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很无聊。
官场奉承、男女间互相试探、各种八卦……都是熟悉的一套。越浮玉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但在岭南风餐露宿大半年,回到京城后,竟然有点不习惯这种场面。
她懒洋洋窝在亭子一角,目光扫了两圈。
果然,便宜舅舅已经跑了。他武功高,随便躲在哪个树上,谁都发现不了。
“真狡猾啊!”
越浮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浅粉色长袖滑落,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腕,软嫩指尖搭在杯子边缘,漂亮得如同刚抽芽的嫩枝。
某个世家子弟恰好看见,双眼亮了一下。他唰一声打开折扇,整理好衣服,优雅从容向亭子走来。
脚步声靠近,越浮玉懒散地瞥了来人一眼,凤眼高挑妩媚,说不出的漂亮,内里却是凌厉拒绝。男人一怔,对她笑笑,自觉退开。
很多人看见这一幕,互相交换个‘你懂得’的眼神。
虽然越浮玉不是宴会主人,打扮也很随意,但她绝对是宴会焦点,一举一动都被注视。搭讪的男人离开后,人群压低声音,八卦很快传开。
“公主似乎心情不好,不会因为许少傅吧?”
“怎么可能!他俩都分开多久了。”
“谁知道呢,听说许别时这次回京,马上要迎娶太傅的女儿,据说婚期都定了,没准永照公主不高兴呢。”
“他俩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世家弟子也爱八卦,远离永照公主的地方,议论声渐大,连听经的男人都不免走神。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佛子许久没开口了。
男子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那个,大师怎么不继续了?”
蕴空抬眸,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声音冷淡,“公子若非真心喜欢,不必听贫僧说经。”
男子还想狡辩,可眼前的佛子目光凌厉,宛如明镜利剑,能穿透心中所想,男子红了脸,讪讪离开。
男人离开后,蕴空缓缓转动佛珠,黑眸如渊。许久后,他仿佛无意地,偶然地,看了眼永照公主的方向。
……
这场以她为中心的八卦,越浮玉并没注意到,或者说,哪怕注意也不在意。
她只是撑着额头,缓缓按下眉心,勾唇轻笑,“还算识趣。”昨晚喝多了,今天又起得晚,她头疼得厉害,谁都不想应付。
正琢磨要不要提前离席,一把折扇挡在眼前,戏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祖宗,猜猜爷是谁?”
整个皇城,敢当面喊她‘小祖宗’的,只有一人。
睫毛轻轻划过扇面,像花瓣掉入水面,荡起妩媚的涟漪。越浮玉头都没转,红唇开合,吐出一个名字,“沈不随。”
沈不随,顺口溜中的‘浪子一笑’,刑部尚书之子,也是……她前男友。
不像李北安,她和沈不随和平分手,过后勉强能做朋友。
闻言,沈不随低笑,嗓音暗哑撩人。
他收回折扇,单手撑着栏杆,利落跳进凉亭里。动作不算快,但随性不羁,透着股散漫风流,几个服侍的宫女看见他,默默红了脸。
沈不随靠在柱子上,桃花眼风流多情,微微低下头,吊儿郎当笑道,“小祖宗,想爷没?”
顺口溜里的四个人,其他三个都是才貌双全。唯有沈不随,不学无术,纯靠相貌取胜,而且是四人中最受姑娘小姐们欢迎的,可见他容貌多出挑。
午后阳光下,身旁的男人洒脱不羁,耀眼得如同烈日。越浮玉却懒洋洋用手遮住脸,打着哈欠慵懒开口,“你身上什么东西在闪?有点晃眼。”
细嫩手指缓缓转个方向,指向宴会中央,“对了,宴上很多人,本宫从未见过,怎么回事?”
参加宴会之人,不是朝中官员,就是世家子弟,她多半都见过,这次却有很多生面孔。她离京不过半年,这些人哪里冒出来的?
“嘁,半年不见,也不见你关心爷,”沈不随哼了一声,扔掉腰间几个名贵玉佩,坐在越浮玉身边。
看向宴会时,他敛住笑,眼中漫出几分嘲讽,“今年年初,皇上大赦天下,有些人心思活泛了。”
年初的时候,天空忽然出现火烧云,染红半边天空。钦天监断定这是吉兆,申帝下令大赦天下。
越浮玉当时窝在岭南某个山沟沟里,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脑海里过筛子似的想了一遍,她很快点出一个名字,“守皇陵那位?”
申帝排行第六。
当年争夺帝位时,还有其他三个皇子。两个死了,一个终身监.禁,关在皇陵附近。
按辈分,她该叫四皇叔,听说是个无心朝政、醉情山水之人。
沈不随把玩着玉佩,点点头,“是也不是,未必是他本人,但牵牵扯扯太多了。”
每个皇子都有自己的势利,皇子倒下,那些势力未必甘心,哪怕申帝已经登基二十年,很多人依然蛰伏着,等待一个机会。
越浮玉目光微散,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皇,转念一想,沈不随都知道,她父皇肯定也知道。
思索中,下巴忽然被折扇抬起,沈不随凑到她眼前,桃花眼弯成委屈的弧度,不满道,“从刚才起,你一直向东看,那边究竟有谁?”
扇子一转,落在她额头上,沈不随推着她的脑袋,把她整个人挤走,自己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视线向东,很快看见宴会角落那人。
他眯起眼,“那副打扮……难道是佛子蕴空?”
