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虽说是微服,可两个人身上的衣服纹样布料,也都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老板娘眼尖,见他们进门,便立刻亲自迎了上来,“两位公子,挑点儿什么?”
姜悟看向殷无执。对方一直盯着秋无尘的梳妆台,想必有所偏好。
殷无执却道:“可有朱砂。”
大概是第一次见有人来胭脂铺里买朱砂,老板娘略显疑惑:“这东西可能得去药店。”
姜悟也有些疑惑,道:“要上好的胭脂水粉。”
“好嘞,两位先里头请,我这就去拿给公子看。”
姜悟被安排到里侧的座位上坐下,老板娘给他们倒了茶,又问:“敢问公子夫人年方几何?”
姜悟道:“刚刚双十。”
老板娘问:“那夫人平日里喜欢什么样的胭脂,要淡一些的,还是深一些的?”
姜悟:“偏粉一些。”
殷无执:“……”
“夫人定是个娇嫩无双的小美人。”老板娘嬉笑着:“公子稍等,奴家这就去拿给您看。”
她离开后,姜悟对殷无执道:“尽管挑,朕买单。”
殷无执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女子,买这东西做什么。”
姜悟看他。
殷无执:“。”
他脸红了。
姜悟道:“男子也可以涂胭脂,不必害羞。”
害羞你个头。殷无执没好气地别开脸。
老板娘很快拿了做工精致的盒子过来,“这些都是店内上好的胭脂水粉,公子瞧瞧这个盒子,是我们为了桃花节专门找了工匠做的,只有这么一个,此处边缘是几枝粉色桃花,这里还有缕空的燕归来图,寓意也是极好的,想必与夫人十分相配。”
姜悟觉得不错。
老板娘又打开盒子,道:“还有这里头的唇脂,您试试,做工十分细腻,拿细筛过了许多遍,一点气泡都没有,还有一股果香,那夫人涂在唇上啊……”她笑了两声。
姜悟抬手接了过来,放在鼻间轻嗅,果真有一股淡淡的水果香气,有点微甜。
老板娘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可以吃也没关系。”
耳力极好的殷无执:“……”
他垂下睫毛,重重抿了一下嘴唇,耳朵已经快红透了。
“殷无执。”姜悟喊他:“你来试试。”
老板娘愣了一下,半晌才意识到这‘娇嫩小美人’居然就在自己身边,尚未来得及回应,殷无执的目光便如利刃一般刮过她的脸。
娘哎,这哪里是小美人,分明是个阎王爷。
“公,公子慢慢试,有需要再传奴家。”她说罢,便匆匆离开了这厢。
姜悟又喊:“殷无执。”
殷无执板着脸:“试什么试,买了我也不会用的。”
姜悟道:“过来。”
殷无执只好朝他走过来,他身量太高,离得很近时,姜悟的脑袋要仰得很高才能看到他。
好在他很快便蹲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内伤一直没好,殷无执最近的气色确实不太好,嘴唇也一直有些苍白,姜悟手指托着那盒子,道:“试试。”
“说了我不会用的。”
姜悟:“。”
殷无执瞥一眼他的表情,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姜悟:“?”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先给个枣哄我开心,再狠狠给个闷棍。”忆起之前的事,殷无执恨道:“看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你哭为你笑,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姜悟仔细想了想,站在殷无执的角度,好像还真是这样。他道:“那还买不买。”
这是姜悟第一次给他买东西。
殷无执眼睛红了,他道:“你一点都不解释一下。”
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所以你给我买东西,真的是为了再抛弃我一次。”殷无执说:“这算什么,提前的补偿么?”
“不是。”姜悟道:“朕若要抛弃你,根本不会补偿你。”
欺负殷无执并不会给姜悟带来任何好处。
“买东西只是为了买东西,你所说的抛弃对于朕而言只是因为不习惯这具身体,朕没有想过先对你好再伤害你。”姜悟说罢,又补充:“只有相约护城河畔,那次是故意的,朕已经向你解释清楚。”
殷无执郁郁地道:“那现在呢,我可以理解为,是为了让我高兴么。”
“嗯。”
殷无执表情缓和了点,托起他的手,又道:“你为了让我高兴,所以给我买东西,是因为在乎么。”
也许吧。姜悟说:“嗯。”
殷无执不确定道:“真的?”
