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果姜悟的喜好也算是喜好的话,那么午夜必然是他来到这具躯体里面,排名第一喜欢的。
因为可以理所当然地睡觉。
除非特殊情况,天只要暗下来,姜悟就会让底下人搬自己上床,不给任何人逼他干活的机会。
今日算是个意外。
“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殷世子?”
十六问这句话的时候,姜悟其实也在想殷无执的事情,应该是关于殷无执的事情。
当初他宣殷无执进宫,把皇祖母气的够呛,不断从各个方面给他分析利弊,唯恐他的所作所为会惹怒定南王,威胁到他的皇位。
可为何今日她打殷无执,居然比自己还要毫不留情。
他都没把殷无执打晕过去过。
文太后不是殷无执的姨母吗?为何不开口阻止。
“陛下?”
“谷太医说他无事。”
“……不看看么?”
“为何要看?”
“因为世子受伤了。”十六耐心地说:“为了陛下受伤的。”
“朕去看了,他便会好了么?”
“……”好像是这个理。
十六默默把他送到了龙榻上,为他掖好被子拉上床帏。
眼前一片昏暗,这种昏暗的环境也是姜悟喜欢的,最好只有他一个人,让他可以沉浸式放空。
他闭上了眼睛,思绪却并未随之飘远,而是转出太极殿,落在了附近的殷无执身上。
今天的事情,殷无执是会恨他,还是恨皇祖母呢?这算是拉到仇恨了么?
将近子时的时候,文太后来到了偏殿小房,殷无执还在昏迷,身侧是齐瀚渺在照顾。
“太后。”
文太后示意他轻声,徐徐来到了床边坐下,望着少年苍白的面容,道:“太医怎么说?”
“主要还是因为体力透支,太医让多休息。”
文太后叹了口气,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倏地一凝,停在他的眼角。
就是这档的功夫,殷无执睫毛抖了抖。
意识刚刚恢复的一瞬间,他嗅到了淡淡桂花的香味,迷蒙间仿佛看到姜悟正坐在床头。
陛下,居然不犯懒了么?
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文太后的声音传来:“阿执,你怎么样?”
殷无执彻底张开眼睛,第一反应便是朝身旁看了看,姜悟不在,所谓的桂花香,是从他枕下压着的香膏里传来的。
“阿执?”文太后一脸忧心:“太皇太后只是为了看陛下的反应,提前跟行刑太监说过,下手的时候要看上去狠,打在身上不能重了,他们皆是训练有素之人,应当不会出错。”
殷无执彻底回神,顿时撑身,文太后一把将他按住:“你若是不舒服,还是躺着吧。”
“谢太后关心。”殷无执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躺着,多多少少有些失仪之过,他靠着床头坐起身,道:“微臣无事,只是体力透支罢了。”
从第一仗落在身上,他便发现了太皇太后的用意,确如文太后所言,只是看上去狠,不能说不痛不痒,毕竟频繁对着任何地方的皮肤拍上五十下,也都会泛红浮肿,但要说那是用刑,委实是有些夸张了。
否则以他当时完全透支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撑过五十仗。
当时那么多人在看着,姜悟也在看,他不可能揭穿此事。
更何况,他心里清楚,当时姜悟已经松口答应从屋顶下来,是他自己明知体力透支还要逞强,结果害得天子从屋顶摔下,太皇太后便是真打他五十仗,也是活该。
文太后稍微放下心来,道:“你没事就好,其实我这么晚过来,也是想留给陛下来探望的时间。”
殷无执眸色微动,却见文太后微微摇头:“没想到,他连你受伤都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他挨打的时候,姜悟一直在盯着他看,眼睛都未眨一下。
殷无执为姜悟分辨:“太晚了,陛下应当是又开始犯困,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伤。”
“今日亏得陛下暗卫和仇首领在,否则你必得摔断一根骨头。”文太后想起来都有些后怕,道:“陛下如今与以前不同,若是有什么怪异要求,你大可拒绝,不必为了哄他开心真的去做。”
“臣也是……为了尽早套出姚太后的话。”
文太后于心不忍,道:“不管怎样,都委屈你了……若是你实在为难,便告诉姨母,我寻个机会,送你出宫。”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臣不会半途而废。”
文太后赞许地点了点头,殷无执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盯着某处,下意识道:“臣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好像……”文太后缓缓伸手,殷无执僵坐着,感觉柔软的指腹擦过左侧眼角,便自己拿袖子蹭了一下,道:“怎么了?”
“没,也许是哀家眼花了。”文太后收手,准备离开之前,又来叮嘱他:“既然受了重伤,就得有重伤的样子。”
这是让他装病,殷无执下意识拒绝:“陛下需要臣照顾。”
“他身边那么多人,不缺你一个。”文太后道:“好好养着吧,这五十仗落在身上,没有十天半个月只怕是下不了床的。”
“……”殷无执觉得最多三日,他就能生龙活虎。
太皇太后此举明显打乱了姜悟的计划,他一直思考到凌晨才迷迷瞪瞪地睡过去,虽然最终也没得出什么结论。
想太多的下场就是第二天睡的更久了,哪怕是被饥饿唤醒时,还是明显感觉没有睡够。
眼睛酸胀,努力睁到最大,还是好像看不清楚东西似的。头重脚轻,虽然姜悟平时就觉得身体很重不愿走路,但这一刻,明显比往日还要重上几分。
这种沉重又不是完全的沉重,还有点脚不沾地的虚浮感,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背着一座小山在磕磕绊绊地飞,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保持平衡了,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起起伏伏。
姜悟木然地接受了投喂,然后便熟练地缩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往日一闭眼,意识便悄悄地飘远了,但今日完全不一样,意识也飘不动了,脑子仿佛被浆糊黏住了一般,搅起来都费劲。
……我这是,怎么了?
“陛下。”齐瀚渺给他沏了果茶放在桌上,试探道:“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丧批反应了半拍,才说:“睡不好。”
“让人来给陛下按按头?”
“嗯。”
很快有婢女过来,帮他捶打沉重的四肢,太阳穴的酸胀也得到了细微的缓解。
丧批闭着眼睛,神情却始终没有趋于安详。
他还是不太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是,生了什么大病。
这厢,齐瀚渺两边跑着,又来给殷无执送了茶,一脸喜气洋洋地说:“文太后到底还是猜错了,陛下哪里是没有反应,他反应可大了。”
殷无执:“?”
他心中微动,迫不及待想知道姜悟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十分泰然地捧着茶没有追问,总归齐瀚渺一定会说的。
“陛下昨日失眠了。”
殷无执:“!”
他,他居然会失眠,因为自己被打,所以失眠了?
“你怎么知道,陛下失眠。”
“精神头儿跟往日完全不一样啊。”
“他往日有精神么?”
“自然是有的,往日陛下都是懒懒的不想动,他今日的精神状态明显就是不舒服不想动。”
“……”想看看是什么样。
一轮按完之后,婢女们行礼离开,齐瀚渺又转回来,端着茶喂了他两口,试探地道:“陛下,要不要去瞧瞧世子爷?”
“他何时能好?”
“五十仗啊。”齐瀚渺叹息道:“那可是五十仗,若是体质稍微差点的,能直接要了命去。”
姜悟对这个完全没有概念:“殷无执呢?”
“就算是殷王世子,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下不了床吧。”
若是这样的话,御书房的折子就无人处理,万一有什么要紧事,可如何是好。
姜悟带着倦意挤了下眼睛,还是很困,但又好像不是之前那种一躺下就可以睡的困。
他道:“去看看。”
殷无执好奇死了姜悟现在的样子,他自己跳下了床,并穿上了衣服,准备悄悄转去太极殿。
刚要套鞋,便听到外面传来了动静,“殿下,陛下来看您了。”
这算是一种提醒。
殷无执当即扔了鞋,剥下外衫往屏风上一扔,翻身便上了床。
姜悟被推着来到了他床前,殷无执下意识抬眼看他,总算明白了齐瀚渺的意思。
确实与之前不一样了,此前的他虽然冷淡没有生气,可一切都很得体,就是精致人偶的模样,此刻的他多少有些颓丧,而且睡眼惺忪,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
……倒反而像个活人了。
“陛下,昨夜失眠了?”
两人会面,殷无执的一句话,便让姜悟的瞳孔震颤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怎么了。
失眠……
这就是,传说中的,最让人类深恶痛绝、煎熬反复、明明很痛苦却又不同于其他一目了然的痛苦导致很多人在经历的时候都意识不到那其实也是一种痛苦的痛苦……
失眠后遗症。
姜悟整个人像是石化了。
他经历了什么。
为何遇到,这种可怖的事情。
这种,置痛苦为不痛苦的痛苦,无声无息几乎不被察觉到的痛苦,是何时盯上了他。
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区区游魂,要经历这样的痛苦。
“陛下?”殷无执差点没忍住直接起来了,他咳了咳,让自己虚弱地躺在床上,道:“陛下,不是来看臣的么?”
怎么突然发起了呆,好像经历了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姜悟好半天才回神,他看了殷无执一会儿,道:“朕失眠了。”
“……嗯。”殷无执问:“陛下,为何会失眠呢?”
“朕……”丧批的睫毛无声地垂落,乌墨般的长发披在肩侧,整个人逐渐被一股悲凉的愁绪笼罩,那忧愁如绿藤,缠绵着筑起高墙,将他层层包裹:“定是做错了事。”
殷无执心跳漏了几拍。
姜悟,竟自责至此么?他昨天晚上,一直在因为自己的伤势自责?
“陛下,那不关陛下的事。”殷无执道:“也是怪臣,不该逞强,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支撑不住。”
“那朕,为何会被惩罚?”
殷无执脸红了。
他,他把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惩罚,当做是对他的惩罚?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像话本里那样:惩罚落在了他的爱人身上……
殷无执耳朵都冒出一股热气,干巴巴地说:“真的,陛下不用自责,不关陛下的事。”
“若不关朕之事。”姜悟想不通:“为何要朕承受失眠之苦。”
殷无执:“?”
啊???
第32章
丧批对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明确。
一只平平无奇小游魂,人生目标就是自在地漂浮在虚空之中,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存在了那么久的时间,丧批也不是没有见过可以看到他的玄门人士,有直接拿剑对着要把他除掉的,发现丧批不躲不避不慌不忙,反而有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把他除了好,还是送他去投胎更好。
投胎是送不走的,因为投胎的人要么是对今生不满,赶着下回投个好胎,要么是感觉到了大圆满,准备下回体验人生。
多少都有些对世间的眷恋,要么是喜欢美食,要么是有职业梦想,要么希望拥有多姿多彩的人生,最近几年的年轻人更是对wifi情有独钟。
这些根本来不及做鬼,就迫不及待地去下一世了。
莫名其妙徘徊上千年,遇到能看见自己的道士也就那么几个,他也被关在奇奇怪怪的玻璃罐子里过,眼睁睁看着对方一顿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丧批还老老实实呆在罐子里。
啊……发生了什么,道士感到很疑惑,再一顿操作猛如虎,好吧,明白了,送不走。
留着好像也没什么用……嗯,也留不住,丧批自己,可以从罐子里出来呢,留着只是他想留着罢了,不想留貌似可以随时飘走。
除掉呢,有些道士是出于于心不忍,毕竟他又不是什么怨气缠身之魂,除了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杀孽,有些则单纯就是——除不掉。
丧批曾亲眼看到一位修为不错的道士对他起了杀心,法器还未落在他身上,就被莫名一道雷给劈成了弱智。
那当然不是丧批干的,他也未曾试图弄清楚过这件事,毕竟一个人类被雷劈,跟他平平无奇小游魂有什么干系。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罢了。
此刻,平平无奇的小游魂,遇到了魂生最不平平无奇之事。
失眠。
如果是做人是飞来横祸,那失眠,一定就是无妄之灾。
他理解不了,也不愿去理解,只觉得世道不公,人心险恶,魂生寂寞如雪,不若就此消失。
殷无执:“……”
失,失个眠而已,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
不过,对于别人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大事,可对于沉迷此事的姜悟来说,也许跟普通人患了绝症那样让人绝望吧。
突如其来的有几分心疼。
短暂的静默之后,殷无执轻声安慰:“不是你的错,都怪我,如果我不挨打,就没那么多事了。”
丧批看他。
殷无执真情实感地强调:“就算不是我的错,那也是上天的错。”
丧批又挤了下眼睛,因为实在很不舒服,便抬手,揉了一下。
齐瀚渺惊呆了。
……这究竟,得有多难受啊,陛下居然自己揉眼睛。
他在用自己的手揉眼睛啊!
