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绳索与坐板的一瞬间,那躯壳带来的沉重与踏实皆消失了。
仿佛灵魂成功脱离了肉·体,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
姜悟的身体朝前上方飞去。
成功越过了高高的假山与上方的凉亭,看到了对面生长着的一颗高大的花树。
鼻间被甜而不腻的味道填满。
这就是他本身就拥有的,最简单的快乐。
转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人,为首女子怔怔望着前方:“悟儿……”
周围发出一阵尖叫与惊呼。
齐瀚渺张着双手猛扑向前,伴着飚飞的热泪,发出一声惨叫:“陛下啊——”
殷无执瞳孔倏地收缩,在发觉姜悟的手离开绳索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昏君又耍什么花样?
可当秋千沉下,而姜悟没有跟着落下的时候,便不受控制地震颤了起来。
心脏疯狂地擂动着,他用从未有过的速度,朝空中的人影靠近。
一道黑影也在急速地冲向姜悟。
姜悟开始自由地坠落,本能地享受着熟悉的舒适感
以往他可以沉在空中,睡上很久很久,都不会被人打扰。
没有什么床比空气更舒服了。
他的手臂忽然被人抓住,有人重重地拉了他一把,随后,身体撞到了谁的怀里,一股药膏的味道盖过了花香。
留给殷无执的时间太短,他冲的也太猛,这一下,就未能刹住力道,带着姜悟重重撞在了假山的石壁上,他闷哼一声,脚尖借力一蹬,旋身直接跃了上去。
未能接住人的十六稳稳落在他身边。
众人一哄往假山上冲。
姜悟仰起脸。殷无执的脸孔煞白,嘴唇不停地抖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浑身肌肉皆紧绷成了坚硬的铁块。
他死死盯着姜悟,开口说话时,才发现舌尖被咬破了,齿间都夹杂着血丝:“你,就这么想我死么?”
居然不惜以自己为代价来陷害他。
人是他推出去的。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姜悟出了什么事,定南王一家会是什么下场。
姜悟没弄出这其中的因果,但殷无执的手臂绷的好硬,让他感觉到了一阵不舒服。
他命令:“放手。”
这家伙,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居然还可以这样平静的对他说话。
殷无执眼眶微红,但抱着他的手,竟一时之间僵硬的无法动弹。
齐瀚渺已经凑上前来,发觉殷无执还在搂着姜悟,便道:“世子殿下,陛下没事了。”
殷无执想放手,但,放不开。
丧批告诉他:“殷爱卿,朕不舒服。”
“陛下不舒服……”齐瀚渺身上的肉哆嗦着,犹未从方才惊险的一幕中回过神:“快,快放开他。”
殷无执:“……我手臂僵住了。”
“是僵住了,还是仗着陛下的宠幸,以为自己可以对天子为所欲为了?”
一声阴沉的女声传来,众人当即分立在两侧,战战兢兢地行礼:“姚太后。”
姚太后是姜悟的亲生母亲,她原本只是宫中的一个普通宫女,只是因为容貌绝色而吸引了先帝的注意,自此便恩宠有加,生的儿子也争气,明明不是嫡出,却偏偏能得到诸多大臣与先帝的鼎力支持,姜悟登基之后,她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太后。
在所有人眼中,这都是一个运气好到逆天的女子。
这是姜悟对她仅有的了解。
她一路来到近前,冷冷俯首望着殷无执。姚姬保养的极好,听说她比文太后还要年长几岁,可看上去和对方却几乎无差别。
重点是,她真的长得很美,每一个五官拎出来都可以作为参照模板的那种美。
姜悟身上的所有优点,几乎全部遗传自她。
她与姜悟站在一起,绝对没有人会怀疑不是亲母子。
殷无执终于缓和了僵硬的手臂,他扶起姜悟站起来,躬身道:“微臣参见……”
“啪——”
女子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掴在他的脸上。
全场寂静。
连姜悟都:“?”
这一幕是他始料未及的。
“若是天子出了什么差错,哀家便将你剁碎了喂狗。”她阴森喝道:“滚去那边跪着!”
殷无执抿着唇间的血腥,一言不发地跪在了旁边。
姚姬走到姜悟面前,脸上的冷意稍微缓和,她伸手扶住姜悟的身体,目光抖动着把他打量了一遍,柔声道:“可有伤着?”
