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碾尘
鸨母一把推开门, 扭着胯走了进来,冬姒面色一变,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鸨母没有注意她的动作, 她还沉浸在欢喜中无法回神:
“侯爷,那可是秦老侯爷, 竟也看得上你?真是意外之喜, 我本就嫌你这跛子碍事, 没想到临了还能靠你赚上一笔。”
冬姒蜷起手指,罕见地出言顶撞了她:
“我不嫁。”
鸨母听见这话,起初还不敢相信,还夸张地揉了揉耳朵:
“我的天爷啊,我没听错吧?小蹄子也有脾气了,还不嫁?人家老侯爷点名要你, 还有你拒绝的份?”
冬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先不说这消息是否属实, 假的最好,若是真有人要纳我, 我便是一头撞死, 也定是不从的。”
鸨母气得一张脸都扭曲了, 她指着冬姒的鼻子,不留情怒骂道:
“反了你了!你个破烂货, 早不知被多少人睡过了, 有人肯要你就不错了, 更别提人家还是堂堂侯爷!人家大发慈悲抬你回府, 泼天的荣华等着你, 竟还让你挑拣上了?!来人,把她关起来!想通了再放人!”
时隔多年, 冬姒再次被关进了满庭春的小黑屋。
初霁曾经说,人哪有那么大的气性、那么犟的脾气?不肯低头,无非是没想通罢了。
可冬姒在这个问题上,终究是想不通的。
身体对她来说只是一具无关紧要的皮囊,破败不堪又如何呢,被多少人占有过又如何呢,只要灵魂还属于她,那么她便还是她,即便不再是徐三小姐徐冬肆,她也是满庭春的冬姒。
可若是随随便便被哪个人带回了家,那她才是真正失了自己,真正成了靠依附别人而活的菟丝花。
冬姒不愿这样。
所以,她这次破天荒地同鸨母使起了倔。
冬姒姑娘向来是最温顺的,从未同人争吵过,连大声说话都不会,偶尔受到欺负被人侮辱,也都是一副含笑任君蹂.躏的乖巧样,所以,这次她在小黑屋里粒米未进地被关了五日,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满庭春的所有姑娘和小杂役都替冬姒求过情,他们一天到晚都扒在小黑屋门口,想帮帮她救救她,可谁都没办法。
方清棠哭着求她进点食水,可冬姒不愿。
她一开始还是跪着的,后来没力气了,跪不住了,只能像只小猫似的蜷在角落里。
谁都想不通,冬姒发倔的点在哪里。
鸨母是最莫名其妙的,在她看来,一个低贱的娼妓能有男人愿意要就不错了,就算随便跟个人安定下来,不比在青楼里伺候人来的舒服?
冬姒小蹄子向来想得开,她风轻云淡地伺候过那么多男人,可如今要过其他姑娘求之不得的好日子了,怎的又不愿意了?难不成她天生轻贱,就甘愿在这地方做个脏女人?
鸨母越想越奇怪,第五日,她终于坐不住,打算亲自去找冬姒讨个说法。
那时的冬姒已经很虚弱了,她缩在墙角,整个人瘦得只剩了骨头。
鸨母过去一把取掉她口中的布巾:
“五日了,你还是不愿低头?”
冬姒没有力气说话,只以沉默回答。
鸨母怒从心头起,她扬起巴掌重重落在冬姒脸颊,把人打得摔伏在地:
“不知好歹的贱胚子!明明以前像小狗似的最是乖顺,究竟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森*晚*整*理样?!我想想……是不是初霁那个贱人?对了,她便是在这房间被关了整整三日,原来你是跟她学的!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人家初霁好歹是千金大小姐,有点贵人骨气也属正常,人家的倔好歹倔了条出路,你是个什么东西,东施效颦,贱胚子,也不怕惹人笑话!”
听见这话,冬姒的身体抽动了一下。
她听惯了辱骂,比这更伤人的也不在少数,曾经她从未反驳过,可如今,她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代替她说:
“……我不是。”
“你说什么?”
“……”
冬姒这一生,放弃了很多东西,她身边的人或事都在不停地推着她向前、推着她低头,推着她认命。
她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放弃了尊严,放弃了曾经的自己,如今,他们还想逼她放弃她最后一点点可笑的坚持。
他们逼迫她、驯化她,要她一次次妥协,直到她亲口承认自己轻贱。
她们要她为奴为婢,再为妾。
她不要。
“我说,我不贱。”
冬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撑着坐起了身。
她盯着鸨母的眼睛,出口的话像是说给她,更像是说给自己:
“贱的是你,是这世道!女子轻贱……女子轻贱!!这话是谁说的?!高低贵贱又是谁定的!若将依附他人存活当做无上荣光,那你便去好了!去啊!!可你凭什么来干涉我的选择?!!你自甘低贱,凭什么非要拉我与你为伍?!!!”
冬姒的声音撕扯到嘶哑,将鸨母吓得几乎呆滞。
同样怔住的还有扒在小黑屋门口偷看的姑娘们。
她们还是第一次瞧见冬姒这般模样,她像个疯子,原本精致的发髻早已散乱,鲜亮的衣裙上都是脏污,唱出动听曲调的嗓音也嘶哑着,永远温柔含笑的脸此时神情癫狂。
可她一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里面没有麻木没有死寂没有黯然,里面有一团火,是被打入绝境后拼尽全力才迸出的一点光。
“我生而为人!你凭什么用一句‘贱胚子’评价我?!除了我自己,没人能说我轻贱,没人!!!”
冬姒一双手被绑在身后,她勉强撑起身子,朝鸨母的方向膝行几步。
鸨母被她吓得连连后退,她看着她的疯癫模样,听着她的声音响彻在阴暗的角落:
“我是徐冬肆,我是徐冬肆!!我祖父是先帝智囊!是开国元老!我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徐巍!一心为国两袖清风!我的母亲曾亲手砍下敌军头颅,她饱读诗书名冠皇城!我大哥为国捐躯战死他乡,二哥镇守边关定国安邦!!我徐家!满门忠良!!而我!!!”
“你是个妓女!!!”
冬姒未说完的话被鸨母尖利的嗓音掐断了。
她重重一怔,眼里的火也颤了颤,重新化为了一片茫然。
鸨母见状,自觉占了上风,又以更恶毒的言语刺向她:
“你是个娼妓!是个千人跨万人骑的臭婊子!是个没骨气苟且偷生的罪臣之女!你丢了你的骄傲丢了你的教养,去学讨好人的本事!你现在跟我装什么装,你父母兄长再荣耀又如何?若我是他们,我看到你如今自甘低贱入泥,只会觉得羞愧,你是耻辱,你是贱货,你是污点,你是破鞋,你是娼妓!!”
“……”
冬姒听着这些话,整个人像是瞬间失了生机。
许久,她却笑了。
一开始只是低低颤着肩膀,到后来,她越笑越开怀,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疯鬼:
“是!我是娼妓!我就是个不要脸的娼妓!!!我合该烂在泥里,然后一点一点,将所有轻视我侮辱我的人都腐蚀殆尽,可能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就该像那些男人希望的那样,为个贞洁名声一头撞死,然后化成厉鬼,将你!将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折磨到死!哈哈哈哈……狗皇帝,这烂透了的天下!烂透了的世道!!哈哈哈哈哈……母亲!!母亲!!!哈哈哈哈哈你看见了吗母亲!!!冬儿对不起您的教养啊母亲!!!”
鸨母瞧着状若疯癫的冬姒,一时竟发不出声音,而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
为什么颤抖?因为耳朵里听见的掉脑袋的轻狂话,还是这样一位她从未看清过、认识过的人?
面前的冬姒快要碰到她的衣角,这个往日里乖顺柔弱的女人被逼进了绝境,无意识地笑着叫着母亲。
鸨母心里直发慌,她朝后踉跄半步,手摸到了身后桌上的铁钳。
那时,鸨母没想太多,她只想要眼前的疯女人闭嘴,要她再也发不出声音,要她别再用这令人发慌的声调喊那些叫人震颤的话。
生锈的铁钳伸入苍白的唇齿,染了二人一身血、带出来一块肉。
铁钳和断舌一同落在地上,冬姒口中的血顺着下巴滴到地上,她说不了话了,却还是呜咽着不成型的笑。
小黑屋外是花娘们的尖叫,中间夹着几人的哭喊。
鸨母回过神来,随便擦擦自己脸上的血,连忙跑了出去,离开时还捆紧了门上铁链。
屋子再次陷入孤独与黑暗。
冬姒倒在地上,眼里的泪混着血一同糊在脸上。
冷。
好冷。
可明明以前,她是最喜欢雪天的。
原来,我是母亲的耻辱吗?
母亲,你看见如今的我,或许真的会失望会难过吧。
可我尽力了,母亲。
冬姒闭了闭眼睛。
她好累,太累了。
闭眼时,她恍惚回看了自己的一生。
年少时,她是被捧在掌心的徐三小姐,一手文章连太傅瞧了都赞不绝口。
父亲不嫌她是女孩,他带她看民生,教他治国齐家。母亲带她作诗念书,教她书画。大哥生前总会让她骑在脖子上举高,二哥没远去边关前,会同大哥一起带她射箭骑马。
可后来,她抛了她前十多年学会的所有,她成了个只会讨男人欢心的妓女。
爱徐冬肆的人将冬姒踩入污泥随意欺凌,爱冬姒的人只爱她精心妆点的容颜,把她当做玩物任意摆弄。
所有人知晓徐冬肆变成了冬姒后,都会嗤笑,会失望,会用嫌恶又怜悯的态度对待她,再评一句“自轻自贱”。
可徐冬肆和冬姒,原本就是一个人。
他们没人在乎她的处境,没人关心她的选择,没人询问她的内心,他们只想看她为了保全名节壮烈赴死。
可能,她真的错了吧。
屋外风雪呼啸,徐冬肆却不觉得冷了。
面上血迹和泪痕一点点变得冰凉。
我祖父是开国元老……我父亲是……
我徐家……满门忠良……
而我……
我是徐冬肆。
我想要这世道对女子温柔一些,我想要这世上的姑娘不必依附男子,我想要别人认识我是因我才学,我想独立,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争得无上荣光,我想要成为和祖父、和父母,和兄长一样厉害的人。
我与所述背道而驰,我一样也没做到。
徐冬肆啊徐冬肆,当真可悲可笑。
最后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她的脉搏不再跳动,身体逐渐如凛冬飞雪一般冰凉。
恍惚间,她看见年少时扒在自家围墙上只愿瞧她一眼的男孩们,片刻,那些仰慕目光又站在了舞台下为她喝彩欢呼,最终,繁华落幕,归于寂静冰凉。
世人爱、多姿芳华落我鬓。
无人知、凌云鸿鹄栖我心。
幕后台前
“三小姐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她闲时会教姑娘们读书认字、弹琴作画,平日里姑娘们有什么难处,她也是最出力最上心的那个。有人被妈妈罚了, 她总会顶着妈妈的怒气去开口求情,每次都要被那张不饶人的嘴生生剥下来一层皮。
“她是那样好的人, 就连楼中那些做杂事的小仆都经常受她照拂, 她配得上最好的结局, 可却在那个雪夜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那个小屋里。要我说,这世上当真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她,也没一个人对得起她。她真心待过的、救出去的人,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个音信,倒不是说要她为三小姐做点什么, 可她就算是回来瞧一眼、再不济写两句话给人捎过来,三小姐都不会那样难过。”
缀棠说着, 眼圈越来越红:
“三小姐活着的时候,帮衬了不少姑娘, 从满庭春出去的女子, 哪个攒的赎身钱里没有三小姐给的首饰?世人如此薄待三小姐, 她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死前说得好好的要将欺负她的人一个个折磨死, 可后来真成了鬼, 还不是舍不得害人?”
缀棠抬手拭拭眼角泪花, 语调有些许哽咽:
“三小姐的尸身也不知被妈妈丢到了哪里去, 当年的消息说是秦老侯爷要纳三小姐为妾, 想来她是怕贵人追究,所以随便诌了个借口, 说三小姐不愿嫁,所以跟相好的逃了。我们这些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妓子也不敢说真相,说了人家也不信,就只能私下里找找三小姐的下落。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三小姐成了鬼。她还是那天的模样,被蒙着眼睛,衣裙破破烂烂,发髻也歪了。我本以为她是回来报复的,谁知她只从小楼里带走了个人。
“那是楼里新来的姑娘,刚给家里人守完孝,所以身上穿着白衣裳。
“三小姐还在的时候,虽然嘴上不说,但每个雪夜,她都会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落雪,我怎能不知她的心思呢?她在等人,等个答应给她写信答应同她一起看理想实现、却一走便再没回来的人罢了。我想,这便是她对白衣的执念吧。
“后来,我还自己换过白衣裳等她来捉我,那次,她没有伤害我,她带我去了个黑洞洞的地方,却又将我放了出去,还给了我一张改过的户籍。
“那时我便知道了,她留在这里不是为报复,她是为等人,也是为救人。
“当时我原本可以拿着那户籍改头换面一走了之,但想想还是放弃了。既然三小姐要救人,那我怎能不帮她?三小姐要等人,我怎能不陪她?还有,我还得找见她,得还她公道。
“自那之后,只要满庭春里来了新人,我便会悄悄观察着。若那姑娘是自愿的,那便罢了,若她是像三小姐一般受了委屈不得不落到如此境地的,我便会教她在雪夜穿身白衣,一夜过去,今后便是新生。
“可惜这法子没过多久就被妈妈发现了,当时我刚当上花魁,用处还大着,妈妈没舍得惩罚我,便只下令今后楼中人不许再着白衣,也没收了楼内所有近似白色的衣裳或布料。这样一来,关于三小姐和白衣变成了我们都知道的秘密,我们老姑娘讲给新姑娘,新姑娘又讲给更新的姑娘,大家都知道在雪夜穿白衣便能逃出这个地方,可谁都没有那样做。
“有人觉得自己就算出去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营生,还不如就留在满庭春,有的是怕给我和三小姐惹麻烦,再加上妈妈经常要检查我们的东西,连外出采买也盯得很紧,想在这种情况下凑个白衣实在困难,所以再没有人轻易尝试。自妈妈发现后,这么多年过去,也就三年前,有个姑娘一心寻死,我们见要出人命,一致决定要送她出去。窈娘机灵,想了个法子,她直接拆出被子的白色衬里披在她身上,人走后,我们一起同妈妈承认错误,妈妈找不到出主意的人,又没法一次责罚我们这么多人,只好作罢。
“再就是前日里那位霜儿姑娘,不怕各位笑话,当时她眼里那抹绝望灰败让我想起了三小姐最低落时的模样,我便拿出我藏了多年的、三小姐的斗篷,要她披着去后院给我扫一箩筐雪。
“再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霜儿姑娘走了,而我被妈妈惩罚,又恰好遇见了你们几位。如今只求几位仙君救救三小姐,请还她公道,带她出了那无望执念。”
说着,缀棠站起身,似乎是想给他们行个大礼,却被林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姑娘不必如此,这是我们职责所在,必当尽力而为,只是……”
林尽声音低了些,自言自语般道:
“初霁,这个名字我怎么听得那么耳熟……”
韩傲没听清林尽的话,他在纠结另一件事情:
“要这么说的话,那徐三小姐的执念究竟是初霁姑娘、是她这一生所受的屈辱与不公,还是这世道对于女子的压迫与轻视?据我所知,近年来,朝廷已经准允女子同男子一样读书、科考、入仕、立业,徐三小姐当年的愿……”
“等等!”
