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
“先生?”
裴寻芳将一个毛绒狼崽面具覆于脸上?, 用小裴寻芳的语气对着手里的另一个银狐面具说话:“到了帝城后,先生还会跟我在一处吗?”
裴寻芳换上?银狐面具,学着苏陌温柔而严肃的语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缘分已尽, 之后的路, 你得自己走。”
“可我真的好喜欢先生。”裴寻芳又换上?毛绒狼崽面具,眼巴巴道, “先生还?会再来看我吗?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家住何方,等我长大后, 我要娶先生。”
裴寻芳嘴角一撇, 将那毛绒狼崽面具掷于妆奁台上?,道:“你可知你这位先生是谁?”
他舒展四肢往椅背上?一仰,重新端起?那银狐面具, 轻柔地抚摸着:“他可是我的枕边人呐。”
“苏陌啊苏陌,你可真是偏心?,你冒着被反噬的危险来这救人,却将咱家赶出帝城,还?将咱家忘得一干二?净, 真是让人嫉妒啊, 你怎可如此偏心?……”
“裴、公、公。”裴寻芳忽而转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年轻的面容,狭长幽深的凤眸, 还?有?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你应该感谢你只是留了一丝残魂, 否则,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裴寻芳倏地站起?身, 扑到铜镜前,挑衅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笑:“你可真有?出息!毛都?没长齐就对他生了心?思,可惜空有?一副假皮囊,有?贼心?没贼胆,天天跟人眼前晃,却碰都?不?敢多碰一下。咱家看不?起?你。”
镜中人渐渐敛了笑意,他不?再说话,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忽闻窗外一声?鸟鸣,天水碧跟着一动,又一个影卫落入季清川卧房中,道:“禀掌印,黄鼠狼出洞了。”
“我跟你不?一样。”裴寻芳的眼神渐渐冷静下去,他对着心?里的那个声?音说道,“我会等他爱我。”
他拿起?狼崽面具,转身看向屋中跪着的影卫,冷声?道:“很好,可算来了。”
屋中分明只有?掌印一人,却隐隐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影卫大气不?敢出,只安静等着。
裴寻芳在房中踱了几步,渐渐平缓心?绪,面对身体里时而冒出来的另一个人,裴寻芳还?需要适应。他转动着指上?的墨玉臣韘,一切皆如他所料,端掉公孙琢,束住春三娘的手脚,李长薄也逐渐失控,嘉延帝李毕终于坐不?住了。
于裴寻芳而言,李长薄得收拾,李毕更得收拾,而在这两者之前,苏陌高?于一切。
谁想动苏陌,那就先收拾谁。
而今天这弁钗礼上?,谁想害苏陌,答案显而易见。
想到上?一次苏陌在弁钗礼这一天被当众羞辱、差点?毒发殒命的情形,裴寻芳心?中的恶魔腾的一下跃起?。
杀了公孙琢也完全无法解气呀。
要将他们一并杀了才好。
“既然?黄鼠狼都?出洞了,观众也已就位,今儿个咱家就请他们热热闹闹看一出好戏。”裴寻芳问那影卫,“这次的献艺环节,不?夜宫为季公子?准备了什么节目?”
“禀掌印,是绿腰舞。”
“绿腰?”裴寻芳禁不?住笑起?来,要苏大少?爷跳绿腰,还?不?如杀了他。
裴寻芳用指尖抚过那一套套为弁钗礼特制的礼服,上?等的布料,柔软丝滑的质感,精致繁复的刺绣,每一套都?美轮美奂,可惜苏陌不?喜艳色,他只挑了套最素的。
裴寻芳喜欢看苏陌穿红,他指了指那套大红盛装,道:“将这套送去瑶台。”
“是。”
“等等。”裴寻芳走至书?案,提笔在一个笺子?上?写了几个字,塞入叠好的衣物中,这才道,“去吧。顺便将凌舟放了,咱家有?话同他讲。”
影卫领了任务自去安排,而裴寻芳捏着一只方才从衣饰中顺来的红艳艳似血的耳坠子?,对着阳光眯起?眼:“真想看看你戴耳坠子?的模样。”
炉烟袅瑶台。
苏陌立于帷幔后,忽觉耳根一烫。他用手冰了冰那微烫的耳垂,仿若那里方才被人触摸了一般。
苏陌有?些心?慌,他放下帷幔不?再看楼下那喧闹的人群,而李长薄刚刚说了什么,他根本没注意听。
苏陌缓缓转身,灯火与日光在他身后隐去,流珠坠子?滑过他修长细白的后颈,如流萤亲吻着粉颈,那是李长薄再也捉不?住的光。
苏陌看向李长薄,眸光也渐渐变得冰冷,就如同看一堆没有?感情的方块字。
苏陌道:“殿下之前问我,在天宁寺那天吉空大师与我说了什么,殿下现?在还?想知道吗?”
李长薄被他眼中的冷漠刺痛,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故意转移重心?,道:“那日清川让孤去求长生泉,孤求到了,孤一直存着,等着给清川煮茶温粥。”
“殿下认为,清川还?会想与殿下月下听风、围炉煮茶么?”苏陌问道。
“清川想要什么,”李长薄急忙表态,小心?哄道,“孤都?可以满足你。”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重来一遍的。”苏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李、长、生。”
“哐当”一声?,瑶琴滑到地上?。
“好!好好!”楼下不?知在表演什么,传来一阵阵叫好声?。
李长薄僵在原地:“清川,你叫孤什么?”
苏陌眸光扫过他的手臂:“殿下的伤口在流血。”
李长薄却似乎完全没感觉到痛,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目光亦变得急迫,他僵硬地走向苏陌,颤声?道:“清川叫孤什么!你再叫一遍。”
“李长生,你不?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可笑吗?”苏陌道。
李长薄哭了,眼泪如止不?住的珠子?,完全控制不?住,他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尽。
自清川死后,他的每一次情绪崩溃都?静悄悄的,他一个人舔舐着伤口,无人可诉,无人会懂,而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掩藏。
他伸出手想摸摸苏陌的脸,却又停在半空不?敢碰,他眼角肌肉颤动着,嘴唇也在颤抖,他说道:“清川你都?记起?来了,是吗?”
苏陌冷漠地看着他,李长薄你在妄想什么?
“我的清川回来了。”李长薄似呓语般。
“我的清川回来了……”李长薄自言自语道,他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后跟,他转了一圈,似在寻找着什么,忽而,他看到地上?那把瑶琴,琴头上?刻着一簇君子?兰,正是过去清川最爱的那把琴。
“清川,你扔进井里的那把琴,孤替你找回来了,就放在别苑里,”李长薄立马转身,他想牵苏陌的手,“孤带你回家看看……”
苏陌后退一步。
“不?对,那一把不?是,这一把才是……”李长薄似错乱了一般,他看看琴,又看看苏陌,像眼巴巴讨好着主人的小狗,“走,清川,我们回家。”
“殿下竟然?以为,清川会将那座牢笼一样的别苑当做家吗?”苏陌说道。
李长薄当即崩溃了:“我错了,清川,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清川不?喜欢别苑,我们就换个地方。”李长薄全身都?在抖,他乞求般望着苏陌,“去哪都?可以,清川说了算,让我抱抱你,好吗?”
苏陌静静看着这个他曾经一手写下的原书?渣攻。
“清川,别用这种眼神看孤……”李长薄五内俱焚,他痛苦极了,记忆摧枯拉朽般侵蚀着他,他好不?容易拼回来的心?,再一次被撕成碎片。
清川、清川、清川……李长薄渴望着季清川,需要季清川,他忽而几步并作一步,将苏陌强行拉入怀中。
“孤好想你,清川。”李长薄将挣扎的苏陌紧紧按住,将脸埋进苏陌的颈窝。
“放手!”苏陌厉声?道。
“好想你……”李长薄魔怔般吻着那裸露的脖颈,他将苏陌一把抱起?,怼在墙上?,开始胡乱地解他腰带,“清川,想要你……”
忽听“啪”的一声?脆响,苏陌狠狠一巴掌扇在了李长薄脸上?。
楼下再次爆发一阵叫好声?,看戏的人们为眼前的痛快欢呼着。
苏陌喘着气,这一巴掌几乎用光了苏陌的力气,他的手因太用力而颤抖起?来。
“李长薄,清川说‘不?’的时候,就是他不?想要,不?想让你靠近,明白吗?”
李长薄怔了一瞬,左脸火辣辣地疼,可李长薄却仿若找到一丝希望,他抓住苏陌的手摁在脸上?,他用脸蹭着苏陌的手,吻他掌心?:“若是这样能让清川解气,孤随便清川打。”
他抓起?苏陌的手,再一次扇在自己脸上?:“清川打啊,打到你消气为止。”
“够了。”苏陌道,“殿下让我觉得恶心?。”
“孤不?会再强迫你了,请再给孤一次机会……”李长薄魔怔了一般,他僵硬地为苏陌整理着方才弄乱的衣赏,又抱过苏陌想要吻他,语无伦次道,“孤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清川,孤会替你拿回原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没用的,李长薄。”
“清川……”李长薄哭了。
“权利,身份,地位,那些都?是你所看重的,清川根本就看不?上?!李长薄,你活了两辈子?,现?在还?不?明白吗?清川和你根本不?是一类人!清川曾经那么爱你,是你毁了一切,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从头来过的。”
苏陌按住刺疼的心?脏,属于季清川的那颗心?脏再次抽疼起?来。
这该死的角色反应。
苏陌狠下心?,说道:“今日,清川就是要同你做一个了结。”
“李长薄,这个世界不?一样了,清川已经同你解绑,季清川死在了过去,李长生也死在了过去,这个清川已经同你无关了,贪嗔痴爱,是非人我,一切放下,可以吗?”
“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清川永远不?会再同你在一起?了。”
“请你归还?花簪,退出弁钗礼!”
李长薄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什么解绑!
季清川与李长薄是命中注定的,怎么可能解绑!
李长薄面色非常可怕:“清川要去哪?你要同谁走?”
他的眼神变得幽暗疯狂起?来:“这就是吉空对清川说的话么,那和尚让清川放下一切,离开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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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过去不?信。
可当他看着另一个裴寻芳死在自己面前,看着那些破碎记忆里无法收拾的残局,看到海边的白T苏陌,苏陌动摇了。
当初他刚穿进书?中时,只莽着一股劲想为季清川复仇改命,可如今他意识到,这些书?中人不?过都?是被命运支配着的可怜人罢了。
而苏陌的一意孤行,只会捣乱整个书?中世界,会让秩序崩坏、世界乱套。
穿进书?中以来,苏陌的信念面临着一次严重的崩塌。
或许吉空是对的,或许另一个裴寻芳是对的,放下一切,离开帝城,离开这些是非、这些人,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苏陌不?是什么心?存悲悯的人,他自私得很,可如果最后谁也没能赢,为什么不?及时叫停这场战争?
趁这次弁钗礼的机会,跟安阳王远走临安,这样是不?是也能给季清川另一种人生,这何尝不?算是一种折中选择?
苏陌迟早是要离开的。
苏陌对自己越来越不?能控制的、对裴寻芳的情感开始惧怕,他想抽身了。
不?玩了,可以吗?
“李长薄你看好了。”苏陌忽而抱起?地上?那把瑶琴,冲向瑶台帷幔外的露台。
珠玉如流萤般飞过。
李长薄脸色大变,他疯狂追上?去:“清川!”他胸腔发出一声?悲鸣,“别靠近那里!清川,回来,求你,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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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来!”苏陌拔出发髻上?的簪子?,横在身前。
瑶台上?的动静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突然?出现?的季清川引得众人一阵惊呼。
苏陌回头看了一眼底下密密麻麻的人。
“天啦!”
“他好美啊!”
“他怎么了,他要做什么?”
苏陌喘着气,他盯着李长薄,说道:“李长薄你看清楚了。”
他举着簪子?,狠狠划过琴面,“嘣嘣嘣”一连串断弦之音划破不?夜宫的上?空,七根弦全部崩断。
断弦崩在苏陌手上?,甚至划开了他的皮肉。
鲜血直流,很疼。
苏陌如冷酷的侩子?手,道:“从今以后,清川与殿下,就如此琴。”
“清川。”李长薄跪了下去,泪流满面道,“别这样对孤,求你回来……”
苏陌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过身看向底下那些仰头看戏的人。
“在下不?才,不?夜宫季清川。”苏陌将琴高?高?举起?,大声?说道,“今日断琴绝弦,今生不?再鼓琴,请大家做个见证。”
话音未落,苏陌将琴从瑶台上?狠狠砸下。
“哇——”伴随着惊呼,人们四散逃去。
瑶琴砸落在前堂正中央,生生断成两截。
“还?等在门?外作甚!”苏陌转身走进瑶台内,喝道,“进来换妆!”
小蔻领着三人捧着一沓衣物挪进来,战战兢兢道:“奴、奴婢为公子?换妆。”
太子?李长薄仍跪在露台上?,他双目腥红,死死盯着楼下那断裂的琴,魔怔般说道:“孤宁愿你恨我。”
“……孤宁愿你恨我……”
“哎呦,这是怎么了?”春三娘忽而扬着帕子?掀帘而入,解围道,“好好的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竞礼还?未开始,清川可不?能惹恼了李公子?。”
李长薄仍只顾死死盯着楼下那把断琴。
“李公子?,我扶你起?来吧。”春三娘假模假式说道。
“滚!”李长薄吼道,他甩开春三娘,转身冲出了瑶台。
闻讯而来的小九都?被他撞得跌到了墙上?:“太子?哥哥……”
“这可如何是好?”春三娘道。
“别管他。”苏陌扔掉手中的簪子?,他的手背仍在流血。
“呀,清川受伤了,母亲为你看看。”那春三娘笑着握住苏陌的手,拿着帕子?便要为他止血,可苏陌却很清楚听到她的另一个声?音,“公子?这是又在玩哪出呀?”
苏陌眼睫颤了颤,回望她一眼,妈的,玄衣人!
玄衣人学着春三娘的语气:“清川乖,母亲为你更衣。”
苏陌抿着唇,他又来做什么?
玄衣人扶着苏陌的肩,让他将双臂展开,认真而又不?熟练地解着苏陌身上?的衣物。
他表面虽未说话,却暗下传音道:“公子?好大方,那么好的一把琴,说砸就砸了,我看着都?心?疼。”
苏陌瞪向他,关你屁事。
“可公子?这个时候想退出,别说李长薄不?会答应,裴寻芳第一个不?会答应。抽刀断水水更流,公子?恐怕没那么容易抽身。”
“母亲话还?真多。”苏陌恨恨看向他。
一直安静着未出声?的玄衣人春三娘,笑得贱兮兮的:“清川说笑了。”
他继续传音道:“可若是公子?真的想退出,在下愿意奉陪,管它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呢,咱们玩个死遁如何?在下陪着公子?。”
“吧嗒”一声?,玄衣人终于解开了苏陌腰带上?的搭扣。
玄衣人双手撑起?苏陌肩上?的衣物,珠白礼服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奴婢手里,玄衣人光明正大道:“瞧,不?难,往后母亲日日伺候公子?。”
“清川岂可让母亲如此辛劳。”
“伺候清川,怎会辛苦?”玄衣人又捧起?那一套红色礼服,正要为苏陌穿,忽见那衣物中掉出一枚笺子?。
苏陌看到那笺子?上?有?字,像是裴寻芳的字迹,苏陌想拿来看,却被玄衣人一把抢了过去。
“呦,暗度陈仓。”玄衣人弹了一下那笺子?,念道,“‘长相思兮长相忆,乐事与良辰。’这是何意呀,公子??”
他又将那笺子?翻到另一面,只见那一头只有?两字:射艺。
苏陌品味着这几个字,他忽而起?身掀开那叠衣物,果然?,裴寻芳曾送他的那把漆黑轻.弩正藏在底下。
苏陌一把拿起?那把轻.弩,对准玄衣人。
“呦,弓箭无眼。”玄衣人嬉皮笑脸地举起?双手,道,“公子?当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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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宫的地下秘宫。
一群死士如栖于洞穴里的暗夜蝙蝠,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他们头朝着一个方向,虔诚地等待着指令。
幽深的密道那头,逐渐有?了一星点?光亮,紧接着越来越亮,待到火光照亮来人的模样,众人这才惊觉,不?同于往日只派一个信使传送指令,这一次,一群全副武装的近卫拥着一位脸戴半扇金色面具的男子?浩浩荡荡而来。
那男子?只露出下半张脸,轮廓锋利,下垂的嘴角如两片抿紧的刀,强硬而偏执。他径直走向那个从未有?人敢靠近的宝座,掀袍一坐。
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地宫。
众死士迅速掉转方向,虔诚拜下:“宫主。”
男子?抚摸着宝座上?的兽头,冷声?道:“将春三娘给我带来。”
红妆
玄衣人被苏陌轰了出来。
他嬉皮笑脸倒退着出了瑶台, 心里还在为不能亲眼看苏陌换妆而可惜。
可心情却是好的,就算苏陌对他从来没好脸色,怎么就越来越来没脾气呢?
