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刀出鞘(九)
下值后卫瑾瑜照例坐在政事堂里翻看卷宗。
外面雨声霖霖,午后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竟一直持续到了夜里仍未歇止。
值夜司吏收起伞放在廊下,站在门外禀道:“卫御史,外面有人找您。”
卫瑾瑜自案后抬头问:“何人?”
“一位将军。”
卫瑾瑜视线落回卷宗上淡淡道:“告诉他我正忙着,让他走吧。”
“是。”
司吏复撑着伞来到督查院大门口,和策马立在雨中的谢琅道:“将军见谅,真是不巧,卫御史他公务繁忙没空见您。”
传完话司吏就转身回院里了。
夜里督查院大门是要关闭的司吏关门的功夫隔着门缝往外一看,那一身玄甲看起来杀气腾腾的少年将军仍沉默立在雨中任由冷雨浇在面上不由大为困惑。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司吏进来给卫瑾瑜送热茶迟疑道:“卫御史属下刚刚经过大门口看到那位将军还在外头等着呢。”
卫瑾瑜翻卷宗的动作一顿不由拧起眉。
“他还在?”
“是。”
“你没将我的话告诉他么?”
“属下一字不落说了。”司吏没见过谢琅不敢确认对方身份,一边为卫瑾瑜续茶一边道:“属下看那将军的衣袍都湿透了,会不会是有要紧事要找御史?”
卫瑾瑜默了默,道:“不必理会。”
“是。”
司吏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起身退下了。
如此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忽然电闪雷鸣起来,雨势也陡然增大,穿堂冷风直接吹灭了案上火烛。
卫瑾瑜在黑暗中默坐片刻,终是站起身,拿着伞出了门。
雨势太大,雷电交织在一起以可怕的威势滚过夜空,将天幕映成诡异的紫色,连马都有些不安地在原地躁动起来。
谢琅仍手握缰绳,沉默坐在马上。
任由一重重雨刀子似的刮过衣袍。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蓦抬头,果见督查院漆黑大门下,不知何时已经立着一个人,正沉默望着他,手里撑着把青色油纸伞。
谢琅立刻翻身下马,走了过去,因为淋了太久的雨,下马时腿险些抽了筋。
卫瑾瑜一脸冷漠立在阶上。
谢琅在台阶下停了步,隔着雨幕,与上方人四目相对。
好久,笑道:“看在我死皮赖脸等了这么久的份上,就不能赏我一杯热茶么?”
政事堂外来官员不能随便进入,卫瑾瑜直接带着谢琅来到自己的值房。
这间值房是卫瑾瑜升任佥都御史后新分到的,面积虽小,但桌椅床榻俱全,夜间休息不成问题。
“热茶没有,只有热水,你想喝,自己煮吧。”
卫瑾瑜直接在案后坐下,道。
谢琅环顾一圈,见床上被褥齐整,看起来像很长时间没动过的样子,唯独书案上摆着许多书籍卷宗,不免问:“平日你就是宿在此处么?”
“有时吧。”
卫瑾瑜给自己倒了碗热水,问:“到底何事?”
这疏冷的语调,仿佛他们只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想起那封仍被他贴身收在怀里,几乎每日睡前都要翻看几遍的信,谢琅心里难受得厉害,道:“对不起瑾瑜,我之前并不知道,二叔去国子学里找过你。”
“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能让这样一个骄傲张扬的人,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话,委实不易。
卫瑾瑜眸底却无丝毫波动。
甚至一时都想不起来,他说的是哪一回哪件事。
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自重生之后,几乎每一日都是在翻来覆去的斟酌算计中度过,算计得失,算计胜负,算计人心。
算计久了头疼,便会强迫自己忘掉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卫瑾瑜道:“若只是因为此事,实在没必要。”
“时间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必为此烦扰。”
谢琅点头:“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也显得有些可笑。我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太多事,也犯了太多蠢。瑾瑜,你我走到今日,种种恩怨,种种纠葛,皆是我之过错。我知一声抱歉太轻,根本抵偿不了我做下的那些蠢事和加诸在你身上的伤害,但我仍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烛火笼在那密长的羽睫上,跳跃的光芒遮住了那双瞳仁里所有情绪。
卫瑾瑜道:“世子言重了。”
“你我之间,谈不上这些。既然话已说到这里,谢唯慎,我也不妨敞开了与你说。”
“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有人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即使一时命途多舛,也有贵人相助,上天偏爱庇佑,有人生来便是棋子,弃子,汲汲经营一生,都未必能翻身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同的人,要走的路是不一样的,你的心意我已明白,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将来也注定走不到一路上去。”
“这样强行纠缠在一起,除了累人累己,毫无意义。与其如此,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专心走各自的路。”
这话无异于一记重锤砸在心口。
谢琅断然摇头:“不,这根本就是谬论。世上本无路,人想去哪里,哪里便可以有路,我谢唯慎,岂能让一条莫须有的路束缚住自己的命运?”
“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是同路人。我承认,起先卫氏以势相压,逼迫我入上京成婚,我的确对你有所误解,以为你心向卫氏,可我眼睛不瞎,你自入督查院,经手的桩桩大案,全是针对世家,对卫氏更可谓毫不留情面。我们还不算一路么?我知道,你身后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错,这个人,多半与圣上有关,或是圣上本人。”
“如此,我们还不算一路么?”
“自然不算。”卫瑾瑜抬眸,那双乌眸里,是谢琅从未见过的冰冷。
“谢氏满门忠烈,英名在外,你自出生起,便活在光明之中,父母双全,亲友皆在,所见所闻,与我怎会相同?同样的事,旁人做了,是不畏权贵,人人称颂,我做了,便是吃里扒外,数典忘祖。我这样的身份,与你走的路,岂会相同。这天下间,有殊途同归,更有分道扬镳。谢唯慎,这一切,你不会理解的,永远都不会理解。”
“你怎知我不会理解?”
谢琅几乎是红着眼说出这一句。
卫瑾瑜一怔。
继而道:“也许可以理解,可很多时候,人会高估自己的意志力与承受力,我且问你,就算你此刻对我有意,若有朝一日,卫氏害你家破人亡,你能做到动心忍性,不迁怒我这个卫氏子么?还能如此刻一般,面对面坐着,心平气和与我说话么?”
谢琅没有说话,而是拔出了腰间长刀。
接着在掌间划出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立刻顺着刀口溢了出来。
卫瑾瑜皱眉问:“你要做什么?”
“发血誓。”
谢琅起身,撩袍跪于地,抬掌指天,道:“北境军中,血誓乃至高之誓,违誓者,必死于非命。我——”
谢琅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因一砚台的冰冷墨汁,毫不留情泼到了他面上。
卫瑾瑜直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漠道:“这样的伎俩,我不信。”
“水也喝过了,你该走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谢琅抬袖,往面上抹了把,不出意外,一手乌黑,墨汁溅满衣襟乌甲,嗅着那混着熟悉清浅莲香的墨香,谢琅深吸一口气,想,他好歹没白来一趟,也算捞着点东西。
雍临被打发走之后,谢琅的近卫变成了一个名唤李崖的亲兵。
李崖牵马在外等着,见谢琅顶着一脸一身墨汁,颇是狼狈地从督查院大门里出来,忙迎上去,惊疑不定问:“世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
谢琅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
忽然嘴角一扬,道:“他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李崖已经猜测到,世子爷这一身行头,多半是与里面那位卫三公子分不开,但李崖不理解,被心上人泼了一脸墨,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家世子,精神还正常么?
李崖的命是谢琅在战场上救下的,刀剑功夫一般,但轻功过人,做斥候是一把好手,对谢琅忠心不二,听了这话,不免有些着急道:“卫三公子这般对待您,您怎么还高兴上了?”
谢琅道:“我自然高兴。”
“他拿墨泼我,是因为手边没有凉水,怕用热水烫伤了我。”
“这还不算情谊么?”
李崖抓了抓脑袋。
谢琅走了两步,又问:“我让你查的事情可查到了?”
“查到了。”
李崖低声道:“裴道闳寿辰在即,近来的确有一批外地官员孝敬的生辰纲要途径京南,听说数额不小,除了裴氏自己的暗卫,裴道闳还特意找了专业的镖局护送,将那些礼品都伪装成普通的货物。”
谢琅一扯嘴角。
道:“你放个风给张鳌他们,就说有大活儿来了,让兄弟们都警醒些,把刀都擦亮了。裴道闳不是想要钱么,这一回,我让他把心肝都掏出来。”
李崖嘿嘿笑道:“世子放心,等回去后末将立刻去办。”
卫瑾瑜在值房待了一夜,次日简单盥洗了一番,就依旧去政事堂办公。时辰还早,只有几个司吏在扫洒忙活。
卫瑾瑜照例先到顾凌洲值房,将今日需要处理的文书分类整理好,起身时,视线不由再一次落到了旁边的书架上。
“卫御史。”
一名司吏在外道:“外面有人找您。”
这个时辰,谢琅应该已经回京南大营了,卫瑾瑜收回视线,说知道了,等到了督查院外,果见外面站在一个长相陌生的干练男子。
“韩先生在等公子。”
男子道。
卫瑾瑜点头,跟着男子来到一处巷口,巷口停着辆低调简朴的青盖马车。韩莳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
卫瑾瑜踩着脚踏上了车,行过礼,在韩莳芳对面坐下。
问:“先生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韩莳芳叹气:“昨日的事,我已经知晓,我实在放心不下你,故而过来看看。”
卫瑾瑜也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道:“劳先生挂念,所幸有惊无险。裴道闳就是再大胆,也不敢在督查院造次。”
“那是因为你这几日一直待在督查院里,可西狄使团即将抵达上京,按照往年旧例,礼部要会同督查院一道负责接待事宜,你眼下是顾凌洲得力干将,免不了要来回奔波,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怎么行。明棠在北镇抚当差,总是不方便的,方才带你过来的人名唤杨瑞,办事可靠,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以后,就让他跟在你身边保护你吧。”
卫瑾瑜点头:“但凭先生安排。”
韩莳芳打量着少年神色,道:“自然,你也不要多心,先生没有疑你的意思,知陈氏的事与你无关,更知你是为了自保才编出脏银的事。可先生不能明知你深陷危险,而什么事都不做,否则将来如何去九泉之下面见你父亲。”
卫瑾瑜乖顺道:“我自然知道先生的苦心。”
“明白就好,我也不便多留,你也回去吧,免得时间长了,引人生疑。”
等马车离开,一直躬身侍立在一边的男子方过来同卫瑾瑜见礼:“属下拜见公子。先生说,公子只肖同外人说,属下是昔日受过您恩惠,过来投奔您的游侠便可以。”
卫瑾瑜淡淡道:“督查院没有护卫随行的规矩,你只需上值下值时来接送我便可。你直接去谢府找一个叫孟祥的管事,让他给你安排住处。”
杨瑞道:“公子回去再安排便是,属下就在外面守着公子。”
卫瑾瑜道:“随你。”
两日后,西狄使团如期抵达上京。
因为涉及停战事宜,除了礼部、督查院,兵部也在接待之列。
西狄使团除了文官,还有几员骁勇善战的猛将随行,为稳妥起见,兵部将京营和京南大营的将领召回了一批,谢琅也在名单之列。
兵部召令传达当日,谢琅就连夜赶回了京中。
回府后,把马交给亲随,径直进了东跨院,才发现廊下站着一个一身劲装的陌生男子。
“那是谁?”
谢琅眼睛一眯,皱眉问。
孟祥跟在后面,解释道:“是三公子新招的护卫,说是游侠出身,之前受过三公子恩惠,赶来投奔的,武艺很是高强。”
谢琅让孟祥退下,走了过去。
“小人见过世子。”
杨瑞垂目,恭敬行礼。
谢琅打量他片刻,问:“以前做游侠的?”
“是。”
“杀过人么?”
杨瑞道:“小人无用。”
谢琅笑了声。
“你这回话的规矩,可比本世子身边的侍卫还熟练。怎么,游侠还学这些?”
杨瑞恭顺答道:“既换了身份,自然要用心学。小人粗鄙,怎敢与世子跟前的人比。”
“口舌功夫不错,该赏。”
谢琅撂下一句,直接推门进了屋。
第082章 刀出鞘(十)
屋里格外安静仿佛没有人似的,谢琅进去一瞧,才发现卫瑾瑜并不在卧房而在里面的小书阁里,正展袖坐在书案后翻看东西。
厚厚的卷册铺了满案。
人还没有哄好,谢琅自然不敢有放肆举动更不敢如以前一般想搂就搂想抱就抱,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方走过去问:“怎么突然想起来招新护卫了?”
卫瑾瑜自然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没有抬头,淡淡道:“明棠太忙故而新添了一个。”
谢琅抱起臂在屏风上靠了:“贴身护卫不比其他须得稳妥可靠才行家底来历这些可都查过了?我瞧着你这护卫,可有点不一般。”
“这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卫瑾瑜终于抬起头眉眼冷淡语调比眉眼更冷淡:“这几日我要翻阅典籍,恐要很晚才能睡为免扰你休息夜里便宿在此处了。你自休息不必管我。”
这疏冷态度比之上一次见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琅早在走过来的时候就发现靠窗的位置多了一张软榻。
要说滋味,自然不是滋味。
说是十几个酱油瓶子齐齐打翻也不为过。
可既已下定决心弥补以前的过错这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谢琅道:“夜里看书伤眼,别总看那么晚,这里的榻太小,睡着不舒服,我直接去外头的书阁里睡,你照旧睡床便是。”
说完,他当真让孟祥收拾东西,干脆利落地往府中用来会客的大书房里走了。
卫瑾瑜也没说什么,由他去了。
大书房已经很久没用过,角落里的蜘蛛都快能结网荡秋千了,李崖勤勤恳恳帮谢琅铺着被褥,瞧着自家世子独站在书房门口的高大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凄凉萧索,忍不住道:“三公子脾气瞧着挺好,世子您干嘛不说两句好听话哄一哄。”
大半夜千里迢迢从京南赶回来,进了屋里不到一刻,怕屁股都没坐热,就被赶到书房里睡,他家世子也太惨了点。
谢琅背手而立,道:“你懂什么,本世子这叫‘以退为进’,眼下他正在气头上,我若一味相逼,反而适得其反。”
“倒是他新收的那个护卫,我觉得有些可疑,你这两日替我好好盯着一些。”
李崖应是。
孟祥这时过来,立在阶下禀道:“世子,雍临回来了,眼下就在府门口跪着呢。”
孟祥虽不知雍临犯了什么错,竟引得谢琅如此大怒,直接给调走不用了,但到底是侯府老人,委婉道:“属下瞧他追悔莫及的模样,多半是知道错了,世子何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崖听到这话,也在后面小声道:“是啊,世子,雍大哥对世子的忠心,末将们都是知道的,您就原谅雍大哥这一回吧。”
谢琅面上毫无波动。
冷着一双眸道:“他爱跪便跪去,不必理会。”
“只一点,你告诉他,敢违背我的规矩,以后在我这里,便彻底没有这么个人了。”
孟祥一听这话,便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谢琅虽年少张扬,看着混不吝,但在领兵打仗这种事上从不含糊,麾下营盘也是出了名的令行禁止,军纪森严。孟祥不敢再劝,只能听命去传话。李崖也不敢再多嘴。
不多时,孟祥回来禀:“世子,雍临已经离开了。”
谢琅没说话。
孟祥道:“雍临到底跟着世子的时间最久,世子如此处置,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严厉?”谢琅冷笑:“是我以前太仁慈了,才教他连自己主子是谁都认不清。”
过了会儿,问:“府里有燕窝么?”