林尽还在努力回忆自己究竟在哪里听过“初霁”这个名字,就突然被韩傲一段话敲了个清醒:
“对……对!楚迹!还记得吗?醉仙楼!‘楚姑娘落落拒瑞王’!”
“什么?”韩傲完全没懂。
“哎呀!”林尽怒其不争,又觉得这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索性自己先转身跑了。
韩傲看这人胡言乱语一通后突然撒丫子跑了,十分莫名其妙,他瞅瞅还在桌上蹲坐着的球球:
“哎!你狗不要啦?!”
“帮我带一会儿,我去确认一件事,很快回来!”
韩傲扁扁嘴,手欠地拨了一下球球的耳尖:
“哎,你爹不要你了。”
下一瞬,韩傲爆出一声鸡叫,犯抽的手指也多出一圈小小血痕。
球球皱起眉,嫌弃地吐掉了口中那丝比怀玉圣体差劲太多的血腥味-
林尽的斗篷昨夜落在了鬼境里,他没时间买新的,以至于此时只能穿件单衣跑进雪里,到半路才后知后觉有点冷。
街上冷风灌进林尽身体,不过几息,他便觉肺部隐隐有些刺痛,但林尽顾不了那么多,他满脑子都是那日在醉仙楼瞧见的那场戏。
已知凡世上一任皇帝昏庸暴虐、荒淫无度,百姓在他的暴政下苦不堪言,后来,当年还是瑞王的今上领兵造反,最终推翻先帝统治,成就了如今繁华盛世,甚至还修改了律法,让世间女子不必再屈于男子之下、给了她们自主选择人生的权利。
而当初的瑞王身边有一位名叫楚迹的谋士,世人对其知之甚少,可偏偏在中云城,有人杜撰了这么一套戏本,里边将楚迹描绘成一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大谈她与瑞王间的风月事。
楚迹,初霁……
林尽直觉,这些信息串在一起,绝对不会是单纯的巧合。
醉仙楼还似昨日那般热闹,林尽气喘吁吁跑进楼内,一把抓住昨日给他们讲故事的小二,扶着他肩膀上气不接下气道:
“小哥,我,我想问你件事。”
“哎,您这……小的正忙着呢,要不您稍等片刻?”
小二还急着去给客人上菜,林尽见此,也懒得解释,直接从储物袋里摸一锭银子塞给他。
看见银子,小二眼睛都直了,他立马高高兴兴收下,转头就把手里的菜递给旁人,自己恭恭敬敬地应:
“来,客官想问什么,小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尽抬手要他稍等片刻,等自己好不容易把气喘匀,才深吸一口气,问:
“我想问,你们那出‘楚姑娘落落拒瑞王’的戏本,是出自谁人之手?”
小二见林尽这架势,原本还以为他是要问个什么惊天动地耽搁不得的大问题,没想到铺垫这么久,客官就问了个这出来。
但拿人手短,小二还是得认真答了:
“这个啊,说实话,小的也不知道,我就是个跑堂的。毕竟这戏嘛,看得开心就好了,谁会去关心写戏本子的人呢?”
说着,小二朝戏台子上望了一眼:
“这不,客官您来得巧,下一出便是‘拒端王’,您若喜欢啊,就留着再看一遍吧,刚的银子,就当您看戏的茶水钱了。”
小二笑呵呵地带着林尽去到戏台下第一排的位置,伺候他坐下后,小二一抬眼,不知看见了谁,又笑着招呼一句:
“哟,二爷,您今儿也得空过来了?得,还是老样子对吧?小的给您准备着!”
听见这话,林尽下意识侧目瞧了一眼。
被称作“二爷”的人坐在他右手边,那是位瞧着斯文又儒雅的老者,他着一身长衫端正坐着,可能是感受到了林尽的视线,他转头同他对视一瞬,含笑同他点点头,算作问好。
“哎,公子,您不是对拒端王很感兴趣吗?有什么问题,要不你问问咱们二爷,二爷也爱惨了这出戏,几乎天天都要来看上一遍呢,您的问题呀,若连他都不知道,那世间可能就没人能解咯。”
“哦?”
二爷似乎有些意外,他抬手抚抚胡须,顺便拎起自己手边的茶壶给林尽斟上一盏:
“小友是要问何事,还非老头子我不能解?”
“其实也没什么。”
林尽刚一路跑过来,确实有些渴了,他也没客气,抬手接过二爷递来的茶,道了声谢,才道:
“就是想问问,拒端王的戏本是出自哪位先生之手。”
“你这小友倒是有趣。”二爷笑了两声:
“别人看戏是看戏中人,你倒关心起幕后者了。我可否多嘴问一句,小友你是为何想问这问题呢?”
“是……”
林尽话音一顿,也不知如何解释,犹豫片刻方道:
“世人皆知楚大人是男子,可那位先生偏生角度清奇,将他描绘为一位胸有大义的姑娘。我只是有点好奇这位先生的想法,究竟是觉得有趣、有看头所以写出来博看客一笑,还是……”
林尽抿抿唇,捧起茶盏啜饮一口,没继续往下说,倒是旁边的二爷轻笑一声,替他说了他隐去的后半句话:
“还是说,那位先生并非杜撰,反之,他知晓旁人不知的秘辛,比如,当年的楚迹大人,确实是个女子?”
“……”闻言,林尽意外地微微睁大眼睛,可还没等他询问,二爷便轻叹口气:
“怎么了?我也好奇,随口猜猜罢了。如今,楚迹大人早已归隐,另一位也不是我等能够叨扰的,事情真相如何,早已随时间淡去,我们这些旁观者,又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林尽张张口,原本想反驳、想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有意义。
所以,他最终只饮完了手中那盏茶,还没等台上戏目开场,便同二爷告辞,离开了醉仙楼。
这么一来,线索就又断了。
楚迹十有八.九就是初霁,原本林尽想顺着这条线看能不能找见初霁姑娘本人,好从另一个角度将这件事的真相完整还原,可现在看来,大概是不可能了。
方才那位二爷说的其实没错,当年的楚迹早已归隐,另一位如今还在皇城的黄金座上,不是他们说见就能见的。
可林尽还是好奇。
他好奇,明明初霁和冬姒的理想已经实现了,可初霁为什么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回来和冬姒一起瞧瞧这盛世?
“吾立足风雪间甚久,今唯愿拂去衣上落雪,化一捧春水,赠与春闺梦里人。”
林尽正在脑中回忆着昨日在戏台上听见的词句,可某个瞬间,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
穿书这么久以来,林尽最信任的就是自己这具身体对于危险的直觉和预判,他下意识转过头,朝身后望去,只见中云城大街上行人来往,倒比昨日冷清许多。
但很快,林尽眼尖地发现街边各处散着几个年轻男子,那些男子虽然扮相不同,可无论身材还是气质,都有种诡异的相似。
……糟糕。
被人盯上了。
林尽如常转身,只想假装无事发生好赶紧回满庭春抱队友大腿,可还没等他溜出几步,他便察觉身周气流有了丝细微波动。
林尽心里重重一跳,知道这是有人追了上来。
他再稳不下去了,撒腿就跑,顺便从储物袋里扯出一张传音符,也不管丢不丢人,当着满街人的面张口就是一句:
“阿韩!救命啊!!”
自有恶磨
满庭春。
林尽莫名其妙跑了, 就留韩傲和柳拂心还有一只狗崽跟满庭春里里外外那么多人大眼瞪小眼。
缀棠的故事讲完了,小楼内外的看客唏嘘几句便也各自散了,韩傲知道现在该继续推进案件, 可他看看缀棠,再看看柳拂心, 不免有些紧张。
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是林尽在查, 他只是跟在后边被带飞的那一个, 现在他的大脑不见了,独留他一人面对这这残酷的世界。关键他的小学堂还上得不认真,每次的成绩都是最末等,在这案子里等同于抓瞎,如今在柳拂心面前无法表现自己无所谓,可总也不能丢人现眼吧!
韩傲局促得想要咬手指, 好在,就在气氛愈发尴尬时, 柳拂心先出言道:
“方姑娘,我还有一事不明。徐三小姐的尸身, 如今在哪里, 这么多年了, 竟无一点蛛丝马迹吗?”
缀棠微微皱起眉,眸里染上些许忧愁:
“我也不晓得。当初妈妈支开了所有人, 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三小姐的尸身, 对外一口咬定三小姐是跟相好逃跑了。这么多年过去, 即便我有心想查, 也始终没探到一点消息。尸身……小仙子, 我是个凡人,不晓得这些事, 我只想问,尸身对于鬼魂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柳拂心摇头,迟疑一瞬,又点点头:
“对鬼魂不一定,但对枉死的徐三小姐来说,很重要。”
缀棠陷入了沉默,一旁的韩傲稍作思索,突然道:
“那意思不就是说,如今只有方才那疯婆子知晓三小姐的下落了吗?”
他口中的疯婆子便是被他关进走廊尽头小黑屋的鸨母,刚才韩傲见门上挂着锁链,离开时便顺手捆上了,此时,鸨母正从里面疯狂拍打门板,可能是因为叫唤太久,她原本尖锐的嗓音都嘶哑了。
女人的叫骂和吱呀作响的门板声混在一起,再配上叮当作响的铁链,格外瘆人。
韩傲背对着柳拂心,打开门上锁链时,他还故意凹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就为了能让鸨母速速招来。
鸨母乍一看他这要吃人的模样,还当真有点吓人。她心里有些犯怵,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韩傲乘胜追击,继续恶狠狠逼问道:
“说,你究竟将徐姑娘的尸身藏去了何处?!”
“什么?徐姑娘是谁?”鸨母退到了墙角,同二人装傻道。
柳拂心上前一步,她脸上罕见地没了笑容:
“徐冬肆,徐姑娘,你亲手杀的人,怎么就不记得了?”
“原来是冬姒那个小贱蹄子啊。什么亲手杀人?你莫要胡说!我只是给了她一点小小的教训罢了,她是自己不争气才死掉,同我有什么关系?”
鸨母的眼睛在面前二人身上滴溜溜转着,片刻后,她一改先前怯意,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仰起脖子给二人:
“来嘛,你们不是神通广大的仙人吗?你们神力无限,呼风唤雨!若你们想为那小蹄子报仇,便杀了我好了!来啊,杀了我!”
鸨母紧闭眼睛,停顿片刻,她试探着睁开一只眼,见韩傲和柳拂心没有动作,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
她脸上逐渐扬起个扭曲的笑容,她迈着步子晃晃悠悠凑近柳拂心,逼得柳拂心下意识后退半步。
见状,老鸨突然笑得得意:
“哈哈,你们不敢!你们不敢杀我!你们是仙人,你们不能伤害我们这种凡人,你们唬不住我的!!”
听见这话,韩傲和柳拂心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底瞧见了无奈之色。
是,让鸨母说中了,修仙者在凡世,除非事况格外紧急危及生命,否则绝不可出手伤害凡人。被宗门知晓后责罚事小,影响缘法因果增添不可预见的变数事大。
韩傲也清楚这点,可他眼见着坏人在面前猖狂、自己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实在恨得牙痒痒。
他握紧了拳头,暗自咬牙,正想说些什么,可还未等他一句话出口,他的识海中突然被林尽的声音填满:
“阿韩!救命啊!!!”
一听这声音,韩傲心中怒气跑没了影,更没心思在这扯皮了。
他最清楚林尽那破身子骨有多脆,遇见事多耽搁一秒都可能有生命危险,他不敢拖延,立马同柳拂心道:
“林林有危险!”