他绕着手里的手帕子,学着春三娘一扭一扭地走路, 心叹这女人还真是辛苦, 走路未免太费腰,走至那狭窄的旋转木梯时, 前路被两个黑衣人堵住了。
好家伙。
回头一看, 身后也多了两?人。
玄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那四人捂头带走了。
再睁眼时, 玄衣人被押进了一个地宫, 数百名黑衣人拿死鱼眼盯着她,堂中宝座上坐着一位看起?来不?太好惹的面具人。
玄衣人被一脚踢中膝窝,跪倒在地上。
玄衣人原本只想同苏陌闹闹玩, 可如今被当作春三娘抓到了这里,便索性继续扮下去。
“见?了宫主还不?跪拜!”一人喝道。
玄衣人软着腰拜下去,拖长着音调道:“三娘拜见?宫主。”
忽听“嗡”的一声,一柄长刀直直插在玄衣人面前,只差一寸便要扎穿他的脑门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玄衣人双眼一眯, 呵, 来真的。
“春三娘, 你?长本事了,学会违抗命令了!”宝座上那位宫主冷声道, “这不?夜宫你?若管不?了,那便换个人来管, 如何?”
玄衣人无奈地将那黄金面具宫主的心理扫读了一遍。
起?初他还笑着,可越读脸色越黑, 待读到这死变态岂图将季清川送入兵营充当营妓时,玄衣人趴着的脸冷笑了一声。
他以手撑地,极其主动地朝前跪行了几步,委屈喊道:“三娘冤枉啊!”
“三娘原本一步步执行着宫主的命令,丝毫不?敢怠慢,可不?知是谁惹来了姓裴的那只老狐狸,三娘不?是他的对手,不?敢轻易下手,这才踌躇不?前。如今宫主来了真是太好了!”玄衣人摆出又惊又喜的模样,再次拜道,“不?夜宫经营十九年,等的正是这一刻,三娘恳请宫主亲自坐镇,为三娘执风掌舵!”
而此刻,地宫的正上方,不?夜宫的前堂俨然炸开了锅。
一群群伶人围在一起?,吵得?不?可开交。
“我就直说吧,瑶台上的那位爷,正是当今太子,我押一百两?。”
“不?用押了,就是太子。”
“你?们说说,堂堂一国太子不?顾大庸律法?来参加弁钗礼,这放在过?去谁管想?可太子爷他不?仅来了,还花重金开了瑶台,这简直就是无上恩宠!无上殊荣!那季清川不?知感激,为何还要当众怒砸瑶琴!简直岂有?此理!”
“没错,未免太嚣张了,不?知好歹。”
“不?对,我瞧着不?是太子爷,太子爷能让一个伶人这样欺负?”另一位又道,“我听说瑶台那位是季清川的旧情人。”
“对对对,那季清川攀上了新贵就对旧人始乱终弃,这已不?是头一回了,之前不?就有?个信国公家的傅二爷吗?那傅二爷也是重情重义,几次三番为季清川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还不?是说给?人抛弃就抛弃了。”
“也只有?楼上那位才将季清川当作宝。”未央坊的万九儿很快探过?头来,阴阳怪气道,“我曾多次撞见?季清川与人外出私会,举止亲密,甚至夜不?归宿。”
“不?夜宫的春三娘,很明显就是包庇他,之前还假模假式地验身,就是在演戏!”万九儿气愤道,“季清川品行不?检人尽皆知,就这样的怎么还有?脸办弁钗礼啊,也不?知被多少?人上过?,早不?干净了!”
“瑶台上发?生了何事谁也不?清楚,你?怎可血口喷人!”一个小?姑娘打抱不?平道。
“我亲眼见?着的还能有?假么?”万九儿冲上去就抓住那小?姑娘的辫子,“你?又是哪来的狗腿子,抓着季清川的腿便舔呗!”
这一有?人动了手,很快便打成一片。
眼看闹得?不?可开交,又听一人站在人群外围拱火道:“照我说,季清川这么喜欢勾引人,就应该送去兵营,让那些兵痞子们拉去山头挨个肏一遍,也就……”
“就”字还未说完,这人的声音便消失在喧闹的人群外。
就连他整个人也被悄无声息地拖走了。
很快,人们发?现,方才带头闹事诋毁季清川的人,不?知何时,一个接一个都?悄无声息消失了。
但听前堂戏台上一声吆喝:“咱们这有?位爷请大家听戏吃茶,各位贵客,请就座吧。”
人们很快被吸引过?去,方才的闹剧仿佛已成过?去。
戏上演的正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当台上那扮演俞伯牙的伶人唱到“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时,台下众人受情绪所染,竟有?人小?声啜泣起?来。
“俞伯牙尚且可以摔琴谢知音,咱们伶人为何却如此命苦……”
“我怎么觉得?,季公子方才那一摔,好像挺伤心的?”一个伶人说道。
“今日断琴绝弦,此生不?再鼓琴,这不?就是自喻俞伯牙么?伯牙因世间再无知己?而绝琴,季公子又是为何呢?”
“说实话,我还挺佩服季公子的……”
一个年纪小?的竟然当真呜呜呜大哭起?来,众人问他为何,他哭哭唧唧话也说不?清楚,只道他想小?槛哥哥了,又说小?槛哥哥的琴就是跟季公子学的,如今季公子不?再鼓琴,小?槛哥哥得?多伤心呀……
众人唏嘘,便多分了些瓜子糖果与他吃,总算哄住了。
而那些原本信誓旦旦提着钱袋子要挑战太子的人,已然觉得?苗头不?大对。
这局怎么看都?像瓮中捉鳖,前有?东厂肆意抓人,现有?季清川当众怒砸瑶琴,越想越觉得?自个儿就会是下一个被宰的冤大头。
这美人再美也无福消受,小?命要紧,于是便携了仆人借机跑了。
订金也不?退了,先跑为上。
不?过?一出戏的功夫,剩下的一百来名客人,又跑了一大半。
剩下的,都?是胆肥不?怕事的。
外头闹哄哄,三楼雅阁内,两?人稳坐对弈。
许钦落下一枚白子,问对面的安阳王:“王爷,瑶台闹那么大动静,不?去看看吗?”
“本王总觉得?不?对劲。”安阳王凝眉看着棋盘。
“何处不?对劲?”许钦问道。
“我见?过?清川未下完的棋局,他虽喜兵行险招,但有?攻有?守,进退有?度,颇具君子风骨,今日断琴绝弦……他是要舍弃什么吗?”安阳王迟疑不?定地落下一枚黑子。
“许某倒是被季公子给?惊到了,都?说不?夜宫的头牌十五岁一舞动帝城,琴艺更是帝城一绝,没想到今日一见?,便是见?他怒斥太子、当众砸琴……”许钦捏着颗白子,浅笑道,“啧,当真是个妙人,不?虚此行了。”
“清川平日不?是这样的。”安阳王有?点糊涂了,他之前见?到的季清川分明温顺懂事,有?进有?退,不?像会有?此行为的人。
“想必是今日王爷亲自坐阵,给?了季公子底气。”许钦道,“那太子何等胡搅蛮缠王爷是见?过?的,季公子应当是被惹恼了不?得?已而为之。”
安阳王终是不?放心,派人唤来采薇,嘱咐她去瑶台守着。
“王爷再不?好好下棋,就该输了。”许钦道。
“昨晚许兄去见?了那些清川过?去的恩客,可还顺利?”安阳王心不?在焉问道。
“还是王爷思虑周全?,派许某去将这些人一一拜访了一遍,否则今日这弁钗礼上怕是又要多出一些幺蛾子。其它人倒好办,不?过?是威逼利诱,倒是有?一人,是个难应付的。”
“何人?”
“皇商沈家的大公子,沈子承。”
安阳王拿起?一枚黑子,抬眸望过?来:“此人早年随他父亲去临安王府拜访过?,他们沈家铜臭味太重,本王不?喜欢。”
“原来王爷知道此人。”许钦以手支颐浅笑道,“这是个聪明人,很快便猜出了我是王爷的人。据我所知,这些年季公子的开销十之七.八是由这位沈大公子负担的,他也丝毫不?掩饰对季公子的喜爱,可他却只同许某谈江宁织造局的事。”
“他想同临安王府做生意?”安阳王来了兴致。
“没错。沈子承条理清晰,目标明确,明显早有?准备。虽说商人逐利,可他却完全?没有?以季公子作为交换条件的意思,此人若不?是城府极深,便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无论?是哪一种,都?算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许钦说道。
“这倒有?趣了,莫非他早知道本王会去找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安阳王道。
“这个许某就不?得?而知了,”许钦笑道,“果然,季公子交往的人,都?非凡品。”
“一个有?家室的皇商之子,算不?得?交往的人,”安阳王立马否定道,“此等庸庸之辈,不?要将他与清川相同并论?。”
许钦一怔,笑道:“是。王爷是真疼爱季公子。”
“本王心中有?愧。”安阳王道,“清川这孩子是美玉更是瑰宝,不?是寻常人能觊觎的。可怜他从小?长在这种地方,难免遇见?些歪风邪气,如今他好好的也就算了,若真有?人曾对他做过?什么,本王第一个打断那人的腿。”
许钦捏着棋子的手抖了一抖,不?巧的是,纵他阅美无数,方才远远瞧了那季公子一眼,也是动了些心思,他嘴角牵扯了一下,道:“王爷所言极是。”
“本王再问你?一个人。”安阳王道,“你?来评判评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钦也不?下棋了,双手叠放身前,认真道:“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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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在不?夜宫抓人办案的那一位,司礼监掌印裴寻芳。”安阳王道。
“那个太监?”许钦嗤笑道,“太监能与季公子又有?何关系?”
“此人表面看似与清川无直接接触,却几次三番出现在与清川相关的事件中,湄水女巫事件,揭帖事件,拈花巷事件,甚至包括朝中对太子的弹劾以及这次的弁钗礼,处处都?有?他的身影,本王不?得?不?疑。”
“或许他是在为主子办事?”许钦想了想,“比如圣上?或者太后?”
“不?可能是太后。”安阳王解释道,“裴寻芳能稳居司礼监掌印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咱们那位圣上最是多疑,太后、太子、内阁、四皇子,甚至本王,没有?一个是那位圣上所信任的!他挑在身边的人,一定是最忠心且最有?能力的狗!只对他一人臣服,只为他一人卖命!”
“可匪夷所思的是,这裴公公近日所做所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为圣上办事……”
“许钦对朝局并不?熟悉,但曾听闻这位裴公公当年是救了先皇后的孩子,也就是当今太子才上位的,他与太子或者与先皇后是不?是有?关联……”
许钦尚未说完,安阳王忽的拍案而起?。
安阳王焦躁地在房中踱来踱去,越想越不?对劲,又联想到他入帝城以来收到的那几封密信,以及逐渐引导他确定季清川身世的几条线索,尤其是那份记载着小?槛与永昌郡主事宜的册子……
安阳王忽觉毛骨悚然。
他似乎一直在被人暗中牵着鼻子走。
而线的终点,都?是季清川。
再细细想来,这抽丝剥茧般的引导,对帝城局势及对安阳王境况的掌控,绝非寻常人能办到。
安阳王隐隐觉得?,这事与裴寻芳有?关。
可他的动机是什么?-
瑶台上。
小?蔻正与妆娘心惊胆战地为苏陌换妆。
今日公子不?知为何竟然肯上女妆了,还指定要画那被禁多年的“枫林晚妆”,这妆容传闻是当年大齐第一美人长乐郡主在齐宫夜宴里一舞动天下时画过?的妆容。
此妆一出,便引得?天下美人争相模仿,风靡一时。
可自从长乐郡主成了大庸皇后,这妆便被明令禁止了。
妆娘一头微汗,那细如发?丝的笔尖在她手中也微微发?抖,她细细勾画着苏陌额间那枚枫叶,一笔都?不?敢有?误,她说道:“公子莫嫌奴婢慢,这枫叶就是点睛之笔,急不?得?。”
苏陌闭眼道:“姐姐有?劳。”
苏陌手指间翻转着那枚裴寻芳送来的笺子。
玄衣人问他这笺子上的句子是何意?
嘉延帝寝宫里的挂着一幅美人画,画上题的词正是:长相思兮长相忆,乐事与良辰。
这是一句藏头诗。
画是大庸最好的画师画的,词是嘉延帝亲自题的,而画中美人,正是嘉延帝多年前在齐宫夜宴上初次见?到的十五岁的长乐郡主。
那一年大齐皇帝宴请诸雄,商讨平息战端、平衡利益之事,长乐郡主代表东道主在夜宴中献舞,彼时养在深宫、未经世事的长乐哪里会知道,这一舞,自此便有?了“得?长乐者得?天下”的说法?。
大齐第一美人长乐郡主,成了那些攻伐天下的野心家们,发?动战争的名号。
长乐长乐,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否会拒绝在夜宴上献舞?
苏陌思虑至此,不?觉蹙起?眉来,忽听面前一个声音:“别动。”
苏陌睫毛一颤,倏地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细长上挑的凤眸。
画枫叶花钿的人,何时换成了裴寻芳!
“说了别动,要画花了。”裴寻芳若无其事地端起?苏陌的下巴,继续有?模有?样地画花钿。
“掌印为何来了?”苏陌道。
“来看看公子摔的是哪把?琴。”裴寻芳戏谑道。
“若摔的是掌印送的月鸣沧海琴呢?”苏陌道。
“摔了便摔了,公子可别舍不?得?琴,公子若喜欢,咱家明日再整一堆琴给?你?摔着玩儿。”裴寻芳笑道,“今日这琴摔得?漂亮,咱家为公子拍手叫好。”
“裴寻芳。”苏陌叫他名字。
“怎的了?”裴寻芳轻抚他的眉眼,如今一听苏陌叫他这个名字,裴寻芳便无端生出万般柔情,连心都?变柔软了。
因为他终于知道,当年护送他从洛阳到大庸帝城的那位“先生”,正是苏陌。
因为那时的苏陌笑着对他说,绮陌寻芳惜少?年,从此往后,你?便叫裴寻芳吧。
绮陌寻芳惜少?年,裴寻芳喜欢这个名字。
裴寻芳这一生记挂的人不?多,而心心念念的人正在身边,便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让许钦赢。”苏陌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
裴寻芳眸光变得?幽深,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可以。”他说道,“公子拿什么跟咱家交换?”
“掌印想要什么?”苏陌问道。
裴寻芳停了一瞬,苏陌以为他会提什么无理的要求,哪知他凑过?来,贴着苏陌的耳廓,微微吐气道:“为咱家戴一次耳坠子,可以吗?”
耳坠
鲜红欲滴的耳坠子。
拖着细细的银丝线儿?, 骨碌碌滚过印着吻痕的锁骨,滚过脆弱的颈动脉,沾着黏腻的汗珠,滚入如墨挥就的乌发中。
似一滴鲜血, 滴入浓墨中。
那耀眼得如同白雪一般的人, 伏于凌乱的衾被间,轻薄的寝衣沾了汗水, 被推至腰上。
明黄色的绸缎, 衬得他如同雪人一般,烛火煌煌, 微惊红涌, 苏陌回眸,眼睫上沾着泪珠,投来恨恨一瞥:“给我摘了!”
“不摘。”裴寻芳掰过他的脸, 将苏陌的喘息和命令全部吻进唇舌间,“戴着。”
“咱家喜欢。”
“裴寻芳,你放肆!”苏陌狠狠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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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说了,这耳坠子得夜夜戴着,于陛下的病体有?益。”裴寻芳如冷酷的施刑者, “还有?方?才?为陛下用的那?些药丸, 得日日用, 这次的药来之不易,倾全国之力得来的……”
“你……”苏陌忽而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身体蜷缩成一团,明黄色的绸缎漾起一团褶皱, 如金色夕阳下荡漾的湖水。
裴寻芳眼中闪过慌乱,他将人抱得更紧了, 手上的动作愈发温柔,一边吻他:“有?没?有?弄疼?”
苏陌的唇几?乎被咬出血,他眼尾染着红,威胁道:“敢再将那?劳什子用在朕身上,朕杀了你!”