殷无执皱了皱眉,对齐瀚渺道:“齐给使。”
齐瀚渺反应非常迅速,道:“奴才这就给陛下去找敷眼之物。”
他走后,丧批又一次看向殷无执。
脸色还是不太好的样子,太皇太后这一顿打,比他往日欺负的狠多了。
他费劲地想起正事来:“殷爱卿还要多久能好。”
殷无执看着他丧丧耷拉着的眼皮,心知他此刻的眼部肌肉定是处于很不放松的状态,有心想给他揉一下,又因为文太后的话不得不继续在床上躺着,道:“五十杖,据说得十天半个月。”
“一点都动不了了么?”丧批一边说,一边思考,失眠的后遗症太可怕,他感觉自己说着说着,就可能随时断片,“朕想上你的床。”
这其实是个折磨殷无执的好机会,他现在重伤在身,自己加重奴役,应该会遭他憎恨,当然主要是他现在迫切想要躺下。
“陛下……太极殿的床,更大更舒服。”
“朕就要睡这个。”
“……”真拿他没办法,殷无执默默往里面挪了一下。
丧批:“抱。”
“臣,臣有伤在身。”
“抱。”
有伤在身,折磨起来才事半功倍,一边疼痛一边受辱,两重折磨,不信殷无执不杀他。
殷无执表情复杂。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跟他睡在一起,还要强迫他抱他。姜悟真的是,又想亲近他,又希望引他憎恨啊。
他做出很强撑的样子,为了表现的更为吃力,肌肉都刻意紧绷了起来,自己跟自己使劲儿,把额头憋出了汗。
终于,他下了床,丧批被他抱起来,轻轻放到了里面。
丧批看着他通红的脸,又确定了他额头的汗,明白他是真疼,道:“上来。”
殷无执默默躺在了他身边。
抬手擦了擦汗。
有一说一,没汗硬要憋汗,挺难的。
“殷无执,你要赶快好起来。”
“嗯。”
“朕还有很多折子,你不批的话,没有人批。”
“……哦。”嘴硬心软。
门口吱呀一声,齐瀚渺脚步一顿,静悄悄地走了进来,道:“陛下,用这个敷一下眼睛吧,应该会好受一些。”
殷无执接了过去,给姜悟搭在眼睛上,道:“给使先去忙吧,我来照顾陛下就好。”
不用他说,齐瀚渺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
房门重新被关上。
姜悟闭着眼睛,眼睛上热乎乎的,不知道软绫布巾里究竟包裹了什么东西,一直在持续发热。
虽未用过,但不可否认,这种感觉的确还挺舒服。
但,他还是睡不着。
“殷无执。”
“嗯?”
“朕睡不着。”
“这样。”殷无执认真给他出主意:“陛下想想,究竟是因为什么睡不着?”
姜悟努力去想,然后说:“因为朕担心。”
殷无执伸手按着他的太阳穴,小声道:“担心什么?”
“担心自己睡不着。”
“……”殷无执道:“回到昨天晚上,陛下是因为什么睡不着的?”
因为殷无执挨打了,他不理解太皇太后的行事逻辑,还有,他担心殷无执伤的很重,会被太皇太后拉走仇恨,以后不杀他了,还有,殷无执明明已经不行了,还非要抱着他蹦,还有,殷无执不知道要伤多久,他的折子怎么办……
丧批说:“很多。”懒得说。
殷无执听清楚了他的言下之意,道:“如果是因为臣,陛下不用担心,日后,臣会谨慎处事,不会再冲动了。”
丧批没有说话,他又开始担心,自己以后会频繁失眠,跳过了殷无执的事情,单纯开始担心自己睡不着。
然后他发现,更睡不着了。
丧批:“不热了。”
殷无执扬声,等候在外头的人很快进来。殷无执接过来给他换了,拿下来的时候,发现他眼睛被热气熏得泛红,睫毛也湿漉漉的。
这风景很快被敷眼巾重新盖上。
“陛下,睡了么?”
“没。”
“还是睡不着?”
“担心自己睡不着。”
“……”一直担心睡不着所以才会更睡不着啊。殷无执无可奈何:“你尝试放空一下,什么都不要想。”
“朕有了牵挂。”丧批的声音轻轻的:“放空不了。”
这个牵挂也不知道是殷无执还是睡不着。殷无执没有对号入座,道:“暂时放下牵挂……你不是会,封印五识?”
说到这个,殷无执没忍住笑了一声,哄他:“也许再封印一下,就能睡着了。”
丧批没有再说话。
不行,还是不行。
他有些心烦意乱,睡觉是头等大事,如果以后经常这样,他可能会受不了这个世界,让历史进程去他的。
“殷无执。”
“?”
“朕要哄睡。”
“……臣可不会摇篮曲。”
“如果哄不了,朕就再打你二十杖。”
殷无执:“……”
他抬手,指尖僵硬,半晌,才缓缓落在姜悟身上,拍了拍。努力学着南疆人哄孩子的场景,从鼻间哼出了奇奇怪怪的调调。
姜悟静静闭着眼睛。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调子。
笨拙而温柔。
殷无执的手抚摸着他的长发,一下一下,姜悟的意识逐渐飘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穿越了很久很久的时间,虽没有找到这首奇怪的曲子,可逐渐迎来的疲惫感,却成功让他昏昏欲睡。
“陛下?”
姜悟终于睡着了,呼吸一如既往轻轻的,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
是酣睡。
殷无执拿掉了他眼睛上的软布,热气已经消散,他细细擦去姜悟眼睛上的水汽,低下头,拿鼻尖蹭了蹭他的。
终于睡着了,他抵上姜悟的额头,小声说:“午安。”
姜悟一觉睡到了天色昏暗,意识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焦虑,晚上会不会睡不着?
“陛下。”
殷无执及时发现了他的呼吸变化,道:“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这句话过去足足一刻钟,姜悟才缓缓张开眼睛,他凝望着床顶,还在想,睡不着怎么办。
“陛下?”
丧批转动眼珠。
他终于睡饱了,眼神恢复了此前的无机,表情也恢复了之前的死气,一如既往精致如人偶。
殷无执放下了心,虽然失眠的姜悟有了点人气,但果然还是不希望他痛苦啊,就这样死气沉沉也挺好的,至少他本人会感觉到舒适。
丧批凝望着他,暂时把自己的焦虑放下,道:“殷爱卿今日还能去御书房么?”
“臣的伤……”不善撒谎的殷世子避开他的视线,内心十分纠结:“还挺重的。”
“这么难受么?”
“自然难受。”殷无执试图看到他的反应:“那毕竟是五十杖。”
五十杖打在他身上,姜悟的心里定是不好受的,虽然他嘴上说自己受失眠之苦困扰,可归根结底,如果不是他挨打,姜悟又怎么会失眠呢?
他挨得打没有那么严重,可姜悟的失眠却是真真儿的。
殷无执不想折腾他,但他的确希望从姜悟脸上看到一些情绪流露。他的喜欢藏得太深,深到有时候让殷无执觉得,也许文太后说的不完全对。
虽然肯定是不可能的,可还是,想看到更多。
只有当姜悟不再耻于暴露情绪,那样他才算是完全走了出来。
虽然殷无执不在乎姜悟,可他到底是臣子,他需要在乎他的陛下,自然希望他赶快好起来。
五十杖啊,姜悟想,殷无执一定疼死了。
他要趁这段时间,让殷无执意识到他有多混蛋。
“衣服。”
“……?”殷无执道:“怎么?”
姜悟盯着他的领口:“脱。”
这是要看他的伤势?殷无执道:“没,没事,真的没事,而且伤在背上,也不好看。”
“脱。”
殷无执只好起身,他也没看过自己的背,不知道能不能骗过姜悟的视线,因为迟疑,他动的很慢,这落在姜悟眼中就是,他真的好疼喔。
“朕不看伤。”他打断了殷无执。
殷无执一顿,不看伤,那要怎样?
他犹豫地坐在旁边,望着躺平的天子。
“脱。”
“你能不能,别闹。”又要羞辱他,这样下去,他真的会生气的。
“快。”
殷无执拧着眉,抽掉一个袖口,脸色有些难看:“你到底要……”
“躺。”
殷无执没好气地在他面前重新躺下,他瞪着姜悟,心里冒出一些火气。
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被这样对待,哪怕他已经明白了姜悟的心思,可心中仍旧对这样的事情十分反感,他都已经对他这样好了,这家伙还要抱着这种态度对他。
烦了以后就不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去。
“摸。”
“?”殷无执脸色又青又红:“什么?”
“要拿着朕的手,摸。”
第33章 【1W营养液加更】
怪只怪殷无执活的不够久。
在他满打满算也没到二十年的人生里面,哪里能见过这样混账无耻的东西。
这分明是肉眼可见的羞辱了,可因为羞辱的人自己犯懒,还要让被羞辱者拿着他的手去行羞辱之事。
殷无执有种冲动把这东西拍在纸上,看他会不会变成离谱二字。
这要不是离谱成精,他就辞官种地去。
“你休想。”
“拿手。”
“说了不可以。”
“要。”
“……”殷无执阴沉着脸背了过去。
他可以接受照顾姜悟,帮助他走出来,但他绝对接受不了让姜悟对他做这种事。
这若是换成个姑娘,早就一巴掌抽到昏君脸上了。
在他心中,此事本该是两情相悦之人为了增进感情才会做的,他无法允许跟姜悟这种不懂珍惜、至少现在还是不懂珍惜的家伙仓促进行。
“殷无执,朕命令你。”
殷无执不理不睬。
“朕要罚你。”
殷无执还是不理不睬。
“……”姜悟说累了,决定先歇歇。
身后没了动静,殷无执后知后觉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下,不知那态度落在姜悟眼中,会不会觉得他在讨厌他。
伤心了?
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解释道:“臣不喜欢那样。”
姜悟本来还在想,要不要放弃这件事,毕竟要办成可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也不知能对他的求死进度推进多少,值不值得。
这句话让他重新抬起眼来:“殷无执。”
殷无执没吭声。
“转过来。”
几息之后,殷无执转了过来,抗拒的态度还是十分明显。
他越是排斥,姜悟越是不会放过他:“手。”
摸摸被拒便妥协改拉手,这昏君倒也不是完全无可救药,还是愿意尊重别人的。
殷无执没好气地拉住他的手。
姜悟的手明显可以看出来是拿过笔杆子,也握过兵器的,但也许是因为近两年的养尊处优,他掌心的茧子薄了很多,按上去有些软。
殷无执拿双手将他捧在掌心,忽然又想起这昏君那离谱的要求。
如果这只手真的……
他回神:“你说什么?”
“摸。”
“……”他居然还没放弃!
殷无执的脸绿了:“我说了,你休想。”
“要。”
殷无执气的下唇又开始上拱。
“要。”姜悟为了找死无所不用其极:“不然,朕就宣陈子琰入宫,让他代你承受。”
殷无执胸腔起伏,杀意又像是漏斗一样开始四泄。
姜悟明白了,在他心中,陈子琰真的是顶顶重要之人,每次提到陈子琰,殷无执都好像马上要提刀宰了他。
若是,把陈子琰也叫进宫来,当着殷无执的面儿羞辱,那岂不是很快就能实现目标了?
姜悟无所畏惧:“快点。”
殷无执捏着他的手腕,姜悟道:“不许弄疼朕。”
他的手指紧绷如钢铁,那双漂亮的眼睛四周,逐渐漫上熟悉的红痕。
也许是羞的,也许是臊的,也许是气的,也许是恼的。
姜悟的目光忽然凝聚在他的左眼角,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对方眼下生出了什么东西,似是一抹浓红。但他很快发现,那是因为殷无执又哭了,他一哭,眼角就会发红,还会有泪痕裹住那一抹红,晶莹剔透,还怪好看。
他的手如愿以偿被按在了殷无执的胸口。
对方咬牙切齿:“如此,你可满意?”
自然是不满意的。
姜悟道:“动。”
殷无执的皮肤很好,弹性而紧实,虽说武将难免有些疤痕,可那却并不能让这具身躯削减去丝毫魅力,反而更多出几分刚健之气。
姜悟的余光再次扫到那抹浓红,如血滴子一般殷红刺目,他懒懒看向殷无执的眼角,血滴子消失无痕,仿佛仅仅是他眼花了。
“满意了么?”殷无执的声音传来,夹杂着雷霆郁怒,阴森如鬼,姜悟直视他,道:“不够,再来一遍。”
殷无执像是拿抹布一样,飞速把胸口擦了一遍。
姜悟命令:“下面一点。”
“……”
殷无执决定了,他再也不会对这昏君怜惜半分。不管这昏君是不是喜欢他,是不是深爱他,他是不是唯一能拯救他的人,都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再下。”
殷无执:“……”
不,他要杀了他,亲手把他的脑袋拧下来,挂在城门楼上!
姜悟的手被重重地扔了出去。
他总是不对这具身体用任何力气,这一下子,手背当即便撞在了后方的墙上,疼的指尖一阵收缩。
殷无执看着他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死人,尽管他眼中依然含泪,“可以滚了。”
姜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的恨意,他不悦:“你敢撵朕滚。”
“你不滚,我滚。”
他翻身下床,重重将衣服拉上,垂目的时候,泪珠飞速划过了鼻梁。
姜悟这个恶人,不杀他难雪今日之耻。
最让他感到愤怒的是他的身体,他好像总是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不受控制地有了反应。
“殷无执。”
背上的伤说不疼也是疼的,他起身的时候扶了一下肩膀,一言不发地抓过屏风上的外衫。
“你弄疼朕了。”
殷无执抹了把眼,一声不吭地低头穿衣。
“过来,给朕揉揉。”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拉开了房门。
“还是你想让朕喊陈子琰来?”