孟祥一愣,不知话题怎么就转到了吃食上,便老实说没有。
谢琅从腰间解下一袋银子丢了过去。“让人采买些去,挑好的贵的,我瞧着他唇色苍白,你待会儿炖碗燕窝给他送去。”
“等有空了,你再找公主府那个管事打听一下,以前在公主府,他都常吃什么补物,喜欢吃哪些,一并记下来。银子的事不用发愁。”
孟祥接过应是,发现自家世子自从进了京南大营后,手头的确阔绰很多,当即点头:“世子放心,离宵禁还有一阵子,属下立刻着人去买。”
雍临失魂落魄回到行辕。
崔灏正坐在屋里泡脚,听了雍临遭遇,道:“你也不必如此萎靡不振,他把你打发到我身边,哪里是给你难堪,分明是给我难堪。”
“让他出了这口恶气也好。”
“也罢,你就先跟在我身边吧。”
雍临更加萎靡了。
他从十岁时起就跟着谢琅身边,跟着谢琅出生入死,南征北战,谁都知道,他雍临是世子爷手下第一得力干将,世子爷的亲信与心腹,可如今,他竟成了一个笑话,连李崖他们都比不上了。
他知道,自己犯了世子的大忌,万不该在一个“忠”字上膈应世子,这两日每每想起,便悔恨交加,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也好过被人耻笑。
军中男儿都要面子。
被主子所弃,那是叛徒才有的下场。这两日,他甚至觉得在李梧跟前都抬不起头来。
可这些话,当着崔灏的面又无法说出来,雍临只能闷闷应了声是,退下了。
经过廊下时,恰好遇着苏文卿过来。
“苏公子。”
雍临心神恍惚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苏文卿身上尚穿着官袍,进了屋,亲自帮崔灏擦脚,道:“孩儿进来时遇着雍临,他怎么在义父这儿?”
“犯了错,被唯慎打发过来的。”
苏文卿也没问什么事,只道:“世子虽御下严厉,但也不是不讲情义的人,这番处置,倒是不像世子作风。”
崔灏冷笑。
“如今他把那卫三当心肝宝贝一样捧着,哪里还记得什么是非情义,谁敢与那卫三过不去,他便要与谁过不去,便是我这把老骨头,他也是瞧不上眼的,何况一个雍临。”
“如今他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他了,我只是替他父亲和兄长寒心。”
苏文卿道:“义父言重了,兴许此事另有隐情呢。”
“能有什么隐情,他让雍临把那些话一字不落的传给我听,就差一个巴掌甩到我这张老脸上,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我,卫三是碰不得的人么。他如今是真的出息了!为了一个卫三,竟也要六亲不认,数典忘祖了!”
说着不免怒火攻心,急咳起来。
苏文卿忙端了茶水过来,喂着崔灏饮下,替崔灏抚着背道:“义父先消消火,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岂不又让世子担忧难过?”
“他难过?”
崔灏冷哼:“他如今哪里还会为我难过。”
语罢缓了神色,道:“倒是你,都这么晚了,又特意跑一趟过来作甚。你如今已是三品侍郎,又住在陛下新赏的宅子里,朝上朝下多少人盯着,以后若没要紧事,都不要过来行辕这边了。”
说着又满是心疼地望向苏文卿仍缠着绷带的手,道:“上回顾凌洲生辰宴,你那般费心准备了礼物,要不是裴道闳半道搅局,说不准心愿就要达成了。不过来日方长,顾凌洲既允许你进了顾氏藏书阁,显然是对你青眼有加,这回不成,等下回便是。”
苏文卿低声道:“义父言重了,孩儿送顾阁老礼物,是孩儿自己的心意,天下英才济济,顾阁老未必看得上孩儿。”
崔灏宽慰:“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顾凌洲素来器重寒门弟子,若连你都看不上,他还能看得上谁,除非他是短时间内不打算再收亲传弟子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江左顾氏最重传承,除了文库,武库里那些兵书兵法也是集天下之大成,若能学得一二,可是胜读十年书。可惜顾氏先祖有规定,这些兵书兵法只能本族弟子学习,绝不能外传,否则便是欺师灭祖。”
苏文卿笑着点头。
“孩儿知道。”
“时辰不早,孩儿扶义父去里面休息吧。”
东跨院,小书阁,一灯如豆,笼着少年郎清瘦身影。
卫瑾瑜搁下手里工具,望着孟祥送来的燕窝汤,问:“为何与我送此物?”
孟祥笑着道:“是世子吩咐的,世子担心三公子夜里看书太辛苦,特意吩咐人去现买的。”
卫瑾瑜看着那碗浓白汤羹,默了默,道:“今日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你们世子,不必再破费。我也不会再喝的。”
说完,让孟祥把汤放下,就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对方态度冷淡,出乎孟祥意料。
孟祥不是很理解,就算闹了再大的矛盾,一方已经主动示好,另一方怎么也该消消气才对,怎么瞧着这三公子丝毫没有消气的意思。
孟祥只能把原话告知谢琅。
本以为以谢琅的性子,定会让他继续送,不料谢琅却道:“他既如此说,听他的便是。”
孟祥不掩惊讶。
“那剩下的汤……”
“端来,本世子喝。”
“是。”
孟祥顶着一脑门官司退下了。
李崖见夜色郎朗,时辰已经挺晚,他们世子仍坐在阶上,没有睡觉的意思,也只能跟着在后面杵着。
李崖这才发现,世子所在角度,恰好可以望见东跨院的灯火。
只要里面主人不睡,廊下的灯火会一直亮着。
李崖都有些被自家世子痴情感动,也顾不得规矩,直言道:“世子既如此放不下卫三公子,何不直接过去把话说开。”
这可委实不像世子的作风。
谢琅沉默望着那灯火所在方向,自己也在想,他究竟是何时,竟已对他动心至此。
起初他是抱着玩火自焚,逢场作戏的心态,可那点戏,演着演着,竟就演到了心里,变成一块心肉,再也割不掉。
到底是何时开始的。
也许是那些厮磨纠缠在一起的夜晚,肩上一排排血淋淋的牙印,既让他痛,也让他兴奋。也许是延庆府雨夜,他浑身滚烫,被他抱在怀里,双手不自觉环住他的腰,一直到早上都不肯松开,又或许更早,他被他捉弄狠了,伏在他肩上,一边咬他,一边滚出泪,甚至是刚成婚不久,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帐中给自己膝上抹药油。
他见过他在人前不会露出的狼狈模样,也见过他不会在人前露出的放肆放纵模样。
他实在太喜欢将他拥入怀里的感觉了。
他以前从未害怕失去过什么东西,可那一日,冒着暴雨,策马立在督查院外,看着时间一分分流逝,那扇大门依旧紧闭不开,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会失去这个人。从此,他们真的可能如他所说的那样,成为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他定然是能做到的。
可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谢琅甚至有些后悔,上回他给他写信,他就应该对他百依百顺,哪怕只是当个工具人,眼下至少还能维系表面上的和谐关系。哪像此刻,连句话都不稀罕跟他说了。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那件事上,自己做的也不全然错。他可不愿隔着一层窗户纸和他过日子,他非要摘下那颗心不可。
谢琅同时也在尽量冷静思考,卫瑾瑜突然对他如此冷漠无情的态度,是因为什么缘故,他们分别的这段时间,他也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除了因为粮草的事,去韩府拜会了一次韩莳芳。
难道和此事有关?
然而这与他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谢琅问:“你听过投鼠忌器么?”
李崖点头:“听过。”
谢琅道:“你主子我,眼下便是这种心情。”
谁能想到,他谢唯慎有一日也会尝到为情所困的滋味,要是传回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李崖不敢轻易接话。
谢琅:“把裘英画的那些阵法图拿来。”
“是。”
李崖便明白,今夜世子大约是处于一个东跨院不熄灯,自己个儿也绝对不睡的状态了。也不敢说什么,自去取东西。
卫瑾瑜一直到接近五更时才睡,因为第二日就是大渊与西狄使团的会谈日,卫瑾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起身来盥洗更衣,去督查院。
刚走到府门口,就见几个定渊候府的亲兵正围着谢府的马车忙活着。
“三公子!”
李崖热情地同卫瑾瑜行礼打招呼。
卫瑾瑜只得暂停了下来:“你们在做什么?”
李崖愤怒道:“昨日竟有恶贼偷偷把我们世子爷马车上的轮子给卸掉一个,马也给偷走了。世子爷待会儿还要去兵部报到,不是耽误事儿么。”
卫瑾瑜问:“可需我帮你们报案?”
“不用不用,抓个贼而已,我们自己就能干……哎,世子过来了!”
李崖双目热切望向后面。
卫瑾瑜转头,果见谢琅业已换了四品武将朝服,抱臂站在府门口。
卫瑾瑜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往停在另一边的公主府马车走过去,要踩着脚踏登车时,一只手已经抢在他前面,先一步抵在了车门上。
“咱们正好顺路,卫大人,让在下搭个车如何?”
卫瑾瑜冷笑:“你不会骑马去么?”
谢琅面不改色:“你不是听到了,马也被偷了。”
“换一匹便是,你谢府还缺马么?”
“这你就不懂了,马都是认主的,别人的马我骑不惯。再说,今日我穿的是朝服,不是将军服,骑马多不雅观。”
“随你。”
卫瑾瑜当先上了车,谢琅一笑,随后跟着上去了。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同乘一车的经历,见坐定之后,卫瑾瑜又从袖袋里摸出书来看,谢琅道:“你如今都已经官升四品了,还这么用功呢。”
卫瑾瑜冷漠回道:“我不喜人吵闹,你要是再聒噪,烦请下车,另谋高驾。”
谢琅从善如流点头。
“行,我不说话就是。”
这个时辰,街道两侧搭着不少卖早膳的棚子,香气隔着车窗飘入,谢琅道:“你也没吃早饭吧。”
卫瑾瑜皱眉,要说话,谢琅抢先一步道:“你只说不能聒噪,可没说饿肚子也不能吃饭,我饿了,买点吃的去,很快就回来。”
说罢直接扬声吩咐停车。
谢琅不仅自己下了车,还拉着卫瑾瑜一道下车,陪他去买了一笼包子,两份豆花。
两人直接坐在棚子里吃了,才坐回到车里,继续赶路。
兵部衙署距离督查院不远,到了兵部大门口,谢琅先一步下车,瞧着马车继续往前走了,方收回视线,问一边的李崖:“如何?”
李崖言简意赅道:“是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说?”
“按理您和三公子一道去买吃食,那吃食摊子就在路边,寻常护卫直接在车边等着就是,可这位杨护卫,却形影不离地跟在三公子身后,后来世子和三公子一道吃饭,属下邀他一道到旁边案上吃,他也不肯,就杵在三公子身后,一动不动,好像生怕人丢了似的。说实话,属下觉得……这位杨护卫,不像个护卫,更像是来监视三公子的。”
谢琅又问:“他功夫如何,可瞧出来了?”
“不好说,不过,他走路时步子比属下还要轻,轻功和内力只怕都很厉害,不输属下。”
“这样厉害的高手,一般府邸培养不出来。”谢琅沉吟须臾,道:“先不要打草惊蛇,这两日,你好生盯着。”
和谈事宜主要由礼部负责,督查院只是协助,卫瑾瑜刚进到政事堂,就察觉气氛有些不对,钟岳低声道:“阁老正动怒呢,听说那西狄使臣傲慢得很,提出了很多无理要求,竟想让大渊明文公告天下,西京归西狄所有。”
卫瑾瑜进到值房,果见顾凌洲面色铁青坐在案后,下首坐着杨清,地上还跪着几名战战兢兢的礼部官员。
值房内气氛凝肃,连喘气声都听不见。
卫瑾瑜行过礼,自到案侧跪落,一边整理文书一边道:“依下官看,阁老不必忧心。”
一众已经吓傻了的礼部官员俱偷偷抬头,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卫瑾瑜。
一是不可思议这等时候,这少年敢说话。
二则不可思议西狄傲慢至此,少年还说不必忧心。
顾凌洲亦微微侧目,问:“你说什么?”
卫瑾瑜放下手中文书,垂目,恭敬道:“下官说,阁老不必忧心。自古两国和谈,都会尽最大努力为本国谋取利益,西狄提出这等要求,并不奇怪。然西狄若真有实力与大渊一战,就不会主动求和,西狄故意提出这个傲慢要求,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依下官看,有一法,可解此局。”
“什么法子?”
“拒绝和谈。”
“什么?!”几个礼部官员先面色大变:“卫御史,你疯了不成!和谈之事,可是凤阁与陛下一起定下,岂是你说拒绝就拒绝的!”
“眼下国库空虚,拒绝和谈,真开战了,兵马粮草从哪里出?你说得倒是轻巧!”
顾凌洲却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本辅明白了,西狄眼下情况比大渊好不到哪里,若大渊真拒绝和谈,他们反而要忌惮。只是和谈人选,需要一个胆子够大的才行。”
说罢环顾下方众官员:“你们谁敢担此任?”
众人都心虚低下头。
毕竟这种虚张声势的事,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
杨清在一旁道:“有一人,或许可以。”
“你是说那个新任的礼部右侍郎程音?”
“没错。听闻此人继任礼部侍郎后,见官员们因为惧怕恶鬼索命之说不敢值夜,便夜夜都宿在后衙里,破解闹鬼传闻,如今礼部后衙,已不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不祥之地。由他担任和谈使,再合适不过。只是正使之外,还须两名副使,依弟子看,礼部既无人可用,咱们督查院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么?”
