见对方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通身贵气,想来不是什么坏人,便答应了。
***
晏南机将马牵到最近的大理寺衙役驻扎地,又让人去租了一辆马车。回来时,少年已经跟馄饨摊的小女孩聊上了。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对着一个再平平无奇不过的小木人嘿嘿地笑。
他走近,轻声道:“萧洄。”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同时转头,小女孩眼前一亮:“好帅的哥哥!”
她懵懂地偏头看向萧洄:“大哥哥,这个帅哥哥是来接你的吗?”
萧洄轻轻刮了下小姑娘的鼻梁:“谁是帅哥哥,大哥哥不帅吗?”
小女孩被他弄得咯咯直笑,笑声把她的母亲惊出来看了眼,发觉无事后又重新退了回去。
“小小年纪就喜欢以貌取人了,长大了还得了。”
晏南机无奈:“小孩你也计较?”
萧洄双手叉腰,“我不也还是个孩子?”
他说这话没半分心虚。
反正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就是个十六岁的、还未及冠的孩子。
晏南机摇摇头不与他争辩,在桌上放下几枚铜钱。
“走了。”
萧洄揉揉女孩脑袋,“大哥哥走了,糯糯再见!”
糯糯垫着脚朝二人挥手:“大哥哥帅哥哥再见!”
**
莲花楼,东楼十层。
只中间那间屋子点了灯,清幽无比。屋内很大,中央放了一张很大的圆桌,桌上摆满了酒菜,但却无一人动筷。
因为人还没来齐。
宋青烨和晏之棋在侧厅下棋,宋钟云在一旁观看。梁笑晓和沈今暃对坐,闭着眼沉思,回味今日所得。萧叙在灯下看书,地上的影子随着火光忽闪忽闪的。
萧珩侧坐在窗口,一只脚曲起踏在窗棱上,一只脚随意垂着,不知道在看什么。月光打在他俊俏的脸庞,莫名显得有些寂寥。
屋内只有棋子偶尔落下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道里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萧珩耳朵动了动,率先侧目:“来了。”
梁笑晓和沈今暃同时睁眼,萧叙也放下书,起身:“走,出去迎接我的好弟弟。”
梁笑晓看过去,目光在那本书的书名上停顿了几秒,然后:“……”
沈今暃:“怎么了?”
他侧身挡住视线,道:“没什么,我们也出去吧。”
这边宋青烨和晏之棋也暂停了棋局,跟在他们身后。宋钟云成了最后一个出去的。
萧洄跟着晏南机从偏门进来,又弯弯绕绕走了几条小道,路上几乎没碰上什么人。
两人直上十层——很少有人有资格上的十层。
萧洄捧着从茗醉轩顺来的桂花酿,路过窗口时朝下望了望。
这里能看清大半个京都城,热闹而繁华。
然而这里却清清冷冷的,隔绝了一切喧嚣,入目之下,是静谧无声的莲花池,漆黑不见底。
果然高处不胜寒。
走至唯一亮着灯的房门前停下,晏南机双手占着没法开门,萧洄自告奋勇去敲门。
门内传来他大哥一句:“进。”
萧洄看了晏南机一眼,然后用力推开房门,一只脚还没踏进去就朗声喊道:“哥哥们晚上好啊!”
作者有话说:
也也子:娇娇有好多哥哥,命令你分我一个(流口水)
郑重宣布:存稿君光荣退役!让我们沉重地悼念他!!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尽量每天多写点多写点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44 人间月 07
◎我只有一个好哥哥!◎
萧洄踏进房门, 屋内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少年大方一笑,举起手中酒坛:“哥哥们久等!小弟来迟,先自罚三杯!”
整个十层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萧珩习惯性皱起眉, 梁笑晓笑着过去迎他:“小弟你这又是哪条道上的规矩啊?”
“自家道上的规矩。”萧洄走进门, 晏南机跟在他身后,双手也没闲着, 各拎着两壶酒。
他进来, 把酒放到桌上。
萧洄找了个空杯正要往里头倒酒, 旁边伸出来一只手给他按住。萧叙将人拉来身边好生打量,看着他不赞同道:“不让你骑, 还求到了别人头上。如今竟是这般不听话了吗。”
“没有没有。”萧洄抓着大哥衣袖晃了晃,甩锅的动作堪称利落,“都是晏大哥,是他非要带我骑的, 你知道的, 当弟弟的哪能拗得过哥哥。”
梁笑晓听了当即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萧大哥是否会信这番说辞, 反正他是不信的。
“是吧晏大哥。”他朝他眨了眨眼。
对此, 晏南机倒是没什么反应,接过晏之棋递来的手帕擦手, 便去里头坐下。萧洄习惯性跟在他后头走,被萧珩黑着脸一把拉住。
“哪去?”
跟人骑了一次马把心都骑到别人身上去了是吧?
萧洄摸着鼻子, 尴尬地在他和萧叙中间坐下。少年一点不安分, 刚坐下没一会儿就起身闹着要喝酒, 萧叙观他神色, 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肯递给他。
轻声警告:“少喝点。”
放眼望去, 哪家还未及冠的小公子像他这般能喝?
众人依次落座,宋青烨坐在萧珩旁边,接着是宋钟云、晏之棋,晏南机坐在最里头,旁边是沈今暃,然后是梁笑晓,挨着萧叙,背对着门口。
萧叙最为年长,开席前自是要说两句。
“一年了,大家都很好,我没什么要说的。过年时没聚成,今日补上。来,让我们一敬岁月。”
要上酒了,萧洄把刚倒好的桃花酿推过去,小声说:“喝这个,这个好喝。”
萧叙顺手接过,举杯:“来,干杯。”
众人满上,亦举杯。
宋青烨:“干杯。”
晏之棋:“祝大家新的一年,得偿所愿。”
梁笑晓说:“祝我和沈兄今年,金榜题名。”
沈今暃补充:“他状元,我榜眼。”
萧叙也笑着道:“那小宋今年捞个探花当当。”
宋钟云闷声喝掉一杯,用袖子擦干嘴边的水渍,道:“我今年不下场。”
他们在说什么萧洄全部没管,今天骑了马体力消耗太过急需补充,别人在敬酒时,他低着头吃饭。
吃着辣了,仰头干了一杯酒,他舔了舔唇,想再来一杯时却发觉酒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萧珩撤走了,摆明了就是只给喝一杯的意思。
萧洄捧着酒杯,无辜地看着他二哥。正当他想使出杀手锏——撒娇大法时,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
七八双眼睛全盯着他。
“……”
萧洄沉默片刻:“怎么了吗?”
梁笑晓说:“问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还有他的环节呢?
他只想埋头干饭,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什么。他起身,越过萧叙这座大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梁笑晓面前的酒壶夺过来,给自己满上。
他忽略萧珩要杀人的视线,举杯:“想说的话都在酒里了,哥哥们,弟弟先一步干了。”
说完,仰头喝尽。
一滴晶莹的水珠从嘴角流下,顺着下颔流到脖颈,随着喉结的起伏落入领口,然后消失不见。
灯火下,少年妖娆而勾人,红衣如火。
晏南机喝了今晚的第三杯酒,他不是个爱饮酒之人,往常都是点到即止,可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喉咙总是干涩得紧。
“好一个都在酒里,说得好!”梁笑晓拍掌而起,在这里,除了沈今暃他最喜欢的便是萧洄。
他敬之,“那哥哥便预祝你大朝会一鸣惊人,直上青云,我干了。”
沈今暃亦举杯,遥敬他:“干了。”
萧叙举杯,萧珩举杯……桌上除宋钟云外七人全都举杯。
萧洄:“……”
免了。
他抬手,真诚道:“别敬我,敬小宋兄。”
是真不想出人头地。
“他今年也不下场。”
大朝会,全国性的书生交流会,科考未中进士之人均可参加。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宋钟云应当就是为了此事才决定不下场的。
说这话,他不是想跟人示好,而是真的不需要。
以原身和宋钟云的恶劣竞争关系,萧洄原以为对方会直接甩脸子。结果人全程都在沉默。
沉默地看着他,沉默地喝完酒。
一句话都没说。
真是见了鬼了。
***
夜幕彻底降临,华灯初上,西楼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声,处处笙歌,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喝到尽兴时,几人对饮。梁笑晓拿筷子敲着茶盏和碗边,醉眼朦胧唱道:“载骤骎骎,醉花阴,出门俱是看花人。我有嘉宾,醉太平,数点梅花天地心。载驰载驱,思归引,牧童遥指杏花村……”[1]
沈今暃一动不动坐在原位,眼神看起来清明,但实际上已经醉了。萧洄抱着酒蹭过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后者脑袋哐地一声就栽到桌上了。
“嘿……沈今暃酒量真不行啊。”萧洄坐到萧叙座位上,拉着梁笑晓举起酒杯道:“再来!”
梁笑晓摆手:“为兄来不了。”
他指着自己脑袋,摇摇晃晃道:“这里,晕。来不了。”
梁笑晓抢过酒杯放到桌上,再塞给他一双筷子,“来,跟着哥哥唱!”
萧洄道:“唱什么,我不会唱。”
梁笑晓纵情一笑,洒脱道:“想唱什么就唱,都是兄弟,别害羞!”
今天下午确实累了,喝了酒的确容易上头,少年人嘛,经不起怂恿,也经不起有人带头。
有些事,一个人做不正常,但一旦有人陪你,那就正常多了。
萧洄撑着脑袋,想了会儿,妥协了,“好吧,那我就随便唱两句。”
怎么说呢,拿起筷子,兴致涌上头,特别特别想吼上一句“会须一饮三百杯”!
萧洄闭眼,唱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宋钟云被这动静吵醒,用手摁着发胀眩晕的脑袋,慢慢抬起头,模糊光影中,他只能看清一袭红衣,和旁边的蓝衣一起,在灯火中意气风发。
恍然间,听见一道清澈的嗓音,在唱:“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古来圣贤皆寂寞……
他在心底跟着重复轻哼,然后眼皮一沉,重新睡了过去。
几个年长的从侧厅议完事回来,留在桌上的四个弟弟们已经喝得一脸醉态。萧洄一只脚踩着凳子,袖子被他撸至手肘,小臂的线条好看又流畅。他拿筷子敲着杯盏,两颊微红,但眼神却极为的清明。旁边的梁笑晓则一脸惊叹地看着他。
少年神情陶醉,脑袋跟着左摇右晃,他嘴里唱道:“……五花马,千金裘,呼朋[2]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与尔同销万古愁!”
“好一个与尔同销万古愁!!”梁笑晓俨然变成了萧洄的“迷弟”,一点形象不顾,不断鼓掌高呼着。
“……这是喝了多少。”晏之棋又惊又好笑。
宋青烨扫过一片狼藉的桌面,保守估计了下:“带来的应当都喝光了。”
“这群孩子当真是……”
找不到词来形容了。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再来三百杯!”
萧洄兴致上来,两只脚都踩了上去,这种动作其实很危险,看得晏之棋心惊胆战,他问旁边的萧珩,“不去管管你弟吗?”
萧珩冷哼一声:“你还是去管管你哥吧。”
以为是他不想管吗?
那也得轮得到他才行。
早在他们说这话前,一抹高挑的身影已经先一步冲了过去,男人双手掐着少年的腰把人抱下来,低头看着他,说:“上面危险。”
少年抬头,朝他粲然一笑:“这不有你嘛。”
“……”萧珩指着没眼看的那两人,“在家的时候,他也这么对你跟晏月楼?”
晏之棋赶紧撇清关系:“不不不……绝无此事!”
他和月楼才不会这样撒娇。
宋青烨看了眼桌上还趴着的两个,对晏之棋说:“我先带钟云回去,小沈还有小梁两个便拜托你和晏大哥帮忙送回去了。”
“路上小心。”
萧叙喊人了:“娇娇,过来。”
“娇娇”一下炸毛了:“你喊我什么?”