柳拂心面色一变:
“韩公子带路。”
两人风一样来,又风一样走,鸨母瞧着瞬间空荡荡的小黑屋,长长松了口气。
她整理一下自己的发饰仪容,正想趁着那几个多管闲事的臭道士不在,出去好好教训一番那些有道士撑腰便胆大包天不知好歹的小贱蹄子。
她拍掉衣裙上的草屑,扭好自己的姿态,一抬眼,却突然见门口蹿进来一只小黑影子。
定睛一看,那竟是个巴掌大的小狗崽子。
鸨母刚准备发怒,问问是谁放这么一只畜生进门,可下一瞬,小黑屋内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同时,屋内温度诡异地升高些许,连方才大开的木门都“砰”一下合了个死紧。
鸨母可从未见过这阵仗,她将双眼瞪到最大,眼睁睁看着面前无端多出一片古怪的黑雾,而后,有个身高九尺的怪物凭空出现在了她眼前。
鸨母仰着头、看着萧澜启那双青粲色的眼睛,一时竟脚底发软,跌坐在了地上。
萧澜启居高临下地瞧着面前的老妇,不耐烦地一挑眉:
“方才他们问你的问题,本尊要你给出答案。”
其实萧澜启根本没关心刚才那两个人类问了什么问题,他只是被眼前这老妇的猖狂笑声吵了耳朵,加上实在瞧不顺眼此人做派,所以故意现身整她一整罢了。
萧澜启跟着林尽,几乎算是参与了整件事情,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来自烟雨山的这哼哈二将能把这么简单的破事弄到如此复杂,他们人类修士就是如此虚伪,就爱将简单的事情整出弯绕,还搞出那么多条条框框叫人无法尽兴,以至于如今被人踩在脸上猖狂都给不出教训。
萧澜启可不惯他们的臭毛病。
他稍稍眯起眼睛,眸底光芒一闪,老妇脚底的干草便突然燃起一团青粲色火焰,连带着燎着了她的裙角。
鸨母被惊得尖叫一声,疯狂用手拍着身上的火焰,拧着身子丑态百出。
萧澜启微微勾起唇角:
“本尊跟他们那种道貌岸然的人类修士可不一样,本尊杀个凡人,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是要乖乖招来,还是被这崩云碧火烧尽灵魂灰飞烟灭,你自己选。”
其实萧澜启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他说的话是真的,他确实不在乎这些凡人的性命,可偏偏他跟林尽之间还梗着个该死的驭兽契约,他若是在林尽意愿外杀了人,林尽那边第一时间便会知晓,到时候以林尽的絮叨劲儿,更是麻烦。
萧澜启只要一想林尽那些碎碎念就烦得要死,殊不知他这张越来越臭的脸落在鸨母眼里,险些吓掉了她的魂。
鸨母可没见过这种身高九尺会放火会从狗变人的绿眼睛大怪物,而且这怪物说话不似作假,他是当真会杀了自己!
鸨母越想越怕,立马吓破了胆,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您把这火灭了,先灭了吧!”
萧澜启心情总算好了些,他稍稍扬起唇,大发慈悲地撤了鸨母身上的碧火,可在鸨母即将招供时,他又不耐烦地一挥手:
“闭嘴!本尊没兴趣不想听。等那三个人类回来,你便说给那个绿衣服的……”
萧澜启原本想说“那个绿衣服的蠢货”,可转念一想,这家伙这两天的表现确实有几分胆识,也还算机敏。所以萧少尊主想了想,还是决定大发慈悲地撤回对他的恶评。
可用“家伙”一词又实在不能表现他对那人类的厌恶,因此,萧澜启顿了顿,改口道:
“便说给那个绿衣服的瘦猴吧。”-
绿衣服的瘦猴对自己的新名号毫不知情,他还在逃命的路上。
身后那几个大汉果真是冲他来的,林尽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逃命,喉咙都快要飙出血了,可他同那几个暗卫的距离还是在不断缩短。
林尽跑得两腿发软,终于在拐进一条暗巷死路时身心森*晚*整*理俱疲,再支撑不住,扑倒在地摔了个大马趴。
他重重缓着气,鼻腔里满是尘土和血腥味,他眼睁睁看着身后的暗卫越来越近,就在其中一人即将靠近自己时,突然,天边一声巨响,一把糙铁剑“铮”一声插在地上,带起的气浪将那暗卫生生推远几步。
“你傻啊!你来之前不是买了法器符咒吗,怎么不用?!”
林尽努力从地上爬起来,干咳两声:
“夫子说了,不能对凡人用那些。”
“你都要死了你管鸡毛凡人不凡人?!”
韩傲气得破口大骂,可等余光瞥见了柳拂心,又赶紧收好自己的狰狞表情,重新恢复一副人模狗样。
林尽都懒得理他,现在两根金大腿到位,他底气很足。他低头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正想同对面人说道说道,可抬眼时,他突然瞥见对面暗卫手中有寒光飞来,直冲韩傲面门!
“当心!”
韩傲原本还在检查林尽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听见这声,他立马回头看去,便见有根袖箭破空而来,直冲他的右眼!
韩傲心里一惊,一时竟愣在了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他眼中那抹寒芒在他眼里不断放大,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抹昙花幽香袭来,一条白皙细瘦的手臂出现在他身前,替他一把握住了那根袖箭。
韩傲愣了一下,他顺着袖箭望去,便见柳拂心素白衣袍随着微风轻轻浮动,她本人微微垂着眼,而后眸光一凛,反手将袖箭掷回,箭锋以比方才快出数倍的速度插入那暗卫脚尖前一厘的地面。
柳拂心轻甩袖摆,温声提醒一句:
“韩公子,在敌人面前,切记时刻当心。”
“……”
韩傲看着她,一时竟怔住了,许久,才呆愣愣地小小声应了句“好”。
林尽不忍直视地闭闭眼睛,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腰:
“把你这不值钱的样子收起来好吗?”
韩傲吃痛,“嗷”地惊叫一声,又赶忙在柳拂心看过来时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林尽有点头痛,他在心里摇头叹气一番,才抬眸看向对面已呈包围之势的暗卫们。
“在下只是偶然来中云城办些事,也不知招惹到了哪位大人物,才令各位英雄好汉逐我至此?或许其中是有什么误会,还请容在下同你们背后之人坐下来和和气气聊一聊?”
对面的暗卫听见这话还是板着一张脸,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但他们似乎也没打算继续出手。
就在林尽对眼下情况迷茫之时,对面暗卫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略有耳熟的声音:
“我是叫你们将人请回府中,但我何时准允你们擅自同人家动手?再说,人家几位可是仙君,真要打起来,你们以为你们还能留得命在吗?真是养久了胆也大了,一群蠢笨玩意!”
暗卫听见这声音,纷纷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先前擅自使出袖箭的暗卫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接着便是几人齐齐一声:
“见过侯爷!”
侯爷?
林尽瞬间便联想到了故事中那位要纳徐冬肆为妾的秦老侯爷。
是他?
林尽皱起眉,直勾勾瞧住暗卫们身后缓步走来的那清瘦背影,等看清那人模样,林尽心中有丝讶异,可再回味,却又觉得一切都如此合理。
那是位白须老者,身着一袭长衫,正是他先前在醉仙楼见过的那位二爷。
“去,回府自行领罚。”
二爷凛眉对那暗卫如此道,随后,他抬眸看向林尽,又恢复了先前笑眯眯的模样,慢悠悠道出一句:
“小友,咱们又见面了。”
夜灯下黑
“您是……”
林尽略微有些迟疑, 他不确定道:
“秦老侯爷?”
“不必如此称呼,你唤我秦二爷便好。”
秦二爷冲身侧暗卫使了个颜色,高大男子们这便恭恭敬敬朝他一礼, 退身消失在了街道各处:
“方才在茶楼,人多眼杂, 我并不能直接同小友表明身份, 原本想叫我的人请小友回府中一叙, 没想到手底下都是些不机灵的东西,使各位受了惊吓,还请各位见谅。”
秦二爷这话说得客气,说着还同他们拱手一礼算作赔礼道歉。
人家一个老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们这几个小辈再不领情便有些不识相了。
故事中的“秦老侯爷”出现,林尽有一肚子话想问问他, 可那条破落小巷实在不是闲聊的地方,秦二爷便做主将三人带回了府中。
侯府坐落于中云城最北边, 进门时,林尽还悄悄拿着地图瞧了一眼, 确定这光一个侯府的面积就有六分之一个中云城大, 里边的庭院布置也极尽奢靡, 瞧着倒跟它主人这幅朴素文人的模样格格不入。
“昨日我听人说城内来了几位仙君,原本便打算差人请你们入府一叙, 谁知竟这样有缘, 叫我同小友你在醉仙楼遇上了。”
秦二爷坐在主位, 遣婢女给三人奉了茶, 接着道:
“若我猜得没错, 三位仙君可是来自烟雨山,来查满庭春的案子?”
“您……”
林尽原本有些讶异秦二爷为何会知道这些, 但很快,他便自己想通了其中关窍。
烟雨山的那些任务并非凭空捏造,任务堂内每根任务竹简皆由凡世之人上报、再经外门拨人初步确认,待到确定了事件真实性以及危险程度评级,才会统一置入任务堂让门内弟子挑选。
之前林尽就有些奇怪,如果满庭春这案子被埋藏这么多年,连他们都得靠翻案卷查到受害者,甚至基本没有本地人知晓此地有鬼魂出没,那么这个任务究竟是怎么来的?满庭春内的姑娘们怕徐冬肆受伤,先前连实话都不肯同他们说,更不可能报案,可若不是她们,那会是谁?
如今听秦二爷这样说,林尽才算是解开了心中疑团。
秦二爷也是聪明人,他瞧见林尽面上表情,便知自己不必多解释。
他吹吹盏内漂浮的茶叶,道:
“你今日不是要找‘拒端王’这戏本子的出处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戏本是我找人写的。正如你猜测的那样,当年的楚迹,就是初霁。我将初霁的事改成这么个戏本子,要求醉仙楼每日演几场,就是为了等小友这样的人,来查当年之事。”
韩傲那天根本就没有认真看过戏,根本不知道那出戏在讲什么,他跟身边的柳拂心一样迷茫,不知这一老一少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林尽此时也来不及同他们解释,他一门心思都在秦二爷那:
“那么,请问二爷,初霁姑娘如今人在何处?”
听见这话,秦二爷动作一顿,稍后,他慢悠悠饮了口茶水,微微叹道:
“不知。”
“啊?”林尽原本以为自己终于找见了突破口,结果就又被秦二爷两个字生生断了。
“我同初霁那丫头也算是个忘年交。当年,就如同戏中那般,瑞王登基称帝后,初霁同她辞行,从皇城回了中云城。她回来先与老朽见了一面,问老朽借了些银子,说要找她一个朋友,结果这一去,便再无了音信。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点消息,仿佛世上从未有她这样一个人。”
林尽略一思索:
“所以,二爷您怀疑,初霁姑娘的失踪与满庭春这案子有关?”
“正是,我只是区区凡人,我之力,对于妖魔鬼来说实在微如草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寻初霁下落,可始终没有半分进展,我只能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托人将此案报给了烟雨山,原本没抱希望,没想到等来了你们。
“初霁此人,我颇为欣赏,我并无子嗣,初霁于我,如挚友,如知己,亦如亲女,我不可能让她这样不明不白消失不见,初霁,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三位小友能了我心愿,事后报酬你们随意提,只要在我老头子能力范围内,我必当尽心尽力办妥。”
“若初霁姑娘的失踪真与此案有关,那我们必会查清,只是……”
林尽话音微顿,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觉得这事根本没有秦二爷说的那般简单。
照他所言,初霁当初问他借了银子,说要去找一个朋友,这位朋友极有可能便是冬姒。
可缀棠那边给的信息是,这么多年,初霁从未回过满庭春,这说明,初霁突然失踪,很有可能是在她去找冬姒的路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冬姒并不会伤人,就算将人劫走也只是将其短暂带入鬼境后再放出,初霁不该……
林尽的思绪突然一断,因为他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还有一事不解,听闻当初二爷您有意纳满庭春的冬姒姑娘为妾,此事是……?”
秦二爷似乎早猜到他会问此事,因此没多回忆便道:
“冬姒,我知道她,满庭春最出名的一代花魁。当年初霁从皇城回来,约我在醉仙楼,曾同我提起过她。她问我借用银两,也是为了替她赎身。当时我觉得她如此行事恐会惹来不必要的注意,因此提议由我来以侯爷的身份直接抬她回家做妾,到时再送她二人出城、改名换姓重新生活。当时初霁拒绝了这个提议,她说会吓着冬姒,冬姒也定然不肯,我便没再坚持了。
“当时我二人谈论此事是在雅间内,也不知怎的被人听了去,后来,竟弄得半城人都晓得了。”
秦二爷的话,林尽并未全部听进去。
因为他心里突然有种巨大的空落感,那是事情脱离已知信息而带来的恐慌。
不对。
时间线不对。
如果当时初霁问秦二爷借了银子后直接去了满庭春,那她的失踪就不可能与冬姒有关。
因为那时侯爷纳妾的消息还没被传出,冬姒还没死,更不可能成鬼劫走初霁。
那么,初霁的失踪又是因何?
林尽几乎拿不稳杯盏,连声音都捎带了丝急切:
“二爷可知,若初姑娘想从醉仙楼去满庭春,会走哪条路?”
据秦二爷所言,当时初霁一路从皇城走来,心里不知为何一直惴惴不安,她说自己总有不好的预感,恐夜长梦多,所以想尽快带着朋友离开此地。秦二爷看她心慌,才劝她先在自己府中休养,自己可以替她连夜将人接回。
可初霁拒绝了,她从秦二爷那里拿了银两,一刻也坐不住,匆忙告辞后便跑出了满庭春。
那是个如今夜一般的雪夜。
从秦二爷府中出来后,天色已又沉了,秦二爷带着他们先到醉仙楼,再从醉仙楼后门走向满庭春的方向。
据他所说,这两地之间若走大道,须得多绕好几段路,以初霁当时的心情定然不会选此,所以,他带他们走的是后巷小道。
沿着这条小道从醉仙楼出来,会路过一片高高的围墙,林尽白日里走大道,不路过这里,夜晚又实在看不清,所以并不知道这围栏内是何光景。
他仰头瞧一眼,只望见其内几处屋顶,再无其他。
总归事情的重点也不在这里,林尽很快便将其抛去脑后,只跟着秦二爷走向满庭春。
这两日,林尽和韩傲同这处后巷打过不少交道,这段路极为冷清,走了半天连灯笼都没见一个。
林尽裹紧身上问二爷借来的斗篷,跟着他在小道内穿行,却越走越觉着不对劲。
他拍拍韩傲:
“阿韩,我们昨夜从城政司出来时是不是也走了后巷?我怎么感觉同今日有些不一样?”
“因为咱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啊。”韩傲抬手指指身侧的围墙:
“我们昨日也路过这地方了,只不过当时我们走的是另一边。这两条路挺像的,晚上分不清很正常。”
“是吗?”