顾凌洲看向仍垂目跪着的卫瑾瑜:“你就跟着去一趟吧。”
卫瑾瑜应是,又道:“兵部之中,下官可以举荐一人当副使。”
顾凌洲问何人。
卫瑾瑜:“一名从九品的经历,名唤孟尧。他祖籍青州,深知边境之苦,对西京与西狄情况也熟悉。”
顾凌洲点头:“便依你所说。”
等众人退下,卫瑾瑜也起身,准备离开。
顾凌洲忽道:“等一下。”
卫瑾瑜便重新跪落:“不知阁老还有何吩咐?”
顾凌洲道:“既是代表大渊与西狄和谈,穿着件磨损的官袍怎么行,你府中没有给你缝制衣物的嬷嬷么?”
卫瑾瑜一愣。
大渊官服分内外两件,他只是里袍的袖口磨损了一点,平日若不仔细看,其实看不出来,想来是刚刚整理文书时,不小心露出来,被这位阁老看到了。
正要答,顾凌洲已道:“眼下做新的已经来不及了,待会儿把衣服给顾忠,让他给你缝补一下。”
顾忠,即顾府老管事,贴身侍奉顾凌洲的老仆。
卫瑾瑜应是,起身退下了。
第083章 刀出鞘(十一)
出了政事堂卫瑾瑜罕见有些踟蹰。
衣服磨损被人发现已经够难堪尴尬了,再去找人缝补,只会多添一份尴尬。这叫他怎么开口。
正立在廊下垂目盯着地面纠结,一道苍老声音从后面响起:“是卫御史吧?”
卫瑾瑜回头,见一个面相和蔼的老者立在后面正是顾府的老管事顾忠平日常跟在顾凌洲身边照顾顾凌洲衣食起居。
卫瑾瑜点了下头。
“正是在下。”
顾忠道:“阁老已经同老奴说了,老奴平日里也经常帮阁老缝补衣物,卫御史若不嫌弃,就把衣袍交给老奴处理吧。”
“有劳。”
卫瑾瑜忍着难为情,到值房里换下里面的官袍交给顾忠对方什么也没问只看了眼磨损处道:“问题不大,御史若不急在此稍候片刻便可。”
约莫过了一刻功夫顾忠便将衣袍送了回来。
卫瑾瑜看了眼缝补处,果然针脚细密完好如新丝毫看不出修补痕迹称赞道:“老人家好手艺多谢了等改日有机会,我请老人家喝茶。”
“御史不用客气区区小事而已。”
等顾忠离开,卫瑾瑜也穿戴整齐,往供外来使团落榻的四方馆而去。
四方馆门口已经站着一个身穿三品绯色官服的男子,身后跟着几名随行的低阶官员。男子身形清瘦得厉害,虽穿着一身颜色鲜艳的官服,整个人却如古井沉冰一般,面若刀刻,冷肃得厉害。后面几个礼部官员都站得远远的。
卫瑾瑜已经猜出对方身份,出于礼节,主动行了礼:“梁侍郎。”
梁音视线在少年身上掠了下。
卫瑾瑜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和不善,以及其中蕴藏的滚热温度。
不由一怔,他何时得罪过这个人么?
梁音已恢复古井般的面孔,面无表情点了下头,算是回礼。
“果然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古板。”
几个礼部官员在后面小声议论。
“也不怪他如此,他当年被京中那帮世家害得那般惨,最厌恶的便是世家子弟,对一个卫氏嫡孙岂能有好脸色。”
不多时,孟尧也赶了过来。
对于自己能以副使身份参与到和谈里,孟尧显然有些意外,甚至一度怀疑前来传话的人是传错了命令,待见到卫瑾瑜,方猜测到是怎么回事,正色行一礼,道:“卫公子,多谢你成全。”
卫瑾瑜回礼。
道:“旁人听说这桩差事,都是避之不及,孟大人如此说,看来我没有同阁老举荐错人。那些背地里想看我笑话的人,看来要失望了。”
孟尧目中罕见露出些凛然之色,道:“能有此机会会这些狄人,倒胜过我在兵部当了这数月的官。”
一位正使两位副使全部到齐,梁音方抬头,望着四方馆大门道:“进去吧。”
太仪殿里,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立在一尊紫金兽炉前,手中握着一柄铜匙,将碟子里的香料一点点洒进炉内。
醇厚的檀香味道立刻在殿内弥漫开。
“和谈应当已经开始了吧?”
天盛帝忽然问。
“回陛下,已经开始了。”
站在屏风后面的人道。
天盛帝默了默,问:“梁音应当不会让朕失望吧。”
“梁音说过,陛下恩德,他永生难忘,必会粉身碎骨以报陛下。”
后面人继续以温润语调道,隔着屏风,隐约可见其胸前的仙鹤补服。
天盛帝难得笑了笑:“朕记得,朕有一年外出狩猎,被毒蛇咬伤,是他不顾自己安危,替朕吸了腿上的蛇毒。”
“朕不需要他为朕粉身碎骨,朕要他一颗忠心便够了。”
“世家们不会在意西京得失,可朕不能在这种时候让西京十万百姓指着朕的脊梁骨骂。朕是天子,天子,便应将整个天下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陛下所言极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人,都只应忠于陛下一人。”
韩莳芳自屏风后露出白皙面孔,俯身拱袖道:“臣必辅佐陛下,达成所愿。”
天盛帝深吸一口气,道:“还有一个人,朕总放心不下……”
话没说完,外头忽传来曹德海尖细昂扬的声音:“陛下,有捷报传来!”
天盛帝并不叫人进来,只紧问:“哪里的捷报?”
“北境!北境再传捷报,昨日定渊侯再度大败李淳阳大军,将李淳阳逼回梅城了!”
“谢兰峰果然不负朕!”
天盛帝难得像个孩子一样激动拊掌:“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韩莳芳跪地道:“臣恭喜陛下,这也都是陛下英明睿智,不惜舍出内库,及时拨出那十万石军粮的功劳。”
天盛帝慢慢负袖:“定渊侯谢兰峰劳苦功高,等北境战事彻底结束,朕要给他封王!”
顾忠也来到值房向顾凌洲复命:“阁老放心,衣裳老奴已经替那孩子缝补好了,瞧他那样子,还挺难为情的。说来也真是奇怪,好歹是个世家子弟,身边怎么连个照顾衣食起居的人也没有,否则那么一道口子,早就该有人发现了。”
“老奴还听说,他近日总宿在督查院的值房里,彻夜不归,有时甚至坐在政事堂里整夜地看卷宗,也真是太过用功了。”
“说实话,老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世家子弟。”
顾凌洲沉默着,听过后问:“你今日可量过他衣裳尺寸了?”
顾忠点头:“老奴比着那件袍子量过了,都仔细记下来了。阁老是要?”
“你待会儿就送到织造局去,让那边给他做身新的官袍,算了,还是做两套吧。那般废衣裳,一套未必够。”
顾忠忍不住道:“阁老看来很喜欢这个孩子啊,这织造局,何曾发过两套官袍。”
“本辅毕竟是他的上峰,尽一尽上峰之责罢了。对了,你记得叮嘱一下,之后冬日的官袍,也要做两套。”
“是。”
顾忠都笑了起来。
“能得阁老这样的上峰,可真是这孩子的福气。”
自然也有司吏第一时间将四方馆内的情况传到政事堂里。
“礼部那位梁侍郎,平时瞧着不声不响,没想到面对刁钻蛮横的西狄使团,竟丝毫不惧,直接就说,西狄若敢要西京,直接从他梁音尸体上踏过。”
“兵部那个孟经历也是个厉害人物,当场就画了一幅西京地形图,将大渊与西狄边界、以及西京被占领的十三城边界标注地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座小山丘也没漏过,说大渊答应和谈,只是答应维持现状,西狄若敢越雷池一步,大渊必倾举国之力相向。”
“我们的卫小御史就不用说了,平日里就胆大包天舌灿莲花的,这等时候,自然不会落了下风,和那孟经历一唱一和,把西狄那个领头的使臣据说是个什么丞相的气得脸都绿了。西狄使团里还有个十分厉害的大将名叫呼烈,听说也被咱们卫小御史说得哑口无言。”
“就是那个在西北之地有‘恶魔’之称的霍烈?”
“是啊,据说此人青面獠牙,杀人如麻,青州那些大将听其名字,无不闻风丧胆。”
司吏绘声绘色描述着,年轻御史们都伸长脖子听着。
郑开从外进来,见满堂人聚在一起没个规矩,重重清了下嗓子,道:“都没正事可做了么?”
众人忙都缩着脖子散开。
郑开自行进到值房里,面露笑容,和顾凌洲禀道:“阁老,好消息,和谈顺利进行,西狄收回那条无理要求了,且允诺五年内绝不进犯青州。诸般细节,也是严格按照礼部拟定的条文进行。”
“还有另一桩好消息,北境大捷,李淳阳的左翼大军暂时退回到梅城了,虽然还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但到底振奋人心。”
“陛下已经下达旨意,今夜在宫中设宴,款待西狄使团。”
顾凌洲放在案上的手握成拳:“为保青州,朝廷到底暂时舍了西京。”
“苦了西京十万百姓。”
郑开叹息:“阁老的担忧,下官明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国库空虚,朝廷实在无力与狄人开战,南境北境又战事频起,若青州再不安稳,大渊真的要岌岌可危了。而且此次西狄也答应以后必会善待西京百姓。”
顾凌洲自案后起身,负袖站到窗边,道:“但愿这国库终有充盈之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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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在长乐殿举行。
朝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都在参宴之列,孟尧眼下虽还只是从九品,但因和谈有功,也位列席中,西狄使臣以右丞相温思为首,坐在右侧下首。
因和谈之事已尘埃落定,百官心情放松不少,宴会气氛还算和谐。酒过三巡后,天盛帝道:“诸位使臣来一趟不易,若有想赏玩之处,朕会着人安排。”
坐在温思旁边的霍烈站了起来,笑道:“我们狄人最喜欢的地方是演武场,我们狄人的王上王子,自幼是在马背上长大,看陛下这模样,只怕贵国连块像样的演武场都没有吧。”
这话明显是在讽刺皇帝身体羸弱,大渊兵力比不过西狄。
百官面色遽变。
天盛帝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白了,但仍强撑着维持着一国之君的体面。
“霍烈,你好大的胆子,敢对陛下不敬!”
一名暴脾气的武将当先拍案站了起来。
霍烈身长八尺,素有凶悍之名,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误会误会,开个玩笑而已,诸位还当真了,不过,大渊文官的实力,本将军已经见识过,大渊武将的实力,本将军可还未曾见识。陛下,此次我西狄使团有八位大将随行,明日,便效仿你们大渊规矩,开擂切磋一下武艺可好?”
他目光落在方才那说话的将领身上,犹如猎人凝视猎物:“这位将军,你应当会第一个上台与本将军比试吧?”
那武将猝不及防他有这主意,一时目瞪口呆。
谁不知道,霍烈天生神力,臂可扛鼎,西狄能拿下西京十三城,此人能占一多半功劳。且性情狠辣残暴,昔年攻打青州时,还曾徒手将一名将领撕为两半,青州将领无不畏之如虎。
不仅这名武将,其余坐在霍烈对面的武将也下意识露出畏避之色。
霍烈目中露出一抹轻蔑,接着继续朝天盛帝道:“至于游玩嘛,待比试之后再进行不迟,只是,本将军想让一人作陪,不知可否?”
“何人?”
“今日来与本将军和谈的卫御史。”
一时殿中所有目光都落在那端坐在案后安静饮酒的少年御史身上。
百官面色各异。
一道声音先懒洋洋响了起来:“想要游玩?好兴致好想法啊,只是也得先保证脚能挨地,站着走吧。”
第084章 刀出鞘(十二)
霍烈循声一望才看清说话的是一名身量不输他,穿一身绯色绣白虎朝服的少年将军,拥有一双凌厉若星的寒眸和一张俊美张扬的脸多年沙场练就的的警惕与直觉让霍烈浑身肌肉本能紧绷了起来,眼睛轻轻一眯,问:“这位将军是?”
谢琅手掌一翻将掌中一盏酒液悉数倾洒于地。
“无名小卒对付你足够。”
霍烈两条眉倏地拧起。
他就是再不识大渊礼节也知这般往地上洒酒的动作,是祭奠死人用的。
二则,对方穿着那么一身品阶不低的朝服,怎么可能是个无名小卒,对方此举显然是故意羞辱戏耍他。
霍烈勇猛过人军功累累战无不胜便是在西狄王庭里,也是人人望而生畏的存在何曾受过如此奚落与戏耍目中陡然迸出杀意。
还是右丞相温思及时开口。
道:“谢世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雄英姿不凡。”
“谢世子?”
霍烈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目中杀意骤然变成一种更深沉的审视。
“你便是定渊侯谢兰峰之子谢琅?”
北郡谢氏威名远播,不仅在北境具有极高声望在西狄也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霍烈显然对谢氏的情况有所了解,竟突然笑了起来:“难怪方才本将军邀卫御史同游,谢世子如此愤怒。可你们大渊有句话,叫自古英雄爱美人,如卫御史这般的大美人,谁不心悦倾慕。”
他视线复落到端坐饮酒的卫瑾瑜身上,颇为绅士地行了一个西狄礼:“卫御史,本将军十分喜爱大渊风物,欲邀请你一起同游上京,为本将军向导,你可答应?”
百官神色各异。
谢琅亦忍不住望了过去。
灯影落下,少年郎绯衣广袖,若清风皎月,姿秀无双。
徐徐饮完一口酒,卫瑾瑜方搁下酒盏起身,轻笑道:“身为和谈副使,这本就是本官职责所在,将军既盛情相邀,本官自当奉陪。”
霍烈得意笑了起来。
谢琅则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右掌慢慢捏紧,直接捏碎了掌间铜制酒盏。
官员们的神色越发诡异。
虽然坊间早有卫谢二人表面夫妻,实则交恶的传闻,且随着两人官职越升越高,这种传闻愈演愈烈,可那毕竟只是在私下里流传,如今卫瑾瑜此举,几乎可以说是当着皇帝、卫氏和满殿朝臣的面当众公然打谢琅的脸,可不就是印证了传闻。
一时有幸灾乐祸的,有单纯看热闹的,也有不明就里,试图询问原因的。然首辅卫悯还在座上,就算有人想探问,也不敢这时候问。
说完,卫瑾瑜便坐回案后,继续饮自己的酒。
羽睫垂落,容色镇静,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没多大干系。
这等和谈的关键时刻,霍烈既提出比试,大渊断无退缩的道理,天盛帝掩唇咳了声,命兵部尚书姚广义负责明日比试事宜,包括搭建擂台、挑选参赛兵将等。
末了,天盛帝道:“朕会亲自带领百官观战。”
姚广义立刻道:“陛下千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直接派曹德海过来看便是。”
天盛帝却道:“朕若不在,难免又要被人看轻,以为我大渊皇帝百无一用。”
这话一出,姚广义便几不可察皱了下眉,下意识看向坐在文官之首的卫悯,对方闭目而坐,毫无反应,便也只能应了声是,坐下了。
待酒宴结束,姚广义方匆匆追上卫悯车驾,道:“首辅留步。”
卫福掀开车帘,悬在四角的车灯映出里面卫悯威肃面孔,姚广义不解问:“方才皇帝在殿上说那话,我瞧着像是要借着明日比武机会给自己立威,首辅怎么也不阻止?”