姜悟:“未曾。”
姚姬放下心,扶着他往假山下走。
十六晚行一步,偏头看了一眼殷无执,世子殿下跪在凉亭的阴影里,表情也被阴影笼罩着。
姜悟走下假山,又跟着她往太极殿走去。
他这一会儿走的路简直比这半个月走的都多,姜悟累了,便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姚姬吃了一惊,下意识弯腰扶他:“悟儿。”
“你为何推朕?”
姚姬懵:“你,你说什么?”
“朕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便将你剁碎了喂狗。”
姚姬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下人们只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都是从假山上下来的,大抵都明白,姜悟这么说,是在给殷王世子出气。虽未当着殷无执的面儿,可现在下人们都在,也足够让太后下不来台。
姚姬银牙暗咬,低声道:“姜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哀家可是……你阿娘。”
“朕是天子。”姜悟说:“就算是阿娘要谋害天子,也要受到惩罚。”
他偏头去看齐瀚渺:“你说,是不是?”
齐瀚渺:“……”
他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姜悟倒也没有为难他,他继续对姚姬道:“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况是朕的臣子,你的太后之位是朕给的,朕也随时拿回来,明白么?”
姚姬头发丝都竖了起来。
“明白么?”
姚姬看着他过于平静的眼眸,从那双眸子里再看不到半分敬畏与爱戴,尽管这孩子以前总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可她依旧可以从对方沉寂的态度下感受到在乎,但现在的姜悟,却好像只是把她当成普通的陌生人,或者,只是路边不堪一睹的杂草根。
她嘴唇抖动。
是她,逼他太紧了么?为何从上次受伤之后,就像变了个人?
姜悟的声音依旧木然而冷淡:“母后,朕在问你,听明白了么?”
这三句问话,每一句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好像根本没有威胁,也没有生气。
可姚姬偏偏有种,如果自己再不回答,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这种未知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为娘,明白。”到最后,她还是很不甘心地强调,她是他的娘亲,是赐予他生命的恩人。
“走吧。”姜悟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没有直接在殷无执面前教训姚姬,是为了让殷无执恨他,刚才碰瓷姚姬,则是因为他突然想到,如今还未让殷无执恨到必须把他杀了,一开始打着喜欢对方的幌子把人留下,便是要张弛有度,一边欺负一边哄他干活,如今若逼得太紧,殷无执跑了,折子岂不是又要堆积如山?
毕竟欺负殷无执其实很简单,可让他斩杀昏君成为千古一帝,途中还要放自己自由咸鱼,可困难多了。
身体,好重。
“去把殷爱卿叫来。”
姚姬走后,他彻底累了,丧丧地吐出最后一句话,便直接往后一躺,在众目睽睽下瘫在了石板路上。
好想再飞一次呀。
皇帝一躺下,身边的人便纷纷跪了下去。
那厢,齐瀚渺飞奔上了假山上的凉亭,“世子殿下,世子殿下,陛下传您过去。”
殷无执静静地跪的笔直,垂着眸子,一动也不动。
齐瀚渺脸上的高兴稍微收敛,也知道他是受了委屈。他回忆起刚才的事情,道:“方才,陛下训斥了……姚太后。”
殷无执不为所动。
天子训斥太后,这话说出去谁信。
便是普通百姓,也断断没有几个敢这样做的,更何况是天下表率,他敢这样做,除非不要民心了。
齐瀚渺知道自己不该嘴快,但他还是把刚才的事情对殷无执描述了一遍,重点强调姜悟最后几个问句:“陛下一点都没发脾气,就把姚太后吓走了。”
……这倒像是,姜悟能干出来的事情。
他的确不爱发脾气,可说话却自有一股骇人的魄力,静水流深,难窥城府。
殷无执睫毛动了动。
“殿下,陛下还在地上坐着呢,这秋天天寒,若是病了……”
谁管他。
殷无执暗道,那昏君分明什么都不怕,坐秋千的时候都敢那样松手,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接住他。
殷无执感受着肩膀上的疼痛,心中又翻起一股子恼意。
凉亭在小山顶上,风显得尤其的寒冷。
齐瀚渺叹息道:“这里风大,世子殿下便是不在乎陛下,也该为自己身子考虑考虑……您今日挨了鞭刑,方才撞假山上,也伤着了吧?”
一刻钟后,殷无执终于被劝下假山,往前走了不到百米,便看到了跪成一个圈儿的太监们。
齐瀚渺道:“你们干什么呢?”
众人退开,露出了瘫在地上的天子。
齐瀚渺惊恐地奔上去:“陛下,您怎么躺这儿了?快起来,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办啊?”
