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二合一)
今非昔比, 杰克已经不是那个万事都有逐夜者兜着的亡灵法师了。
新找的东家规矩奇多,不可无故杀人就是其中一条,杰克可不想在正式加入拓荒者工会前节外生枝, 到时候独自面对逐夜者的追杀。
李迩把玩着琴弓, 语气里带了点光明正大的幸灾乐祸:“拓荒者的那位副会长可不好招惹。”
“是啊, ”杰克深深发出一声长叹,“我这回, 算是疯狗带项圈了。”
乌望的毛耳朵在捕捉到“狗”、“项圈”这两个熟悉的词汇时动了一下,冲着杰克“汪”了一声。
还在思索这个两脚兽忽然喊它干什么,是不是又准备进献肉罐头,扶光的气息蓦地笼罩过来。
扶光这个人虽然行事难以捉摸, 身上的气息却无比干净清冽。
像冰雪融水,夹杂着一点分不清品类的木质香。裹覆而来时,将副本中无处不在的沉闷胭脂香一冲而散。
乌望备受折磨的嗅觉得到了片刻的拯救, 但转瞬它就警惕起来,冲着扶光虎视眈眈。
扶光只是觉得干等无聊,随意逗一下狗:“看见这个金毛的人类了吗?他凶得很, 会把狗剥皮削肉, 做成骨尸。你怕不怕?”
“……”乌望睿智地用看睿智的目光看着扶光。
金毛也:“……”
杰克:“那个, 我声明一下,我可没有虐狗的兴趣啊。狗比人可爱多了。”
他顿了一下,实在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总要跟狗过不去?之前还想堵哈哥。”
扶光挑了下眉,话虽是对杰克说的, 眼神却依旧意味深长地看着乌望:“我暂时也没有虐狗的爱好。既然不能打,又不能杀, 戏弄一下总不过分吧?”
乌望就捕捉到“虐狗”这个小狗勾不该听的词藻,当即跳起来一通汪汪。
杰克:“……”
别的先不提, 这个“暂时”用得就很微妙。
他诚恳询问:“可以了解一下吗?你跟哈哥之间是有什么血海深仇?”
至于这样吗!
“……”扶光微偏过头,略作思索。银发倾泻如水,冰雕雪琢的干净轮廓在月光下好看得像在发光。
“倘若……倘若。”
“你离救下至亲至爱,救下十万万人的性命,只差一步之遥。”
“却有一个骗子,一个小偷,利用你的善心,将这最后一步生生截断。”
扶光唇畔带笑,却像在饮某人的骨血:“你恨不恨他?”
“……”杰克咧了下嘴,“我没有至亲至爱。”
他顿了一下,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流露出几分迟疑:“不过,应该会恨的吧。如果某天有人杀了周末、颜洄、家主……柳金阙他们,即便我已经不在逐夜者,也会为他们复仇。”
已经背叛的旧日同伴尚且如此,更别提至亲至爱。
杰克看向乌望的眼神都变得敬畏了:“难道是哈哥杀了你的……?”
“是它的主人。”扶光懒散地倚靠在床栏边,月色将他雪色的睫毛映照得剔透。
杰克松了口气:“那罪不及——”宠物。
扶光轻笑了一下:“它在最后一刻救走了那个贼人,连带着十万万人的最后一线生机一起。”
杰克:“…………”
……好!告辞!这不是他该趟的修罗场!
哪怕是小桃和李迩都一时陷入了语塞,实在很难说出“但哈哥它就是单纯护主,不知道这些”。
那是十万万条人命,十万万!什么概念?十个亿!
哪怕是把尸体堆得比楼房还高,都能占满数万个柳家镇!
如果扶光说的“倘若”就是真相……
小桃最先冷静下来:“我觉得不可能。那人能把哈哥养得这么……哈士奇,就差骑在人头上撒野,应该……不会是坏人。”
“也对,八字还没见一撇,咱们不能唱自己人的衰啊。”李迩恢复轻佻的模样,转了下琴弓,“得了!先想副本的事吧。”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松,几乎所有人都齐齐舒了口气。
也就乌望还完全在状况外,警惕地看着扶光,直到确认这个银毛两脚兽没打算再盯着自己看了,才在地上的波斯地毯上舒服趴下。
杰克打心眼里敬佩乌望这种不知者无畏的心态:“……这个本,打从一开始就告诫我们难度极高。但现在遇到的鬼怪,似乎也没难到能让系统主动提醒的程度?”
他一边琢磨着要小心,一边冲着一旁的小骷髅打了个响指:“把刚刚那人私藏的线索掏出来。”
小骷髅灵巧地伸手探入黄三的口袋,从中揪出一个纸团子:
【周瑾真是……越发的不知廉耻!作风败坏了!
前些时日有帮工来告诉我,说起夜时发现周少爷在跟不同的人幽会,我还觉着天方夜谭,毕竟哪有男子喜欢男子的?结果今天就撞见他和金风……
这混账小子!上回被我发现他给朝暮献殷勤,他还信誓旦旦同我说喜欢朝暮这小姑娘!现在怎的又……
不行,这件事,我必须找老爷好好谈谈!】
被杰克的法杖钉在床上的林账房忽地挣扎起来,也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
乌望才趴在毛爪上眯眯眼,耳朵就捕捉到一串匆忙细碎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跑来。
它登时警惕地支起上身,脑袋冲着外间“汪”了一声。
曾见过它这状态的小桃立即配合默契地掷下静音的道具,防备地瞪向屋门。
“哆哆哆!”
屋门被急促地敲响,传来小姑娘的抽噎声:“爹爹——”
屋里的温度骤然变得更冷了。
一抹寒霜覆上木质的屋门,发出细微的冻结声。
乌望皮毛厚实,倒是觉得温度适宜,屋里的其他人却纷纷打起了颤:
“娘的,这地儿是冰窖吗?”
“是不是和林氏父女的死状有关?”
“可我看林账房身上好像也没什么外伤啊,更不像被冻死的。”
“妈……妈的,你们还有……心思想这些,我……感觉快……冻死了!”
就连哆啦A桃都从怀表里抽出了几件厚衣服给同伴们分发,人群中也就颜洄和扶光两个丝毫不畏寒冷,扶光还有心情仰头轻轻呼气,呼出一道氤氲的白雾。
他越过朦胧的白雾看乌望:“你——”
“汪汪汪呜呜呜!!”乌望疯狂挣扎。
不是它故意打断,是它真的一不小心——呃,可能就是,稍微有点嘴馋,舔了下身边铁盒子上的冰霜。结果还没来得及将冰渣卷进嘴里,舌头就冻在铁盒子上了。
乌望总是高高支棱着的毛耳朵颤颤巍巍地耷拉下来,顶着一双飞机耳可怜巴巴地冲着小桃一下一下地偷瞅,哼哼唧唧:“呜呜……”
小桃:“…………”
他能怎么办,还不是把哈哥当宝宝一样原谅。
要热水,热水是没有的。眼下就只能试试冲连接处哈气——
颜洄忽然走近,裹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搭在铁盒子上。
橙红的火光霎时蹿起,包裹住铁盒子的其他部分。
金属的温度迅速提高,乌望趁着舌尖的冰一融化,连忙连蹦带跳地甩着头退开,退出几步就一下趴在地面上,捂着舌头继续哼哼。
小桃:“……”
犹记得初见面时,哈哥是多么高冷难亲近,周末还曾发出过“正常哈士奇胆儿也不大,我还见过哈士奇打架打输了,捂着脑袋嚎了一宿的视频呢”的感慨,现在……
乌望委屈地在地毯上拗来扭去,像个大型哼唧怪。
小桃:“……”
就……怎么说呢,还是怪可爱的。可能是因为哈哥颜值高,是狗中男神。
而现在鬼之姑娘正在外面敲门,已经敲得门板冻起厚厚一层冰了。
“快哎哎哎把门打开。再哎哎哎让她敲下去,真要活喔喔喔活冻死了。”杰克像块狗皮膏药,紧紧贴着颜洄取暖,“颜安安洄你开门。”
颜洄好脾气地接受了这个碍事的挂件,起身走向门边。橙火再度燃起,转瞬融开了厚厚的冰层。
“吱呀——”
木门开了。
乌望支起脑袋看热闹,瞧见屋外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穿着洋裙的小姑娘。
之所以能看出来,全凭身高,这位林自在也长着一张和周瑾、仆从一模一样的脸。
“爹爹——”小姑娘又哭叫了一声,红皮鞋一步踏入屋内。
所有的坚冰,眨眼就不见了。
昏沉的夜色骤变白昼,原本被法杖钉在床上的林账房居然无声站在了外间,张开手臂接住女儿:“怎么了囡囡?谁惹你哭?”
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林账房拉着女儿在窗边阳光下站着,脸上的严苛都化作慈爱,担心地替小姑娘捋了捋弄乱的头发。
“是、是周瑾哥哥!”林自在抽噎着抹眼泪,“他先前骗我,说今晚会有一次大流星雨,就跟很多年前爹爹看到的那一场一样,约我一起为晚上看流星采买东西——我跟他去了市集,他却凑过来,想、想摸我!”
“草,这周瑾真不是个东西。”乌望耳边响起细微的磨牙声,抬头瞅见李迩厌恶地皱眉,“对小孩子也能下得去手。”
不出所料的,林账房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他竟然——”
林账房气得浑身都在抖,失语半晌才找回说话的能力:“他碰你哪了?!你……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囡囡?”
林自在摇头:“就是胸口。旁边有个婶婶拦住了他,我就赶紧跑了回来——”
“混账东西!”林账房看着快气厥过去了,“不能再姑息下去了……走!囡囡!跟爹爹去见老爷夫人!这个少爷,不能再让周瑾当下去了!”
林自在被林账房拉着踉跄地往往外走:“可、可是,周瑾哥哥说,我只是个下人的女儿,能被少爷看上是荣幸——”
“去他娘的少爷!他一个管事的儿子,还他妈真把自己当个少爷了!”林账房气到丢掉了一贯的严于律己,一脚踹翻走廊边的花盆,“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少爷该有的品性!”
林账房紧紧抓着林自在的手:“别害怕,囡囡。爹爹给柳家做账房,只是为了报多年前柳老爷的救命之恩。我们林家在上头有的是人,要真论拿身份压人,在这方省之内,哪怕是举柳家上下之力,也未必能压得住林家!”
父女俩的身影很快便走出视野范围。乌望一骨碌翻身而起,兴致勃勃地追出去吃瓜,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大帮人:
“这林自在……也看不出死因啊。总不能是睡梦中猝死吧?”
“之前的柳夫人也没仔细看,光顾着逃了!”
“等等,我们就这么跟上去?林账房是要去见老爷夫人吧?光是一个柳夫人就够呛,这次……直接对上四个鬼?”
有人萌生退意,还没来得及落后半步,找机会开溜,就听压在队伍最末端的扶光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笑得人心惶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顿时没人敢轻举妄动了。
他们虽然还没见到夫人老爷,但胜似已经接了Boss进队,这Boss还不敢跟他轻易翻脸,只能小心揣摩圣意……
Boss几步上前,追上乌望:“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汪!”乌望警惕回头,尾巴毛开始要炸不炸。
扶光似笑非笑地看过来:“李迩用了翻译的道具,你应该会说人话才对。为什么张口还是汪来汪去?”
乌望嫌弃地走开了,拿小桃挡住扶光的目光。
小桃:“……哈哥可能只是不稀得说人话。哈士奇这种狗,服从性差,自我意识旺盛得很。完全不在乎方不方便人类,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他不是很想当哈哥和扶光之间的“第三者”,木着脸岔开话题:“趁着去见老爷夫人的这段路,综合一下线索吧。刚好林家父女这会儿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们。”
人群围聚靠拢,乌望也跟着往人堆里扎。
它兴冲冲地在两脚兽的腿间钻来钻去,把队形弄得人仰马翻,不久前还耷拉着的飞机耳早精神抖擞地支棱起来了,主打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
铲屎官桃在旁边叹了口气:“首先,得搞清楚任务里说的凶手,是指哪起命案的凶手。”
“目前来看,有明显死状的就只有周瑾。林家父女的降温目前还不明缘由。”
李迩肯定了小桃的思路,“一会儿得找机会查一下夫人老爷的死因。不过,不管凶案死了多少人吧,目前来看应该都和玄灯匪脱不了干系。”
“线索太多太杂乱了——”杰克无聊地晃着法杖,就差把“我不动脑,动脑不是我的趴”写在脸上,“好像和土匪有关的,也就只有那张玄灯匪的剪报。其他的还有什么信息?”
“有的。”
乌望听见扶光温声说:“就在那张剪报上。”
扶光伸手一翻,那张剪报便像魔术般夹在干净修长的手指之间。指尖所指,正是那句“原本流窜于方省的玄灯匪亦撤离逃难”。
稍微迟钝些的人都反应不过来,小桃却霎时明悟:“撤离逃难?等等,玄灯匪既然都已经撤离方省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方省内的柳家镇里,劫掠柳家?”
扶光轻笑,嗓音温沉:“必有人与玄灯匪勾连,暗害了柳家。”
但勾连者是谁?
乌望竖起耳朵仔细听,腿都不钻了,就听杰克嘶了一声:“不会是周瑾吧?”
杰克掰着手指挨个排除:“柳家老爷和夫人肯定不会自己害自己的。林账房那么在意规矩礼节,甚至还会为了还恩屈尊做账房,应该也不会和玄灯匪勾结。算来算去,也就周瑾这个一天到晚逃课鬼混,什么龌龊事都干的能接触到这些人……”
杰克收起手:“而且,还有个细节。周瑾猥……对林自在意图不轨,是带了人去市集上的,玄灯匪不就常在市集上卖艺流窜?”
小桃捞起扒拉他的乌望沉思:“这些都是推论,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不能请以下结论。我们还是得多考虑考虑。”
乌望抬爪搭着小桃的胸口,在御座上正襟危坐,坐得小桃:“……哈哥,你知道你长多大只吗?你这样立着坐,我能看得见前面?”
这话不难理解,但乌望权当没听见,继续威风地左右巡视院落里来来往往的仆役们,过了半天才勉强给面子地趴坐下.身。
小桃:“……”祖宗,宁真是我祖宗。
扶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乌望这番动作,直到它又趴下去了,才不紧不慢地道:“还有一个问题。”
“柳家镇供奉花神成风,为什么柳宅里没有一点迹象?花神是在柳宅出事后才兴起祭拜风气的?”
“对啊!”杰克这大喇叭在乌望旁边炸了一下,“这花神呢?进柳宅这么久了,一点线索没查到!”
“……”乌望被震地头脑发晕。
“……”扶光微笑着挪开视线,扫向杰克,“谁说没有线索?”
“???”杰克瞪眼,顺道把自己的脑袋修好,“刚刚不是你说没有吗?”
扶光继续微笑。
这表情乌望感觉似曾相识,好像也见扶光这么看过周末:“我说的是‘柳宅内没有供奉花神的迹象’,不是没有线索。”
他在杰克问出进一步愚蠢问题前先解答了:“能和花神沾上边的线索有两条,一是白莲教,二是林自在提到的那场多年前的流星雨。”
如果说,花神是在柳宅出事后才在柳家镇兴起的,那花神信仰是如何传入的?最大的可能,就是被白莲教的这帮玄灯匪带入柳家镇的。
至于流星雨……
扶光似有所思:“我还没想出这和花神有什么关联。只是直觉,它们必然有关。”
他手一翻,这次变出的是几枚铜钱:“卜者总对事情的细枝末节有天生的预感。林自在提到的流星雨,一定十分重要。”
乌望往旁边瞥了眼,瞧见李迩的表情写满“朋友你那占卜准吗”“得,应该就是瞎想”“能不能对自己的占卜能力有点AC数”。
扶光也看到了,他倒是不介意,也不为自己澄清辩驳,只继续笑晏晏地做了个总结:“看来想查邪神的线索,还得多多关注与玄灯匪相关的信息。”
漫长的走廊终于走到头。林账房领着女儿敲开主屋的大门,推门而入。
众人壮着胆子往主屋里看,却惊愕地发觉,屋里空无一人,哪怕是刚进去的林账房父女,都不见踪影。
夜色又无声地笼罩了回来。
方才的那几分钟白昼,好像一场幻觉,只是为了引诱他们踏入这间屋门大敞的主屋。
“当——”
乌望耳尖微动,又听见一声撞钟声。
空荡响亮的钟鸣在鬼气森森的大宅里回荡嗡鸣,衬得那些在院落里川流不息、兀自垂头的仆从更加诡谲渗人。
有人不安地低语了一句:“怎么还是敲一下,难道时间一直停在一点吗?”
杰克啧嘴:“是钟坏了。周管事房里的那台座钟,机械零件不知被什么卡住,一直在一点晃荡。”
扶光:“也可能是执念的表象。或许多年前那场惨剧,就发生在凌晨一点。所以……”
扶光忽然顿住了,像在思索什么。
乌望倒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顾虑,到了地儿就直接墩地跳下御座,一马……一狗当先地踏入空荡的主宅,开始巡视自己的新地盘。
众人连忙跟在后面进门,开始四下翻找。
乌望:“……”
这新地盘不能要了,到处都有两脚兽在走动!
它丧丧地往床下一趴,脑袋还没搁上毛爪,忽然和一道视线对上。
——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两道。
两根它正面的床脚下,各自塞了两座巴掌大的石雕,雕着一个布衣妇人跪坐在地,忏悔似的垂着头,双手举拖着床脚。
“……”这画面,狗狗看了都觉得怪异。
乌望和妇人的石头眼睛对视半晌,默默挪动屁股,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然后和床尾木柱下的两个妇人对上视线。
乌望:“…………”
扶光的声音从床边上传来,带着散漫,又像是某种警戒的试探:“怎么了?在底下翻来覆去的。我看看。”
一道光亮的丝弦先飞下来,晕染出几分暖意,随后是扶光那张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得像神造物的脸。
扶光半跪在地,视线越过床底的缝隙扫向石雕,片刻后神色不变地支起身,拢了拢方才落地的银发。
金弦倏然伸长,将四个石雕同时束住,猛然一扯,扯出床底。
“咚!”
乌望赶在床砸落前蹿出来,冲着居心叵测的银发刁民汪汪大骂,周围的众人纷纷回首,却先被那几个石雕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塞在床底??”杰克骂了几句才凑过来,“能看出是谁吗?总不会是花神吧?”
“应该是周管事。”扶光将一尊石雕转了一下,指向石雕高举的手臂。
石雕的衣袖因为这个姿势保持着滑落的状态,露出手腕上的几道手镯。
扶光轻声道:“这都是夫人送给周管事的金首饰,方才在周管事的屋里,我见到过。花纹是相同的。”
“草,草。”杰克又骂起来,看得出是很不习惯这种外国鬼片的设定,“为什么雕个人塞床下压着?难道……这是某种邪法?——可柳老爷柳夫人要想折腾周管事,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啊,他们作为主人家,对一个家仆,还不是想怎么发落怎么发落?”