苏陌很少在裴寻芳面前自称“朕”,可当他自称“朕”时,那?便是真怒了。
“陛下每病倒一次,便生?生?杀了咱家一次。”裴寻芳倔强地笼着怀中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咱家也要?试试。”
他衣冠楚楚,就连就寝时的衣袍都是齐整的三?层,他日沐三?次,夜夜与苏陌同眠,却从未在苏陌面前裸.露过自己的身体。
脏鄙,丑陋,残缺之身,他不愿苏陌看到?他最不堪的一面。
可即便是他这样的烂人,也还是贪婪地奢望着,可以拥有?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裴寻芳喜欢与他在无人的深夜里肆无忌惮地做爱,喜欢看他病骨支离的身体因自己而充满生?机,那?总会?给裴寻芳一种错觉,仿佛苏陌的身体还有?机会?养好一样。
“只要?对陛下有?益,咱家便要?一试。”他细致地观察着苏陌的每一点反应,只想让他更舒服一点。
“在前朝,咱家听陛下的。但在这后宫,陛下得听咱家的。”裴寻芳道,“安医生?已经找到?了陛下的症结所在,假以时日他一定可以找出方?法治好陛下,咱们来日方?长……”
“没?有?来日方?长了。”苏陌的声音决绝而悲凉,他不愿再给裴寻芳一丝希望。
裴寻芳嘴唇颤抖着,他道:“荀儿?今日来请安,陛下昏睡着,他说他今日读完了《商君书》,想让陛下为他分解分解……”
苏陌揪住裴寻芳纹丝不乱的衣领,道:“别打荀儿?的主意。我警告你。”
“只要?陛下在,咱家就绝不动李荀。”裴寻芳垂眸道,他一字一句强调道,“只要?陛下在。”
“我要?陛下同我一起抚养他长大,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可以吗?”
苏陌苦笑道:“我没?有?时间了。”
“城南的花都开好了。”裴寻芳一点一点吻着那?耳坠子滑过的地方?,声音变得异常温柔,“等?陛下好了,咱家带陛下去骑马。”
苏陌没?有?说不好。
他将脸埋进裴寻芳怀里,轻喘着:“我腿没?有?力气,你抱我上来。”
裴寻芳将他抱起,苏陌的墨色长发如黑瀑般倾泻下来,遮住裴寻芳的视线。苏陌捧住他的脸,给了他人生?中最热烈的一次吻。
鲜红欲滴的耳坠子,带着苏陌的余温,滑过裴寻芳的脸,他听见苏陌在耳边同他说:“掌印入戏太深。你可知,黄粱一梦终须醒……”
谷雨那?日,裴寻芳按照苏陌的吩咐去找吉空,吉空却只给了他一个?银铃。
“陛下走后,掌印将这银铃与他葬在一处吧。”吉空大师敲着手中木鱼说道。
裴寻芳差点拔刀一刀砍了他。
“掌印一生?杀戮过重,平生?痴妄集于一人,偏偏这唯一所求却是水中月、镜中花,注定不可善终。”吉空淡漠的垂着眸子,“只是可惜啊……他不肯听我一劝,否则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田地。”
裴寻芳将冰冷的刀尖抵于吉空胸前,威胁道:“告诉咱家,他究竟是谁?来自何处,将去向何方??告诉我,否则咱家今日烧了你天?宁寺!”
“施主,陛下在前方?求雨,施主却在此威胁贫僧要?烧了天?宁寺,就不怕遭天?遣吗?”吉空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淡定道,“施主即便烧了整个?帝城,也留不住他。天?意如此,你能翻了这天?吗?”
“神佛若要?带他走,咱家便敢斩了神佛!”裴寻芳刀锋一转,长刀劈入神龛,扬长而去。
长刀震颤。
神龛应声断裂成两截。
吉空终于停下手中木鱼,望着裴寻芳盛怒而去的背影,道:“苏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苏陌用仅有?的力气吻着裴寻芳。
“掌印是一把好刀,我用着很趁手。”苏陌喘息道,“可交易总有?结束的一天?,你我本就是一场游戏,何必入戏太深?”
“掌印若觉得我还亏欠于你,想要?什么?便来拿吧。”
窗外?簌簌下起了雪。
细细碎碎敲打着窗。
“下雪了。”苏陌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许是今夜天?神醉了,错把白云揉碎成了雪。掌印,城南的花该谢了,求点别的吧。今夜无论掌印所求为何,我允你。”
烛影晃,帐轻摇。
裴寻芳翻身将苏陌压在衾被间,十指深深嵌入肌骨,他还有?千千万万句话要?问苏陌,可充斥于胸腔的诉不尽的情感最后只凝成两个?字:“别走。”
别走。
求你,别走。
是交易也好,是游戏也好,别走,求你。
那?一年,暮春时节,在夏天?来临前,帝城飘起了雪。
大雪足足下了七日。
雪停那?一日,长乐元年四月三?十日,新帝薨-
不夜宫前堂,人们正为新上演的戏目喝彩着。
而瑶台上,裴寻芳望着一身红装的苏陌,枯红了眼。
那?些脑海中的画面太过真实,真实地就像刚刚经历过一遍一样。
裴寻芳心中紧绷的大山倒了。
他以为时间已冲淡一切,可所有?的以为在此刻土崩瓦解。
他想吻苏陌。
想撕掉他身上那?件繁复的华服,想抱紧他,让他毫无保留地在自己怀里,就像过去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念头?一旦产生?便变得非常可怕。
而眼前的苏陌还如不知情的小羊羔,毫无防备地望着他。
“耳坠子?”苏陌尚未擦唇脂,苍白的唇略显病态,他眼睫颤了颤,道,“掌印喜欢看人环佩叮当的模样,不妨去寻女子。”
他甚至往后退了退:“我不喜欢戴耳坠子。”
裴寻芳绷着脸,一把将他捞回来。
“别走。”他说。
“什么??”苏陌问他。
裴寻芳双臂环住苏陌的肩背,一点点将人摁进怀里,像一只受伤的狼小心翼翼地将羔羊圈入怀里。
他垂下头?,而后将脸埋进苏陌颈间,嗅着他身上的香,压低声音道:“自古明月作耳珰,公子这般颜色,不戴耳坠子可惜了。”
“在大庸,男子戴耳坠子代表什么?,掌印不会?不知道吧?”苏陌蹙眉看着这个?莫明其妙抱他的人。
在大庸,登记在册的男伶人共计七千余人,他们无一例外?,从小便要?穿耳洞,服用阻碍性特征发育的秘汤,刺穿的耳洞既代表着他们的贱籍身份,又时刻提醒着他们,必须顺从,必须卑微,必须臣服。
而男伶人戴上耳坠子的那?一刻,便是将自己如供人取乐的宠物一般奉上去,是讨好、是以色侍人的开端。
在这本书里,苏陌笔下的季清川仅仅戴过两次耳坠子,一次是十五岁时初登台,一次是十九岁那?天?的宫宴,第一次让他成为了帝城第一伶人,而第二次,要?了他的性命。
在那?些猎色的客人眼里,看一位绝色男伶换上女装、戴上耳坠子侍奉身侧,天?然就比看女伶献媚更能勾起征服欲。
看娇郎含羞半推脱,看庭后春生?玉树花,这是深宅后院里体会?不到?的快乐。
可裴寻芳让苏陌为他戴耳坠子,是什么?意思!
苏陌并不反感戴耳坠子,在现实世界,谁还没?有?个?耳钉自由。
可放在眼下,未免不让人恼火。
他哪里又会?知道,耳坠子对裴寻芳意味着什么?。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今日这不夜宫歌舞升平,倒叫咱家迷了耳目,也生?出些虚无缥缈的奢望来。”裴寻芳深嗅着苏陌的体香,呢喃道,“公子就当施恩于我,为咱家破例一次,好吗?”
这人到?底怎么?了?
平日也没?见他如此模样。
苏陌心里古古怪怪的,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也说不出那?一句“不行”。
苏陌掰起裴寻芳的脸,竟见他素日严酷凌厉的凤眸,此刻竟是湿漉漉的,像雨夜里浑身湿透无家可归的孤狼。
苏陌心一惊:“掌印怎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寻芳眸光暗下来,他牵住苏陌的手,说道:“公子可还记得,你来见咱家的第一天?曾说过,想让那?些想害你的恶人下地狱?”
苏陌眼皮一跳:“没?错。”
“今日,咱家就帮公子,将他们一起赶进地狱。”
红枫
上巳至谷雨, 不过二十余日。
可苏陌竟生出了一梦数十载、草木一春秋的错觉。
当初他由小太监领着走?向那座白色营帐时?,湄水两?岸歌舞百戏,鳞鳞相切,好不热闹, 如今, 楼下依旧戏台声高,妙舞笙歌, 而他要见的那个人, 已宿命般融进了他的眼里。
苏陌眼睫颤了颤:“掌印要如何做?”
“这恶鬼让咱家一个人当便够了,咱家要公子这双手干干净净的, 不染血腥, 只握着我一个人。”裴寻芳抚摸着苏陌指上的君韘,哑声道,“咱家将誓死护公子周全。”
这话?裴寻芳不是第一次说了。
过?去?苏陌笑他一个笔下人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而今,苏陌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也更加无法无动于衷了。
“掌印瞧我今日这枫林晚妆,颜色如何?”苏陌问他。
裴寻芳的目光炙热而沉甸甸的:“自然是极好的。”
“比我母亲如何?”
“公子像极了长乐郡主,又别有?一番风韵。”
“与嘉延帝李毕寝宫里的那幅画像相比呢?”苏陌眉目流眄。
裴寻芳被他看得心神一荡:“不及公子。”
“长相思兮长相忆,乐事与良辰……为着曾经的一眼万年, 固执地守着心中痴妄, 得不到便毁灭, 掌印,这样的人, 要如何逼他发疯?”苏陌靠近一步,继而圈住裴寻芳的腰。
他的腰劲瘦而有?力量, 给人莫明的安全感,苏陌道:“于嘉延帝李毕而言, 谁是那支最锋利的箭,掌印比我更清楚。掌印,我没有?那么弱,我们的合作不是一方对一方的保护或恩赐,而是比肩而立交付后背的战友。”
裴寻芳道:“公子当真想好了?”
“掌印不也想好了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陌目光坚定道,“杀人诛心,这一次,换我来捕猎,请掌印为我布下大网,咱们打?一仗漂亮的,好吗?”
裴寻芳根本无法劝阻。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他的苏陌向来如此孤勇,而裴寻芳能做的,便是做他身后最强大的后盾。
“掌印可别像上次一样,来太?晚了。”苏陌轻笑道,“虽然我没心没肺,但也会害怕的。”
裴寻芳狠狠抱了苏陌一下。
苏陌仰起头?:“唇脂还未擦,请掌印为我完成这枫林晚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寻芳眉心一跳,因为他又看到了苏陌眼中那似曾相识的、舍弃一切的狠意。
一抹朱色上檀唇,遮去?所有?病气。
裴寻芳最后拿起妆奁台上的面帘,细致地替苏陌戴上。
金色面帘如流星闪烁,遮去?他半边容颜,只露出?一双出?尘绝世的眸子,还有?额间那枚精巧夺目的红枫。
“公子甚美。”裴寻芳嗓音低哑。
“等我回来。”苏陌莞尔一笑,当即松开了裴寻芳。
裴寻芳怀中落空,一股莫明的不安直袭心头?。
苏陌走?了几步,忽而停住,回眸望他:“雨生百谷,万物重生,掌印,合作愉快。”-
不夜宫前?堂一楼。
两?名执事领着一群小厮风尘仆仆冲进来清场。
“诸位诸位,请速速移步二楼内席,不夜宫已经在二楼为诸位准备了休息区,此处不可再逗留了。”
不明所以的众人一头?雾水被赶上了二楼,到达二楼再往下看时?,才发现?各处门窗已被封住,不透一丝日光,而他们方才所站的地方,已然是一汪碧水。
原来那不夜宫的一楼前?堂本是一个圆形下沉式空间,戏台子搭在正中央,四面八方排列着多?道供客人坐下看戏的曲型长凳,如今这空间里引满了水,便宛如一个碧玉妆成的水镜。
百余盏芙蓉玉凤灯挂于阁顶,如璀璨星河般映入水面。
酉时?未到,楼外夕阳初斜,这里已是星河灿烂。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夜宫水镜吗?”一人惊讶道。
“春三娘这回是下血本了,据说这水镜自建成后,还从未使用过?,今儿是来了什么贵客么?”
“不愧是帝城第一伶人啊,这个排场……”
这时?,一人嗅了下鼻子:“什么东西,竟如此香?”
众人这才察觉,果真异香扑鼻,再一看,那水镜中不知何时?蒸腾起一片水雾,雾中缓缓驶出?一叶小舟,小舟上坐着一名白发琴师,抱琴而奏,看不清容貌。
一时?水雾氤氲,仙乐袅袅,恍如到了瑶池天宫。
众人正惊叹此景恍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听?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大声宣布:“酉时?将到,竞礼即将开始!请诸位肃静,非竞价不可喧哗。现?在,请点灯师撤灯!”
此话?一出?,立即引来反对。
“为什么要撤灯?”三楼雅间的一名客人问道。
“对呀,咱可是花了真金白银点的灯,为何要撤?”五楼又一人大声疑惑问道。
“季公子今日选的是‘星落不夜宫’,最后能留下的灯才是获胜者,那些已经离开的客人,已经放弃了竞礼资格,灯自然不能留着。人走?灯撤,请各位爷谅解。”
“撤得好!”四楼探出?一位鬓间簪花的男子,他左拥右抱,吃着怀中美人送入口中的葡萄,大笑道,“快撤!将那些胆小鬼的灯都给爷撤掉!别妨碍老子抢美人!”
一盏又一盏芙蓉玉凤灯被熄灭又撤下,堂内光线暗下去?一大半。
伶人中发出?阵阵叹息。
那象征着第一伶人身份的芙蓉玉凤灯,若是能有?一盏是为他们点的,该多?好啊。
少顷,一百六十余盏灯撤得只剩三十余盏,其中李长薄独占六盏。
又见五楼雅间的扶栏上趴着一位俊俏的蓝衣公子,他大声说道:“可要看仔细了,可别撤了小爷的‘檀唇’灯。”
那点灯师道:“爷莫急,错不了您的。小的预祝爷今日蟾宫折桂抱得美人归。”
那蓝衣公子哈哈大笑起来,甩手便扔给了点灯师一包金豆子,道:“赏你了!承你吉言!”
“爷敞亮!”点灯师笑呵呵接了。
而他对面的雅间里,九公主恼火地问推门而入的贺知风:“贺大人来得正好,那小子谁啊?
贺知风早已将场内这些客人的来头?摸了一遍,答道:“金陵世家吴府二公子。”
九公主气呼呼道:“给我送一把匕首一只梨过?去?,就说是瑶台上的李公子送的,他要敢同?我太?子哥哥抢人,我叫他人首分离。”
“禀九公主,吴家走?的是海路生意,惯于同?东洋海寇打?交道,都不是善茬,这种威胁怕是行不通。”贺知风道,“况且公主身份不可暴露,不可打?草惊蛇。”
“你!”九公主冷哼一声,“难怪他们都说魏国公家的贺佥事是个胆小怕事的。”
“并非下官怕事,而是今日这不夜宫暗潮汹涌形势复杂,下官至今还未摸透另外两?方势力是谁,须得谨慎才行。”贺知风认真道。
九公主望着他那张憨厚的脸,着实也发不起脾气来,又道:“太?子哥哥吩咐贺大人守住不夜宫的几处关口,你到这来作甚?这里有?我就够了。”
“下官受义父所托,为太?子送银两?。”贺知风说着呈上一个漆盒,“这些年魏国公府甚为拮据,这些银两?算是尽绵薄之?力了。”
九公主打?开一看,全是银票!她甚是惊讶,太?子哥哥究竟同?魏国公做了什么交易,让这犟老头?又是贴人又是巴巴的送钱来。
九公主倒也不缺这点银两?,但多?一点是一点,便毫不客气收了:“多?谢。”
贺知风仍没有?走?的意思,又问道:“下官有?一事不解,请九公主赐教。”
“何事?”九公主道。
“太?子殿下若是赢下弁钗礼,打?算如何安置季公子?”贺知风问道。
九公主顿了一下,砸吧着嘴道:“主子的事情,轮得到你打?听?么?”
“并非下官有?意打?听?,而是担心季公子……和太?子的前?程。”贺知风跪道,“我朝未有?男子为妻的先例,况且大庸律例严禁官员私购伶人,伶人终身不可转良、不可为婚,季公子走?不出?不夜宫,也入不了东宫,既然如此,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为何?”
九公主狐疑地看着贺知风,忽而凑近问道:“贺大人可有?成亲?”