非但没过去,甚至手脚并用地扒拉住晏南机,一副我生气了哄不好了也不过去了的无赖样。
后者举起双手,任他扒着。
萧叙便换了个称呼:“小洄,来大哥这边。”
这下称呼对了,萧洄也没有立刻过去,而是偏头看晏南机,眼神询问他意见。
萧叙:“……”
晏之棋:“……”
萧珩:“…………”
梁笑晓在旁边看了又看,眯着眼打量萧洄和他抱着的这个男人,又眯着眼往萧叙那边看了看,最后嘿了一声,“萧洄!你抱错人啦!你哥在那边儿!”
萧洄手脚仍旧锁得死死的,大言不惭道:“他就是我哥,从此以后我就他一个哥哥了!”
梁笑晓茫然:“啊?”
“我没有不带我骑马的哥哥!”
不让他骑马的萧叙:“……”
“我也没有不让喝酒的哥哥!”
不让他喝酒的萧珩:“……”
萧洄“哽咽”道:“呜呜,我只有这一个好哥哥了……”
梁笑晓被他搞得酒醒了大半:“……”
兄弟,希望你明天醒来的时候也能这么硬气。
走好不送。
萧洄最后是被萧叙以一种拎小鸡儿的手法拎着脖子走的。
从特定的小路走出去,各家的马车早已等在门口。宋青烨拽着宋钟云上了马车,先一步离开了。晏之棋载着还能走动路的梁笑晓走了。
晏南机把马车留给已经不省人事的沈今暃,走前他看了眼窝在萧叙臂弯里睡着了的少年,而后翻身上马,随着马车一起消失在长街中。
人都走光了,萧叙才慢条斯理地抱起醉鬼上车。上去前,他见萧珩一人倚着偏门门框,双手环胸,没有要走的意思。
偏门处少有人来,夜色浓重,他整个人似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上来吧,送你一程。”
萧珩别扭地移开脸:“我有人来接。”
“这个点儿了,你舍得让他出来走一趟?上来吧,这里没别人,不会有人说什么。”
萧珩一侧头,最终妥协,三兄弟上了同一辆马车。
萧洄这个醉鬼躺在榻上,萧珩萧叙相对而坐,相对无言。
榻上的少年侧身,腰部凹下去一片,睡得正香。马车颠簸了一下,在他脑袋将要嗑到时,两只手同时伸出,在半空中碰到一起,又齐刷刷地收了回去。
砰!
特别清脆的一声在车厢内回荡。
“……”
萧叙清了清嗓子,看着老二沉默的身影,刚想说点什么,就听榻上的少年呓语了一句:“哥,我好疼。”
“你哪里疼?”
“浑身都疼。”
“下次还骑不骑马了?”
“……要。”
忍了一晚上的萧叙:“看来还是不够疼。”
萧珩难得赞同,骂道:“该!”
***
第二日,萧洄从床上爬起来时感觉全身都散架了,腰酸背痛双腿无力,屁/股和大腿根火辣辣的。他一头雾水地摸着额头。
这里的包是哪来的?
他叫人烧了桶热水,艰难地洗了澡。
又让灵彦把上次没用完的宿香软玉膏拿来自己给自己上药。
刚才洗澡的时候没看清,这会儿再来看,他这大腿根真是遭老罪了。通红一片,血痕遍布,不仅破了皮,还流了血。
萧洄倒吸一口凉气,这伤口实在是……没眼看。此案
跟传说中干了那什么交一样。
他挖了一手药,轻轻在伤口上抹匀。——接下来一个月,谁也别想让他出门!
***
经过晏南机和萧珩多方奔走,朝廷最终决定将汪长宣一案如实公之于众。这场维新派和守旧派之间的战斗,最终还是维新派赢得头筹。
此案一出便在民间掀起哗然大波。
先不说汪绮罗和汪小茜两个女人将朝廷高官玩弄于股掌之中,光是汪长林弑兄杀母冒名顶替这件事就已经足够劲爆了。
然而还不等他们对此事做出如何反应,泰兴帝又做出了一件令天下人皆惊的决定。
龙平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大皇子陈阑、二皇子陈砚正式入朝。
***
不管外界风云如何涌动,萧洄自是波澜不惊。这天,他令人准备的东西已然全部弄好。
灵彦雇了七个跑腿,接过包袱在同一时刻朝不同方向跑去。
约半个时辰后,户部官署、北镇抚司、鸿胪寺、翰林院、梁府、沈太傅府都收到了萧洄送他们的“礼物”。
据替他们送东西的人说,那天府上的六个人,没一个是笑着走出来。
唯有给大理寺送东西的那人领了不少银钱,出来时,高兴得一蹦三丈高,嘴都咧到后脑勺了。
***
半个月后,金陵府。
知府衙门大堂,一身穿金色锦服青年坐在上首,在处理公务。阳光从窗外打进来,只照到一半书桌,青年坐姿端正,侧影丰姿绰约,玉树临风。
衙役在门外朗声道:“大人,秦大少爷求见。”
青年停下笔,“请他进来。”
秦隅拎着包袱大步流星踏进门内,人未至,声先至:“姬大人,京都来信。”
青年起身,“拿来看看。”
秦隅嘿嘿一笑,递给他:“快看看我表弟给你寄了什么。”
青年无趣道:“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他打开包袱,最上面放着一封信。
——赠金陵府 姬铭。
姬铭打开信。
【你不会真以为我会给你写信吧?】
姬铭:“……”
秦隅拍腿大笑,丝毫没有因为面前这个人是知府而有丝毫收敛。
“我这表弟真是一点没变啊哈哈哈哈哈!”
姬铭将信放到一边,无语道:“你喜欢都可以拿走。”
他直觉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秦隅直摇头:“不不不,我的在家呢,这是小洄给你的。”
姬铭:“知道他给的,当谁稀罕。”
他继续拆包袱,里头放着一本书和一幅画。姬铭停顿了两秒,而后挑了挑眉,秦隅凑过去看,也愣了好一会儿。
不是,他这表弟何时喜欢送人这玩意儿了?
“打开来看看。”秦隅狐疑道。
姬铭打开那本书,大致翻了两页便皱起眉扔掉了。秦隅捡起来看,当即被书名震住了。
——欢喜婆婆俏夫婿。
这是一本以姬铭为原型的话本。
用词还极其露骨,场面描写得十分香艳。
秦隅翻开第一页就被雷得不清。
“……”
表弟,真有你的。
他又往后翻了翻,别说,这话本除了主角有些膈应外,其实剧情还蛮吸引人的。不知不觉就看完了第一个故事。
秦隅偏头,发现姬铭已经站在那不动很久了。
他嘀咕,看什么呢那么专心?
姬铭在看一幅画。
这幅画同送出去的其他七幅不同,它不再是姬铭的单人像,而是八人一起。
青云榜八人,无一例外,全被画在上头。
他们全部生得仪表堂堂,虽各不相同,然如同一体。熟悉的人,很容易通过衣着和神态辨认出来他们谁是谁。
尽管每个人物脚底下都写着名字。
姬铭在看他旁边立着的青衫男子。
秦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人。无他,主要是这个人太引人瞩目了,即便是与其他同样优秀的七位站在一起。
这种惊艳的感觉,他只在第一次见到萧家表弟时有过。
秦隅目光往下,看到了青衫男子脚下写着备注。
永安王世子、大理寺卿晏南机。
字西川。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古典小说《青楼梦》
[2]处原句是呼儿将出换美酒,“儿”这里不合适,我改成了“朋”。
感谢在2023-04-05 01:37:28~2023-04-06 01:0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大人 27瓶;桃心酥 26瓶;蟹蟹光临 2瓶;可馨星际碎片、白了个白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 人间月 08
◎皮蛋盛宴。◎
萧府南院。
萧洄从扶摇宫回来, 把折扇扔进百安怀里,大步走向厨房,边走边说:“我来了。”
庄师傅早就带着他的徒弟们守在门口,“公子, 您慢点儿, 小的派人好好守着呢!”
萧洄走进厨房:“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小学徒乐呵呵地凑上去:“当然了,我师傅最听您的话了, 都紧着最新鲜的材料给您备着呢。”
“今儿中午吃了什么, 这么会说话。”萧洄笑着打趣他。
他并不反感这小孩的讨好行为, 因为他自己也经常这么干。这种事由少年人来干,不叫投机取巧, 叫十分乖巧。
米缸前头放了十几罐坛子,里头放着他刚回京时腌制的咸鸭蛋和皮蛋。快一个月过去了,如今已经可以吃了。
昨天晚上萧洄闻着味儿摸进来,打开尝了几颗, 把南院一众下人给馋得不行——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萧洄喜欢吃, 也喜欢动手做。真论起来,他手上的功夫不比他大哥算账的本事差。
昨晚萧洄夸下海口, 说这两样东西还有更好吃的做法, 弄得院里几个年纪小的晚上一直睡不着觉。
方才讨好他的那位小学徒小宝提着竹篮蹲到他身边,萧洄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戴好手套从坛子里取出咸鸭蛋,装了整整一篮。
“去, 拿去那边洗一下。”
小枣也有样学样捧着竹篮蹲到他面前, 萧洄又装了一篮子的皮蛋。他招呼众人:“来来来, 都来帮忙, 把皮蛋外头的泥剥掉洗干净。”
厨房后门直通后院, 后院中央有一口井,几个小学徒在檐下坐成一排,流水线作业。
小枣越洗越觉得神奇:“为何公子包的皮蛋不仅不臭,反而如此之香?江南鸭蛋还有这好处?”
小宝说:“应该跟这个没关系,咱们之前跟公子一块弄这个的时候,我看他用的材料好像跟我们平时用的不一样。”
打水回来的小生姜听到他们谈论,也蹲下来凑热闹:“我也记得是这么个回事,那回我还问公子为什么这么做来着。”
小枣:“公子怎么说?”
小生姜摇头。
小宝看得着急:“哎呀,你说话呀,摇什么头啊啊啊啊!”
“我不知道所以才摇头啊!”怕被两人围殴,小生姜拎起水桶就跑,到水井边儿了,才敢远远地补充:“公子当时跟我说的,我真的一个字没听懂!”
“……”
这都听不懂。
小宝小枣:要你何用!
“庄师傅,找人把灶头的火生好。”萧洄摘下手套,去案板上看准备好的大米,洗净,沥干。
然后将瘦肉剁成肉末,放上生姜、盐、淀粉,搅拌均匀后拿布盖着腌制。
他叫来灵彦,“去,找人知会主院和老夫人,今晚去茱和堂里一起吃,晚餐我来负责准备。还有我大哥府上,别忘了。”
茱和堂是老夫人住的院子,萧家每逢十五、三十这样的日子就会一起聚在茱和堂吃一顿饭。当天,不管众人有多忙都必须空出时间来,风雨无阻。
今天不是十五也不是三十,但萧洄要么不下厨,要么就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做的饭好吃。
近来无事,想来他爹和大哥应该能腾出空来,多去陪陪老人家也好——虽然曾氏可能并不一定需要。
灵彦多嘴一问:“西园那边?”
自从被逐去西园,萧家人的“团圆宴”萧珩就再也没露面过。不知道是萧怀民没喊,还是萧珩不稀得去。
但这次毕竟是他家公子起的头,二少爷应该不会不给面子。
萧洄摆手道:“还是别喊了。”
徒增尴尬。
“无事,一会儿我做好了你单独给送过去,让阿时哥和温书也尝尝我的手艺。”
*****
傍晚时分,萧叙一手牵一个小可爱进入茱和堂,王芷烟挎着篮子跟在后头。
刚进门,两小孩就挣脱萧叙的手,朝堂内跑去:“曾祖母!”
“哎,宝贝孙孙。”萧曾氏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抱住他们左右亲了亲。
萧叙和王芷烟一同行礼。
“祖母,这是孙媳在广寒寺给您求的佛经,听婆婆说您最近就想要这个。”
落红弓着身子接过篮子送到老夫人面前,曾氏看过去,确实是她最近想要的那几本。欣慰道:“难为你了,还特意去跑一趟。”
王芷烟微笑道:“不麻烦,这是孙媳应该做的。”
谈话间,萧怀民和秦氏从主院过来,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两人相视一笑。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祖父!祖母!”
见他们来,萧寻萧云两个小东西又哒哒地跑过去,一人抱一个大腿。萧怀民一把把萧云抱起来,摸着她头上的两个小啾啾。
“真可爱,谁给你扎的呀?”