哪怕是在杰克的故国,中世纪的仆役也是没有任何人身权利的。
杰克努力开脑洞:“那就是……赎罪?周管事向夫人老爷赎罪……嘶!难道勾结玄灯匪的,真的是周瑾?”
【叮!】
系统的通知音毫无预兆的响起,惊得众人差点心脏骤停。
【玩家H6646157因提交错误答案,暴毙。】
【请谨慎作答。】
乌望愣了几秒,忍不住探长脖子,四下张望。
杰克也:“?没见死人啊?这不都好好站着呢吗?”
怎么回事?
第 32 章(二合一)
对于副本老手来说, 死人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整个柳家镇、柳宅他们都趟遍了,全副本的玩家应该都在这个屋子里, 系统说有玩家暴毙, 可屋子里没一个玩家倒下。
乌望被李迩戳了一下:“哈哥, 全靠你了。闻一闻,这屋子里有不是人的东西吗?”
“呜!”乌望矜持起身, 在所有人腿边闻了一圈,一无所获。
“都是活人?奇怪……”李迩纳闷地看着门外琢磨,“难道,有玩家出了柳家镇, 正在旷野里活动?”
反正肯定不在柳宅。
这宅子也没有很大,他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 一路翻找过来怎么也该发现了。
“也可能在柳家镇。”扶光语气自然地融入讨论,“这个宅子,我们是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翻找过来的。但在柳家镇, 我们只进了店铺, 并未进镇民的家门。”
原本他还想找镇长问问花神祭祀相关的事宜, 为了能盯乌望的梢,也没有去。
他习惯性地抬手碰了下衣袖中的锁链,思索着等出了柳宅,就得去镇长家拜访一下。才酝酿出要问哪几个问题, 腿腹忽地一温。
“……?”扶光微微垂下视线,看见某条难搞的狗正凑在他身边, 嗅炸.弹似的一通检查,几秒后转过头去, 冲着小桃汪了一声。
小桃脸上的不信任顿时消去:“你说的有道理。就是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要躲着我们,明明系统都已经公告了,这个本难度系数很高,最好一起合作。”
扶光的眉梢高高挑起,几秒后冲着乌望微微倾身:“你能嗅出我是不是在说谎?”
一旁欲言又止的颜洄霎时闭上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扶光前辈又在为难狗狗。
乌望十分不喜欢这种被人居高临下注视的感觉,凶巴巴地嗷了一嗓子,起身往边上走。
还没几步,那个烦人的两脚兽就又挡了过来:“既然你能嗅得出来,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方才说的十万万条人命是不是在说谎?”
扶光的声音不大,语气也是轻描淡写。但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僵住了动作,屋内气氛骤然凝滞。
杰克头大地打圆场:“咱们要不还是先过副本?有什么事,等到安全以后再说不好嘛。”
扶光看似好讲话地应了,下一秒就看着乌望温声跟了一句:“当然要过副本。我还等着见你那位藏在副本里的主人呢。”
“……”低低的威胁声从乌望的喉腔里滚出来。
它充满敌意地盯视着扶光,听见这人又状似闲聊地冒了句:“你说,当年你的主人和我见面,为何要戴面具?长得丑?还是很有名,不想被人认出来?还是……”
后续的话藏在意味深长的沉默里。
扶光向后一靠,做出“我闭嘴,你们继续”的姿态,只将那根光弦绕在指尖闲闲地把玩。
几秒的安静后,现场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下来。
大家赶紧继续埋头翻找,乌望还没趴回原地,天海帮忽然有人嘀咕了一句:“刚刚死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狗主人吧?”
“——”
鲜血在月色下乍然迸溅,头颅落地时砸出悚人的重拍。
“……”李闻下意识地闭了下眼,被手下的鲜血浇了一头一脸。
扶光依旧闲靠在月下,轻轻伸出手,像接一片柔软的花瓣一样接过那根砍了人头也依旧不染鲜血的光弦:“真晦气。”
他实打实地皱了下眉:“那个人可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我找谁讨回那一万万条人命?”
“……”乌望看着紧闭双眼的李闻,都要敬佩这个两脚兽了。作为首领被这么三番四次的挑衅,这人居然只是攥紧拳头绷住身体,下一秒又阴沉着脸回过头,继续翻找线索。
他那些手下倒是沉不住气,但刚红着眼想豁出命做些什么,李闻低喝了一声:“都他妈冷静点!谁也不许找死。先活着,才有机会回去。”
回家!回家!
这个词在李闻头上悬着,压着他吞下所有怒火仇恨,继续翻找着主屋内的橱柜抽屉。
一旁的杰克木着脸看扶光冲他伸了下手,像是在说“给你送的新鲜材料,不谢”:“……颜洄。”
他扭过头看自己的旧友,使劲拿真正温柔似水的颜家公子洗涤自己的心灵,几度想问我以前疯起来难道也是这么个鬼样,最后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把话咽了回去:“……你刚刚是不是一直想说什么?你想说啥?”
聊点啥都比现在好!
颜洄微蹙着眉收回看着头颅的目光:“我想问,大家都是因为什么进本的?”
这个问题问得很没头没脑,乌望舔了几下炸乱的毛毛,好奇地歪过头看颜洄。
杰克感觉这话题比刚刚那些都平和多了,很适合他这种决定金盆洗手的老人:“我就是随机进的啊,你知道逐夜者对背叛者一向不留情面,佚名都没派傀儡,直接本尊上阵追杀我!我扛不住,就用怀表随机了个副本进来了。”
小桃也有意缓解一下气氛:“我和老大都是陪哈哥找他主人,所以进的这个本。”
颜洄没指望扶光和天海帮的人也乖乖答话,直接接道:“我是听到一些风声,说这个本里藏着一个非常强大的道具,导致这个本的难度一升再升。”
他顿了下:“而且,这个道具的力量足以送人离开孤舟游戏。”
“……”房间内一片安静。
李迩皱着脸低声咕哝了句:“我怎么没查到这风声?”
颜洄平静地看向李闻:“我猜,天海帮来这个本,应该也是为同样的目的吧?”
“毕竟这个本沦为黑塔世界,并且几轮开放都没有人活着出来,这类情报都是被系统放在明面上的。”
“李先生这么沉得住气的人,如果没有足够大的利益,不会轻易带着兄弟赴险。”
李闻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即便你猜得没错,那又如何?”
“不如何。”颜洄摇摇头,“只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得提醒大家。这个本的最终奖励很可能和这个道具挂钩。不论大家有没有心争这个贡献率的第一,总要知情,才算是公……”
后面那个“平”字飘了出去。
颜洄的目光看着窗外,几秒后指了一下:“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向着窗边聚拢,乌望蹿得最快。
它身手比这些人类矫健多了,几下窜上窗台,毛茸茸的身体差点把窗户堵得严丝合缝。
窗外夜雾浓重。
乌望探头没几秒,就没耐心地直接跃出窗台,顺着朦胧的火光靠近几步,越过柳宅外围的铁栏杆,瞧见一个穿着布衣的妇人。
她也长着一张和柳宅诸人一模一样的脸,细弯眉,柳凤眼。
此时正跪倒在地,面前放着两根香烛,双手合掌,冲着柳宅不停跪拜。
夜风将她哽咽的低语送入耳中:
“……是我有罪,养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儿子!”
“老爷,夫人!惩罚我吧,那逆子即便被绞死也赎不清这份罪,惩罚我吧!是我教出了这么个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
“我该死……我该死……对……我该死……”
那个妇人反复念叨了几遍,忽然伸手从衣服上撕下一截布料,起身挂上柳宅外的松树。
“——等等!”颜洄下意识地将手伸过铁栏杆,想救下那个妇人,可手刚挨着对方,就直接穿了过去。
妇人依旧在挂绳,搬石头,人踩上去,踢石自绝。
乌望仰着头,幽蓝色的眼中映出妇人挣扎痛苦的样子,没过几秒,被一双温厚踏实的手蒙上。
乌望的爪子动了一下,本想抬爪挠开,忽地又不动了。
它听见颜洄温和中藏着失落的声音低声哄它:“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罢了……这妇人穿着打扮和床下的石雕一样,应当是周管事吧?”
“未必,”李迩理智地说,“这柳宅的人全长一个样,换了衣服谁知道是男是女?除非还有其他确凿的证据。”
扶光指尖逗着那根萦萦绕绕的光弦:“这人的确是周母。”
“还记得那本恩赐册吗?上面有个西洋制式的手镯,照着夫人的手腕打的,给周母戴却细了。”
“周母感念恩情,不合身还是硬戴着,几年下来,手腕处留着一个常人没有的勒痕。”
树上的夫人低垂着头,已经没了活气。乌望在颜洄的手掌后探头探脑,果然瞅见妇人的手腕处留着一道明显的痕迹。
颜洄松开乌望,犹豫着看向妇人的方向,像是想将人放下来,留点体面。
但妇人的影子在颜洄翻出围栏前就消隐无踪了,只剩下地上那两根香烛,嗤的一声齐齐熄灭。
李迩思忖着看周管事消失的方向:“那……她如果是真的,是不是能算是证明周瑾勾结玄灯匪的确凿证据?”
月色中,李迩忽觉有什么银色的东西一反光,闪了下他的眼睛。
他倏然回首,精准地瞄见他老爹正藏在帮众身后,手已经打开了怀表,准备填报答案。
李迩神色霎时一厉,反手搭起背在身后的小提琴,架起弓弦刚要拉下,被小桃压了下肩膀。
他动作一顿,右手仍是重重拉下。
“呃——”
李闻拿着怀表的手臂霎时炸成一蓬晶亮的齑粉,整个人跪倒在地。
天海帮众勃然变色,怒瞪向李迩:“少主!人总得有个底线,你——”
“行了,别老生常谈,老屁再放。”李迩收起琴弓,话说得很粗俗,和他身上的高雅礼服半点不搭。
他就是这样的人,穿着高定也是个暴徒,打小浸淫出来的性格,改不掉:
“别他妈跟我说孝道忠义那一套,老子不吃这狗屁PUA。他李闻害死多少人命,我没直接取他狗命,已经是看在父子孝道,法制法规那一套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
他眼神黑沉沉地看向李闻:“你也幸亏是在这时候碰见我。如果再早些年,在我还没碰见小桃,四处搜集你的资料想亲手杀死你的时候,你连这个柳宅都没法活着见到。”
他转了下琴弓,伸手摸出自己的怀表,当着李闻的面调出回答的界面——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停滞。
阴寒的风,流动的雾,反着银光的表链……
一切都静止,悬停在空中。
光弦勾勒出风的轨迹,飞回扶光的指尖。
乌望警惕地站起身,从围观状态切换成备战状态。
“先别急着凶,我可是诚心想和你做一笔良心交易的。”
扶光把玩指尖的光弦,在乌望面前轻轻蹲下:“我知道你能听得懂,也知道你懒得听我说话。不过你在意的同伴眼看着就要送死了,应该值得你浪费几分钟,听我说完这笔交易吧?”
扶光的嗓音的确好听,温润起来像溪流潺潺,笑起来像花间携着蜜的蝴蝶。但当这份好听裹挟着威胁时,就没那么让人有心情欣赏了:
“周瑾不是正确的答案。我在周管事的屋里就卜算过一回。”
“李迩不知我卜算之术的灵验,但你的主人亲眼见过,你应当也曾听他说过。”
“我向你保证,李迩一旦将这个名字输入,就会像上一位玩家那样,暴毙而亡。”
乌望越听越警惕,引擎似的咆哮声刚要从喉咙里滚出来,就见扶光忽然起身,从一旁摸来一只肉罐头,包装和杰克投喂它的一模一样。
原先带着威胁的压迫感撤去,扶光重新蹲下,神色里带着几分玩笑冲它晃了晃肉罐头:“我可以帮你阻止他输入这个名字。唯一想要的回报……是你替我劝说你的主人,将他盗走的东西完好无损的还给我。”
扶光微微挑眉:“这个交易,应该不过分吧?答应我,这个肉罐头也是你的。”
“……?”乌望狐疑地瞅着态度莫名大变的两脚兽,不知道这人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但是有肉不吃是傻瓜,乌望想也不想地一爪踩上——等等等等,还是不能这么掉以轻心。
扶光垂头看着眼巴巴瞅肉罐头的哈士奇,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笑,听不出情绪:“还是防备我?没必要。”
“锁链拦着,我杀不了你。你的主人就在这个本里,我也没必要趁着碰你的时机将你单独掳走。”
他甚至服务到位地揭开了手里的肉罐头,托到乌望面前:“就只是一个单纯的交易,别想太多。想太多,可不是一条狗该做的事。”
银发刁民甚烦,但肉罐头好香。
乌望吞咽了好几下口水,终于一爪踩上扶光的手,一嘴怼进罐头中。
时间在这一刻恢复流动。
金弦霎时绕过乌望的足踝,又绕过扶光的手腕。
奋力炫饭时,乌望听见扶光带着笑在他头顶轻轻道:“交易成立。”
“?”耳尖甩了甩,乌望衔着被它舔得差不多的罐头仰起头,试图倒出最后一点肉渣。
一旁接连传来小桃和李迩的倒吸气声:
“哈哥??”
“幻觉吗?我好像看到卡西踩着扶光的手在吃罐头?”
李迩用力闭了闭眼,定定神,再次看向乌望和扶光,面露疑惑,连输入回答都忘了。
然而被他看的两位祖宗,哪一个都不在意外人的视线。
扶光好脾气地任乌望在他手上踩出一串爪印,耐心地等着乌望吃完。
直到乌望收回爪子,他才垂下视线,意味不明地瞥了眼掌心的梅花印,重新微笑着抬起头:“不是幻觉。”
扶光站起身:“周瑾不是正确的回答。如果不想送命的话,还是别急着打你父亲的脸了。”
“?”李迩现在更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在幻境里,“我刚刚……断片儿了?怎么你们的关系突然就好上了?”
杰克嘴唇不动地小声逼逼:“哈哥只是和肉罐头关系好上吧……”
乌望兴高采烈地冲杰克汪了一声。
扶光依旧只是温笑晏晏,并不在意被人拆台:“还记得周瑾脖子上的勒痕吗?”
“记得,怎么了?”小桃皱起眉头,“喉结两边有挣扎留下的指痕,他是被人从背后勒死的,应该没错。”
李迩紧跟着嘶了一声:“那人用的力气还挺大,周瑾的脖子都拗断了。”
“……”扶光向李迩投以微笑的注目。
这表情乌望已经很熟悉了,甚至还会摆出相同的眼神,向李迩投以严肃的注视。
“……”李迩服了,他居然觉得这俩的模仿秀表演得还挺成功,“怎么,我哪里说错了?柳夫人攻击周瑾一直都是掏心挖肺,可没碰周瑾的脖子。周瑾倒下时脖颈弯折,应该是他死时就折了吧?”
“……”扶光盯着李迩看了会,微微闭眼。
片刻后指尖微抬,金弦倏然飞起,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小吊人的轮廓,悬空摇摆。
扶光伸手推了推那个小吊人,谆谆引导的神态很像幼教老师在给幼稚园儿童上课:“可一个人如果是被人从背后勒死的……再次被吊起时,怎么会是垂着头的呢?”
乌望跟着肃然:“汪呜。”
“……”一群文盲露出茫然的神情。
只有杰克这个时常和尸体打交道的人轻啧了一下嘴:“当时我看着被吊起来的周瑾还纳闷呢,他脖子都被人勒折了,应该是颈后骨折损,头往上仰才对,为什么被吊起来后却是低垂着头的?”
“像这种垂着头的情况,应该是颈骨后折损,多半是上吊导致的。”
“……上吊?谁?周瑾?”
李迩着实是听困惑了,“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上吊?别忘了周管事屋子的后窗上还留着周瑾的脚印呢,这肯定是他逃跑时留下的吧?指不定是和玄灯匪分赃不均,反被杀害。不然……也没别的情景需要他出亲妈的房间,还得翻后窗?”
“……”扶光再次微笑着闭了下眼睛。
乌望模仿得兢兢业业,跟着扶光一道闭眼,像站着打了个毛绒绒的盹。
哈哥很可爱,但是扶光的表情就很嘲讽。
不知道为什么,李迩感觉扶光这表情像是在说朽木不可雕。
扶光叹息着睁开眼睛:“刚刚在这棵松树下发生了什么,还记得吗?”
李迩:“记——”
平地里忽地刮来一阵阴风。
森凉的寒意浸入骨髓,乌望也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确认这不是普通冷气的武力攻击,应该是鬼气的魔法穿透伤害。
“谁进了……我的卧房?”
沙哑的声音从主屋的方向传来,透着狠劲儿:“我就知道……不该相信外人……来人!给我搜!有外人进了……本老爷的卧房,进了柳宅!”
“嘻嘻!”
众人的左右两侧忽然冒出两个笑嘻嘻的男童子,顶着一模一样细吊的眼睛扑过来:“抓到了,老爷!”
李迩:“——草!”
围栏外骤然滚起浓浓黑烟,断绝了他们翻栏而出的生路。
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重新翻回主屋,或者破釜沉舟,直接和鬼老爷硬刚。
在场众人屏息半秒,面面相觑。在默契达成前,先听见一声兴奋的犬吠:“嗷呜——”
乌望已经飞扑出去了。
它甚至扑的不是两边围上来的男童子,而是跃过后窗,直扑站在主屋内的柳老爷。
死都没想到自己摆开架式发出恐吓,换来的不是惊慌逃窜,而是泰狗压顶的柳老爷:“???”
——狼在猎捕食物时,攻击一向是致命且果决的。
扶光越过窗台看向里间,恰好迎对上乌望衔咬着柳老爷的脖颈缓缓抬头,向着窗外望来的幽蓝色眼眸。
夜色浓稠,屋内一片晦暗。
暗得人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那双幽蓝色的眸子,像平静跃动的火光,穿透了所有的黑夜与迷雾,冷冷地注视着世人。
那不像是一双狗的眼睛,像是深渊。
它可以在平日里用各种撒娇打滚、慢不着调慢慢消磨人类的警戒心。
也可以在这叼衔着猎物脖颈,浑身浴血的一瞥中,令人倏然记起,它的身体里还流淌着来自西伯利亚狼族的血脉。
扶光的目光不受控地停留在那双磷蓝色的眼眸上,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一次抛开了一切伪装的示威。
没有装傻充愣,没有无厘头的闹剧。
它潜行在黑夜中,凝视着他,睥睨着他,披着黑暗为它织就的冠冕与华袍,以与他同样居高临下的姿态,回应他一直以来的诸多挑衅。
与孤狼无异的咆哮声从乌望的喉咙中低低地滚出,扶光毫不避讳地与它直视。
不知过去多久,蜜金色的眼底漾出一片冰冷中夹带着兴致盎然的笑意:“有,趣。”
第 33 章(二合一)
谁也不知道扶光这句“有趣”到底趣在哪里, 杰克于躲闪间扯着嗓子叫:“能不能别对望了!来搭把手啊两位大佬!!”