“嗯。”
“那我可以想怎么高兴就怎么高兴,不用胡思乱想。”
“嗯。”
“所以,也不用担心你今晚又要闹自杀。”
姜悟耐心十足:“嗯。”
“明天也不会。”
“……”姜悟无法给出保证:“朕有自己的追求。”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在回宫之前,都不会出事,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睡好了,我……”他哽了一下。
难怪他最近脸色总是不好,内伤也一直没好,把睡觉放在第一位的姜悟深深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立刻道:“朕答应你。”
“真的?”
“嗯。”
殷无执彻底放下心,嘴角一下子扬起来,姜悟问:“这个还要么。”
殷无执很想说不要,可又实在舍不得。便道:“买了吧。”
“试试。”
殷无执也很想说不试,但最终还是道:“你帮我。”
姜悟:“拿着朕的手。”
殷无执听话地拿起他的手。细白的指尖蘸了唇脂,泛起了剔透的红,殷无执把他的手指拿到嘴唇,启唇含住,然后,咬了一口。
姜悟:“……好好涂。”
殷无执拿唇抿他的手指尖,浓黑的眼睫掀起来,轻声说:“臣看不到,不知均匀了没有。”
只是抿着,自然不可能均匀的。那抹粉色不规则地分布在他苍白的唇上,姜悟动了动手指,看着粉色逐渐染他满唇,依然很淡。但就如老板娘说的那样,光泽度很好,而且很快被唇上吸收。
姜悟道:“再擦一些。”
殷无执便重新拿他手指蘸了一些,这唇脂可爱粉嫩,上了他的嘴唇之后,便将唇也衬得粉嫩了起来。
将原本有些锋利的气质柔和了起来,变得有些少年气。
殷无执任由他的手指来回,直到对方停下,才说:“好了么?”
“嗯。”姜悟收手。与此同时,殷无执忽然从他身前直起,由下而上冲了过来,红中透粉的唇直直凑到他嘴边。
姜悟猝不及防,瞳孔微张,呼吸也屏住了。
“陛下。”那唇在他面前开合,姜悟睫毛抖动,下意识应:“嗯。”
“这唇脂确实有些果香,像桃。”
姜悟没有吃过桃,他只是嗅到了一股甜香,混合着殷无执的气息,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陛下。”殷无执盯着他,道:“要不要尝尝。”
“……”姜悟直视他,半晌才说:“嗯。”
殷无执眼睛弯了起来,他离开姜悟嘴边,将那桃香也一并带走,道:“再过段时间,桃子便会结满枝头,到时候臣带陛下去吃。”
姜悟不自觉地跟着他的嘴唇看。他没吃过,却见过,桃子粉粉嫩嫩地挂满枝头,有人说,咬一口,满满的汁水。
姜悟道:“什么时候。”
“陛下总会吃到的。”
殷无执收起那盒唇脂,把他推了出去,在前面寻老板娘付了钱。
离开的时候,老板娘还在悄悄瞄着他的嘴唇看。
殷无执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他时不时抿一下唇上的果味,道:“咱们现在去哪儿?”
姜悟无意识地摩擦手指,脑子里还在想,桃子是什么味道,甜的?吃起来跟葡萄是一样的甜么?
“陛下?”
“嗯。”
“现在去哪儿?”