卫悯苍眸无波,道:“两国比拼,陛下到场观看也在情理之中,老夫为何要阻止?”
“可我总觉得,近来皇帝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人都是在成长在变化的,岂能时时相同,陛下也是一样。”
姚广义凑近了些,低声道:“还有一事,不知首辅听说没有?今日北境捷报传来,陛下高兴无比,在太仪殿里扬言说要给谢兰峰封王!”
卫悯古井无波的双眸终于起了一丝微澜,道:“谢兰峰若真能击败北梁,肃清北境敌患,这个‘王’,他担得起。”
“但谢兰峰北郡寒门出身,当年还曾上书为……为罪臣陆允安求情,只怕他封王之后,又兵权在握,会彻底倒向皇帝那一边。”
卫悯掸了掸袖口,气定神闲道:“你也别忘了,陆允安当年是陛下亲自下旨处死。”
姚广义一震,精明双目转了转,问:“那明日比试?”
“该怎么准备便怎么准备,莫要损了大渊脸面。”
姚广义只能应是,站到一侧,目送卫府车驾离去。
卫瑾瑜照旧乘车回到谢府。
到了东跨院,让杨瑞在外面守着,独自进了屋里。
平素这个时辰,无论他有没有回来,寝房里的灯都是亮着的,今日却罕见地一片漆黑。卫瑾瑜从袖袋里取出火折,正要到窗边把灯烛点亮,手腕猝不及防被黑暗里伸出的一只手握住。
卫瑾瑜这才看清,南窗榻上,竟沉默坐着一个人。
这样的力道,不必看也知道是谁。
卫瑾瑜抿了下唇,这才看清,南窗榻上,竟沉默坐着一个人。
“要做什么?”
卫瑾瑜问。
对面人没有说话。
卫瑾瑜便道:“有事直接说吧。”
谢琅抬目,双目如染了漆,隐在黑暗中,唯独瞳孔里那点邪气露了出来。他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按到腿上强坐着,胸口起伏,语调里是隐忍的怒火:“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卫瑾瑜,你想做什么?”
卫瑾瑜冷笑:“我想做什么,与你有何关系。谢唯慎,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不要逼我。”
“什么?”
卫瑾瑜很快就说不出话,因那铁钳一般冰凉的手,猛地探入绸袍里,比以往都要粗蛮,力道都要大。
卫瑾瑜咬唇,几乎坐不起来,鬓角无声淌下一缕汗。
双手只能下意识攀住对方肩,指尖用尽最大力气抠进隔着那朝服特有的料子,抠进对方肉里,低喘着气道:“谢唯慎……你就剩这点本事是不是?”
“你想做,直接说便是。”
“用这种方式,算什么男人?”
谢琅闭上了眼睛,手上力道丝毫不减。
口中道:“不要这么喘。”
卫瑾瑜冷冷一扯嘴角,短短一瞬功夫,后背也渗出了汗。
谢琅:“你是为了故意气我是不是?”
卫瑾瑜笑而不语。
“说话。”
他手上十分有技巧地加了一点力道。
卫瑾瑜骤然咬紧齿关,半晌,照着他肩膀用力咬了一口,才有力气吐出一句:“谢唯慎……你别自作多情了。”
谢琅道:“我不信,这不是实话。”
“瑾瑜,你我相处了这么久,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情一丝留恋也没有。”
卫瑾瑜便问:“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之处?”
这话冰冷而无情,甚至带着看热闹的心态。
“还有——”
卫瑾瑜再度咬唇,忍无可忍道:“你……能不能松一些,我真的受不了了。你这样,我怎么跟你……跟你说话!”
那素来清冷的声音里含着本能的祈求,以及主人都未察觉到的婉转可怜音调。
谢琅睁开眼,眼底虽有怜惜,态度却出奇冷漠:“不行,只有这样,你才能说实话。”
“这里不行,就换个地方。”
卫瑾瑜已经被他折腾地一身汗,连话都说不出来。
眨眼功夫,又被他放到榻背上,那人随后自后面紧紧压了过来,双膝顶过,如高山碾压溪流一般,将他身体整个固住。
如此,连咬一口都做不到了。
卫瑾瑜连指尖都紧绷了起来。
“我……”
“你要么说实话,要么忍着。”
后面人铁了心要撬开他口齿。
手掌困着着他腰,不让他有任何逃离空间。
这显然是更猛烈的疾风骤雨,没多大会儿功夫,卫瑾瑜便仿佛在水里泡过一遭似的。
身体被固着,想要直接伏在榻上都不可得,卫瑾瑜只能攥着榻边沿,咬着牙道:“谢唯慎……你不过贪恋我的美色而已。”
“这世上,贪恋我美色的人多了去了。”
“难不成,我个个都要付出真心么?你……凭什么觉得,我要对你留恋?”
“你对我好不错,可说到底,也不过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与对待玩物有何区别。我——不需要这样的好。”
“你不用拿这话激我。”谢琅压抑喘着气,竭力让自己语调维持冷静:“你若对我没有情义,当初在猎苑里,为何要舍身救我?”
“那件事我思来想去,都觉得你没有出现在那个地方的理由,除非你是知道我中了药,主动去寻我。”
“你若对我没有丝毫情义,大可以看着我被药折磨而死,或趁机一剑杀了我。”
卫瑾瑜一扯嘴角:“那是因为你又自作多情了。”
“什么?”
“那壶药,根本不是为你准备的,而是旁人为我准备的,我将计就计,回敬了对方,谁料剩下的酒竟被你误饮了。我怕你出了事,追查下去,连累了我,才会主动去找你,为你解药。若不是这个缘故,你以为我会管你么,谢唯慎。”
空气静了下,连交缠压抑的喘息声都短暂止歇了。
谢琅身体终于不受控制狠颤了下。
卫瑾瑜闭上眼,再度咬住榻沿。
好一会儿,苍白着唇,道:“我早说了,我们,各走各路吧。”
“你若还想做,就好好做完,不要……这样磨磨蹭蹭折磨我。”
卫瑾瑜剩下的话依旧没能说出来,因脸被强掰了过去,口齿被铺天涌来的滚烫气息堵住了。
谢琅最终退了出来,没有继续,把人抱起,先到浴室里擦洗了一番,才放回到床上。
一直等那沉默立在床边的人终于离开,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传来,卫瑾瑜方睁开眼,望着帐顶,将一只手搁在了额上,眼角无声流下一道水痕。
第085章 刀出鞘(十三)
次日比试日。
比试场所定直接在殿前司日常操练的校场上。
虽然一大早校场周围便严格戒严,但仍有不少百姓闻讯而来,远远挤在栅栏外围观里面盛况。
军中也常有比试校场四面搭着高台,设着固定席案,以供观赛。
辰时盛大的依仗一路摆开天盛帝与卫皇后一起出现在南面高台上百官着朱紫青蓝不同颜色官袍,紧随其后就坐。文官大多是随帝后一道坐在南面高台上,武将则按品阶坐在东面与北面。
武斗不比文斗,刀剑无眼,一个不慎可能将命丢在赛场上气氛到底较以往凝肃些。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看台上的官员们尤其是文官渐渐露出不妙的神色。
此次因西狄使团有不少武将随行猛将霍烈也在其中,兵部特意从京营和京南大营调了一大批将领回来压阵大小将领加起来足有五十多人然而此刻,属于武将区域的观赛席上却有接近半数席位都空着。
曹德海站在天盛帝身后见状亦面有惴惴低下眉眼。
武将半数不到无非两个解释一是不愿上场为皇帝颜面豁出性命,二则畏惧霍烈。无论哪一条都是在明晃晃打皇帝的脸。
“姚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顾凌洲沉声问兵部尚书姚广义。
姚广义垂袖站起,道:“今日一早,部分武将突发疾病,卧床难行,因而无法再参与比试。”
韩莳芳皱眉。
“这么多武将,怎会同时患病?”
姚广义道:“臣也很奇怪,他们说是今日一早起来就突发腹痛不止,估摸着是昨夜吃坏了肚子。”
“估摸着?姚大人这话也太好笑!”一向激愤的礼科给事中朱圭立刻站了起来,面朝天盛帝道:“陛下,依臣看,这些人生病是假,胆小畏战才是真,说不准还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否则,这么多武将,何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当众逃战。他们今日可以连陛下和大渊的颜面都不顾,来日说不准连朝廷都可以不认。”
天盛帝手指紧攥袖口,强撑仪态坐着,面容上已无半分血色。
出了这种事情,皇帝的难堪与窘迫可想而知,又有寒门官员忍不住愤怒站了起来,目光直刺坐在皇帝旁边的卫悯:“今日没有到场的大多是京营的将领。京营是归首辅管吧?如此事态,不知首辅打算如何处置?”
卫悯慢慢站了起来。
道:“身为朝廷大将,无论有没有急病,只要他们尚有一口气在,都当为国而战,如此畏缩避战,自当全部革职,以儆效尤。”
姚广义霍然抬起头,露出不可思议神色。
这时,西狄参战将领也在右丞相温思的带领下进了场,和皇帝行一礼后,一行人便到西面高台上就坐。
霍烈身为西狄第一猛将,就坐在温思身边,打眼往对面高台上一看,半数席位都空着,不由哈哈大笑。
“丞相,都说这大渊猛将如云,看来也不过尔尔啊,以本将军看,不过一群只会嘴上吹牛皮的草包而已。”
温思笑而不语。
身为谈判主使,他虽然不会如霍烈一般将轻蔑之色外露,但心底里到底存了轻视之意。
“将在精而不在多。”
谢琅擎着酒盏,施施然站了起来,凌厉眸间写满散漫色:“只是和你们西狄一个使团比武而已,莫非还要大渊所有将领齐出么?”
“没错!”
素来口舌伶俐的文官们终于找到宣泄口,跟着附和道:“大渊派出二十多名武将,对战你们八人,还不够给你们面子么?”
“霍烈,胜负未定,你休要在此大放厥词!”
霍烈洋洋一笑:“那本将军可真是迫不及待要见识大渊武将的实力了。”
霍烈身为西狄第一猛将,自然不会第一个出战,第一轮,西狄派出了大将齐思鲁。齐思鲁也是西狄赫赫有名的猛将,擅使枪,且长相凶悍,力大无穷,用力一跺脚,能引得地面轻震。便是如此,此人实力也屈居霍烈之下,霍烈实力可想而知。
大渊这边,第一轮应战的是京营一员大将,然而由于齐思鲁一身力气实在太过可怖,双方不过过了三招,那大将便被震断兵器,一脚踢下擂台,口鼻鲜血横流,显然是伤了脏腑。
之后应战的两员大将亦是如此。
而齐思鲁连战三人,依旧体力充沛,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态。
“此人也太可怕了。”
看台上,魏惊春已经无心饮酒,手攥成拳,低声担忧道。
孟尧坐在他身旁,显然对此情景不算太意外,叹道:“一个齐思鲁实力已然如此可怕,就算不算霍烈,剩下的六人,哪个又是省油的灯。西狄此次是有备而来。就算议和条款占不到便宜,他们也要用这种方式找回场子。”
“西狄派出的都是骁勇善战的边将,而京营这些将领,已经多少年没有经历过实战了,如此贸然对上,岂能是对手。”
魏惊春听他这般说,眉拧得更深:“你说得不错,然而此战毕竟关乎大渊和陛下颜面。”
比试场内,第五名京营大将已经上场。
依旧是一样的结果,不到三招,便被齐思鲁缴了兵器,踢出场外。
武将席上很快少了十来人。
谢琅冷眼坐在席后,李崖和另一名亲兵站在他后面,李崖道:“再这样下去,根本不用比完,大渊颜面就要尽失了。”
在有一名大将要上场时,谢琅终于放下酒盏站了起来。
道:“这一轮,我来会会这位齐大耳将军。”
他故意如此说,是因而齐思鲁天生大耳,耳垂及肩,李崖不由噗嗤笑出了声。齐思鲁听不懂大渊话,见周围官员都在窃窃低笑,反而有些不明所以。
兵部几个官员见他终于肯出场,立刻如蒙大赦,高台上的天盛帝都挺直了腰背。
一名官员迟疑道:“世子可要换一身衣裳?”
京营大将都是直接穿着铠甲过来,唯独谢琅一身四品绣白虎朝服。对战中若是损了朝服或者是沾上了血色,到底是不好修补。
谢琅冷冷一挑嘴角。
“放心,若这身朝服损一根丝,便算本世子输了。”
这话何其张狂。
然而兵部众人却无人敢反驳。
齐思鲁用长枪,谢琅亦手握一杆银枪上了场,银色长枪,与少年将军鲜艳绯烈衣袍形成鲜明对比,又意外融和,组成一种更为鲜艳亮丽的颜色。
齐思鲁道:“听闻世子擅使刀,刀法出众,怎么反倒用枪?”