乌望微微抬首,目光越过窗台,看见整个柳宅的“人”似乎都涌来了。
穿着洒扫衣服的、做丫鬟打扮的……挤成一片涌动的“人”海。
所有人都顶着一模一样的细吊眼, 逼向包围圈内的活人。
混战之中, 小桃一脚踹开向他扑来的老妪, 右手一转血刃,反手深扎进身后男童子的头颅。
“嗤——”
血浆迸裂。
红的白的流得满脸都是, 可白衣书童依旧在干嚎:“老爷——他打人!他拿刀子捅我脑袋!不行不行,我不能吃亏,我要扎回去!”
他嘴上哭着,脸上笑着, 紧盯小桃放完狠话,身影却倏然一下飘远了。
下一瞬,出现在天海帮的人群中央:“你们……谁是老大?”
白衣书童的眼珠在细长上吊的眼眶中滚了一下, 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怀好意。
他的目光在每一张脸上滚了一圈,忽然直勾勾地看向李闻:“就是你吧?最大的那只老鼠……嘻嘻,这次是我赢啦!”
“……”李闻面色不变, 向后撤了一步。
“嘭!”
一团浓绿的烟雾在人群中遽然爆开, 带起一阵剧烈的呛咳声。
“……!”不远处的李迩瞳孔骤缩, “都闪开!别沾那雾气!那东西有毒!”
一直看着窗外的乌望忽地动了。
它像条影子般飞掠过窗,与扶光擦肩而过时,后爪精准地一踏扶光的肩膀,再度借力跃出, 一口叼住几乎退进浓雾里的颜洄的衣领,差点将人带得栽倒在地:“呜!”
被动当了把垫脚石的扶光:“……?”
“诶……!”颜洄被这股冲劲带得踉跄几下才站稳身体, 匆匆反手抬伞,招架住从背后劈来的两柄菜刀, “多谢哈哥,不过我并不怕毒——”
“不怕你妈!”李迩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比之前和李闻对峙时还要暴怒。
他长腿一撩狠狠踹开扑来的黄衣童子,转身赤着眼扣着颜洄的咽喉直撞上窗台:“知道上瘾是什么滋味儿吗?嗯?!等你涕泗横流,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向人乞怜的时候,你就知道怕不怕了!”
乌望差点被李迩的动作掀翻出去,身体一扭踩着颜洄的后背跃回窗内。
屈腿落地时,恰好听见扶光在窗外语带危险地开口:“这描述,听起来不像是毒,倒像是大烟。”
李迩狠啐了一口:“比大烟狠多了!这可是技能,比现实里制药更狠,你看看那些在地上打滚的鬼——”
有那么一瞬,李迩思考起了自己有没有必要遵守遵纪守法、不杀人的底线。
李闻这帮子混账的罪行罄竹难书,他甚至觉得面对这伙人还谈法律,简直就他妈的是笑话,是假矫情。
他攥着琴弓的手咯吱收拢,指甲在掌心抠出深痕,有那么一秒,琴弓几乎要搭上琴身。
亡魂的絮语忽而涌起,灰色的浓雾从他脚边蹒跚而过。
只是眨眼的功夫,一道微胖的人影大叫着被一只骷髅手拖曳到李迩脚边,一根乌黑的法杖高高举起,重重砸下,杖尾狠狠贯穿脚边人的脑袋。
“……”李迩瞳孔微扩,缓缓抬头。
杰克面带嫌恶地拔起自己的法杖,甩甩尾端的脏污,又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李迩:“甭做什么心理挣扎了,我知道你想着有朝一日如果能回家,希望手上干干净净的。”
“哥帮你动手。反正死在我手上的人呢,也不止这一两个,血早洗不干净了。”
先前的左躲右闪,捉襟见肘,显然只是杰克又在玩扮猪吃老虎那一套。
这会儿他直接硬顶着刀劈斧砍,身体被砍得不成人形,他又一点儿都不在意了。
杰克拿着法杖往天海帮的方向抡了一圈,满脸阔气:“说吧!还有谁的技能是造毒的?哥正好缺人手。”
回应他的是一声婉转的戏腔:
“当日向西厢月底黄……”
一抹水粉色的身影揉进人群,顷刻间就掏出了两颗心脏。
被柳夫人挑中的倒霉蛋仰面倒地。
远远的,又蹦来踩着小红鞋的林自在,还有攥着戒尺的林账房:“不成规矩……不成规矩!”
“……”杰克慢慢低下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胸腔,又看看已经飘走的柳夫人,表情从茫然切换到震惊,再切换到手忙脚乱:“不是——姐姐!不要掏我原配的器官啊,我还没打算换个心脏!”
他这一嗓子仿佛拉开了某种无形的序幕,现场再度陷入一片混战。
乌望端坐在屋内,丝毫没有出去的意思。
还没闲下来几秒钟,就见扶光倾身搭上窗台,饶有兴致地看着它:“你怎么不出去帮忙?”
乌望回以看睿智的眼神,蓬松的大尾巴一甩,霎时将重新挣扎着起身的柳老爷拍飞出去,狠狠砸在侧墙上。
这一次的重击比上一回的衔咬更狠。柳老爷还没滑落在地,头颅就已经和身体毫无默契地分头行动。
脑袋骨碌碌滚到乌望身边时,乌望一爪按上柳老爷的头顶,冲着扶光阴恻恻地咧了一下森白的獠牙。
它蹲在房间里是为了镇压柳老爷,某个银发两脚兽闲靠在窗外又是在划什么水?
这话乌望没说出口,扶光却莫名地从乌望的眼神中领会到这条狗无言的暗示。
喉中忍不住溢出一声轻笑,扶光不轻不重地叩了下窗台,转身投入战场:“你不装的样子看起来倒是顺眼多了。”
乌望:“……”
你倒是一直很装。
小桃和周末都说你多少回了。
身后传来柳老爷摇晃着起身的声音。
乌望收回视线,一踩爪下的头颅,拧身扑向再度起身的柳老爷。森锐的牙一口咬住柳老爷的侧腰,将人狠狠掀掼在地面。
那颗单独行动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过来,被乌望一尾巴摁住,又灵活地掀了个个儿。
忽然头顶抵着地面的脑袋:“??”
从未见过尾巴如此之灵活的狗子!
它疯狂晃动,晃得那截断口越发显眼,引得乌望不耐的目光顿了几秒。
窗外有人喊出了和它一样的发现:“等等!这些鬼怎么好像都是被砍过头的样子?你们扯一下他们的衣领看看!是不是有缝合线?”
乌望歪过头斟酌须臾,叼着柳老爷的身躯跃上窗台。借着狭窄的窗口,把算得上高个子的柳老爷横卡了个结结实实,理直气壮地踩着人往外看。
比起开始到处抓鬼扯领子的小桃他们,乌丸先注意到的反而是天海帮。
这群人也不知道是吝啬,还是手头拮据,居然一个保命的道具都没拿出来,光凭着技能和鬼潮硬碰硬。
他们聚在一起,站得很紧凑,将李闻团团包围在中间。因为配合默契,居然撑到现在也没怎么减员。
真要说起来,让天海帮减员最严重的反倒是某些玩家们……
乌望盯着包围圈中央的李闻看了片刻,收回视线。再看李迩,已经在喊完“扯领子”后身先士卒,一把按住其中一个——
“呃,不好意思,你们都长着一张脸,我差点没看出来你是女鬼。”
李迩赶紧把手里的丫鬟鬼丢开,费劲巴拉地和小桃一道压住黄衣书童:“别动!看一眼你的脖子而已,干什么挣扎得这么厉害?”
灰雾滚滚涌过地面,替李迩他们禁锢住黄衣书童的双足。
小桃一把撕开书童的衣领:“切口平滑整齐,边缘有缝合的痕迹。嘶……”
小桃看着切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灰雾入场,场面上的局势一下变得可控起来。
柳夫人被扶光的光弦困住,林氏父女在颜洄的橙火逼迫下瑟瑟缩缩抱在一起。剩余那些的小喽啰被杰克用灰雾困在原地,只能徒劳地挥舞手臂鬼吼鬼叫。
乌望舔了下唇线,无视柳老爷呜呜的挣扎,就地……就鬼趴卧下。还没闲几秒,就有人晃荡到它身边,很没有边界感地往窗口一靠,差点把柳老爷挤下去:“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扶光故作思考,片刻后像是恍然:“也对,毕竟你是狗。”
乌望:“……”
它置若罔闻,不听扶光这些屁话。眼看着小桃皱眉没几秒,忽然眼神一亮:“——我明白了!”
扶光继续骚扰狗狗:“这个小桃倒是聪明。不知是不是借了技能的便利?”
乌望不鸟他,扶光也不觉得冷场,继续温声闲聊:“这技能其实颇为厉害,只可惜只有A级。如果能升到S级,不知能不能看穿孤舟游戏的本质……不过,孤舟应当不会允许这样作弊的技能存在。”
排遣完说话的欲望,扶光终于安静下来。
乌望坐得不动如山,看着场上的小桃低声念叨了句扶光在很早之前就特意提点过的“看破不说破”,深吸了口气:
“我知道了。”
“柳宅的人不是死在玄灯匪劫掠,是死于砍头。罪名是勾结玄灯匪,对吗?”
“……”在灰雾中涌动挣扎的鬼潮霎时一僵。
下一秒,百鬼齐哭!
柳宅内也乍然滚起围栏外的浓浓黑浪,像是凝聚了不知多少年的怨气,带着同归于尽般的气势,猛扑向在场的活人。
小桃匆匆提高嗓音:“但你们是被诬告的!对吗?”
“到最后都没查出那个所谓‘勾结玄灯匪’的人是谁,你们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害得你们满门被斩!”
众人都听懵了,还能保持从容的也就似乎早就察觉不对的扶光,还有个正襟危坐的乌望。
但当乌望将视线扫向天海帮众中时,它又瞧见另一双不怎么意外的眼睛,是属于李闻的。
这个人好像从初遇到现在,就没露出过几回慌张的神色。哪怕是看见自己的手下被杀,听见小桃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他依旧在人群的包围中稳如泰山。
李迩拽拽小桃的袖子,小声问了句“你在说什么”,被小桃一眼瞪了回去。只能眼巴巴看着小桃放缓声音,继续对重新安静下来的鬼潮哄劝道:
“你们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对不对?那你们得给我们提供足够多的线索。”
“现在的柳宅,只是一个人视角下的模样。可林账房既然能让我们看见他的记忆,你们一定也有人可以。”
“我们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找到那个人——你们,想知道真相吗?”
小小一片后墙,挤着十来个活人,百来个恶鬼。
但此时却一片安静,只能听见扶光轻哼着小曲儿逗弄飞来飞去的光弦。
这曲声颇具古韵,只是某些升降调有些奇怪。
不像是凭栏闲歌,倒像是祭祀的礼乐。
乌望听了几秒就默默抿上了耳朵。也不是不好听,就是……听起来,莫名叫它想要炸毛。
这样僵持的安静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久到扶光哼完最后一个音,将光弦收于掌心,鬼潮终于动了。
他们放下了一直举着的手,沉默地看着小桃,褪去了一身凶恶相,像一群罪名加身,负枷累累的囚徒,渴求又不敢渴求一个久未等到的真相。
乌望忽然被一缕细光刺了下眼睛。下意识闭眼躲避时……天光乍破。
笼罩在柳宅之上的浓浓夜色被骤然撕裂,旭日的熹光从东方照来。
柳夫人和林账房不约而同指向前院的方向,没了凶性后,终于能从他们一模一样的脸上,依稀看出他们原本的温柔和沉稳:“在那里……去那里……”
阳光铺满柳宅的瞬间,所有的鬼都消融不见。只剩下活人们惊疑不定地杵在原地左右张望,大部分人还弄不清这是什么情况。
李迩眼看着小桃举步要走,连忙长腿一迈跟上去,像条藏着一万个为什么的小……大尾巴:“怎么回事??怎么柳家就不是被土匪杀的,是被砍头的了?那什么‘一个人的视角’,又是什么意思?”
这种别人已经掌控全局,自己却屁都不知道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李迩感觉有点憋屈:“还有哈哥跟扶光的关系怎么突然这么好了,还能挤在同一扇窗户里看戏——不行,这些事都得给我交代清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但你们知道的?”
扶光轻笑着起身,几乎和乌望同时走到小桃身边:“我与卡西之间,是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前几个问题倒是能解答,不如先往柳夫人他们指的方向走,我们在路上慢慢说?”
·
扶光说得大包大揽,好像要给李迩答疑解惑似的。但真上路了,解释问题的还是小桃:
“……其实看到柳宅人的死状后,应该就能意识到‘玄灯匪劫掠’的说法有问题吧?那样平直的切口,只有正儿八经地将人摁跪在地上,才能砍得出来。根本不可能是在劫掠时砍出来的。”
乌望理所当然地再度钻进小桃怀里,享受它的帝王坐骑。将脑袋懒懒地搭在爪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臣子们——特指两脚兽——替它针砭时弊,分析案情:
“确实。”李迩横挥弓弦模拟了一下,“土匪劫掠多混乱啊,大家肯定得各自跑命吧?”
“如果被这么横着劈开头颅的人就一两个,我还能说是巧合,可能刚好角度对上了……但是柳宅上百号人啊,都是这么死的,总不能都是巧合吧?”
杰克举手:“为什么不能是玄灯匪把人绑了,摁在地上,想用砍头威胁柳家人说出钱财藏在什么地方?”
小桃揉了下鼻梁:“因为我用技能扫描了一遍他们,他们身上没有别的外伤,也没有迷药残留。”
“你想象一下。如果你是柳宅的仆人,有土匪闯入,你会不会第一时间去抓身边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反抗自保?棍棒柴刀,拿着这些武器冲着土匪招呼,土匪还那么贴心地不反击,只闪避,力求毫发无伤地抓住你?这逻辑怎么都不通吧。”
颜洄逐渐明白过来:“不可能是清醒时抓的,也不可能是被药晕抓的,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柳宅上下被抓时没有反抗,至少没有反抗到令抓他们的人下狠手——是官府拿人,不是土匪劫掠!”
李迩怔了几秒,忽然灵光一现:“——对啊!这就能说通了!为什么柳宅所有人中唯有林氏父女不同,为什么他们身上看不出死状!”
“——因为他们当初根本没死于斩首啊!”
“还记得吗?林账房拉着小姑娘去见老爷夫人前说过,他们林家上面有人!这父女俩肯定是被抓进官府后,又被林家人捞出来了!”
杰克似懂非懂:“那自尽的周氏母子,还有周管事的忏悔又是……”
“这就要解释另一个问题了。”
扶光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皇帝听政似的乌望,阳光啄吻在他挺直的鼻梁上,镀上一层细碎的浮金:“所谓的‘一个人的视角’,是什么意思。”
乌望不是很想搭理扶光,把脑袋转向另一边。
颜洄已经在小桃补全信息后,彻底联系上了所有的蛛丝马迹,此时轻声询问:“夜里的柳宅,其实是周管事视角下的‘真相’,对吗?”
“柳宅中所有人都长得一模一样,能分辨他们的只有服饰。但有一个人不同,不光能从服饰上分辨她,她还有身上的细节特征……”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周管事手腕上的细痕。
小桃点头:“柳宅事变发生的那个时代,还讲究男女大防,人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杂役、老爷夫人都穿着偏古制的衣服。”
“周管事无从得知其他人身上的细节特征,只知道自己的,所以当她尝试还原柳宅人的原貌时,也只能模拟出其他人的衣饰。”
“也是因此,我们一路翻来,在周管事屋子里搜出的线索最多,别的屋子里就算有文书日志,也都是些敷衍的内容,毫无价值……毕竟周管事不知道,又怎么能模拟得出来呢?”
乌望感觉自己身下的手臂动了动,顿时不满地伸爪一按。
本想向后指示方向,却被哈哥踩住手臂的小桃:“……”
他麻木着脸,只能拿下巴点点主卧:“就连老爷夫人的卧室里都只有周管事的四个石雕,我们翻半天也没翻出半点东西。”
“因为寝卧是老爷和夫人夫妻俩的私密领域,周管事作为女子不会轻易涉足,对寝卧这里也不熟悉……她就只想着赎罪。”
小桃想想那四尊颇有……个性的石雕,神情无语中带着几分无奈。
李迩摸摸下巴:“那林账房的房间呢?线索不是挺多的?还有细节呢,那木马翻过来一堆划痕,最后刻的是金风的名字。”
小桃被问沉默了:“……老大,我希望你不要总在我在场的时候放弃思考。”
明明平时单独行动调查情报时脑瓜子那么灵光,还给红丝绒挣下了“三大组织中情报最通达的”名声,怎么每次一跟他一起下本,就大脑空空,放弃思考……
“不行啊,我也想偶尔休息休息嘛。”李迩懒洋洋地说,正大光明地耍赖,“平时一个人行动无依无靠就算了,和你一起下本,还要老大亲自动脑?你这个属下怎么当的。”
“……”小桃面无表情地盯到李迩认怂地立正站好,才继续道,“林账房的房间细节多,不是因为周管事知道的多,而是因为其中混入了林账房的视角。还记得林自在敲开房门后发生什么了吗?”
天忽然亮了。
那一刻,他们不再处于周管家的视角中,而是被拉进了林账房的视野中,随着林账房回看了一段真实发生过的回忆……
所以那时候,林氏父女该说话说话,该走路走路,好像丝毫没发觉身边多了人,乌望他们的所言所行也影响不了这段回忆。
李迩自觉地接过小桃的话头总结:“说得再简单粗暴一点,大家大致可以这么理解。”
“白天的柳宅,是林账房视角下的柳宅。晚上的柳宅,是周管事视角中的柳宅。”
“他们会互相争夺控制权,所以即便在夜晚的柳宅,我们也能在林账房的房间看到字条、木马这些细节,还会忽然被卷入林账房的视角,看见白天的柳宅。”
李迩叹了一下,这会儿又精明起来了,好像之前那个点拨三下都未见得会开窍一下的人不是他:
“所以夜晚的柳宅,总停留在凌晨一点。”
“周管事恐怕是真觉得周瑾是当年出卖柳家的人。”
“对她而言,那一晚凌晨一点,就是一个挥之不去、永恒循环的噩梦,所以她房间的西洋钟永远停留在凌晨一点,事变时敲响的凌晨一点的钟鸣,总是在她耳边回荡……”
他打了个响指:“还有一个更加确凿的细节,可以肯定夜晚的柳宅——不,甚至是整个柳家镇,都处于周管事的影响下。”
“还记得我们刚进酒楼时,掌柜对我们说的要求吗?”
乌望仰起头,看见小桃明显愣了一下,须臾后瞳孔微缩,低声喃喃:“凌晨一点后,不可出门,不可开窗……”
“镇子里不可生明火……”
在李迩提及前,他还真没记起这个:“凌晨一点是周管事的噩梦,为什么柳家镇也有这个规矩?”