房门被重重合上,殷无执转回来,一把抓过了他的手,狠狠地按……因为怕诛九族,没按下去。
姜悟还在观察他:“你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了?”
殷无执阴郁地给他揉着手。
强撑着的么?姜悟道:“若是如此,稍后去御书房,把折子处理了。”
“敢问陛下是做什么用的?”
“使唤你的。”
殷无执把胸口的郁气咽下去,一把将他抱起来,重新放在了轮椅上,然后姜悟便直接被推出了门,房门在他身后再次被合上。
“臣身体不适,请陛下自便。”
自便是永远不会自便的,姜悟唤来齐瀚渺,把自己推回了太极殿。
接下来的时间,殷无执一步都没有踏出养伤的小屋,御书房的奏折再次无声地堆成了小山。
让姜悟感到舒适的是,没有殷无执在,他又光明正大地翘了两回早朝,因为太极殿的奴才们都不敢不听他的话。
经过了两日的回温天,这日晚上突然来了次跳崖式大降温,第二日中午姜悟被搬到屋廊下,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前那一袭软袍已经不能御寒了,遂寻人找来了毯子盖上。
齐瀚渺从殿外走进来,捧着一袭柔软的棉服,笑吟吟地道:“陛下,秋家小姐送来亲手缝制的衣服,您穿上瞧瞧。”
姜悟兴趣缺缺,看也未看一眼,
齐瀚渺只好道:“是秋家大小姐送来的。”
那是谁?姜悟完全没印象了。
“陛下。”齐瀚渺重新转过来在他面前,温声道:“是秋无尘,秋大小姐亲手缝制的衣裳。”
姜悟想起来了,他偏头看了一眼,道:“嫂嫂?”
齐瀚渺微微一顿,叹了口气,道:“也就只有陛下您,认她是个嫂嫂了。”
姜悟自然认这个嫂嫂,他不光认,日后还得强娶呢。
他又想了想,问:“朕若是要娶妻,麻不麻烦。”
齐瀚渺眼睛噌地亮了起来:“陛下要娶妻?”
“麻烦吗。”
“不不不,绝对不麻烦,只需要去皇陵告知祖宗,然后再是随皇后一起奏行天礼,最后就是把皇后的名字写进族谱里,就足够了。”
……听上去就很麻烦。
姜悟神色颓丧,齐瀚渺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陛下,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可是秋家小小姐?”
姜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娶妻很麻烦的话,他就要放弃这件事了。
说到底,娶秋无尘应该就是为了逼襄王发疯,然后理所当然地除掉对方,可如果直接跳过秋无尘这一环,在襄王进京的时候找个由头杀了,不是挺好?
总归都是昏君,昏君做事还需要讲究逻辑么。
“陛下,陛下?”齐瀚渺迫不及待:“陛下,到底看中了哪家小姐,奴才去禀明太皇太后,先去女家府上下聘,接下来要准备的可多了。”
“朕未想好。”
齐瀚渺只能暂时把兴奋劲儿压下去,给他掖一下毯子,好声好气道:“那好,陛下慢慢想,奴才先把这身衣裳给陛下挂起来。”
但他心里已经有了谱儿,陛下这么问,必定是心里已经有人了。
今日这衣裳是秋家大小姐送过来的,与这衣裳有关又已经入了陛下眼睛的,那自然是非秋家小小姐莫属了。
他高兴坏了,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劲儿,去给殷王世子送膳的时候,对方一眼看出:“齐给使如此高兴,可是家里出了什么好事?”
“嗐,奴才哪有什么好事。”
“那是太极殿?”殷无执几日没有出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拿起筷子用膳,不无讥讽地冷笑:“陛下是拿自己手揉眼了,还是用自己脚走路了?或者难得去了御书房?”
“不是不是。”齐瀚渺倒也没有隐瞒他:“方才陛下询问奴才,娶皇后都需要准备什么。”
殷无执的手一顿,道:“娶,皇后?”
“正是。”齐瀚渺道:“不过陛下还未确定究竟要娶哪家姑娘,劳烦世子暂时保密,别一不小心传出谣言,让人家空欢喜一场。”
殷无执缓缓放下筷子,道:“给使心中,想必已经有人选了。”
“……”居然被看出来了,齐瀚渺只好道:“应当是,秋家小小姐。”
“前太子妃之妹?”
“前太子妃……”齐瀚渺顿了顿,道:“算是吧。”
“何为算是?”见他欲言又止,殷无执道:“给使有话不妨直说。”
齐瀚渺叹了口气:“元太子临终时孑然一身,并未娶妃。”
这件事殷无执还真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姜悟已经捡漏成了太子,姜元太子亡故,齐王也早已成为残废。
他时常行走与军中,与京中纨绔也少往来,身边更没有爱嚼舌根的人,对于秋无尘的事情,还是从赏桂宴上秋无暇口中得知的。
“可陛下说,秋无尘……”
“陛下确实许诺过,待他登基之后,会做主让秋无尘与元太子牌位成婚。”
殷无执有些糊涂:“这又是何故?”
齐瀚渺思索片刻,似乎在斟酌能给他透露多少:“秋无尘确实曾与元太子指过婚,也的确与元太子感情甚笃,但两个人并未来得及成婚,太子殿下便以谋逆之罪被射杀于宗庙,所以,秋无尘并非是太子妃……她,元太子去后她便有些疯疯癫癫,一个未婚女子,本可以另外寻个好人家,却时常以元太子妃自居,秋尚书嫌她丢人,便将她驱逐出了秋府,故而,这世上,也只有陛下一人承认她是元太子妃。”
殷无执听懂了:“陛下因为她是元太子心悦之人,顾念此前的兄弟之情,所以才时常会去看她?”
“正是如此。”齐瀚渺道:“陛下一直在帮元太子照顾她,只是刚登基时事务繁忙,最近几个月又性情大变,至今未能践行承诺。”
倒是他对姜悟有了偏见,原来他是如此情深意重之人。
不过……
“不过秋无尘之事不重要。”齐瀚渺重新换上了喜气洋洋的神色:“重要的是,陛下终于有了心仪之女子,这秋无暇真是厉害啊,仅一面之缘就俘获了龙心。”
殷无执不觉得秋无暇有本事俘获龙心:“那也不一定。”
齐瀚渺附和:“殿下说的极是,陛下此前时常去探望秋家大小姐,想必早已对小小姐暗生情愫,赏桂宴上,应当是让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殷无执冷漠地敲了颗水煮蛋。
“殿下,殿下?”
“嗯?”
“蛋壳不能吃哟,小心刮坏肠胃。”
第34章
用完了膳,殷无执便要出门。
齐瀚渺赶紧提醒:“您重伤未愈,还是不要出去了。”
装的重伤未愈。
殷无执重新走回来,冷冷道:“让文太后失望了,我重伤这几日,陛下一次都未来过。”
齐瀚渺只好道:“可陛下的确为世子失眠了。”
“那他这几日睡的好么?”
“确实是比往日睡的晚了。”
殷无执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文太后的话,依他所见,就算姜悟睡的晚了,那也一定是因为担心睡不着才会晚的,绝不会是因为自己。
他皱了皱眉,道:“我快闷坏了。”
若是把姜悟关在这个屋子里,他能瘫到地老天荒,可殷无执跟他不一样,他好动爱出门,便是不去军营练兵,也会跑去兵部或者大理寺看有没有可以帮上忙的。
再不济他还会去烈士村,扶持遗孤,照顾老弱。
总归是闲不住。
“殿下便再忍忍。”
殷无执心中生出几分火气:“忍到何时?”
“这不是陛下马上就要娶妻了,相信到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他娶妻之后?”殷无执忍不住了,他豁然起身,大步跨了出去:“我这就回府。”
他行动极快,齐瀚渺根本都没来得及出声,便见对方消失在了视线中。
熟悉的太极殿,熟悉的屋廊,还有熟悉的,窝在椅子上的人。
殷无执走过去,直接背对着姜悟,在屋廊的台阶上坐了下去。
身后一片寂静。
殷无执足足坐了一刻钟,扭脸去看时,才发现姜悟捂着毯子正在睡觉。
“……”
短暂的沉寂,一只手从旁边的盆栽中揪了一片竹叶,灌入内息,轻轻一弹。
竹叶飘出去,稳稳地落在姜悟的鼻尖,对方一动不动。
又一片竹叶飘出去,再次落在姜悟的鼻尖。
他鼻头不适地抽了一下。
第三片擦着他的鼻尖落下。
姜悟:“痒。”
殷无执转过去,继续背对着他。
除了他没有人听到那只痒,也没有人给姜悟揉鼻子。
后面又无声无息了。
一二三片竹叶同时被揪下,接二连三地擦着姜悟的鼻尖落下。
姜悟:“唔。”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殷无执正背对着他,安静地坐在前方的阶梯上,一动不动。
“殷无执。”
他听得清楚,但假装没有听到。
“殷无执,鼻子痒。”
殷无执鼻子才不痒,懒鬼。
姜悟抽了抽鼻子,没人帮揉,好吧,也不是不能忍。
睡意尚未消失,姜悟又要睡去,又一片竹叶擦过了他的鼻头。
姜悟:“……痒。”
殷无执头也不回。
一道声音传了过来,齐瀚渺匆匆而来:“陛下,哪里痒,奴才给您挠挠。”
“鼻子。”
齐瀚渺取出帕子,给他蹭了两下,同时伸手把他身上的竹叶捡起来:“难道是刚才刮风了,怎么这么多……”
他眼睁睁看着那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指,从前方杆子细细的盆竹身上,揪下来了一片,两片,三片……竹叶。
“殿下。”齐瀚渺忙道:“那可是荣竹,名贵的紧,别……揪秃了。”
已经秃了。
这小荣竹本来就没长多少叶子,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
姜悟显然并不在意小荣竹的生死,他扫了眼殷无执的背影,几日不见,这厮越发放肆,都敢打扰他睡觉了。
“伤势好了?”
齐瀚渺抢先回答:“尚未,殿下伤的很重,五十杖呢。”
也许是担心姜悟发现破绽,他每次说起殷无执的伤势,都会强调五十杖。
但他的确是多想了,姜悟根本懒得翻来覆去确认殷无执挨打的细节,“都能来朕这儿撒野了,看来也可以去御书房干活了。”
气氛不太对劲儿,齐瀚渺识趣道:“奴才去给陛下煮一壶茶来。”
他一走,姜悟又闭上了眼睛。
外面温度很低的时候,身边的温暖会变得尤为明显,感觉很是好睡。
“臣不想在宫里待了。”
姜悟不语。
“臣要回家。”
姜悟还是不语。
殷无执沉默了片刻,起身跪下,道:“请陛下成全。”
“此事不必再提。”
“臣不明白。”殷无执说:“陛下为何非要强迫臣做不愿之事。”
“你不必明白。”姜悟道:“若是闲的无聊,便去御书房罢。”
“请陛下允臣回府。”
“不。”
“这段时间,臣有命人在打听各府的情况,虽说没有推迟早朝的先例,可最近气温骤降,根据调查,很多老臣都不会排斥在冬日把早朝改成午朝。”殷无执道:“只要陛下下旨,择日便可推行。”
姜悟凝望着他。
殷无执进宫之后,姜悟的确默许了他不少职权,如今看来是用在这里了。
“这是交换。”殷无执道:“陛下可以如愿推迟早朝,请放臣回家。”
“不。”
殷无执抬眼瞪他,姜悟懒懒道:“朕本就可以想怎样就怎样,你所谓调查不过是多此一举。”
“可如果陛下贸然下令,百官定有异议,臣至少算是为陛下免去了被问责的风险。”
“可笑,谁敢问朕之责。”
“……”这昏君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殷无执手中完全没有任何筹码为自己赎身,他按捺道:“你到底想,留我到什么时候?”
“到死。”
“……”殷无执头皮一阵发麻,呼吸也登时乱了:“臣乃家中独子,早晚都要娶妻的。”
“你想娶妻?”姜悟慵懒地吐息:“除非朕死,否则,你娶一个,朕杀一个。”
殷无执猝然望他,眸中似有震撼,半晌才道:“你身为天子,怎可如此恶毒。”
“朕是天子,朕的旨意便是天命。”姜悟慢吞吞地说:“朕要把你留在宫里消遣,你便只能老老实实任朕消遣。”
殷无执道:“我于你来说只是消遣?”
姜悟打了个哈欠,一脸漫不经心:“不然呢?”
他又看到了殷无执眼角那一枚,血滴子一样的红,虽转瞬即逝,可姜悟确定,那不是自己眼花。
那是何物?
“你真是……”殷无执说:“不可理喻。”
他豁然站起,头也不回地跨了出去。
姜悟皱了皱眉,又要闹什么?
殷无执一路疾行,脑子里全是姜悟那句:“不然呢?”