谢琅背手而立:“对付你,本世子的刀,还不必出鞘。”
这简直是明明白白的羞辱与轻视。
齐思鲁不由勃然大怒,大喝一声,刺出了雷霆一枪。齐思鲁靠这一招直接震断了十多名京营将领的兵器,因他会在出招时,将七分力气都灌注在枪尖上,如果对手不放弃兵器,就会被他震断手臂。生死关头,孰重孰轻,不用分辨。然而这一刺,齐思鲁竟扑了空,连谢琅的袍摆都没有碰到。
一转头,谢琅不知何时移到了他身后,依旧是单臂负袖而立的姿势。
齐思鲁眼睛一眯,显然有不可置信之色露出,但他反应也快,再次回身刺了一记回马枪,这次灌注了八分力道,然而再次扑了空。
齐思鲁有的是力气,一滞之后,紧接着一跃而起,猛刺出枪。这亦是他的绝杀招之一,然而这一枪落下时,却遭到了阻碍,因半空中伸出的另一杆银枪,隔住了他的枪杆。
齐思鲁大喝一声,往下压枪身,竟一时压不下去。
火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气中飞溅起来。
这世上,竟有能和他臂力相比肩之人,齐思鲁终于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谢琅。谢琅冷笑猝然收手,齐思鲁来不及撤力,竟向前趄趔了一下,一个不稳,直接噗通跪在了谢琅面前。
哄笑声四起,齐思鲁慌忙爬起,面红耳赤,终于有些气急败坏,招式也跟着乱了起来。谢琅便在此时突然出手,背对着齐思鲁,回刺一枪,枪身如银芒一般直接没入了齐思鲁腹中。
齐思鲁双目猛瞪圆,不可思议低下头,盯着那深深刺入他腹中的银色长枪。
谢琅抽出枪杆,齐思鲁下腹鲜血跟着喷涌而出。
连丞相温思都惊得站了起来。
齐思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出校场的,只觉那随后补上的一脚,仿佛要将他五脏六腑都要踢出。
齐思鲁口鼻中亦溢出血,被亲随及时扶了下去。
谢琅把枪丢到第一时间赶来的李崖手中,回到了看台上,如他所说,别说一根线,那身朝服上,连一滴敌人的血都没有沾到。
第二轮随即开始。
西狄派出了第二员大将,力气虽不如齐思鲁那般可怕,可出手却十分狠辣。京营接连派出的五员大将,皆被他折断一条手臂。要不是兵部官员及时鸣金,一名将领恐怕要被他当场破开肚子,命丧擂台。
文官们何等见过这等场面,看着尚留在擂台上的刺目血迹,看向那西狄大将的眼神,已经可以用胆战心惊来形容,一些胆小的,甚至以袖掩面,不敢再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也都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西狄能侵占西京十二城,绝非运气好这么简单。若非西狄内乱,新王即位,国内不稳,西狄绝不可能如此轻易放弃青州。
又有两名大将上场。
谢琅已经坐回席上观战,李崖站在后面,越看越觉不对劲儿,齐思鲁也就算了,西狄这一员大将,出手虽毒,实力其实远不如齐思鲁,且经过几轮对战,已经被消耗掉许多力气,可京营上场的将领,依旧不到十招便落败被驱赶下台。
“他们是怕后面对上霍烈,所以才提前‘落败’下场!”
眼瞧着又要上第七个人,谢琅再度站了起来。
李崖急道:“后面还有霍烈,世子现在消耗太多力气,如何与霍烈对战。”
谢琅伸开臂:“替我更衣。”
李崖不敢违令,只得替他脱掉外面朝服外袍,只留里面的束袖劲装。
那西狄大将已经见识过谢琅实力,自然不敢轻敌,双手握刀,微微蹲下身,全力应战,谢琅道:“你既然也使刀,只要你能逼得本世子出刀,便算你赢。”
那大将立刻凶狠朝谢琅扑了过去,谢琅以刀鞘格挡,紧接着抬腿朝对方下盘扫去。这是配合了军中格斗招式,西狄大将亦抬腿还击,眨眼功夫,双方已以格斗的姿势斗了数十招,谢琅将要被逼到校场边缘时,突然停下,接着撤了刀就地一滚,自后出刀,西狄大将回刀去挡,不妨对方虚晃一招,刀刃直接落在了他臂上。
那西狄大将万万没料到自己也面临着保臂还是保刀的难题,一咬牙,到底丢了手中刀,躲着刀锋急急往后脱去。谢琅冷冷一笑,反扑而上,一招便将对方钉在地上,切断了对方一条右臂。
这一招可谓快准狠,犹如野狼扑食。
谢琅单膝压在那大将腿上,鬓角落下一滴热汗,大将手脚齐断,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
霍烈握着酒盏的手,终于捏紧。
温思也目露凝重,与霍烈低声说了句什么,但两人眼底都不慌。
因谁都能看明白,西狄把霍烈放在最后出战,就是要用前面七员大将消耗掉谢琅的体力,打车轮战,就算谢琅能连赢七场,也不可能再有多余体力与霍烈一战。
又打了两轮后,谢琅直接留在场上,让西狄剩下将领不拘人数,一起上。
于是除霍烈外,剩下三员大将一起上了场。
有官员忍不住道:“这定渊侯世子是疯了么?他就算武艺再高强,一对三,如何有获胜可能。”
“此子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听闻这阵子在京南大营任职,可没少擅离职守,往京里跑,今日若真能胜了这一局,倒也不算辱没父兄英名。”
“谁说不是,在京中无人制得住他嚣张气焰,让这些蛮人来搓搓他锐气倒也不是不可以,顺便还能为国尽忠。”
几名官员不掩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着。
忽有一人捂着脖子道:“谁往本官身上泼酒!”
那人回头看,坐在他身后的绯衣少年郎正一脸冷漠喝着酒,怒问:“卫御史,你作甚?”
卫瑾瑜淡淡道:“一时失手,大人见谅。”
“要不,大人也泼下官一盏?”
“你——”
对方毕竟是卫氏嫡孙,还是顾凌洲得力干将,又担着和谈副使的名头,那官员面色数变,到底不敢真与对方起了冲突,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何况,他也有些相信卫瑾瑜是真的失手。
毕竟,他说谢氏那个混世魔王的坏话,这位嫡孙应该高兴才是,应当不至于用这种方式报复他。
这二人不是昨夜刚在大殿上撕破脸么?
第086章 刀出鞘(十四)
一刻后胜负分定。
方才窃窃私语的官员俱哑口无声,因谁也没料到,谢琅竟真的赢了且一招震断了对面三名大将手中的重剑。
西狄右丞相温思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良久,抚须感叹了句:“北郡谢氏,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那柄一直藏在鞘中的名为“无匹”的长刀终是出了鞘谢琅臂上、下腹都受了伤最后是被李崖扶着下场的。
天盛帝直接自御座上站起第一时间遣御医去为谢琅看伤。
霍烈起身,环顾场内:“世子殿下既已受伤,接下来的比试,不知哪位将军还能上场?”
谁都知道,接下来的比试是对战霍烈。
而武将席上尚全须全尾坐着的将领已经只剩寥寥几人前面对战这些将领都没敢上场更何况是对战霍烈。
满场鸦雀无声。
谢琅坐在席上,由御医处理着伤口半身赤裸着臂上一道长长的刀口,皮肉翻卷鲜血滴流堪称触目惊心。连御医都有些不知该从何下手他直接吩咐:“用最快的止血药。”
最快的止血药药性也最烈。
若是寻常伤口也就罢了这样长的一道口子,若用猛药岂是常人能够忍受。
御医尚在迟疑,谢琅已伸出手,问:“药呢?”
“这、这里。”
御医哆哆嗦嗦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瓷瓶。
谢琅接过,拔开塞子,直接将整瓶药粉都撒在了伤口上。豆大的汗珠,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自他额面上滚落,犹如雨落。
他却咬紧牙关,一声未吭,唯本能抽动的肌肉和以可怖速度滚落的冷汗昭示着痛楚,缓过药性最烈的一段时间,问:“还有么?”
“有。”
御医心中惊憾无以复加,又从药箱里取出一只一模一样的瓷瓶。
谢琅重复之前的动作,又撒了第二层药粉。
血总算止住,谢琅吩咐:“包吧。”
御医早取好棉布,立刻近前,仔细为他缠住伤处。
“太轻了。”
谢琅偏头吩咐李崖:“你来缠。”
“是。”李崖接过棉布,御医只能退到一侧。
另一厢,霍烈看着对面全体缄默的武将席,洋洋一笑,道:“既无人应战,看来今日午后,本将军便可提前出游了。”
“谁说无人应战的?”
桀骜语调再度响起。
霍烈眼睛一眯,以意外眼神看向坦胸而坐,正由亲兵包扎伤口的谢琅,双目射出犹若鹰隼的精芒:“世子伤成这般,还要上场么?”
谢琅微阖目,一扯嘴角。
“对付你,绰绰有余。”
霍烈神色数变,最终扬声大笑,拊掌道:“好,我等世子一刻功夫,我们再战。”
这下,不仅大渊群官,就连坐在对面席上的西狄使臣们都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那巍然而坐的少年郎。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此子是疯了么。
霍烈凶悍威猛之名,无人不知,连齐思鲁那样凶狠的蛮将在霍烈面前都得甘拜下风,此子是如何狂妄到在连战七局之后,还敢上场对战霍烈。就连方才碎嘴说闲话的几个官员,也都因为谢琅这不要命的举动闭了嘴。
缠完伤处,谢琅伸臂,依旧让李崖替他将朝服穿上。
绯色官服,即使伤口有血迹渗出,也丝毫看不出来。御医见这位世子顶着两道刀口,行动如常,面不改色,心中敬服无以言表。
“刀。”
谢琅伸手,李崖却红着眼睛,攥着已经沾了血的无匹刀,不肯奉上。
谢琅侧眸,冷冷道:“怎么?你是想学雍临么?”
“属下不敢。”
李崖几乎是颤抖着把无匹递到了他手中。
谢琅负手而立,垂目看了眼已经立在场中的霍烈,提刀往台下行去。
对战鼓声响起,台上台下一片肃穆气氛。
从观赛台到比试场,要经过一条狭窄通道,谢琅刚步下台阶,便见通道里已经站着一个人,竟是苏文卿。
看到谢琅,苏文卿立刻迎了上去。
“世子,这一场你不能再上。”
苏文卿目光罕见有些急切开口。
谢琅双目却毫无波澜,淡淡问:“二叔没与你说过北境军中的规矩么?”
苏文卿:“就算世子责怪文卿,文卿也不能不说。今日的形势,世子难道还看不出来么?京营之中,并非没有能和西狄一战的将领,可今日那些将领,全部都缺席未到,更巧的是,今日一早,百官中还流传着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北境大捷,陛下有意给侯爷封王。”
跟着后面的李崖和另一名亲兵都变了脸色,李崖道:“苏公子的意思难道是?”
苏文卿:“没错,这场比试,从头到尾,都是京中世家为世子而设的一个圈套。世子如果执意上场,后果不堪设想。”
谢琅毫无意外色,只轻蔑一笑。
“他们不过想让我死在比试场上。”
“可我谢唯慎的生死成败,何时轮得到他们做主。”
“你既看透这一点,便该明白,他们为何会精心设下此局,引我入觳,又为何笃定此局我一定会入。”
“北郡谢氏,没有临阵而退的规矩。今日换作爹与大哥,亦会是同样选择。”
苏文卿说不出话。
不远处,卫瑾瑜静默而立。
抿唇看了片刻后,转身走了。
然而谢琅双目何等敏锐,只是余光一瞥,便大步走了过去,并在那绯色身影即将转出通道时,将人拉了回来。
卫瑾瑜看他一眼:“松开。”
谢琅慢悠悠挑起嘴角:“跑这儿来作甚?你们文官的席位,离这儿挺远吧。”
卫瑾瑜淡淡道:“与你何干。”
“自然有关系,你隔着这么远距离,突然出现在这里,会让我误以为你是特意过来关心我的。还是说,瞧见我受伤,心疼了?”
卫瑾瑜扬起下巴冷笑。
“谢唯慎,你能不能别总这么自作多情。”
谢琅眼睛一眯:“既然是我自作多情,方才跑什么?”
“谁跑了。”
卫瑾瑜淡定抚平袖口。
一扯嘴角:“不过是怕打搅你们老熟人说话而已。”
谢琅才明白他指的是苏文卿。
道:“这事以后同你细说,只是瑾瑜,以前倒没瞧出来,原来你这么容易吃味。”
卫瑾瑜冷漠道:“我说了,你少自作多情。”
“行,我不说。不过,能不能满足我一个要求。”
“什么?”
“让我亲一下。”
卫瑾瑜尚未反应过来,上方人已经突然俯身,将他困在墙角,堵住了唇。那气息比以往都要蓬勃霸道灼热,短短一瞬功夫,便塞满他肺腑胸腔。
“等我回来。”
谢琅起身,笑着留下一句,便往场内走了。
**
霍烈亦擅使刀,只不过武器不是常见的长刀,而是一柄弯刀。这柄弯刀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夜枭”,霍烈本是奴隶出身,靠着这柄弯刀挣下累累军功,一路爬到了上将军的位置。霍烈冷静,理智,犹如一只敏锐的鹰隼,总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捕捉到最有利于自己的作战时机,并凭此先发制人,将敌人一举击溃。
比试中亦是如此。
他早就想见识一下北郡谢氏麾下那十万铁骑的威力,可惜苦无机会,今日能和机会谢琅这个北境军少统帅对上,他自然兴奋不已。可他也深知,谢琅绝非一般人,与这样的人对战,稍微一个疏忽,便肯能被对方抓着机会,绝地反杀。
所以霍烈决定抛除一切套路,开始便上杀招。
夜枭破空而出之际,他也终于看清,那名为无匹的长刃,撕裂空气时的耀目寒芒与杀意。
两柄刀正面相撞,擦出一大片火花。
霍烈手臂发麻,视线往谢琅臂上一扫,果然见那绯色袖袍上有大片血色无声洇开,霍烈岂肯放过这个重伤对方的机会,趁势发力,将刀锋狠狠往前一撞。
咔嚓,有轻微裂骨声传来。
谢琅竟依旧面不改色,抬臂带起一股潮水般的巨力,硬是将那刀锋撞了回去,霍烈登时胸口一震。四面高台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着这惊险一幕。
霍烈一招落于下风,非但没有如齐思鲁一般心生急躁,反而更加沉心静性。
这回换谢琅主动出击。
无匹刀锋带起暴烈杀气,只取霍烈心脏,刀锋落得太快,说是惊雷霹雳也不为过,霍烈无法躲闪,只能挥刀迎击,千钧一发之瞬,自上方斩落的寒刃忽往下用力一拖,霍烈霎时感到夜枭刀身被一股巨力黏住,飞溅的火光在空中迸发出绚丽颜色,无匹刀锋骤然一转,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贴着他腰侧而过,往他下腹割了一刀。
对武人来说,这点伤不算什么,然而却是再度落败的耻辱证据。
霍烈终于不再藏拙,以更凶狠的一刀还击了上去。
这一回,霍烈的刀锋插进了谢琅下腹,准确说,是一刀将谢琅钉在了地上。
谢琅臂上伤口已经完全迸裂,整条手臂都滴滴答答流着血。霍烈故意翻转刀柄,欣赏着那张桀骜俊美的面上露出的痛苦之色,道:“世子胆魄,本将军佩服,可这样的朝廷,真的值得世子效忠么?不如到我们西狄来。”
谢琅一扯嘴角,大笑。
霍烈皱眉:“你笑什么?”