贺知风脸色微恙:“未有?。”
“那贺大人自然不懂。”九公主神秘一笑。
忽闻堂内钟声连响,韶乐乍起。
“酉时?到了!”九公主兴奋地扑过?去?,“开始了。”
此时?水雾已弥漫整个前?堂,奇香阵阵,人们闻着那香,渐渐精神亢奋、口干舌燥,都伸长着脖子寻找着季清川的踪影。
“一重山,两?重山……”舟中琴师开始吟唱起来,小舟漂行于水镜中,他的歌声悠远而苍凉,“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忽而,数不清的枫叶如飞雪般从阁顶飘洒下来。
人们仰头?伸手去?接,但听?一阵惊喜尖叫,便见一个巨大的秋千从六层瑶台如展翅的凤凰乘风荡下。
“呼”的一下,在水雾中荡出?一圈涟漪。
贺知风的心跟着荡到了嗓子眼,这才看清,那秋千上坐着一位红衣妙人儿,一身红衣胜似火,灿灿珠帘遮住半壁容颜,却衬得那双桃花眼更加勾魂摄魄。
贺知风认得那双眼,只消看一眼便忘不了。
巨大的秋千卷起旋风,从上空绕着圈儿滑翔而下,如翱翔寰宇的火凤凰。
苏陌许久没有?如此兴奋过?了。
过?去?他喜欢冒险,寻常的生活根本无法满足他,他喜欢从极限运动中寻找快感,当他第一次在教练的指导下打?开舱门从高空一跃而下时?,也是这样惊奇而兴奋。
去?他妈的病骨支离,去?他妈的弁钗礼。
都见鬼去?吧。
苏陌如神明般扫过?那些他亲手创造的人和世界,扫过?环绕于前?堂的鳞次栉比的雅间,他看到了一双双贪婪、震惊、渴望与爱慕的眼。
许许多?多?的目光交融着,落在苏陌身上。
汇成一种叫做“欲望”的东西。
于众生万象中,苏陌忽而察觉到了一道如饥鹰般凶残贪婪的目光,似要穿透他的肌骨将他吞噬将他咬碎,可待苏陌回眸去?找,却只撞见了贺知风那呆呆的目光。
贺知风的心脏突的一下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
他偷偷攥紧袖中的那只季清川曾派人赠与他的香囊,忽听?一名男执事大声说道:“第一轮,花簪主人李公子,请起价!”
“三万两?!”九公主整个人几乎趴出?栏杆之?外,大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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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两?!不是开玩笑吧!上一位第一伶人最后的成交价就是三万两?啊!”
“这叫人怎么玩!”
“这摆明了就是要一轮结束竞礼呀!”
众人正瞠目结舌看看谁会第一个追价时?,便听?得四楼的簪花男子迫不及待应道:“三万一千两?!”
那人如焦急的猴子,直勾勾看着秋千上的苏陌,葡萄也不吃了,身边的美人也不抱了,只涎着口水道:“我的个小乖乖,世上竟还有?这等颜色。”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五楼那位蓝衣公子又紧追道:“三万两?千两?!”
紧接着追价声此起彼伏。
“三万三千两?!”
“三万四千两?!”
“三万五千两?!”
“四万两?!”三楼特不起眼的一个小雅间内,许钦摇着扇子,悠哉悠哉应道,朝楼上各位拱手,“承让了!”
九公主急红了眼,直接跳上身侧的桌子,大声唤道:“五万两?!”
“呦!”许钦笑眯眯看向九公主的方向,“女中豪杰。”
九公主举着五个手指,再次重复道:“五万两?!”
那男执事当即大声宣布:“花簪主人第一次加价,五万两?!”
那声音声如洪钟,将那些蠢蠢欲试正欲追价的客人都给震了回去?。
许钦转身看向安阳王,问道:“这太?子李长薄是不是另有?小金库?”
安阳王淡定道:“让他加,加到他不堪负重。”
五万两?!
贺知风背上沁出?冷汗来,都督府的士兵一年军饷不过?十五两?每人,这五万两?便是三千三百余名士兵一年的军饷,九公主这小祖宗随便一出?手,便端掉了一个营的兵,真是不拿银子当钱花啊。
又听?那男执事宣布道:“第一轮竞礼结束,所有?未参与第一轮追价者,撤灯!”
那些仍在犹豫观望的客人立马急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撤灯!我们还未来得及报价!”
“规则写得明明白白,请爷再仔细看看。”男执事应道。
那客人拿起竞礼册一看,还真有?这么一条:在花簪主人追价之?前?,未参与当轮追价者,视为自动弃权。
这下完犊子了。
千里迢迢跑一趟,还未出?场,便出?局了。
九公主这一追价,将竞争者立马筛到了只剩七人,她拍拍手,朝贺知风一扬下巴,道:“怎么样?”
贺知风垂下眼皮:“公主英武。”
堂间还有?人不服,叫嚣着不夜宫店大欺客,扬言要重来一次,否则砸了不夜宫。
“还不快去?!谁敢捣乱给我抓谁!”九公主傲慢吩咐道。
“是。”贺知风从雅间退出?,心还在突突直跳,季清川望他的那一眼让他久久无法平静,他快步走?着,随即在走?廊间奔跑起来。
忽听?堂间又是一阵惊叫声,贺知风冲进最近的一间雅间,惊得那雅间的客人直退。
贺知风哪里管得了那些,掏出?腰牌一亮:“京军奉旨查案。”
只见一名轻功极好的锦衣少年踏着芙蓉玉凤灯从阁顶一跃而下,他攀住那巨大秋千的吊索,迅速俯冲向季清川。
众人在惊叫,这这这这人莫不是刺客来劫人的!
便见那少年翻身至季清川身后,一把揽住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抱着季清川从那秋千上一跃而下。
“救、救人啊!”眼见着美人突然被劫,人群中爆发出?尖叫。
贺知风跃上栏杆,几乎就要冲下去?将人抢回来,可他很快认出?,劫人的少年是常跟在季清川身边的近卫凌舟,而这场劫持,不过?是一场牵引人们情绪的戏码。
人们沉于情境中,忘乎所以,更忘了这本是一场戏。
“仙乐高处坠青云,惊破长安红枫舞。”数不清的红枫簌簌落下,水雾散开一圈,水镜中的戏台上,一群舞姬挥舞着水袖,翩跹起舞。
又听?那舟中琴师唱道:“一朝劫于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三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
贺知风喘息着,曼歌妙舞中,他听?见那男执事大声宣布道:“蝤蛴灯,落!”
只听?“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嘣出?极轻的一声。
贺知风定睛一看,便见一支漆黑的离弦之?箭以雷霆之?速穿过?叫嚣欢呼的人声、破开水雾朝那悬挂着的芙蓉玉凤灯射去?。
转瞬间,飞箭精准地射断了其中一盏灯的绳索。
那灯瞬间如坠落的星子一般,掉了下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
水镜中央,舞姬踏着琴音飞速旋转着,红枫飘扬,蓬草飞转。
琴弦一拨,舞姬齐齐一跺,如百槌击鼓,“咚”的一声,被射落的芙蓉玉凤灯沉入水镜,很快又浮出?水面,竟未熄灭,而是如水芙蓉漂在了水面。
“楚腰灯,落!”
男执事再一次大声唤道,如宣判出?局名单的无情判官。
“别!别射我的灯!”贺知风身边的那位少年客人忽而跳起来冲出?去?,大声喝道,“谁敢!”
然而根本无人理他,“咻”的一声,飞箭精准射落了那盏名为“楚腰”的芙蓉玉凤灯。
“谁射落了我的灯,我宰了他!”那少年客人暴跳起来,却见那旋转的舞姬中,一名少年手执一把漆黑轻弩,红衣似火,他循着声音,冷冷望了过?来。
正是不夜宫的头?牌,是他此行心心念念要见的人,季清川。
曼妙的舞姬环绕着他,季清川立于水镜中央,夺目而冷漠。
那少年客人一怔,一把抓住身侧的老者,气急败坏哭闹起来:“都怪你!呜呜呜都怪你拦着我!现?在好了,我的灯都落了……呜呜呜我拿什么竞争!”
老者按着少年的肩,安抚道:“小少爷息怒,息怒呀!她们舞的是禁曲,是二十多?年前?齐宫夜宴上长乐郡主曾舞过?的红枫舞,此舞曾掀起过?一场腥风血雨,非你我能承受,公子万万不可参与其中!”
贺知风听?出?其中玄机,转身问道:“这位老先生,你见过?这舞?”
那老者惨然一笑,沟壑纵横的面庞略显苍白,他道:“当年见过?此舞的人,都死光了。”
而此时?。
由地宫通往一楼的机关被层层打?开,不夜宫的宫主如久未见光的恶鬼从地狱里走?出?来,他双目赤红,下垂的薄唇紧抿着。
最后一道机关打?开的瞬间,一片红枫从缝隙中钻进来,掉落在他足尖。
熟悉的异香扑面而来,他看见了水镜中央的季清川。
那个他即便屠遍大齐,即便弑兄夺权,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后位凤冠捧至她面前?,却依然未能乞得她一眼青睐的女子,的孽种。
离歌
瑶台上。
裴寻芳支着一柄望远镜, 细细观察着场中各人的一举一动,可他每看一眼其它人,便忍不住又将镜头对准苏陌。
所有的担忧都?没有发生?,苏陌毫发无损地落到了水镜中央, 可裴寻芳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饶是做了足够的防备措施, 饶是苏陌笑着说没问题的,裴寻芳仍是随时准备着亲自冲下去?。
苏陌喘得厉害, 可眼中却没有一丝慌乱, 他的苏陌总是比他想像的更有力量。
裴寻芳看着他煞白的小脸,微喘的唇, 看他沁着细微汗珠的喉结, 还有卯足力.气.射.出.弩.箭.时脸部的微表情,裴寻芳看着看着,竟将自己看硬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 裴寻芳倏地松开?了望远镜。
正在这时,一名影卫落在裴寻芳身后,低声道:“禀掌印,黄鼠狼上钩了。”
裴寻芳这才将镜头重新对准一楼阴暗处的那?一位。
“咱们这位陛下看起来?心情不大好,难得出来?一趟, 得让他愉悦起来?。这些?年花了这么多心力为他制香熏香, 这下总算派上用场了。”裴寻芳道, “上百媚香。”
“是。”影卫应道。
“等等,季公子对其中的龙涎香过敏, 去?掉这一味。”裴寻芳道。
过敏?影卫心中疑问,什么是过敏?
影卫答道:“是。”
裴寻芳眉头紧锁, “香”通过水雾弥散到空中,吸入肺腑, 这前堂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过。
前头用的“香”,是大齐的后宫秘香,闻之?可让人如痴如醉,精神亢奋。
而这“百媚香”,是裴寻芳经过无数次调试为嘉延帝李毕专门调.制的迷魂香。
这些?年,李毕沉迷修仙问道以及床上那?点事,几乎已被裴寻芳送去?的美人们掏空了。
而由方士炼制出来?的一味又一味丹药与香熏,已神不知鬼不觉中让李毕中毒颇深。
这其中,百媚香可谓功劳最大。
更特别的一点,这百媚香用得巧妙,可致幻。
准备了这许多年,如今要收拾这嘉延帝李毕,就缺一剂猛药。
嘉延帝一生?筹谋算计,注定要败在他自己的贪得无厌上。
苏陌说过,杀人诛心。
李毕必须杀,可在这之?前,得逼他发疯,逼得他将毕生?的丑陋全吐出来?。
那?样,才痛快啊。
忽听人来?报:“掌印,又来?了一个春三?娘!”
裴寻芳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只道:“请进来?。”
少顷,果?真见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春三?娘”扭着水蛇腰移了进来?。
还未等“春三?娘”开?口?,裴寻芳便道:“阁下别来?无恙。”
那?“春三?娘”玄衣人陪笑的脸僵了僵,也?不装了,垮着个脸说道:“你认得我?”
裴寻芳好整以暇地往椅子上一坐,掏出块手帕子,优雅地擦起了手指,他道:“真正的春三?娘在我手里,你是谁就很好猜了。我不仅认得你,还知道你名叫阿烈,诡计多端,死皮赖脸,是缠着季公子的……一条狗。”
裴寻芳挑起眼皮子,居高临下乜向他,望过去?的眼神逐渐森冷而凌厉,甚至闪过一丝杀机。
玄衣人敷满脂粉的脸色更难看了,可他眼中的好奇更甚了,他扭着水蛇腰挨近,伸长着脖子盯着裴寻芳的脸狠狠看了个够,这才道:“你不属于这里,我读不到你的心,准确地说,我读不到你此刻的心。”
“滚远点。”裴寻芳杀意顿起。
“有趣,有趣。”玄衣人掩嘴而笑,“先是有了一个我完全读不到心的季清川,这会子,又来?了半个我读不到心的裴寻芳,越来?越有趣了……”
还未说完,一柄冰凉的刀抵在他颈侧。
玄衣人脸色不惊,用手指轻轻滑过那?锋利的刀刃,笑道:“既认得我,你就该知道,你杀不了我,又何必如此呢?”
“阁下来?找我,所为何事?”裴寻芳道。
玄衣人饶有兴趣地盯着裴寻芳,心生?疑惑,这个人为什么对他有如此重的杀意?莫非他曾杀他父母?夺他妻儿?
可眼下这些?并不重要,玄衣人笑眯眯道:“一楼那?位想?杀季清川,可季清川不该如此死去?,我是来?同掌印合作的。”-
一片红枫荡悠悠落至安阳王身前的黑檀茶案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阳王拾起那?片红枫,封存了数十年的记忆倏地涌进脑海。
当年于齐宫夜宴上初见长乐郡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安阳王再也?按耐不住了,他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倏地起身。
许钦闻声回头:“王爷?”
安阳王踏着弦乐大步走至露台上,一眼便看到了水镜中央一身红衣、化着枫林晚妆的季清川。
安阳王呼吸一紧。
先前听到那?熟悉的乐曲时,安阳王便觉出不对劲了,但他想?着演奏禁曲或许在民间乐坊里是一项公开?的秘密,可继而听到“惊破长安红枫舞”“一朝劫于君王侧”等吟词时,安阳王的神经就绷紧了。
清川在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如此吟词,摆明了就是在臆指当年嘉延帝对长乐郡主一舞钟情,而后不惜血洗长安将她掳入大庸后宫逼迫其为皇后的故事!
安阳王原本一心想?着先将季清川平平安安带出不夜宫这坐牢笼,可眼下,事情好像脱离了他的预料。
清川,你究竟是想?借这弁钗礼做什么?
安阳王后知后觉。
清川似乎在进行一项他并不知道的计划。
“增派一队精锐之?兵乔装混进来?,务必确保季公子安危。”安阳王命令道。
“是。”身侧侍从?自去?安排。
“王爷在担心什么?”许钦问道。
安阳王重新走回棋盘,拿起其中一枚棋子,捻在指尖用力摩挲着,与季清川见面后的所有画面在他脑中反复回放着,忽而,那?枚棋子滑入棋盘中,砸乱了那?盘死棋。
安阳王恍然大悟道:“许兄,本王小看他了。”
“哪个他?”许钦问道。
“他仗着本王对他的喜爱,竟然轻轻松松将本王玩弄于股掌之?上,本王被当作棋子使了。”安阳王激动地转过头,道,“都?说棋如其人,我未看错他的棋,却看错了他的人,他的棋风是真的,可他的表象却是假的,清川绝非他表面那?样孱弱天真。”
安阳王在房中焦急地踱着步:“从?一开?始,他便在利用本王为他查出身世,他知道本王一定会上钩,从?不夜宫到皇陵、天宁寺、小槛及永昌郡主、拈花巷拦截直至今日的弁钗礼,他在一步步告诉本王,他是谁。”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智,是本王小看他了!”安阳王越说越激动,“李氏皇族有此后辈,是大庸的福气啊!”
许钦越听眼睛睁得越大,他这下好像明白安阳王在说什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现在用这支舞……”安阳王变得焦急而迫切,他走至栏杆前,直直盯着水镜中央的人,喃喃自语道,“又是想?告诉本王什么秘密呢?”
正在此时,洪亮的嗓音再次在不夜宫上空响起:“第二轮竞礼开?始!起价五万两!”
九公主紧张地捏着栏杆,她招呼随丛赶紧为她倒一杯茶来?,自己则全神贯注地盯着场内。
身后有人靠近,九公主伸手去?接茶,却没料到,一双宽大而有力的手带着浸了药的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九公主只挣扎了两下,便晕过去?了。
一切进行得静悄悄的,完全无人发现这间雅间里的变故。
“放手去?做吧。”安阳王看了许钦一眼。
许钦微笑点头,迅速甩手报了第一个价:“十万两!”
满场皆惊,然而很快五楼的蓝衣公子追价道:“二十万两。”
“三?十万两!”四?楼角落的雅间里,一名侍童代替主人追价道。
而他隔壁的戴花男子瘪了瘪嘴,他很想?追一个“四?十万两”,却又有点舍不得,就因为犹豫了这一下,他就此失去?了机会。
因为三?楼的另一名客人很快报价道:“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追价达到本轮起价十倍,第二轮竞礼自动结束!”男执事宣布道,“花簪主人李公子未追价,出局!”
一时满座哗然,花簪主人就这样,出局了?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五楼雅间,而那?里静悄悄的,之?前那?位嚣张的小公子并未出现。
“燕京胡公子未追价,出局!”
“扬州陈公子未追价,出局!”
“以上客人,撤灯!”
四?楼的戴花男子气呼呼往椅子上一躺,道:“出局就出局,都?他娘的是一群疯子,老子是及时止损,不陪玩了!”