可笑,他再生气的时候,也未曾对那昏君说过任何诛心之言,可那昏君一开口,就毫不留情地往人心头扎刀子。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最可笑的是他,明明是被强迫入宫的,可入宫不到几日,就像着了魔似的任那昏君颐指气使,还总是想着让他不要被旁人发现,怕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殷无执。”
殷无执下意识停下脚步,转脸去看,姚姬正裹着一袭貂毛大氅,脖子上围着貂毛围脖,目光冷厉地盯着他:“你这进宫也有段时间了,为何还是这般不懂规矩,见了哀家,也不知行礼。”
这分明是要找茬。
殷无执撩袍行了武将之礼,道:“臣方才在走神,请姚太后恕罪。”
女子的绣花棉靴来到了他面前,姚姬轻笑了一声,道:“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殷王世子既然入了宫,就得学宫里的规矩,这种事,难道陛下没有教你?”
“陛下日理万机,心胸宽广,哪里会在意这种小事。”
这是在暗指姚姬吃饱撑的没事找事,姚姬目光阴冷,“传言当初南疆之战,世子殿下一骑一弓,单凭口舌便引得赵国战将贺威意气难平,孤军深入反遭射杀,如今看来,你口舌功夫委实练的不错。”
“姚太后过奖。”殷无执道:“那次能够单骑获胜,主要还是多亏了贺威人蠢,臣不敢冒领此功。”
“是么?”姚太后抬脚,重重踩在他的手上,缓声道:“哀家瞧世子殿下,还真是惊才绝艳,稀世之才呢。”
殷无执眉头拧起,抿唇道:“太后这是何意?”
“前几日你害陛下从屋顶摔下,太皇太后虽问了罪,哀家可没问呢。”
“关你什么事。”
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姚姬像是吓到一般缩脚,扭脸看向姜悟,疾走两步挡住身后的殷无执,温声道:“悟儿。”
姜悟被齐瀚渺推着,缓缓来到近前,道:“皇祖母已经罚过,母后若是不满意,便寻她说理去。”
姚姬瞥了一眼身后的殷无执,含笑解释道:“母后只是在教他礼数。”
“殷无执。”
殷无执没有动。
“过来。”
殷无执站起来,沉默地来到他身边。
姜悟道:“你退下吧。”
大家一时都未动,因为不确定他在说谁。
姜悟看向姚太后,道:“退下。”
这个女人怎么回事,总是不听他话。
姚姬平复着呼吸,强笑道:“悟儿,这深宫大内,你这位小冤家到处跑,着实有些不合礼数。”
“朕自会惩罚。”
姚姬观察着他,又放轻声音:“你已经多日没有来紫云殿了,过几日,来母后这儿,母后给你做些好吃的。”
姜悟直视她。
姚姬又站了片刻,眸子里隐隐溢出委屈和愤怒,还有泪花在微微闪烁。
姜悟只是看着她。
姚姬最终还是走了,她一离开,姜悟便转动眼珠,把视线落在了殷无执的手上。
后者直接把手背到了身后。
“推朕回去。”
“臣还有事。”
“殷无执,别让朕说第二次。”
“我不会跟你回去。”
“殿下。”齐瀚渺试探地哄他:“咱们回去吧,奴才看您手都红了,得赶紧上药。”
殷无执冷笑一声:“上药,进宫不过两个月,我这大大小小上多少回药了,这宫里我不会再待了,你们自便吧。”
“你敢抗旨,朕便命人围攻定南王府。”
“臣不会抗旨。”殷无执很有骨气:“臣要去寻太皇太后为臣做主。”
第35章
太皇太后和文太后不像是姚姬那样好打发,如果她们真的诚心要把殷无执送走,姜悟必然是拦不住的。
殷无执这回是真铁了心,话落便直接抬步。
袖口忽然一紧,低头去看,才发现上方挂着一只手。
……是姜悟的手。
对方仰着脸,道:“不许去。”
殷无执走了,他又要被迫去御书房,虽说不着急的事情都可以先放着,但一旦有加急的奏章,肯定要动手动脑子。
万一不小心成为明君了……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可能,可万一呢,那殷无执还怎么光明正大的登基。
丧批心中愁绪横生。
他想了想,说:“朕以后可以少欺负你一点。”
殷无执冷冷望着他。
姜悟又想了想,再说:“朕刚才救了你。”
殷无执还是无动于衷。
“……让朕看看你的伤,嗯?”
殷无执睫毛抖了抖,终究还是缓声把自己的意愿道出:“臣不想继续留在宫里,请陛下成全。”
“朕不许你走。”
抓住他袖口的手,又紧了一些,姜悟花了很大的力气,道:“不许走。”
他后悔欺负的太过了,就知道不能这么过的。可是殷无执也太不行了,这才哪跟哪呀,他竟然就要被气走了。
走什么呢,杀了他呀。
杀掉他不就好了么,殷无执这么生气的话,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理解不了,为何殷无执每次一被欺负,就想着跑,如果他一直这样的话,自己要怎么进行接下来的计划,怎么能让他杀了自己,怎么才能矫正历史,复刻那个令无数人口口称道的辉煌时代。
殷无执怎么这样,历史上的他那么那么厉害,他不是应该像毒蛇一样蛰伏在自己身边,耐心等待时机一击必杀么。
殷无执握着他的手,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把袖口抽出来,道:“臣还是想回家。”
话落,他便毫不犹豫地迈步,未料姜悟再次伸手抓了他一把,殷无执正好向前,姜悟的力气都在手上,就这一步,居然直接被从椅子上带了下来。
重重扑倒在他的身后。
齐瀚渺惊叫:“陛下——”
殷无执僵硬地回头。
那一抓显然用尽了姜悟全部的力气,他布袋子一般安详地趴在地上,一只手向前伸,洁白的手指指尖,指甲被带的翻开,露出丝丝血迹。
殷无执头皮炸了一下,回身将他从地上抓起来,丧批被摔得灰头土脸,长发遮掩了全部面容。
“陛下……”
姜悟被摔得有点麻,是身子一下子扑在地面上,那种撞击性的麻。原本他只是想抓一下,没想到殷无执的力气这么大,或者说,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轻……就被带下来了。
“陛下,陛下。”殷无执把他的长发拨开,紧张地检查了一下他的全脸,道:“怎么样?有没有摔坏?”
他声音发抖,脸色苍白而慌乱。
好像很害怕。
虽然不知道这种撞击力度对于人类的身躯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多多少次会有些损坏吧。
殷无执定然是怕被问责的。
要不要装死吓唬他一下呢,看他还敢到处跑。
……还是算了,万一吓跑了呢。
“朕,没事。”
听到他说话,殷无执才总算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身体腾空而起,是殷无执把他抱了起来,从姜悟的视角,只能看到他凸起的喉结和干净的下颌线。
姜悟一动不动地盯着,恍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一样是躺在谁的怀里,一样是看着他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划过下颌,顺着喉头一路滚落。
但追溯到很早很早以前,也只记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五识,风起时飘风止时歇,像一粒微小的尘埃,简单而纯粹地存在于天地,也或许是虚无之间。
眼前光线大亮,姜悟被轻轻放在了龙榻上。
他的目光穿过殷无执,看向后方几个太监惊恐的脸庞。
有什么好怕的,他不明白。
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死么。
人类为何会怕死,死后成为灵体,纵享天地,自由自在。便是归于虚无,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享受,长眠才是真正极致的快乐。
“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看看?”齐瀚渺看着他平静而安然的神情,觉得有些离谱,这分明不是被摔之后该有的表现。
“暂时不必。”殷无执坐在他身边,让人去接了热水来,一边拿湿帕子给他擦着脸上的灰尘,一边道:“你还好么?”
姜悟终于看向他,语气十分平静:“朕很好。”
可惜没有把魂魄摔出去,若是知道自己被带飞出去,他就应该把头低一点,说不定可以直接磕死。
这样应该也算是被殷无执所杀了。
不,不对,如果他这样死去,殷无执一定会被问罪的。
哎,真难。
“殷无执。”
“嗯?”
殷无执给他擦干净了手上的灰,并命人取来了剪刀,细细剪去他翻开的指甲,指尖传来丝丝缕缕的疼,姜悟道:“你还走么?”
殷无执目光复杂,道:“臣真的不想再留在宫里,臣有自己的家,臣想回家。”
“为何?”
殷无执喉结滚动,他垂下睫毛,道:“臣在宫中,过得并不顺心。”
姜悟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目光落在他被踩得红肿的手指上。
姚姬真是个坏人,掐他,还踩殷无执。
当然他也很坏,也一直在欺负殷无执。
殷无执是怎么回事,这么委屈也不爆发,还忍啊忍的,这般奇怪。
“齐瀚渺。”他开口:“去拿伤药来。”
伤药拿来之后,姜悟屏退了一干下人。
殷无执不明所以,就看到姜悟沉寂了片刻,双手无声地向外侧移动,那一瞬间,他就像是施展什么大招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
优雅地直起了腰。
他的肩膀向后呈打开状态,长发坠在脑后,脖颈一样朝后弯出美好的弧度。
殷无执何其有幸,能看到天子自己从床上坐起来的画面。
这一下又耗了他很多能量,姜悟蔫头耷脑了几息,然后转过脸,幽幽地说:“手。”
殷无执回神,立刻藏到身后,道:“臣无事。”
姜悟决定稍微对他好一点,先把人留下来,他伸手取过旁边的药膏,拿指尖蘸取了一些,再次开口,便染上了几分不容置疑:“手。”
殷无执耳朵根开始发热。
他犹犹豫豫地把手伸过去,便被对方轻轻托住,手指一片微凉,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肿胀的痛感。
“……小伤。”
“为何不躲。”
以殷无执的身手,想避开不让自己受伤其实很容易。
“臣,不想得罪姚太后。”
是不想得罪姚太后,还是为了带着这个伤去见太皇太后,好加大让她做主出宫的概率。
姜悟没有多问,他回忆着以往自己上药的模样,把殷无执的手举起来,低下头,轻轻地吹。
殷无执:“……”
他红的都快不是自己了。
姜悟行动起来总觉得费劲,可因为自幼养成的仪态,落在外人眼中就有种泰然与漫不经意。也因为所有的动作都很慢,便显得很温柔,被他上药的时候,就好像……在被细心呵护。
热气从两只耳朵冒了出来。
他虽是定南王独子,可虎父无犬子,自幼就在万众期盼中长大,自然要比别的孩子努力很多。
定南王对他的要求也很高,练功挨打摔伤都是家常便饭。固然是母亲,她安抚起来虽轻声细语,可也不是这样‘小心翼翼’。
虽说他清楚这其中是因为天子犯懒又拖延,可这副模样,哪个看了能不多想。
姜悟吹完,又很慢很慢地把他放了下来。
殷无执立刻缩回了手,听他道:“包。
“臣,自,自己来。”
殷无执扭身离开龙榻,自己剪了纱布胡乱缠在手上。
等他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心情和表情,再回头的时候,姜悟已经重新躺了下去。
他累坏了。
果然,丧批是不配做人的,今日这几下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现在就想睡觉。
可殷无执还没有给他准话,姜悟想着,又张开了眼睛,“你还走么?”
如果殷无执还是坚持要走,他也没劲去留了,先歇一歇,待他离开之后,便憋气紫砂。
如果殷无执准备留下,那日后对他的欺负也不能这么直白无脑了。
……做昏君也是需要搞事情的,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劳民伤财,怎么惹人痛恨。
殷无执来到床边,目光与他撞在一起之后便立刻移开,“臣,不明白,陛下为何非要留我。”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养伤。”
“嗯……”
“朕给你留了很多奏折。”
“……”殷无执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拧着眉在床边蹲下,道:“就只有这样?”
“嗯。”姜悟搭配了一句好话:“朕不想你走。”
殷无执看着他,须臾,垂眸笑了一下,又把嘴角抿住,硬邦邦道:“你不是马上,就要迎娶皇后了?”
姜悟已经累到不想说话,但又不得不说:“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
“……谁说的。”
“齐给使。”
原来如此,姜悟的大脑已经疲惫到不允许他去思考殷无执出宫和他成亲之间的关系,他道:“确实。”
殷无执神色一僵,语气顿时变得冷硬:“你当真要娶秋无暇?”
姜悟打了个哈欠,道:“不。”
“不是秋无暇。”殷无执凑近他问:“那是谁?”
难道姜悟想……
历史上还没有这么干的。
万一他真的想,那父亲定然不会同意的,母亲怕也是要气死过去。
殷无执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姜悟的话拯救了他的脑子:“秋无尘。”
“……”
姜悟即将要在这安静的室内沉睡过去,殷无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是一直在为了元太子照顾秋无尘,对不对?”
姜悟勉强打起精神思考。
此前他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娶妻,那些个仪式弄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于是就想单纯从欺负殷无执下手。
可现在一欺负他就要回家去。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从别处下手了。
这强娶嫂嫂,就是成为昏君的必选条件之一,殷无执这样的正人君子,定会觉得他无耻下流,混账该死。
“不。”姜悟告诉他:“朕照顾秋无尘,是因为朕对她心怀不轨。”
“朕。”姜悟的声音气若游丝,但殷无执还是听的清清楚楚:“一直在等成为天下之主,好强娶她做皇后。”
彻底睡过去之前,姜悟如愿听到了他的唾骂:“你这样做,对得起元太子么?!”