林尽微微皱起眉,他盯着身侧的围墙,略微有些出神。
直到路过某个路口,林尽忽然顿住脚步,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停下来,不解地望着他。
林尽直勾勾盯着身侧那条格外黝黑的小路。
中云城的布局格外归整,每家人的院落都规规矩矩方方正正地用围墙圈着,如他们方才路过的高墙大院,再如眼前满庭春的后院。
而林尽眼前这条小巷,便是被满庭春和大院两道围墙挤出来的小路,这路不宽,也就能容三人并肩而行,但……
“你看什么呢?”
韩傲觉得奇怪,他拍了拍林尽的肩膀。
“看这条路。这是满庭春后院南侧的围墙,这面墙上应当还有一道小门,因为昨夜我们便是从那小门出来,留在后巷等柳姑娘消息的,是也不是?”
“是。”
“但你看。”
林尽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张凝光符,将其发出的光投入小巷深处。
光芒刺入黑暗,停于小巷中央一堵十分突兀的墙:
“既然是两家院落隔出来的巷子,那么这里应当是通的才对,可现在为什么好端端会有一堵墙挡着?作用在哪?”
“这个……”
秦二爷听了他们的话,解释道:
“小友有所不知,这条巷子原本是通的,可后来满庭春后这处院落,也就是咱们方才路过的大院,被人买来办了书院。书院大门在东侧,满庭春大门在西侧,可偏偏满庭春还在南墙开了道小门。南墙这小门时常有人进出,有几次,客人醉醺醺从小门出来往东走,拐去了书院,闹了几次事,书院主人不满,还因为此事跟满庭春的鸨子吵了嘴。书院不肯受此骚扰,鸨子不肯封死小门,两人谁也不肯让步,索性将小巷一劈为二,在中间砌了道墙,将路堵死了。”
听见这话,林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他并不打算放过此地。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觉得这墙有问题。
他缓步走近小巷里,可还不等他将脑中零碎的线索串起,他突然听见墙头那边传来些窸窸窣窣的怪声。
仔细听听,竟像是有什么人在用指甲抠挖砖墙,同时伴着的还有什么人碎碎念的模糊话音。
林尽微一挑眉,同韩傲递去个眼神,韩傲立马会意,过去一把捞住他,几个纵跃便带着他稳稳立在了墙头。
天色实在太暗,林尽看不太清,便调出方才的凝光符,投向砖墙另一边。
结果等光落到下面,林尽看清下边模样,却是意外地稍稍睁大了眼。
正在扒拉砖墙的竟是满庭春的鸨母,那老妇也不知经历了什么,脸上身上黑乎乎脏兮兮的,模样很是狼狈。
除此之外,她身后不远处还蹲坐着小影子,那是……
“球球?”
误付洪乔
听见这声, 球球还没理会林尽,倒是下边的鸨母先像受惊似的仰起脸。
林尽微微皱起眉,让韩傲把自己从墙头带了下去。
他走过去把球球抱在怀里, 才回头上下打量那老鸨一番:
“你在做什么?”
此时的老鸨已经完全没了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她瞧见身前的绿衣少年, 再瞧瞧像小宠一般乖乖趴在他肩膀的绿眼睛狗崽, 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甚至还往他的方向膝行几步,似是想抓住他的袍角:
“公子,是奴,奴该死,你们不是要找那小贱……不,徐姑娘对吧?你们不是要找徐姑娘的尸身吗?就在这!就在这墙里, 奴给您挖出来,亲手挖出来, 只求你们行行好,放奴一条生路, 求求您……”
林尽后退几步躲开她的手:
“不用, 你先起来。”
“不不不, 奴不敢,不敢!”
“……”
林尽有些懵。
他先前听完故事就直冲满庭春去了, 根本没同这老鸨打过照面, 他完全不知道在他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才让这人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侧目看看韩傲:
“你对她做什么了?”
韩傲也很茫然, 他挠挠头, 不解道:
“我能对她做什么?你走了之后我和柳姑娘确实想办法问过徐姑娘的下落,但那时她就跟个泼皮无赖似的跟我们耍赖骂街, 咬死了不松口,谁知道怎么突然转了性?可能是遭报应了吧。”
柳拂心在此时带着秦二爷从另一面跃下,她没注意面前的鸨母,只若有所思地盯着身后的墙:
“这堵墙,似乎有些过于厚了。”
“是。依她所言,徐姑娘的尸骨应当就在这这堵墙内。”
说着,林尽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是了,难怪当时他们在后巷时,法器死活溯不到鬼气来源,不怪他的追魂幡廉价,只因他们站的地方便是鬼气源头。
也难怪徐冬肆的鬼境漆黑一片无法视物,因为她的鬼境并不是执念之地,而是尸身受困之处。
种种细节指向同一个事实,都已经那么明显了。
林尽有些懊恼。
当他发现自己从鬼境出来后还在满庭春后巷时,就该意识到这点的。
徐冬肆被封在后巷的墙中,就如同她在满庭春时一般,无望地困在一个又一个寒冷的雪夜。
她救了很多人,却没法开口请那些过客回头看看、救救她。
身前的老鸨磕了几个头后便伏地不敢动了,林尽扫了她一眼,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她残害人命,藏尸多年,应当得到应有的惩罚。但这是凡世之事,我们没资格处理,便先将她押去,到时再走凡世流程发落吧。”
说罢,他望向旁边的秦二爷:
“二爷,我想麻烦您,借我些人手。”
秦二爷自然不会拒绝这种小事,他抬手打个响指,便有数个暗卫自各处出现,得了吩咐后,他们拆墙的拆墙,另一人得令,从地上拎起不敢抬头的鸨母,把人亲自押回了侯府等候发落。
林尽抬眸看着鸨母被拎走的背影,片刻,他视线缓缓下移,落到了她身上那些烟熏火燎的痕迹。
林尽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揉揉趴在自己肩膀上的狗崽,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又没管住臭脾气,又做坏事了?”
坏事?
萧澜启没有理会他,只在他肩头不屑地轻嗤一声。
林尽微微弯起唇,自顾自道:
“不过,我得承认,这次做得不错。哎呀,我们球球崽也会替爹爹分忧了?”
“?”
萧澜启受不了了,他从林尽肩膀上撑起身子,打算凑过去一口咬掉他的耳朵,但在那之前,他先被一只手揉了揉脑袋。
“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听见这话,萧澜启动作一顿,勉为其难地放轻了力道,没有一口咬掉他的耳朵,但还是咬得林尽一激灵,差点“嗷”地痛叫出声。
敢碰本尊尊贵的头颅,一样该死!!
林尽知道自己家这小崽子的臭脾气,所以也没跟他计较,只像往常一样用衣袖擦了擦耳朵上的血迹,假装无事发生。
世人都说妖兽野性难驯,如果这次老鸨的招供真是球球做的,那林尽还真挺惊喜。毕竟,要以他们球球殿下的臭脾气,要么不会管这种闲事,要么会选择一口火把制造麻烦的人烧死,现在他居然知晓做事的分寸了,逼出了答案却没伤人性命,的确值得夸奖。
看来自己平时的絮叨说教也并非全是对狗弹琴嘛,崽子这不在耳濡目染之下学乖了?看来他家这小碧目犬还是只格外聪明的,不仅听得懂人话,还能理解他话中深意。
还是自己教导有方,看来以后更要多多引导才是,这样一来,别说教一只,只要找对了方法,未来开个妖兽补习班都指日可待!
林尽没忍住叉起了腰,美滋滋想到。
旁边的人都有各自的事在忙,没人发现林尽自己站在角落里悄悄臭屁。
直到片刻后,有人走来走到他身后,铿锵有力道:
“公子,挖出来一节指骨,人确实在里面。”
听见这话,林尽才收好乱飞的思绪,正正神色,同他去了砖墙前。
的确如柳拂心所说,这堵墙格外厚。
它从外面看来确实是一堵砖墙没错,可拆开来才发现,最外层的砖后竟还有一层大理石板。
暗卫们花了不少力气从外边将这石板砸开,才露出其中的泥土夹层。
墙壁内部的泥土早已凝固,挖开又是个大工程,做这些时还得注意不能伤到其内的骸骨。
林尽原本想着,即便自己帮不上忙,也得在边上瞧着些,以防事情突然有变。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质。
韩傲和柳拂心都是锻体辟谷的修士,根本不需要睡眠,可林尽跟他们不一样,他昨日就跟着他们熬了整整一夜,如今眼见着案件走到尾声,他精神也放松了,紧接着,困意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林尽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总之,等他被叫醒的时候,天还没亮,而他本人正蜷在小巷墙边,身周是柳拂心友情赞助的结界,以保他不会在睡梦中冻毙于中云城的雪夜。
经过暗卫们大半夜的挖掘,徐冬肆的骸骨已经被置在了地面的白布之上。
她什么都没剩,只余一小堆不知还全不全的骨头。
韩傲双手抱臂站到了他身边:
“现在怎么做,这事的来龙去脉都清楚了,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还没。”林尽看看地上那堆发黄的骨头,又回头看看被他们挖空大半的墙: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初霁在哪?”
“啊?”韩傲愣了一下:
“难道不是被徐冬肆劫走了?”
“?”林尽瞥他一眼,神情一言难尽。
旁侧的柳拂心在此时插道:
“初霁失踪之时,徐冬肆还没死,这事不可能和徐冬肆有关。所以,初霁的下落仍旧是谜。”
林尽点点头,回头认真看了看被挖出个大口子的墙壁。
这是徐冬肆被困了七年的地方。
他微微垂下眼,道:
“不过这属于我额外答应秦二爷的部分,跟这个任务已经无关……”
话未说完,林尽话音突然一顿。
韩傲和柳拂心注意到他的异样,齐齐向他看去,这便瞧见他一双眼睛正盯着墙中裸露的泥土,像是怔住了。
韩傲顺着他的视线望一眼,并没有瞧见什么特别的东西。
不就是一堆泥吗?
可林尽却突然快步走到墙壁前,蹲下身子,也不讲究,直接用自己的衣袖在泥土上乱蹭一通。
韩傲有些奇怪,他上前几步想看看林尽到底在捣鼓什么,待到看清,他微微睁大了眼。
只见林尽竟还真从泥土下面刨出个东西——
一个颜色偏深的木质边角,瞧着竟像是个盒子。
挖出个角当然不够,林尽还想用手把它整个刨出来,但还没等他伸手,他人就被韩傲一把推开:
“得了吧,就你那点劲。”
韩傲随手抄起先前被暗卫用来挖墙的铲子,“哐哐”几下,那木盒就被他整个弄了出来。
雕花精致的紫檀木盒子混着几块泥一起从墙内滚了出来,林尽见状,赶忙上前捧起它,顺便用袖子擦去了它身上的灰土。
做完这些,林尽看看怀里的木盒,又看看身边徐冬肆的残骨,迟疑片刻,还是低头打开了木盒有些发涩的卡扣。
在缀棠的故事里,徐冬肆曾经也有过一个木盒,那里面装的是她积攒下用来赎身的金银首饰,后来,她献出了这些,用它们换了初霁的自由。
而现在……
尘封多年的木盒打开,里面装的不是华丽的金银,而是满满一盒发黄的老旧信纸。
林尽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他从身前的韩傲和柳拂心眼里看见了同自己相似的怔然。
不过林尽很快回了神,他把木盒好好放在地上,自己席地而坐,小心地拿出盒中信纸。
他生怕这纸年岁太久、受不住启封的力道,因此将动作放得很轻很轻。
满身污渍的薄薄纸张随着他的力道展开来,露出其内娟秀字迹。
[腊月初三夜,霁白:]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
[当日一别已两年有余,作此书夜,正在霖城帐中,霖西腊月,山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
[……]
[姑娘所言,霁从未敢忘,只求尽一人之力,终前志焉。又不知相见是何年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姑娘知我心哉?]
[……]
[勿以繁杂为倦,愿徐姑娘常乐,岁月安康。]
[霁再拜。]
无名之璞
这是……初霁写给冬姒的信件?
可……
林尽心中疑问未出, 忽地察觉周遭寒风骤起,他身周下落的雪片又似先前他经历过的那般,诡异地放慢了速度。
只不过, 比起上次的惊慌无措,这次, 林尽内心十分平静。
他低头当心叠好信纸, 而后抬眸望向眼前虚空, 唤出一句:
“徐姑娘。”
“叮——”
似是回应一般,林尽腰上的铃铛发出一道轻响。
下一瞬,徐冬肆像先前做过的那般,在风雪中冲林尽伸出了手。
只是,不知是不是林尽的错觉,他总觉得眼前徐冬肆的魂影似乎要比之前淡去些许。
林尽没有迟疑, 他抱着木盒,将自己的手交给了徐冬肆。
旁边的韩傲见此, 眉目一凛,正准备上前, 却被柳拂心抬手挡住。
柳拂心看着林尽再次被徐冬肆带入鬼境, 只低声同韩傲道:
“无碍。她不会伤害他。”
那边, 林尽被徐冬肆拽进鬼境后,往前一个踉跄才站稳, 可等他抬眼时, 他意外发现自己竟还在原地, 与之前唯一不同的便是身边其他人都没了踪影。
是了, 徐冬肆的鬼境是她尸身所困之地, 如今她的骸骨重见天日,鬼境那似乎没有尽头的绝望黑暗, 也该破了。
此时,他身边只有徐冬肆,她站在他身前,还是先前的模样,一双眼睛被蒙着,身上是颜色暗淡的破旧衣裙。
林尽觉得,自己能猜到她带自己进鬼境的目的——
她想要他手里的信。
最开始,林尽以为这信是徐冬肆留下收藏的东西,可后来又觉得不对。
因为,若按照缀棠所说,初霁这几年应当毫无音讯才对,怎么会凭空多出这盒信件?要退一步讲,就算缀棠信息有误,徐冬肆这些年一直在收来自初霁的信件并且加以珍藏,可这信盒为什么会和徐冬肆的尸骨一起出现在墙壁里?