萧云咯咯直笑:“是娘亲给我弄的!我的发髻都是她给我弄的,祖父,您快夸夸我娘亲。”
“哎好好好,夸夸夸,这就夸。”萧怀民抱着孩子进门,看着一旁娉娉婷婷站着的儿媳,他长子站在她旁边,二人郎才女貌,好不登对。
“芷烟,云儿说让我夸夸你。”在自己孙子孙女面前的时候,萧怀民的脾气向来是好的。他问乖孙女:“云儿想让祖父怎么夸呀?”
“唔……”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拍着手道:“娘亲好看,夸我娘亲好看吧!”
萧怀民还没说话,萧叙先拆了自己女儿的台。
他眼神温柔,笑着道:“你娘本来就好看,用不着祖父夸。”
“长渊!”王芷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在公公婆婆还有儿子女儿面前,如此旁若无人地说着这话,怎么好意思!
她捂着一张脸躲进秦氏身后,撒娇道:“婆婆,您看他!”
秦氏乐得嘴角还没合拢呢,但也清楚姑娘家脸皮薄,没再打趣她,忙转移话题道:“这洄儿不是说请我们吃他做的饭吗,怎地人都来齐了,厨师本人还没来。长渊,去找人看看你弟弟来了没。”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方落,萧洄的声音便从院子里传来。
“我来了!”
听见声儿了,原本默不作声抱着秦氏大腿的萧寻眼睛一亮,嗖地一下往外窜,超大声地喊:“小叔!!”
萧洄也很大声:“哎!!”
被抱在怀里的萧云也不干了,扭动着身体让萧怀民放她下来,可怜萧怀民抱着人还没几分钟就要撒手。
他理着有些乱了的衣袖,看他小儿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半晌,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秦氏好笑道:“你跟儿子闹什么气。”
萧怀民没好气:“看他这么大了还不像样,我难道有三个孙子不成?”
秦氏伸手掐了他一把。
还有一段距离,萧洄直接蹲下来,把两个朝他跑来的小朋友接了个满怀。萧云萧寻一人在他一边脸上啵唧了下,“小叔~~”
萧洄脸色灿烂:“哎!”
萧寻认真道:“小叔,是我先看到你的,我先冲过来的。”
萧云急了:“云儿也不晚!真的,小叔你看!”小姑娘指着她圆嫩嫩的脸蛋,道:“你看,云儿汗都跑出来了,小叔叔吹吹!”
“好好好,小叔吹吹。”萧洄朝她脸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他起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两个小玩意儿,一人发了一个,然后一手牵一个:“走吧,进去吃饭喽!”
进门,秦氏过去抱了抱他,心疼道:“我儿瘦了。”
萧洄:“可不是嘛,天天学习,能不瘦吗!”
秦氏:“……”
“祖母!”萧洄牵着俩小孩上前给曾氏打招呼,“祖母身体近来可好?”
一家老小相聚一堂,曾氏笑逐颜开,脸上容光焕发,恍若年轻了十岁。
“哎,祖母的乖孙儿,祖母身体好着呢!倒是你,成日窝在院子里鼓捣什么呢,也不晓得来看看祖母。”
“还不是怕打扰祖母清静,既如此,孙儿以后常来便是。”
其实他每日都出去疯玩了,除了季风,没人能知道他在哪。
“好了,别跟你祖母贫嘴了。”秦氏道,“先前没听说你还会做饭,都做了什么?”
“娘您不知道的东西可多着呢!”萧洄拍拍手掌,南院的下人们排着队拎着食盒鱼贯而入。
“一月前我曾送各院几坛鸭蛋和皮蛋,如今熟了,我特意用它们做了一桌菜,正巧让大家尝尝我的手艺。”
王芷烟惊讶:“全用鸭蛋做的?”
萧洄:“也不全是,就是用了原料。”
“大少奶奶,您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做饭可好吃了。”灵彦站在最前头,为他们依次介绍。
“这些分别是红椒皮蛋,皮蛋豆腐,皮蛋炒肉末,皮蛋鸡腿!”
一样样摆上桌面的菜品让众人眼前一亮,闻所未闻的花样搭配,见所未见的花样,由南院的下人们依次呈上桌。
“辣椒炒咸鸭蛋,金沙蛋黄虾,咸蛋黄脆皮茄子 ,咸蛋黄土豆丝,咸蛋黄瓜筒。”
眼花缭乱地上桌,两个小孩已经看呆了,他们傻傻地拉着萧洄衣袖:“小叔你好厉害啊,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萧洄骄傲挺胸:“那当然。”
灵彦还在继续报,当皮蛋番茄汤被端上来的那一刹那,连王芷烟都惊了:“我竟不知这松花蛋还可以做汤。”
萧洄哼哼:“那当然,只要胆子大,还可以用来做甜品。”
可惜他不会。
改天研究研究。
这个时代说来奇怪,物资富饶得不像是在古代,连土豆番茄都有,初次知晓时,他可是震惊了好久。
菜品满满上了一桌,看着萧家人震惊的脸色,萧洄自信心爆棚,感觉自己瞬间两米三。
不枉费他在厨房待了一下午。
灵彦清了清嗓子:“最后两道。”
萧怀民眉心跳了跳:“还有?”
天,这还是他那个咸鱼儿子吗?
剩下的两道菜,是皮蛋瘦肉粥和皮蛋豆花,这俩可以饭后吃。
众人落座,萧怀民身为家主,先夹了一筷子,其他人才能动筷。
只一瞬间,饭桌上惊呼声此起彼伏。
秦氏笑眯眯的:“哎呀,这真是我儿做的?我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饭菜。”
萧云吃得满嘴都是油,不忘竖起大拇指:“哇哇哇哇小叔做的好好吃啊!”
“小洄的手艺真的很不错呢,改明儿得空了来教教嫂嫂呗。”王芷烟也赞叹。
桌上两个男人虽然没说什么,但看他们一刻不停地手法,明显对他的手艺大为赞扬。
萧洄面上端得雅正,实际上心里早就得意得不行。
随着时间的流逝,前世不愉快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他以前没有家人,但现在有了,还有很多。
以后别再想了。
***
西园,温书将季风特意送来的菜慢慢摆了一桌。他原先还怕不够,特意又去厨房多烧了两道菜,还蒸了饭。
现在想来,他做的这些完全多余。
温书看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满满一大桌菜,惊叹道:“这些都是三公子做的?”
他从来不知道皮蛋和咸鸭蛋还有这般多的做法。
萧珩跟长清前后脚进屋,被香味吸引,赞道:“温书手艺见长。”
“二爷,你回来了,公子在里头换衣服,洗洗手咱们就可以吃饭了。”
长清看着满桌的菜,被面具掩住的脸神色温和:“今天是什么日子,做这么多好吃的?”
温书摇头,说:“这些都是三公子做好了,遣人送来的。”
萧洄做的?
萧珩愕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这菜能不能吃。
他回想起少年那双白白嫩嫩的手,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还能做菜?
温时进门,走去他身边:“都愣着作甚,坐呀。”
“来看看小洄的手艺如何。”
温书道:“光是闻着味儿已经很香啦,吃起来肯定也好吃。”
温时用勺子挖了一勺豆腐,递去萧珩嘴边:“尝尝?”
面前这豆腐卖相还不错,萧珩只犹豫了一瞬,张口吃下。
眉毛不轻不重一跳。
他吞咽下肚,没什么表情道,“还不错。”
温时懒得搭理他的口是心非,对眼巴巴望着的温书和长清道:“吃吧。”
话音方落,两双筷子已经你来我往地争上了。萧珩不过是一会儿没看,桌上的菜已经少了大半。
“……”
他略带“茫然”地看向温时,后者也正看着他,眼神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萧珩无语。
真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都吃不饱了你还笑!
我怎么办!
能怎么办!
跟着一起抢呗!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过渡,下章开始新篇章,我们娇娇离当官不远了!——
写这章的时候我充分体会到了种田文的快乐。
46 人间月 09 (捉虫)
◎西洋棋。◎
第二日是旬假, 萧洄睡了个自然醒。刚从床上坐起来,便见门房递来名帖,说:“公子,门外沈公子和梁公子前来拜访。”
刚醒就来人, 还挺会挑时候。
萧洄接过请帖和灵彦开玩笑:“你看他俩, 来就来吧,还递名帖, 多见外啊。”
灵彦小声吐槽:“人家那是注重礼仪。”
以为所有人都像您一样, 来去“自由”?
“去请他们进来吧。”
沈今暃和梁笑晓提着礼物进来, 二人被灵彦直接带到院子里,萧洄在空地里搭了一方小桌, 又撑了把大伞遮阳。
梁笑晓抬头看天色,十分疑惑:“今日很晒吗?”
才三月,日头不是很毒,远远不需要撑伞遮阳的地步。况且就算很毒, 也从没见过男子如此做的。
简直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早先听别人说你萧三公子过得要比一般人奢靡,依我看, 哪里是比一般人, 是一般人比不上你吧!我府里的姐妹都没你这般夸张。”
“你懂什么,这叫精致。”
有这条件为什么不做呢?这年头谁会讨厌安逸。萧洄接过他二人带来的过门礼, 顿时笑开:“正巧没吃朝食,你俩来的真是时候。”
梁笑晓无语, “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谁知道你没吃饭。”
今日一早, 他先是坐上马车去沈府接了沈今暃, 路过五芳斋时, 想起空手上门不太好,便顺手买了一份近日时兴的桂花糕,买的时候哪里知道竟然还有人不吃朝食。
沈今暃语气不太好:“你府里这般苛待你?”
竟然都不给做朝食。
“没有的事。”萧洄赶紧给自己人澄清,“是我,起来得晚了,吃完朝食没多久就该午饭了。”
“朝食没有午饭好吃,我当然得留着肚子吃午饭了。”
“……”
梁笑晓,“你可真是个逻辑鬼才。”
“过奖过奖,别站着了,快坐下。”
萧洄吩咐灵彦:“去,让香圆泡一壶茶,你再去把我做的那套棋拿来。”
梁笑晓在他对面坐下:“你叫我们来你府里,不会就让我们看你吃桂花糕吧?”
“当然不是,我叫你们来是带你们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灵彦去拿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话说这桂花糕真没意思,还是桂花酿好喝。”萧洄咂嘴,回味清香,仿若现在就已经喝上了。
沈今暃:“五芳斋已经是京都最好的糕点铺了。”
若是他家不好吃,那也没人能做出更好的了。
“你还好意思说。”提到这个梁笑晓就有些无语,“那天晚上我也是喝多了才会跟你那么闹。”
春日宴当天晚上的聚会,他虽然喝高了,但后面发生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醒来都没好意思出门。
“亏得是你,居然还敢抱着晏大哥不撒手。”梁笑晓想起那晚来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晏南机居然没有把萧洄推开,这不符合常理。
萧洄不以为然,“怎么了,他是什么大老虎吗,抱不得?”
“不是这个意思。”梁笑晓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说,纠结半天,最后一咬牙,道:“这么说吧,若说我们八人里最不好惹的人是谁,那必定是晏大哥无疑。”
萧洄:“你说废话。”
“……”
梁笑晓:“我的意思是,晏大哥这个人吧,很怪,虽然看起来很好相处,但恰恰也是最不好接近的。他不喜欢别人的触碰,不喜欢别人送的东西,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么多年了,除开萧二哥和姬大哥,我就没见他跟谁真正的亲近过。”
萧洄动作一顿,眼睫缓慢地眨了一下。
“我和沈兄以前最崇拜的就是晏大哥,崇拜他诗里的豪迈,琴声中里的恣意,书法的独特……我们一度想接近他,但无一例外没有成功。”
“无形之中就像有只手在阻隔着,不让我们接近他。”梁笑晓深深看他一眼,“所以,你能跟他关系这么好我们都挺惊讶的。”
他看一眼少年,忽然语调一转,幽幽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萧洄莫名其妙:“我能瞒你们什么?”