“副本里不让生明火,仅有的光源不是日光就是鬼火,为什么周管事却能正常地点起香烛?”
那燃起的香烛,可不是过去的记忆,是切切实实留在松柏树下,他们伸手就能碰到的实体。
小桃在心里默念了句不愧是老大,到底还是厉害的:“难道整个柳家镇,其实都只是周管事的一个梦?——不对,那林账房就不会具有自我意识了。”
他低声念叨,有点聒噪。乌望趴了一会就忍不住在支起身,从小桃怀中跃下。
爪垫刚挨着地面,余光就见某个阴魂不散的人闲闲地凑过来,意味不明地搭了句:“你挑的队友,倒是各个都有些能耐。”
乌望:“……”
可惜没人的技能是驱散令,不然它高低得整几个专门驱扶光。
第 34 章(二合一)
柳夫人他们所指的方向, 是柳家人平日里用饭的地方。
进门时,乌望还听见小桃在问李迩:“我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李迩耸耸肩:“其实也不多了,而且, 也不一定是不是疏漏。”
乌望抬头瞥了眼, 看见李迩流露出几分无奈:“主要还是孤舟的副本太多了。”
“同样都是鬼怪主题的, 有的本就很科学,鬼的死状都严格遵守人体医学;有的本, 鬼的模样就很胡扯。我目前也弄不清楚这个本到底属于哪一类。”
李迩抬手指了指周管事屋子的方向:“好比这个周瑾吧,他的死状就蛮胡扯的。”
“正经吊死或者勒死,人哪会吐那么长的舌头?别说死人了,活人也长不出这么长的舌头啊。”
“还有柳宅的其他人, 缝合线太疏了。正经仵作或者医生缝合尸体的时候,针脚可不像美剧里的画面一样缝得那么稀疏。那不得漏出来?”
孤舟的副本烦就烦在这个地方。哪怕是同一个类别的副本,一些基础的衡量标准都会各不相同。
李迩见过不少玩家在阴沟里翻船, 就是因为他们拿着从上一个本中积累来的常识,应用到下一个本中,结果死得连哭都来不及。
乌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这些话, 迈着爪慢慢踱过大半个前厅。
在窗台前的某道影子边停下时, 李迩那边还在应付追问的杰克:“除此之外?真没别的了。剩下的信息都很零碎, 我也只能用结论反推线索,没什么参考的价值。告诉你,反而容易引导你疑邻盗斧。”
融雪与木质的冷香从身后包围过来:“你在看什么?一架……天文镜?”
乌望跃上飘窗,一爪踩上天文镜下搁置的信纸, 以不欢迎的目光警告扶光。
扶光反倒倾身靠近:“别这么凶啊……”
温雅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像在说什么私密的悄悄话, 含着某种隐秘的危险:“我们的目的,现在不是一致的吗?你想找你的‘主人’, 我想找到偷走我心脏的小偷。”
扶光又压近几分,声音更低,几乎像耳语:“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能履行你的承诺,把那颗心脏完好无损地还给我,我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至少在这个本里不会。”
扶光指下了乌望爪下的信件:“不给我看看吗?”
乌望:“……”
不在这个本里动手,这个承诺对于它来说其实已经足够。
它告诫地盯视了会扶光,向后撤回爪子,毛茸茸的尾巴轻轻一甩,圈在身周坐下。
扶光也没理会身后的那群玩家以及餐桌上发生的对话,只不紧不慢地伸手,将信件拆开。
【霍格教授敬启:
非常感谢您借给我的天文望远镜,让我充分享受了一番星空之美……】
乌望不爽地一爪踩上扶光的手腕,摁着人将信拿低了点。
【……我也必须非常遗憾地告诉您,自从十年前目睹了那场绚烂的星海爆发之后,我再也没有观测到任何一次能与那相提并美,哪怕是相似的天文现象。
(请原谅,霍格教授。我实在不知该用哪个术语来准确地定义当年瞥见的惊鸿之美。毫不夸张地说,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亲眼在夜空中见证了宇宙的诞生!!)】
笔者在写这句话时,情绪显然非常激动。原本整齐的字迹潦草了许多不说,还差点划破信纸。
另起一段后,这股情绪才平复:
【我只能按照您的请求,尽可能地为您描述一番,我所看到的星海爆发是何模样。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普通的夏夜。十点左右,我准备上床就寝,走到窗边刚要拉上窗帘,就看到夜空中忽然亮起一道耀目的光。
那光太亮了,几乎把整个柳家镇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或粉或蓝的星云掺杂着星辰,一下从那道光中喷薄而出——
唉。我要怎么形容这个画面才能更直观形象呢?
您就想象一下,假如将漫漫宇宙中所有的星云与辰星都收进一个囊袋,然后再在囊袋鼓胀到塞不下时——骤然松开袋口!
宇宙间一切瑰丽和磅礴都从那道袋口中喷涌而出……大概,就是那样的画面。
这十年间,我阅读了大量天文相关的书籍,没有一本解释或记录这种现象的。以至于当白莲教拿这场星河爆发作筏子,大肆宣扬什么花神信仰时,我差点就信了。
但我后来又想,那样壮观磅礴的景象,是“神明”二字能囊括的吗?我觉得不是。
我更倾向于,那应该是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天文现象,就像亿万行星一样,漫步于浩瀚宇宙中……或许在那场喷薄的星海中,当真有一个崭新的宇宙或世界诞生,这难道不比花神和白莲教更加震撼人心,罗曼缇克?】
笔者又续了长长一段,意图以自己知晓的天文知识,揣度星海爆发的成因,以及什么时候会再次发生。
扶光的神色中难得透出几分困惑:“星海……爆发?你见过吗?”
乌望同样没见过,抬起上身扒拉开扶光碍事的手去看落款:柳文甫。
扶光摸了摸信件右下的名字:“柳老爷没有孩子,也没有父母亲系。这信应该就是柳老爷本人写的。不过这星海爆发……我还真没见过。”
他像是在问乌望,又像是自言自语:“会和副本提升难度有关吗?你——的‘主人’,会是在调查这件事的时候,遇到意外,下落不明的吗?”
乌望听着他喃喃自语,在飘窗上趴下。做好准备听一段精彩的逻辑分析——
扶光从怀中摸出了铜板。
分析是懒得分析的,只有扔扔铜板走走捷径这样子。
乌望:“…………”
三枚铜板落地,连抛六次。扶光拨了下地上的铜钱,低低地笑开:“——我果然没有猜错。”
他动了下嘴唇,看起来原本是打算说另一句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你的‘主人’,的确是在调查星海爆发时出事的。”
“——喊你们俩半天了,说什么悄悄话呢?”
一个脑袋从一人一狗头顶上方探过来,李迩惊讶地看了眼铜板,“你的占卜结果——没乱变了?这次怎么没再占出个双黄蛋?”
扶光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愉快,抛了下拾起的铜钱:“你猜。”
李迩:“……”
我次奥。
情报贩子最喜欢自己做谜语人,最讨厌被别人甩谜语。李迩憋了一会:“……行吧。”
不熟悉红丝绒的人总说“红丝绒都是一帮无所顾忌的疯子”,但事实上李迩的疯都藏着多方考量。
他可能会做没好处的事,但绝对不会做有害而无利的事——好比现在,他选择不接着追问扶光,转而说起正事:“柳老爷他们已经吃完饭了。过程中提到一件事——”
“邻县有座市镇遭玄灯匪劫掠,整个镇子都被一把火烧了,没有一个镇民幸存。”
“……”扶光脸上的愉悦显而易见的少了几分,“这是场有预谋的劫掠。”
“是啊,”李迩叹了口气,“不然那么大一个镇子,肯定得有镇民逃出来,怎么会都死在里面了呢?”
乌望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走到餐桌边。仰头看向还坐在桌边看日报的柳老爷,瞧见他还在忧心忡忡地同柳夫人说话:
“……那帮子玄灯匪,这是要反啊!”
“汀镇最大的生意是什么?药品!这帮子匪徒,一定是冲着药品去的。”
“现在到处都乱,哪里都有军阀圈地为王。有了汀镇的这批药,玄灯匪哪怕不自圈地盘,也能在各军阀间吃得开!”
柳夫人就比他心大多了,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窗边阳光下剥水煮毛豆吃:“怕什么?管着咱们一圈地盘的是林大帅,他一向手腕强硬,肯定没几天就会把匪徒抓捕归案了!不过……”
柳夫人慢慢放下手,低声道:“邻镇,那可是上千口人啊……”
她也吃不下毛豆了,叹着气起身:“我去替他们上柱香吧。”
乌望跟在柳夫人身后走动,一直到人跨出门口,它才停下脚步,遥遥望着柳夫人的背影。
身后传来李迩的分析:“我就在想,邻镇遭了土匪,为什么查案却查到柳家头上?别的先不提,总得有柳家和玄灯匪勾结的证据吧?”
颜洄跟着分析:“这种事,哪怕林大帅抓住了匪徒,单凭玄灯匪单方面的招供,肯定也不能定案。一定是柳宅里也搜出了相应的证据……”
颜洄喃喃:“仆人,管事……这些下人的屋子里搜出证据,主家还能断尾求生。能让柳宅上下最终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一定是在主人房里搜出了证据!”
李迩一打响指:“咱们去主人房看看。如果这会儿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那说不准构陷柳家的贼人还没动手,我们或许能蹲守到他栽赃的现场——诶,哈哥?你要去哪?”
乌望没回头,径直往屋外走,只甩了一下垂在身后的大尾巴。
扶光倚在飘窗边隐隐笑了一下,懒洋洋地站直身体:“哈哥相信你们能搞定柳宅内的麻烦,所以准备和你们分头行动。你们查柳宅,他去查柳宅外。”
“你怎么知道哈哥是这么想的?”李迩忍不住用怪异的眼神打量扶光,“不是我说,你跟哈哥怎么突然就有默契了?总感觉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要剧情?”
“默契?”扶光像是被李迩的说法逗乐了,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踏出屋子,只留给李迩一个摇手告别的背影。
李迩:“???”
李迩抢追了几步:“诶,等等!柳宅外面全是黑雾围成的屏障,你们准备怎么出柳宅??”
…………
莽莽黑雾中。
乌望调出植入芯片中的导航功能,毫不偏倚地往柳家镇的方向走。
浓雾滚滚如墨浪,将裹覆其中的草木花树腐蚀得残损不堪。但沾上乌望的毛发,却反倒被飞速吸收,眨眼在乌望周围形成一片真空带。
身后很快传来另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也不知道等等我,好生无情。”
乌望爪麻了一下,忍不住嫌弃地回头,看见墨浪中扶光排雾而出,周身笼罩着一层金银交织的熹光,衬得他那张本就丰神如玉的面容更加仙逸出尘,不似凡人。
——不似凡人,但是很烦人。
怎么甩都甩不掉,进了本还会自己追过来。
乌望越看越糟心,转回头加快步伐,没多久就一头撞出了黑雾。
阳光重新洒入眼帘,柳家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叫卖声清晰入耳。
某只跟屁虫步履轻盈地缀上来:“又不肯开口说话,你不等我,准备怎么和这些镇民打探情报?凭眼神?还是凭可爱?”
乌望闹心死了,往旁边横撤了几步,就近钻进一家铺面。
它的脖颈处植入过能够发声的语音芯片,完全可以和铺面老板正常对话:“请问,镇长家在哪?”
芯片合成的语音没什么辨识度,年岁听起来偏小,像个少年,还透着一股活泼劲儿。
扶光感觉和乌望完全不搭。
但搭不搭无所谓,能问情报就行。
乌望开启了可以混淆认知的催眠声呐,铺面老板只是茫然地盯着乌望看了会,就像没发现开口说话的是条狗似的,面色如常地抬手指了个方向:“那边,沿着上坡路走一截,门前种着一排松柏的人家就是。”
乌望礼貌致谢,哒哒走出铺面,无视身后某人的啧啧称奇,一路赶到镇长家门口,用爪子敲了敲门。
扶光叹息:“真是好聪慧的一条狗。之前装傻一定很辛苦吧?”
乌望:“……”
装傻不辛苦,但是忍耐旁边的碎碎念是蛮辛苦的。
还好镇长门开得及时:“谁啊?你们……外乡人?怎么,遇到什么难处需要帮忙吗?请进请进,我给你们沏茶。”
镇长没什么官威,看着甚至有些憨厚。乌望和扶光跟着进门,落座时扫了一圈镇长家。
镇长家的面积不大,墙上挂着各种刀具。
从薄如蝉翼的腰跨小刀,到长逾手臂的厚弯刀,冲着街道的窗户开着,阳光正映在挂刀的墙壁上。
乌望觉得刀背的反光有点刺目,屁股默默挪了一下,背对着墙壁看向窗外,恰好看见之前他们去过的胭脂铺掌柜正笑着送出一位富商打扮的客人,手里捧了一大摞木制的胭脂匣,显然是刚赚了一大笔。
镇长端着茶水转回来,为客人们斟好。
扶光碰了一下杯壁,收回手没喝:“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花神信仰的。比如花神的起源,花神的祭典,还有如果我们想拜花神,可有神庙可以去?”
镇长摸着头坐下:“我虽然负责组织花神的祭祀仪式,但对起源还真不了解……之前还有人传过,说花神是白莲教编来骗人的信仰,但花神的确时常显灵啊?怎么会是骗人的呢?”
“经常显灵?”乌望动了下耳朵,“怎么个显灵法?”
镇长细数:“比如会在祭典前夜给我托梦,挑好进入神庙长伴祂的人选;会忽然吞日,将合祂心意的幸运儿带走……”
他数了好几条,听得扶光眉头飞挑,几秒后向着乌望倾过身,靠近乌望毛茸茸的耳朵:“听起来不像是花神显灵,倒像是邪神吃人。”
温热的呼吸喷洒入耳,乌望忍不住甩了下耳朵,转过头严厉地凝视某个没有边界感的两脚兽。
扶光倒是觉得被毛茸茸的耳朵尖尖蹭了下脸还挺舒服的,要不是之前挨咬挨得多了,他高低得伸手撸一把狗:“问问他,神庙在哪?接不接受自愿长伴神明的信众?”
被扶光的呼吸弄得很烦躁,有点坐立不安的乌望:“……”
什么破毛病。想问直接对着镇长问就是了,干什么非得贴着它耳朵说一遍,再让它转述?怎么看他们两个中间该当发言人的都不是它吧?
它重重把毛耳朵抿在脑袋上,不给扶光继续吹耳边风的机会,但该问的事还是得问:“我们也想去神庙祭拜一下神明。镇长,神庙在哪呢?”
“……”镇长的眼神变得很微妙,“想祭拜,街上到处都有花神大人的神龛。去神庙……没什么必要。”
“要知道神庙一向只进不出,你们进去祭拜是没问题,但我可不能保证你们还能原样出来。你们难道想在神庙里呆一辈子?”
扶光一字绝杀:“嗯。”
镇长:“……”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镇长还是努力劝了劝。可惜他嘴笨,怎么都说不过圆滑老练的扶光,往往一长串话苦口婆心地说出来,就被扶光三言两语化解,劝到最后他也恼了:
“你要是非得去,那我也不拦你。往镇子南面走,上红蓝山。山腰有一座神庙藏在密林里,旁边住着一个疯婆子和她儿子。有什么要准备的,他们会帮你们在进庙前准备好。”
镇长顿了顿,看了眼窗外:“你们要是想今天去,就赶快走。一会可就要到花神吞日,挑选神仆的时辰了——不过对你们来说,被花神吞日挑走,和去花神庙拜祭花神,差别好像也不大。”
确实差别不大。乌望从椅子上蹦下来,没等扶光跟镇长告完别就出了院宅。
还没走出篱笆外墙,原本光亮的天遽然一黑。
和一般的天狗食日不同,花神吞日没有任何从亮变暗、太阳被一点点遮住的过程。就是乍然一黑,像有人咔哒关上了灯。
原本热闹的市集霎时慌成一片,镇民们纷纷四下逃窜,惊呼声混杂着叫骂:
“怎么又吞日了!这一年吞日的次数,怎么觉得比前一年还多?”
“该死的镇长,他不是总被花神托梦吗?!每一次吞日的时间,他一定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乌望在混乱中驻足,望向黑暗无光的天。盯了没几秒,就听扶光从镇长屋里不急不慢地踱出来。
所有人都在努力往建筑物里涌,只有他们反其道而行。
扶光学着乌望歪过头看天,身遭那种金银交织的熹光又浮现出来,闪得乌望嫌弃地挪转身体,拿屁股冲着他:“你说,花神会挑中我们吗?”
乌望甩了下尾巴。
很难说。
这就得看怎么定义“被花神挑中”这件事了。
如果这算是倒霉,他们肯定就是人群中最亮眼的两颗倒霉蛋,如果这算是幸运,那此等好事铁定和他们不沾边。
扶光慢悠悠地说完后半句:“……我还挺期待被选中的,岂不是可以少走一长段爬山的路?”
乌望:“……”
好。
甭想被选中了。
乖乖爬山吧。
第 35 章
多年的倒霉经历让乌望不抱有任何幻想, 直接举爪冲着小镇的南方走。
与此同时,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头顶有森凉的风掠过,乌望下意识地抬头仰望, 看见一只巨大的手缓缓从黑暗的天幕中探入, 向着街上竭力逃命的镇民伸去。
那只手生得很白, 白得简直像闪电刺穿夜幕,在视网膜中留下锐利的残像。
清峻分明的骨节随着收拢的动作愈发隆起, 凸显出无名指中截外侧的一枚红痣。
这个外貌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也太眼熟了,眼熟到扶光在后面温声递了一句:“怎么,觉得当小偷不够体面, 你的‘主人’改换职业了?这回改当邪神了?”
扶光像是在开玩笑,眸底却不见半分笑意,甚至透着碎冰一样寒冷的厌恶。他抬起右手, 熟悉的光弦从指腹间萦绕而出——
却不是一根,而是整整七根。
如果有人在此时仔细端详,就能发觉这七根金弦与扶光常用的那根光弦截然不同。
扶光时常把玩在指尖的那根光弦纯粹剔透, 没有实体, 像是凝日光而炼成的。
但现在悬浮在他身侧的七根金弦, 根根都有实体,像是金子熔炼后拉成的琴弦,又柔韧得像从某种生物身上取下的鬓毛。
乌望的眼底印着那七根金弦,瞳孔微缩, 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扶光的中指与无名指已搭上五弦, 食指向着七弦重重一挑!