“下流,混账。”
“不要脸。”
“寡廉鲜耻,违纲背德,败坏门风,不配为天下之主!”
“你这昏君。”一只手摇着他的身体:“元太子对你那样好,你怎可对兄长之妻抱有这样龌龊之想法?姜悟,你,你还有脸睡。”
“……始乱终弃,衣冠禽兽!”
第36章
自打把殷无执召进宫来以后,姜悟还从未听过这样美妙的声音。
姜悟第一次发现,殷无执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撩人心尖子似的。
他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像殷无执这样自幼被当做正人君子教导长大的人,可能不太在意个人损伤与荣辱,但如果在他面前对别人做下暴行,他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有一只手在轻轻推着他。这一刻实在太过美好,导致身体也成了摇篮,他的灵魂在里头晃晃悠悠,飘然若仙。
翌日,丧批的生活一如既往,只需要一个椅子一个毯子,还有天空的大太阳,便可以心满意足地度过一整天。
他的目光越过屋廊望着宫中的高墙,上方的琉璃瓦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忽然希望自己成为那细微闪烁的光。
就那样,只是闪那么一下,猝然诞生再猝然死亡,似乎也挺好。
殷无执到了下午才露面,姜悟已经被服侍吃饱,在屋廊下裹着毯子昏昏欲睡。
齐瀚渺已经跟他说过,殷无执昨天半夜冲进了御书房,看了一夜的奏章,他的工作能力的确不容小觑,这才不过一天就把姜悟懒政的库存给处理完了。
“陛下。”姜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对方的声音比往常沉稳很多:“明日还有早朝,如果陛下想晚一些去,现在随臣去御书房写圣令。”
姜悟迷蒙着睡眼,懒得说话。
身体很快被抱起来,殷无执直接把他搬到了御书房,干净利落地把纸推到他面前。
为了以后能睡好觉,姜悟乖乖拿起了笔,殷无执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怎么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上。
殷无执很快把指令收起,瞥了一眼丧丧地把额头贴在桌上的家伙,道:“臣要出宫一趟。”
丧批改为侧脸贴在桌上,抬眼看他。
殷无执道:“不是回家,而是有事要办。”
殷无执真的跟之前不太一样了,他像是有了什么规划似的,每一句话都变得坚定了起来。
“何事?”
金雅楼,关京第一大酒楼,出了名的宴贵不宴富。
定南王虎着脸被店小二引上了楼,门一推开,对方便立刻溜之大吉。
他大步迈进去,一眼看到殷无执,便寒着脸道:“你小子,如今成了陛下眼前的红人,见老子都开始挑地儿,怎么,王府门槛儿配不上您抬足了?”
殷无执笑了一下,给他倒了酒,道:“父亲请。”
定南王满心不悦,还是没忘往他脖子里探了探,见那里干干净净,才轻咳一声缓和表情,道:“到底什么事?”
“儿子想请父亲配合做一场戏。”
姜悟怠惰懒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虽说此前殷无执已经派人去慰问过许多老臣,每个上了年纪的多多少少都有点畏寒,可这都是暗地里做的,老臣们固然能够明确天子推迟早朝是为了他们,但年轻官员必有异议。
做事得做周全,哪怕只是区区一件小事。
“什么?!”定南王听罢就要拍桌,又担心隔墙有耳,到底是压低了声音,道:“你想让爹明日上朝是假装被晨霜滑倒,让天子好以为了老臣身体的名义,光明正大的推迟早朝。”
他说:“简直荒唐!自我大夏开朝以来,就没有推迟早朝的先例,你以为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么?一日之计在于晨,有早朝才能叫旁国明白,我大夏百官励精图治,各个皆是不畏苦寒之栋梁!要把早朝推成午朝,简直笑话!你问问百姓答不答应?鸟儿都知道早起才有虫吃!”
这话早已在殷无执意料之中:“所以父亲是不愿了?”
“自是不愿。”定南王道:“爹每日上完朝回家正好你阿娘刚刚早起,爹要给你阿娘梳妆,还要为她盘发,中午还得送她去寻朋友玩,然后要去军营练兵,这两年在关京,爹都是这么干的,你若是推迟了早朝,那一大早的你阿娘没起,爹干什么去?”
话是这个理没错。
殷无执道:“可陛下如今心神受损,身体大不如前,早起需要很久才能清醒,文太后说希望孩儿留在宫里助陛下疗愈。”
定南王沉默了一会儿,殷无执道:“父亲对陛下之事……”
“皇家之事我等外臣岂会清楚。”定南王打断了他,道:“但不管怎么样,早朝不可推迟,不信你去相府,或者去询问其他的官员,没有人会答应这件事。”
“父亲……”
“既然。”定南王再次打断他,不容置疑地道:“根源是出在陛下身上,那就应该从陛下身上解决。”
他扬声,道:“相爷,您说是不是?”
一声轻笑传来,陈相徐徐从屏风后步出,夸赞道:“果真瞒不过王爷的眼睛。”
定南王对于自己方才的表现相当满意,他虽然只是一个武将,常年在外征战没真上过几年朝,但在这关京里的生存之道还是明白的。
他道:“陈相可赞同本王方才的发言?”
陈相缓缓在定南王对面坐下,道:“定南王所言极是。”
定南王颇为自得。
陈相道:“方才老夫也与殷戍谈过此事,这推行早朝一事,确实要慎重思量。”
定南王点头。
“我大夏立朝以来,的确没有这样的先例,此前的一些帝王,也都没有这样的需求。”
定南王还在点头。
“可如今陛下年纪尚轻,竟然遭此噩运,实在是令老夫痛心,老夫认为,特事还是得特办,否则岂不是显得我等为臣之人,不够妥帖?”
定南王点个不止的头当即停下,心里头咯噔一声。是啊,他只想着要从众,倒是没想过,小皇帝虽然是小皇帝,但那也是个皇帝,也许应该适当从君。
定南王开始沉思,他这般不善谋略的武将,要在关京存活,要学的果然还有很多。
他微微坐直了一些,一脸求知地望着陈相,道:“那陈相的意思是,配合陛下?”
“正是。”陈相颌首道:“老夫觉得,这样既能瞒过天下,保住陛下生了心病的秘密,又能顺势而为,为陛下树立一个宽待下臣,开明善变的好名声。”
殷无执望着父亲的眼神里隐隐多了几分怜爱。
定南王道:“那,明日一早,本王便依计行事?”
陈相眸色微闪,温声道:“定南王若是觉得没什么不妥,老夫倒是无碍。”
“这……”有他提点,定南王下意识开始思考:“我一个武将,滑倒,这真是,可笑,我怎么可能出现那种意外?这事情发生在……”
他看了一眼陈相,又把话咽了下去。
陈相看上去并未生气,十分郑重道:“定南王担忧的很有道理,世人谁不知道定南王一把钢刀使得虎虎生风,一双铁腿更有横扫天下之神威,你若是在霜夜滑倒,谁会信呢?”
定南王附和地点头。
殷无执眼神里怜爱加倍。
“既如此。”陈相道:“此等丢人之事,还是交给老夫这个文弱书生吧。”
定南王急忙起身,心中五味陈杂:“委屈相爷了。”
“哎,定南王说笑。”陈相整理衣衫站起,抱拳道:“陛下也并未亏待老夫,明日假摔之后,老夫今年的冬日,便可以持续休沐了。”
“……”定南王僵着脸把他送出门,再次回身看向殷无执,道:“休沐?”
“正是。”殷无执说:“孩儿从陛下那里争取来的,假摔之人,可以休假到过年。”
定南王一屁股跌坐在蒲团上。
“离过年,还有……两个半月,加上元宵前的假期,三个月,不用上朝……”
本该是上朝的日子,姜悟却一觉睡到了自然醒,睁开眼睛吃罢饭,他才知道,凌晨的时候陈相和定南王不小心被落在地上的霜滑到摔了腰,所以殷无执直接做主,让人宣布今日罢朝,理由是陛下要去探望两位两朝老臣。
姜悟迷惑地望向垂目书写的殷无执:“不是说,就找一个人演么?”
“老师是假摔,父亲是真摔。”殷无执笔下未停,道:“臣请命稍后回定南王府,探望父亲。”
姜悟觉得此中有诈。
昨日他还在想,殷无执终于开始有规划地做事了,干掉自己应该已经在他的计划之中,可今日殷无执就找到了法子,光明正大的回定南王府。
他一时摸不清楚,殷无执究竟是为了温水煮青蛙式的讨好他,还是单纯为了找理由好回家。
虽然心中千百个不愿意,但他还是道:“朕随你一起去。”
殷无执顿了顿,冷冷道:“随你。”
天子出宫十分劳师动众,便是随随便便一个小驾,都要上百护卫随行,姜悟窝在自己的銮驾里,四平八稳地出了宫城。
前方远远便有人开路,平民们纷纷退让,銮驾一来,便跪在不碍眼的地方,好奇地张望。
无他,这还是小皇帝登基之后第一次出宫。也许他也曾经微服出访过,但谁知道呢,反正百姓们的印象里这是第一次。
“这是干什么去?”
“听说陈相和定南王不小心摔了,陛下这是要看他们去。”
“陛下果真仁厚,居然还亲自出宫探望。”有书生暗暗握拳:“我一定要努力考试,日后也要进承德殿议事。”
“是啊。”他身旁的老秀才叹息道:“你们这一代人是何其有幸,能遇到如此关心下臣的陛下啊。”
姜悟先是去看了陈相,殷无执把他抱下来之时,对他道:“日后你能好好偷懒,都得感谢陈相。”
所以姜悟来到陈相床前时,便认真地对他说:“谢谢陈爱卿。”
被蒙在鼓里的陈子琰站在一旁,神色十分复杂,这昏君多日不见,怎么好像变了个人?
他不是不爱上朝么?居然会因为父亲上朝而做此感激,而这分明只是身为臣子的分内之事。
果然,他听到了父亲温和的声音:“陛下放心,为陛下分忧,乃老臣分内之事。”
一君一臣相对无言,一旁的下人已经无声地红了眼圈,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君臣情啊。
殷无执忽然被扯了一下,陈子琰将他拽出了房门,终于有时间询问他的安危:“你怎么样?”
“我一切都好。”殷无执看着他,还在想着对方也曾侍寝之事,他斟酌着用词,道:“此前你进宫时,陛下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陈子琰立刻道:“没有,他什么都没对我做。”
殷无执抿了抿唇,两个人都隐隐有些尴尬。
陈子琰缓了缓,又道:“那你进宫这段时间,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殷无执也不忘问:“你也真的没有?”
“没有。”
“……”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他一定是不想我担心才故意这么说。
姜悟从陈相养伤的房间里被推出来,一眼便看到他们寂静地站在廊柱下,他若有所思,道:“你们两个感情真好。”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陈子琰上前一步,道:“陛下,如今殷戍进宫也已经有段时间了,您是不是也该高抬贵手……放他回家了。”
姜悟:“?”
“定南王受伤了。”陈子琰道:“此事您应该也清楚吧,他身为定南王独子,理应留在王府照料父亲。”
殷无执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姜悟。
姜悟暗道,这话貌似有些耳熟,当初殷无执进宫的时候,也是打着陈相身体不适,所以由他来替换陈子琰。
他略有所悟:“陈爱卿的意思是,让朕放殷无执回家……”
陈子琰严阵以待。
姜悟继续未完的话:“由陈爱卿进宫替代殷戍。”
陈子琰:“……”
殷无执:“不可以!”
陈子琰没想到他为了自己反应这么大,居然当面呵斥皇帝,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流。
他是文官,自幼长在繁荣的关京,身边没有什么明枪暗箭,顶多就是官场一些勾心斗角,所以自幼便很羡慕长在南疆的殷无执,因为他有多姿多彩的生活,有无数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此前,陈子琰一直没有经历过,也不明白何为患难见真情,如今他明白了。
有兄弟至此,此生足矣。
他面向姜悟,道:“殷戍愿意为了微臣进宫,微臣也一样愿意为了殷戍……”
“陈兄。”殷无执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脸色紧绷道:“事已至此,你就不必求他了,总归他是不愿放我的。”
“朕愿意。”
姜悟已经明白,折辱殷无执并不会起到任何效果,反而折辱他身边的人,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朕可以答应,让陈子琰换你回家一段时间。”
殷无执猝然瞪他,眼睛里漫出丝丝缕缕的杀机,仿佛要把他活吞了。
好凶。
喜欢死了。
第37章
“好了。”姜悟觉得自己已经电量不足,他还得赶着去定南王府:“陈子琰,你收拾一下,晚些时候,朕会派人来接你入宫。”
这句话一出,陈子琰心中就有些后悔。
可他从未见殷无执有这样愤怒的眼神……他越是愤怒,就代表着越是在乎他。
只要能救兄弟出火海——
他对殷无执道:“你放心,进宫之后,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殷无执:“。”
他大步走向姜悟,一把将椅子端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姜悟看了看自己悬空的双脚,又仰起脸看了看端着他的人。
殷无执力气好大。
而且,他看上去真的好生气?