“笑而蛮人,自不量力。”
下一瞬,他身体竟如猎豹一般弹起,凌空飞起一脚,将霍烈踢出半丈外。
霍烈虽及时拔了刀,但手臂嗡嗡震颤,险些站不住,并第一次以恐怖的眼神望着谢琅,显然惊讶于这具身体里到底蕴藏着怎样的可怕力量。
右臂骨折,谢琅便直接撕下外袍一角,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双方再度厮杀在一起,起初,众人还能看到招式,随着双方出招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厉,众人只能看到缭绕闪动的刀影。
直到一声铮然裂响传来,刀光散去,缠斗厮杀在一起的两道身影终于分开。
霍烈手中弯刀已经断为两截,一截握在手中,另一截则插在谢琅胸口,谢琅手握无匹,单膝着地,无匹刀刃朝下,刃面上多了一个大豁口,刀身仍嗡嗡震鸣着。
滴答,血滴源源不断滴落于地。
刺目血迹,将少年郎凌厉眉眼映得越发寒意森森,宛若修罗。
军中比试,历来是丢失兵器和断刃者为输。
“赢了!”
“赢了!”
不知谁欢呼了一声,原本鸦雀无声的高台上,百官全部跟着沸腾雀跃起来。
远远站在外围围观的百姓亦激动地拍掌欢呼。
在这欢呼声中,谢琅身子晃了晃,提刀慢慢站了起来,下意识往南面高台上望去。
只是还没看到想看的人,便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了下去。
**
已是深夜,谢府灯火依旧通明。
谢府主院,御医进进出出,神色俱凝重不已,天盛帝甚至遣了司礼监代掌印曹德海亲自来谢府盯着御医诊治。孟祥领着府中下人,将一盆盆血水从房中端出。
李崖和另一名亲兵红着眼睛站在廊下。
崔灏听闻消息赶来后,一直守在床边,见眼看着大半夜就要过去,心焦如焚,忍不住问御医:“唯慎到底何时能醒?”
御医叹道:“世子失血过多,疲累过度,一时半刻,恐怕还醒不来。”
崔灏满心沉痛,曹德海站在一边宽解:“崔将军也不必过于忧心,陛下吩咐了,只要能稳住世子伤势,太医院的好药,御医们尽可随意过去取用,不必受宫禁限制,要不是明日一早还得早朝,和西狄使团最后磋定和谈事宜,陛下还要亲自过来盯着呢。世子少年英雄,这回挺身而出,不仅立了大功,也挽回了大渊和陛下颜面,陛下都记在心里呢。等到世子伤愈,陛下一定会大行封赏。”
“得陛下如此厚爱,是他的福气。”
崔灏叹了口气,道:“时辰不早,公公也早些回宫休息吧,陛下那边也离不得人。唯慎伤势虽重,有这么多御医在,应当不会有大碍。”
曹德海点头。
“也成,等明日一早,杂家再过来。”
待送走曹德海,崔灏又让孟祥带两名御医去隔壁房间休息。
苍伯从外面走了进来,道:“二爷,文卿公子来了,方才曹德海在,不方便进来,一直在外面马车里等着呢。”
“快让他进来。”
不多时,苏文卿便披着件黑色斗篷进了屋里,先同崔灏见过礼,便问:“世子如何了?”
“伤口已经处理过,只是失血过多,还未醒。”
“唯慎自幼跟着他爹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身子骨出了名的壮实,往日受再重的伤,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可恨那群世家,竟想出如此毒计对付他!”
苏文卿宽慰道:“义父放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孟祥端了煎好的药汤过来。
要喂谢琅喝下时,崔灏却道:“我来吧。”
孟祥应是,忙将药碗递过去,叹道:“还是二爷想的周到。世子自幼不爱喝药,每回只有大公子才能软硬兼施喂下去几口,连侯爷夫人都没辙。属下若喂,世子还真不一定肯喝。”
然而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谢琅昏迷中口齿紧闭,崔灏也没喂进去,反而洒了不少在床上。
崔灏只能将药碗给孟祥。“你试试。”
孟祥近前,喂了几勺,依旧全部喂到了袍子上。
孟祥还欲再喂,甚至险些挨了谢琅一拳。
最后轮了一圈人,李崖、雍临和苏文卿都试了一遍,都没能喂进去。
孟祥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御医说了,这是吊命的药,今夜必须喂世子喝下去。”
李崖忽然小声道:“有一个人,兴许可以喂下去。”
崔灏问谁。
李崖道:“卫三公子。”
崔灏当即变了脸色,冷哼道:“用不着。唯慎伤成这般模样,也没见他过来主院瞧一眼,你还指望他真心对待唯慎?”
“今日这事,那卫氏便是头一个主谋!”
“把药碗给我。”
另一头,卫氏乌衣台亦灯火通明。
兵部尚书姚广义满头大汗急匆匆登上台,来到沉默坐着的卫悯面前,道:“首辅明鉴,今日之事,我真是冤枉的,我是吩咐了一些人,让他们称病不去,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不假,可我并没有让那么多人称病不去啊。”
“昨夜首辅既已吩咐下来,让我如常准备比试之事,我又岂敢拂逆首辅的意思。”
“且我已经派人查探清楚,那群称病不去的将领,皆说是今日一早收到了我府中一名魏姓管事的传信,可我根本没有派人去报过信。那刁奴显然是记恨我前阵子打骂他,才受人指使,坑害于我,首辅,你可得为我做主!”
卫悯冷哼:“若非你先表露出这样的意思,只凭一个管事的传信,那些将领如何会信。”
姚广义也知是自己大意了。
他是个急性子,一面懊悔,一面跺脚骂道:“定是裴行简那厮在背后使坏!否则,谁还敢用这般阴险毒计来栽赃坑害卫氏与姚氏!这番伎俩,表面冲着谢氏,实则冲着首辅与京营,当真是一石二鸟的好毒计!”
卫悯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阵子,好好约束你手底下的人,另外,待会儿回去你就写请罪书去,越恳切越好,明日早朝,在督查院和六科发难前,当着陛下和百官的面请罪,就说,愿领二百杖,罚俸三年,抵消失职之过。”
“二百杖!”
姚广义梗着脖子道:“我不服!”
“不服也得服,二百杖只是让你一月下不来床,若不请这个罪,你这兵部尚书就算当到头儿了,连本辅也保不了你。”
卫悯语气罕见严厉,姚广义也不敢再说什么。
等姚广义气吁吁退下,卫悯方吩咐卫福:“让萧煜回来一趟见我。”
第087章 刀出鞘(十五)
崔灏最终没能将药喂进去半夜里,谢琅突然发起高热。
孟祥急忙去叫两名御医过来,御医诊过脉道:“世子失血太多伤势严重,眼下别无他法,必须得想办法把那碗药灌下去才行否则——情况恐怕不妙。”
汤药就在炉上温着。
崔灏端起药碗接着给谢琅喂药可惜依旧以失败告终。
不知是不是发热的缘故,谢琅双拳紧握,俊美面孔扭曲纠结着,俨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身上透出的汗已经将身下褥子都洇透。
几人又轮流试了一遍依旧无人能将药喂进去。
御医看这架势道:“要不试一试强灌吧!”
孟祥、李崖和雍临俱是沉默因强灌药这种事,对其他人兴许行得通可对上他们世子爷这样脾性的只怕还未近身,就会被赏一顿拳头鼻青脸肿都是轻的。
“我来吧。”
众人心急如焚间一道清冷若玉的声音忽自外响起。
两名御医站在最外面先回头就见年轻公子身穿一身素色广袖绸袍锦带束发,容色如玉立在屋外廊下。
“三公子!”
李崖一喜。
崔灏则沉着面问:“你过来作甚?”
卫瑾瑜嘴角一牵。
“崔将军这话好生奇怪,这里是谢府,我与谢唯慎是圣上赐婚,我好歹算此处的半个主子,这府里,我想去何处去何处,莫非还须向崔将军一个客人解释么?”
“你——”崔灏面色霎时铁青。
“孟管家。”
卫瑾瑜恢复惯常的冷漠色,唤了声,等孟祥应声到跟前,淡淡道:“我做事时,不喜外人在旁,请其他人到客房休息。”
“是……”
孟祥为难看向崔灏,道:“二爷,要不属下先送您休息去。”
崔灏也知喂药这事耽搁不得,只能铁青着脸,拂袖而去。两名御医见状,也识趣告退。
等屋里再无旁人,卫瑾瑜方走到床边,垂目盯着床上躺着的人片刻,端起一边药碗,舀了一勺药,送到谢琅唇边,轻声道:“谢唯慎,该喝药了。”
谢琅如置冰火两重天。
重生以来,他还从未体味过这样的痛。
大约是身体上的痛楚太过厉害,他竟又梦到了前世。
阴冷不见天日的昭狱里,一遍遍酷刑加身,犹如怪兽般的刑具,张着血盆大口,将他手骨、腿骨、脚骨一点点夹断,最长的一次,他整整三天三夜都没能合眼。那是他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在昭狱里整整受了三个月的酷刑,周身上下,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骨头,完好的皮肉,因为受刑太重,反复高热,到后来眼睛也被烧坏,无法视物。
要不是心中牵挂着父亲、母亲、大哥,尚有一股意气和不甘撑着,很可能早就和其他身体羸弱的谢氏族人一般,死在了狱中。
多么可笑,把“忠君爱国”四字当成毕生信仰,面对北梁王一次又一次重利拉拢都毫不动心的父亲,竟被怀疑一颗忠心。谢氏若真有反心,大渊北境防线第二日便能全面崩溃,哪里还轮得到那些鼠辈一个个坐在公堂上狗叫。
他躺在昭狱湿冷的地砖上,日复一日,在冰与火之间苦苦煎熬,他知道,他此生再也提不起刀,拉不开弓,射不出箭,他彻底成了一个废人,每日伴随他的,只有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断骨之痛。
他以为他就要如同一条狗一样狼狈死去,直到那一日,一双手将他费力拖起,背着他,一步步艰难走出昭狱的大门。
“你……是谁?”
他在黑暗中问。
无人回答,只有轻微的喘息声和迟滞凌乱的脚步。
他能感受到,背着他的,是一副十分清瘦羸弱的筋骨。
他伤势太重,意识清醒了没多久,就昏死过去,等醒来时,双膝依旧拖着地面,身体依旧压在那羸弱的肩背上,在黑暗中,被拖着往前走。
他们大约已经走了很久,因背着他的人,气力似乎已经耗尽,走一段,就要摔倒一次,可对方依旧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拖起他,继续往前走。
黑暗能将一切声响放大,包括摔倒声。
他替他疼。
终于在对方又一次摔倒时,他仰面躺在地上,嘴唇翕动,努力发出声音道:“别管我了,自己走吧。”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依旧无人回答他。
那人喘息着,似乎也缓了许久,到最后,再度一声不吭将他自地上拖了起来。
他无力阻止。
因他手骨脚骨皆断,和一滩烂泥没有区别。
“我们认识么?”
他再次问,甚至可称急迫。
他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
若他们不认识,他怎会冒死救他出来,若认识,他为何完全想不起来他是谁。他记人分明一向很准,只要见过一面,哪怕一面,不可能不记得。
回应他的照旧是沉默。
他很快再度昏迷过去,等再醒来时,已经置身在一处类似于密室的地方。
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声响,那人已不见踪影。
他有些释然,又有些难言的落寞。
一路被背着过来,他冥冥之中,竟对那羸弱的肩膀产生了些许依赖。
靠在墙上,枯坐了有一个时辰,已经做好死在那条无名密道中时,脚步声再度响起。
“谢琅,该喝药了。”
那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接着一道低哑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紧接着,有粘稠血腥的液体,被灌进了他口中。
好奇怪的药。
他想。
可这奇怪的药,显然有些奇效,每次喝完,他都能感觉濒临死亡的身体能焕发一丝温度和活力。
“谢唯慎,该喝药了。”
浑浑噩噩间,冰火煎熬间,谢琅听到,一道犹若清泉流荡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本能张开口。
一口浓苦药汁,沿着喉管流进了喉中。
第088章 刀出鞘(十六)
喂完药卫瑾瑜抬袖,帮谢琅擦掉嘴角残留药液和额上新出的冷汗,方起身准备叫孟祥进来。
一只滚热的手,却在他转身之际,倏地握住了他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将他腕骨捏碎。
“不要走。”
谢琅剑眉紧拧胸口起伏,痛苦喘息着,自喉间发出一声呓语。
“不要走……好不好?”
声音里竟带了祈求。
卫瑾瑜一怔,垂眸片刻,低声道:“谢唯慎松开。”
那只手却握得更紧了。
卫瑾瑜抿了下唇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谢琅的手。那只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因为过度用力,手背青筋暴起绷带下有血快速渗出。
“谢唯慎松开。”
他重复。
“否则,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那只手颤抖片刻后竟真的缓缓松开了。
卫瑾瑜默立片刻转身出了房门。
孟祥和李崖、雍临几个一直在外头廊下焦灼等着听闻药已喂了下去几人俱是喜出望外,孟祥直接朝卫瑾瑜跪了下去一把年纪的人红着眼道:“属下替世子多谢三公子了。”
卫瑾瑜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见他要走,李崖忙问:“三公子不再陪陪世子么?”
“不了。”
“照顾和关心他的人很多,不缺我一个。”
“你们进去看看他吧。”
说完,卫瑾瑜便独自往外走了。
大约是那碗汤药起了作用,接近天明时,谢琅终于退了热,并睁开一双幽黑瞳孔,于冷汗淋漓间醒了过来。
梦中前世景象历历在目,从未有过的清晰。
以至于谢琅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上一世,背他救他出昭狱的分明是苏文卿,可那些破碎的前尘碎片里,为何会出现那样一道全然陌生的低哑声音。
难道除了苏文卿,当时他们逃亡路上还有第三个人么。
不可能。
那时他虽双目失明,手骨脚骨皆断,与废人无人,而双耳是能正常听声的。若有第三人气息,他不可能捕捉不到。再说,若真能第三人帮忙,苏文卿一个文弱书生也不至于摔倒那么多次,一个人背着他踽踽前行。
那种情况下,谢氏谋逆案已经板上钉钉,再无翻案可能,除了苏文卿这个二叔亲手养大、与谢氏关系匪浅的人,谁又还会冒着生命危险助他逃亡。
可那一声“谢琅,该吃药了。”又是那般清晰可闻。
“谢唯慎,该吃药了。”
另一道清若流泉的声音犹在耳畔,如惊雷劈开迷雾,昏迷时的记忆灌回脑海,谢琅接近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成一线,咬牙撑起身,下意识四下搜寻,却没有看到那道最想看到的身影,因为牵动伤处,手攥着床沿,剧烈喘息着,冷汗如雨滚落。
这一瞬,神识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唯慎!”