“九公主竟未追价?太子李长薄没钱了?不应该呀,这才哪到哪。”许钦嘲笑道。
安阳王心生?狐疑,吩咐道:“派人去?五楼看下,莫让人察觉。”
“是。”
“李长薄这一走本就蹊跷,他怎会放心将对他如此重要的事交给莽莽撞撞的小九去?办?”安阳王思?索道。
“他不会留有后手吧?”许钦耸耸肩,“可是他的灯都?被撤了。”
安阳王不置可否,只问道:“最后一轮你有几成把握?”
“王爷放心,前两轮我不过在养精蓄锐,确保顺利进入最后一轮罢了。”
“方才报出五十万的客人,是帝城甄府,他是我们的人,五楼那?位蓝衣公子是金陵吴府,他是谁的人目前来?还不明确,而四?楼那?位……一直未露面……”
许钦望向那?阴暗的角落,道:“我觉得是个危险的。”
“不过也?无妨,这竞礼规则太合我心意了,以银子论胜负,许某就从?未输过。”
忽而雅间门被推开?,一名执事领着两名小厮恭恭敬敬走进来?,说道:“第三?轮竞礼为匿名报价,请爷将出价写于笺子上,再由您亲自将笺子装入灯中,此灯将一直悬挂于堂上,稍后四?灯齐开?,便知最后赢家。”
执事说着,小厮已经呈上了灯、笔以及笺子。
“匿名?”方才还在夸赞规则合心意的许钦登时黑了脸。
这下不好办了。
许钦给甄府的最高限价是一百万两,许钦只要高于一百万两就可以赢他,可是另外两位呢,要怎么才能确保稳赢?
“铛——”但闻钟声乍起。
沉郁的钟声回荡于不夜宫上空。
许钦手一抖,忽的将笔一搁,笑道:“不急,先赏舞,今日季公子这舞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求一见而不可得,咱赏完舞咱再报价,可否?”
执事恭敬道:“当然可以。”
许钦拂着衣袖走向露台,只见三?楼甄家、五楼吴家也?都?早早出现,独独四?楼那?位,始终未露面。
“铛——”又是一记钟声。
霎时间,韶乐起,凤鸣舞。
但听那?舟中琴师吟唱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那?支巨大的火凤秋千再次出现,红衣舞姬齐齐将苏陌高高托起,将他重新送上秋千,而正当秋千要荡起时,一名穿着金色戏袍、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拖住了苏陌的脚。
他如信徒一般,匍匐于苏陌脚下,死死拽着不肯放。
“终是雁飞花落尽,可怜飞絮太飘零。”琴师吟唱的声调逐渐悲凉。
舞姬如绽放的花朵一般散开?,秋千荡开?,金色面具男子飞身跃上秋千,揽住苏陌的腰将他一把扬起。
裙裾飞扬,面具下的男子声音在发颤,他显然很紧张,说道:“公子,得罪了。”
苏陌听出是凌舟的声音。
转瞬间,大风起,红枫舞,苏陌的腰带被一把扯开?,红色华服瞬间被风吹开?,如脱桅的风帆,飘散开?来?。
秋千载着红色华服荡向半空。
而苏陌,如同被粗暴夺去?了飞天羽衣的仙子,坠向凡间。
人群中再次爆发一声惊叫声。
苏陌在往下坠落,他并不害怕,他知道自己不会受伤,可他望着那?远去?的秋千,心中怅然若失。
苏陌被金袍男子托住,掉落在水镜中央。
水镜中的舞姬云袖一挥,齐齐将身上红衣一脱。
但见水雾中红云浮起,待到红霞落尽,只剩下一群通体素白的女子,神情哀伤。
她们围绕着苏陌起舞,她们向苏陌伸出长长的手臂,争相匍匐着爬向苏陌。
但听那?琴师唱道:“三?月初三?芳魂祭,耿耿星河落黄泉……”
水雾越来?越浓,空气中的异香亦越来?越明显。
那?群舞姬越爬越慢,似中了邪的白尸一般,伴随着越来?越诡异的曲调,一点点攀住苏陌的脚,攀住苏陌的手,攀着他的身体往上爬。
众人中有人不敢再看,更有年纪小的吓得嘤嘤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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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了?”一名小伶人扑进身侧姐姐的怀里,“他是不是要死了?”
“别怕,是假的。”年长的姐姐温柔地捂住了他的眼。
忽听“铮”的一声,涩哑琴音直冲鼓膜。
一只诡异的手臂从?苏陌身后伸出,如索命的鬼手在他肩头游离着,随后“嘣”的一声,琴弦绷断,那?只手狠银掐住了苏陌的脖子。
“呜呜呜,别杀他。”人群中不断有人哭了起来?。
“长相思?兮长相忆……”琴师忽而从?舟中站起,他弃舟入水,踏过水流,步履蹒跚地登上水镜台,“长相思?兮长相忆……”
他如醉汉一般,反复吟咏着这一句词。
他走到苏陌面前,缓缓抬手,虔诚地高高举手,揭掉了苏陌脸上的面帘。
面帘叮叮当当掉落在了地上。
众人一时看傻了眼。
那?是一张雌雄难辨、美极近妖的脸。
浓艳的枫林晚妆之?下,极净又极邪,姝丽不可方物,偏偏如此美的一张脸,却惨白如鬼,毫无生?气,只有额间那?一枚红枫,火红夺目,如尘封多年的美人古画上,新描绘出来?的一点红。
那?琴师转身走了几步,忽而跪拜下去?:“我愿长醉不复醒,我愿长醉不复醒啊。”
他张开?双臂,悲吟道:“娘娘啊,湄水那?么冷,请让我化身卑贱的蒹葭,长眠于此,伴您千秋万代。”
囚笼
落日似血染。
“依老先生?所言, 当年齐宫夜宴上?的那支红枫舞曾掀起一场长达三年的混战?”贺知风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是如此。”老者叹气道,“得长乐者得天下?,这句话就像一道咒语,引来了各路豺狼虎豹, 他们哪里是要抢美人, 分明就是要想抢天下?,可怜长乐这孩子, 成了那些野心家攻伐天下的幌子, 身在乱世,一切皆是身不由已……”
“老先生是前朝旧人?”贺知风问道。
老者脸色微恙:“不过乱世苟活的亡命之?徒罢了。”
贺知风怀疑此人不简单, 他之?前?看过这家?的名帖, 洛阳夏氏,一方富商,没什?么名气, 这次不知为何也会被春三娘邀请来参加季清川的弁钗礼。
而这位老者,看衣着不过是一名家?奴,可言行谈吐却又透着不同常人的气质。
贺知风又问道:“老先生?急于离开,可是有不想见的人?”
老者苦笑道:“红枫舞一出,必有血光之?灾, 今日不夜宫公然作红枫舞, 吟词字字句句皆在影射长乐郡主, 居心叵测啊。那位手眼通天,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是一场鸿门?宴, 每一个受邀者都是被精心挑选过的,老身不得不逃命啊。”
“今日官爷救我主仆一命, 他日老身定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举手之?劳。”贺知风在一扇小门?前?停下?, 扫了他的同行之?人一眼,道,“不夜宫各处均已被东厂把守,这扇小门?相?对隐蔽应当是安全的,老先生?出了此门?,快马直奔东大门?,出了城门?就安全了。”
“那就多谢官爷了。”老者拱手道,“官爷今日当差别往前?头冲,您自?个儿保重。”
老者转身去牵那仍在哭啼啼的小公子,道:“小少爷,咱们该走了。”
“我不走!呜呜呜我不走!”那小公子却耍赖般箍着一棵树,死?也不肯松手。
“小少爷,听老身一句劝,”老者抱着少年主子的腰直往外拽,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贺知风心中怅然,看了一会,便?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那小门?便?被人从外向?内一脚踹开,一群身穿褐衫的番子夺门?而入。
“郇国公?”领头的役长直接了当问道。
老者吓得一瑟缩,他不过当了几天的“郇国公”而已,已经很久未有人这么叫过他了,他哆嗦答道:“我、我不是。”
他确实不是什?么郇国公。
他曾经是大齐养尊处优的静王,后来大齐国灭,他成了俘虏。
没多久,宫里传来消息,长乐郡主成了大庸皇后,嘉延帝李毕遵照承诺,为前?朝大齐皇室封了“二王三恪”,并承诺会给?予大齐皇室后世荣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这封号下?来没几天,废黜令也就跟着下?来了。
都说是长乐惹恼了皇帝,连带着“二王三恪”也跟着遭殃。
在外人眼里,他们不是一群放下?老脸、仰人鼻息、苟活于世的亡国之?徒罢了。
“掌印请郇国公留下?看戏吃茶,带走。”役长命令道。
老者忙往役长袖中塞金叶子,央求道:“官爷行行好,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家?小少爷突发?疾病,老身得尽快带他回家?,您行行好。”
役长提刀朝他肘部重重一击,老者哎呦一声倒在地上?,金叶子哗哗掉了一地。
“掌印有令,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离开不夜宫。违者,就地诛杀!”-
水雾弥漫,灯影幢幢。
众人沉迷于奇香与情境中,心神俱震,不知何物是吾身。
琴师吟唱的曲调仍在不夜宫上?宫回荡,一道天水碧长幔从不夜宫阁顶垂落下?来,洋洋洒洒,似悬挂于天地间的巨幅画卷。
一江秋色,水天尽染,都说这天水碧的色彩,是用亡国人的泪染成的。
琴师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他爬向?水边,伸手去捞水中的灯。
“最?狠襁褓换乾坤,可怜娇儿堕泥沼,一身病骨,将男作女,卖笑追欢……”琴师捞起一盏芙蓉玉凤灯,金色的光照亮他泪流满面的脸,他酿跄着环顾一圈,用手指着那些?看客,“你看这痴男怨女,都入了风流债。”
随后,他掀了那灯罩子,扬起那盏灯,狠狠砸向?长幔。
灯油洒在长幔上?,“腾”的一下?,火便?烧起来了!
“今将那国仇家?恨、恩怨孽债一并清算,”琴师仰天狂笑起来,那笑声震荡于整个不夜宫,“娘娘快看,不夜宫烧起来了……”
忽而,那笑声戛然而止。
一支凶狠的黑羽箭带着熊熊怒意,穿透琴师的身体,卷着飞溅的血珠子射向?苏陌!
苏陌瞳孔骤缩,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凌舟抱起苏陌侧身一闪,那支箭削去凌舟半臂皮.肉,“咚”的一声扎入后方的大皮鼓中。
琴师直直倒入水中,火光与血光映入他睁圆的眼。
他仿若又看见了旧朝长明宫殿里大齐太子放的那一把火,熊熊火光中,映照着太子殿下?的不甘,与落败臣子的无能,躲躲藏藏,蹉跎半生?,此刻,终于痛快了。
死?也心甘了。
黑羽箭如雨点般射向?水镜中央,白衣舞姬尖叫着逃窜。
一切发?生?得太快,当人们发?现这不是演出而是真杀人时,水镜台上?已经血流成河。
苏陌脸上?染了血,也不知是谁的血,凌舟身手敏捷,将他保护得很好,可越来越密的箭也让他渐渐有些?不支。
远在三楼雅间的安阳王早已急得红了眼,他已顾不得身份与体面,大声命令道:“保护季公子!”
隐藏于人群中的士兵纷纷拔刀涌向?水镜台,可是,太远了,混在舞姬中的一名女刺客已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刀,她身手极快,躲过分身乏术的凌舟,软刀便?抹上?了苏陌的脖子。
苏陌只来得及听到凌舟一句撕心裂肺的“公子”,女刺客便?已打开水镜台的机关,拖住苏陌跳入了那漆黑的窟隆里。
随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苏陌在往下?坠。
耳边只剩风声,脖子上?好疼,不会就这样死?掉吧,苏陌忽而有些?后悔,离开瑶台时,应该让裴寻芳吻他的。
穿书一场,至少应该好好道个别。
等到苏陌的意识重新回拢,他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一张笼子里,笼子吊在半空中,他赤着足,双足皆被铁链锁住,沉重的链条如寒冰箍着他的脚脖子,拖得苏陌动一动脚趾的力气也没有。
目之?所及皆是灰褐色的石壁,这里静得很,只有烛火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以及吊着笼子的铁链吱呀吱呀的声音。
苏陌料到嘉延帝再疯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对他怎样,可是苏陌没料到自?己会被绑来这里。
苏陌冷得直抖,看着自?己那冻得发?紫的脚,心想可惜了,千养万养,都白养了,可惜费了裴寻芳那么多心。
“你醒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苏陌循声看去,就见幽暗处坐着一个戴着半扇金色面具的男人,笼子晃荡着,晃得苏陌头晕,苏陌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双眼如恶鬼般凝视着自?己,看得苏陌全身发?麻。
可苏陌又隐隐兴奋起来。
这是他一手写就的、原书中极其扭曲的施暴者,是书中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苏陌望着他,就仿若站在万仞悬崖之?巅,凝望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深渊。
“这个笼子是专门?为你锻造的,喜欢吗?”嘉延帝的声音低沉而暗哑,语调却像是与阔别多年的老友的嘘寒问暖。
“陛下?还是如此热衷囚.禁,”苏陌暗暗攥紧五指,答道,“陛下?高估我了,对付我,根本用不着这些?。”
“对付你用不上?,可对付你的掌印,就不一样了。”嘉延帝李毕举起手中的钥匙,平静道,“这笼子和锁链是西域玄铁锻造的,非一般兵器可破,如果没有这把钥匙,裴寻芳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打开笼子将你放出来。”
苏陌眼皮一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太不听话了。”嘉延帝似乎在笑,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温柔,“你若乖乖呆在长薄身边当个佞幸,朕也不是容不下?你。那孩子对你心实,你吃不了亏。可你偏偏要搅得满城风云,害长薄与我父子离心,还拐走了朕身边最?得力的一条狗,真是让人生?气啊。”
“从你出生?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攥在朕手里,懂吗?你在闹腾什?么!”他的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双手支于膝上?,探着身子前?倾关切问道,“感?觉到冷了吗?或者疼痛?”
苏陌的脚腕被拉向?两个不同方向?的链条束缚着,脚铐太重了,根本动不了,可刺骨的冰冷却是实质的。
“这玄铁冷若寒冰,重如千钧,冰冷会麻痹你的痛感?,脚铐是根据你的尺寸定做的,你可太瘦了,脚铐需要恰到好处才能刺破你的皮.肉,压断你的筋脉和骨骼,这可废了我不少功夫。”
苏陌背脊一寒,这才发?觉脚铐内环全是尖刺,他随便?动一动便?会血肉模糊。
“别乱动,如果你不想那双漂亮的脚很快变成一堆死?肉的话就乖乖呆着别动。曾经颠倒众生?的帝城第一伶人再也跳不了舞,而是像断了脚的野狗一样爬行,那就太可惜了。”
苏陌泛起了恶心,面色惨白。
嘉延帝很满意苏陌的反应,他举起那串钥匙站起来,说道:“你最?好祈求,你的掌印不要强行破坏笼子,否则……”
钥匙被扔进燃烧的火炉中,火炉噼啪炸响了一下?,窜起一串火星子。
“这个笼子会失去平衡而垮塌,而连着笼子的锁链向?不同方向?同时发?力,你就会被瞬间撕成碎片。”
“李毕!”苏陌叫住他,“痛快点杀了我吧,就像你杀我母亲一样。”
嘉延帝停住脚步,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可怕:“我没杀她。”
苏陌俯视着底下?的人,故意激他,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李毕,你这个孬种!看见我让你想起你跪在我母亲面前?请求她不要丢下?你的可怜模样了是吗?李毕你真可怜!就算你站在权力的最?高处,也不曾有人爱过你。”
“你闭嘴!”嘉延帝忽而暴怒起来,他抽出墙壁上?的那条长鞭,疯狂抽向?半空中的囚笼。
“铛”的一声震天响,一时火星四溅,笼子失衡,苏陌砰的一下?撞向?笼子的栅栏,刺骨的疼痛瞬间从脚踝传来。
苏陌倒吸一口凉气,疼得扒紧栅栏,素白的袍角下?,双脚已经在流血。
“疼吗?”李毕面具下?的唇角在颤抖,“废了好,废了就跑不了了。”
苏陌疼得许久说不出话来,他趴在铁栅上?,缓缓朝李毕伸出一只手。
笼子吊在半空中晃动着,苏陌像被囚住的神,朝他的黑暗信徒伸出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毕。”苏陌唤着他的名字。
疼痛让苏陌的精神变得异常兴奋,很久前?他便?发?现,当他变得兴奋或暴戾时,他的精神力控制术将变得异常霸道且可怕。
苏陌朝李毕伸出手,凝聚所有意识,锁住李毕的眼,唤他:“李毕。”
李毕他先是退后了一步,而后他不受控制地走向?苏陌。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像当年,他在齐宫夜宴初次见到长乐一样。
那一日,长安城的月亮特别圆。
他背着大哥从宴席上?偷偷撤离,带着弟弟李珩,从夜宴场的后台绕过去,他横冲直撞,兴奋得像一条脱缰的野马,终于在一条洒满月光的长廊上?拦住了长乐郡主。
长乐显然被突然闯来的少年吓到了。
李毕肆意笑着,他恶作剧般,一把夺过长乐发?髻中的红枫簪,随后在大齐宫人兵荒马乱的“抓刺客”叫喊声中飞檐走壁而去。
李毕将那支红枫簪视为信物。
“总有一天,我会娶她。”
李毕总是毫不掩饰地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可要娶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必须变成天底下?最?强的男人,大哥的目标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权力,而李毕的目标是长乐。
李氏三兄弟是天生?的征讨者。
那三年,他们雄心勃勃,先是篡夺了主君代王的势力,于燕京自?立为王,建国号为“庸”,随后以破竹之?势先后吞并了魏、周、陈。
越来越多的势力归附大庸,大哥改燕京为帝城,将矛头对准大齐天子。
随着权力的膨胀,大哥的专横独断与暴戾也越来越明显,可李毕不关心,他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只要渡过渭水,攻取长安,他便?可以带着长乐回家?了。
可大哥成为武元帝的那一天,李毕意识到,得长乐者得天下?,不是一句戏言。
清点大齐皇室俘虏的大殿上?,武元帝当众抱走了长乐,满殿的人中,长乐认出了李毕,她默默朝李毕伸出手,含泪无声说着:“救我。”
李毕全身都烧起来了。
他听闻长乐誓死?不从,被武元帝打入冷宫关了幽禁。
他听闻武元帝正在着力削减三军,第一个下?手的便?是李毕。
贺忠劝李毕先下?手为强,李毕连夜潜入后宫,只为了确认一件事,他在幽暗的冷宫牵住长乐的手,问她:“如果我做了皇帝,你愿意嫁我吗?”