这次思路准没错了。他安心地被送入銮驾,以后再接再厉,不愁不死。
为了防止自己在定南王府突然断电,姜悟在銮驾上睡了一会儿,到地方之后,殷无执先给他把眼睛清理干净,然后才把他抱出来放在轮椅上。
除了不慎摔到的定南王,一家人皆出来参拜迎接,还有一只浑身漆黑的战犬。
它先是跟所有人一样趴在地上,很老实,直到殷无执一露面,才开始不受控制地摇尾巴,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主人。
“平身。”姜悟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只狗身上。
此前他听过很多关于这只黑犬的传闻,但今日一见,才发现也不过如此,普普通通一只大狗罢了。
他没有在那只狗身上多做停留。
众人进了王府,那只强作乖巧的大狗终于没忍住,一边呜咽一边冲着殷无执窜了过来,不住地围着他转圈,反复蹭他的小腿。
“好了,陛下在呢。”殷无执一边蹲下来摸它,一边任由它不断顶着自己的脸,低笑着呵斥:“别闹。”
“让陛下见笑了。”定南王妃在一旁道:“阿桂打小就跟在阿执身边,是阿执一手照料长大,总是形影不离,这么多日不见,可想坏了。”
姜悟平静地望着这一幕。这只狗真黑,殷无执在它的衬托下,显得更白了。
殷无执与他目光对上,又拍了拍身边的大狗,道:“快见过陛下。”
阿桂终于从主人身边抬起了狗脸,同样漆黑的眼珠跟姜悟撞在一起,又一次发出讨巧的呜咽,欢快地摇着尾巴来到姜悟面前,直接把前肢搭在他膝盖的毯子上,亲昵地拿鼻子来蹭他的脸。
姜悟目无表情地由它动作。
大狗鼻子湿漉漉的,姜悟的嘴唇都被它舔了一下。
殷无执回神,呵斥:“阿桂!”
阿桂被他吓到,可怜兮兮地抬起狗眼,殷无执道:“到那边去。”
阿桂哀叫了一声,似乎很是委屈。
“快去。”
阿桂寂寞地摇着尾巴,走了两步还回头看姜悟,似乎在等他求情。
姜悟没有说话,它便哀怨地躲在角落蜷卧了起来。
齐瀚渺急忙取出帕子,上前来给姜悟擦脸,道:“陛下,陛下没事吧。”
定南王妃一边命人去备热水,一边有些稀罕地道:“阿桂素来是不近生人的,这才第一次见面,怎么会与陛下如此亲近。”
殷无执重新拿了湿帕子给姜悟擦脸,听罢眉头一皱,问姜悟道:“陛下此前可见过阿桂?”
“未有。”
齐瀚渺机灵道:“阿桂是先帝钦封的战犬,百姓们都说它有些神性,这一见陛下便如此亲近,由此可见陛下定是真龙降临,上神转世。”
其他人赶紧附和。
姜悟没有在意这些人的谄媚,道:“朕要看定南王。”
本来他就是为了确认定南王的伤势,看他有没有跟殷无执一起做戏骗自己,虽说中途被陈子琰插了一脚,已经决定放殷无执回府,可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定南王妃亲自引路,带他往主卧走,道:“劳烦陛下挂心,这老东西真是年纪越大越不中用,一层落霜都能把他滑倒。”
她叹着气,语气里却难掩心疼。
姜悟一路到了地方,定南王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见他到来,便立刻坐了起来:“陛下,老臣参见陛下。”
“免礼。”姜悟问他:“爱卿摔哪儿了?”
“臣,臣不慎扭伤了脚。”在说这话的时候,定南王内心是屈辱的,他昨日才在陈相面前说过,自己身为武将怎么可能会因降霜摔倒,未料今日一大早就出了洋相,这委实叫人心里憋屈得很。
“大夫怎么说?”
定南王道:“老臣这几日便能……”
“你还胡说。”定南王妃把他的话瞪回去,忧心忡忡地对姜悟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加上他如今年事已高,按大夫的意思,至少也得休养到年后。”
“哪有年事已高。”定南王不肯服老:“我现在就能去军营舞枪。”
姜悟心中明了。
昨日殷无执提议找老臣做戏之后,姜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定南王来,殷无执却说父亲身为一个武将,被降霜摔伤说出去实在有损威名,定然不会答应。
如今想来,什么有损威名,大抵就是殷家父子舍不得手头的权势罢了,毕竟定南王一旦卧床休养,他手里的事情定是要分出去另寻人管。
这对于定南王来说,大概就跟被钝刀子凌迟一般,让他不堪忍受。
瞧他这会儿,脚都肿成那样了,还不愿意休息呢。
姜悟道:“爱卿不必逞强,既然伤了就要好好休息,朕许你半年假期。”
定南王:“?”
殷无执也倏地望向他:“半年过于久了。”
“不久,什么时候休息好了,什么时候再来寻朕。”他说罢,又道:“儿子也给你留下,接下来的日子,就尽情享受天伦之乐吧。”
定南王一时不知道该惊喜还是该恐惧。
姜悟这边刚出去,他便立刻转向殷无执:“陛下这是何意?”
“……孩儿不知。”殷无执心头也是一团乱麻,半年委实有些太久了,姜悟难道真的想削弱殷家?原因呢?他猜不透。
殷无执追了出去。
在姜悟出门之前,直接抓住了他的椅背,“借一步说话。”
姜悟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又一次被端起来,一阵腾空之后,被借在了王府一角廊下。
趴在地上的阿桂又摇着尾巴站了起来。
殷无执撑住他的椅背,想直接脱口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考虑到对方的身份,不得不委婉道:“陛下,真的不要臣跟着回宫?”
“不。”
“……为何?”
“朕答应了陈子琰,由他代你入宫。”
殷无执眼角溢出冷意:“你确定,此前我做的事情,他都能做?”
这倒是不太确定。
“陛下。”
姜悟仰起脸,殷无执漆黑的眼睫近在咫尺:“批折子,臣是跟一干老臣学过的,沐浴,臣也知道如何避开陛下的痒痒肉,晒太阳,臣明白什么时候为陛下翻身换朝向,吃饭,臣知道陛下最喜欢什么样的温度,便是入夜之后……”
他眸子里似有黑潮流转:“您轻哼一声,臣就知道是您想要什么,并能在不打断您好梦的情况下解决一切。”
他阴森森地问:“陈子琰,他行吗?”
“他可以学。”
“学。”殷无执嗤笑:“就算他能学,您确定他能做得如我一般好?就算他能做得如我一般好,您确定有我存在的情况下还有必要再亲自花费时间和力气去与他磨合?”
姜悟沉思。
殷无执开始迫切地不想离开他了。
也许是为了陈子琰不被他羞辱,也许是觉醒了危险意识明白姜悟想针对殷家,但不管怎么样,这对于姜悟来说都是可喜之事。
殷无执终于支棱起来了,他开始自己做主,以及开始主动地争取一些权势。
他的下巴被一只手托起,殷无执喉结滚动,目中雾气萦绕:“陛下,真的不要臣了?”
……甚至开始利用美色勾引他了。
姜悟望着他,道:“好。”
拇指擦过他肤感细腻的下颌,殷无执尚未反应过来:“好什么?”
“朕还带你回宫。”
“真的?”
“嗯。”
殷无执抿唇笑了一下,长睫闪动,道:“那,陈子琰呢?”
“一起回宫。”
“……”
姜悟听到了他磨牙的声音,问:“殷爱卿,又不想随朕回去了?”
殷无执瞪着他,手指紧攥,好半晌才道:“回,臣这就随陛下回宫。”
他转开视线,发觉阿桂又在姜悟脚边来回磨蹭,姜悟也安静地垂眸看着它,没说喜欢,但似乎也并不排斥。
一行人准备离开时,阿桂还发出呜呜的声音,显得十分舍不得。
銮驾招摇地来,招摇地走,回到太极殿之后,姜悟便很快睡着了。
殷无执把他安置好,一出门,便见到被接进宫的陈子琰。
四目相对,陈子琰神色愕然:“阿执,你怎么还在宫里?”
殷无执示意他移步,陈子琰随他一起走到角落,听他道:“陛下并未让我留在王府。”
陈子琰脸色一变:“他方才在相府不是这样说的。”
“他是陛下。”殷无执道:“你我又能拿他如何?”
陈子琰闷了片刻,怒道:“我这就寻他说理去。”
殷无执将他拦住:“陈兄切勿鲁莽。”
“此前陈兄入宫只有两日,可能不太清楚,我这段时间已经挨了不少罚。”殷无执给他看自己被踩的手,道:“这是新伤,除此之外,我背上还有很多鞭伤,以及棍伤。”
陈子琰瞳孔地震:“他竟然如此心狠。”
“不要声张。”殷无执道:“这些伤,都是我与陛下单独相处的时候不慎惹怒他才被罚的,手上则是姚太后踩的。”
陈子琰气得不轻。
“好在我皮糙肉厚,这种小伤不算什么,若是陈兄……”他没有说下去。陈子琰脸色一白,清楚如果换做自己,只怕半条命都要去了。
“不过陈兄也不必担忧,这些日子以来,我多少也摸清了陛下的脾性。”殷无执认认真真地嘱咐道:“陈兄谨记,千万,千万,要避免跟陛下单独相处。”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脑中浮现出那张慵懒的、安然的脸庞。殷无执的嗓音与眼神一样暗沉:“他真的很可怕。”
第38章
殷无执说的话倒也不算是欺骗陈子琰,毕竟姜悟对他的确毫不留情。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姜悟有什么苦衷,都与他没有干系。
这次要求进宫,主要还是担心姜悟会有处置殷家的打算,以及陈子琰和秋无尘的命运。
他把陈子琰安排在了偏殿,这里陈子琰倒是驾轻就熟,“我之前在宫里那几日,也是住在这里的。”
殷无执一边把被子递给他,一边问:“陛下没有让你入太极殿侍寝?”
陈子琰的脸腾地一红:“自然没有!”
殷无执:“……”
总觉得不像是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陈子琰生的也是相貌堂堂,一双不自知的桃花眼不知勾走了多少女子的心,那昏君瞧着能不心动?
“我今晚还要去太极殿伺候。”殷无执道:“你踏踏实实住在这里,好好休息,有我在,不会让他有机会欺负你。”
陈子琰一脸担忧:“你一个人伺候他?”
“会有齐给使一起。”
陈子琰稍微放下心,道:“也好,我记得陛下一睡就会很沉,应当不会有精神折腾。”
殷无执多看了他一眼。陈子琰不过才入宫区区两三日,怎会对昏君这般了解。
太极殿,除了守夜的奴才,还有‘侍寝’的殷王世子,一切都归于沉寂。
齐瀚渺被殷无执赶去睡觉了。
他躺在龙床旁的小榻上,静静望了一会儿屋顶,然后悄悄翻身,滚上了龙榻。
姜悟正躺在大床的中间位置,是殷无执把他放上去的,几乎没怎么动过。
这个家伙,也不知究竟是喜欢秋无尘,还是喜欢陈子琰,殷无执把脑袋放在他的枕头上,慢慢凑过去,拿鼻尖蹭他的。
又想起了阿桂。
虽说外面为这只狗传的神乎其神,可殷无执对自家狗的脾性却是清清楚楚,阿桂素来是不近生人的,它会这么亲近姜悟,要么是此前见过他,要么是……姜悟身上有他的味道。
殷无执凑上去,皱着鼻子轻嗅,闻着闻着,鼻头就抵上了姜悟的脖子边。
甜甜的桂香,还有衣服的熏香,以及淡淡的体香,汇成一股不知道是什么,但总归是让人头晕目眩的香。
姜悟睡觉的时候并不常做梦,只有很丧很丧的时候会做一些被殷无执杀掉的美梦。
但这天晚上,他梦到了阿桂。
梦里他躺在桂花如云的树下,满鼻子都是桂香的味道,他很喜欢这种味道,甜而不腻,若是搭配着雨后清新的空气,更是沁人心脾。
那只大黑狗走过来,开始闹他。
拿鼻子顶他,还拿舌头舔他,姜悟脖子都被他毛茸茸的脑袋弄得微微发痒。
他哼了一声,想要拿手来推,手掌还未扬起来,便被阿桂的爪子给按住了。
这只大狗,真的好大啊。
实在是懒得挣扎,他便只是偏了偏头,由着阿桂去闹,尽管睡的并不是特别舒服,但偶尔被搔到的痒痒肉,却叫他忍俊不禁。
……其实养只狗,好像也不错。
他在梦里这样想。
陈子琰一晚上没睡好,早间天还未亮,他便从偏殿起来,一眼看到已经裹上棉服的齐瀚渺,当即眉心一跳:“齐给使,昨夜没有伺候陛下就寝?”
“近日都是世子爷在伺候。”
“只有世子一人?”