“买朱砂。”
这是殷无执刚才问的。他眼中的欣喜快要溢出来,道:“好,去买朱砂。”
买完朱砂回去的路上,姜悟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到寺里的时候,便彻底睡了过去。
他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吊床上,有人推着那吊床,他便晃晃悠悠地上了云端。
他在虚空之中走着,逐渐在烟雾缭绕中看到了一片竹林。
竹林旁边有一个亭子,亭子的另一侧,有一颗桂花树。
一个与他极像的人躺在树下,身边趴着一只大黑狗。
忽然,那只狗窜了起来,一跃穿过了他的身体,接着,是他曾经听到过的,极其粘人的汪呜呜声。
“嘘。”他回身,看到了一个嘴唇粉嫩的少年,对方拍了拍那只大黑狗的脑袋:“小声些。”
少年越过了他,来到了桂树下的人身边,这个时候桂花没开,枝叶青翠欲滴,可以完美地遮住天上的太阳。
少年坐了下去,将手里的布兜打开,里面是洗的干干净净的水蜜桃。
一道懒懒的声音传来:“盛国寺的桃又结满了。”
“你怎么知道是盛国寺的桃。”
“闻着就知道。”桂树下的人张开眼睛,偏头望向身侧少年,神色温润柔和:“你这么多年没回来,应该还是第一次吃。”
“南疆可没有这般汁水丰盈的桃。”殷无执递给他一个,那人便坐起来,接过咬了一口,殷无执一脸期待:“怎么样?”
“甜。”对方眯着眼睛笑,道:“劳烦你还跑一趟。”
殷无执道:“你想吃的东西,我跑遍千山万水又如何。”
姜悟走了过去,坐在他们身边,对着那咬了一口的桃流口水。
他也想尝尝,那桃是什么味道。
与他很像的人又吃了一口。
姜悟吸溜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对殷无执说:“朕也想吃。”
殷无执看向了他,然后伸手把桃递到了他嘴边,姜悟张嘴去咬,后者忽然一下子抽手,哈哈笑道:“就不给你。”
他啊呜几口,把那桃吃的一干二净。
姜悟:“。”
他再也不要理殷无执了。
殷无执坐在吊床边儿,看着他嘴巴张了又合,还很馋地咂着,犹豫着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可疑液体,刚擦干净,就见对方张开了眼睛。
殷无执道:“醒了,饿不饿。”
姜悟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在吊床上开始翻身。
他扭来扭去,一来因为吊床没有着力点,二来因为他动的慢吞吞,吊床只是勉强晃了晃,里头的人并没能真正转过去。
殷无执看着他动。
姜悟命令:“把朕翻过去。”
殷无执只好伸手,把他抱出来,再侧着放进去,然后绕到他面前,道:“怎么了?”
姜悟半边脸都在吊起来的床褥里,只有一只眼睛在对着他:“去朕背后。”
殷无执只好绕到他背后,再问:“陛下,这样会不会不舒服?”
侧着确实没有躺着舒服,但姜悟不想理他。
殷无执终于发现了,天子在生气。
他:“?”
他:“!”
他:“陛下,是何人惹陛下生气了?”
姜悟居然还会生气。
齐瀚渺适时倒吸一口气:“生气了吗?除了世子爷之外,竟还有旁人祖坟冒青烟了?”
殷无执脸色阴郁,目中杀机毕现。
那日被他那样对待,姜悟都没有对他发脾气,这会儿居然因为旁人生气了么。
什么人,也配让他生气。
他重新绕到姜悟跟前,道:“告诉臣,臣去教训他。”
姜悟说:“殷无执。”
“嗯。”殷无执表面和善,内里已经做好了杀人埋尸的准备:“陛下请讲。”
“殷无执惹朕生气。”
“……”杀机消失术。
齐瀚渺感叹:“世子爷的人生,这也太圆满了。”
第72章
姜悟现在不想看到殷无执,但又懒得再翻一次身,便闭上了眼睛。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殷无执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才能真正离开纱布。
每当他用那只纱布手摸姜悟的时候,都让姜悟想到温泉那日被殷无执报复的事情,明明自己的身体都那样了,呼吸的时候肺里都带着风声,却还要强行折腾他。
一开始,他是以为殷无执在报复他的,可是逐渐又发现,那好像并非是单纯的报复。
“陛下。”殷无执的声音响在耳边:“臣是如何惹陛下生气了。”
姜悟不语。
“臣给陛下道个歉?”