当时徐冬肆死在满庭春的小黑屋,鸨母单是处理她的尸体就够手忙脚乱了,怎么可能还大发善心地找点东西来给她陪葬?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这信盒不属于徐冬肆。
这是初霁的东西。
林尽抿抿唇,低头重新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信纸全都拿出来,在地上铺展开。
可他稍作迟疑,又抬头看看徐冬肆被蒙住的眼睛。
片刻,他轻轻叹口气,温声道:
“若看不见,我便念给你听。”
……
冬姒姑娘,自咱们一别已数月有余,很抱歉我的问候来得这样晚,你最近可还安好?
这几月我辗转各地,机缘巧合投入了瑞王门下。具体的事我不便透露,但我相信,我们期待的日子,一定会于不久后的未来实现。
江南的桃花很美,我路过时,折了枝最好的赠与你,望冬姒姑娘安好。
冬姒姑娘,你可有收到我上一封信件?许是路途漫长,被信使丢在了某处罢。我日日盼着你的回信,倒显得有些傻气了。
……
这便是上封信的内容,可惜江南的桃花谢了,等明年桃花盛开时,我再补你一枝罢。
望冬姒姑娘安好。
冬姒姑娘,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怎么不给我回信呢?
……
望冬姒姑娘安好。
冬姒姑娘,我才知我先前那些信根本没能寄出。殿下担心我们所谋大业败于这些细节,所以不允任何一封私人信件流出。好在殿下截下的信件并未销毁,他将它们都还给我了。
不过,虽然送不出去,我还是很想给你写信,那我便将这些信都留好,等咱们哪天见了面,我再亲自送给你。
……
望冬姒姑娘安好。
徐姑娘。
抱歉,抱歉,抱歉。
当日将我从满庭春带出的那人确是我母亲为我指腹为婚的公子,我曾同他商议问他借用银两脱身,却没想到他父亲怕被我家牵连,不允他来寻我,还断了他的银钱。我没想到他会去寻你,更没想到换我自由的竟是……
我与他虽有婚约,却并无朋友之外的情谊,也早同他说清了当年婚约做不得数,可没想到他还是会那样同你说话。
我在此替他向姑娘说声抱歉,可这二字落于纸上,实在太过单薄。
今日我攒够了还他的银钱,他却不肯收,我再三追问,他才同我说了当时之事,也告诉了我,你便是徐三小姐。
是了,我早该想到的,那般女子,放眼这世间也唯有你一人了。
原来你叫徐冬肆,真是好听的名字。
你当时为什么不愿同我表明身份呢?我好像能猜到一点,但我想说,徐姑娘无论在哪,都是我当年瞧见的如日森*晚*整*理光般闪耀温暖的模样。
心中有太多话想说,一张纸竟有些不够了,等到见面的那日,我再同你好好道歉。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我今日回中云城了。
想必你也听见消息了吧,瑞王反了,我们要推翻那个狗皇帝,还天下海晏河清。
我今日去中云城是拜会城内的秦老侯爷,你可曾听过他的名号?他的名声可算不得好,奢靡无度、荒淫跋扈……可今日一见我才发现,那些名声竟都是假的。
秦二爷权重,又手握太多财富,恐被昏君忌惮,所以故意传了那些坏名声,只求在昏君手下自保。我今日就是做个说客,说服他与瑞王联手,给你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成功了。
我身边有瑞王的暗卫跟着,他们盯得太紧,我无法脱身。很抱歉我不能亲自去见你,不过我把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钱财托给了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小仆,他姓吴,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把东西送到你手上,希望他能做到。
那些钱应当够数了,拿回自由身后,你会去哪呢?
来江南吧,江南的桃花很美。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殿下不嫌我是女儿身,允我留在身边,还委我重任,他与我有恩,我感激不尽。
但做妃,是不可能的,至于做臣……说实话,这样的日子,我有些累了。
我们就快成功了,朝思暮想的那日已触手可及,到时我便同殿下辞行,再去看看江南的桃花。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殿下,不,现在应当是陛下了。
陛下答应我会一步步放松这世道对于女子的约束,会允女子科考,允女子为官入仕,立业成家。未来,甚至会慢慢改了贱籍所受的诸多束缚。
陛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答应的事,他一定会做到。
以后,若再有像我一样的女孩,她们做个小官做个幕僚,再不必像我一般改名换姓做男子扮相了。
若你听到这些消息,一定会很高兴吧。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我不知我还能不能见到你了。
我辞了官,从皇城出来了,可刚出城便遇到了截杀。
我看清了,他们是陛下的人。
是了,我知晓陛下太多秘密,陛下是个明君,却非仁君,想来,他也一直在忌惮我吧,所以才会问我那个问题。如今我拒绝继续为他所用,不愿当他的男人也不愿当他的女人,便只能是个死人了。
所幸,这回我逃出来了。
可我不知我还能逃多久。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我在驿站遇见了当年那个姓吴的小仆。
我向他打听你的下落,他支支吾吾不肯答,我便知事有变数。
原来,当年那些银两还是没能到你手里。
吴哀说当年他娘亲病重急需救命钱,所以自己昧下了那笔银子,他还说他心有愧疚,这些年已经留在满庭春尽力为你做事以弥补他的错误,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希望是真的。
我不去江南了。
我跟他回中云城,我去找你。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这几日我心中的不安愈发明显,我能感觉到有人在跟着我。
这一天还是来了,陛下没打算放过我,他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
他们盯上我了,我怕是活不久了。
我想好了,待到去了中云城,我便先去找秦二爷,问他借了钱,再第一时间送你走。
秦二爷待我极好,若他知晓我被陛下追杀,定会豁出性命去保我。可我不能这么自私,他自毁名声自保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决不能再因我惹陛下发怒。
我的路不长了,我再看不见江南的桃花了,便请你来年折下一枝,让它顺着水流漂下,说不定能漂回中云城,叫我瞧一眼呢?
瞧,我又犯傻了。
望徐姑娘安好。
……
林尽轻轻折上信纸。
这是盒中最后一封信。
一张张发黄的纸页,加上几行絮叨繁琐的家常话,就这么一点点拼凑出了初霁的半生。
少女时心有壮志,后来家道中落,沦落风尘,又得人相助重获自由,从此隐姓埋名女扮男装去西北偏远之地当了个默默无闻的王爷的谋士,又花了很长时间一点点帮他拉拢权势,孤注一掷,最终推翻了昏君的统治。
她的理想完成了,她救了很多人,却没救成最想救的人,终也没能信中所愿那般,再看一眼江南的桃花。
林尽微微叹了口气,他将信纸好好放回木盒里,抬眼时才发现,中云城那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此时,乌云散去,天光破晓而来,刺破了漫长的夜,而他竟已不知不觉出了鬼境,他身边是韩傲、柳拂心、秦二爷,和那几个高大的暗卫,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出声打扰他。
他们只站在自己的位置,默默听完了那些信件。
身前,徐冬肆还立在那里,她身形瘦削单薄,像枝随时会被风折下的花。
这次,不是林尽的错觉,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徐冬肆的身影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被藏匿的骸骨重见天日、再加上这一封封故人信件,她的执念早已在一点点消散,鬼境也不知不觉与现实重叠。
执念是鬼最核心的力量,她变得虚弱了,虚弱到无法再维持鬼境,甚至无法凝实魂影。
但她看起来并不痛苦,因为林尽从她唇角窥见了一抹类似微笑的弧度。
后来,她第三次冲林尽伸出了手。
林尽也同之前那般,将手递给了她。
但这次,她没有再握他的手腕。
她只轻轻托起林尽的手背,而后用她冰凉的指尖,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写下一字。
她写得很慢很慢,林尽甚至能很清晰地看见她的魂影在眼前消散。
“谢”
谢谢你把这些念给我听。
谢谢你让我重见光明。
谢谢你让我不必再为执念所困。
谢谢你让我明白,我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想做的事,真的有人在替我完成。
落下谢字的最后一点,徐冬肆轻轻放开了林尽的手。
林尽下意识抬眸看她,原本想回她一句“不必”,可等瞧清她的模样,他竟微微怔住了。
寒风骤起。
徐冬肆在他眼前化为了尘烟,消散在了中云城大雪初晴的清晨。
而在她消散的前一瞬,林尽清晰地看见,她被布巾遮掩下的眼睛似乎落下了一滴泪。
原来,鬼也会流泪吗?
那滴泪水像钻石一般剔透晶莹,它本来应当随着徐冬肆的魂影一起消散,可不知为何,它似乎在半空中凝成了实体。
林尽下意识抬手接住了它,而后,他感到了落入掌心的那点刺骨的温度。
那滴泪化成了一颗莹白色的小珠子,静静躺在了林尽的手心。
林尽看了它许久,最终,他缓缓蜷起手指,握住了那滴冰凉。
他轻轻抿起唇角,用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出那句未来得及同徐冬肆说的话。
“当做之事,徐姑娘,不必言谢。”
春雪初霁
初霁当日从秦二爷那里借来银两后, 确实想第一时间赶去徐冬肆身边。
她怕牵连到其他人,所以不敢和任何人讲自己如今的处境。她只能独自同时间赛跑,想尽量在自己的生命结束前, 完成至少一件事。
这个人、这件事,她许了很多年, 也盼了很多次, 可没有一次同现在一般离她这样近。
她想甩开那些暗卫, 她挑了从醉仙楼到满庭春最近的一条路,可就算路程再短,她也没能走完。
那天,满庭春的后巷有一堵筑了一半的墙。
她被人围在那半堵墙前,抱着怀里可能永远都送不出去的信件,永远停在了与徐冬肆相见的半炷香前。
只差一点点。
她的友人、她的知己、救她出水深火热却将自己永远留在那里的恩人, 还有,她从年少时就钦佩仰慕的日光。
为了封锁消息, 她和她的信盒被就近一同封在了墙内。
说来,到底造化弄人, 她们活着的时候始终没能见到一面, 却在死后于同一地被困了这么多年。
原来她们后来曾离得那样近, 可惜,谁都再没机会知晓了。
初霁的骸骨果然被藏于那未被挖开的半面墙中, 只是, 她们两人的尸体经过那么多年早已成了骨架, 她们的身形又太过相似, 在场的人谁都分不清她们谁是谁。
最终, 由秦二爷做主置办一切,将她们合葬在了一处。
林尽揽下了放置尸骨的工作。
从墙中挖出来的骨架并不完整, 好在林尽学过相关的知识,勉强能将散落的骨头拼在一起。
可拼到最后的时候,林尽站在两具棺木中间,突然诡异地停住了。
旁边一直陪着他的韩傲见状,随口问:
“怎么了?”
“……”林尽微微皱起眉:
“少了。”
“少了什么?”
“脊骨。”
林尽重新检查了一遍棺木中的两具骨架,确认道:
“成人脊骨一般有二十六节,虽然我不能确定具体是哪一块,但确实少了一节。”
“这……应该是蚀掉了吧?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这两具骨架挖出来就已经不太全了。”
“话是这样说,但两个人同时少一节脊骨,是不是有些太巧了?”
林尽的直觉告诉他,这两块脊骨背后还有个大问题,可他想了半天,又实在找不出究竟哪个环节还有错漏、哪个部分还有疑点。
他觉得此事有异,却又实在找不出证据,只好接受了脊骨被蚀去的说法,将棺木钉好、将她们安葬入土。
整件事情到这里便算是结束了,但林尽和韩傲并没有离开,他们在中云城又逗留了几日。
秦二爷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这几天里,林尽好好补了两天觉,又花时间写完这次任务的汇报总结,然后逛遍了中云城的市集,买够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完成了此行目的。
他们还听说满庭春老鸨因虐待花娘、杀人藏尸被判了刑,虽按律法不到死罪,可活罪难逃,最终似乎是以领两百大板,再流放三千里为结局。
而满庭春经历此事后,其内闹鬼的传闻愈演愈烈,秦二爷顺势从老板手里收了这块地,并且妥善安置了楼内的姑娘们。
他给够了姑娘们银钱,愿意留下的可以在他府中做个小婢,想离开的他也不拦着,比如窈娘和缀棠便决定一起远行,顺流而下去到江南,去看看江南的桃花。
据秦二爷所说,前几日的大雪代表着长冬的终结,中云城雪过天晴,也将迎来春暖花开。
要离开的那日,林尽又拉着韩傲去了一趟徐冬肆和初霁的坟墓。
秦二爷将她们二人葬在了城后的小山中,据他所说,此地到了春夏会生出大片花海,很是美丽。不过林尽是看不见了,他只想过去同那二位告个别,谁想去时,他们还在那里瞧见个意想不到的人。
“柳姑娘?”林尽同柳拂心一礼:
“你还没走啊?”
“嗯。”柳拂心同他们二人问了好,解释道:
“这几日我在中云城周边转了转,没遇见什么特别的事,便准备动身去往下一个地方游历了。这次,徐姑娘和初姑娘的事令我感触颇多,所以临走时特意过来同她们二位告别。”
“我们也是。”
说着,林尽用胳膊肘怼怼韩傲,指望着他跟自己梦中纸片人分别前能多说几句话,谁想这家伙一到柳拂心跟前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在心里叹一句不中用,而后自己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棵树苗来:
“初霁姑娘想念江南的桃花,我便想着买棵桃树种下,也不知这边气候是否适宜,桃树种下能不能开花。”
“也好,我同你们一起。”
“那再好不过。”
三人一起在徐冬肆和初霁的墓旁种下了那棵小树苗,待到树苗安稳立于地面,柳拂心抬手掐诀,清澈灵力这便自她指尖流淌而出、缠绕住那棵小桃树。
这是个简单的生长法术,很快,桃树在灵力的浇灌下愈发粗壮,枝叶也逐渐蔓延开。
最后,光秃秃的树枝发了芽,再结苞开花,淡粉色的桃花挂满树冠,有风路过,带得花瓣飘落而下,轻轻覆在二位姑娘的坟墓上。
“桃花很美,二位道友,天高路远,咱们有缘再会。”
林尽微微弯起唇,同柳拂心行礼告别。
到了这时候,一直装哑巴的韩傲倒难得勇敢了一回,他低下头,结结巴巴道出一句:
“柳姑娘,再会!”