“正是。”眼看着陈子琰急匆匆往太极殿去,齐瀚渺急忙道:“世子已经习惯了,照顾的过来。”
殷无执是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惊醒的,他机警地竖起耳朵,并很快从对方的呼吸重分辨出了来人。
乌靴转过屏风,来到了寝殿,陈子琰环视左右,没有瞧见殷无执的身影,目光便盯住了厚重的帐子上。
阿执……
他伸手去拉床帐。
“?”拉不开。
“阿执……”
“陈兄。”殷无执的声音传来,有些克制:“可以劳烦你先出去么?”
是啊,昏君好不容易才把殷无执召进宫里,怎么可能只眼睁睁看着。
陈子琰目露痛楚,阿执这段时间究竟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亏他昨日居然真的相信了对方为了安慰他说的那些话。
骄傲如阿执,此刻定是不愿让他看到狼狈的模样。
日后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再让他们独处了。
陈子琰一边下定决心,一边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道:“我先出去,你慢慢来。”
他黯然离去,并主动帮殷无执拦住了欲要进门的齐瀚渺。
殷无执短暂地松了口气。
低头去看昏君。
帐子里光线昏暗,姜悟依旧睡的很安详,但洁白的脖子里却已经有了绵密的粉色,还有几点极为幽暗的红。
殷无执伸手去蹭,越蹭越红。
完了。
他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拧了几下,对外面道:“今日天冷,去给陛下备好围脖。”
齐瀚渺恭敬地问:“殿下要么?”
殷无执就等他这句:“要。”
他围着围脖下了床,强作镇定地走向御书房,陈子琰紧步跟上,想问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跟他一起处理奏章。
一阵寂静后,殷无执道:“昨晚,是陛下非要拉着我。”
陈子琰点点头,道:“不必说了,我懂。”
御书房里燃着地龙,殷无执热的扯了两下围脖,发觉陈子琰的目光往这边飘,便故意露出了一下拧出来的红痕,只一息又重新规矩地系好。
陈子琰:“……”
就知道阿执此前是为了不让他担心才撒谎,那昏君平日里懒懒散散,对这事儿倒是情有独钟。
一阵纸张摩擦的悉嗦声,陈子琰道:“若是今晚陛下再传伺候,我来好了。”
“陈兄不必这样。”殷无执道:“事已至此,总不好把你我二人都搭进去,还是我来吧。”
理是这个理,陈子琰心里还是十分过意不去。他越发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一定要减少他们单独相处的次数。
虽不能完全拉他出苦海,但能少受一回罪也是好的。
殷无执算计着时间,等到姜悟差不多醒了,便放下了奏章:“我想出去走走。”
陈子琰道:“这里交给我。”
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殷无执转出去,直接到了太极殿,一拉床帏,昏君果然醒了,一如往常一动不动地望着床顶。
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殷无执把他抱起来换上衣服,取来围脖,道:“今日又降温了,小心冻到脖子。”
殷无执真是细心,如果不是做人太麻烦,就这样当一条咸鱼也挺好。
他围着围脖被喂了饭,又围着围脖被抱到屋廊下,继续望着那高墙上的琉璃瓦,今日没有太阳,琉璃瓦没有闪光。
倒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殷无执来到屋檐下,摊开修长的手指,道:“下雪了。”
与此同时,身旁的不少太监宫女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接住那些雪粒,每个人语气里都藏着几分兴奋:“下雪了。”
“真的,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明日整个宫城都该白了。”
围墙外侧,也一样传来了宫女们的惊叫:“雪,雪!”
“雪。”
身边传来声音,殷无执下意识偏头,整个人顿时像是被什么定住了。
天子不知何时从椅子上站起,貂毛拢在脖子上,泼墨长发披在肩头,黑白色的映衬下,那张脸精致如玉。
他迈出套着袜衣的脚,走下台阶,仰脸看向天空。
一簇洁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好冰。
他举给殷无执看,目光澄澈:“雪。”
殷无执却只是看着他。
也是,对于人类来说,雪并不那么让人惊叹,毕竟他们每年都可以碰到。
姜悟收回手,低头看向掌心。
没有了。
他想起来,雪接触到温度之后,便会化成水,随处可见的那种水。
都怪他的掌心太热了。
所以才留不住。
“看这里。”有人来到了他面前,抬起袖口,袖口的温度没有掌心高,雪落后便留存的久一些,但也很快就消失了。
殷无执又说:“看这儿。”
他伸出整条胳膊,示意姜悟:“落下来了,又有其他的落下来了,看这里还有。”
姜悟的眼珠跟着他的手指转动。
殷无执的目光悄悄转向他,道:“你身上也有。”
姜悟低头来看自己,披在肩头的发间果然夹上了雪。
殷无执道:“最多明日,你便能看到宫城里漫天席地的积雪。”
他见过,见过很多地方的积雪,此前一直很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亲手碰到。
如今倒是真的亲手碰到了,很冰很凉,在冬日里,其实并不太讨喜。
“你若喜欢,明日起早一些,我带你到处走走。”
姜悟即将彻底失去兴趣:“要起早才能看到么。”
“……那倒不是。”只是他想趁机怂恿天子早起。殷无执道:“晚一点也没关系。”
他看出来,姜悟应该是喜欢雪的,就跟喜欢桂花和蛋羹一样喜欢雪。
没什么执念,就是单纯的喜欢,有的看很好,没有也无所谓。
“哦。”姜悟的情绪重新归于平静,道:“抱。”
殷无执把他抱回椅子上躺着,蹲在旁边哄他道:“如果起的足够早,雪地上没有任何人的脚印,你就可以一直踩过去,到时候回头一看,哇,整个宫城全都是你的。”
“不踩也是朕的。”
“……”殷无执顿了顿,道:“陛下不喜欢踩雪么?”
“为何要喜欢。”
“因为踩上去的时候会唱歌。”
姜悟看他:“唱歌?”
“对,很清脆的歌谣。”殷无执观察着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试探道:“陛下,知道雪踩上去是什么声音么?”
“……”姜悟开始想。
然后他发现,自己回答不出来,可真正的姜悟不可能没有踩过雪的。
要不要透露给殷无执一点信息,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是原本的姜悟呢。他是会想要杀死自己,还是会想要研究自己。
暂时没想清楚这个问题,索性不去搭腔。
殷无执想起他被驮着闻桂花的时候,隐隐意识到什么,刚要再行开口,忽闻陈子琰的声音传来:“阿执快来,御书房有急事。”
殷无执只好暂时告退。
他一路跟着陈子琰转出太极殿,来到御书房,道:“陈兄何事?”
“哪有什么事。”陈子琰把门关上,满脸都写着兄弟情深:“我看你出去这么久没回来有些不放心,果然一进太极殿就看到你被陛下罚蹲,所以急中生智帮你一把。”
他说罢,又转过来给殷无执分折子:“而且啊,我还通知了户部,让他们把能处理的不能处理的全送到御书房来,这些,这些,全都给你,保准今天一晚上都干不完,只要咱们忙起来,就不怕没理由拒绝陛下。”
“……谢谢你啊。”
“客气。”陈子琰说罢,不忘关心:“怎么样,刚才腿蹲麻了吧?”
第39章
不知是不是陈子琰的错觉,殷无执的眼神里似乎染上了怨气。
应该是错觉,因为殷无执很快便伏案开始了。
陈子琰道:“阿执,你不要太实心眼,你我二人一起,无需做的这般快。”
殷无执只能停下来,来回翻着桌上的折子。
陈子琰倒的确是在磨洋功,手指来回在旁边成堆的折子上划拉,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殷无执有些坐不住,开始胡乱翻着桌上的折子,翻着翻着,他忽然一顿,欺身从桌子与堆放奏折的木箱缝隙里抽出了一本。
“不好。”
陈子琰回神:“怎么?”
“这是襄王请求面见陛下的折子,此前我因为挨打养了几日的伤,很多不紧急的就都耽搁了。”殷无执回忆道:“后来我伤好之后,便把其余的皆处理了,但唯独漏掉了这份。”
“你在何处寻到?”
殷无执指给他看,拧眉道:“此事有些奇怪,陛下不可能不愿见襄王,是何人故意把折子藏到了这里?”
“也许是不慎掉进去的。”
殷无执眸光漆黑,须臾失笑:“倒是我过于紧张了,应当是自己掉下去的。”
陈子琰跟着道:“无碍,拿给陛下看就是,陛下与襄王关系一直很好。”
请求面圣的折子被扣下,许久没有得到消息,襄王这会儿在府内只怕已经坐立难安了。
殷无执起身,道:“我去寻陛下。”
陈子琰还在担心:“要不要我随你一起。”
“不必。”殷无执想了想,神情凝重道:“他懒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想让他动……势必要付出点代价。”
陈子琰愣住了。
他目送殷无执决然离开的身影,目光沉痛。阿执……为了让陛下迷途知返,竟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殷无执走出御书房,偏头听了听里头的动静,确定陈子琰没有跟来,这才快步行向寝宫。
这一次,他刻意多留意了一番身边的宫人,御书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虽然折子不慎掉进缝隙不无可能,但被人刻意塞进去也不是不无可能,既然叫他察觉出端倪,日后便要谨慎行事。
姜悟对襄王求见之事一无所知,殷无执站在他身后,双手抻着折子给他看,从外人看来,姜悟就像是被他环在怀里。
“此事不宜再拖,陛下明日便召见襄王罢。”
殷无执做出决断,却并未收起折子,他垂下睫毛看向姜悟脖子间绒绒的围脖,又放轻声音:“好不好?”
“嗯。”
姜悟没有异议,反正总归是要见的。
他的目光一直凝望着屋外,这会儿天已经暗了下来,夜幕中无数黑点飘飘扬扬,殷无执看了一眼,道:“说起来,襄王与我母亲还有些渊源。”
姜悟忆起,定南王妃是襄王之姨母,也就是说,殷无执是襄王的表弟。
而他是襄王的兄长,殷无执就是他的……
姜悟看向殷无执,“小表弟。”
殷无执很寂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再次转向外面,道:“听到雪落的声音了么?”
“风。”
“风吹着雪,打在窗纸上的声音。”
一开始,姜悟的确没有听到,直到当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他才确确实实听到扑簌簌的声音。
他微微张大眼睛,越发认真地去聆听。
殷无执看他听的专注,轻声问:“听到了什么?”
“雪。”
“嗯?”
“瓦。”
雪被风吹着,擦过琉璃瓦,细微的叮当声。
殷无执夸他:“真厉害。”
姜悟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殷无执给他拉上被子,并将貂毛围脖摘了下来,细白的颈子上,晨间粉色的痕迹已经褪去,只有几个深红还保留着。
殷无执的指尖擦过他的脖颈,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倒没有想到,姜悟先开了口:“明日,朕要做第一个踩雪的人。”
殷无执愣了一下,忍俊不禁,道:“好,臣一定安排妥当。”
第二日,殷无执还未醒来,姜悟便睁开了眼睛。
他扭脸看向身边之人,开口:“殷无执。”
“殷无执,殷无执,殷无执。”
殷无执半睁开一只眼睛,姜悟道:“快起来。”
“……何事?”
姜悟没有回答,他盯着殷无执,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可殷无执愣是从其中看出了几分的不满。
他立刻坐直,用力揉了揉眼睛,才想起来:“陛下要踩雪?”
姜悟很欣慰:“嗯,要第一个踩。”
他眼中流转着微光,殷无执也顿时精神起来,他翻身下了床,吩咐一干奴才迅速准备。
姜悟很快穿好衣服,围上围脖戴上帽子,殷无执又在衣服外头给他裹了个貂毛大氅,然后蹲在床边给他套好鞋袜,再往他袖子里放了一个手炉。
他蹲在床边抬眼,看着收拾整齐的天子,道:“走吧。”
身上的衣服有些重,姜悟扭了扭,不太愿意动。
殷无执看出他的懒惰,又把他一路抱到了太极殿外:“看,臣昨日说的是不是没错,真的全白了。”
姜悟的帽子被他往上推了推。
触目所及果真是一片幕天席地的白,但这种白他并非没有见过,迫不及待起床也不是为了看。
他伸手,单看那手势,像是要指挥千军万马,直到那慢悠悠地调子传出来:“踩。”
眼看着天子被扶着走入雪中,齐瀚渺不受控制地抹了下眼角溢出的热泪。
陛下,陛下居然在用自己的脚走路!他刚才还挥动自己的手臂做了一个很有气势但没什么用的手势!
他居然,居然不需要殷王世子搀扶,就开始自己走了。
……天哪,他还跳了一下。
虽然只是抬起了后脚跟,但他那个姿势的确是跳。
碎雪从脚下飞溅而出,姜悟眼睛亮起来。
原来这就是踩雪,嘎吱嘎吱嘎吱,还有寸寸陷落的脚感。
这就是踩雪。
姜悟又跳了一下,这一回,后脚跟也没抬起来。
洁白无痕的雪地里很快都是他一个人的脚印,有种猫圈地盘的满足感。
短暂的快乐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深深的疲惫。
这具身体,真的好累啊。
姜悟眼里的光逐渐暗淡,缓缓往后仰倒。
齐瀚渺张大眼睛,殷无执慌乱地上前接住他的身体,对面却忽然横伸出另一只手来。
同时被两条手臂接住的丧批:“?”