不用对方答复,沈不随已经笑起来。
他遮住半张脸,眼尾压低,笑容嗤讽,“真不愧是许别时。”
越浮玉微妙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宴会上请和尚,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偏偏许别时能做到。
而且蕴空没拒绝,可见许别时态度诚恳,至少是真心为佛家着想。
这一路,越浮玉已经听见很多人夸赞许少傅,说他君子有德、说他有佛缘、说他包容百家。
可她总想起另外一事,申帝喜欢佛家。
究竟是偶然为之,还是刻意讨好,越浮玉也不清楚。就像刚才在小路上,女子对他表白,许别时似乎端端君子,又似乎哪里不对劲。
漫不经心想了一会,越浮玉很快失去兴趣,视线习惯性向东偏。
蕴空正在和别人说经,他端坐在河岸,河水映出他半张冷削淡漠的侧脸。河风吹过,吹得袈裟贴在身上,露出劲瘦挺拔的轮廓。
他似乎念了一句经文,手中佛珠拨动一粒,修长手指夹着暗红檀珠。可以想象,他动作时,拇指上的筋脉会微微拱起,显出一点凌厉。
越浮玉转头,抿了下唇,饱满红唇泛出一层水光。
骂完前情敌,沈不随又恢复吊儿郎当的笑,他想起之前的话题,故意调侃,“小祖宗看佛子好几眼,怎么,看上人家了?”
越浮玉头都没抬,凤眸半垂,嗤了一声,“你在说什么胡话。”
沈不随确实在开玩笑,他知道小祖宗不会那样做。
只有不熟悉永照公主的人,听过几段她的风流韵事,会说她风流放.荡。但熟悉的人都知道,她底线很高,绝不会做任何违背道德的事。
勾引佛子,她打死都不会做。
沈不随摘下一朵白色碎花,簪在她耳边,不依不饶玩笑道,“虽说看不上,但佛子也算冷峻逼人,没准你馋人家相貌呢。”
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蕴空的容貌和他不相上下。
越浮玉顿了顿,“没有。”
只是醉酒后的一点不清醒,酒醒了,人也醒了。
沈不随真是随口一说,但听见对方的答复,他弄扇的动作一停,眼神骤然缩紧。
……公主迟疑了。
不过瞬间,沈不随恢复散漫的笑,扇子又一次敲上她的额头,“知道你不会,毕竟人家是佛子嘛。”
“佛子”二字极重,像是玩笑,也像是……故意提醒。
越浮玉并没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她挥开扇子,单手撑着下巴,视线居高临下,回答得很笃定,“本宫当然知道。”
*
沈不随在身边,越浮玉总算没那么无聊,头也不疼了。两人聊了这半年皇城发生的事,沈不随总结为四个字,“暗流涌动。”
申帝已经登基二十年。
经过二十载努力,他终于掌握大半朝中势力,拥有和世家对抗的底气。年初的大赦天下就是预兆,申帝平稳民心,恐怕为了之后更大的变动。
而世家敏锐地察觉这一点,也在暗中集结力量对抗。
两方胶着,都在等一个契机。
越浮玉也在等,她在等自己想清楚,究竟该怎么做。
两人聊着聊着,东面忽然传来争吵,越浮玉窝在披风里,懒懒散散没睁眼,沈不随最爱热闹,第一时间望过去,看见吵架的人,一双桃花眼深了深。
他甩开折扇,勾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有好戏看了。”
越浮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子站在蕴空面前,手指无礼地指着他,表情蛮横任性,言辞激烈,似乎在说什么。
越浮玉眯起眼,“怎么回事?”
皇城里的八卦消息,不论大小,没有沈不随不知道的,他以扇遮面,笑得暧.昧,“小祖宗不知道?那周家大小姐一直对佛子芳心暗许,十几岁就逼迫对方娶她,后来定亲才作罢。现在看上去,是死灰复燃了呢。”
越浮玉挑了挑眉。
她想起那个女子是谁了——周家大小姐,周颜。
周颜身份比较特殊,她外祖、祖父,都是太.祖打江山时的部下,和赵老爷子是同一批将军,只不过这两人运气不好,双双战死沙场。
后来,建宗二十五年,当时的大皇子造反,周颜的父亲为保护太.祖,死在城门口,她母亲怀胎九月,听见这个消息,拼死生下她,也很快撒手人寰。
一家子为国捐躯,只留下周颜一个独苗,申帝登基后,赐给她免死金牌。世家子弟也因为她祖上的功劳,全都让着她。周颜又在祖母身边长大,从小被宠坏了,性格娇蛮任性、唯我独尊。
蕴空对上她,怕是要吃亏。
越浮玉四处看了一眼,许别时并不在。她慢悠悠搓下指尖,浅粉色胭脂在白嫩的肤色间染开,像瑰丽的画作。
越浮玉瞥了眼手指,忽然起身,拽走沈不随的折扇,摇摇曳曳向东面走去。
蕴空旁边已经暗暗聚集不少人,有几个小姑娘怯生生站在周颜身后,似乎在规劝她。
人群自发退避,越浮玉走到近处,才发现蕴空并不需要她帮忙。
佛子冷淡如常,视线半抬,眼底的漠然冰冷清晰可见,手中佛珠不紧不慢转着,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而周颜面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半是憋屈半是怒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唔,她怎么忘了呢。越浮玉轻笑,这位佛子可是连她都敢骂,并非只有慈悲心肠,亦有金刚怒目。
一边想着,她一边走到蕴空身边,折扇一端搭在蕴空肩上。
周颜看见她的动作,眼中怒气更盛,“永照公主这是何意?”
“本宫没什么意思啊,”越浮玉勾起唇,河岸的风吹动她的裙摆,如一朵傲然绽放的牡丹,高贵凌然,她似笑非笑开口,声音冷冽,“本宫只是想说,白云寺大师暂住在公主府,也算半个本宫的人,谁敢动他,本宫必将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