柳拂心点点头,她弯起唇,垂下眼,留下个温柔至极的笑。
这抹笑容让韩傲彻底昏了头,等到跟林尽从山上下来,他还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林尽看得直摇头,他抱着自己的小狗崽,不打算理会那个不值钱的家伙。
他们打算先从中云城正门出了城再乘法器回烟雨山,所以又从后山绕回了城内。
正如秦二爷所说,春雪初霁,阳光渐暖,中云城的春日来临,路上的积雪也都化了。
原本属于满庭春的精致小楼已被秦二爷推倒,据说他是打算打通后墙,同隔壁书院合在一起,办个更大的书院。
只不过林尽等不到那一天了,他远远瞧着正被拆卸的满庭春小楼,垂眼时,却在后巷路边瞧见了一个背影。
林尽有些在意,所以路过那人时,他侧目多瞧了一眼,随即眸中便染了意外之色:
“姑娘?”
“嗯?”年轻女孩愣了一下,待到看清林尽的脸,她也有些惊喜:
“是你啊,公子!”
眼前的姑娘正是林尽第一日到中云城时撞到的那个小书生,算算时间,她似乎确实该从考场出来了。
既然遇见了,林尽便同她闲聊了两句:
“你的考试如何了?”
“至少我自己挺满意。”
女孩冲他笑笑,她抬眼看看正被拆除的小楼,又转头瞧瞧后巷中央那堵被扒得零碎不堪的墙,问:
“这要被拆掉了吗?”
“嗯。”林尽应了一声。
他原本没多在意,可现在看着这姑娘的神色,他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测,所以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
“怎么?”
姑娘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
“没怎么,几年前曾在这里遇过贵人,受过恩惠,如今获了新生,便想着回来瞧一眼。不过现在看来,我来得似乎有点晚了,这样也好,希望她们都能够有美好的未来。”
林尽微微垂眸瞧着她,不自觉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他点点头:
“一定会的。”
“嗯!”姑娘冲他笑笑,弯腰拎起了自己的小书箱,正在她告辞准备离开时,她身侧的围墙后突然传来了稚子朗朗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那读书声让她与林尽皆是一愣。
“以前竟没注意过,原来,这是个书院啊。”
“是。”
林尽应道:
“很快,这两道围墙会被打通,然后并成一个更大的书院,不管男孩女孩都可以在这书院里读书学习。很不错吧?”
“啊……”
可能是想象到了那个画面,姑娘不自觉弯起眼睛:
“那可真好啊。”
姑娘同林尽告辞,自己拎着小书箱转身离开了。
林尽目送着她的背影,又最后看了一眼身侧那条逼仄的小巷。
后来,他收回视线,正欲继续向前,恍惚间,他却突然从孩童朗朗读书声中听见了一道清亮的女子声线,那声音像是在他耳边,又像是在遥远的天际。
她不知在同谁说话,只缓缓道来一句:
“吾立足风雪间甚久,今唯愿拂去衣上落雪,化一捧春水……”
林尽瞳孔微颤,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初春天气甚好,湛蓝天空下,阳光被折射出斑斓颜色,而书院那堵高高围墙上,似乎坐了两个年轻姑娘。
其中一位身上穿着素白色的衣裙,偏头同身旁的女子说了些什么,惹得她垂下眼,抿唇笑了。
那笑容被阳光覆盖,在林尽眼里渐渐变得模糊,看不真切。
“林林,林林?愣着干嘛,走了。”
“哦……”林尽微一恍惚,再定睛,围墙上空荡荡,哪有什么人影。
可也是那时,他耳边的声音终于道出了那句话的最后半句。
她语调温柔,却满是坚定:
“化一捧春水,
“赠与茫茫……天下人。”
听清最后半句话,林尽似乎在那一瞬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颗心脏拧着,稍稍有点发酸。
韩傲在此时抬手伸了个懒腰,惬意道:
“雪停了,天晴了,天气真好啊。”
林尽回过神。
他微微垂下眼,弯起唇,轻声应道:
“……是啊。”
冤家聚头
明明只离开了几日, 可等再次回到那片薄雾缭绕的烟青色山脉,林尽却恍如隔世,仿佛从这里走了几辈子。
“哎呀, 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赶紧赶紧, 咱把论文一交, 答辩一结, 美美领了灵石休假去。”
凡世的灵气稀薄,韩傲在中云城待了几天,都快要淡出鸟了,好不容易回到仙山,他赶紧深吸几口周边的浓郁灵气,满脸都是享受。
林尽哭笑不得:
“我一路上让你看看论文, 你看了吗?一会儿答辩,长老们问的问题你答不上来, 我看你怎么办。”
林尽已经让韩傲带歪了,不自觉跟着他瞎用词。
烟雨山弟子从任务堂领了任务, 完成之后要将这次行动的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录进任务竹简, 还要写下最终的处理办法以及个人感悟, 这是韩傲口中的“论文”。而为了确保弟子们录在竹简内的信息真实有效,长老们看过后可能会对其中一些存疑的地方提出问题要求弟子解答, 后续还会安排外门对此案进行回访, 这是韩傲口中的“答辩”。
“我要是答不上来, 不是还有你吗, 好兄弟?”
韩傲笑嘻嘻地凑到林尽身边。
三阶任务整体难度不大, 弟子们的汇报也都是草草一两句写完了事,但林尽对待此事比较认真, 他将他们遇见的所有人所有事还有徐初两位姑娘的故事以及她们对凡世律法的影响都写了进去,最后还来了段漂亮至极的本案感悟,看得任务堂几位长老一愣一愣。
原本其中那个大胡子老头还记恨着眼前这两个毛头小子那日挑拣任务的仇,还想着在答辩时刁难他们一通,但他来来回回将林尽的汇报看了好几遍,愣是没挑出一处可以挑骨头的地方。
再加上他们这次还有秦二爷和皎月医仙柳拂心两人的赞誉印信加持,任务堂很快就通过了他们的结算申请,给了他们对应报酬,允他们各自回去休整了。
林尽和韩傲在南乾门内分别,林尽回他们驭兽道的小山头时,摸鱼子正像个农民伯伯似的,挽着裤腿在地里查看灵草。
“师尊!”
时隔多日,林尽再见这小老头,心里激动的很,而摸鱼子听见他的声音抬头看一眼,也颇为夸张地回应一句:
“乖徒!!!”
“乖徒,这几日去凡世可有累着饿着?任务可凶险?你可有受伤?老夫这勤劳勇敢用功上进的徒弟,一有空便下山做任务,真是令老夫……”
摸鱼子用一双沾满泥巴的脏手扶住林尽的肩膀,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待到他确定林尽没有缺胳膊少腿才放开他,嘴里还砸吧砸吧道:
“啧,不过你去哪了,怎么整得这样脏,身上都是泥巴。”
“……”林尽看看自己身上的脏处,再看看摸鱼子的手,没说话。
他只低头从储物袋里取了颗小珠子出来给摸鱼子瞧瞧:
“师尊,我这次任务机缘巧合下得了这么个小玩意,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您帮我瞧瞧?”
“什么?老夫看看。”
摸鱼子使了个清洁术,将自己和林尽身上都洗洗干净,才抬手接过他手里的小白珠。
那颗小白珠被林尽随身带了那样久,却一点没被他的温度捂暖,它还跟第一次落于林尽手心时一样冰凉。
那是徐冬肆的魂影消散前落下的一滴清泪,原本林尽以为这小珠子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消散,所以也没多在意,谁知它一留就是这么些时日。
摸鱼子捏着那颗小白珠子对着光瞧瞧,又“嘶”地一声,凑近眼前左看看右看看:
“鬼凝珠?真是鬼凝珠??你这机缘巧合可真大了,你从哪整来的?”
“我们这次的任务目标是一只青火,我们找到她被藏匿的尸身、散了她的执念,消散前,她在我手心写了个‘谢’字,而后便有一滴眼泪落在我手心,凝成了这小物。”林尽如实道。
“哦,那就对了。不过,青火竟也能凝成鬼凝珠吗?倒是闻所未闻。”
摸鱼子点点头,解释道:
“这鬼凝珠又称鬼泪,顾名思义,便是鬼魂之泪。生魂化鬼后,它的其他情绪会逐渐消散,只有恨意愈发浓烈,它们再不会为任何事动容,更别提落泪哭泣。鬼凝珠是鬼魂冲破本能被正向情绪支配后落下的第一滴眼泪,很是珍贵,你可得好好收好,千万别被那群破炼器的瞧见,否则他们能为了这小珠子生生缠死你。”
摸鱼子小心又小心地护送着那颗小珠子回林尽手里,生怕给他磕了碰了摔了。
“哦……”林尽点点头,默默把这话记在心里,又问:
“那师尊,为什么您说青火凝出的鬼凝珠闻所未闻,有什么说法吗?”
“倒也没什么说法,白衫和青火属于低阶鬼类,灵智都没开全,它们连恨意都没凝实,更别提其它情绪。他们连害人都不会,若只凭执念就能冲破本能化出鬼凝珠,说明此鬼心境极为纯粹,等重入轮回,必定一生顺遂。”
林尽点点头,把冰冰凉凉的鬼凝珠好好放回储物袋里:
“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尽从凡世回来后,先窝在屋里休息了一日,才从储物袋里倒出他买来的那些东西,给自己分配任务。
毕竟他下山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采购,其次才是陪韩傲过剧情走任务。
这次中云城之旅,他靠着花南枝大小姐和秦老侯爷两位财神相助,成功带回了他所需要的所有物品,它们分别是在仙山市集买不到的调味料、蔬菜,和蔬菜种子。
林尽对食物有着不一般的执念,他之前在烟雨山待了整一个月,他师尊这倒是不缺肉吃,可问题是除了肉就什么也没有了。
林尽吃了整整一个月的什么调味也不加的纯烤鸡,别说他们挑嘴的球球殿下,就算是他都快吐了,所以,凡世此行,他带的不只是他身上的五十两金和一腔孤勇,他还带着整顿他们烟雨山南乾门驭兽道食谱的雄心壮志。
这次他买够了调味料,但蔬菜这种东西的消耗比调料要快得多,林尽可不想隔几天跑一趟凡世,所以那次出发前,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小院落,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他要种菜!
烟雨山这地方灵气浓郁,连高阶灵草都能长,没道理长不了蔬菜。
林尽花了一天时间把自己的小院子整理好,还专门去了趟烟雨山的市集,从里面淘了几样低阶法器,用来充当铁锹等干农活的工具。
工具齐备,他燃起斗志要把自己小院里的地整个翻上一遍,可他终归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拿起铲子还不到一炷香,他就瘫坐在地,累得嗬嗬直喘气。
再看看他刚翻过的地,甚至还不到两平米。
要按这翻地五分钟休息两小时的效率干下去,等成功把种子种下可能就要明年了。
林尽觉得这样不行,他盘腿坐在地上,思索着去问摸鱼子借只妖兽充当犁地老黄牛的可能性,可还没等他想出一番合理的说辞,他突然听见自己小院门口传来一道时隔多日听起来还是那样恐怖那样令人震颤的怒吼:
“林!尽!!”
毫不夸张,听见这声音,林尽人重重一激灵,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少女人未到声先到,甚至她的声音还带着一股不明显的气浪,压得林尽院里没锄干净的杂草都弯下了腰。
见这动静,林尽就知道此人来者不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本能告诉他:
跑就对了!!!
但他这脆弱的小身板哪里跑得过花南枝,他刚爬起来还没跑两步,就被人拎住了命运的后脖领。
花南枝催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姓林的,你给我解释,这是什么!!!”
林尽被花南枝一把丢在地上,随后,大小姐又往他身上丢了几张纸。
林尽满头莫名其妙,可等他翻过那几张纸看清其中内容,瞬间汗流浃背。
这……
这是他任务汇报书的拓印版。
可花南枝为什么会有这东西啊??!
可能是看出了他的疑问,花南枝重重冷笑一声,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说你这几日怎么没见人影,好啊,本小姐一刻看不住你,你就一刻想法子偷偷用功。我就说,你上次非要讨那五十两金的彩头做什么,原来你是偷偷接了任务去凡世了!”
花南枝恨不得“哐哐”两刀把林尽当场砍死,可烟雨山不准私斗,她上次又答应了林尽不再逼他比试,她可不是那种不守承诺的小人,所以,现在即便再生气也只得忍着。
“你这个混蛋果然不让人省心,你说你做任务就做任务,你把汇报书写那么好作甚!你知不知道,你的任务已经被任务堂各长老一致评为甲等上上佳,要被当做三阶任务完美案例挂在任务堂公告栏永久展示!!而且,你告诉我,你有报案人的赞誉印信也就罢了,你凭什么还有皎月医仙的赞誉印信?!”
“这……”
林尽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为什么,为什么任务堂还有这么招摇的设定?!没人告诉他啊!他也不想啊!!!
林尽干巴巴冲花南枝扬起一个友善的笑容:
“皎月医仙,那个,呃,就是恰巧碰到罢了,她知道我们在做任务,而赞誉印信对我们有加成,就顺手写了一个……”
“胡说!你这混蛋真是过分,连努力都不肯光明正大,入门试炼那般招摇,小学堂考试次次甲等,如今又有三阶任务完美案例,就这你还一个劲说你没有过人之处不肯同我比试,你就是看不起本小姐!!!”
花南枝说到气处,直接抽出她的大刀指着林尽的鼻尖。
林尽冷汗直冒,他用一根手指抵开了花南枝的刀尖:
“别气,别气……”
林尽原本还习惯性想说是碰巧是运气,但话到嘴边,才发觉这次真不是,而且这话要说出来,只会让花南枝更生气。
他只能曲线救国,岔开话题道:
“这任务汇报书写的可是我和韩傲两个人的名字,这任务也是我和他共同完成的!你为什么不找他呢?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跟你上武场!”
兄弟是主角,该卖就得卖。
可谁知花南枝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呵!韩傲那个天天上课睡觉、考试次次最末等的家伙怎么可能写得出那种汇报书?!那笨蛋日日惹师兄生气现在还在受罚,就他那样,怎么可能把任务结得那样滴水不漏?!汇报书上那文绉绉的用词还有那装模作样的格式,一看就是出自你手!!!”