丧批被他扶起来,摘去脑袋上的杂草,道:“朕方才,梦到骑马……”
其实是地上的石板硌的,浑身都很不舒服。
齐瀚渺告诉他:“陛下一定会梦想成真的。”
“……”殷无执一脸冷漠。
重点难道不是这才多久,昏君居然躺在地上也能睡着吗?
姜悟点点头,迷离的眸子朝殷无执看了过来。
殷无执的脸很白,因为脸白,脸上的那个巴掌印便显得尤为明显,看着有些吓人。
他稍作精神,张嘴想宽慰,又忽然想到历史,道:“大马,过来。”
殷无执不理他。
“过来,驼朕,去山那边。”
方才他迷糊过去那会儿,便梦到自己骑着马,循着一股甜腻的味道,颠颠儿地翻过了一座很高很大的山,找到了一块五彩斑斓的花田。
“快点。”
齐瀚渺尴尬地低下头。
亏他刚才还跟殷无执洗脑姜悟对他有多好呢,这一转脸,就又故态复萌了。
“快。”姜悟丧着个脸,道:“不然朕就扒了你的衣裳,关到铁笼子里去。”
又来了,不知为何,殷无执从这个威胁里面,居然听出了几分天真来。他朝姜悟走过来,告诉他:“山那边什么都没有。”
“朕要自己去看。”
殷无执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弯腰,把他驼到了肩膀上。
头朝下的丧批:“……”
驮着丧批的殷无执朝假山那边走去。
让人意外的是,昏君居然没有半分挣扎,就像一个麻袋一样,服服帖帖地被他驼在肩上。
丧批当然不是故意不说话的。
只是他本身丧了吧唧有气无力,这会儿大脑缺氧憋的厉害,更没力气出声了。
反正,被驮着对丧批来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还可以忍受。
殷无执在假山后方站定,道:“到了。”
丧批双臂与长发一样自然下垂在他腰部,一动不动。
殷无执瞥了一眼肩头的东西,弯腰把人放了下来。
“——”丧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甜腻的香味冲进肺腑,他涨红的脸因为新鲜的氧气而缓和,逐渐转为平静。
姜悟仰起脸,看了一眼面前巨大的桂花树,又扭身四周看了看。
再重重地吸一口气。
“桂花,好香。”
姜悟一边望着桂树,一边对他说:“蹲下。”
“做什么?”
“接受命令。”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蹲了下去。
姜悟动也不动,“朕要骑在你脖子上。”
殷无执瞄一眼他懒惰的双脚:“自己来。”
“快点。”
殷无执偏偏不动。
哪有被羞辱还要上赶着,殷无执目无表情地想,当他蠢么?
一刻钟过去了,丧批没有动,殷无执也没有动。
又一刻钟过去了,丧批坐在了地上,殷无执没有动。
一炷香后。
殷无执腿蹲麻了:“你到底骑不骑了?”
“骑。”姜悟说:“要骑。”
殷无执整个人都是木的。
终究没躲过亲自把人驼上脖子的命运——
姜悟一点点被举高,脑袋钻进了千年桂树的花丛里,在稚嫩的淡黄色花朵中,轻轻地、陶醉地、深呼吸。
殷无执不想再好奇昏君的事情,因为每次都会倒大霉。
“……有这么好闻么?”
“嗯,嗯。”
“你自幼在宫里长大,不是每年都能闻到?”
“嗯,嗯。”
“……”能不能说点人能听懂的话。
姜悟看到很多次桂花开,听到很多次有人评价它的味道,也有很多次,借着风飘入花丛里,片叶不沾。
触摸不到,也闻不到。
这是第一次。
“高一点,再高一点。”
殷无执垫着脚,整张脸都被填进了阴影里:“物极必反。”
“此话何意?”
“再高就矮。”
“?”姜悟没懂:“你不行了么?”
几息后,殷无执妥协道:“自己坐稳。”
姜悟稳稳地张开了双臂,“好了。”
殷无执看不到他的姿势,听罢便松开了扶着他的双手,直接一把扳住树枝,驮着昏君猛地一跃。
姜悟的视野一瞬间扩大扩大再扩大,满目都是淡黄色的花朵,满鼻都是甜而不腻的花香,黑色的枝干因为蔽日的花朵,在微微暗淡的光线里,也显得古朴而优雅。
他赞美道:“殷无执,你真是个好人。”
殷无执撇唇,来不及接受,便听到一声巨响:“咚。”
丧批的脑袋重重撞在一截粗大的枝干上。
无声地倒了下来。
殷无执条件反射地把他捞住,迅速藏身在密集的桂花云里。
假装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