天地为琴,与弦共鸣。
黑暗中玄辉乍现, 驰光千里,刺目的晖光令乌侧开视线,紧接着便隐隐听见有男觋女巫的祝歌声伴着琴弦的每一次叩响荡开: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注1)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身边的每一缕空气都在震颤。
乌望果断跃起,半点不解风情地一爪踩上扶光的肩膀,借力飞扑向那只明明离他们很近,却偏偏绕过他们选择了另一个幸运儿的手掌。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没见到这只手掌前,乌望想着邪神要不要他们得看脸,见到这只手掌后,乌望觉得邪神不挑它除非瞎了眼。
这只手掌,说不准是假相。
但邪神既然能幻化出这只手掌的模样和细节,就说明它想找的目标,必然和邪神接触过,甚至有可能就在邪神手中。
既然如此,它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傻逼邪神真被扶光直接干掉,只能赶在扶光之前救下那个“幸运儿”,再顺着手掌追上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脖颈后芯片微微发烫,乌望双眼中的幽火像是溅了油星似的蹿了一下,右爪上也裹覆起同样幽邃的磷火。
它一路腾挪至拈住镇民的那两根手指之间,对准其中一根狠狠挥爪!
利爪裹着磷火深割入肉,被骤然松开的镇民惊恐大叫着坠落。乌望却看都没看,只借着这股向上的劲头,顺着那五根惊慌收拢的手指一路奔向手腕,再向上——
“咚!”
它没有随着收起的手一路没入黑暗的天幕,反倒蓦然撞进一片……晴空?
而且这晴空还硬得像墙壁,反作用力将它狠狠弹了回去。
乌望从空中迅速坠落,狂风灌注入耳,拍打着鼓膜,它却依旧紧紧盯着突然从夜晚又切回到晴天白日的天空。
底下的扶光已经收了琴弦,盯着自己肩膀上的狗爪印看了有一会儿了。身边被金弦救下的镇民感恩戴德之余一扫天空:“——狗!狗!”
“你替它着急?方才它可是故意让你掉下来,利用你的命打断我的攻击呢。”
话是这么说,扶光还是递出几道琴弦,从半空中接住乌望:“怎么,天上有顶?”
乌望敢不怕死,他却得替乌望怕。毕竟他的心脏还没拿回来呢,乌望死了他怎么办?
乌望还在盯着天穹看,一张狗脸上露出“思索”这种有点好笑的神情。
双眼所见可能是幻觉,但撞上天顶的头疼应该不是。
难道柳家镇的晴天白日,是天顶造出的假相,花神吞日时的黑暗,才是柳家镇天空真正的模样?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去神庙。一来查查神庙里有没有遗留下来的线索,二来试试神庙祭拜能不能再召出邪神。
·
红蓝山看似不高,实则地势崎岖险峻。
扶光上山没一会就召出了一辆云辇,懒了吧唧地窝上去,任云辇带着他前行:“看我做什么,没见过人偷懒?我不喜欢长途跋涉,你又不是不知道。”
乌望根本没看扶光,看的是扶光身下的这辆辇。
这辇车的造材特殊,辇身是说不清品类的黑木做的,周围裹覆着金红色的云霞。坐靠同样由蓬松的云霭织成,一看就很舒服。
扶光侧过身,左手撑着侧脸往下看它:“怎么还看得目不转睛了,也想要一辆这样的辇?不太可能。我下过那么多副本,这样的云辇就见过这么一辆。”
乌望:“……”
谁问你了,它有开口说话吗?
它秉承沉默是金的美德,一路装聋作哑到镇长提过的那间庙前小屋,才支起身用前爪拍了拍门:“有人吗?”
这小屋不大,只开了一扇纸窗。
扶光从云辇上下来,扶着纸窗往里看了眼,伸手叩了叩窗台:“别睡了,开门。我们是镇长送来长伴神明的新人。”
窗内立刻传来瓶瓶罐罐的脆响,显然是被惊醒的人不慎打翻了什么东西。
过了几秒,前门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打着哈欠推开:“怎么又送?前段时间不是才送过一波吗?近来神明要人……是不是比以往更多了?”
来开门的少年穿着一身朴素的白布衫,空闲的手里还捉着做手工活的凿子。
话没说几句,后屋传来一道老妇人的询问声:“谁啊?有客人吗?快给客人上茶。”
扶光笑了一下,没说这茶敢倒不想喝,只跟着乌望一道进门,左右打量了一下小屋:“好多木摆件。”
“我就爱弄些好玩儿的东西,”少年端上茶水,公事公办地说,“不管谁来,进庙前的仪式都是一样的。沐浴焚香,在我们这儿歇息一晚,子夜时分再进神庙。”
这流程吧,说正常正常,要往歪了想,也挺像吃猪肉前先把猪洗干净,用香料腌制入味的。
尤其是少年又端上两盏香炉,表示这香是神明托梦给他娘,亲自指定的调香配比才做出来的:“……之所以得来我们这儿焚香,不能自己搁家里洗干净了就进庙,就是因为这香只有我们这儿才会配。”
乌望不在意香,只在意熏完了能不能真把邪神招来。跟着少年进房后,它伸手扒拉了下香炉,想看看里面到底加了什么料,屋门就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乌望:“……”
是有分离焦虑吗,盯梢盯得这么紧?
扶光倚在门前:“想不想搜一下这个屋子?”
刚还嫌弃得要死的乌望一秒放下爪,往地面上墩地一跳。
扶光也不知被什么逗乐了,看着乌望发笑,又在乌望的眼神变得不善前施施然抬手,之前那七根琴弦再次浮现在他身侧。
和先前不同,这次扶光拨动琴弦时力道不重,也没有随琴声一道响起的祝歌。
弦音朦胧混沌,像隔着一场梦,飘飘然随风送去隔壁的屋舍。
后屋先后传来两声重物倒地声,扶光才冲着直接将自己的听觉系统关闭的乌望招了招手:“走啊。”
乌望一马当先出了房间,进后屋后没急着翻线索,反而靠近地上昏睡的两人,垂下头碰了碰他们的衣袖。
少年不知在做什么梦,整个人拧巴在一起,手攥着拳头,恐惧、懊悔、心虚……诸多情绪缠成一团乱麻。
老婆子的情绪就简单很多,一是愧疚,二是愤怒,被乌望拱开衣袖露出的手腕上……留着一道眼熟的痕迹。
和周管事一模一样。
扶光抱了个什么东西踱过来,在乌望身边无声蹲下:“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早怀疑她的身份了?一进门就直奔他们去。”
的确早就怀疑了。
甚至在进神庙前,它就隐隐有了设想。
之前在柳宅看到柳夫人在记忆中的影像时,它就发觉不对。对方坐在小板凳上剥东西吃的架势实在太熟悉了,不久前他们就在胭脂铺里见过。
暂且不提柳家镇停留的这个时代观念如何老旧,女子岔开腿而坐的人少之又少,单论那个坐姿。
别看这个坐姿随意懒散,两腿岔开看似不拘小节,其实坐着的人身上绷着一股劲儿呢,才能让这个有些吊儿郎当的坐姿显得赏心悦目。有多少人能做到这点?
它那时觉得奇怪,才一路跟着柳夫人送出门外,而后又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才想着得出柳宅,回柳家镇看看。
结果一看,就看出问题了。
虽然柳宅里的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但他们的行动习惯总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小动作。
而这些在柳宅人身上才有的小动作,它却坐在镇长家里,越过窗口,在来往的镇民身上看到了。
或许之前小桃猜得的确没错,柳宅就是周母的一场梦。
只是这个梦三不五时还会受到梦中其他人的影响,因为林账房也好、柳夫人也好,他们其实也都在柳家镇,也都和周母一样,会在不知觉中进入梦境,从而构建出那么大一个柳宅和里里外外的人。
可这柳宅内外,同一个人却拥有着不同的身份,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扶光闲闲地冲它晃了晃手中的东西:“要不要赌一赌,这只胭脂匣里藏着什么?”
第 36 章
乌望不想赌。它只想赶紧完成副本任务, 找到它下本想找的人,然后带上人麻溜地滚蛋,和扶光一别两宽:“那你知不知道, 柳宅内外到底哪个是真, 哪个是假?”
“……”扶光放下胭脂盒, 饶有兴致地偏头打量它,“你是不是在嘲讽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么明显, 系统都做了明示。”
既然副本任务是“查出凶手”,那就说明柳宅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和柳宅截然不同的柳家镇,自然就是假的。
乌望毫无退让地回视:“那你问的问题难道不是闲着无聊,只是想逗我解闷?”
“这是什么话?”
扶光身体微微前倾, 向乌望迫近。他脸上挂着说不清是真挚还是危险的微笑,浅蜜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小屋里漾着暗金色的光:
“狗不就是用来给人解闷的?更何况,我方才的赌局答案并不简单, 你才要好好反省,这么聪明,是狗狗该有的样子吗?”
乌望幽蓝色的眸子平静地凝视扶光:“你觉得狗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应该是会在知道自己做错事后, 可怜巴巴, 摇尾乞怜的吧?”
扶光的身体不动, 手指却压上了胭脂匣轻轻摩挲:“不如你说说,你觉得匣子里是什么?”
即便在人群中,扶光的身量也很高。在昏昧的光线中倾身逼近时,总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皮影戏偶。”
乌望巍然不动:“你在周管事屋里念过恩情录, 里面写了皮影戏偶,那只大箱子里却没看见皮影戏偶的影子。”
“周管事对老爷夫人的赏赐之物如此重视, 即便她的儿子不承情,她也不可能扔掉皮影戏偶。”
“那她会把戏偶收藏在哪?”
“最好的容器, 就是那只同样摆在箱子里的西洋胭脂匣。”
“林账房曾在信中提到过,夫人时常将些西洋来的机巧玩意儿打赏给周管事。”
“可周管事屋子里,来自西洋的东西除了座钟,也就只有一只胭脂匣——”
“换而言之,这只胭脂匣,本身也是个‘机巧玩意儿’。”
“所以夫人才会在找借口送礼时说,这匣子只是看着精巧,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用。”
乌望的语速不慢,合成语音有时候跟不上,断句和语气就显得呆板僵硬。
扶光似笑非笑地听着,一直压在匣盖上的手指轻轻按开那只旧匣子。
细微的灰尘随着匣盖掀动在空气中飞舞,落在匣中的旧纸人和内饰上:“你真不该这么聪明。乌望——这是你给自己取的新名字?”
“系统错录的。”乌望略微有些意外地看着内饰,忍不住往扶光身边走了几步,“这是……”
匣盖上镶嵌有一块不大的玻璃镜。
这倒不是很令人意外,想想周管事提到的“我总忍不住看它”,还很合理。
毕竟以周管事的身份,一只西洋风的胭脂匣还是买得起的,不至于新鲜到看个不停。但玻璃镜,在柳家就很少见了。
他们把柳宅逛了个遍,看到的全是铜镜银镜,玻璃镜也就只有这只胭脂匣里有这么一小块。
也难怪周管事会看个不停,还笃定夫人把匣子送给她,是真想让给她,而不是真嫌匣子没用。
但是……
“灯泡?还能定时开关?”乌望又伸头靠近了些,细细看那颗嵌在玻璃镜角的小型灯泡,以及藏在装饰下的电路零件,“但这线路……是不是完全装反了?”
它后颈的项圈很轻地“滋”了一声,从铭牌侧面探出一根很细的操作爪,在扶光微微挑眉无声惊艳的浮夸表演中,敏捷熟练地更换了新的电源。
旧有的线路因恢复供电而再度运作,但灯泡依旧不亮。可当乌望伸爪将匣盖按关时,一线亮光又从匣子的缝隙中透出来——
换句话说,原本应该在晚上打开匣子时亮起的灯泡,却变成了只会在白天关上匣子时亮起的废物。
“难怪柳夫人说这东西只是看着精巧,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用。”扶光惊啧了没几秒,目光又落到乌望后颈的项圈上,“上次见面时,你还没有这项技能。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说的“上次”,不是上一回的虫巢本,而是是更久之前的那次两败俱伤,不欢而散。
他含着笑轻叹:“当狗真是可惜了。做个人多好。你没考虑过吗?”
乌望冷静地支棱着操作爪把扶光顶开:“我只考虑过你该挨什么样的揍。”
“挨揍?为什么我要挨揍?”扶光状似讶异,将胭脂匣又往乌望面前推了推,“难道我没有提供新的思路吗?还是说,你没听过有个词,叫做‘壶中日月’?”
壶中日月,袖里乾坤。最初描述的都是道家神通。
仙人可在一只小小的壶中建成起一方独立的小世界,日升月落,江河屋宅一应俱全。
“你说,我们如今会不会就身处于……”这样一方小世界中?
后续的话,扶光并未说出口,只意有所指地点了点手边的胭脂匣。
一些魍魉幻术看似难破,其实只要说出真相,幻觉就会烟消云散。
就像之前在客栈中,有人提到“镇子上不让生明火,怎么酒楼里还点着灯”,下一刻,虚假的幻象就被破除,露出花神灯内燃的其实是鬼火这一事实。
扶光作为在客栈中点出“看破不说破”的人,当然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推测。他还没去神庙里逛过,万一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就藏在这个幻境中的神庙里呢?
扶光看着乌望垂下头盯着胭脂匣不动,顺口又搭了两句:“这样一想,之前副本任务里说的‘得到承认’便好理解了。”
“它指得并不是得到某个具体人的承认,而是道出真相,破除幻术。”
幻术一破,他们恐怕就会立即脱离眼下的柳家镇,进入到壶外的世界。
乌望抬起头:“你觉得,壶是……”这个胭脂匣?
扶光冲他挑眉:“这个线路错得多巧,恰好对上日升日落。”
“而且,你不觉得这么设计会很有趣吗?”
扶光满脸的饶有兴致,语气半真半假:“邪神在真实世界里拿着真实的‘壶’,壶里装了一群庄周梦蝶的人。”
“他们共同做着这个名为‘柳家镇’的梦,可冥冥之中又有人忘却不了过往,执念凝聚出了一只假壶。”
扶光意有所指地看向倒在一旁的周管事和敞开的胭脂匣。
“她恐惧、愤怒、歉疚、迷茫……于是在‘柳家镇’这个梦境中,又生造出一层名为‘柳宅’的梦中之梦。”
“她战战兢兢地在其中还原她记忆里的柳宅,包括那一只夫人赏给她的胭脂匣子。”
周管事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吊死自己,试图赎清内心的罪恶感。
而后,那些柳宅的故人们,同样也在念念不忘中踏入了这场梦中之梦,来赴这一场未了的旧日冤债。
一层接着一层的梦境,从里到外,嵌套出柳宅、柳家镇、真实三层世界。
种种疑云串联成一条清晰的逻辑线,一切谜团都拨云见雾——
比如为什么柳宅中的人都长得一模一样,生着细吊眼?
因为壶中的柳家镇众人心底隐约知道自己的现况,却又不敢说破。唯有在梦境中,才能还原出心底最恐惧的现实——他们正被关在胭脂匣做成的壶中,附身于一张张皮影戏纸人身上。
再比如为什么花神每次捉人,都会出现所谓的“花神吞日”的现象?
因为邪神在壶外掀开了法宝的盖子,于是壶中人得以仰头窥见外界的现况——一片漆黑。
其实仔细想想,这片漆黑也挺熟悉的。不就是上一个本里见识过的旷野的模样吗?
“你要不要大胆猜测一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扶光半点儿不急。乌望在屋子里左翻右找,他反倒坐到床边,用金弦拨了下白布衫少年的脸,垂下视线端详。
“有什么可猜的。外面黑成那样,应该都陷入旷野了吧。”
乌望背后的机械爪丢开那些堆积在床上的香料包:“邪神也不是喝空气就能填饱肚子变强大的。”
“祂要吃人,或者生魂。可外面的环境又不适合活人居住,无奈之下,祂也只能就地取材,造出一壶洞天,将幸存者丢进壶中,当做口粮饲养。”
乌望原本还想过,柳家镇上的这些镇民到底是有肉身的活人,还是依附于皮影戏人的生魂。
但这个疑问只持续了不到数秒,它就回忆起了当初刚进酒楼时,掌柜说过的话。
不可生明火……什么东西最怕明火?
——纸人啊。
就连杰克的技能为何会失灵,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毕竟这个胭脂匣制成的壶中洞天里,只有满满一匣子的纸人,还有附着在纸人身上的生魂。杰克作为一个只能操纵尸骨和亡魂的亡灵法师,当然召不来他能用的资源。
“那现在,副本任务是不是就只剩一个谜团了?”扶光收回压着少年脸庞的金弦,“当年害得柳家上下被诬陷的人是谁。”
乌望丢开这屋子里最后一样有可能藏东西的麻袋,淡定地瞥了眼浑身都透着心虚、恐惧和谎言的白衣少年,反问扶光:“你觉得是谁?”
“我猜是他。”扶光撑着侧脸,斜睨着地上的少年,“侍奉邪神啊。什么样的人乐意做这种事?”
“要么是周管家这种一心想要赎罪的。要么,就是心虚无比,只想远远避开苦主的犯人。”
他兴致盎然地看着少年身上的白衣:“根据我过往的经验……心虚成这样的人,非但想要避世,还会拼命栽赃推诿,试图掩饰自己的身份。”
“你看,他在明面上和老妇人是母子,那他必然不是周瑾。”
“他拿着做木头玩具的凿子,穿着白布衫见人,那他必然不是爱玩成性、衣柜里放满白衣的玉露。”
“那他还能是谁?”
地上的母子俩先后发出一声梦呓,似是要从昏睡中苏醒。
原本还优哉游哉坐在床边的扶光一秒站起,眨眼没了踪影,只遥遥从熏香的房间传来一句:“差点忘了,我们还该薰着香呢。”
后屋的门扉大敞,落寞地随着被推开的惯性扇动了两下。
乌望:“……”
它瞅瞅地上躺得歪七竖八的母子,看看翻得满地都是的物证——
果断蹿回自己的屋子。
指望它收拾是不可能收拾的,它只是一只小狗勾。
它抬起后腿踹上屋门,刚往熏香的方向迈了一步,隔在它与扶光房间之间的假窗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扶光手肘抵着窗台,眉眼含笑地托着下颌看它:“今晚就可以去神庙了。很快就能和你的‘主人’重逢,激动吗?”
乌望:“……”
它不激动。它只想知道是哪个天才盖的屋子,为什么要在两个房间的隔墙上挖扇窗户?
第 37 章(二合一)
后屋遥遥传来母子俩的惊慌声, 不出数秒,一道脚步声蹒跚跌撞着靠近。
扶光在乌望的死亡凝视下施施然将敞开的窗户关上,紧接着, 隔壁的房门就被老婆子重重拍响:“外乡人, 外乡人!”
隔着一扇纸窗, 乌望能清晰地听见隔壁的床吱呀一响,过了片刻, 又响了一声,像是床上的人被惊扰了好梦,翻了几番才不情不愿地下床开门。
扶光睡意朦胧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怎么?是要提前入庙吗?”
“什么?入庙不可以提前,不可以……”老婆子神经质地念叨了两声, 又质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你刚刚在做什么?!”
“我?我在睡觉,”扶光的语气是十足的茫然, “刚刚发生什么了吗?花神提前显灵了?”