远在南乾门另一头被师兄勒令扎马步的韩傲打了个喷嚏。
花南枝这一通把林尽堵得无话可说。
好像,确实。
林尽空咽一口,飞速运转大脑想求个脱身的法子,还没等他想出来,花南枝先自作主张给他判了刑:
“本小姐决定了!以后除了功课时间,你在哪,我在哪!你做什么,我做什么!你再别想溜出本小姐的眼皮偷偷用功努力!”
不要啊!!!
林尽在心里哀嚎一声。
谁想被小煞神一天二十四小时无缝严密监督啊,吓都吓死了好吗!
“大小姐,我觉得不妥。你看,这次我这个三阶任务确实是有点……但任务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你也可以接啊!任务堂随时都能进,大小姐与其花心思守着我,还不如自己去接个三阶任务,然后做得比我更好,把我从公告栏完美案例顶下去,岂不美哉森*晚*整*理?”
“……嘶,好像是有点道理。”
听见这话,花南枝摸摸下巴,似乎对这个提议颇为心动。
林尽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这口气松到底,花南枝又改了想法:
“不行!”
“为什么?!”
“我是可以去接三阶任务,可万一你趁本小姐去凡世做任务的时候又干了别的事怎么办?我或许是可以把你从三阶任务完美案例里挤下去,可万一你又接了四阶任务、五阶任务怎么办?!你去拯救世界名垂青史了怎么办?!你突然悟道成功飞升成神了怎么办!!!那本小姐岂不是一生都在追赶你的脚步,可笑,你是个什么人,我还有我的人生要活呢!”
哈?大小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还有,你也知道你有你的人生要活,那你觉得你那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监督计划合理吗???
花南枝我行我素惯了,只要心里有了主意,才不管别人死活。
计划在此刻立即执行,花南枝收刀入鞘,双手抱臂,先扬着下巴检查一番林尽的小院落,瞧瞧有什么可疑之处。
果然,一圈都还没瞧完,她的目光就顿住了。
“你那是在干嘛?为什么要用登宝铲挖泥巴?这又是什么古怪的修炼方式?!”
“?”
林尽被她说得一头雾水,他顺着她视线看一眼,便看见了自己买来的“铁锹”,还有他院子里刚开始翻的小菜地。
那一瞬间,林尽福至心灵。
很好,他不用找摸鱼子借妖兽充当犁地老黄牛了。
林尽目光灼灼地望向花南枝。
他林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黄牛!
招摇撞骗
林尽从地上爬起来, 从容地掸了掸自己衣裳上的土。
他故作高深地摆摆手,开始招摇撞骗:
“唉,原本想低调行事, 可惜,还是被大小姐发现了。大小姐当真聪慧过人, 有眼光有见识, 在下甘拜下风。”
花南枝听着他这堆马屁, 很是受用。
她扬了扬下巴:
“本小姐一代天骄,自然有过人本领,还用得着你说?”
“是是是,不瞒大小姐,我啊,这是在修心。”
林尽扔了个没饵的勾, 就等自愿着道的小鱼儿来咬。
果然,花南枝状似不经意地问:
“修心?那是什么, 从未听过。”
“当然,大小姐虽出身凡世, 可您身份尊贵, 没听过也属正常。这修心啊, 是我从乡野间琢磨出来的方法。你别看凡人之力微弱,可就是他们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乡村农民, 都能凭一双手拯救整整一城人!你说厉不厉害?”
“真……!”
花南枝被唬得一愣一愣, 她蹦出一个字, 又觉得这显得自己太急迫太不矜持, 说不定又会中这林姓狐狸的圈套。
所以她轻咳两声, 才继续装出一副淡淡模样,问:
“哦?有几分本事。”
天知道林尽使出了多么惊人的毅力才压下自己不断上翘的嘴角。
他重重点了点头:
“是, 他们用的正是我这种修心之法,只不过我也没学到精髓,只是小打小闹,让大小姐见笑了。”
花南枝微一挑眉,又确认了一下小院另一边的光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问号,因此质疑道:
“就这?用登宝铲挖泥巴?就这么简单?可凡世之人从哪弄来登宝铲?”
“当然不用登宝铲,凡世之人有他们自己创造的、更方便的工具,比如犁、耙、锹等。而且修心可不止这一道工序,后边的步骤还多着呢,只不过如今我才做到第一步而已。”
为了不让花南枝看出自己即将绷不住的表情,林尽背过了身。
其实他这也算不得纯纯的诓骗,他们修仙为的什么?真正能得道成神之人放眼古今也没几个,大多数修士努力修炼不还是为了增加寿元?说白了不就是为个活!
凡人吃饭是为了什么?你说巧不巧,也是为了活!
既然吃饭是为了活,那创造食物自然是如修士修行一般的头等大事!农民伯伯辛苦劳作大半年,春种秋收,放到饥荒年代,种那几亩地的粮食可不是能救一城人?林尽还觉得自己说少了呢!
林尽装模作样挽挽袖子,走向了自己才翻了个开头的地:
“好了,我要继续修炼了,大小姐您可千万要记得给我保密,若是要其他人知道了这个法子可就不好了。唉,修心之法虽累了些,可成果实在感人,我都不敢想,若是我有朝一日将修心道进行到尾声、收获了成果,我会是个多么快乐的小道士。”
此时的花南枝已经要按捺不住了,但她还是稳住了姿态,假装不在乎地问:
“我不怎么好奇,就随便问问……你这修心道,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说法?对泥巴有要求吗?随便一块地都行吗?”
林尽背过身偷偷捂住嘴闷笑两声,才严肃道:
“诶!那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我这是提前算过了,这偌大的烟雨山啊,好巧不巧,就我这么一块好地适合修心,不然,我们驭兽道地盘里那么多空出来的院子,我凭什么偏偏选这……”
林尽这边还没忽悠完,那边,花南枝就迫不及待地用她的天阶方寸界将林尽困在了原地,自己像一阵风一般掠过他,冲到他没翻完的地里,一把举起了插在地上的登宝铲。
林尽双手捂脸,把自己扭成了名画《呐喊》,悲痛道:
“哎!大小姐你做什么!放我出去!我的地,我要修炼的地啊呜呜呜,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跟我抢……哎,铲子再挖深点,争取每一寸都翻到,我不是教你,我是不想看你糟蹋了我这块宝地!既然被你抢了去,你可要给我做好!”
花南枝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老黄牛使了,她还觉得自己这趟没白来,林尽果然在偷偷用功,自己不仅阻止了他还同他讨来了修炼机会,真真大赚。
她按照林尽说的,一铲子一铲子认认真真翻着脚下这块地,一边还要问:
“是这样吗?这铲子够不够深?翻得够不够细?”
“是是是,就是这样,大小姐不愧是天之骄子,当真聪慧过人一点就通!就是你再尽量把土翻得松一些,要翻得肥肥松松散散才是甲等上上佳!”
一听见“甲等上上佳”,花南枝便什么都管不了了。
她将一把小小登宝铲挥得生风,林尽还是第一次瞧见有哪个活人干农活的效率能比肩全自动机械。
有人替自己干活,林尽便放松地待在了天阶方寸界内,他甚至侧躺在了地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欣赏花大小姐犁地的英姿。
不远处一直在院里小桌上晒太阳的球球将这场闹剧从头看到尾,虽然他不懂林尽为什么要翻地,也不懂他说的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修心道,但他至少可以肯定一点——
林尽在骗人。
他只想诓个人过来给他做事罢了。
可萧澜启没想到,这样拙劣的骗局居然也真能引人上钩,那笨女人信了不说,还铲得那样卖力。
看来,人类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样蠢笨。
萧澜启高傲地扬起下巴,无心再看这场闹剧,他原本打算翻个身再睡一觉,可下一瞬,他注意到林尽院里飞进一只黑色蝴蝶,那蝴蝶翩然而至,落到了他的鼻尖。
萧澜启大怒,他张口就要咬去,谁知那蝴蝶机灵得很,一扭身就躲开了他的齿尖,却也不知道离开,还在那不知死活地绕在他眼前飞。
这样没有分寸惹人厌烦的家伙,萧澜启只知道一位。
他原本不打算理会他的,可那蝴蝶实在烦人,萧澜启被闹得无法安眠,索性一骨碌从桌上翻起来,跳下地,随着那黑色蝴蝶的指引,气呼呼一颠一颠地绕出了林尽的院子-
烟雨山,点滴泉。
折玉早早在自己的小几上备好酒盏,只等他的客人到来。
片刻后,一只黑色蝴蝶拍打着翅膀朝他飞来,折玉抬手用指背接住它,下一瞬,蝴蝶化为烟尘,消散于他的指间。
“叫本尊来作甚!你这厮,成天正事不干,净会叨扰人!”
萧澜启化为人身,一走起路,一身银饰便碰撞着叮当作响,隔得老远都能听到。
折玉微微弯起唇角,他扶住自己的袖摆,抬手为萧澜启斟一盏酒:
“我可没故意打扰。我只是看少尊主成日里除了早睡午睡晚睡便无事可做了,所以特意请你过来喝两杯。”
萧澜启轻嗤一声,停顿片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竟敢监视本尊?”
折玉失笑:
“怎能算作‘监视’?这偌大的烟雨山,全都是我的,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看哪里便看哪里,无人有权干涉,不是吗?”
“……”萧澜启瞥他一眼,懒得理会他:
“本尊不喝你的酒,跟人类共饮,有失身份。”
“哦?但少尊主可喝过我师兄的酒。”
听见这话,萧澜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的弧度略显恶劣:
“是,可他不在这,而且永远回不来了,你可知为何?”
折玉斟酒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但姿态依旧从容:
“当然知道,因为他死了,可不就回不来了?少尊主还是请坐吧,如今这烟雨山能陪你说说话喝喝酒的,没有我师兄,只有你瞧不上的折玉。”
萧澜启一刀捅在了棉花上,自知无趣。
他翻了个白眼,暗骂一句“没心没肺”,但还是坐在了小几对面。
“来吧,虽然没有他的人,但有他的酒。只是我酿出来的终归不及他,少尊主随便尝尝就好。”
“不仅酒,你也不及他。”
“嗯,少尊主说的是。”
“……”
听见这话,萧澜启意外地微一挑眉,侧目将折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怪,真是奇怪。
折玉这厮最是争强好胜,生平最恨旁人说他不如那人,如今这是怎么了?不仅不反驳,还跟着附和,面上竟也连一丝异样也无,难不成他知晓自己是故意气他,所以装出这般从容?折玉可没有那份心性。
难不成,多年不见,他当真转了性子?
可这样一来,倒叫萧澜启觉得有些无趣了。
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入口酒液冰凉,味道清甜,末了回味时却又带着些苦涩味道。
“听说你跟小鬼去凡世做了个三阶任务?他的任务汇报书我看了,没有问题,处理方法也干净漂亮,不知这其中有没有少尊主的功劳?”
萧澜启撇撇唇角。
真要细细算来的话,其实是有的,毕竟,若不是他整了那老鸨一通,老鸨可没那么快招供,那几个蠢笨人类说不定还得为了这事多磨蹭好几日。
可萧澜启觉得,自己堂堂魔族少尊主屈尊替一个人类解决这种小事实在有失颜面,更没必要让折玉这厮知晓。
所以他扬扬下巴:
“都是凡人婆婆妈妈的肉麻事,本尊根本懒得理会,要那功劳作甚?”
“哦……这样啊。”
折玉轻轻弯起唇:
“那经过此行,你觉得小鬼如何?”
萧澜启轻嗤一声:
“还能如何?你们人类都一个样子,总在些莫名其妙的事上执着,实在令人困惑。”
“这可不是莫名其妙,我早说过,小鬼心性不错,现在看来,我的眼光确实没错。他待人、待事,甚至对待一个你看不入眼的青火,都有份很特别的执着和温柔,不是吗?少尊主不喜欢?”
“……”
萧澜启的重点却没放在他话中内容。
他双手抱臂:
“烟雨山是你的地盘,你想看哪看哪,本尊无话可说。那凡世呢?本尊不信你能从那家伙的长篇大论里看出这些,你果真一直在暗中监视,别怪本尊没提醒你,以后少将眼睛放那么远。”
折玉但笑不语。
萧澜启也懒得在这种事上跟他争执,他答了折玉先前的问题:
“少侮辱本尊,他有哪点能叫本尊瞧得上眼?不过一个奇怪的人类,成天同另一个蠢货说些本尊听不懂的怪话,还总在些莫名其妙的事上絮絮叨叨吵人耳朵,本尊只盼他能突然归西,解了这该死的驭兽契。”
折玉点点头:
“我当然知道,少尊主眼光高,不屑与人类为伍。”
“你知道就好。”
“那少尊主觉得,我师兄如何?”
“……”提到那个人,萧澜启微微一怔。
他难得缓了些语气,但还是皱起眉:
“还行吧。”
折玉垂眸,把玩着手中酒盏,略微有些出神,语调也不自觉放慢了些许:
“少尊主觉得小鬼絮叨、奇怪,你不理解他为什么不直接烧了那小小青火,也不理解他对于某些事的坚持。可少尊主,我师兄也是这样的人,你觉得他尚可,除开他的修为外,难道不看他的性格、他的为人,还有他身上那些对于人类来说十分珍贵的、和小鬼相似的温柔?
“少尊主身为魔族,无法与人类共情,我能理解。如今你看他这份温柔,觉得他懦弱、当断不断、不配别人那么高的评价,只不过是因为,那份温柔还没有落到你身上罢了。
“若有一天,少尊主到了绝境,打动你拯救你的却正是那份你看不上眼嗤之以鼻的温柔,倒时,你便不会这么想了。”
听见这些,萧澜启微微皱起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但片刻,他还是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
“不可能,别以为你能窥探本尊的心思,本尊不可能如你所愿。本尊讨厌脆弱的人类,尤其讨厌林尽,等到驭兽契约解除的那日,本尊会第一时间取了他的命以报在他手中受辱之仇!本尊永远不可能瞧得上他!”