“那你说说晏大哥为何对你这般特殊。”梁笑晓不依不饶。
“我哪知道。”萧洄随口道,“可能我跟他哪个故人很像吧。”
梁笑晓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就连沈今暃也挪动目光,似有触动。
“你是说……?”
他没敢把话说完。
萧洄:“……”
“我开个玩笑,还当真了。”
梁笑晓神色复杂,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口。沈今暃想了想,还是道:“这么说来,你以前在金陵,应该听过姬大哥吧。”
姬铭两年前官调金陵知府,秦家和姬家更是金陵数二数一的家族,两人认识不奇怪。
“听过。”
“但不是很熟。”
“……哦。”
香圆上来侍茶,萧洄喝了一口,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我姓萧,辈分又摆在那,他能不对我好?”
确实,如果不看同辈之间,而是长辈对晚辈的话,好像是能说通。
梁笑晓突然茅塞顿开。
是不是一直以来自己都用错了法子,他不应该奢求能和晏南机成为朋友的。——成为弟弟也不错啊!
萧洄看着他一脸“我悟了”的表情,有些微妙的不爽。
“哦,我忘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忘了说。”
梁笑晓洗耳恭听:“是什么?”
萧洄上下嘴皮子一碰,凉凉道:“是哥的人格魅力。”
梁笑晓:“……”
倒不如说你撒得一手好娇。
灵彦把棋和棋盘拿来了,萧洄把桌面腾出来,将它放在中央。
他大致给两人介绍了一下西洋棋的玩法,包括王后车象马兵的走法,洋洋洒洒说了好一会儿。
萧洄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才道:“其实很简单,跟象棋的玩法差不多,还有什么问题吗?”
梁笑晓:“有。”
“请讲。”
梁笑晓举着那几个刻工精致的棋子,道:“这真的都是你亲手做的?”
“……”
萧洄面带微笑:“是,请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梁笑晓:“没有了,沈兄,你还有吗?”
沈今暃摇头。
“好,没有的话我们就开始吧。”萧洄拿出钱袋,“来吧,谁先来?”
梁笑晓震惊:“搞了半天还玩钱啊?!”
萧洄疑惑:“不玩钱你玩什么游戏?”
梁笑晓,“君子怎么能赌博呢!”
萧洄:“你当那天我没看见你们玩叶子牌?”
梁笑晓:“那是意外!”
萧洄:“我就喜欢意外。”
“……”
梁笑晓,卒。
**
太阳逐渐爬到正午,梁笑晓输了全部家当外加一枚玉佩。沈今暃倒是没怎么输,和萧洄平分秋色。
梁笑晓不信是自己棋技不如沈今暃,一定是萧洄故意的,但他苦于没有证据证明,于是走之前,他提出要跟沈今暃来一局。
最后,他险胜。
“贤弟,有何解释?”梁笑晓自认是个翩翩君子,所以此刻他也不生气,而是保持微笑。
萧洄耸肩:“如你所见。”
竟是连个借口也不愿找吗?:)
梁笑晓无奈摇头,他也不是在意那点钱,就是觉得自己好生无辜。
“说吧,哥哥今儿哪里惹到你了,给你赔个不是。”
“叫你一声哥哥还当上瘾了?”萧洄把玩着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神色散漫。
……竟是连哥哥都不是了么?
“好吧,虽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我还是有句话要说。”梁笑晓笑了笑,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道:“你知道扶摇宫的考核制度吧?清明节之后‘历练’就要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
扶摇宫本就是为科举入仕而存在,为保证学子质量,约定每三年一次考核,期限为一年。考核期限内,学子们须得拿凭书入职六部衙门,观其是否适合为官,称之为历练。
若历练通过,则未来三年可继续留在扶摇宫,否则将被驱逐。
此考核,扶摇宫除开当年参加科考外,无一例外均须参加;而当年下场科考者,默认从扶摇宫出师。无论选择哪条,终有不适合为官科举之人从扶摇宫离开。
萧洄今年不下场,那势必要参加“历练”的。以他咸鱼的性子,定是要愁上好一会儿的。
果然,萧洄下一秒就说:“这么快?”
***
梁笑晓刚他踏上马车,灵彦就在后面追了上来:“梁公子留步!”
梁笑晓转头,“什么事?”
沈今暃也掀开马车窗帘,探出头,看着他。灵彦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钱袋和一枚玉佩:“梁公子,我家公子让我来把这个给您送来。”
“我家公子说了,他不赢您的钱。”
梁笑晓笑着看了两眼,同沈今暃道:“瞧瞧,这人是要闹哪出?”
沈今暃说:“他拿你当朋友。”
“我家公子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有点起床气,他没真跟您生气。”
“起床气?”
“就是起床之后不高兴的表现。”
萧洄以前在金陵的时候经常这样,他和季风都习惯了。
“这样么。”梁笑晓思索着,道:“不管怎样,输了便是输了,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你拿着这银钱,去外面酒楼买点东西回来哄哄你们公子吧。”
当晚,灵彦便用将这钱变成了茗醉轩的酒,花满楼的拨霞供,春凤楼的醉鸡,认真地执行着哄他们家公子的任务。
萧洄上桌,看着满桌的菜,又想起了今儿上午的事。
“送去金陵的东西到了没?”
灵彦算了算时间,说:“这会儿应当已经送到了。”
萧洄点头。
这时,季风带着小枣从门外进来。
“公子,您让给长公主府准备的鸭蛋和皮蛋小的们已经备好了,您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要加的,没有的话我就和季风哥送去了。”
萧洄摆手,“自去便是。”
小枣刚要走,被灵彦拦住,“公子,怎么说晏大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单送这些蛋可能不太合适吧?”
“又不是行贿,送那么贵重干什么。”
况且,这些蛋还是他亲自挑的,亲自腌的,如何不合适了。
窗外惊雷闪过,又开始下雨了。
今年尤其雨水尤其多,申时,京郊外抢救完庄稼的农户对着屋外的瓢泼大雨叹息道:“这次这个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且有人倒霉着呢。
**
龙平二十一年三月初五,绵州大雨,雨水冲垮了连接两个州的堤坝,隔壁沧州、豫州不幸被淹。
三州沦陷。
龙平二十一年三月初九凌晨,一封奏折被紧急送往皇宫。
寅时,暴雨未歇,京都街道萧条肃杀,金吾卫带着圣上口谕着一众铁骑敲响了五品官以上的大门。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章更新的少了,我忏悔,我思过。
未来两月比较忙,我争取能多写就多写,亲爱的们不要生气好不好QAQ
47 人间月 10
◎三州难。◎
宣武门外, 金吾卫护送官员们的马车几乎同时到达。暴雨如瀑,官员们在睡梦中匆匆被叫醒,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好,便被一众官兵送上了马车。
惊雷闪过, 恍若白昼, 闪电光打在冰冷的牌匾上,巍峨宫门屹立在狂风斜雨中, 森森可怖。
金銮殿内青石板上湿漉漉一片, 官员们站在自己的位置, 低着头迅速整理仪容仪表。
“萧丞相,您可知陛下此时叫我们来所谓何事?”工部尚书跟刚被人从水里打捞上来似的, 全身都淌着水。
来的路上遇上大坑,马车陷在泥地里,他是被金吾卫打着伞护送来的。
然而狂风不止,暴雨未歇, 无甚大用。
“吾也不知。”萧怀民脸色凝重, 这般紧急地召见大臣,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殿内气氛肃杀。
萧珩一身黑衣进殿, 面庞上沾着未干的雨露, 带着夜的寒,霜的冷, 踏出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他环视场中,走至晏南机身边停下, 颔首低声道, “绵州大雨, 三州生变, 绵州、沧州、豫州被大水淹没, 三十万百姓……”
萧珩紧紧咬着牙关,没将话说尽。
大雨,水灾。晏南机把刚才从宫人处拿的手帕递给他,神情一凝,“先听听陛下怎么说。”
“皇上驾到!”
萧珩退回原位,一众官员迅速整理好仪态。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别万岁了!都平身平身!”泰兴帝满脸凝重,如乌云压顶,直切正题:“范阳,给他们念一下奏折!”
“是!”
“启皇上安,绵州知府敬奉!三月初五,绵州大雨,当夜雨下不止,初六,城中渐有积水,初六夜,卜河水位升高,初七凌晨堤坝决堤,沧州、豫州、绵州三州遭遇水患。初八雨势未降,目前统计,死亡人数已超三十万人,望京中驰援!”
驰援二字写得醒目而潦草,一封急报来时路上不知经过多少波折,笔墨被水晕开又干涸,无一步彰显着情况的危及。
这是一封再简洁不过的急报,连书信礼仪都全然不顾,可想而知情况有多惨烈。
满堂哗然——
三十万人!
如此触目惊心的数字!
泰兴帝揉着眉头,一会儿的时间嘴角竟然急得冒起了火泡。
“众爱卿也听到了,如此严峻的形式可有应对之策?”
刑部尚书穆同泽出列:“陛下,如今雨势未绝恐有后患之忧,三州与我京都如此之近,仅一个山关之隔,倘若流民进京还需处理安顿,臣恭请朝廷开仓放粮,出资赈灾!”
工部侍郎道:“流民进京谈何容易,京都城本来就人广地稀,如此多人一下涌入,你打算将他们安置在哪里?而今京都城内积水亦是严重,再添上这么些人更要寸步难行!”
工部尚书也道:“卜河决堤,工部势必要派上人手去修缮,为京都流民搭建棚舍一事实属乏力,京中人口本就众多,如今再加上新进的流民,恐怕会事与愿违啊陛下!”
“而且水灾后多疫情,万一流民把瘟疫带到了京都,到时候沦陷一发不可收拾就太得不偿失了啊!皇上,万万不可让流民进京啊!”
“尔等真是笑话,哪有将流民拒之门外的道理,别人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不就是因为相信我们相信朝廷愿意给他们一个栖息之地吗,如今这样做,确定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大臣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泰兴帝听得心情愈发烦躁,一直给晏南机和萧叙使眼色。
他们二人还没找着机会说话,大皇子陈阑便出列:“父皇,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灾区治理和安抚难民,此次雨势如此之大,短时间内没有减小的趋势 ,怕灾情更加严重,使得民不聊生。三州与我京都如此之近,虽有山关相阻,但不可不防,父皇应当迅速派人前往支援!”
“钱粮赈灾是其一,拯救遇难灾民是其二,灾后建设也是重中之重!”
二皇子陈砚也道:“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钱粮赈灾,确保百姓无忧。萧尚书,户部如今可以拨出多少银钱赈灾?”
萧叙神色凝重,他道:“近几年,朝廷在南方兴修水利,又于北方修建天堑长城,去年底修建皇陵,如今国库刚好处于入不敷出的阶段。原本靠今年的税收微臣是能有办法实现收支平衡的,但以而今的雨势——”
雨势如此之大,几乎半个大兴朝都在下雨,被淹没于水中的庄稼数不胜数,今年不减税就不错了。
他的话被打断,刑部侍郎张从简道:“这么说来,户部是拿不出钱咯。”
福东林跟他一个鼻孔出气,冷哼道:“不都说你萧叙是财神爷转世,户部有了你国库内银翻了好几番吗,怎么真到要用的时候反而拿不出钱了,难不成之前做出来的都是为了名声而造出来的假象?”
户部侍郎出列:“这纯属是污蔑!我家大人自上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为朝廷,为百姓夙兴夜寐,近几年国库是否丰裕想必诸位自己心里清楚。”他眼风一扫,气道:“怎能张口胡诌!”
张从简张嘴呛回去:“那你户部倒是拿钱出来啊!”
“我们有说不拿吗!只说最近国库钱粮紧张,话还没说完你们就蹦出来了,这么巴不得我们拿不出来吗?!”
他早看刑部这群孙子不爽了,平时要钱的时候装孙子,一到这种时候就上赶着落井下石。
一群匹夫屁事不懂,账都算不明白张口就要钱,哪能这么容易!
晏之棋皱着眉出列:“诸位大人,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三州需要我们,眼下最要紧的事拿出具体的处理方案来。”
穆同泽瞪大了眼:“能不想吗,关键是户部拿不出钱啊,没有钱一切都不好办啊!”