真不能怪老婆子好糊弄。扶光的语气实在太真了,哪怕是乌望这种亲自和扶光一起干了坏事的,都恍惚了一瞬。
老婆子:“……真的吗?”
扶光:“真的。但我现在被你吵醒了, 睡不着了。真的不能现在就去庙里吗?坐在这里干等很无聊。”
老婆子还没接话呢, 扶光图穷匕见:“不然, 我们聊会天吧。我想多知道一点关于花神的情……故事。”
乌望:“……”
……你刚刚是不是差点要说“情报”?
被迷晕的苦主找上门,非但糊弄苦主,甚至还要套苦主的情报。
以前常听人说成大事者不能太要脸,乌望觉得扶光是个干大事的。
扶光窸窸窣窣地似乎掏出了什么东西:“比如, 在来庙里长伴神明的前辈中,有没有一个人长成这样?”
“?”乌望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
它的房门被人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 像是在暗示它仔细听,问得是它关心的事。
老婆子:“什么长成——这不是邪神的新郎吗?”
乌望:“?”
乌望:“——????”
“噗。”
走廊里顿时传来扶光忍笑的声音:“他怎么就成邪神的新郎了?难道入庙的人, 还得侍寝?”
“胡说——不是的!入庙只是单纯做神明的仆役,以往被挑选入庙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怎么可能是为了侍寝挑的?!”
老婆子的音量只拔高了一小会,很快又不太自信地降了回去:“我也不清楚他和花神大人之间有什么纠葛……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没在这庙旁当看守呢。那应该……是在一个梦……里……?”
老婆子的声音渐渐变了:“梦……那是梦吗?”
扶光用温柔的安慰引诱:“别急。不论是不是梦,不如都描述出来,说不准有助于回忆呢?”
扶光沉稳的脚步声从走廊进了屋,又从屋里走出来,“咯噔”一声轻放了一张板凳,体贴地关怀:“坐着想。你当时看见了什么?如果没有头绪,不如先从地点开始回忆?”
乌望走到门边坐下,额间的三把火都快被皱成一把火了,尾巴在身后有些烦躁地轻轻横扫。
隔着一扇房门,它听见老婆子梦呓似的喃喃:“那好像……也是在神庙里?”
“但是那座庙很黑,好破旧,到处都是破损和蜘蛛网……神台上还坐着好多道影子……在庙殿四壁围了一圈!”
她的语调变得仓皇:“那个小伙子……好像是庙里唯一的活人,可是他太白了!而且靠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喘气,然后——”
老婆子忽然哽住了,寂静几秒,从嗓子眼中挤出一声近似呻.吟的哭腔:“然后,那些影子抓住了我,抓住了我身边的老爷、夫人、金风——我想起来了,我想起——”
门外金光一闪。
透过糊着窗棂纸的门,乌望听见扶光低低了道了句“抱歉,还不是时候”,而后收起光弦。
时间就像在老婆子身上倒退了一般,她顿了一下,毫无察觉地继续几分钟前的话:“……还没在这庙旁当看守呢。那应该……是在一个——”
这一次,扶光打断了老婆子的回忆:“既然不清楚他和花神之间有什么纠葛,为什么叫他花神的新郎呢?而且……镇上的人看到画像以后,态度也都很奇怪。”
扶光仿佛在乌望肚子里装了个监视器,问的问题都恰好踩中乌望心底的疑问:“他们也认为,他是花神的新郎吗?”
老婆子被转移了注意力:“以前,是有过很多人来神庙前张望,问他们就说做梦梦到了这里。还说庙里面坐着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小伙子……后来也不知谁先讲的,说花神多半是位喜欢俊俏男子的女神,梦中那个坐在花神庙中间打盹的小伙子,就是被花神眷顾的新郎……”
换而言之,只是一场以讹传讹罢了。那位“小伙子”没跟花神发生什么不可言说的事。
“……”乌望顿时松了一口气,又感觉胸口堵得慌,在屋里烦躁地转了几圈,听见扶光三两句哄骗走了老婆子,沉稳的脚步声转回隔壁熏香房。
它顿了几秒,冷静地抬头看向那扇隔窗。
果不其然看见扶光推开纸窗,搭着窗台笑晏晏地看它:“是我误会了。原来不是来改行的,是来谈情说爱的。给邪神做新郎,听起来也不——”
扶光反应迅速地向后一撤,躲过劈头盖脸扑来的香灰:“怎么还生气了?”
乌望没答话,它在想扶光之前的问题。
做人多好,它是挺想做人的。
它已经想好了扶光的一百种揍法,就差一双手来实施。
扶光叩了叩窗台:“按照周管家的意思,你想找的人不在这个神庙里,就在现实世界中的神庙里。”
“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吧,今晚未必轻松。”
·
熏香的小屋又小又暗,乌望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觉得尾巴异常碍事,一会儿压着耳朵不舒服,连五分钟都没睡着。
翻得床都快塌了,房门才终于被人敲响:“到子时了,两位外乡人,可以进庙了。”
乌望早等得不耐烦,从床上一跃而下。迈着毛爪出门时,发现那个白布衫少年不在,只有老婆子一人打着一只昏褐色的灯笼,神色有些矛盾地站在门口。
自厌、痛苦、绝望……种种糟糕的负面情绪从老婆子身上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幻化成寻常人肉眼不可见的黑色烟雾,萦萦袅袅地飘散入空气中。
又像是被某种不可抗力牵引着,悉数钻进乌望的眼睛。
那两簇幽蓝色的磷火像被溅了火星子,迅速且轻微地蹿了一下,又被乌望平淡地眨眼炸灭。
他没拒绝这些黑色烟雾的靠近,反倒顺势走得离老婆子更近了些,那些黑雾顿时被吸得更快,眨眼就彻底干净。
“?”走在乌望身边的老婆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原本因为“进庙的人从没出来过”“我这是不是又在送两个年轻人去死”“可我要是不送,花神大人还是会在镇子中加倍的挑人侍奉”这些矛盾思考而产生的愁绪蓦然远离,只余下一片久违的轻松。
“我就送到这里啦。”老婆子站在神庙门口,将灯笼交给扶光,犹豫再三还是低声劝道,“花神是我们柳家镇的神明,实在不需要你们两个外乡人来伺候。”
是福是祸,都应该让柳家镇的人自己担着——这话还没说完,老婆子就眼睁睁看看那两个外乡人大步流星,一个比一个急地赶进庙门。
“吱呀——”
刷着红漆的庙门被扶光推开,与此同时,乌望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提示音:
【叮!】
这声提示不止从它脖颈间的怀表中传出来,也同时从庙宇中传出来,甚至还不只是一两声:
【玩家H7834577因提交错误答案,暴毙。】
【请谨慎作答。】
【玩家H3447878因提交错误答案,暴毙。】
【请谨慎作答。】
【恭喜玩家李闻,提交答案成功!】
乌望和扶光不约而同地止步。
乌望的怀表传来李迩的通话邀请,响了三秒,自动接通。暴躁的声音咆哮着传出来:“我操他——之前交错答案暴毙的那个玩家,是李闻一早派出去的!!”
李迩的声音充斥着暴怒:“我就说,这帮家伙身上怎么一件保命的道具都没有?!李闻这混账,从一开始就分了一拨人出去,蹲在神庙里等着第一个交答案呢!!”
对面传来颜洄安抚李迩的劝说声,小桃冷静地接过话茬:“不能全怪老大。李闻从一见面起就用道具给老大上了debuff,所以老大才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我的技能没扫出来,我也有错。”
“我们这边刚蹲完点,整个白天进主卧的人,除了柳家夫妇,就只有三个,金风、玉露和周瑾。”
扶光盯着神庙内轻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难怪。上一次玩家暴毙,应该是李闻让藏在外面的人提交了‘周瑾’这个答案吧。”
这次为了赶在前面抢到最高任务贡献率,李闻又在排出正确答案前直接让手下以命试错,终究还是让他试到了。
李迩显然还处于那个debuff的影响下,冲着李闻怒骂:“你倒是豁得出去!把所有的保命道具都交给外面的兄弟——呵,是为了表示你们这些进柳宅的人,也和他们一样在以命相搏吗?!好算计啊李闻,你怎么不亲自去神庙守着呢?这样不是更能收买人心吗?!”
李闻冷静的声音与李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是收买人心,是必然的选择。我承诺过兄弟们,一定会带他们回家。所以这个本的奖励,我们必须拿下,我也必须不能死。别忘了我的技能,它是唯一一个能带所有兄弟全部回家的希望。”
他和李迩相似的声线里多出几分谆谆教导的意味:“吃一堑长一智,儿子。把这当做是父亲给你上的一堂——”
【叮!】
系统的通报声再次响起,打断了李闻的话:
【尚未完成全部条件。请玩家继续努力。】
李闻:“?!”
隔着怀表,李闻忽然听到一声很冷的呵笑声。
讥嘲、厌恶……不知怎的,他忽觉后脊一凉,一种强烈的不详感浮上心头。
而发出嗤笑的乌望已经一爪踏入神庙,扫看了一圈神庙中的人。
看打扮,这些应该都是李闻派出来的兄弟。三个人毫无声息地横倒在地上,躺得歪七拧八,也没人为他们整理一下尸首。
倒不是不讲情义。
是这些活下来的人,早已失去了替别人打理遗体的能力。
庙殿之间,黑雾翻滚。
唯二活下来的人浑身鲜血,在听闻通报声后睚眦欲裂:“尚未……为什么会尚未?!不,我不要再继续,不要努力,我——”
他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比起活人,更像是两具已经被绝望掏空的行尸走肉:“没有机会了……出不去的……都出不去的,所有人都会死在这个副本里!死在这个游戏里!!我们回不去的!!!”
浓稠到人类肉眼可见的黑雾滚滚涌动,毫无怜悯地灌注、侵入人体。
这两个人已经在这样稠郁的黑雾中熬了太久,耗掉了所有能够保命的道具,如今毫无遮挡地浸泡在这汪绝望与憎恶的黑海中:“好累……好痛苦……”
他们的声音一时疲惫苍老,一时尖细得像小姑娘,像在同一时间有无数道绝望憎恶的灵魂挤占在躯壳内,意识的洪流将他们微小的意志冲刷殆尽:
“我们,想放弃了。”
最先倒下的,是那个靠在神台边的男人。
他胸口中央插着一柄匕首,身体靠着神台滑落时,神情甚至是释然轻松的。
再后来是那个靠在廊柱边的。
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早已伤痕累累、不知之前撞过多少次的额头狠狠撞向鲜红的廊柱,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裂声,烂泥般滑倒在地。
神庙的大门紧闭着,殿内本该没有一丝风,可此时却呼啸出一团龙卷。
是那些黑雾,在失去目标后像被虹吸一般卷入乌望的眼中,只眨眼间,整个被黑海吞没的大殿就干干净净,空旷敞亮。
“?”扶光难得露出几分真实的讶异,紧接着又变得恍然,夹带着有些复杂的情绪轻叹了一声。
乌望没搭理扶光的感情变化,锐利的目光在神庙中逡巡了一圈。
除了神台上丑得惊人的神像,什么也没有。连把能坐人的座椅也没有。
——那它要找的目标,就不在幻境中的神庙里,而是在现实中的神庙——
还未在脑中过完这条逻辑链,乌望先一步反身飞扑。利爪及时恰好地将扶光的话堵回口中,下一秒又被七根金弦重重弹开。
狂风乍起,滚滚黑雾从乌望体内翻涌而出。扶光手抚金弦,周身熹光环绕,黑雾不侵。
他们几乎同时对望了对方一眼,同时争抢着开口:
“花神以西洋胭脂匣为‘壶’,此间世界乃是壶中日月!”
“这里是西洋胭脂匣中的世界!”
阴风过境,土地巨震。
神庙的屋顶在震动中坠下砂石砖瓦,而乌望和扶光依旧紧紧盯着彼此,下一瞬,骤然攻向对方!
幻境在分崩离析,真实在逐渐靠近。
他们在天崩地裂中凶性毕露地撕咬或绞锁着对方,黑雾与金弦的光交织缠绕,一路滚穿摇摇欲坠的幻境神庙,又一头撞入真实的神庙中。
身后有一波接着一波的生魂和玩家脱离幻境,落入真实的破败神庙。
有人在惊呼“怎么撞进旷野里了!”,有人因为旷野中黑暗的侵蚀凄厉惨叫。
橙红的火光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轰然燃起,光芒冲天。系统的公知信息被做成弹窗……
这些就在近处发生的事,似乎此刻离他们很远。
一切就像在虫巢神座前的再现。
乌望的利爪按压在扶光颈侧的大动脉上,扶光双手间的锁链绞锁着它的脖颈。
扶光紧压着它,微凉的鼻尖几乎抵着它的鼻尖:“怎么不装了?”
“之前的合成音,不是用得很顺当吗?”
“怎么现在又敢用本音了?”
扶光温柔地笑,笑得眼底一片森凉:“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当一条狗呢。”
乌望幽蓝色的眸子冷冷地划过扶光的面庞,又望向破败神庙的大殿。
神台上黑影盘亘,邪神多生的手臂与四肢伸展着,缠绕着,拧成叫人作呕的姿态。
祂们亢奋着高举双手,像是在进行一场礼拜,高吟一首赞歌。
地面上,更多的黑影匍匐着,蠕动着,朝圣一般攀爬向大殿中央的那把交椅。
整座神庙破败不堪,唯有那把靠椅崭洁如新。
一道瘦削修长的身影安静地靠坐在交椅上,右手撑着下颌,双睫垂闭,像只是打了个盹。
下一秒。
锁链中的狗软软地滑倒下去。
而斜靠在交椅上的人,蓦然睁开了双眼。
他神色恹恹地半垂着眼皮,浓黑长直的眼睫掩着幽蓝色的眼眸。
扶光站起身,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在讥讽:“你看,我之前说什么来着?”
“当年你和我见面,究竟为何要戴一张连眼睛都被遮住的面具?长得丑?还是很有名,不想被人认出来?还是……”
来不及眨眼的功夫,扶光遽然间闪现在交椅前。
冰冷又温烫的锁链抵着乌望的脖颈。
扶光慢慢挑起乌望线条凌厉的下巴,直视入那双盛着磷火般的眼眸:“还是长了一双只要见过第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不论怎么伪装,都会被认出来的眼睛?”
第 38 章
【叮——】
【叮————】
系统提示音一次比一次尖锐, 一次比一次急促,上一声还未结束,下一声紧跟着吞没前一道的尾音。
【叮!】
【已完成公共任务!】
【贡献率降序排列如下:】
【李闻:30%;
卡西:25%;
李迩:20%;
颜洄……】
通报声中, 乌望冷冷地掀起眼皮, 讥讽地看向扶光:“刚刚你喊得那么大声, 害得我差点忘了。”
“你根本就没有怀表,纳入不了排序。”
“你没法通过副本任务获得我这具躯壳, 只能抢。”
乌望抬手捏住扶光的下颌,苍白的手指近乎陷入扶光的脸颊:“说我装狗,你这大尾巴狼装的也不错。之前还用法宝伪装誓约成立……真能演啊。我几乎真相信你说得休战约定了。”
邪神的黑影在他们身边狂怒的舞动,像是惊怒于无主的宝物又有了持有者。耀目到几乎让视觉感到灼烫的橙火逐渐占满半边天空。
【叮!】
【叮——】
系统通知音再度自己和自己干架, 几番轮转之后,新通知终于顺利播报:
【原副本奖励:[无主之躯]因故更改】
【已替换为随机奖励如下……】
没人在意随机奖励。
乌望靠坐在交椅柔软的椅背上,微微仰首。
扶光左手攥着他头顶的椅背一角, 右手扯着勒在他脖颈上的锁链。
“盘算成空,偷渡客先生高不高兴?”乌望掐着扶光下颌的手微微用力,手背上筋骨隆起, 带着人弯下腰向他更近了几分, “之前阴阳怪气骂我那么多声狗, 解不解气?”
“……”扶光单手撑着椅背,垂着雪色的眼睫看他。
微凉的长发垂落下来,掠过乌望那张眉眼锋利、极具攻击性的面庞,又滑向那段正被锁链箍着的脖颈。
乌望很瘦, 但并不纤细。哪怕是脖颈的线条,都透着刀锋似的凌厉。
扶光轻扯了一下手中的锁链, 将乌望带得微微上仰身体:“一般解气。比不上终于知道你长什么模样高兴。”
那段锁链被扶光绕着,裹在修长的手指上缠了两圈, 指腹便搭上乌望喉结下束着的那条皮革颈圈:“更比不上看见你带着这条项圈高兴。”
扶光的指尖轻轻勾进那条微凉的皮带,冷银色的针式皮带扣压在乌望隆起的喉结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戴这个做什么,上一回晦朔给你留的勒痕不好看吗?”
乌望皮笑肉不笑地一把攥住扶光的手腕:“你喜欢在身上缠一堆铁链,我可没有这种癖好。”
他们在对视中僵持,在僵持中互不相让地对峙。
旷野的黑暗无处不在,能轻易夺走玩家或镇民的性命,在他们身边却像是不痛不痒的背景陪衬。
无形的黑暗似乎被一双大手搅动,旋转成肉眼可见的虹吸漩涡。
邪神们哀嚎着、愤怒着向神庙中央的黑发青年伸展双手,却阻止不了祂们所渴求的力量争先恐后地自发涌向乌望。
交椅周围的黑暗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了,比旷野任何一处都更加沉重迫人。
可在这片浓稠之中,又有一抹金银交织的熹光始终不温不火地亮着,以坚定且不容抵抗地力道穿透而出,在交椅周围立起一片坚不可摧的屏障。
乌望微微眨眼,听见扶光在说“既然知道模样,日后再想‘见’你就不难找了”,听见隔着一层熹光交织成的屏障,李闻在声嘶力竭地大吼:
“——凭什么变更?!!副本任务奖励,以前从来没有变更过!!我的贡献率是最高的!!那个道具……那个道具就该是我的!!”
惊呼声中,乌望的视线越过扶光的肩膀,看见浓黑的旷野中弹出几道亮框,伴随着系统的通报逐字逐句地滚出文字:
【叮!】
【检测到附近有S级技能存在,并被全级解锁激活】
【秉承着相对公平的原则,系统将对此类技能做出全面公示!】
“……”扶光的眉宇微微蹙了一下,起身回首。望见不远处旷野被橙火烧灼连片,近乎将那几道可怜的公式框吞没。
通天火光照亮了天海帮那群满脸写着狂怒的恶徒,也照亮了无辜镇民们惊慌失措的面孔。
灼烫的火焰猎猎招展,又化为再温和不过的壁垒,将所有人悉数拢于庇佑之下——
【技能:愿为萤火】
【技能评级:S】
【持有者:颜家主·颜洄】
【技能描述:
赐——】
【叮!】
【检测到技能更迭!】
【技能描述:
愿为萤火,可照旷野。】
【剩余使用时限:2184:58:04】
那道光火太亮了,焦灼着地平线,哪里像是萤火。
技能公示最下方的使用时限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流逝,可谁都看不见颜洄的身影,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依旧从容,还是虚弱狼狈。
这充斥在天地间的黑暗,这片无垠的旷野,在萤火的逼迫下寸寸退后,展露出一线天光,像是长夜乍破,曙光将至。
“……”扶光攥着交椅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眉宇紧蹙着凝望火光的方向。
下一秒,系统公告再度响起:
【技能:无衣】
【技能评级:S级】
【持有者:天海帮掌舵人·李闻】
【技能描述: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脩我甲兵,与子偕行!】(注1)
兵戈铁马声殷殷而起,被连带着激起的还有李迩的怒骂:“李闻你他妈混账!!你睁眼瞧清楚!那是个人,不是你回家的道具!你开技能想干什么?!强抢?!人家都已经还魂了,你难道还想硬抢人家的身体?!”