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对方生得很是俊逸,可微翘的薄唇,却透出几分隐隐的风流气,此刻,他正微抿着唇,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姜悟。
殷无执回神,顺势想把姜悟揽在怀里,却发现对方同样紧紧握着姜悟的腰。
他:“?”
“参见襄王殿下。”齐瀚渺率先反应过来拜见,听他免礼,才和善地招呼道:“襄王殿下,怎么这么一大早便来了?”
“听说陛下身体不适,本王便赶着来看看。”他说罢,瞥了眼殷无执,道:“这便是小表弟了吧。”
殷无执下意识起身拜见:“见过襄王殿下。”
襄王没有理他,他重新看向姜悟,担忧之情溢于言表:“陛下感觉如何,可要传太医。”
襄王跟姜悟想象中有些不一样,他以为对方应该很温良无害,毕竟是为了给秋无尘伸张正义被昏君所杀之人。
可他貌似只是看着无害。
“朕只是累了。”
“臣弟带陛下回去休息。”
姜悟的身体腾空而起,殷无执保留着行礼的姿势,僵硬地跪在雪地里。
……这襄王,是不是哪里不对?
齐瀚渺已经殷勤地跟了上去:“襄王殿下一路辛苦,来得这么早,还未用早膳吧?可要与陛下一起?”
“也好,有劳给使。”
齐瀚渺一阵高兴,“太好了,陛下见到襄王,心情一好说不定就能多吃点了。”
姜悟心情好不好不知道,但姜睿的眸子明显亮了几个色度。
他把姜悟放到了屋内小榻上,顺手解下他身上的斗篷,动作流畅得仿佛不知在脑中排练了多少次:“陛下,见到臣弟心情很好?”
殷无执跟来了殿内,看着他解开斗篷之后又去解姜悟的围脖,急忙伸手按住,道:“陛下喜欢戴。”
其实戴不戴无所谓。姜悟并未反驳,他还在看姜睿,后者问:“刚半年不见,怎么哥哥好像瞧不够臣弟似的。”
殷无执说:“陛下今日起得太早,可能是困了。”
姜悟确实有点,不过面前的姜睿看着滴水不漏,他还没想好找什么理由杀他,难道一定要娶完秋无尘,行完那些繁琐的大礼不成。
他看着跟姜悟关系很好,不会轻易造反的样子。
“哥哥,可不可以请外人先行离开?”殷无执连续几句,襄王都未搭理:“臣弟想与哥哥说点体己话。”
这个外人,正是说得殷无执。对方针对的意味太明显,殷无执嘴唇微动,下意识去看姜悟,等他开口为自己正名。
但他显然是要失望的。姜悟说:“好。”
殷无执熟练地下唇上拱,大步走了出去。
外人,他在姜悟眼中,竟然只是个外人。
齐瀚渺传膳过来的时候,殷无执正闷着头绞着手指,坐在太极殿前的台阶上。少年人乌发如瀑,容颜胜雪,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他顿了顿,走过来道:“襄王自幼便很喜欢黏着陛下,其他人一靠近就要被他赶走,不过是小孩子对兄长的占有欲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小孩子,他可没见过这么高这么大还能轻松把哥哥抱起来的小孩子,更没见过喊自己小表弟的小孩子。
而且,那确定仅仅只是对兄长的占有欲?
殷无执有种说不出得憋屈,还有隐隐不可洞察的危机感。
哎,这群少年人,真是让人忧心。齐瀚渺无可奈何地宽慰他:“殿下不若往好处想想,襄王一来,定然不会再让殿下近陛下之身,此后您不就自由了。”
殷无执:“……”
第40章
太极殿很快只剩下兄弟两人。
襄王起身宽下斗篷,然后坐在姜悟对面,却闻他道:“跪着说话。”
襄王微怔,旋即失笑:“陛下,还在生臣弟的气?”
姜悟本意是想找茬,看能不能逼他造反然后杀掉,倒未想到原主与他还有些牵连。
他平静地望着对方,没有开口。
这样的姜悟让人看不透究竟在想什么、
襄王忆起他昔日心软的模样,听话地跪了下来,垂着脑袋道:“千错万错都是臣弟的错,还望陛下不要生气,以免坏了身子。”
“知道朕生气,你还敢回来见朕。”
“臣弟只是听说陛下身体不适,未料陛下压了臣弟这么久的折子,好不容易答应让臣弟回来了……还又拖了这般久才相见。”
姜悟道:“你在怪朕?”
“臣弟不敢。”
分明就是怪了。
但从襄王的反应,姜悟也差不多了解到,对方应该是惹原主发了很大脾气,否则不会被这样对待,还好像很心虚的模样。
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离京之前,朕怎么与你说的。”
这话落在坦荡之人耳中是一个意思,落在心里有鬼之人的耳中又是灵另外一个意思了。
不巧,襄王就是心里有鬼的那个。
“陛下……”
“说。”
襄王不甘不愿,却还是老老实实道:“陛下赶臣弟出京,还说……”
“说下去。”
“还说再也不见臣弟。”襄王克制道:“可臣弟想念陛下,无时无刻不在想念陛下,臣弟不明白,为何陛下要召殷无执入宫?!”
他猝然抬眼,眸子阴狠如狼。
昨日才被允许入宫,可他一个晚上都在翻来覆去地想,兄长为何如此冒失,殷无执凭什么,他配么?
“陛下能否给臣弟一个理由?”
“朕做事不需要给任何人理由。”
“……”襄王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姜悟口中说出来。
兄长怎么会,有这样强硬的一面。
他下意识站了起来,又听姜悟道:“跪好。”
又条件反射地跪好。
自幼跟这人长在一起,他太清楚对方有多温软可欺。在来之前他都想好了,只要质问关于殷无执的事情,姜悟不管心里有多不情愿,也会为了安抚他把事情原委道明。
届时他便假装不肯原谅他,让他来哄自己,然后趁机模糊掉离京前惹他生气之事……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朕说了不再见你,你为何还敢过来,视朕旨意于不顾,你可知罪。”
襄王懵了一下,道:“臣知罪。”
“来人,鞭刑伺候。”
襄王不确定地看向他,直到有太监拿着鞭子走过来,他才蓦地回神:“陛下,真的要打臣弟?”
姜悟懒得跟他多说:“出去打,朕要观刑。”
襄王整个人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从小到大,姜悟从来没有凶过他,更别提打他,就连离京前那样唐突,对方也只是冷冷表示再也不想见到他。
……究竟是哪里惹到了陛下?
是因为他质问殷无执。
刚刚听齐瀚渺科普完他们兄弟情深的殷无执:“?
那是什么眼神,想吃人不成?打你的是你好哥哥,又不是区区在下。
襄王阴沉着脸跪在雪地里,那不笑也像是在笑的嘴角若是描了朱砂在白纸上盖个印儿,铁定就是一个‘苦’字。
行刑太监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敢问打多少鞭?”
姜悟其实想直接把人拖出去杀了,但这样针对得实在太明显,就想着先把人留着,也正好拿他给殷无执示范,什么叫做无情无义无兄弟。
“二十。”
殷无执明显对这个数字十分敏感,听罢便道:“陛下为何……”
姜悟:“说下去。”
为何不打三十,四十,五十,偏偏是二十。
姜悟往往打他都是二十,他不想别人跟他一样被打二十。
“……不知襄王究竟如何惹怒了陛下?”
殷无执果真良善。姜悟神色睥睨,尚未开口,襄王便冷道:“你也配知道陛下为何动怒?”
殷无执莫名其妙被咬一口,语气依然镇定:“微臣的意思是,襄王殿下久不回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若是有些唐突也是情理之中……”至此,语气转为阴郁:“毕竟襄州蛮地,襄王入乡随俗,难免染上恶习。”
这是在变相说他心志不坚定。
襄王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为本王求情?”
他越是不让,殷无执越是要,他几步来到姜悟身边,伸手给他捏着肩膀,道:“陛下,不若就看在先帝的份儿上,饶他一回。”
姜悟不语。
襄王目露杀机,道:“臣弟惹怒陛下,甘愿受罚。”
姜悟如他所愿:“行刑。”
此事很快惊动了早起的文太后,她匆匆过来把襄王带走去瞧太医,临走之前欲言又止地看了姜悟好几眼。
襄王趴在雍凤阁的床榻上,文太后一边给他处理伤势,一边道:“陛下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陛下,你若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他,小心丢了性命。”
襄王沉默片刻,道:“他为何召殷无执入宫?”
“那是你兄长的心尖尖,你可不要随便惹他。”
“什么心尖尖。”襄王脸色晦暗,须臾又冷笑着嘲讽:“今日他为我求情,兄长看也未看他一眼。”
文太后看了看他背上的伤,重重按了一下,襄王顿时疼的冷汗直冒。
“挨打的是你。”文太后没好气:“真不知道是在幸灾乐祸个什么劲儿。”
姜悟打完了人,便重新去躺下了。
殷无执回了御书房,陈子琰发现他脸色不太好,遂道:“阿执,你怎么了?”
“今日陛下打了襄王。”
“陛下近来脾气的确是大。”
“我为襄王求情,没有成功。”
“……哎。”阿执真是个善良的人,陈子琰安慰道:“他们兄弟俩的事情,你不必过于自责。”
殷无执垂下睫毛,拿起狼毫笔。
求情没有成功,就代表姜悟根本不在乎他,姜悟不在乎他,就代表他根本不重要。
这显得今日贸然求情的他像个自多多情的蠢货。
殷无执想着,面皮又开始隐隐发烫。
襄王只是挨了一顿打,可所有人都会明白,他殷无执在姜悟眼中不过只是一个玩物。
笔走游龙,越来越快。
殷无执豁然将笔重重摔在了地上。
抑制不住的愤怒。
陈子琰默默把笔捡起来,道:“我知道你为襄王抱不平,可你我实在是人微言轻,暂且忍忍吧。”
人微言轻。
什么样的人在他眼中是重要的?秋无尘么?如果今日是秋无尘求情,姜悟一定便答应了吧。
他一定舍不得让秋无尘在众人面前难堪。
姜悟这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发现殷无执正压在他身上。
说压不太恰当,他就像个蜘蛛人,四肢分别撑在姜悟身体两侧,身体虚虚伏在上面,一动不动地望着姜悟。
姜悟并没有被吓到,这个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是他恐惧的事情,除了睡得好好的被叫起来。
他与殷无执对视了片刻,听他道:“臣查到襄王来到关京的这几日,谁都没有拜会,唯独去见了秋无尘。”
姜悟没什么反应。
殷无执本来其实是想故意把他压醒的,可一上来就不由自主地撑着没敢打扰,直到他自动睡醒。
他挪动了一下撑的发酸的手腕,道:“襄王见罢秋无尘,她便给陛下送来了亲手缝制的衣裳。”
还是没什么反应。
殷无执拧了拧眉,直接进入正题:“陛下想不想去看看她?”
老实说,不太想。一旦出宫,姜悟感觉自己要两天才能歇过来。
他就想安安静静地躺着,可做人的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躺过了。
他道:“好啊,朕正好想她了。”
殷无执抿了一下嘴唇,道:“那陛下什么时候去见她?”
“雪化之后。”
“化雪之时天气会更冷。”殷无执道:“而且关京的雪素来是来得晚,走的也晚,温度回暖要到明年春末了。”
姜悟很想说,那便明年春末去。
可想到长痛不如短痛,他丧丧地道:“你安排个时间。”
“好。”
踩雪之后,姜悟便对它失去了兴趣,接下来不管殷无执怎么劝,他都不去了。
殷无执白天忙在御书房,晚上睡在御书房,只是半夜的时候,会悄悄摸入太极殿,静悄悄地趴在床头看一会儿姜悟。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看他,就是忍不住想看他。
这日晚上,他又静悄悄地上了龙床,躺在姜悟身边看了看他脖子间的痕迹。
姜悟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压根儿不在意,那些痕迹直到消失,他都没有提过。
殷无执看着他终于光洁的颈子,轻轻把他的衣领压低了一点。
姜悟又梦到了阿桂,那黑狗拿牙齿在他锁骨前磨着,他不舒服地哼了一声,那股感觉便倏地消失。
黑暗中的太极殿,忽然翻入了一个人影。
黑暗中的龙榻上,殷无执藏身在里侧,屏息竖耳。
有很轻的脚步声在靠近,靠近,靠近了……龙榻。
一只手轻轻掀开了床榻,殷无执越发往里面缩身,借着被子与黑暗遮挡住身形。
一阵悉嗦之声,这人褪下了鞋袜,缓缓爬上了龙榻。
然后他摸啊摸,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夜明珠,温润的光照在天子精致无暇的脸庞。
借着那抹光,殷无执把他的脸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借着那抹光,对方也把缩在里侧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殷无执先开了口:“出去,练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