啪——
泰兴帝一把拍在龙椅上。
“那尔等说怎么办!一遇到这样的事就只会吵吵吵,推卸责任,朕是养你们吃干饭的吗!”
穆同泽悻悻闭嘴:“皇上恕罪,但臣还是要说,户部拿不出钱,一切都办不了。”
“穆大人。”晏南机出列,眸光凛冽,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冷了一个度,穆同泽被他看得莫名背后一凉。
“户部有说拿不出钱吗?”
工部尚书收到自己好友视线,正欲上前,却见萧叙先他一步出列,站得笔直,“陛下,臣方才想到一个法子。”
泰兴帝眸光微动:“你说。”
“如今正值月初,月末才发放俸禄,户部的确可以拿出钱,但得缓些时日。左右在场的诸位身家都不错,又如此关心灾情,不如先将诸位俸禄砍掉一半以解燃眉之急。”
他转身,眼神逐一从官员们神色各异的脸上扫过,语气淡漠:“如何?”
哐啷!
惊雷一闪而过。
……
……
天色微明,金銮殿吵了一早晨。
雨还在下,厚重的云层中闷雷滚滚,像深山里的凶兽,隐而待发。
萧洄赶去扶摇宫上学,马车行驶在泥泞水地上阵阵颠簸,车内烧着银丝碳,灵彦听着暴雨打在车棚顶的动静,心有余悸:“北方雨势怎地这般恐怖。”
江南多雨,但大都是绵绵细雨,没京都这般还伴随着能将人卷走的妖风。
萧洄有些沉默,每到雨天,他的身体就会有些不适。因为以前中过毒的原因,他的身体机能差,比别人更惧冷。
他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手里抱着暖壶。窗户被紧紧地关上,透过被雨打湿到模糊的琉璃朝外看,街道上都没什么人,原先摆着的摊位也被妖风刮走、摔烂,成了雨中的废品。
灵彦见他自上车后便没怎么挪动过,一直盯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话也不说,不免有些担忧:“公子,您在想什么。”
萧洄沉思不语。
他在看这滂沱大雨。
“今早爹爹兄长他们被陛下急召入宫,你觉得所谓何事?”
金吾卫铁骑来的动静并不小,他们带着人上门时,几乎各院都亮起了灯。
明明不到上朝的时辰,皇帝还如此紧急召见,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灵彦心情也逐渐沉重起来:“公子,您说,会不会跟这场来势汹汹的雨有关。”
京都偏北,如此地界都下了这么大的雨,还起了内涝,想来有的地方会比这边更遭殃。
***
萧洄穿上蓑衣由季风护送着进了扶摇宫。
今日好像也没什么人,他走进学堂时,里面只有零星几个人。屋里人见他来了还有些惊讶:“萧洄,你怎地来了,是有什么重要东西忘带了吗?”
萧洄拢着披风,发现他们都是学宫里的寄宿生,像他这样的“走读生”一个没有。
扶摇宫广纳天下英才,只要通过考核符合要求人人都可以入学。针对于那些外地来的学子,学宫内特意辟出单独的院子供他们居住。
“现在什么情况?”
那学子一拍脑门:“呀,忘了你刚入学不久,还不知道规矩。”
“像这种恶劣的天气外因,大家是可以不来上学的,等形式稍微好转,学宫内再专门派人到各府通知何时再复学。”
原来如此。
他原来的那个时代,只要不是丧尸围城,只要没听到警报拉响,无论发生了什么变故,都得去上学,雷打不动。
没想到古代竟然这么人性化。
怪不得今早出门,灵彦还夸他爱学习。
那学子劝他:“趁现在雨势不大,你还是赶快回去吧,免得大雨封路不好走。”
灵彦季风离开了好一会儿,现在估计也追不上了,左右说好今儿中午来送饭,来都来了,不如看会儿书再走,也对得起他风雨无阻来上学的意志。
见他八风不动地坐在位置上,学子们都感到一阵压力。已经如此资质了,还如此爱学习,还让不让人活?
先前传他现在是个只懂捉鸡遛鸟的纨绔果然是假的,这家伙真的背着众人在学习!
不行,我们也得努力!努力才有出路!
对于他们在想什么,萧洄全然不知。学堂空旷,冷风不住吹进来,像刀子一般直往他骨头里钻。
萧洄拢紧披风,心头隐隐不安。
消息传的很快,不过一个上午,三州被淹一事就传到了学堂。萧叙在朝堂上为凑齐灾款欲克扣官员俸禄一事也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往了京都官员耳里。
午间,雨小了些,好歹能看清东西了。萧洄一踏上温暖的马车,浑身都放松下来。
暖壶早就凉了,他就那么在学堂里冻了一上午,手脚冰凉,学子们见他脸色难看唇色苍白,生怕他倒在那里,忙东拼八凑出好些物件给他保暖。
灵彦心疼道:“扶摇宫的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可以不来上学也不知道早些通知,害我们公子平白无故受这么大的苦!”
萧洄披着被子,整个人蜷成一团,声音有些虚弱:“不怪学宫,是我们自己疏忽。”
每年下大雨都要来这么一遭,骨头缝里就像有无数小虫噬咬一般,他都习惯了。
“幸好小的出门前让香圆熬了姜汤,公子您回去后一定要多喝几碗暖暖身子。然后洗个热水澡钻进被窝,咱们再也不出门受这罪了!”
萧洄却摇头,“不回去,我们去萧园。”
灵彦大惊:“去萧园干什么!您的身子骨可受不住几次糟蹋。”
萧洄不答,只说:“我心里有数。”
今日官员也不用点卯上值,萧叙从金銮殿出来回户部衙门拿了点东西,回到家中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王芷烟抱着两个孩子,目光担忧却也不敢进去打扰。
“夫人,三公子来了。”
莫名的,王芷烟心里如释重负,她把孩子交给奶娘带回去,道:“快请他进来。”
萧洄进了院子,季风给他撑着伞,伞下的少年披着狐皮袄,脸色一片苍白。
“嫂嫂。”
“快进来。”王芷烟心疼地看着他,忙叫人又往火盆里添了些碳,“你这是怎地了,是生病了?吃午饭了没?”
萧洄摇头,“老毛病了,不碍事。大哥呢?”
“你大哥把自己关在书房一上午了,茶也不喝饭也不吃,我进去都被他赶出来了,你快帮嫂嫂去看看他。”
萧洄:“大哥从宫里回来就一直这样吗?”
“一直这样,中途有几个户部官员来找过,但很快就出来了,然后就一直闭门不让人进。”妇人心思敏感,很容易想多,短短一上午,王芷烟便把所有的坏情况都想过一遍。她想哭,偏偏还有这么一大屋子人需要她处理,又不敢哭。萧洄来了正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好,麻烦嫂嫂带我过去。”
墨瞳一直守在书房外,见萧洄来了,上前一步拦着:“三公子,您不能进去。”
少年站在雨中平静道:“我找他有事。”
墨瞳为难道:“您真不能进去,不是属下不让,实在是我家公子吩咐了——”
萧洄打断他:“我要捐钱。”
“……”
片刻后,屋里传来沙哑的一声。
“让他进来。”
48 人间月 11
◎凉意和温热交叠。◎
萧洄带着茶壶和点心进去, 一进门就冷得一个激灵。他看着大开的几扇窗户,皱了皱眉。
萧叙在里头快把算盘拨烂了,书桌上堆叠着小山般高的账本,见他进来, 头也没抬:“你说你要捐钱?”
萧洄没立刻回答他, 将茶和点心放在桌上后,自走去一边把窗户关上, 只留一点缝隙通风, 又扭头吩咐墨瞳:“去点些炭来。”
“不用, 非常时期省着点用,我又不冷。”
“既是非常时期那便更要保护好身体, 生病了怎么办,那么多事压着给谁来做?”萧洄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笔,刚想说话,便被手中碰到的温度惊了一下, 愕然道:“咦, 你的手为何这么暖和?”
他一直握着汤婆子的手都没他暖和。
萧叙无奈,挥手示意墨瞳下去, 重新拿过笔, “你哥我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身上阳气重, 又怎地会冷。”
他开窗是为了提神,脑袋长时间高强度的运作最是容易疲乏。
萧洄撇撇嘴:“那你是说我不是男人咯?”
“我不过说了句, 怎地还计较上了。”萧叙嗔他一眼, “你自己身体什么样自己不清楚?”
好吧。
萧洄搭了个凳子凑去他身边, “哥, 你往旁边挪挪。”
萧叙往旁边挪开位置让他进来。
“哥, 把你手给我暖暖。”
萧叙又把手伸过去给他摸,见少年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由得好笑。
“真的好热乎。”萧洄感叹道,“我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温度。”
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他的体质都偏凉。对于这种传说中火炉一样正常男人的体温,他没体会过,也无从体会。
说到这,萧洄突然想起了晏南机。男人炽热的胸膛,萦绕在周围若有似无的草木香,禁锢着他的结实有力的臂弯,如同牢笼一般。
还有先前掐着他腰上的那只手,宽大,掌心温热。明明没多用力,却在他腰际上留下了重重的痕迹,几天才消下去。
是不是正常的男性力量和躯体都这样?
想到这,萧洄手突然往上,停在他哥手臂处,轻轻一捏 ,萧叙被他这一闹差点没在账本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一”。
萧叙:?
他略带责备地看过去,却见少年呆愣愣的,目光似有些委屈,到嘴边的责问又变成了:“你捏我干什么。”
只听他的好弟弟酸溜溜道:“你也有肌肉。”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
萧叙:“……”
都哪样?
他不是很懂这话里的“你们男人”是个什么意思,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萧叙不想再费脑子和他交谈。
“边儿去,别妨碍你哥做事。”
萧叙拨着算盘:“你不是说要捐款,打算捐多少?”
萧洄也收回心思,理好衣服正襟危坐,拿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饶是萧叙在户部当了这么多年的差,也着实被惊到了。
他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还是个小富豪。”
萧洄摸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啊。”
在金陵时,秦家对他一直不错,给的银钱也多,萧洄拿这些钱请人开店,这么多年来也赚了不少。回京时,外祖母外祖父,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姐都给他塞了不少钱。他虽然过得奢侈,但一切开销都由秦氏出,自己的钱倒没用上多少。
这么些钱一直放在钱庄,利滚利出来的数字也很可观。来时路上认真清点了下,把他自己也惊到了。
萧叙没问他这些钱都从何而来,只在账本上添上他这一笔。
“怎么样?”萧洄问。
萧叙道:“你这一笔钱虽比我预料得还要多上不少,但也还只是杯水车薪,灾区的具体情况如何我们都不知晓,预估的数字肯定只少不多。”
萧洄也知道他捐的这些钱肯定不够解决问题,但,积少成多,总能帮上一些。
“你的心意灾民们会收到的,我会将这些记下,然后如实上报朝廷。给你的嘉奖不会少。”
以现在的情况虽不至于得些什么赏赐,但口头嘉奖总是有的。到时候功劳簿一出,也会记上他的名字。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萧洄却是摇摇头:“不,大哥。你不要写我的名字。”
“为何?”
萧洄道:“你也知道的,咱们家地位太敏感了,我不适合再出头,即便是小小的嘉奖也不行。”
焉知那皇帝会不会多虑这是他收买人心的第一步?
“这些钱,一部分计入你和爹爹的捐款里头,一部分写进二哥的款项里面,给我留个二百两走个过场就行了。”
这样既不会被怀疑,面上也能说得过去。
“你不必如此。”萧叙摇头,心下计算着,“我和爹还是能护住你,何苦受这委屈。不能因为我三人的仕途就让你放弃这些。”
那样的话,他们还有何脸面当人父兄?
萧洄道:“我志不在此,当个纨绔足矣,有你和爹爹二哥撑着,我乐得自在。”
他看着他,声音很轻。
“我是认真的。”
萧叙放下笔,想说点什么,但萧洄一把扑过来打断他:“好了不说这个了,就这么决定了,到时候给二哥多分点,他那个穷人别写出来叫人笑话。”
“这你就多虑了。”萧叙成功被他转移注意力:“济世堂知道吧?”