道不道歉是殷无执的事,接不接受才是姜悟的事。他张开一只眼睛,殷无执表情很认真:“臣错了,臣不该惹陛下生气,还请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嗯?”
姜悟决定不接受。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陛下,陛下?”殷无执推得他晃晃悠悠:“陛下,原谅臣吧,要不,你至少也要告诉臣做错了什么吧?这样以后好改,不然,再不小心惹陛下生气了如何是好?”
他说的也有道理。
姜悟也不想再张嘴准备吃桃的时候发现咬一口空气了。
他简单说:“梦里,殷无执不给朕吃桃。”
齐瀚渺忽然精神了起来:“陛下想吃桃儿?”
“嗯。”
“陛下想吃桃!”齐瀚渺道:“南方比咱们这边热一些,想必有些树已经结了果,奴才这就去启禀太皇太后,命人快马加鞭去运一批桃来!”
他欢天喜地,雷厉风行,说出门便出门,殷无执两步跨过去拦住了他:“给使,给使不必着急,咱们这儿的桃不是也快结了?”
“这桃花刚开,要结果儿得等花期过了,那至少得等到七八月呢。”
“那是挺久的。”
“是啊。”齐瀚渺急的不行:“奴才得去赶紧给陛下弄来,万一过段时间他不要吃了怎么办。”
“给使,给……”
齐瀚渺不顾他的阻拦,急急奔了出去,迎面遇到左武侯,问:“给使有何要事?”
“奴才得去给陛下找桃。”
定南王:“桃?”
“正是。”齐瀚渺眼角眉梢都溢着欢喜:“这么久以来,奴才还是第一次见陛下有想吃的东西。”
左武侯一拍大腿:“好事儿啊!正好,老臣家乡的桃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结了果,此事便交给左昊清了,我让他快马去快马回。”
齐瀚渺正愁去哪儿找果子呢,他道:“也好也好,奴才这就去禀明太皇太后,让她老人家开心开心。”
“左昊清马术好!让他去,快。”
齐瀚渺跑了老远答:“好嘞。”
见实在阻拦不住,殷无执两步退回到了姜悟身前,对他道:“陛下没有吃过桃,可能不太清楚,其实要说哪里的桃最好吃,还得数盛国寺。”
“朕现在就想吃。”
殷无不知想到了什么,道:“现在就想?”
“嗯。”他好奇死了,桃是什么味道,跟他今日从殷无执那里闻到的是否一样,吃起来又是什么样的,满口汁水溢满唇腔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殷无执道:“你等等。”
他离开姜悟的视线,来到铜镜前,垂眸取出那盒唇脂。
之前回来的时候,因为担心被父亲发现,他便将这盒子藏了起来,这会儿对着镜子,背着光,他忽然发现,这盒唇脂的颜色,有些眼熟。
他自然是没有见过涂在自己唇上的模样,只是那日在岩洞温泉,他却清楚地看到,那池上玉鲛,身上有两点,与这颜色极为相近。
殷无执喉结滚了滚。
他很快又回到了姜悟面前,伸手把他从吊床上扶抱起来。
姜悟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
殷无执生得很好,用几千年后的话说,就是肤白貌美,这个唇脂的颜色放在他唇上并不突兀,反而分外好看。
“这盒唇脂,应当是用盛国寺的桃汁做出来的。”他扶着姜悟的肩膀,手掌从手臂下滑到他的腰,脸越凑越近:“陛下,尝尝看。”
姜悟闻到了熟悉的桃香,他没有动,殷无执便不得不主动贴上了他的嘴唇。
姜悟不知道这算不算吃到了盛国寺的桃,他的下巴被迫抬了起来,想着梦里那个没有来得及吃到的桃,一时有些口齿生津。
津液生出来,便很快被殷无执吞下。
姜悟逐渐有些喘不过气。
“殷戍。”定南王的声音忽然传来,他道:“你不要总是呆在屋……”
“知道了!”