“为什么不能抢?”
李闻在火光中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字地说:“它就是道具。”
被全级解锁激活的技能逐渐生效,李闻因为肌肉绷紧而微微痉挛的面庞被阴兵盔甲一寸寸覆盖。
在他身后,数百具裹覆着铜甲的甲兵无声地从地下升起,手中抓持着高逾一人的画戟:
“你看看,李迩。”
“这都是十三年前跟我一起进这狗屁游戏的兄弟。他们都死了……只给我剩了这么几百具尸体。”
“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的。”
“十三年了……四千六百多天。”
“我们想回去。”
李闻的声音从压抑着万般情绪的不稳,到轻描淡写的平静:“你想救你的同伴,我想送我的兄弟回家。别跟我说对错,也别跟我说道理。”
李闻手中的斩头刀一横:“用生死来分对错。我这辈子,只认这么一个规矩。”
他赤红的眼睛凶悍地瞪视着李迩,声音沙哑得像匍匐在亚当脚边蛊惑的毒蛇:“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儿子。”
“你不是从小就不乐意走我的老路,想当个跟我同归于尽的英雄吗?”
“怎么现在大了,反而不敢了?”
“想想我犯了多少罪……想想你有多恨我。当英雄就是得手上沾点平凡人不敢沾的罪恶,不对吗?”
“老大。”小桃一把抓住李迩的手腕,“别听他放屁。他就是想激你跨过那条线,你以前被他逼成什么样都没跨过,你跟我说过,你想干干净净地回去——”
“干净?”李闻嗤笑出声,“在这种破游戏里谈干净?你们是什么?小学生吗?念周记作文呢?要不要再手拉手一起过马路啊?”
李闻的眼睛红得像潜伏在阴影中的蛇:“哦……对,我差点忘了。”
“你从七岁大的时候就爱在嘴边挂着这些……后来我气得给你下药,把你关进讨债的铁笼里,拿栓狗的铁链子抽断你的脊梁骨,你都不肯改。”
“这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你都多大了?居然还把七岁时的那一套挂在嘴边?还好意思把这么可笑矫情的陈词滥调说给别人听?”
李闻放轻柔了声音:“你是不是在害怕啊,李迩?你看,你的手都在抖。”
“你是在怕我吗?不是吧?”
“你是在怕你自己。”
“你怕自己一旦越过那条线,就再也回不去啦。”
“你多狠啊,李迩。你八岁大就能眼睁睁看着带你逃离缉拿的亲妈溺死在河里,渔民把你救起来的时候,你还在笑。”
“你拼命想摆脱我们,摆脱天海帮,学高雅的乐器,穿高雅的衣服,把光明、干净这些恶心的东西天天挂在嘴边——你在欺骗谁呢?你想用这些东西改变谁呢?”
“那个身体里流淌着我们的血脉的你吗?”
李闻看着儿子的眼神笑起来:“你看,你现在这表情多可怕,多像我啊。你是在肮脏窝里生的孩子,就该——呃!!”
万鬼齐喑。
珍珠白色的亡魂大军自杰克胸口潮涌而出,呼啸着撕扯向每一个天海帮帮众,不论死活。
系统通告慢半拍才响起:
【技能:安息地】
【技能评级:S级】
【持有者:归属待定·杰克】
【技能描述:
何处乌鸦徘徊?何处黑暗与罪孽丛生?请与死者共眠。】
苹果与肉质腐烂的气息弥散于灰色的冷雾中。
杰克一脚踩着李闻的后尾椎,手臂用力,将贯穿李闻脖颈的法杖拔出:“什么狗屁父亲……看我做什么?不用谢。我瞅你不是很想杀人的样子,帮你代个劳——诶?对了。”
杰克像是想起了什么,满脸八卦地凑近几分:“你跟这不说人话的东西真是亲父子?”
李迩竭力尝试摆脱Debuff的控制,他在这方面的抗性不如小桃:“问这个做什么?”
“别装傻啊,这可是所有老玩家都知道的常识。”
杰克用法杖挑起李闻的怀表,任他放出的亡灵大军继续将剩余的天海帮帮众斩草除根:“怀表承载着技能,技能是可以在血亲之间传承的。”
杰克转腕一挑,金色的怀表在空中画出一道弧光,坠入李迩怀中:“恭喜你咯,这次下本赚得钵满盆满啊。”
“号称能让副本难度直升,将人送离游戏的道具是你的队友,你还拿到了这么一个S级的组队技能……啊,虽然这个技能在李闻手里好像没什么用。”
杰克看着七零八落的盔甲大军撇嘴:“太弱了。这么多个加一起,都不如家主带我下的那个本里的一个阴兵强。”
扶光的眉梢在杰克说“钵满盆满”那句时就挑了一下,侧过脸瞥了乌望一眼。看得乌望满脸不爽:“看什么,又想找茬?”
他抬手勾起脖颈上的那条锁链,在扶光微变的神色中嗤笑:“还拿这东西缠着我有意思吗?要是它允许你杀我,早在上一次见面时我就人头落地了。”
他放松地靠坐在交椅上,单手勾着铁链,视线从狭长上挑的眼尾拉出来,自下而上地斜晲出去时,画面透着一股美得惊心动魄的冲击力,莫名显得这条勒在脖颈上的锁链情涩又居心不明,看得扶光眉心一跳。
他当即伸手攥住乌望的手腕,将乌望勾着锁链的手拉开,锁链顿时像条受了惊的小蛇窸窸窣窣地缩回袖中:“之前的誓约,并不都是演戏。约定是成立了的。”
扶光垂眸看着他,一具因为乌望的回神而被众人短暂忽略了的身影被七弦运至他脚边:“把我的心脏完好无损地还给我,我不会在这个本里找你们的麻烦。”
“我们上一次见面,你那么急切地想要脱离游戏,后来杳无音讯,是逃离成功了吧。”
“为什么现在又选择回来?——别跟我说是被游戏挑中的,你能逃第一次,就能逃第二次。”
扶光轻轻倾下.身来:“你是为了找这条狗才留下来的。对不对?”
“让我猜猜,你之前用这条狗的身躯行动,说明你们的魂魄对换过一回……是不是在游戏再度找上你的时候,它帮你挡了一次?”
“你们魂魄交换,它进了游戏,而你套着它的身体没被拽进副本……所以这一回,你又被游戏找上时,没有再躲,也没有想逃……因为你想找到它。”
扶光微微偏头,向地上毫无声息的狗示意:“它的躯壳里现在没有灵魂,拧断它的脖子甚至算不上杀生。你猜我会不会被锁链拦住?”
乌望冷冷地看扶光:“那你之前那么在意颜洄,刚刚又看了颜洄好几次,你猜我杀死颜洄用几秒?”
他嘴唇卷起一个讥诮的弧度:“逝者不可追,那个法器……叫什么来着?晦朔?在你手中看似无所不能,能逆转时光,它能逆转死者的时间吗?”
扶光:“……”
乌望毫不退让地和他对视,看见扶光的眉头深深皱起:“你想如何?”
乌望干脆地道:“更换誓约。我把该是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们之间一笔勾销。你不能再找我和我身边人事物的麻烦,我也不会找你和你在意的人事物的麻烦。”
扶光深深看着他,毫不犹豫地答:“好。”
光弦再度浮现,绕过两人交错在一处的手臂,消隐无踪。
屏障之外。
杰克眯起眼睛,试图让目光穿过半朦胧的屏障,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哈哥——哦,不对,该喊乌哥了。乌哥在里面跟那个扶光干什么呢?俩影子靠那么近——噢!那光怎么还绕他俩手腕上了!嘶……”
杰克左手锤右掌,自信满满地说:“我知道这个。你们东方古时候是不是有这个习俗的,在两个新人的手腕上缠什么什么线,他俩肯定就是这个吧!卧槽,我还以为我一直在经历‘恐怖Boss在身边’,其实是‘霸道Boss追爱记’?”
终于摆脱Debuff影响,正试图穿过火海,确认颜洄状况的李迩:“……”草。
李迩:“猜的很好,下次别猜了。”
第 39 章
杰克还想再说什么, 忽然和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对上视线。
他也说不清那算不算眼睛,其实那更像两处凹陷,嵌在面前这道黑影大概是面庞的位置上。
“——操!”杰克骤然驱动脚下的灰雾载着他后撤, 单薄的胸膛因为惊吓而剧烈起伏, “旷野都他妈的被烧退了, 这些鬼东西怎么还在呢!?”
亡灵大军恰好扯碎最后一具盔甲兵,此时如潮般涌回杰克身前, 为首的几个亡灵熟练地一把按住邪神的四肢,迅速将祂同化——
没有同化成功。
杰克错愕地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亡灵军,以那道面目模糊的黑影为中心, 一个接着一个从珍珠白被染成泥沼般的黑,以病毒扩散般的速度断开与他的链接。
他当机立断收回未被污染的部分,听见李迩在旁边低骂了一声:“就是这种鬼影!之前我们刚进副本, 在松柏林里遇到的就是这种东西!我用[讴歌]都对它们无效!”
“我、操。”杰克一字一句地咬着牙骂,手指都快点上怀表的【退出副本】按钮了,回头看了眼冲天的火光, 和火光中堪比燃料般迅速缩减的倒计时, 还是大骂着收回了手, “那怎么办?我兄弟还在火里烧着呢!!”
他眼看着那些黑影居然开始如饥似渴地啃食橙火,也顾不上心疼自己的亡灵军了,再度全阶解封技能,放任亡灵军呼啸而出, 以消耗为代价抵挡住那些靠近的黑影人潮:“李——你干什么??”
原本还持着琴弓的李迩反手一收,反而把小提琴背回背后了, 往脚下丢了个灰不溜秋的低级道具,一跃踹向那道立在庙殿中央的屏障:“别缠绳子了哈……乌哥!先出来救个场啊!”
之前的种种, 联系上方才的所见所闻,李迩完全可以肯定,先前在松柏林中将黑影全部消灭的人就是乌望。
而且,刚刚这些黑影分明是在发觉屏障无法撼动后才更改目标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扶光也有实力制住这些东西啊:“扶光!再不出来,颜洄的倒计时要清零了!”
隔着屏障,李迩瞪眼看见乌望手中揣着什么熠熠发光的东西,一掌按上扶光的心口,颜色浅淡的薄唇微微掀起,说:
“东西还你。”乌望的手收得很快,活像怕被扶光以X骚扰讹上,或者扶光的胸肌会打人。
他冷淡地扫了眼扶光,目光最终定在那段从衣袖里露出来的锁链上:“你有没有想过,把那个破链子弄掉?”
扶光动作微顿,片刻后抬起头轻笑:“破链子?如果不是这根破链子拦着,你能三番四次地威胁我?”
乌望挺不耐烦地蹙了下眉:“该还你的东西我已经还给你了,我们之间现在两清。不想回答就闭嘴,别扯有的没的。”
“……”扶光依旧微笑着,这笑像是一张假面,亦或是一堵冰墙,将他与旁人隔绝开来,叫人窥探不出他的真心,也听不出他的抱怨是出于真情,亦或是假意,“当然想过,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
他很自然地抬起视线,越过乌望的肩头,看了眼屏障外:“——倒是我们,要是再不出去,过会儿怕是只能给外面的人集体收尸了。”
只是半分钟的功夫,外面倒成一片。颜洄的橙火还罩着人,可身处火光中的小桃、杰克他们却都蜷在地上。
杰克和李迩跟身上长虱子似的抠挠着皮肤,在身上抠出道道血痕。小桃则像庙里的那个天海帮众那样,涕泗横流、又哭又笑地冲着地面用力撞头。
乌望还是头一次见到小桃如此失态的模样,眉宇不禁一蹙,闪身至火光边缘,一把揪住快将脑袋伸进火中,一口咬住小桃的黑影,手指微微用力。
“不……”那道连五官都没有、只有凹凸起伏的黑影霎时被扭曲变形,吸入手掌,消逝前居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声音里掺着似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乌望冷漠的面色丝毫不变,唯有眼中的幽冷磷火轻微地蹿了一蹿,隐约似乎变得更亮。
他抬手伸向——
“怎么变回人,还是喜欢这么乱吃东西。”
扶光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抱怨着说。手上看似轻飘飘地没怎么用力,实际上乌望挣了几下都没甩开:“你看被污染后,连意志坚定的小桃都变成这副模样,你还是别勉强自己吃这些东西了。我替你解决它们。”
乌望被这种“还是别了,我会心疼”的虚伪语气雷得头皮发麻,磷火在掌间一燃,像碰到脏东西似的掸开扶光:“你是真的不想让我‘乱吃东西’,还是怕我吃了这些东西会变得更强?”
扶光回以真诚的注目:“当然是心疼你承担了太多,我是那种心思深沉的人吗?”
他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干脆利索。七根金弦一召,食指当即挑出。
“铮——”
琴音落处,巫觋的祝歌与激昂峥嵘的祭乐声一并鸣响: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注1)
乌望霎时闭了下眼,恰好躲过自东方驰来的南流景光。
即便如此,那道耀目的光依旧穿透薄薄的眼皮,在漆黑的眼前映出一片红。烫得裹在眼皮下的眼珠毛毛扎扎,差点被刺出眼泪。
他隔了一会才睁开眼,看见之前还满地乱爬的黑影早没了踪迹,扶光正站在远处,将昏迷的颜洄不怎么温柔地拎起来。
名为晦朔的光弦悠然飞出,在颜洄周围萦绕了一圈。
乌望走过去,将小桃等人身上的污染悉数吸走。收回手时,仰头看了眼还悬在空中的公示框。
原本都快清零的倒计时,此时正以比见底还快的速度迅速扭转。
之前刚出现时,倒计时还是两千一百多小时,这会儿都快蹿成三千多小时了。要不是颜洄皱着眉苏醒过来,扶光估计还得给他继续充值。
乌望:“……”
说实话,他不是很能接受这种“充值”行为。总觉得这么一来,生命和生死似乎都变得廉价,只不过是任人操控的一串数字。
他一向信奉的是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不——
【叮!】
【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清道夫即将抵达现场。】
“——草!”刚醒的小桃一秒弹起,一把抓住乌望的手腕,“赶紧走!清道夫那帮子机器人AI蠢得要死,一向宁可错杀不会放过,鬼知道这异常能量波动和你有没有关系!”
扶光显然也听到了这声系统通知,仰头看了眼倒计时,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别看了别看了,”李迩也匆匆跳起来,直接用新得到的技能将队友们一组,“先出副本,再谈其他。”
眼前骤然一花。
乌望在切出副本前及时捞起哈士奇的躯壳,再睁眼时,已经落进了一个现代装修风格的酒吧里。
酒吧面积不大,一眼就能将望尽。
除了已经出本的扶光,吧台边还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老熟人拍卖张,另一个身材清瘦,面色冷漠,高挺的鼻梁上跨着一副细边的银丝眼镜,手边放着一杯完全没动过的鸡尾酒。
拍卖张闻声回头,刚想开口,就被扶光和脸上的微笑完全割裂的眼神看闭了嘴,忙不迭地从转椅上起身:“我要等的手下出来了,咱们有空再聊哈,副会长大人。”
银丝眼镜看了他一眼,倒没像之前的佚名那样不给面子。虽然神色冷清,但还是点头致意:“拓荒者和拍卖行的合作一向紧密,行长先生想聊天,欢迎在任何时候来拓荒者工会驻地。”
拍卖张脸上的笑顿时真切了几分,同样点点头,领着扶光推门而出。
留下那位银丝眼镜回头扫了眼众人,清凌凌的目光最终落在缩在众人身后的杰克身上:“我听到了系统公告,说副本里出现异常能量波动——”
“可不能怪我啊!”杰克连忙蹿出来辩解,“是这本里的大佬太多了!我下本这么多回,还没见哪个本能允许这么多大佬一起参与的……事先声明,我是动手了,但杀的都是药贩子,没触犯工会的条例吧?”
他梗着脖子嘀咕:“触犯我也得动手,进游戏前,我——”他顿了一下,倔强一哼,“反正我见不得活的会喘气儿的药贩子——”
“没说你触犯条例。”银丝眼镜从吧台前站起身,“我们工会的确从不姑息此类恶徒。——行了,走吧。带你回公会登记。”
杰克愣了一下,眉开眼笑,连忙屁颠屁颠跟上了,临出酒吧时还不忘回头冲几位新认识的朋友打招呼:“有机会再联系啊!一起下本!”
酒吧的铁门被推开,杰克拿着邀请函,一脚踏进拓荒者工会。
他一边新鲜地打量和逐夜者风格截然不同的驻地,一边跟银丝眼镜碎碎念:“不是我说,我怎么感觉李迩没我想象中那么牛逼呢?家主大人之前还特地请他帮忙找颜洄,说什么‘如果连李迩都找不到,其他玩家更不可能找得到’。我看他很轻易就中了他老爹的debuff啊——”
银丝眼镜骤然止步。
“轻易?中debuff?”
银丝眼镜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他是真决定违约啊?”
“……啊?”杰克听愣了一下,“什么违约?”
一旁有公会成员路过,纷纷向银丝眼镜尊敬地打招呼:“布莱恩大人。”
布莱恩点头回应,重新迈开步伐:“孔家主在找李迩帮忙前,跟我借用了一个人。”
“祷者回来后告诉我,孔家主让他作为见证者,见证李迩同她定下誓约。一旦李迩毁约,将受到精神数值的全方面削弱效果。”
布莱恩浅灰色的眸子从镜片下瞥了杰克一眼:“红丝绒里能出一个意志力变态到日常开吸血卡的小桃,李迩能差到哪去?你说的这次中debuff……恐怕是他刚决定毁约,还没来得及适应削弱效果,所以才中招。”
杰克呆呆地:“……啊,他,他是决定帮颜洄逃婚了?”