萧洄点头。
济世堂是一个“善堂”,放在后世来看就是妥妥的慈善组织。总部在京都,金陵、洛阳、长安等富裕发达的城市开有分部,旨在筹集善款,而后帮助困难民众。
萧珩之所以这么穷,是因为他把自己每月的俸禄全捐了出去。好在温时是个有商业头脑的,在京都最繁华的街道开了一家花满楼,才不至于让整个西园喝西北风。
萧叙从账本堆里挑出来一个小册子递给他,“这是方才户部送来的,自己看看。”
在全城人还不知晓发生了何事的时候,济世堂已经先一步察觉到不对,用最短的时间腾出这些银钱,派人送到了他面前。
“你可知济世堂背后的主人是谁?”
萧洄心中隐隐有个想法。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将这本册子从头看了一遍。
笔迹有些眼熟。
忽然一切就明朗了,萧洄合上册子,把手重新藏进袄里,“原来如此。”
真的是他。
萧叙见他看完册子就有了想法,挑眉:“你如何猜得到?”
难怪能将花满楼开在那般繁华的地界,生意还这样兴隆。
萧洄心里在盘算着,眼睛眨了眨。
“我之前找他教我写过课业,进过他书房,识得他的字。”
原来如此。
萧叙目光停在册子上,忽然反应过来:“写课业?”
萧洄咳了一声,“这不重要。”
“怪不得二哥能把钱全投进去。”先前他以为是萧珩对济世堂存着莫名的信任,现在想来这世间除了温时他还会对谁报以如此大的信任。
“阿时哥不简单啊。”见他哥脸上没有要反驳的意思,萧洄登时来了兴趣,笑眯眯凑过去,“哥,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萧叙翻着账簿,淡淡道:“我从未将他当做普通人。”
他是看着萧珩长大的,知道能让其倾心的人必定不凡。他承认对方的才华不输自己,但要让他将他正常当做“弟媳”来看,他还做不到。
他做不到把自己亲弟弟拉入地狱之人当做亲人对待,平常心已是极限,不能再多。
“济世堂的存在是在陛下那里过了眼的,温时的存在陛下也知道。所以,皇上最后是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二人的奉献的。你的那些,就别掺和进去了。”
到时候账的数目对不上,帮忙不成反添乱。
“我和爹也不用你的,我给你写成佚名吧。你看的册子只是一部分,济世堂后续还能凑些款项。”萧叙话锋一转,目光沉重:“但,这些还远远不够。”
萧洄也清楚,此次水灾来得突然,伤亡人数创造历史之最,物资从京都运送过去,且不说损耗,他们同时也没办法确认接手之人是否清白,这些救命钱是否真的能到民众手上。
“这些我都明白,我们尽可能的凑齐第一批物资,先运送过去,之后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但是——”萧洄一顿,道:“哥,你不应该克扣百官俸禄啊。”
撇开名声不谈,萧叙一旦这么做了,那么他算是彻底得罪了百官,这户部尚书做不做得下去都还能说。
萧叙拨着算盘,在账簿上添了一笔:“没有,吓他们的。”
萧洄重重点头:“就知道我哥不需要我操心。”
“我好歹是你哥。”萧叙不欲再跟他贫嘴:“好了我要忙了,你没事的话就回去清点银钱送来别再烦我。”
“我已经让季风和灵彦去做了。”萧洄不但没走,甚至还往里凑了凑,“你先吃点东西,我来帮你算。”
“就你?青云台第一百名?”
“……”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其实可会算账了。”
也罢,有个人帮忙也好。
户部的账不方便让他看,萧叙便把萧园和萧府的私账交给他核对。
……
……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高高悬挂在空中,天边挂着一道模糊的彩虹,终于给人一口喘息的时间。
趁着天色不错,王芷烟令人将被褥等拿出来晒晒去除潮意。路过书房时,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她从半开着的窗户望进去,看见两道认真的身影。
一直悬着的心落下,悄悄离去。
傍晚时分,卫影出现在萧园门口,他向守卫递上晏南机的令牌,被管家恭敬地请了进去。
一直行至书房。
“卫影!”墨瞳认出了他。
卫影拱手道:“奉我家公子之命,请见萧尚书!”
房内,萧洄算账算累了,嫌坐着不舒服,这会儿正斜靠在榻上,坐姿随意,披风被他胡乱扔在脚边,身旁账册乱七八糟摆了一个圈,手边放着好些纸,上面写着奇奇怪怪的符号。
萧叙问他:“你算账不用打算盘?”
“用,怎么不用。”闻言萧洄随手在算盘上拨了两下,然后指着户部某份账目道:“哥,这笔钱怎么来的?上面写着东国使者送的那个。”
久远的记忆一下回笼。
“这事啊。”萧叙淡淡道,“你别管,算上便是。”
门外,墨瞳朝内通报,“公子,晏大人派人来了。”
萧叙抬头:“进。”
卫影揣着厚厚一叠账册进入书房,
“卫影?”萧洄率先看到他,“你怎么来了。”
“他来给我送账册。”萧叙停下笔,道:“拿过来吧。”
“什么账册?”萧洄放下手中东西,起身穿好鞋凑过去,“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今日朝臣发难,户部一时凑不出来那么多钱,下朝后西川私下找到我,又带着我去养心殿面圣。”
朝廷一时拿不出来那么多钱,就算加上济世堂的捐款也还差上很多。晏家作为四大世家之首,底蕴不可谓不深厚。晏南机决定带着永安王回一趟本家,劝说家主捐款。
晏无引虽说已不再是晏家家主,但他毕竟是晏家嫡长子,说话也有一定分量。晏无引兄弟三人情意深重,说动晏无忧出资并不难。
其他三家向来隐隐以晏家为首,想必也会有所动作。沈家梁家都在京都,办事很快。难的是远在金陵的姬家,放眼望去,姬家竟无一人在京都。
“我家公子已去信一封至金陵,快马加鞭应当三日能达,最晚六日能有回复。”
萧洄随口问道:“你家公子给谁写信?”
萧叙看他一眼:“你问这个作甚。”
“哦,没什么。”萧洄垂下眼,手指在桌面上一点一点的,“只是想起我在金陵也识得姬家人,如果需要的话,我应该也能说得上话。”
萧叙一下反应过来:“你说姬铭?”
萧洄点头。
“怎么认识的?”
萧洄不欲多说,只道:“我和他很像。”
相遇之后双方都觉得稀奇,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
萧叙也没多问,道:“这你不必担心,在姬铭那,没谁说话的分量有晏西川重了。”
如果他都说不动,那这世上就别想有说得动他的人。
萧洄垂眸,他其实很想问他哥为什么这么说,但又觉得这么问太突然了,而且他也不是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他压下心中微妙的感觉,道:“四大世家动了,那京里的其他名门望族是不是也……?”
“这个西川也想到了。”
世家不能白给钱,捐给朝廷这么多,不能只图个没什么用的好名声。因此,晏南机请求皇帝借用此事适当放松对世家的约束,由原来的一代只一人能入仕改为可两人入仕,但其中一人不能官居五品以上,不入内阁与翰林。
别看这个“不能过五品”要求很过分,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代都能有年轻一辈的天才涌现的。士农工商,家族里每多一人入仕,在这个时代的威望极有可能会发生质变。
泰兴帝如果真的答应,这对世家来说将会是极其重要的一步。也是如此,晏南机才能有把握说服世家出资。
这甚至都不用多费口舌,只需要把这句话一亮,世家们便会争着把钱投进来。
毕竟,给他们的诱惑太大了。
“情况紧急,目前只收集到沈家、梁家、刘家、吴家、卓家等京都世家的捐款信息。其余的信息卫影会继续跟进,王爷和二公子会继续统筹,一有消息小的立刻来报。”
“辛苦。”萧叙点头,快速将账册浏览了一遍,再加上目前算上的,已足够第一次赈灾。
他起身:“我这就带人去清点,你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今夜子时前,物资我一定给他筹备到位,请他放心。”
“是。”
萧洄听了一嘴逐渐反应过来不对劲。
“等会儿,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晏南机要去哪?”
“忘了跟你说了。”萧叙手脚麻利地收着账本,头也没抬:“灾区需要可靠的官员前去赈灾,晏南机自请前往,还有二皇子同他一起,明日一早,大军就该出发了。”
**
是夜,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亥时,萧府南院灯火通明。
灵彦裹进蓑衣冲进萧洄房间,骤雨疾风被隔绝在门外,屋内暖洋洋的,南院所有下人都围坐在这里。
灵彦搓搓被冻得发白的脸,道:“公子,歇会儿再坐吧,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晚间从萧园回来就招呼所有人做这个所谓的“口罩”和“背心”,没挪过地儿。中午没吃,晚上也不吃,以他家公子这身体,怎么熬得过去。
萧洄忙着穿线:“我不饿。”
百安针线活一向很烂,一晚上了也没缝好几个,萧洄让他裹棉花。
“公子,您说的这个‘口罩’有什么用啊?”
萧洄说:“大军马上就要去绵州了,灾后疫病肆虐,最易感染,我们缝制的这个能遮住口鼻,可以防止疫情蔓延。”
“这么神奇?怎么防止啊?”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们先做吧。”
末世病菌蔓延,在没衍生出相应抗体前,所有民众都是带着口罩渡日。有什么法子能简单有效的避免病菌传播,萧洄目前只想到这些。
古代没有无纺布,他便用浸泡了金银花、黄连和车前子的纱布代替,多少能有点用处。
至于背心,也是目前能想到最保暖又容易制作的东西了。
几个人熬夜制作,能做多少做多少,在大军开拔前送去。
香荷将大家缝制好的口罩放进包袱装好放在一边,路过萧洄时,她发现点不一样的东西:“哇,公子的手真巧,绣的是兔子吧?”
因为她一句话,七八个脑袋凑过来。
“什么?我看看!看看兔子!”
萧洄老脸一红,面上却镇定,大大方方拿给他们看。——他在每个口罩的右上角用红线绣了一只兔子。
先前只是觉得这口罩做得有点丑,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N个口罩上这样做了。
“为什么要用红线啊?”
萧洄道:“红线好看。”
其他人都在赞叹萧洄手巧的时候,灵彦却觉出来哪里不对劲,他半蹭半挪过去,小声道:“公子,你这不会都是给晏大人的吧?”
萧洄嗯一声,“丑?”
“……倒也不是。”
灵彦深深看他一眼,总感觉自家公子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雨一直下。
今夜,千万人未眠。
……
……
卯时,京都南门。
黑云压城城欲摧,大军分列在街道,晏南机穿着蓑衣骑在马上,神色凝重,腰间系着一把黑色长剑。
士兵前来报:“禀大人,物资已清点完毕,二皇子说可以出发了。”
黑马呼出一口热气,马蹄焦躁地跺来跺去。
大街很安静。
晏南机举起长剑,肃声道:“启程。”
“等一下!”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大军后方传来。
萧洄穿着蓑衣从马车上下来,晏南机回头,一眼望见少年。
两人越过大军遥遥对视。
忽然,男人双腿一夹马肚,萧洄亦是向他跑去。
他们同时奔向对方。
“吁!”
马的双前腿高高扬起,晏南机勒住缰绳,在马上低头看他,语气如雨雾一样:“你怎么来了。”
“你弯一下腰。”少年朝他招手。
大军启程之际,长街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他不知道对方为何这样做,等反应过来时,他的身子已经弯了下去。
旭日初升,日光打在静谧的街道。
众目睽睽之下,男人倾身,少年踮脚。
凉意和温热交叠。
萧洄替他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晏南机在垂眸看他,少年眼睛有些红,他在对方眼里很清晰地看到了认真,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额上的雨珠落入落进眼睫。
晏南机很轻地眨了下眼,水珠便散落。
他的体温很热,萧洄手指冰凉,他感觉到少年的手无意间碰到了自己的耳朵,然后颤了一下。
他碰到了那个耳洞。
萧洄没有收回手,而是顺势捧住他的脸,认真道:“送你的临别礼,一定要平安。”
“这个的用途和制作方法我写下来放进包袱里了,马车里还装着其他的。”
他把包袱塞进他怀里。
“三州形势复杂,你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寄一封信。”
作者有话说:
【忘记设置发表时间了!!!汗!!】
今天请大家评论:老师长长!!!