长乐眼中闪烁着光,不知是泪还是什?么,她只答了一个字:“好。”
李毕仿若得了圣旨一般,他再次变得所向?披靡。
他弑兄夺权,一时震惊天下?,随后以雷霆手段铲除异已,掀起朝野巨变,太后骂他色令智昏,重伤国祚,可他顶着压力,将一顶后位凤冠捧至长乐面前?。
他满身血腥,站在了权力的最?巅峰,所有的荣耀与欲望,都是为了得到年少时认定的心上?人。
可长乐亲手击碎了李毕的梦。
封后大典的前?一晚,长乐反悔了。
她砸了那价值连城的凤冠,拒绝沐浴更衣,将所有宫人赶出寝宫。
李毕赶到时,长乐捧着一把长剑哭得像个泪人:“李毕,你这傻瓜,我利用了你。你想娶我吗?那就到阎王地府来娶吧。”
李毕如遭雷击。
他已经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没道理连一个女人都得不到。
他用皇帝的权力强迫她就范,用大齐皇室余孽的性?命威胁她,那群皇室蛀虫未免太好操控,给?一点点甜头便?成了他的棋子。
李毕满足了,他摘下?了长安城的明月,将她占为已有。
可明月碎在了李毕怀里。
长乐日渐郁郁寡欢,李毕百愁莫展,直到他听太医诊断出,皇后娘娘有孕了,可日子似乎不大对。
李毕一怒之?下?杀了那名太医。
他抱紧长乐,温柔哄道:“拿掉这个孩子,就当这孽种没来过,我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我要你为我生?很多很多孩子……”
长乐却收起了所有芒刺,她变得敏感?又小心,像护崽的母猫一样护着肚里的孩子。
李毕更加恼了,他是皇帝,没有人可以反抗他的命令。
他将长乐禁足,不再允许她见外人,他更加频繁地向?长乐求欢,明知她是孕期也不放过。
去子留母。
是十?八年前?李毕为上?巳节湄水边那场刺杀行动下?的命令。
可他不知道,生?下?孩子的长乐,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意念。
招魂
“朕明明那么爱她。”
“朕恨不得将整个大庸都捧到她面前, 朕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她,她为什么?还是不满足?”李毕满眼痛苦和茫然,他的潜意?识在试图挣脱苏陌的精神力控制。
“朕明明那么爱她……”他喃喃说着,忽而凶狠看向苏陌, “是你!”
长鞭“噼啪”一下抽在身后的火炉上, 火炉应声裂成两半,滚烫的铁水淌了出来。
那鞭梢着了火, 如烈火缠绕的的蟒, 嗞着火星子。
“是你这个孽种抢走了长乐!”
李毕暴怒起来,长鞭卷着疾风与烈火, 狠狠抽向笼子中的苏陌。
手起刀落。
血水飞溅到燃烧的火把上, 火焰刺啦跳了一下。
裴寻芳收回长刀,心脏却倏地的一痛。
“掌印,地宫内迷障与密道?众多, 黄鼠狼的死士熟悉地形,这样?太耗费时间了,季公子恐怕凶多吉少!”
裴寻芳鼻翼翕张着,他一把揪住一侧的玄衣人,狠狠怼在石壁上, 威胁道?:“你说过他不能这么?死去, 你带路!”
玄衣人“哎呦”一声, 直喊疼,他笑道?:“那么?……掌印可是答应了在下的条件?”
长刀“铿”的一下扎入玄衣人脖颈一侧的石壁中。
那架式恨不得直接剁了他的脑袋。
“带路!”裴寻芳的凤眸让人不寒而栗。
玄衣人不禁一颤。
他感受着裴寻芳的滔天?怒意?, 那不仅仅是愤怒,更多是害怕, 是无法言喻的、害怕失去那个人的恐惧,原来凶神恶煞的司礼监掌印也会有如此害怕的时候, 真是让人亢奋啊。
“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玄衣人扯出一抹笑意?,道?,“答应了我的事,可就?不能反悔了。”
而此时,密闭的九层石室中,笼子在长鞭的抽打下在空中剧烈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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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双手死死扒着笼子,尽量让自己保持平衡,而不是像只无助的猎物在笼子里撞来撞去。
他的手已?经?挨了几鞭子,脚铐上的尖刺在冲撞下反复扎入他的皮.肉,那双脚已?经?血肉模糊。
苏陌疼得几乎晕厥。
“朕要杀的人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李毕已?经?近于失去理智,他一把拽住笼子,掐着苏陌的脖子往下一拽,吼道?,“你为什么?不去死!”
苏陌剧烈咳嗽起来,眼泪便不自觉出来了。
艳丽夺目的红枫花钿,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妖艳。
李毕望着那张与长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还有那双含泪的美目,手上的劲一松。
“长乐……”李毕捧住苏陌的脸,慌乱地擦着他脸上的泪,“别哭,你别哭。”
“李毕。”苏陌缓缓抬头,他忍着厌恶,任那双手抚摸着他的脸。
“你该醒醒了,十?八年前在湄水边,长乐的死不是刺杀失误。她一心求死,宁愿抛下初生的孩子,也不愿再让你多碰她一下,再多看你一眼……”
苏陌笑起来:“李毕,你这个可怜虫,你还在奢望长乐爱你。”
“你逼死了她最爱的人,害她国破家亡,拿大齐皇室的性?命逼她就?范,囚.禁她,对?她施暴,竟然还在自以为深情,编造帝后恩爱的假象,十?几年活在自己的假想中!”
“‘长相思兮长相忆,乐事与良辰,’李毕,在长乐心中,她与你之间从来就?没有乐事,没有良辰,有的只有恶心的强.暴与屈辱!”
苏陌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剧烈咳嗽起来。
“为什么?要狠心抛下我,长乐,我那么?爱你。我攻伐大齐,我弑兄夺权,我背下千古骂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长乐,我不抢的话,你就?属于别人了。”
“我必须抢啊,长乐。”
李毕面目狰狞起来,他眼里闪着诡谲的光。
“都是那个孽种,是他害死了你!我们原本可以很幸福的。”
“都是他,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既然你要他活着,好,朕是皇帝,朕答应你!”
“朕要好好养着他,将他养在脏鄙的烂泥里,养成人人可肏的娼伶,朕要让他趴在大庸的帝城下,永世不得翻身!”
“长乐,看看你与那个人的孽种吧,他弱得像一只蝼蚁,朕一掐便能让他死,可朕要留着他的贱命,让他尝尝什么?叫命贱人更贱,朕要那些?大齐余孽好好睁眼看着,看着他们最高贵的皇子,撅起屁股伺候他们的下贱模样?……”
李毕狂笑起来。
苏陌望着眼前已?然疯狂的人,他知道?时候差不多了。
前有裴寻芳为李毕准备的百媚香,后有苏陌利用长乐反复对?他进行的刺激,李毕的精神状态已?经?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而苏陌的精神力控制术,在对?方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最能有效果。
嘉延帝李毕是书?中季清川一生悲剧的始作?俑者,苏陌来这书?中世界一趟,第一个要除掉的人便是他。
清川,你看好了。
苏陌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苏陌一直怀疑他的精神力控制术凝聚到一定程度,再在强烈情绪的刺激下,可以强悍到摧人心智的程度。
这是属于写书?人的强大能力。
可苏陌身体太弱,使用精神力控制术自损太大,不到迫不得已?,苏陌绝不会轻易尝试。
这一次,就?拿这个疯子试一试吧。
李毕,我可以创造你,那么?,我同样?也可以毁掉你。
苏陌缓缓抬眸,密密实实的睫毛下,那双眼美得像月光下的大海。
暗流翻涌着,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李毕。”苏陌唤他的名?字,“你看着我。”
李毕倏地停住大笑。
曾经?,他将长乐禁锢在床帏间,抱着她,吻着她,百般央求她,可长乐从来不肯睁开眼看他哪怕一眼。
李毕恨啊。
他将自己灌得烂醉,从那些?长得与长乐相似的女子身上去寻找快感,他让她们如牲畜一般伺候他,谁敢不跪着看着他的眼睛便下令剜了她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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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长乐在唤他,唤他看着她的眼睛。
李毕砰的一下趴在笼子上,他兴奋地捧着苏陌的脸。
苏陌捏紧指间君韘,鲜红的血丝丝渗入君韘中,古老的螭纹中流淌着微光。
苏陌凝聚所有意?识,锁住李毕的眼,缓声道?:“李毕,你原本有机会的。”
李毕眼中的疯狂逐渐淡去,他的双眼变得迷茫而浑浊。
“封后大典的前一晚,你原本是有机会的。”苏陌一字一句道?,“长乐对?你抱有愧疚之心,你若遵从她的心意?,不强迫她,假以时日,你是有机会的。”
“是你被帝王的权力侵蚀了内心,选择了错误的方式!”
“你将她拉入深渊,也将你自己拉入深渊!”
“李毕,你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就?算你霸占着她,她的心也从未有一刻是属于你的。她看不起你,厌恶你,李毕,你杀了她,也杀了你自己!”
李毕在颤抖。
“李毕,梦该结束了。”
苏陌缓缓揭开李毕脸上的半扇黄金面具,面具下他已?面色惨白如鬼。
“该到你赎罪的时候了。”
苏陌如神明一般,俯视着他一手创造的恶魔,他用戴着君韘的手,按在了李毕头顶。
霎那间,一股强大的精神力如汹涌的海浪轰的一下冲进李毕的脑中,犹如毁天?灭地的力量。
李毕整个人往下一沉,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你……”李毕被震得五官扭曲,他呆滞地望着苏陌,已?经?没有办法说出完整地话,“你……谁……”
苏陌趴在笼子里,只怜悯地俯视着他:“听着,我是……”
“轰”的一声,最后一道?石门被冲破。
火光摇晃着。
裴寻芳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
天?旋地转。
在看到裴寻芳的那一瞬,苏陌仿若耗尽了所有力气,软在笼子里。
强撑的勇气顷刻瓦解,苏陌的手在流血,脚在流血,苏陌全身都疼。
苏陌听见裴寻芳在唤他。
苏陌嘴角噙着微笑,裴寻芳,我替你解决掉李毕了,从此以后,他只是一个傀儡白痴,他将日日活在悔恨与恐惧中。
他没有能力再威胁你了。
这样?,就?算我走了,内疚是不是也会少一点点?
可是,苏陌好疼。
混乱的光影中,有人打开了笼子。
苏陌被人抱入怀中。
好温暖啊。
是熟悉的檀香,苏陌舒服地阖上眼。
“怎么?会这样?!”玄衣人的手在颤抖。
那把烧得通红的钥匙在他的乌金色手套里仿若寻常之物,可他的手在抖,因为脚铐下苏陌脚腕已?经?血肉模糊。
那脚腕上原本用红绳系着颗浑圆的白玉珠,可现在,那白玉珠都碎了。
“该死的,早知道?……”玄衣人第一次切身感觉到了心疼,这感觉可不好受,他捧起苏陌的脚,小心翼翼地扭动着钥匙,“会很疼,你忍一忍。”
裴寻芳抓紧苏陌的脚。
“吧嗒”一下,脚铐被解开。
扎入皮.肉中的尖刺齐齐被拔出,苏陌疼得魂飞魄散,晕了过去-
安阳王赶来时,通往石室的密道?里横七竖八全是死尸。
几乎全是嘉延帝阴养多年的死士。
这里曾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当他闯入石室时,一眼便见到嘉延帝斜倚在椅子里,眼斜嘴歪,满脸惊惧,他全身都在抽搐,口里吐着白沫,口齿不清地一会喊着“长乐”,一会骂着“孽种”。
春三娘带着不夜宫的人跪在嘉延帝面前,哭哭啼啼。
东厂的番役则押着一排人跪在一旁,那些?人看着眼熟,竟然都是来参加弁钗礼的客人。
而不远处,裴寻芳抱着浑身是血的清川从一个漆黑的笼子里走出来。
安阳王的脑子嗡嗡直响。
这、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为何会在这里?方才劫走季清川的人是皇帝安排的吗?他变成这幅模样?又?是怎么?了?
不夜宫的这帮人在哭着什么??东厂抓这些?人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清川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裴寻芳为何会抱着清川?
数不清的问题涌来,安阳王一时分不清虚实。
裴寻芳抱着清川走近,安阳王迎上去。
那位阎罗的脸色非常可怕,只听他启唇道?:“这些?人都交给王爷了,关于先?皇后遇刺案及嫡皇子被掉包之事,就?交给王爷处理了。”
裴寻芳抱着苏陌直接越过安阳王:“季公子咱家先?带走了。”
“站住!”
安阳王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威慑力,那是一种凌驾于天?子威严之上的魄力,安阳王回头说道?:“清川必须留下!他的安全该由本王负责!”
“恐怕不能如王爷所愿。”
裴寻芳声音未落,数不清的影卫便将安阳王的人团团围住,这些?人身上染着浓重的血腥味,密道?里的那些?尸体就?是他们实力的证明。
“帝城要变天?了。”裴寻芳没有回头,他继续向前走,“皇帝病危,太后年事已?高,司礼监连同内阁,恳请安阳王回朝主持大局。”
“你!”安阳王大声道?,“你将皇帝怎么?了?”
裴寻芳没有回答,他抱着苏陌大步跨出了石室。
安阳王是个可信赖的人选。
上一次,若不是安阳王被嘉延帝设计杀害,苏陌也不用临危领命,被迫走上皇帝的位置。
裴寻芳再也不想让苏陌去当那该死的皇帝。
那是一个黄金囚笼,将苏陌困在其中,殚精竭虑,油尽灯枯。
滔天?权势,泼天?富贵,都见鬼去吧,这些?裴寻芳若想要又?岂在话下,他只想要苏陌,开开心心地活着。
裴寻芳带着苏陌回了顾府私宅。
夏伯见到满身是血的苏陌,吓得不轻,好在秦老回城了,夏伯叫人快马加鞭将秦老接了来。
秦老满面愁云地诊断了许久,又?亲自熬了药膏为苏陌处理脚上的伤口。
“摧枯拉朽啊,摧枯拉朽啊。”秦老直摇头,“怎会消耗至此!”