崔灏坐在床边,忙把人按住,道:“御医说了,你伤势太重,眼下只能躺着,不可乱动。”
谢琅问:“他呢?”
即使昏迷中,他也不可能记错。
他分明喂他吃药了,还替他擦了汗。
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在梦中颠倒错乱,产生幻觉。
崔灏自然立刻明白过来谢琅是在找谁,心中不免有些不悦,道:“他心里若真有你,根本不必你找,自会在这里陪着你,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犯糊涂么?听话,躺下!”
谢琅缓了缓神,面孔冷漠道:“他如何,我心里有数,不需二叔提点。”
崔灏不愿在此时因为这事与他起冲突,缓了神色,不是滋味道:“你想见他,我让李崖给你叫去便是,先躺下。”
“不用了。”
谢琅道:“有劳二叔在此守着侄儿了,侄儿已无大碍,二叔先回去休息吧。”
孟祥也在一旁道:“世子说得是,二爷昨夜一夜未眠,万一熬坏了身子骨,就是属下们的不是了,不若属下先送二爷回行辕休息吧。”
“不用了,我自己骑马回去。”
“倒是你们,好好守着他,切不可大意马虎了。等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嘱咐完,崔灏就起身离开了,雍临立在外头,有心想留下来,可到底畏惧谢琅威势,默默磕了个头,便跟着崔灏一道出府了。
到了府外头,崔灏忍不住骂道:“你也是个窝囊脾气,他赶你走,你就不会脸皮厚点,多求求他?”
雍临道:“世子的脾气,二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敢违逆。”
崔灏叹口气。
“是啊,别说你,如今就是我,在他跟前说话也得顾忌一二。”
“好好一个人,也不知怎么就被那卫三迷了心窍,连喝药,也只有那卫三亲手喂的才肯喝,文卿都不行。我真是不明白,论脾气论秉性,文卿哪一点比不上那卫三。”
“罢了,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如今还因为之前的事生着芥蒂,你也不在他跟前晃悠也好,免得又惹他生闲气。”
屋里,谢琅沉默靠在床头。
李崖道:“世子还是躺下吧,这样伤口要迸裂的。”
“我没那么娇弱。”
谢琅直接问:“昨夜到底怎么回事?”
李崖便实话实说:“昨夜世子高烧不退,御医开的吊命汤药,谁也喂不进来,最后是三公子过来,喂世子喝了。”
“他自己过来的?”
“是。”
答完,李崖又忙道:“世子放心,到底关系世子性命,二爷他没有为难三公子。三公子进来后,直接让所有人出去了,自己喂世子吃的药。”
谢琅一扯嘴角。
“这是在谢府,他若还被人当面为难,你们都不必认我这个主子了。”
这话何其重。
李崖与随后进来的孟祥都跪了下去。
正色道:“属下们都明白。”
谢琅没看他们,道:“今日这话我只说最后一遍,这谢府里,除了我,就只有他一个主子。以后只要是在我跟前做事的,敬他必须如敬我一般,你们平时如何待我,便要如何待他。”
“这辈子,我是认定他这个人了。”
“以后若被我发现谁敢对他有丝毫怠慢,别怪我谢唯慎不讲情面。”
“你们真以为,我罚雍临,只是因为他认不清主子么,我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不要打着忠于我的名号自作聪明,否则不论是谁,跟了我多久,我一概不会再用。”
李崖重重磕了个头,道:“末将的命是世子救下的,没有世子,就没有末将今日,只要是世子看重的人和东西,末将必拼死守护。”
孟祥则道:“属下以前是做错过事,可昨夜世子命悬一线,三公子肯主动过来喂世子喝下那碗汤药,可见对世子的一片情义。以前是属下眼瞎,属下以后必会加倍改过自新。”
谢琅又道:“让其他人都进来。”
李崖应是,不多时,此次跟着谢琅一块进京的二十多名定渊侯府亲兵都来到了廊下。
谢琅已正襟而坐,面朝外道:“我如今在上京的处境,你们也瞧见了,以后要面临的艰险与风波,不会比今日轻,愿意跟着我受窝囊气等待时机建功立业的,我决不亏待,若是瞧不上我谢唯慎这个人的,现在就可以离开,回北境也好,自谋出路也好,我绝不阻拦。”
自谢琅昨日重伤昏迷后,府中的确人心惶惶。
听了这话,李崖第一个道:“末将誓死追随世子,末将还等着世子带末将离开上京的那一日呢!”
“没错,我们也等着!”
其他众将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齐刷刷跪倒在地。
“吾等誓死追随世子!”
不多久,曹德海再次代表天盛帝过来探视谢琅伤势。
曹德海一进屋,紧忙按住了要起身见礼的谢琅,团团笑道:“陛下已经下旨,擢升世子为正三品昭勇将军,与怀远将军熊晖共同执掌京南大营,以后京南大营半数营盘归世子统领,涉及到京南大营的事务,世子不必经熊晖,可单独向兵部奏禀。杂家在这里恭喜世子了,不到弱冠之龄便受封三品武官职衔,世子可是头一个。”
说完又叹道:“昨日出了那样的差池,陛下愤怒不已,原本打算今日早朝上严惩兵部尚书姚广义的。可姚广义自己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了请罪书,并先到兵部领了两百杖自惩,半身是血被家仆抬着上朝的。姚广义毕竟是姚贵妃的父亲,又是姚氏家主,两百杖下去,几乎去了半条命,再加上首辅大人已经革了那批武将的职位,陛下也不好再发作,只能委屈世子了。”
“不过陛下说了,姚氏这些年狂妄自大,做下不少恶事,惹得民怨沸腾,这回之后,有不少暗中参奏姚广义的折子,只是世家手段高明,眼下证据不足,还无法给姚氏定罪。陛下已命锦衣卫去查证,若有能搜到切实证据,一定会为世子做主,还请世子安心养伤。”
谢琅道:“陛下言重,为陛下分忧,是臣本分,岂会觉得委屈。还望陛下珍重龙体,千万勿因臣的缘故与姚氏起龃龉。”
曹德海点头:“世子如此深明大义,委实是大渊与陛下之幸。杂家会将世子心意转达陛下。”
等曹德海离开,李崖愤然道:“这回便宜了姚广义那老狐狸。”
谢琅没有说话。
闭目沉思了片刻,忽问:“药煎好了么?”
“应当快了。”
李崖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世子臂上有伤,如何喝药,属下这就去找三公子去。”
谢琅道:“你现在去也白去,早朝刚散不久,他此刻定然回督查院了。”
李崖:“那世子自己喝?”
谢琅没好气。
“你就不会中午再去?”
“是。”李崖笑道:“三公子心里有世子,中午一定会回来看世子的。”
然而一直等到要过了午膳时间,卫瑾瑜也没出现。
李崖便自告奋勇去找人。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悻悻回来。
谢琅问:“人呢?”
李崖心虚道:“三公子没回府里,末将就去了督查院一趟,那里的人说,三公子他……”
“他怎么了?”
“今日早朝后,三公子他陪着那个霍烈,游上京去了。”
第089章 惊风雨(一)
对于卫瑾瑜肯答应霍烈请求、陪霍烈一道出游上京这件事不少官员,尤其是礼部官员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和谈最终细节已于早朝上敲定,大渊要维护比武场上的尊严但表面的礼节也要维持。
大渊没有鸿胪寺这样的机构,外来使臣来访,礼部官员作陪是惯例可若是寻常使臣也就罢了霍烈这样凶蛮残暴的武将没有哪个官员愿意与之同行。
卫瑾瑜这个督查院佥都御史兼卫氏嫡孙愿意接了这差事,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如此一来,外界关于卫、谢二人交恶的传闻传得愈来愈烈,毕竟,昨日比武场上谢氏世子对战西狄八员大将受了不轻的伤如今还命悬一线躺在床上今日那位卫氏嫡孙就能没事儿人一样陪着重伤自己夫君的狄人大将外出游玩上京,无情至此这二人之间还能有什么情分可言。
“自古政治联姻能有什么好结果,我早说了这桩婚事长久不了。且不说卫谢两家的旧仇就说这两个人一个性烈如火一个心冷如冰典型的冰火不相容,如何能共处一个屋檐下能维持基本的体面已经算不错了。”
“你也说了是政治联姻,说好听点叫联姻,说难听点,不过一桩交易罢了。只要卫氏与谢氏仍有捆绑价值,对那二人来说,有没有感情又有什么所谓。”
“是啊,如今这二人,一个官居正四品佥都御史,深受顾凌洲器重,一个刚升了正三品的昭勇将军,各方争着抢着拉拢,就算各玩各的,也是玩得起的,又何必在乎外头说什么。”
卫瑾瑜与霍烈一道坐在北里酒馆里喝酒。
霍烈自然不是真的对上京风物感兴趣,他生在大漠,长在大漠,和繁华富丽的上京城相比,还是更喜欢西狄的落日黄沙。
不过,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将军,他是不介意打下这座城池,给他们西狄人居住的,因为他从未在西狄见过如此多的美食和如此种类丰富的美酒。
自然,也从未见过如卫瑾瑜一般的美人。
在霍烈看来,大渊的文官都古板无趣得厉害,说话做事一板一眼,满口之乎者也,卫瑾瑜却全然不同,这看似文弱的小郎君,不仅有举世无双的风雅姿容,性情竟是罕见地爽快豪放,不仅丝毫不畏惧他,还愿意效仿西狄规矩,直接拎着一坛子酒,与他对饮。
酒馆里多是泥封的小坛,喝完一坛后,霍烈称赞了一声好酒量,又让老板上了两坛过来。
霍烈忽道:“和我这样的粗蛮之人喝酒,应该很无趣吧。”
卫瑾瑜一笑。
“将军何出此言。”
“我倒觉得,将军性情豪爽,与将军一道喝酒,心情很是开阔。”
霍烈眼睛一亮。
“当真如此?”
“自然。”
卫瑾瑜扒开黄泥封口,启开了第二个酒坛。
要拎起酒坛,往口中灌酒时,一只手忽从旁侧伸来,按在了那只酒坛上。
卫瑾瑜视线落在那人绯色绣金线的精致袖口上,顿了下,扬起羽睫,果然对上一张熟悉的俊美凌厉面孔。
坐在对面的霍烈和站在霍烈身后的西狄武士看清来人面容,都露出警惕之色。
酒馆里的酒客也纷纷朝这边望来。
霍烈先一笑,打破沉寂。
“听闻世子伤的不轻,怎么,已经大好了么?”
谢琅没理他,只垂目看着卫瑾瑜。
道:“喝这么多酒,不要命了么?”
卫瑾瑜一扯嘴角,不以为意:“我奉圣命招待霍将军,想怎么喝便怎么喝,与你何干。谢唯慎,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谢琅没再说话,直接撩袍,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坐了下去,将那坛酒转到自己面前。
终于抬头瞥了眼霍烈。
“剩下的酒,本世子陪你喝。”
霍烈眼睛轻轻一眯。
卫瑾瑜倏地站了起来。
与霍烈道:“此处有人煞风景,霍将军,我们换个地方喝如何?”
霍烈点头:“自然一切听卫大人安排。”
语罢,他跟着站了起来,不掩得意和谢琅道:“本将军虽也愿意和世子同饮,可也不能不顾及卫大人的意思,世子,失陪了。”
卫瑾瑜转身便往酒馆外走去,头也不回吩咐紧随在后的杨瑞:“拦住他,否则,你不必跟着我了。”
杨瑞应是,伸臂挡住了欲跟上来的谢琅。
“世子,得罪了。”
谢琅往后看了一眼,李崖会意,直接拔剑和杨瑞交起了手。
霍烈和卫瑾瑜骑马并行,身后跟着一群西狄武士。
霍烈问:“卫大人,真的不打紧么?”
“不必理会。”
卫瑾瑜淡淡说了句,一夹马腹,当先往前行去。
霍烈笑着跟了上去,并给后面的武士使了个眼色,那些武士会意,立刻停了下来,调转马头,将欲跟上来的谢琅团团围了起来。
“世子,还请您识时务一些。”
一个西狄武士操着不大流利的大渊话道。
谢琅一身绯色蟒服,施施然负手而立,闻言唇边漫起一抹冰冷讥笑。
“你们知道,这世上敢拦本世子的路,是何下场么?”
西狄武士虽然听过他威名,也在演武场上见识过他的高超武艺,可也知道这位世子眼下身负重伤,就像面对一头虚弱的猛虎一般,心中那股忌惮和畏惧到底少了许多,因而并不退下,只是傲慢道:“世子若再执意跟着,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谢琅:“那就让本世子瞧瞧,你们如何不客气法吧。”
已近傍晚,卫瑾瑜和霍烈直接进了北里另一家临河的酒舍。
酒舍是胡人所开,坐在二楼包厢里,可将河上景色尽收眼底。
等两人在包厢里坐定,点了酒食,方才领头的武士也进来了。武士形容有些狼狈,衣袍不少地方被割破,挂在腰间的刀,有血腥味儿溢出。
他到霍烈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霍烈先皱眉,接着一摆手,让他退下。
武士知晓霍烈是要单独和这位卫御史饮酒的意思,一时有些迟疑。这里毕竟是大渊,而霍烈这样的猛将可以说是西狄的宝藏。
卫瑾瑜抬袖斟酒,唇边露出一点笑:“看来在下在将军属下眼里,是个危险人物。”
“卫御史说笑了。”
霍烈转头呵斥:“还不退下,勿要打扰我与卫御史雅兴。”
那武士显然很畏惧霍烈威严,立刻退出了房间,并关上房门。
霍烈举起手中酒盏,道:“卫御史,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两人一杯接一杯喝着。
不知过了多久,霍烈竟有些熏熏然,连带着看案上的酒盏都出现了重影。
霍烈揉着额:“卫御史,这酒好大的劲儿。”
卫瑾瑜施施然给自己再次斟了一杯:“没错,此酒名千日醉,是上京城有名的好酒。”
卫瑾瑜端着酒盏起身,站到了窗边。
霍烈跟着过来,问:“卫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莲花。”
“莲花?”