说着,萧澜启微微眯起眼睛,不自觉露出了唇边尖牙,咬字极重地强调道:
“永!远!”
故人之姿
萧澜启讨厌人类。
身为魔族, 人类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群短命、自大,还有着肉麻情感的奇怪家伙,跟他在路上遇见的小虫或者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天魔向来都是以实力说话, 只有强者有话语权,也只有强者有活下去的资格。人类对他来说太过脆弱, 他不屑于去了解他们, 更不屑于同他们结交。
当然, 楚听雪除外。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可萧澜启还是记得第一次见那家伙时的情形。
当时萧澜启还是个幼年天魔,他出了明烛天,想去外边寻些瞧得上眼的妖,取几颗漂亮的妖丹回去,叫人碾碎了织进他的礼服外袍里。
这对于妖的品阶要求很高, 低阶妖兽的妖丹又浊又灰,拿来铺地砖都嫌丑, 只有一些位阶高或者品种珍稀的妖丹才会晶莹剔透,某些还会带着特别的颜色, 瞧起来像宝石一样。这种妖丹被碾碎织进布料里后, 瞧着华丽不说, 放在阳光下,还会有灵光流动。萧澜启在母尊的礼服上见过那种光芒, 当时他喜欢得紧, 要母尊也给他做一件, 可母尊说, 他礼服上的妖丹必须由他亲手挑选猎杀才有意义, 这是魔族的习俗,礼服上的灵光, 代表着天魔的实力与骄傲。
萧澜启是骄傲的天魔,并且是骄傲的天魔里最骄傲的那个,他的东西,要就要最好的。
所以萧澜启花了很长时间寻找妖族,可挑来挑去也不满意,最终,他才在洛川附近寻见一只漂亮的七尾灵狐。
灵狐一族多为金红或者赤红色,可萧澜启瞧见的那只狐狸竟是罕见的雪白色,这代表这家伙有着变异的冰属性灵力,它的妖丹也会像一颗五彩斑斓的冰晶球般精致好看。
萧澜启见它第一眼就打定了主意要它,他追着那七尾灵狐进了洛川附近的树林,可那狐狸狡猾得很,萧澜启跟丢了好多次,最后一次,狐狸一个纵跃消失在了灌木后,萧澜启追过去,抬手拨开灌木丛,却发现狐狸正瑟瑟缩缩地躲在一个人类后面。
灌木后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中央有一颗很丑的歪脖子矮树,而那人类正倚在矮树歪斜的粗枝上。
他束着马尾,着一身窄袖白袍,衣摆从树枝上层层叠叠垂下来,随着过路的风和草叶微微摆动着。
那时,男子正抱着个白玉酒壶醉生梦死,而那软骨头狐狸正缩在他身边使劲蹭着撒娇,似乎是想求这人类救他一条小命。
“嗯?”
男子抬手擦擦唇边的酒液,他面容清俊,眼下满是微醺后的薄红:
“狐狸?”
他顺手揉了把狐狸毛茸茸的脑袋,又抬眸,看见了不远处的萧澜启。
他微一挑眉,轻笑道:
“还有个小天魔?”
“?”
能一眼识破他身份,倒是个有眼光的人类。
萧澜启扬起下巴,好脾气道:
“喂,把你身边那只狐狸交出来,本尊便大发慈悲饶你一命!”
“哦?”听见这话,男子弯起眼睛。
他撑着树干坐直了身子,又将狐狸搂进怀里揉一揉,并没有要服软的意思:
“可他到了我这,便是我的狐狸了。”
“那是本尊先看见的!是本尊的猎物!”
“瞧你这小天魔,世上可没有这种先来后到。它现在向我求救,而它这娇又撒得我颇为满意,我便是要帮它一帮的。”
萧澜启的怒气“腾腾”往上冒。
好一个不知好歹的人类!
“那本尊便杀了你,再杀那只狐狸!”
男子听着这狠话,却似乎完全没被威胁到,他甚至像是有些好笑:
“那若是你杀不了我,反被我赢了去呢?”
“不可能!本尊绝不会输!”
说完这话的萧澜启立马召出崩云碧火冲男子而去,而男子先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才抬手从手边折下一根树枝应战。
半炷香后。
刚才还说着绝不会输的明烛天少尊主如今已被男子用一根树枝打趴在了地上,他屈辱的要死,但男子轻松赢了他却没有嘲笑他先前的轻狂,他只是拎着那只狐狸离开了此地,临走前还背对着萧澜启同他挥挥树枝算作告别:
“再见了小天魔,这狐狸我就拎走了。”
“……”
这是萧澜启第一次败在别人手里,但他心里没有挫败,反倒有一团越燃越凶的火。
他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烟雨山,楚听雪!”
萧澜启握起拳头:
“下次,下次本尊一定会赢你!”
楚听雪脚步未停,他只拎着白玉酒壶,又仰头饮下一口,笑得开怀:
“哈哈哈……好啊!我等你!”
萧少尊主杀遍天下无敌手,第一次栽了跟头,竟是在一个人类手里。
他可咽不下这口气,回去之后,他比以往还要卖力修炼,连破几个境界后,他再次雄赳赳气昂昂地杀上烟雨山,却又败在了楚听雪随手折来的竹枝下。
少尊主就这样陷入了撂狠话、打道回府、杀回烟雨山然后惨败的轮回,不过他也不是毫无进步,比如,最开始,楚听雪想打败他只需随手折枝,但慢慢的,楚听雪拿起了剑,开始不得不认真对待每一场与萧澜启的比试。
不过,后来,萧澜启去找楚听雪便不仅仅只是为了比试了。
楚听雪会给他分享自己新酿的酒,萧澜启不会喝便教他喝。
楚听雪会带他做很多混账事,比如偷摸鱼子的鸡,炸将楼的炉子。
楚听雪还会给萧澜启讲一些婆妈又絮叨的人类道理,会指点他的心法与修炼方式,他听说萧澜启没有朋友,还会带他认识自己身边的人,尽管萧澜启并不乐意同其他人类相处。
萧澜启的身份不便透露,所以楚听雪同别人介绍他时,通常会称他为“朋友家一个脾气不好的小弟弟”。
萧澜启会翻个白眼,同他说:
“谁是你弟弟?本尊自有兄长,你只是个人类而已,你若想当本尊的兄长,可还不够格!”
楚听雪会笑嘻嘻地用臂弯扣住他的脑袋:
“哦,那等到下次,等你再来找我比试时,我不仅要以碾压之势赢过你,还要将你按在地上无法起身,直到你肯服软叫声‘兄长’给我听听。”
“不可能!今日你只险胜本尊半招而已,下次,下次本尊一定赢过你!”
“哦?是哪个小天魔每次都撂狠话,却一次也没赢过啊?哈哈哈……好,我等你,下次,下次我一定努力败在你手里!”
可惜,最后,萧澜启也没能赢楚听雪一次,而楚听雪也没能听见萧澜启叫他一声“兄长”。
因为楚听雪死了。
而萧澜启被自己真正的兄长摆了一道,被丢进鬼哭崖,折磨了整整九十年。
所以,人类是真的很脆弱。
再强大的人类,强大如楚听雪,还不是会那样轻而易举地死去?死得悄无声息。
萧澜启眸色略深,他捏着手中酒盏,片刻才抿抿唇,沉声道:
“本尊瞧得上楚听雪,是因为他是这世间唯一能赢过本尊的人类,本尊自然高看他一眼。林尽只是个跑两步都要咳血的没用家伙罢了,若不是有那该死的驭兽契,他如今只是本尊修为的垫脚石,哪还能有活着烦人的机会?
“只有杀伐果断的强者才配活下去,世人赞颂楚听雪所谓温柔大义,可楚听雪,还不是死在了这四个字上?”
萧澜启微微垂下眸,青粲色的眼瞳染上了些许暗色,连带着语气都低了下去:
“……本尊讨厌人类,人类,实在是太麻烦,也太脆弱了。”-
另一边,花南枝还在院里卖力翻地,而林尽在小厨房里做着菜,时不时抬眸从窗里望一眼大小姐辛苦劳作的身影,满眼欣慰。
摸鱼子今日听说自己乖徒要亲自下厨做菜,根本等不及,这还没到饭点呢,就早早来他院里蹲着了。
他坐在小桌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院里卖力松土的小煞神,十分莫名其妙。
若他记得没错,这小煞神不是向来跟他爱徒不对付吗,怎么这还帮他干起活了?
摸鱼子实在想不通,所以他在花南枝翻完地过来桌边喝水休息时,好奇问了一句:
“丫头,你跟我们小没和好啦?”
花南枝累坏了,她“咕嘟咕嘟”灌了好几杯水,才问:
“小没是谁?”
“林尽。尽,就是没,我给他起的爱称,小没,好听吧?”
花南枝撇撇嘴,没评价,只说:
“什么和好不和好的,我跟他又没吵架,不对,我跟他的关系就没好过!”
摸鱼子却十分不解:
“还嘴犟,关系不好你还帮他干活种地?”
“种地?什么种地?”
“你替他翻土松土,不是为了方便他种灵草?”
“?”
听摸鱼子这样说,花南枝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等等,翻土,松土,修行?
种地???
她不信!
林尽不可能这么没良心。
林尽不可能用这种方法骗她!
不可能!
花南枝不肯承认自己上了林尽那混蛋的当,她心里保留着最后一丝坚持,嘴硬道:
“没啊,他说这是修炼,我在修炼呢,后面还有好多步骤,不信你问他!”
说着,林尽正好端着菜上桌,花南枝连忙抓住他的手腕:
“姓林的,我把你地翻好了,你告诉我,接下来的修炼步骤是什么?”
“哦。”林尽瞅了眼自己小院里的地:
“大小姐真棒!当评甲等上上佳!接下来……接下来该撒种子了。”
“???”
花南枝差点没给林尽来个过肩摔:
“你骗我!你说这是修炼,结果是骗我种地!!”
“哎哎哎……”林尽护着自己手里的菜,生怕被花南枝一巴掌掀翻了:
“谁说种地不算一种修行呢?再说,不是大小姐你说从今往后我做什么你做什么吗?我要种地,你就跟着我种地,没问题吧?”
“是,本小姐是这样说,可这不代表本小姐愿意替你干粗活!”
“嚯!你们武修天天锻体,如今翻个地就叫粗活?不会吧?”
林尽故意道,不过很快,他又给花南枝顺顺毛:
“好吧,今天诓了你是我不对。但不管怎么说,大小姐今日是我林某的大大大功臣,这不,你们赤霞城不是喜欢吃辣吗,这两道叫做辣子鸡和麻婆豆腐,是我的家乡菜,今日是专门做给你的,你尝尝你喜不喜欢?”
“我……”花南枝看着桌上两盘红彤彤的菜肴,没忍住空咽一口。
不过很快,她双手抱臂一扭头:
“本小姐早就辟谷了!”
“啊?你不吃?行吧。”
林尽有些失望,他没看见花南枝欲言又止的表情,只默默将盘子挪去了离她远些的地方。
“哎呀,今天师兄罚我好狠,喔,林林你真够可以的,这么多好菜?”
韩傲在此时大喇喇进了门,他直接一个箭步冲刺到桌边最好的位置:
“鱼长老下午好!妈呀这太丰盛了,兄弟诚不我欺。哎哎哎,大小姐在这杵着干嘛,让一让,别挡我位置。”
“???”花南枝被韩傲往旁边推了几步。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人:
“喂!你可辟谷了!”
韩傲摆摆手,饿坏了的他只顾着往嘴里塞饭:
“辟谷就辟谷,我吃两口咋了,面前摆着这种美食却不动筷子,简直枉为人啊!”
“?!”
花南枝莫名其妙被骂了,她刚想捶韩傲几拳,结果准备动手时,又瞧见院里进了个东西。
之所以称之为“东西”,因为那不是个人,花南枝只瞧见一颗会动的黑球,等黑球走近了她才看清那是只狗崽。
狗崽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他进门后直接冲着小桌而来,还拿摸鱼子的腿当了跳板,像主人似的坐在了桌边特意为他留出来的空位。
而林尽也惯着他,他甚至专门拿出了几个单独的小盘子放在狗崽面前,里面装着桌上几道菜的分装版。
这世界太魔幻了,花南枝甚至有一刻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人在仙山,身边本该是早早辟谷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士,而现在,仙山德高望重的长老带着他的亲传弟子和别人家的亲传弟子还有一只狗在桌边大快朵颐吃着林尽的家乡菜。
为什么??
摸鱼子还给林尽比了个大拇指,对他的厨艺大加赞赏:
“这手艺,这手艺!小没,你真令老夫骄傲!”
韩傲也猛猛点头:
“真的,真的香,我靠,比醉仙楼的都香!家的味道我知道!”
花南枝站在这热闹旁边,灰败得就像个局外人。
而林尽摆摆手对他们的彩虹屁表示“低调低调”,再拿起筷子时,他看了眼旁边明明说不吃却又没走人的花南枝:
“大小姐,你真不吃点吗?”
“……”
林尽看出了她的挣扎,所以亲自给她铺了个台阶,委婉道:
“我做多了,没你可能吃不完。”
韩傲傻傻一抬头:
“不啊我可以吃两人份……”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花南枝一巴掌推开了脸。
她轻咳两声: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吃一点吧!滚,韩傲,往旁边坐!一个人占那么大位置也不害臊!”
花南枝端庄坐下,端庄拿起碗筷,夹了一筷菜送进嘴里后,她很努力才忍住了即将出口的夸赞。
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问了自己几个问题:
她在干什么?
她已经辟谷了,她是修士,她为什么在这吃饭?
她是不是有病?这些人是不是有病?
这菜为什么这么好吃?他们赤霞城的厨子凭什么不会做,这世上为什么还有她花大小姐没吃过的美味?
偏偏这时候,韩傲还凑过来问了一句:
“哎,怎么样,香不香?有没有你们赤霞城的厨子做得好吃?”
“……”花南枝深吸一口气。
但很快她又低下了头,屈辱道:
“……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