布莱恩收回视线:“应该是。我跟李迩打过交道,他这个人很不喜欢被限制、或者限制别人的自由。找他帮忙带回颜洄……孔家主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
杰克屏息几秒,骤然松气,小声嘀咕“幸好老子与人为善,还帮他宰了老子”“他老子的怀表也是我挑给他的”“我应该没得罪这家伙”。
布莱恩叩了叩登记台,将趴在柜台上打盹的登记员唤醒,又回头看了杰克半天。
杰克被盯得发毛:“副、副会长大人,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布莱恩斟酌着叮嘱:“你最近,最好不要再跟逐夜者的人有任何接触。我听说,之前孔家主在领着人下本时,被清道夫袭击了。目前仍在逃亡中。”
“……”杰克下意识地拿起怀表,又放下。几秒后再度挣扎着拿起来:“不、不是我不听话啊,就以颜洄和孔家主之间的关系,我总得把这消息跟他说一声吧?还有,周末好像跟红丝绒的人挺熟的,我……”
出乎杰克的意料,布莱恩没有生气,甚至冲他很浅淡地笑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和红丝绒联系可以,和颜洄联系不行。”
“颜洄和逐夜者的联系太深了,很可能会被连带波及到。到时候查到你的联络记录,我们工会也可能被影响。”
杰克刚张嘴想要说话,布莱恩又意有所指地道:“但李迩既然会为了保住颜洄违背誓约,可能会选择让颜洄暂时留在红丝绒。你现在跟红丝绒的人联系,颜洄或许能收到消息。”
杰克:“……”
我进游戏后的前半生:被孔家主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进游戏后的后半生:被布莱恩安排得明明白白。
……哈哈,感觉未来的日子会过得很适应呢,不过是换个地方被聪明人安排罢辽。
第 40 章(二合一)
同一时间, 不同地点。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还有拍卖张:“……按照您的要求,拍卖行这边又买到不少副本的情报,都是据说副本里藏有大量能源的……”
他小心翼翼地通过后视镜瞅了眼扶光:“不过, 很多都是白塔副本。”
和逐夜者、拓荒者一样, 拍卖张一手建起来的拍卖行也坐落在副本里。
不过出于安全考量, 他会在随机时间、随机地点迁改地址。这次迁的是一个白塔副本,副本背景是摩登都市, 虽然已经到了深夜,城市内依旧灯红酒绿。
迷幻的灯光打在扶光的面部轮廓上,勾勒出温和中藏匿着深邃的剪影,又流转进车厢的暗处。
拍卖张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些由明到暗的灯光一起沉坠下去:“那个……”
“我说过, 买消息的时候排除白塔副本。”扶光撑着下颌看窗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没像以往一样,刚出副本就马不停蹄地翻资料、赶下一个场子。
那些纸质资料都胡乱地摊在扶光腿上, 有几张甚至掉下了车座,莫名给人一种……他好像急着想做什么事,但当下的环境又不太适合, 所以只能不怎么耐烦地强忍下来的错觉。
即便如此, 该下的指令还是毫不含糊:“这几天你私下里注意一下, 看看拍卖行里有没有人贩卖关于‘准入标准调整’的情报。”
“准入标准?”拍卖张纳闷,“这孤舟游戏都不知道运行多少年了,从来没调整过副本的准入标准啊!”
扶光飘远的注意力被拉回来了一些:“你进游戏以来,进过多少次本?”
拍卖张:“……没有两百也得有一百多回吧, 这怎么了?”
扶光:“在一个副本里,最多见过几个S级技能?”
拍卖张:“几个???开玩笑吗?这破游戏根本见不得玩家好, 能遇上一个S级技能都算是烧高香了,还想要几个……嘶。”
拍卖张逐渐回过味来:“李迩、杰克、颜洄……再加上个你, 刚刚这个本,S级技能持有者也太多了吧!系统这是怎么了?筛人的筛子换渔网了?”
他想着想着又抽了口气:“上一回的虫巢本也是!孤舟通缉榜上总共就只有三名常驻犯,上一回的虫巢本里直接进了两个——”
“……那不能算。”
扶光的目光显得有些无语:“周末是正常进本,我是后来临时侵入副本的。有两名常驻犯不是系统的问题,只能算我碰了个巧,刚好侵入了有一名常驻犯在的副本。”
拍卖张:“……哦。”
他想了想:“那这一次,应该是偶然吧?”
扶光转着手中的铜钱:“不清楚,所以才让你查有没有发生过同类情况。”
拍卖张:“那要是没有呢?”
扶光捏住铜钱:“先记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些看似“偶然”的特殊情况,或许就是某场图谋已久的阴谋。
拍卖张又哦了一声,隔了一会还是觉得离谱:“那刚刚这一个本里,岂不是进了三个S级,外加一个常驻,也挺——”
“四个。”扶光纠正,“至少四个。李迩的父亲也持有一个S级技能。”
“乌望还没在我面前用过技能,我不确定他的技能等级。最多只能确定他的确是玩家,因为初遇时他就戴着怀表。”
“但他能够将旷野当做食粮,吞食后增强力量……技能等级应该不会低。”
扶光坦然地轻叹了一声,语气里竟然多了几分欣赏:“我都做不到。”
“上一回他掏走我的心脏后,一部分力量残留在我筋脉内,心魔受到增幅后甚至能扰乱我的正常思考,逼得我不得不找佚名帮忙。”
“可他在虫巢吃过一次在我身上残留的能量,又在柳家镇吃过好几回新生或成熟的旷野,依旧还能正常思考,行动自如,最多就是比平时耐心差点,总想干点儿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吃……什么?旷野??”拍卖张难以想象,只能举一个普通人能理解的例子试图衡量,“反正意思是,他比小桃还能忍呗?”
扶光掐了下手里的铜钱:“你说呢?”
“被侵蚀不到十分钟,小桃就丧失了自我意志。一点力量残余,足以让我心魔丛生。”
扶光的注意力短暂地从他那颗还未有机会检查的心脏,转移到乌望这个老对手身上:“真想知道……他是怎么忍的。”
车载音响滴地响了一声。
拍卖张点开来信看了眼,有些讶异地瞪了下眼睛:“老板,之前你不是让我注意逐夜者的消息吗?刚有兄弟发来消息,说逐夜者的老大被清道夫盯上了,现在正带着周末逃亡——而且,恰好就在咱们这个本里。”
扶光的眉头很快地蹙了一下,衡量片刻:“加快速度回拍卖行。”
“……啊?”非回一趟拍卖行干嘛啊,这不直接去吗?
拍卖张不明所以,又忍不住好奇:“您到底为什么关注逐夜者啊?哦,还有上次那个在本里碰见的颜洄。他都没有求援呢!您就直接出手帮忙了,难道是……在他身上看见了过去自己的影子?”
颜洄乍一看跟扶光是挺像的,琴弦断裂前,颜洄用的武器也是古琴,而且也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拍卖张觉得,涉世未深的扶光,指不定就跟颜洄差不多呢?
扶光瞥了他一眼,倒是没有隐瞒:“不是看见了影子,是他们被做成了我的影子。”
拍卖张感觉这回答还不如不回答。正琢磨着这破谜语什么意思,又见后座的扶光注视着窗外的车水马路,很轻地说了句:“我欠他们的。”
拍卖张:“??”
真他妈是受够了,老子提问题不是为了听谜语的!!
拍卖张:“……老板那您休息一会呢,五分钟后到拍卖行。”
…………
与此同时,红丝绒别墅。
乌望一进门就抱着哈士奇直接往二楼走,身后跟着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哈……不是,乌望,你往哪走呢?二楼是基拉姐和米歇尔的地盘,你的房间在一楼啊?”
“草……我就特么想知道他为什么还抱着那条狗,那狗不是容器?是条真狗?……别告诉我我好不容易帮他把‘主人’找到了,现在又要帮他找狗的魂魄?”
李迩都他妈要怀疑了,乌望进红丝绒是不是故意的啊!就图能免费压榨他的劳动力。
乌望在基拉的房门前停下,终于回了句话:“开灯,我不喜欢呆在太暗的地方。”
他的语气褪去了面对扶光时的针锋相对和攻击性,平淡中透着一丝倦怠。
照理来说,这种语气不具有什么驱动力,但也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乌望每一句话的末尾语调都是往下降的,乍一听很像传达命令的祈使句,小桃下意识就把灯按开了。
霎时被几盏大灯前后左右照着的乌望:“……太亮了,眼睛难受。”
小桃:“……”
怎么变成人了还是和装狗时一样难伺候,话说回来:“你还没解释你装狗的事呢,怎么就平淡得好像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一样??”
“很难理解吗?”乌望自己伸手把灯关了一大半,语气淡淡,毫无心虚,“我装狗就是为了躲扶光的追杀。换成是你,你会在同伴问都没问的情况下,张嘴就跟他们说‘其实,我是人装狗,我正在被人追杀’?”
小桃:“……”
怎么听着是挺傻逼的……不对,怎么错还在他们了?!
小桃:“你——别瞎按基拉姐的密码锁啊,她屋子都是连着工作间的,密码设得很难搞……”
“滴滴!”
难搞的密码锁乖巧叫了两声,基拉卧室改造过的大门向侧滑开。
乌望大步流星走进卧室,直奔连接的工作间,将哈士奇在工作台上放下的同时,顺便开启了三台他马上用得着的检修机械。
一整套动作,流畅,熟练,一看就是个惯犯。
工作室角落的作图台上甚至还摆着两个眼熟的匣子,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旁边的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长串门外的两个文盲看不懂的公式。
小桃:“……”
假如他没记错,那匣子貌似是从虫巢带回来的引擎,黑板上的公式也不是基拉姐的字迹。
李迩嘴唇不动,声如蚊呐:“我特么现在又在怀疑,他进红丝绒是不是就冲着这里有免费的工作间能用啊?”
看看这开锁的熟练程度!看看!这满屋子的东西!
之前他们不在别墅的那大半个月,他还想着哈哥一条哈士奇待在家里会不会无聊,要不要给它准备点丰容的玩具,现在一看,好嘛!感情这半个月哈哥也没闲着!
他们还杵在门外对着乌望瞪眼,乌望已经嫌弃这俩人对他接下来的工作毫无用处,眼神又非常碍事儿了。走到门边丢下一句“有什么事等我出来再说”,就冷酷无情地“哐当”拉上金属门。
回到工作台前,乌望如常将卡西的躯壳检查了一遍。将该补充的能源补充好,又把那个之前因为时间紧,没来得及做完的语音系统升级了一下,才放下手中的工具。
他皱着眉看着工作台上毫无起伏的躯壳,想不明白卡西的魂魄去哪了。
扶光之前的推测其实没有错,他先前之所以变成一条狗,的确是游戏系统再次找上门时,卡西替他挡了一下,才导致人和狗魂魄对换,他进了卡西的身躯。
那照理来说,卡西的魂魄也该呆在他的躯壳里才对,可为什么找到他的躯壳时,躯壳里却空空如也?
——被邪神吃掉了?
不可能。
卡西要是死了,那它的怀表早该凉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摸起来还是温暖的,甚至还有些烫。
任何一个老玩家都知道,只要持有者死亡,怀表就会立即变冷,变成一只彻彻底底的金属钟表。除非怀表里的技能传承给了亲属……但那也得是亲属拿到怀表才能生效啊,卡西的怀表始终在他手里,哪有机会传承给什么亲属?
而且赛博狗,哪有亲属?
乌望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想起之前副本里关于星海爆发的那几条线索。
扶光起过卦,确认卡西在出事前曾调查过星海爆发。那卡西的离魂,会不会和星海爆发有关?
他一边思量着,一边走到作图台前坐下。
灯光打开,他熟练地解开衬衣的左袖,整整齐齐地向上叠了两折。
苍白结实的小臂裸.露出来,灯光映照着手腕连接着小臂处的那道方形伤疤,衬得疤痕有点怵目惊心。
乌望的目光习以为常地扫过那块皮肤,指腹在侧边摸寻了几下,像按什么机关似的用力一摁。
那块规整的方形皮肤霎时向下降低,又像滑门一样向侧打开。
本该是血肉的部分覆盖着复杂精巧的机械元件。
乌望拿起匣子边早就制作好、但因为身躯没取回来而无法安装的升级芯片,替换掉里面正在运转的那个,又将阀门合上。
他轻轻往靠背一靠,闭上眼睛。
系统的每一次升级,都会伴随有眩晕、痉挛、排斥等多种反应,他习惯性地靠思考接下来的计划打发时间:
卡西的魂魄必须找回来。
或许可以从星河爆发这条线索上着手。
扶光的心脏……嗯……
乌望的眼睛忽然睁开了,被汗水逐渐濡湿的睫毛下,本该凌厉的目光有点心虚地飘了一下:……以后还是得避着扶光走。
应该不会再见了吧?他也不至于倒霉到下什么本,扶光都会中途跳进什么本……吧??
乌望重重向后一仰头,后脑磕在靠背上,有点被自己的破运气气笑了。好在手腕处很快发出一声滴鸣,意味着升级成功,多少平衡了一下他的心态。
乌望重新坐直身躯,伸手在手腕处轻点,确认升级情况一切正常,才起身推门而出。
——嘈杂声蜂拥入耳。
乌望硬生生被这份热闹震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不小心踏进了什么茶话会:“??”
卧室的落地音响开着,正超大声地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小桃靠在床边藤木椅上,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跟周末描述柳家镇的见闻。
李迩则坐在床边,正跟两个新面孔说话:“……就是拉了新人嘛,实力肯定在线,你们看上一个本的精神污染,小桃都中招了!头都差点嗑破!人家乌望挥挥手就解决了……呃,唯一的缺点,是性格不太宜人。”
还有来历成谜。
不过他们佣兵小队里的人各个都有各自的故事,也没啥好嫌弃人家的。
“……”乌望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勉强保持镇静,努力克制掉头就转回工作间躲清静的欲望,抬眼看向床边的另两个人。
他们坐得很近。
男方是个身材健硕,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大块头,双脚的方向微微向着女方侧倾,意味着他对女方很有好感,但身体姿态却是紧绷且拘谨的,说明这份好感多半止步于暗恋。
女方则坐得相当随意豪迈,左腿盘着,笔直有力的右腿踩着地:“比我还不宜人?”
乌望只瞥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位名为基拉的小姐对旁边同伴的内心纠葛绝对毫不知情。
李迩:“……”
李迩:“那是比不上姐姐你啊,妈的大晚上杵我床头就为了提醒我第二天帮你采购零件,没被你活活吓死都亏我心脏健康……”
这样一想,乌望的唯一一点缺点,好像都可以接受了。
李迩满脸写着“我都找了群什么牛魔鬼怪”,转头看向乌望:“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女士,赛博朋克发烧友,也是你‘借用’的这个工作间的主人,基拉。”
“这位一米九的男——”
基拉以飞一般的速度,现场展现了一下自己的不宜人程度:“你可以用我的工作间,但得证明你配。”
基拉站起身,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的机械臂上,反射出灼目的光:“给我看看,你用我的工作室做出了什么?”
李迩:“……不是,姐,我刚要介绍米歇尔呢?你这打断会不会有点不礼——”
乌望抬手,在手腕处轻按了几下,一道光屏凭空投射出来:“我把怀表装进了身体。”
“?!”基拉眼神霎时爆发出狂热,“怎么做到的?我也试过,但不论我用什么材质和程序,怀表永远和我的身体互斥,你能帮我——”
“不能。”乌望放下折起的衣袖,以“今天天气不错”的语调淡淡道,“我可以,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块怀表。”
“……”
张口欲言的李迩骤然哑巴了。就连一旁藤木椅上的小桃都乍然收声,忍不住震惊回头:“你是……什么??”
……啊??
继狗之后,又开拓出新物种了??
他喵喵的,这次连活物都……都不是了????
李迩换了个坐姿,又换了个坐姿,狂扭了一通还是没忍住:“我——我刚刚,的确是有因为你瞒着我们没说自己其实是人的事儿想翻旧账,但你这突然坦诚的……”
这内容,有点掀人脑壳啊??
——这他妈不比“人装狗,有人追杀”要刺激多了!怎么这种事就能爽快地说出口,之前装狗的时候就一句不吭呢???
基拉居然是最先接受的:“不稀奇。人体实验吧?想利用怀表尝试造物,用来对付孤舟?”
乌望顿了顿,平静点头:“是这个目的。”
基拉在李迩“草,姐,你怎么接受得这么平静呢”的震惊注视下,有些遗憾地坐回原处:“行吧,本来还指望能升级一下自己……”
旁边的米歇尔总算开了口,带着几分不赞成:“不要这样说,基拉。搞得你像是个什么电子程序。”
李迩:“??兄弟?这是重点吗?你——”
米歇尔看向乌望,主动伸手:“我叫米歇尔,没有姓氏。技能是追踪类的,这次回来,是队长特意召回的我。”
伸手回握的乌望顿了一下,微微愣住。
李迩特地召回能追踪的米歇尔做什么?之前孔家主让他帮忙找颜洄时,他都没召,现在却突然召回……
乌望极轻地抿了下淡色的唇,看向李迩。
李迩被乌望盯得浑身不自在:“看……看什么看,我跟你讲,我现在越发怀疑你加入我们红丝绒,是冲着压榨我们免费劳动力来的。”
乌望平淡倦怠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温度:“但你还是帮我召回了米歇尔,是想帮我追踪卡西的魂魄,对吗?”
他的确想请李迩帮忙寻找卡西的魂魄,但这件事他尚未说出口,没想到只是进个工作间的功夫,一出来李迩都帮他把人找好了。
李迩清咳了两声,别别扭扭咕哝:“这才叫‘为兄弟两肋插刀’,死老头那帮……”
他顿了一下,脸上涌现的神情也不知是觉得晦气还是茫然,顿了几秒才冲着房间门外又招了招手:“还有一件事。我回别墅的时候,把颜洄也拉回来了。这小子的倒计时看得老子心脏早搏,要是我毁约没把他带回逐夜者,他却死在外面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怎么办?”
米歇尔都将卡西的躯壳抱出来了,颜洄还满脸无奈地站在卧室门口,坚持自己不进淑女寝卧的原则:“那也无妨——”
李迩:“无妨个鬼!刚刚就这事儿,咱俩吵多久了!?我也不是说限制你自由,至少……以后别曝尸荒野吧??你就把名字在[无衣]的队伍里挂着,我又不会像李闻那样强召你做什么事,只是想万一哪天你名字灰了,好歹我能把你尸首召回来安葬了——”
基拉听得都嫌烦:“别劝了,刚刚我们谁都劝了一遭,没人的话有用。”
她顿了一下,又能理解了:“以后我死,我也不想死在同伴面前,最好能找个地方远远的——”
“啊啊啊啊!”李迩一捂耳朵,“老子听不得这种话!那什么,乌望!你劝!”
正盯着米歇尔用技能的乌望:“……?”
颜洄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不——”
乌望平静地看向他:“我能给你续命。”
颜洄一个不字卡在嗓子眼:“……”
乌望淡淡道:“和扶光一样。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可以无限续。”
颜洄:“…………”
乌望:“能活着,就不用考虑要远远的死,死在不会被旧友发现的地方了吧。”
颜洄:“…………”
颜洄:“我……呃,我……还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