霍烈揉了揉眼,果见被灯火映得青黑粼粼的湖面上,开着一片粉色的圆盘大小的花朵。
霍烈道:“既然是卫御史喜欢的东西,我去给卫御史摘来。”
卫瑾瑜却摇头。“不必了。”
“怎么?卫御史信不过我?”
“不是。”卫瑾瑜轻轻一笑:“将军勇猛无双,我自然信得过。只是,我不习惯旁人对我太好。”
“镜中花,水中月,不要也罢。”
“再说,狄人不通水性,那水太深了,将军会有危险的。”
“只要能博卫大人一笑,这点危险算什么。”霍烈醉醺醺踩上了窗台,说了句“卫大人且等着”,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下方很快传来惊呼声。
“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卫瑾瑜立在窗边,冷眼看着,看霍烈如□□一般在河水中扑腾着,待不紧不慢饮完杯中酒,方转身出了包厢,和守在外面的那群西狄武士说了句什么,众武士脸色大变,立刻急奔下楼,到了河边,口中急呼着将军,分开围观人群,见霍烈已经要彻底沉下去,一惊,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地跳进了河里。
围观百姓就算有熟识水性的,也都装聋作哑,无人上去帮忙。
西京十三城陷落,这狄人大将手上不知沾着多少大渊百姓的血。
直接淹死了才好!
西狄武士费了好大的功夫方把霍烈捞到河面上,霍烈仰面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狄人不识水性,一群西狄武士围着他叽里呱啦争执了半天,最后还是领头的那个急急来问随后赶来的卫瑾瑜。
“卫御史,快救救我们将军!”
卫瑾瑜道:“无妨,只是呛了些水,你们帮他把腹中水挤出来便可。”
他耐心指点了方法,领头的武士让众人都退开,半蹲下去,双掌用力按压霍烈腹部。那武士手法到底不熟练,挤了好半天,让霍烈受了不少罪,方把水全部挤出来。
卫瑾瑜又道:“你们再帮他渡些气。”
众武士又挨着给霍烈渡气,霍烈总算悠悠转醒。
武士们大喜,原本对卫瑾瑜的几分怀疑与不满,也变作感激涕零,这间隙,巡城的兵马司士兵和礼部的官员们也闻讯赶了过来。
霍烈是西狄使团重要人物,若是在上京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快,快把霍将军抬回四方馆,找御医医治!”
礼部官员急急吩咐。
夜里河水冰冷刺骨,礼部官员一瞧,便知霍烈就算有惊无险保住命,怕也要生场大病。
等人群全部散去,卫瑾瑜独自在河边站了会儿,方转身往回走。
刚走两步,脚步便倏地一顿。
因前方不远处,一人负袖而立,正静静望着他,绯色袍摆被风吹得扬起,越发衬得那张俊美面孔苍白无比。
卫瑾瑜没有动,是因为对方手中握着的一枝粉色莲花。
“过来。”
谢琅道了句。
卫瑾瑜走过去,垂目看着那枝莲花,半晌,嘴角一牵。
“挺好看。”
谢琅道:“这不是镜中花,也不是水中月,只要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摘来。瑾瑜,不要再推开我了,好不好?”
这可谓是世间最美的情话了。
而且,这世上也从未有人如此人一般,对他这样好过。
卫瑾瑜抬起头,静静望着这张脸,这张前世里他只在黑暗里触碰过,从未仔细看过的脸,好一会儿,道:“谢唯慎,我们——和离吧。”
“时至今日,我想,无论陛下还是卫氏,都已不会阻拦此事。”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心头一直盘桓着一股不好预感的缘故,听了这话,谢琅竟没有太多意外。
只是喉头滚了滚,眼睛骤然一酸,盯着眼前人,不甘心问:“为什么?是我做得不够好么?还是你怪我之前接了那封和离书?”
卫瑾瑜摇头。
“不是因为你不够好。”
“是我自己,无法接纳别人的好。”
“我冷心冷性惯了,这辈子,只想安安稳稳一个人过,不想再和第二个人产生牵扯。且如今的形势,你我已不适合再绑在一起,和离对彼此都好。”
“待和谈事宜彻底结束,我会上书陛下,允准我们和离。”
第090章 惊风雨(二)
杨瑞迟一步赶了回来。
见谢琅站在河边与卫瑾瑜说话,忙走过去,与卫瑾瑜行礼。
卫瑾瑜偏头问:“为何现在才回来?”
杨瑞觑了眼谢琅实话实说:“属下……没能拦住定渊侯世子,方才被他手下人缠住好一会儿。”
卫瑾瑜冷冷一扯唇角。
“若换成是有刺客袭击我,此刻我已经死了。”
杨瑞一愣明白卫瑾瑜这是在故意发难只能冷汗涔涔跪下请罪:“属下知错,请公子责罚。”
他也没有想到,那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定渊侯府亲兵,竟那般难缠,一时轻敌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起来吧。”
卫瑾瑜淡淡道:“今日这样的小事也就算了来日若真有人要杀我希望杨护卫莫如今日一般掉链子才好。”
“毕竟杨护卫当日来投奔我时,可是宣称你自己武艺高超过人的。”
杨瑞低头:“属下定全力以赴。”
不多时李崖和另两名侯府亲兵也赶了过来。
双方毕竟交过手李崖和杨瑞目光触上时,眼底都有冷意迸出。
谢琅转头斥:“只是让你同杨护卫讨教一下武艺怎么打成这样?”
李崖何等机灵立刻上前一步同卫瑾瑜作揖请罪:“是属下一时贪玩失了分寸还请公子宽宥属下鲁莽之罪。”
卫瑾瑜不由掀起眼皮,看了谢琅一眼。
谢琅一笑:“你方才说的事我会认真考虑,天色不早,先回府吧,否则孟祥他们该担心了。”
他一副宠溺之态,卫瑾瑜自然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争执,便点了下头。
回了府,孟祥果然已经神色焦急在府门前等着。
谢琅负伤出门,万一有个好歹,他如何向侯爷夫人交代,怎能不担心。一直到马车停到府门口,谢琅和卫瑾瑜一道从车上下来,他方转忧为喜,亲自提灯迎了上去。
谢琅和那群西狄武士交手时虽添了些新伤,可因为穿着绯色衣袍,又是夜里,倒瞧不出来。进了府,直接吩咐:“今夜我回东跨院睡,把东西都挪到这边来。”
孟祥笑着应是。
卫瑾瑜没有说话,等回了屋里,方道:“我主意已定,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改变想法。”
谢琅叹口气,在小榻对面坐了,道:“你卫大人一言九鼎,我自然明白。”
“不过,瑾瑜,我有一个请求,你能不能答应?”
“什么请求?”
“和离之事,至少等我伤好之后再提。”
“理由。”
“我怕我承受不住,一命呜呼。”
他半真半假道。
卫瑾瑜抿了下唇角,没有说话。
谢琅一笑:“这是答应了?”
“随你。”
说完,卫瑾瑜便起身,往浴房走了。
孟祥很快领着下人将谢琅日常要换的伤药送了进来,谢琅拿起案上那枝莲花,吩咐:“找个小水缸来,把这花放进去好生养着。”
孟祥应是。
颇为稀罕问:“世子何时喜欢上这些花花草草了?”
“爱屋及乌而已。”
孟祥一愣,瞬间领会了这话的深意,立刻道:“属下记得主院恰巧有个水盘闲着,这就让人找来。”
等卫瑾瑜从浴房出来,就见案上多了一个青花水盘,盘中盛着清水,清水上卧着一朵莲花。水中还有两尾锦鲤游动。
卫瑾瑜不由盯着看了片刻。
“可还喜欢?”
一道声音传来,卫瑾瑜扭头,见谢琅正赤.裸着上身,大马金刀坐在床边,给自己处理臂上伤口。
一道纵深刀口,几乎贯穿半条臂,皮肉翻卷着,触目惊心。
他语调却轻松愉悦,仿佛那刀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般,唯额角淌流的冷汗,昭示着这也是个血肉之躯。
卫瑾瑜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伤口完整模样,默了默,走过去,皱眉望着谢琅手里的药瓶,问:“这是什么药?”
“金疮药,没见过么?”
“太烈了,换一个吧。”
说完,卫瑾瑜转身到箱笼里取出了自己的小药箱,打开,取了一瓶外伤药出来。
药瓶是乳白的羊脂玉制成,里面的药不必想也可知名贵非凡。
谢琅道:“算了,还是用太医院的药吧,我皮糙肉厚,不怕疼,这药金贵,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卫瑾瑜拔开了瓶塞,淡淡道:“既想要我给你换药,就听我的。”
谢琅面不改色反驳。
“别瞎说,我何时想劳累你了。”
卫瑾瑜一扯嘴角。
“你今日负伤出去,这府中上下,怕都要吓死了,怎会无人想起给你换药。你不让他们动手,不就是等着我么?”
谢琅没忍住喟叹一声。
“瑾瑜,有时候——话真的不必说得这般直白。”
“别动。”
卫瑾瑜握住他臂,将药粉细细撒到伤口上。
和太医院的烈性外伤药相比,这药粉的刺激程度果然小很多,也不知什么制成的,仔细撒了两层,确定止住血后,卫瑾瑜又把毛巾浸湿,仔细清理了伤口附近的血污,方拿起一旁的棉布,将伤处整个缠起来。
谢琅抬头,只能看到一片光洁的额,和两扇纤长羽睫在眼前晃动。
到底没忍住抬起另一手,屈指,在那鼻头上刮了下。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
冷冷道:“你要是再手贱,我可不管了。”
谢琅笑了笑,道:“好,我保证不再犯贱。”
谢琅右臂有轻微骨裂,御医特意留了竹板,帮着固定伤处,缠完第一层棉布,卫瑾瑜取了竹板,固定住谢琅小臂,开始缠第二层。
他动作很是熟练专业,甚至连该用几分力道都拿捏得十分精准,根本不需谢琅指点,让谢琅这个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人很是意外。
“你一个世家子弟,怎么还懂这些?”
卫瑾瑜没理他,打完结,让谢琅吊着胳膊,不要乱动,又拆开他胸口的绷带,给胸口那处刀伤重新换药。
太医院的烈性药,效果自然是不必说的,原本这刀伤口已经凝结不出血了,可因着谢琅今日又同西狄那群武士动手,又是下水摘莲花,这道刀伤再度裂开了,边缘处甚至被冰水泡得有些发白。
卫瑾瑜纵是心冷如铁,一颗心亦忍不住抽疼了下。
谢琅敏锐捕捉到了那点震颤,愣了下,笑道:“放心,我没事。”
卫瑾瑜照旧先清理了伤口附近血污,之后换药,包扎伤处,未发一言。
做完这些,转身要走,被谢琅握住了手。
谢琅道:“坐下,我给你擦擦头发。”
“不用了。”
“坐下。”
他不由分说,一只手虽吊着,另一只手却灵活自如,拉着人坐下后,便握起浴巾,将那头尚湿漉漉的乌发拢到了掌中。
卫瑾瑜没再动,肩背挺直,背对着他坐着,由他耐心细致为他擦干头发。
次日,四方馆里果然传出霍烈染了严重风寒,卧床不起的消息。
西狄丞相温思虽然对霍烈落水一事颇为介怀,可仔细调查过事情起因经过,知是霍烈为博美人一笑,自告奋勇要下水去采什么莲花,完全是霍烈自不量力,自作自受,对方那位卫御史甚至还劝阻过霍烈不要下水,事后也指点着护卫全力救治,温思只能自己咽下这口郁气。
纷纷扬扬的流言也传入了卫府。
大爷卫嵩因为户部粮仓一案,至今仍闲赋在家,对卫瑾瑜可谓恨之入骨,听了这话,一脸愤懑同卫悯道:“父亲当初让这小畜生与谢氏联姻,是让他帮着拉拢谢氏,他倒好,现下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卫氏与谢氏交恶,就算谢氏有意接受父亲招揽,怕也要被他搅黄,父亲难道还要眼睁睁瞧着他肆意妄为么?”
见卫悯端坐上首,并不言语,卫嵩接着道:“从江南织造局一案,再到户部粮仓一案,卫氏屡遭重创,这小畜生至少要占一半功劳,父亲一向从严治家,对待这样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孽障,怎么反倒屡屡纵容起来。”
“这小畜生仗着太后疼爱,自小心高气傲,当年初回卫府受教,父亲不也使了雷霆手段,杀灭了他那一身傲气,让他乖顺服帖,遵守卫氏规矩么。今时今日,合该用同样的法子才对,否则卫氏迟早要毁在这小畜生手里。”
这话一出,整个乌衣台都静了静。
坐在下首的二爷卫寅小声道:“这些陈年旧事,大哥提它作甚。”
卫嵩冷哼:“我不提便能当做不存在了么!这小孽障靠着数典忘祖,一路爬到了正四品的位置,如今竟比云缙这个嫡长孙的官职还要高出一大截,能不嚣张张狂么?”
卫云缙坐在下首,听了这话,面色一白,如被当场抽了一鞭子。
卫云昊对卫瑾瑜的恨意并不比卫嵩少,卫云昊甚至时常想,如果当日不是卫瑾瑜抢了他国子学的名额,今日入督查院,得顾凌洲赏识的说不准就是他。如果那般,他在祖父面前该如何得脸。
他够不着卫瑾瑜,便故意拿话去戳卫云缙的痛处。
“大伯所言极是,如今到了正经场合,大哥这个嫡长孙,竟还得向那个小孽障行礼,哪个世家大族有这样的规矩。”
卫云缙垂在一侧的手紧握成拳。
卫悯啪得丢下了手中棋子。
以卫嵩为首,众人皆离席,惶恐跪下。
“都退下,云缙留下。”
卫云缙对卫悯这个祖父只有敬畏,单独被留下,心下十分忐忑不安。
卫悯问:“你心里如何想?”
卫云缙迟疑片刻,道:“祖父放心,孙儿心里晓得轻重,也晓得世家大族里,应当同气连枝,而不是互相残杀。”
卫悯点头。
“你父亲是个蠢的,你能如此想,卫氏到底还有人可托。”
“退下吧。”
卫云缙应是,心潮控制不住地澎湃了下。
因这是头一回,他的祖父当面对他表示嘉许。
这日下值后,卫瑾瑜到宫里探望太后,刚说了会儿话,宫人在外头道:“太后,定渊侯世子在外头求见。”
卫瑾瑜暗暗皱眉。
太后若有所思笑道:“这倒是个稀罕客,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