我发现我一写长就很像种田文的风格了orz。还有就是最近真的很忙很忙,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更新字数也非常不定,但我三千是能保证的,大家不要嫌弃,谢谢理解,么么哒。
感谢在2023-04-09 18:18:18~2023-04-10 07:4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心酥 3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 人间月 12
◎阿时哥!◎
萧洄回去之后就发烧了, 昏迷了一天一夜。他给晏南机送口罩这件事很多人都看着,萧珩在得知他昨晚熬了个通宵后差点没气死,翻窗进来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某人,扔下一堆药, 黑着脸去写信骂人了。
**
雨一直在下, 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街道上积水严重,人踩在上面淹没至脚踝, 被狂风骤雨轰下来的树枝枯叶和一些不知道什么东西混在一起, 脏乱不堪。
雨势小的时候, 工部就号召民众一起疏通街道,除开忙碌的身影外一派寂静, 好像这场雨带走了所有生机。
这雨来得实在妖孽,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有流言说是泰兴帝去年修建皇陵触犯了天威,老天爷要降下惩罚。
皇帝为自己修建皇陵,遭殃的却成了他们。
流言刚起, 就被扼杀在摇篮。
萧洄收到晏南机的信已经是四天后, 雨势减弱。扶摇宫已经重新开学,萧怀民帮他请了长假。
床幔围着, 烛火摇曳。他披着外袍坐在床上, 道,“我二哥也真是, 怎么能专门写信去骂人家。”
灵彦一边砸核桃一边听着他吐槽,也不接话。
萧洄自顾自说完, 把信重新装好, “我说话你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 两只耳朵都听见了!”他把剥好的核桃仁悉数装进盘子, 端过去, “公子,吃点核桃。”
萧洄盯着他。
府里已经穷到吃不起其他水果了吗?
灵彦准确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补脑。”
萧洄:?
“我不是暗指您最近脑子不好的意思哦。”灵彦道,“就是觉得您这几日发热,怕把您脑子受不了,吃点东西补补。”
很久没挨打皮痒了是吧?
他一个眼风扫过来,灵彦立刻夹紧尾巴做人。
“公子,晏大人信上怎么说?”
萧洄神色凝重起来,“三州的局势比我们料想的最坏情况还要差。”
越过山关,大军先去的是豫州。处处被淹,无一幸免,晏南机留下一部分人,然后和二皇子分别带人去了绵州和沧州。
“这几天京都城外的流民也变多了。”灵彦忧心忡忡道,“一开始城门还让进人,但实在是太多了。”
灵彦重复道:“实在是太多人了。”
他们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凭着对皇城的信念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却被拦在门外。
君主救不了他们,传出那样的流言也不奇怪。
“有时候真想出手去帮他们,公子,但人实在是太多了。”想起近些天听到的惨状,灵彦有些崩溃,“帮得了一个但是帮不了一千,每天都有好多人死去。”
他有心,但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书童,力量再大不过是捐些力所能及的给朝廷。
萧洄沉默了一会儿,说:“把我柜子里的那个小匣子拿过来。”
灵彦照做。
他打开,里面装着一条青色的手帕。
是上次说好洗干净再还给晏南机的那条,结果每次都忘。
左右后来他送的东西也不少,抵得上这一条帕子了。
萧洄将信放进去,然后轻轻地合上盖子。
恍然间,觉得这样的动作的有些熟悉。身体已经有肌肉记忆了,仿佛这样的事他在某个时间做过很多遍。
萧洄顿时想起原主以前收起来的信。
这么多年了,他也没猜出这些信究竟是来自于谁,跟原身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又突然断了联系,死了还是活着。
……这些都无从知晓。
*
两三天后,雨势渐弱,这场来势汹汹的灾难终于给人一口喘气的机会。
在工部的努力下,京都大部分街道已经修缮完毕,重新投入使用。街市重启,酒楼茶馆也开门接客。外界怎样纷扰,京都还是京都,永远是富贵迷人眼的皇城。
受灾后的清晨,连日光都温柔了许多。
萧园门口,王芷烟招呼着众人将米粥等食物装车,细心吩咐不要遗漏。下人们忙忙碌碌,听着指挥。
墙壁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白,空气中有新土的味道,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人。
“嫂嫂。”少年的声音从街角处传来。
王芷烟回头,见萧洄披着深黑色大氅和季风站在那里,忙招手:“快过来。”
她细细打量面前的少年,“怎地大早上就出门了,病好些了没?”
萧洄摇头,“已无大碍了,谢嫂嫂关心。”
他这身体有多差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不好生调养,落下的后遗症会非常严重。在床上窝了好些天,今日一早便爬起来呼吸新鲜空气。
南院的人这些天为了照顾他都精疲力尽了,萧洄没吵醒任何人,只让一直觉浅的季风跟着,打算出门走两圈。
少年身上还带着病气,脸色苍白眼尾通红。
“嫂嫂这是去施粥?”
王芷烟点头,神情难过:“是啊,难民们太多了,能帮就帮些吧。”
前段时间,京都收留了一万多个难民,被安置在西街。天气好的时候,京都里的一些有钱人家的妇人和小姐就会去发些食物——王芷烟和秦氏有空也会去。
“……好,嫂嫂一定要多加小心。”
萧洄看向墨瞳,“你记得多带点些武功高强的侍卫,流民太多最是容易生乱,务必伴在娘和嫂嫂左右确保她们安全。”
墨瞳严肃道:“是,三公子!”
“你别担心我们,我和娘已经去了好几天了,有经验。”而且她们是跟着好些人家一块的,互相照应着,不会出什么问题。
“倒是你。”王芷烟心疼地看他一眼,“你身子刚好就好好在家歇着,别到处乱跑。”
她揉揉少年脑袋。
“外面有爹和你哥顶着,别怕啊。”
秦氏那边已经准备完毕,派了宝钗过来询问进度:“大少奶奶,夫人让我来跟您说一声,可以出发了。”
“咦,二少爷?”她看到了萧洄:“您身体好啦?”
萧洄点头,仔细嘱咐,“你们出去注意着些,记得寸步不离夫人身边。”
“是,奴婢知道。”
“好了,外面风大,快回去吧。”王芷烟塞给他一个手炉,“把这个握着,暖和。”
她踏上马车,然后从窗户里探出脑袋。
“嫂嫂走啦,别送了。墨瞳,启程。”
人走了,萧园门口冷清下来。风扫过来的时候,感觉又回到了冬天。
季风偏头看他:“公子?”
接下来去哪儿?
萧洄抬脚往回走,“去偏门看看。”
偏门直通萧府西园,一般没什么人会去。萧洄敲门,来开门的是温书。见到是他,小童子又惊又喜:“三公子,快请进!”
萧洄跟他走去,温书给两人倒了杯热茶。
“阿时哥呢?”
“出城去啦。”温书坐回院子继续捣他的草药,嘴上道:“城外死的难民太多了,皇上命我家二爷带着锦衣卫出城处理。公子也带着壮丁出城去送食物了。”
城门外太乱,像王芷烟这种的女眷都不敢出去,只能在城内。但城外的难民才是最多的,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们才是最需要帮助的。
可没人敢冒这个险,朝廷也不会让人冒这个险。
这个时候济世堂的好处就体现了。
他们人多,钱多,粮食也多,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出城。
萧洄握着茶杯,手指在杯壁敲了敲,问,“那你家公子一般都什么时候出门?”
“天刚刚亮就走了。”
“……这样。”萧洄思索着,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多谢招待,我便先走了。”
“啊?就走了?”温书放下手头工作,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吸了吸鼻涕:“您刚来就走,不再多待会儿吗?是不是温书招待不周,三公子生气了?”
“哪有。”萧洄哭笑不得,少年大半张脸缩在雪白的狐裘里,露出的一双眼睛圆润而清澈,里头藏着笑意:“我身体不好,得回去啦。”
温时嗷了一声,“您确实是需要好好休息,二爷前两天还因为您生病写信骂晏大人呢!”
这他是知道的。
他刚一点头,就听温书又道:“二爷昨晚又寄了一封信,说您到现在都昏迷不醒,感觉要死了哩!我家公子劝都劝不住。”
萧洄:?
怎么还带诅咒的?
**
翌日,天刚蒙蒙亮。
萧府下人院里点起了灯,开始一天的忙作。南院一如既往的安静,只余路上点着些灯笼——这里的主子向来不爱早起,下人们也可以晚起半个时辰。
长清低着头,从空无一人的路上走过。
他来到南院的院门。
里头黑灯瞎火一片,看起来还没人起。
想起自家主子的吩咐,长清丝毫不意外,他走到旁边的围墙,一跃而上。
脚刚踩到墙壁,头上就传来凉凉的一句:“喂。”
没想到这里还有人,长清差点没从墙上又摔下去,创造他习武生涯的黑历史。
他抬头,对上一双冷漠的眸子。
季风靠坐在树干上,一只腿曲起,另一只腿随意垂下,着一身黑衣,呼吸声几乎没有,快要成为树的一部分,着实难让人发现。
在这般冷的天气,穿得还这样单薄。
没想到南院还有这般武艺高强之人,长清愣了一下,然后认真道:“我不叫喂。”
树上的少年轻蔑一笑。
长清:“……”
萧洄跟着季风出来的时候,他还在想刚才那件事。
“愣着干嘛,还有事儿?”
长清回神,摇头,目光不自觉挪到那位黑衣少年身上。
“没事就走吧,悄悄的,别让我屋里的发现。”萧洄裹着披风,往前走了两步。
长清跟在后头,还是没忍住问:“您就带他一个人?”
“嗯。”萧洄以为他嫌人带的少了,解释道:“别看他年轻,功夫厉害着呢,我屋里所有人加起来出手都不带给他挠痒的。”
“……嗯。”
刚才已经有幸见过了。
偏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外没什么人,静谧无声。
温时正靠着榻假寐,车外传来簌簌的脚步声。马车忽然轻轻一震——有人上来了。
他睁开眼,看到少年携裹着一身寒气掀帘而入。
眼睛亮晶晶的。
“阿时哥!”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别说我短呜呜呜
50 晋江文学城
◎三公子与晏大人兄弟情深……◎
萧洄紧挨着他在榻上坐下, 没什么气色的脸上绽开一抹甜甜的笑容,对着他又喊了声:“阿时哥。”
温时抿着唇,“你屋里早上给做的甜品不成?”
“没有,我早上还没吃。”
但他的嘴是真甜!
猜到了。
温时从旁边抽屉里拿出早就备好的饭菜, “将就着先吃些吧, 一会儿忙起来可能一天都吃不了多少。”
眼看着青年将饭菜一一摆出来,萧洄却不着急吃, 而是笑意盈盈地凑过去。
“阿时哥, 你为什么让长清来找我?”少年一字一句, 眼睛里写满了狡黠,像只在酝酿坏主意的狐狸。
温时嘴角弯了弯, 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同他如出一辙。
“嗯?你昨天来我院子不就是为的这个吗?”
他昨天在院子里特意问了温书什么时候出门,他便来找他了。
温时天亮出门,萧洄便天不亮就起来等他。
主打的就是一种特殊的默契。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在车内互相打哑谜的时候,车外头的气氛正一片僵硬。
季风一撩衣袍坐下, 冷眼盯着正要伸手去架马的男人。
青年穿着一身方便行事的灰色武袍, 银月面具上反射着熹微的晨光,嘴角崩成一条直线。
察觉到他视线, 长清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你来。”
季风没说话。
半晌, 他抬了抬手。
懂了。
长清重新拿起缰绳,像往常一般用马鞭轻巧地抽在马屁/股上, 马车驱离。清晨还有些凉,季风双手环胸靠在车门上, 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假寐。
等太阳完全从地平线升起的时候, 马车已经驶入了西城。
***
京都城郊。
一开始时来的流民并不多, 后来时间一长就多了起来, 人数一多就容易滋生暴/乱。为了不扰乱城内正常的秩序, 难民们已经被禁卫军人为地驱到五百米开外。
郊外的茶棚驿站四天前就开不下去了,它们已经被流民占领,争着、抢着、不顾死活地撕咬着。最后一点口粮被吃干净后,倒在路上的尸体成倍数增加。
为了防止瘟疫蔓延,萧珩带着锦衣卫和禁卫军一起将尸体收殓。刚开始还一人一个坑好好埋葬,但到了后面根本来不及。
他们挖了一个大坑,将收来的尸体扔在里面火化,骨灰被收集起来埋在土里.