“请四?爷在隔壁为我腾出一间厢房来,老朽得在府上住些?时日了。”
裴寻芳掀袍单膝跪下,道?:“拜托秦老了。”
阖府的人都吓了一跳,跟着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四?爷!”秦老急忙来扶,叹息道?,“四?爷不可如此!四?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就?算四?爷不说,老朽也会倾尽毕生所学来救小公子的。”
裴寻芳再三谢过,一应事情皆由秦老作?主,即便再名?贵的药材,也不动声色寻了来。
而当秦老为苏陌换药时,他便远远站着,明明很想靠近,却又?怕打扰到秦老。
秦老只得将裴寻芳叫了过来,手把手地教他,叫他亲自来照顾苏陌。
裴寻芳恨不得长在苏陌身上,秦老看在眼里,也不忍心瞒他,便直言道?:“若是肌骨坏死,季公子这双脚恐怕就?保不住了,四?爷得有心理准备。”
裴寻芳将高烧不醒的苏陌抱在怀里,咬着牙道?:“那咱家便做公子的脚。”
裴寻芳知道?苏陌有多讨厌轮椅,过去苏陌恨透了自己不能走路的样?子,每每当他因行动不便而发脾气时,裴寻芳都会将他背在背上,任苏陌驱使,哄他开心。
到了后来,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完全的默契,只要苏陌轻轻捏裴寻芳的肩,裴寻芳便能知道?苏陌要往哪去。
苏陌开心了,裴寻芳便也开心了。
可眼下苏陌已?经?昏迷好几天?了,他高烧不退,怎么?叫也叫不醒,一碗又?一碗药喂下去,只喝下去少量,大部分都吐出来了。
正当裴寻芳举足无措时,天?宁寺的吉空大师主动登门拜访了。
吉空将一枚系着红绳的银铃挂在了苏陌床头,道?:“季公子神魂极为不稳,大有魂首分离之症。”
“大师可有良策?”裴寻芳心存戒备问道?。
“掌印不是不信这个邪么??”吉空微笑道?,那雪白的长眉下,一双眼高深莫测。
裴寻芳心中一紧,这个和尚怎会知道?他说过这句话,莫非他……
“公子妄念缠身,业障过重,若痴缠世间恐对?众生都不利。让公子随贫僧出家修行吧,贫僧可保公子一世平安。否则,就?算侥幸过了这道?槛,后面还有更难的关口在等着公子。”
“大师若是来渡我的爱人出家,就?请带上你的银铃,离开我的家门!”裴寻芳怒言道?。
“掌印的爱人?”吉空颇有深意?地望过来,“掌印知道?他是谁吗?”
裴寻芳眉心突突的跳,他差点就?又?问出了那句,“他是谁?”
可裴寻芳曾经?软硬皆施逼问过多次,这个秃驴就?是不肯说。
吉空双手合十?道?:“总有一天?,掌印会重新来找贫僧的。阿弥佗佛。”
说完扬长而去,一边还念道?:“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贫僧奉劝施主,莫痴莫妄,方可平安长乐。”
日光掠过老宅庭院里的红豆树,满树繁花,风移影动。
如永恒的见证者。
苏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被困在一个混沌的空间里,无法脱身,无法动弹,怎么?也醒不了。
而萦绕于苏陌脑中的,是那种钻心蚀骨的疼。
苏陌仿若又?回到了那个海岛疗养院,回到了那间病房。
永无止境的治疗、疼痛与昏迷,耗尽了苏陌的生命力,那三年,苏陌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那该死病的吞噬殆尽。
死亡是他与时间唯一的博弈。
这条路漫长、艰难而无望,他孤军一人,无力极了,而只有打开文档进入书?中世界,苏陌才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在书?中世界,苏陌是主神,是造物者。
书?中世界无条件包容了他所有无处发泄的痛苦与不甘、疯狂与执着,还有那么?一点点他仍在期待着的爱与希望。
苏陌沉溺于书?中世界,沉溺于主宰书?中人生死的快感中,这是他的秘密领地,无人可染指。
而随着病情急速恶化?,苏陌昏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苏陌开始重复梦见一个人。
梦中,清川一身寒衣坐在梨树下,枝桠上挂着晶莹的冰凌,银铃风铎轻响着,清川望着无星的夜空,哭着说他撑不下去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苏陌无声地望着自己一手写下的笔下人,他已?经?很久没能写出一个字了。
就?算……就?算苏陌想修文重写,如此庞大的工作?量,他也已?经?有心无力了。
所有的苦难,都势在必行。
所有的铺陈都是为了十?九岁生辰宫宴上的那向死而生的惊魂一跳。
设定不能变,既有的主线不能变。
熬过最苦的苦难,终将迎来曙光,清川,请再坚持一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苏陌没能等到那一天?。
病情来得太凶险,一切结束得太突然。
可惜啊,苏陌没能为清川写到翻盘重生。
被遗弃的金色字网疯狂地旋转着,数不清的方块字混乱跳动着。世界分崩离析,角色开始暴走,无人再来为它导引,为它续写。
而清川跳下去的那堵红色宫墙,如卡在时空里的永恒画面。
花瓣永不停歇的飘落。
那一树梨花似乎永远也落不尽。
清川满身是血躺在落花中,他望着天?空,瞳孔涣散,执念不散,不得解脱。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天?空划过一道?流星。
高高在上的神,于云端俯下身,用手指轻触了清川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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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星河倒转,梦境消散。
金色字网如深渊里的巨兽尖叫着,天?罗地网笼罩下来,苏陌被卷入其中,他被拉下神坛,拉进书?中世界,成了书?中人。
苏陌曾问自己,他来这书?中世界一趟,是为了什么??
是来完成书?中未写完的故事,是来为季清川改写命运,是来救赎笔下人,还是来收拾这一盘乱局的破碎山河?
苏陌没有答案。
苏陌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第几次穿进这本书?中了,他一遍又?一遍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这里有他未尽之事,还是有他放不下的人?
混沌不清的梦境里,苏陌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银铃声响。
叮叮当。叮叮当。
是穿透时间与空间的招魂铃。
铃下吊着一个笺子,笺子上写着一个完整的名?字:苏陌。
“苏陌。”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该回家了,苏陌。”温热的吻落在苏陌额头。
“唉,回来喽。”夏伯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应着。
老人们都说,走散的魂魄,没了依靠,会困在混沌里,出不来,死不了,而只有他喜欢的人呼唤他名?字,才可将他招回。
“回来吧,苏陌。”裴寻芳抱着苏陌轻轻摇,“天?黑了,别找不到回家的路,回来吧,宝贝。”
“唉,回来喽。”夏伯望着黝黑的庭院,抹了一把眼泪。
苏陌于混沌中一瑟缩。
全身的痛感如电流倏地回归,苏陌在梦里说着疼。
“不疼了。”裴寻芳又?惊又?喜,他心疼地抱紧苏陌,轻轻吻他受伤的手,吻他拧紧的眉眼,安抚道?,“亲亲就?不疼了,不疼了,再也不疼了,回家吧,苏陌,回来吧,宝贝。”
离散的意?识倏地回拢。
脑中闪过太多太多的画面,这一次,所有的画面都与裴寻芳有关。
苏陌心口猛的呼出一口浊气,“啪”的一下睁开了眼。
惩罚
苏陌离开这具躯体已经很久了。
他?仿若独自一人在混沌里走了很远的路, 那里一片荒芜,地面浮着薄雾,他?光脚戴着镣铐,一双脚走得鲜血淋淋。
混沌无?尽, 黑夜孤寂, 他悲伤又无力,没有方向, 没有尽头。
“一旦世界失衡的部分越来越大, 天道?无?法?自行修补,那么, 天道?的惩罚就会到来。”玄衣人的声音仿佛又出现在耳边。
苏陌仓皇四顾:“什么是天道?的惩罚?”
“公子……不就身在其中吗?”玄衣人回答道?。
苏陌背脊一寒, 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
他?抬头望去,天地间清浊不分,如鸿蒙初劈前的一团混沌元气。
而他?被困其中。
苏陌感觉到窒息, 更可?怕的是,他?好像曾经来过这里。
“你将永远被困在这里,你的一切痕迹都将被泯去,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将如一粒尘埃, 泯灭于此, 回归初始。”
苏陌的声音在抖:“我的初始……是什么?”
“那得问公子自己。”玄衣人忽而如鬼魅般出现在苏陌面前。
他?身后“腾”的振出一双巨大的玄色翅膀, 那双大翅在天地间兴奋地扇动着,波云诡谲, 闪着乌金色的光芒。
“一生?万物,万物归一。”玄衣人微微俯身, 大翅倏地一下合拢,将苏陌包裹其中, “公子要逆天而行,这惩罚,是公子所?能承受的吗?”
“天道?无?情,混沌无?境,”玄衣人扶住苏陌的肩,目光落在了苏陌的眼睫上,“阿烈掌管这世间秩序,阿烈可?以保护公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苏陌道?。
“公子的道?是什么?”玄衣人问。
苏陌浑身冰寒,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血淋淋的,这条道?,真?是糟糕啊。
可?是他?为什么义无?反顾呢?
“公子的道?与那个人就相?同吗?”玄衣人眼中生?出嫉妒欲,他?又问,“人之爱欲,究竟是什么?”
“阁下不会想知道?的。”苏陌拂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玄衣人的大翅不甘心一般将苏陌再次捞回,他?问道?:“公子不是说,你也不懂吗?”
苏陌确实不懂。
写书人岂会对笔下人生?出爱欲来?就算生?出来又怎样?苏陌连自己都把控不了,他?走不出这混沌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苏陌的心好疼啊。
他?好想问一问另一个苏陌,你是怎么做的,终点在哪,你可?曾像我一样,如此失败又无?力。
苏陌的感知在被消除,混沌吞噬着他?。
苏陌看?到,金色字网中他?的名字在一个一个被消除,那些他?曾经历过的、属于他?的篇章,整段整段的,如萤火一般消散。
苏陌恐惧极了,他?终于意识到,玄衣人所?说的“泯灭”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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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就此消失,是不是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恍惚间,远方响起银铃的召唤,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苏陌。
苏陌。
回家吧,苏陌。
那声音就像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拨开连接于天地间的混沌,捧起苏陌伤痕累累的脚,将他?一把拥入怀里。
刹那间,天光如利剑刺破混沌,光芒乍现又迅速收回。
苏陌随之消失不见。
只留玄衣人一人惊在原地:“苏陌?”
他?愣愣看?着空空如也的双臂,念着那个让他?震惊的名字:“他?是……苏陌!”-
苏陌“啪”的一下睁开眼,回到这久违的身体里。
魂首分离的感觉太不好受了。
苏陌全身都疼,被拥抱之后这疼感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苏陌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勇敢而倔强地独自走了一路,却在被找到的那一瞬间委屈得哭起来。
苏陌眼中含着泪,所?见皆蒙着水雾,他?久睡乍醒,全身感官皆在苏醒,一时竟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他?轻唤了一声:“裴寻芳?”
烛光轻摇,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一只大手捧住他?的脸,裴寻芳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分外温柔:“是我。”
他?克制着语调,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轻松点:“公子好睡,叫咱家担心了几日。”
听到这个声音,苏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扑进裴寻芳怀里,带着哭腔道?:“你怎么才来。”
裴寻芳被扑得往后仰了仰,嘴角不自觉漾起浅笑。
他?不知道?苏陌说的“才来”是哪个“才来”,一颗心却被怀中人哭得砰砰直跳。
裴寻芳又喜又心疼,心口被泪水濡湿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鼓躁着,那是一股无?法?言喻的被依赖、被需要的幸福感。
他?抱紧怀中人,道?:“是咱家来迟了,咱家罪该万死。”
苏陌哭着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苏陌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过,他?哭得像个哄不好的小?孩,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裴寻芳了。
他?箍着裴寻芳,用自己那缠满纱布的手勾住了裴寻芳的手指,冰凉的指尖摩挲着他?指上的臣韘。
裴寻芳指尖一烫。
这或许是苏陌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可?裴寻芳太熟悉不过了,在过去那些相?须为命的日子里,苏陌每每夜里如此,便是在暗示他?,他?很?难受、需要裴寻芳的抚慰。
裴寻芳强压于身体里的火“腾”的一下便烧起来了。
怀里的苏陌柔软又乖巧,身上散发着诱人的香甜,像极了初夏雨后的蜜桃,细茸毛上沾着雨珠,浮着熟透了的红晕。
他?那么弱,毫无?反击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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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心中大躁。
他?太久没有拥有过苏陌了。
偏偏此时,夏伯欢天喜冲进来,安排道?:“醒了醒了醒了!快快快,快去请秦老!”
一屋子人惊得懵圈的人跟着动起来,却听四爷一声喝道?:“都到门外候着!”
众人怔怔看?向四爷,又看?向夏伯。
“四爷,季公子他?……”夏伯提着灯笼上前,暖黄的光照在裴寻芳脸上,平日衣冠楚楚、喜怒不形于色的四爷,此时已是熬得双目通红。
他?已经几天未合过眼了。
夏伯心疼不已,心中纵有万般劝导也吞了回去,他?复又问:“那秦老?”
“也等?等?。”裴寻芳用大掌遮住苏陌的脸,又道?,“去买一份水云轩的酥酪。”
“欸。”夏伯不敢再往床榻的方向窥去,忙领着众人退至门外,吩咐烧水的烧水,熬药的熬药,买酥酪的买酥酪,一应忙开了去。
门被轻轻带上。
床头银铃“叮当”一响,裴寻芳揽住苏陌的腰,拥着他?陷入松软的罗衾里。
床幔微动,烛光照着两个交叠的人影。
苏陌还在昏昏沉沉中,身体陷入衾被间的包裹感,裴寻芳的手握在他?腰间的触感,还有裴寻芳给予他?的拦截一切的安全感。
一切都是这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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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在混沌里走了一遭,这世间诸事?,万般欲念,皆不及裴寻芳拥抱他?的万分之一。
“很?疼吗?”裴寻芳抚着苏陌眼角的泪痕,“很?难受吗?”
苏陌用脸蹭蹭他?的掌心,湿漉漉望着裴寻芳不说话。
“下回还敢不敢如此冒险行事??”裴寻芳问。
苏陌摇摇头。
“这会子这么听话?”裴寻芳轻笑,眸光却愈发漆黑不见底,“在地宫的时候为什么要冒着性命危险去对付李毕,为什么不等?我来?你说过你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你这个小?骗子。”
苏陌泪眼朦胧望着他?。
“公子做事?如此不管不顾,当真?是孤勇无?比。杀人诛心,公子诛的是咱家的心吗?”裴寻芳忽的用力提起苏陌的后腰,手指在那沟谷间游离着。
他?的手妙极了,所?过之处,如烈火燎原。
苏陌随之颤抖起来,呜咽道?:“对不起。”
“公子差点要了咱家的命。”裴寻芳低头寻找着苏陌的唇,欲亲却未亲,“要怎么罚你才好呢?”
“掌印想要怎样惩罚都可?以。”苏陌扬起下巴想要迎接他?的吻。
裴寻芳却避开了。
他?故意不肯满足苏陌,五指却蛮横地扯断了苏陌腰间的系带。
素纱长衫没了束缚,如层层叠叠的白菊倏地绽放。
裴寻芳剥出苏陌的右肩,贴唇吻在那梅花状的箭痕上。
苏陌周身一颤。
“公子如此行事?不是一两次了。”裴寻芳道?,“公子记性不好,咱家想法?子让公子记着。”
“掌印要做甚……”苏陌回眸望去,双眼却倏地被蒙住,抱着他?的人也倏然?离去。
“裴寻芳?”苏陌心中一惊,隔着微透的绸布,满室烛火如浓雾间跳动的光,苏陌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苏陌怕极了这虚无?缥缈的感觉。
忽觉唇角一甜,一支细软的笔沾着蜂蜜涂在苏陌唇上。
裴寻芳高大的身影复又笼罩过来,他?的声音低沉又迷人:“南洋新贡的海榄花蜜,给公子尝尝。”
“你不要走。”苏陌贴进他?怀里。
“咱家不走。”裴寻芳垂首吻住他?,连着唇上的花蜜一并?喂给他?,“咱家伺候公子。”
阉人
今夜无星, 一轮残月。
满庭清辉照归人。
夏伯望着那灯火煌煌的正房,还是不放心,便去见了秦老。
秦老正在挑灯翻阅医书,听夏伯一一详述, 倒是松了口气?。
“看来, 这招魂的法子是用对了。”他用书卷敲着掌心,若有所思道, “老朽之前为季公?子?诊脉时, 便觉出他身体异与常人,恐怕非寻常药石能医。”
“天宁寺的?吉空大师是得道高僧, 他能主动上门来访, 说明季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渡过此劫。”
“欸。”夏伯应着,似有难言之隐。
秦老放下书看过来, 道:“夏伯有何话,但?说无妨。”
“秦老是否有法子?,去劝劝四?爷……”夏伯斟酌着用词,有点为难,道, “季公?子?大病初醒, 四?爷也几日未合眼了, 两人都应休养几日,好好将息才行啊。”
秦老自然不知夏伯有“大齐皇子?不可冒犯”的?事在心里膈应着, 便笑道:“相信四?爷自有分?寸。”
正说着话,听家仆来报, 说门外有位许爷求见,还递了名?帖。
夏伯便向秦老求了一副降火去燥的?方?子?, 辞了他匆匆迎了出去。
这座老宅是裴寻芳的?秘密私宅,几乎无人知道。
四?爷之前就吩咐过,关?门闭户一应来访皆不应,除了一位叫“许钦”的?人。
夏伯走得急,家仆追着问他:“夏伯,这方?子?可是要现在去熬。”
“熬什么?熬!”夏伯怒道,“这方?子?是给我自己求的?,一个个都不省心。还不快快随我去接人。”-
正房内。
裴寻房用衾被将苏陌裹了个严严实实,不知所措地坐在床侧。
十年生死相隔,一朝旧梦入怀。
裴寻芳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
苏陌从未对他如此主动过。
裴寻芳只是轻轻吻了他一下,便被苏陌拉入了一个深沉而绵长的?吻中。
裴寻芳这具身体与他原本的?不一样,他甚至还没有机会?来得及试验,便要面临如此要命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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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对苏陌毫无抵抗力。
他不该吻他的?,一吻便入了魔,失了魄。
苏陌被裹在衾被里,又好气?又好笑。他心想自已方?才是不是太热情了,吓到了这位母胎单身。
他只当裴寻芳介意他自己的?太监身份,便去拉他的?手指,道:“没关?系的?。”
裴寻芳却像个未经人事的?莽撞少年,憋得一身大汗。
身体里的?巨兽在疯狂叫嚣着。
他此刻根本就不敢碰苏陌。
苏陌身上有伤,他那么?脆弱,像一个破碎的?娃娃,裴寻芳怕自己一时情难自抑便会?将他碰碎了。
扑棱一声。
一只蛾子?扑进跳动的?灯烛中,耀起的?火焰灼着裴寻芳的?眼。
裴寻芳曾近于变态地对待过苏陌。
他们之间原本就是一场交易。
他一个肮脏阉人,为了利益与苏陌捆绑在一起,可他却痴心妄想要占着苏陌。
他恨自己卑鄙无耻,恨自己残缺的?身体,恨自己将苏陌拉下深渊却永远无法满足他。
裴寻芳自十岁起就再未感受过快乐,他行走于这世?间,锋利又冰冷,他像一柄被主人封存在兵器库里的?杀人机器,不需要感情,不知自己为何而生。
直到苏陌找到他,让他觉出了活着的?趣味。
他一厢情愿的?,将所有的?对于情感的?需求与想像都交给了苏陌。
他疯狂又卑微,从他第一次不顾苏陌的?意愿将他抱进无人的?夜船里,便是错了。
苏陌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纵然往后数年两人戮力同心、并肩朝堂,那件事开始的?方?式,始终是他们之间无法修补的?裂痕。
来到这里后,他每一秒都在嫉妒这个世?界的?裴寻芳。
嫉妒当年苏陌不顾反噬穿来这里救了小裴寻芳,嫉妒他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嫉妒他与苏陌的?相处方?式,嫉妒苏陌看他的?眼神,那是过去他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他嫉妒得发疯。
他回?头望向妆奁台上的?铜镜,镜中的?他还是二十几岁的?模样,他曾嘲笑这个裴寻芳有贼心没贼胆,可如今事到临头,他忽然明白?了。
克制与尊重,是这个世?界里,裴寻芳爱苏陌的?方?式。
“我跟你不一样,我会?等他爱我。”心里那个声音说道,那声音干干净净的?,光明又磊落。
裴寻芳望着铜镜里的?年轻面容,竟觉得自己上一辈子?都白?活了。
角落里的?滴漏,如沉默的?时光见证者。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两个人,在不同的?时空,它?曾经见过他们相爱的?不同模样。
长久的?沉默让苏陌察觉到不对劲。
他被蒙着眼,什么?都看不清,便伸手去抱他:“裴寻芳?”
裴寻芳按住苏陌的?手腕,威胁道:“别乱动。”
他余光瞥见一侧的?羊毫笔,花蜜都快洒了,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
“十八年前,公?子?刚出生,第一次在咱家怀里中箭受伤,那箭毒伴随公?子?一生,致公?子?受尽病痛折磨……”裴寻芳的?声音很低,冰冰凉凉的?,“咱家没有保护好公?子?,是咱家的?错。”
苏陌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道:“那时你才十岁,不怪你。”
“咱家说过,公?子?的?身体,就是咱家的?事。”裴寻芳似乎在宣示主权,“公?子?若不爱惜自己,那也是咱家的?事。”
他说着,执起那支羊毫笔,负气?一般将笔尖怼进海榄花蜜罐子?里,道:“咱家与公?子?一笔一笔清算。”
苏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细软的?笔尖,沾着冰凉滑腻的?花蜜,点画在苏陌右肩。
苏陌身上一颤。
那粉白?的?梅花状箭痕,被涂上了蜜色,晶晶亮的?。
“这是公?子?出生时的?那一箭。”裴寻芳音色迷离,覆唇上去,“这里归咱家了。”
舌尖掠过花蜜,忘情吻着那个将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的?箭痕。
苏陌右肩如有电流涌过,他颤声道:“掌印做甚?”
裴寻芳不回?答,他扶着苏陌的?肩,将他翻转过来。
苏陌所见皆是朦胧一片,可裴寻芳的?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他面染绯色。
他被禁锢着,任由裴寻芳摆布。
此情此景,为何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冰凉的?笔尖沾着花蜜,又落在了苏陌心口。
裴寻芳打圈点画着,道:“三月初三,公?子?带着螭纹韘来见我。这是湄水边,让公?子?受惊的?那一刀。”
“这里也归咱家了。”裴寻芳没有抱他,自顾自地吻了下去。
那莹白?肌肤上,很快出现一道红色吻痕。
苏陌快要疯了。
可裴寻芳像小狗一样,一点点在他身上做着记号的?模样,却又让他好气?又好笑。
“这是水云轩玉竹哨惹的?祸,咱家考虑不周,让公?子?受委屈了。”裴寻芳说着,一笔点在苏陌后腰上。
那处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之一。
苏陌何曾受过这个,他用缠着纱布的?手去推他:“你、你住手……”
下一瞬,吻落了上去:“这里也归咱家了。”
裴寻芳一笔一笔细数着,像一个锱铢必较的?账房先?生。
这个世?界的?裴寻芳曾与苏陌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如闪光的?宝石一般,耀眼而刺目,灼着他的?心。
那么?多那么?多的?苏陌,是裴寻芳所没见过的?。
苏陌坐在书案上,用沾着墨汁的?手,挑衅他的?可爱模样。
苏陌趴在浴桶边仰头吻他,对他说“一任东君弄摇”的?模样。
苏陌躺在黑骏马背上,双颊绯红着对他说“带我回?家吧”的?模样。
裴寻芳嫉妒得发疯。
他一笔一笔清算着,一寸一寸吻着苏陌,心中的?巨兽几乎就要抑制不住。
他想将全部的?苏陌都占为已有。
他忽而扔了笔,擒住苏陌的?手腕,咬着牙,宿命一般说道:“往后,公?子?这双手,只能属于我一人,只许握着咱家这一把?刀。”
苏陌被摁在衾被间,朱唇微张,微微颤抖着。
他在害怕。
裴寻芳心中一惊,他忽而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裴寻芳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种命运交织、时空交错的?荒谬感,再次侵袭他的?心。
裴寻芳忽而害怕起来,他抱紧苏陌,仿若他眼前所拥有的?,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失去一样。
滴答一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水滴坠入莲花受水壶中。
苏陌心头一跳。
他忽而想起,那日午睡,他在这间屋子?里,曾短暂地见过另一个裴寻芳的?情景。
苏陌去抚摸眼前人的?脸,问他:“你怎么?了?”
裴寻芳将他的?手摁在脸上,问道:“公?子?在这里答应过咱家的?事,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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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疑惑道:“答应什么??”
“你这个小骗子?。”裴寻芳喟叹一声,他不再客气?,俯身狠狠吻了下去-
“许爷请。”夏伯提着灯笼走在前头。
许钦打量着这座宅子?,他摇着手中折扇,问道:“老伯,这座宅子?是掌印何时买的??”
夏伯答道:“有十年了。”
许钦一路四?下打量,直至经过那个栽着红豆树的?庭院,他才兴奋的?合上手中折扇。
“就是它?了。”许钦望向那株繁花盛开的?红豆树。
夏伯惊讶道:“许爷认得它?。”
许钦不可思议道:“不瞒您说,十八年前,许某随父亲来帝城行商,准备在帝城买座宅子?当落脚地,就曾经来过这里。”
许钦回?忆道:“当时这株红豆树枝叶枯萎,都快死了。”
“十八年前?”夏伯更惊讶了。
十八年前夏伯被卖到帝城为奴,日日受着折磨,而四?爷那时才十岁,历经千辛万苦初到帝城,如流浪乞儿般,在这虎狼之地苟求生存。
“那真是巧。”夏伯道,“不知许爷为何没有相中这座宅子??”
“不是许某未相中,而是人家不肯卖我。”许钦回?忆道,“我记得这宅子?的?主人是一位很年轻的?公?子?,相貌生得极好,我只远远瞧了一眼……”
许钦脸上漾着笑,道:“许某生平阅美无数,却没见过那样的?。据说,这宅子?是他家祖宅,轻易不肯出手,只卖有缘人。那位公?子?很少在家,一般人也入不得这宅院来。许某那日运气?好,正巧碰见主人回?家了,便有幸进来参观了一圈。”
“那一日天气?极好,白?日当头,庭院里晾满了书与字画,那字写得真是好……很可惜,牙人告诉我,主人不卖。”许钦遗憾道,“临走前,牙人给我送来了一副字画,说是抱歉让我白?跑一趟,那字画是主人赠我的?,以示歉意……”
许钦说着戛然而止,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夏伯瞧他神色,便唤他:“许爷?”-
夜风中,红豆树沙沙作响。
那声音很是动听,如温柔的?海浪抚过松软的?沙滩。
苏陌被卷入裴寻芳给予的?洪流中。
口舌间完全被占领,呼吸亦被攫取。
苏陌被吻得全身都软了。
黑暗中,裴寻芳身上有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在凝聚,被蒙住的?双眼,加重了禁锢感,苏陌嗅出了那几欲喷薄而出的?危险。
苏陌忽而有些怕:“我、我想沐浴。”
“公?子?昏睡这些日子?,咱家每日为公?子?擦洗换药,公?子?身上干干净净的?。”裴寻芳道,“不脏。”
“我、我饿了。”苏陌往旁边挪了挪,又找了个借口。
“公?子?身上有伤,躺着别乱动。”裴寻芳往下移,道,“咱家伺候公?子?。”
“我、我真的?饿了。”苏陌往上缩,可他已被裴寻芳抓住,苏陌推他,求饶般唤他,“裴寻芳,你放开我!”
裴寻芳没有打算放过他。
这种事苏陌一定曾经历过。
在焰火齐鸣的?元宵夜船中,在百官朝拜的?金銮宝座后,在无人的?深宫寝殿里,这个人也曾这样炙热而疯狂地吻过他。
他虔诚地唤他陛下,跪在他脚下,发誓会?做他的?不二臣,会?生生世?世?守护着他。
苏陌心中大恸。
那个裴寻芳在他面前被一箭毙命的?情形又浮现出来。
“苏陌,你这个骗子?,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那人的?声音如讨债一般,萦绕在苏陌耳边。
苏陌全身都在抖,他的?手在痛,脚在痛,心口也在痛。
可涌遍全身的?颤栗很快冲淡了他的?痛感,苏陌身上的?伤不那么?疼了,身体甚至愉悦起来。
苏陌别过脸去,闭上眼咬住自己的?胳膊,再次唤他:“裴寻芳。”
“嗯。”裴寻芳含糊应着他。
“我……”苏陌的?声音抖得厉害,“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秘密
苏陌曾经认为裴寻芳是幻光, 是?虚妄。
苏陌来到这个世界,招惹了这?个笔下人,苏陌明明动了心,却不肯承认, 不肯负责, 苏陌自认为不会被这书中任何牵绊。
可谁将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尽的海底。
现在苏陌食到了后果。
苏陌被蒙着眼, 所见皆雾白?一片, 视觉的空白?,让其它感观变得异常敏感。
裴寻芳说要伺候他, 便是?真的在伺候他。
他小心翼翼捧着苏陌, 手是?温柔的,可口舌间?却是?凶狠的。
苏陌曾尝过他口舌的厉害,他就像一条贪婪腹黑的蛇, 一旦被他缠上,直到他满意之前,都休想逃脱。
可蛇是?冷的,裴寻芳是?热的。
他娴熟而有技巧,他缠着苏陌, 擅自用口舌挑起苏陌的渴望, 不顾苏陌死活。
穿进这?本书里, 苏陌一直提醒着自己,这?是?他的笔下世界, 这?世间?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凡所有相, 皆为虚妄,裴寻芳也是?。
可裴寻芳在用行动向苏陌证明, 他的真实有多可怕。
苏陌受不了了,颤声唤他:“裴寻芳。”
“嗯。”裴寻芳闷声应到。
苏陌想按住裴寻芳,想叫他松口,却因双手受伤根本没法伸展,他无助地揉着裴寻芳的发顶,像狂风巨浪中?随风而荡的浮萍。
床头?银铃叮叮当当作响。
苏陌望着模糊的光影中?,窗外的红豆树影,呜咽道:“裴寻芳你听着,我不是?季清川。”
裴寻芳的动作没有停。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也不是?你要用生命守护的大齐皇子,我在利用你对付李长薄与嘉延帝。”苏陌狠狠咬住自己的胳膊,“我骗了你。”
裴寻芳却只是?从喉间?低低回应了一声:“嗯。”
苏陌止不住的抖,他说了许多话,可裴寻芳就是?不肯放过他。
到了最后,苏陌没出?息的哭了,浑身黏腻腻的,全身的力气都被耗尽了一般。
裴寻芳从背后抱住他,掰过他的脸与他接吻。
“公子好甜。”裴寻芳嘴里都是?苏陌的味道。
他曲着腰腹,离苏陌远远的,不触碰到他。
他身体?里的巨兽在叫嚣着,几乎要发狂。
他一遍遍提醒着自己,不行,不可以,苏陌身上有伤,苏陌还没准备好。
裴寻芳用吻抚慰着怀中?受惊的人,声音低哑道:“伤还疼吗?”
苏陌早就忘记了疼。
他脑子抖成了一团浆糊糊,泪水浸透了白?绸,只会在裴寻芳怀里哭。
什么笔下人,什么太监,什么母胎单身!
都TM骗人。
呜呜呜。
在裴寻芳面?前,苏陌就像一个初生的赤子,对情欲之事一无所知,毫无防备地就被他玩弄于口舌之间?。
“对不起。”裴寻芳吻着他的眼泪,“是?咱家错了,不哭了。”
苏陌恨极了他波澜不惊的模样。
苏陌都告诉他他不是?季清川了,为什么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苏陌哭着道:“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我不是?季清川,我不是?你的无上君,你也不是?我的不二臣,君臣韘的约定作废。”
苏陌哭得更伤心了:“从今天起,掌印不必再?与我绑在一起了。”
裴寻芳吻着仍在颤抖的人,道:“公子是?在提醒咱家,没了君臣韘的束缚,咱家便可以对公子为所欲为了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或者说,公子想与咱家划清界限?”裴寻芳摘掉覆在他眼上的白?绸。
那双眼如江南的烟雨般,雾蒙蒙的,欲说还休。
美得不可方物。
“公子看着我。”裴寻芳道。
“咱家说过,君韘与臣韘一旦戴上,便生死不可毁,公子休想反悔。咱家认的不是?一个名字,不是?一个身份,而是?公子这?个人。”
“不论公子姓什名谁,来自哪里,都是?咱家会用性命去守护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陌望着裴寻芳的眼。
可如果,苏陌是?写就他阉人身份、写就他一生悲苦的罪魁祸首呢?
“公子累了,休息一会。”裴寻芳吻着他,“咱家为公子擦洗。”
苏陌闭上眼,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将一切都告诉他-
廊道下,一身僧服的玄衣人站在暗影里。
他听着房中?动静,脸色非常难看。
而庭院里那株红豆树,在这?漆黑的夜里,花开得更烈了。
“阿烈小师傅,季公子今日?恐怕没法见你,你先去厢房休息,改日?再?过来吧。”一名家仆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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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已经醒了,就必须见我。”玄衣人道。
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裴寻芳的声音从里头?透出?来,只有两个字:“热水。”
“欸。”众人忙活起来,常在屋里伺候的几个灵泛小仆匆匆将热水、汤药一应往屋里送。
玄衣人跟到门口,那家仆用手一挡,再?次道:“小师傅明日?再?来吧。”
玄衣人哪肯死心,大声道:“阿烈求见公子。”
里头?未有任何回应。
又过了许久,负责买酥酪的小仆回来了,他将酥酪捧在怀里暖着,喜滋滋地来交差,道:“打烊前的最后一份,差点没买到。”
玄衣人忽的从他怀中?夺了那酥酪,推门闯了进去。
“小师傅……”众人来不及阻止。
玄衣人进门便看到苏陌面?朝里侧睡在床榻上,而裴寻芳正在为他换脚上的药膏。
玄衣人看不到苏陌的脸,可想到方才在外头?听到的动静,心却砰砰跳得慌。
“谁让他进来的。”裴寻芳没有抬头?,厉声道,“轰出?去!”
“我可以治公子的脚伤。”玄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子,道,“这?世上没有第二人能比我更有办法治好公子的脚伤。”
裴寻芳五指一紧。
心中?那股无名燥火已熊熊燃起。
玄衣人举着瓶子指向裴寻芳:“你出?去。我来为公子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