他们建了一个万人冢,里面全躺着不幸殒命的难民。
陆善在郊外待了两天,一夜未眠 ,灰头土脸的。他带着人来到焚坑处,“大人,又运过来了一批。”
萧珩靠在树干上,熬红了一双眼,精神依旧抖擞。
他已经很久没合过眼了,因为难民比想象得还多,他索性便驻扎在外头。
萧珩喊了一声:“周牧!”
正在监督卫兵的周牧连忙跑了过来,行礼道:“大人!”
萧珩拿起放在一旁的绣春刀,“跟我去接人。”
“是!”
最近收殓的尸体几乎全是缺胳膊少腿的,一张张面庞看起来还很年轻,饿得双颊下陷,眼球突出,嘴唇干裂。
瘦得皮包骨。
萧珩只看了一眼,便将白布重新盖回去。
“好好送他们。”
*
有“济世堂”的令牌在,马车很容易就能出去。刚出城门,萧洄就忍不住掀开窗帘。
即便早有准备,他也被看到的场景震惊住了。
一片荒芜,一点都不像春天。
一眼望不到头,看不到一点希望。
“为了活下去,难民们会啃树根,吃青草。”温时在他身后说道,“我刚来的时候,还看见一群人在烹煮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婴孩,他们目光冷血、麻木。”
婴儿的母亲在一旁绝望地看着,眼泪已经流干了。后来分食的时候,她甚至也凑了上去,和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人拼命争抢着。
萧洄放下窗帘,沉默着没说话。
“再远一些比这更可怕,一会儿你要是不能接受就回马车来歇着。”
萧洄摇头,依旧没说话。
其实自济世堂出城施粥后情况已经好了很多,难民们见着有了希望也开始服从管理。负责纪律的禁卫军和锦衣卫因此也少了很多麻烦,私下提起济世堂的时候满嘴感恩。
马车突然停下,萧洄听见外头长清和季风喊了声“公子/二公子”。
下一秒,男人掀帘而入。
萧珩低眼,眸光落在温时——旁边的萧洄身上。
萧洄:“……”
他自觉往旁边挪地儿:“嗨,二哥,好巧。”
嗨完还特狗腿地拍了拍他刚坐过的狼毫坐垫:请坐。
忽略掉少年刻意的讨好行为,萧珩吝啬分他一个眼神,凉嗖嗖地丢下一句,“能下床了?”
萧洄立马给他表演了一套空手道。
“能了!甚至能打一套拳!”
得了吧。
就你这金贵身子。
萧珩没理他了,径直越过他在温时旁边坐下,接过后者递过来的靠垫垫在背后。方才在外面还敏锐干练的男人在靠近温时的瞬间就变了个人。
就像凶狠的狼王回到了自己的窝,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之后放下所有戒备。
然后疲惫、铺天盖地的困意通通砸下来。
——萧珩靠着温时睡着了。
还睡得很安稳。
为了让他睡得更舒服,温时抽住手臂,半抱着他,轻轻拍着,神情温柔。
萧洄自觉多余,拿起披风先下车了。
陆善正蹲在车旁边吃馒头,冷不丁闻到一股丁香花夹着草药的味道,他抬头,看到一个俊俏小公子从马车上下来,两秒后,认出来了。
他大咧咧喊了声:“萧三公子!”
萧洄赶紧:“嘘。”
少年嘴唇嘟起,神色紧张。陆善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噤声。
济世堂的人有很多,遍布京郊各地,每五百米便插着一面“济”字旗。
这里应该是他们的“总部”——用来开会的。
长清已经在和负责人商讨了,季风环胸靠在树上,正盯着远处看。萧洄过去找了个凳子坐下,陆善跟着他一块儿。
“陆大哥,我这么叫你可以吧?”
“当然可以!”萧家公子这么叫,完全是在抬举他,陆善怎么会介意。
只是他天生长了一张凶悍脸,即使在笑,也像是要打人一般,寻常人见了只会退避三舍。
不像萧洄。
不仅不避,还跟人有说有笑。
济世堂的人见惯了锦衣卫的冷漠,看到一个俏生生的少年在他对面说说笑笑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少年太勇了!
许是太累太饿了,陆善吃得很快,萧洄看着很快就见底的碗,问:“你们在外面干多久了?”
陆善咽下一口菜:“我还好,我是前天才被叫出来的。”
也才干了两天一夜的活,萧珩不同,皇帝下令后他就一直待在外面,没再进过城。温时带着济世堂出来前饭也不怎么吃,就饿,睡觉按时辰算。
疯狂得不像是个人。
“指挥使太猛了。”
之前难民围了禁卫军和锦衣卫的驻扎点,官兵们看他们是无辜的百姓,心生同情不敢下手。只有萧珩一人冷静得可怕,一刀砍了闹得最凶的那个才唬住了所有人。
至此,没人不敢服从管束。
陆善一想起来那件事儿来心里完全就剩两个字:佩服。
换他是全然不敢这么做,也下不了手。
能在短时间内爬到这样高的位置,他们指挥使果然是个狠人。
**
约莫半个时辰后,萧珩和温时一块儿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萧珩便往他这儿望来,萧洄看见了,忙挥手:“二哥!”
男人走近,先前的疲态已经尽数收敛。
他扔给他一把小巧的匕首,“拿着防身,跟紧你温大哥。”
这是一把很普通的匕首,萧洄打开看一眼又合上,“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跑。倒是你,二哥,你要多加小心。”
少年眼睛弯弯:“累了就来找我,我帮你捶肩呀。”
如此兄友弟恭的场面,偏偏“兄”不领情:“匕首回去以后还要还我,你不必如此。”
“……”萧洄:“那你还是要小心。”
萧珩古怪瞧他一眼:“既然知道让我小心,怎么不给我做个口罩?”
萧洄做的口罩在灾区起了极大的作用,救了好多战士的命。往常灾后出现的疫病蔓延也降到了最低,众人一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二皇子负责的沧州出现了大波瘟疫,人们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个被称之为“口罩”的东西功效有多大。
一时间,萧洄的名字连同他的身世和过往经历频繁出现在人们口中、来往三州和朝廷的奏折上。与之一起传开的还有他在大军开拔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拦住了晏南机,并且还亲手给他戴上了“口罩”。
两人兄弟情深的场面一度成为战士们紧张之余的谈资。
萧洄:“……”
他可以狡辩 。
萧珩冷眼瞧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萧洄:“我一会儿就去教阿时哥,让他给你做!”
萧珩,“。”
厉害的。
*
济世堂分了好多个“斋堂”,每人能领一碗粥,一个馒头,分贝于辰时和申时发放。
萧洄跟着温时来到其中一处。
这里的负责人是一位很胖的中年男人,叫光叔,清河人。这已经是被累瘦过的了,没来施粥前,比现在还胖。
“光叔,一会儿我站哪儿啊?”
光叔上下打量他,不太确定道,“这位公子,你确定你要去吗?”
以他的眼光瞧这小公子,特瘦一人,往人堆里一站,他都担心会被难民给挤没。俏生生一人进去,破破烂烂出来。
白白嫩嫩一少年往那一站,不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此人好欺负,快来!
“不能吗?”
光叔为难地看向温时,“老大,这……”
“没事。”温时从旁边拿起两条围裙,“他跟我一块儿,你去忙吧。”
温时脱下挡风的披风,里头穿了件很修身的白衣,他撸起袖子至手肘,又把围裙系上。萧洄直盯着他露出来的小手臂看,没肌肉,很瘦。
满意点头。
嗯,平衡了。
他也脱下披风,系上围裙,撸起袖子,露出没肌肉的手臂。
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
萧洄被温时按着在粥桶旁边坐下。——给他递碗。
施粥已经好几天了,除了今日新来的难民外,基本上人手一个碗,用到萧洄的地方不多。他就这样坐在后面,整个人都被前面挡住。
“……”
或许是感受到身后的怨念,温时转过身来,弯了弯眼:“谁家的小孩,嘴撅得这么高?”
萧洄不想看他,直接转向另一边。
马上就到施粥的时辰,已经有难民围在栅栏外面了,锦衣卫用人肉筑成高墙,温时准备提前施粥。他拍了拍闹别扭的萧洄,道:“好好在这儿待着,哥哥一会儿再跟你说。”
萧洄回答得不情不愿:“知道了。”
听说可以施粥后,难民们疯狂地涌进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生的渴望,有了前几天的经验,即使再饿也懂得排队——因为不排队会没有饭吃。
光叔在一边中气十足地喊道:“来来来,别挤,一人一碗不要抢,没碗的提前跟我说。”
语气熟练,俨然刻进肌肉里喊了很多遍。
萧洄坐在一边儿,和另外一个小孩给他们递碗。那么大一桶粥很快就空了,光叔去后面派人上新。
突然,难民队伍后头传来一阵混乱的吵闹声,几个看起来面相凶狠的汉子带着一众人直接冲过来。
“是粮食!那里有粮食!”
为首的汉子大叫一声,带头冲进来,长长的队伍一下就乱了。难民们维持基本活动已是不易,更别说跟他们斗。
有难民被他们推倒,这群汉子很快挤到前面。
“听说你们这里发粮食?快,快给我来一碗!”
负责舀粥的人虽然生气,但也尽量心平气和道:“要粥去后面排队!”
汉子黑着脸道:“老子要粥!”
“去后面排队!”
“娘的!”见他不配合,汉子一下怒了,“什么排队不排队,摆出来不让人吃干看着?”
他作势要动手,被温时用饭勺把敲了一下,“过去排队。”
“你凭什么打我!”汉子见这是位柔弱清秀的青年,又扫视全场,小的小,瘦的瘦,没有个能撑场子的。刚刚歇下去的贪欲又冒出来了。
“我不去!我都已经到这了,给我们一碗粥会怎么样?!”
他后头的同伴跟着道:“就是就是,你们粥摆出来不就是给我们吃的吗!”
“快点吧,我都要饿死了。”
因为他们这一闹,有滑头的人趁机插进队伍,场面一下混乱了。
那带头闹事的汉子看起来丝毫不想退,萧洄捏紧了手里的碗,注意力一直在温时单薄的背影上。
准备一有意外,他就一碗砸过去。
但温时始终很平静。
任凭他们怎么闹,一直很平静。
这群人吵了一会儿,见这个柔弱书生没有反应,不由得停下来。
“说完了?”温时平静道。
“说完什么说完,我们要粥!”
温时:“去排队。”
眼见着说不通,汉子见锦衣卫在另一边做事没空管这边,眼神直直盯着粥桶,作势要抢。
他们刚有所动作。
哗——
一阵声响后。
那名看起来瘦弱无比的、手臂非常细的青年一下子将整个粥桶单手举了起来!
准备扔碗的萧洄:“……”
准备闹事的难民:“!!!”
青年的背影单薄而纤瘦,肩胛骨的轮廓明显,举起来的那只手的手臂细,但绷得很直。
他语气平缓,一字一顿道:“我说,排队。”
惊雷一般在场内炸开。
闹事的人被他吓到了,恐惧地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和脚。他们震惊且不甘地看了温时一眼,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队伍重新归于平静。
温时放下粥桶,回身便对上少年惊愕的眼神。
他微微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阳光在他身后散开,纯白得像个天使,与刚才那个单手举起大桶的判若两人。
他一时分不清是日光温柔还是人温柔。
萧洄看到青年伸出食指竖在唇上:“嘘。”
“不许告诉你二哥哦。”
作者有话说:
娇娇:目瞪口呆jpg!这就是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二嫂!
(扭曲)(感受到背叛)(阴暗地爬行)(愤怒退出二嫂后援会)(已黑化)(并且决定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