定南王正好走到窗口,探头看他。
殷无执正背对着他站在吊床前,天子似乎在上面睡觉,他道:“你不要仗着陛下的宠爱就天天赖这儿,方才太皇太后下令,让左昊清连夜回家乡挑一批好桃送入宫来,寺门口你还得去守着。”
“知道了。”
“你站那儿做什么?”
殷无执看着面无表情躺在吊床里的天子,伸手给他捏了捏手臂,道:“我在给陛下按摩。”
“……没出息的东西。”定南王一边嘟囔,一边又道:“快穿上盔甲,去守门。”
“是。”
定南王的脑袋从窗口消失。
殷无执缓缓在吊床前蹲下来,伸手抚了抚姜悟的嘴角。
姜悟嘴巴上一圈儿被他亲的皆是粉色,在精致如玉的脸庞上显出几分别样的涩气,看上去有点任人欺凌,又有那么点可怜。
殷无执忍俊不禁,又在他嘴角亲了一下,道:“陛下,臣要去守山了。”
姜悟:“。”
殷无执站起身,又道:“还是等陛下吃了晚饭再去吧。”
今日的晚餐是豆腐脑,甜的。殷无执自己吃会放咸的,然后在里面放上香菜花生碎等物,但姜悟就喜欢简简单单,好下咽就行。
殷无执故意没有给他擦嘴唇周边的粉色小胡子,一边喂他吃东西,一边觉得有点像在喂小婴儿,他没忍住,又凑过来在姜悟脸颊亲了一口。
唇脂在方才就已经掉干净了,这个吻并没有在姜悟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姜悟脸上没什么表情,殷无执又问他:“方才那桃,陛下觉得如何?”
姜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吃到了。
也许算吧。
毕竟在殷无执含住他的上唇或者下唇的时候,殷无执的上唇和下唇也在他唇间。
“殷戍。”定南王又来催了:“快去寺门口,左昊清要跟你交接。”
“是。”殷无执说:“我喂陛下吃个饭。”
定南王想发脾气,想到天子那可怜兮兮的身世,又深感同情,他道:“陛下,可要老臣喂您吃饭?”
不等姜悟回答,殷无执就道:“不要!”
他担心定南王真的进来,赶紧拿一侧的帕子把姜悟嘴边的粉色小胡子抹了,未料定南王果真走了进来,他道:“我在问陛下,你叫什么。”
说罢,他上前几步,又恭敬地对姜悟道:“陛下,老臣平日里在家也时常给夫人喂饭,这小子也是老臣喂大的,不然就把此事交给老臣吧。”
姜悟都行:“嗯。”
殷无执脸色一沉,定南王已经伸手抢过他手里的碗,道:“去,换上盔甲,守寺门去。”
定南王看着挺糙一人,但动起手来果真细心,他舀了豆腐脑来喂姜悟,勺子贴到对方嘴边,忽然发现不对:“陛下,嘴周这么红,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那粉色虽然被帕子擦去,可因为姜悟的皮肤太白,那一层残留的薄纱似的红,还是被他给看到了。
他凑近仔细观察,姜悟也平平没动。
殷无执忽然抓住老爹的肩膀,直接把他扳回来,道:“爹,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还未跟陛下交代。”
“何事?”
“是,是……”一时想不到是什么事,他直接对姜悟道:“请陛下屏退周边,臣有要事相告。”
定南王左右看了看,毫无疑问,这个周边指的就是他。
他冷笑道:“你有什么话,连老子都不能听。”
殷无执眼神渴求,姜悟瞥了一眼,淡淡道:“退下。”
定南王道:“听到没,让你退……”他发现了姜悟静静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终究是把碗放在桌上,恭敬道:“臣告退。”
走之前,狠狠剜了殷无执一眼。
他一走,殷无执便又继承了那碗豆腐脑,一边喂姜悟,一边道:“臣不想去守寺门。”
姜悟看他。
殷无执抿唇,偏头轻咳了一声,道:“臣上回坠崖,内伤很重,到现在还没好。”
姜悟看了看他的嘴唇,唇脂消失之后,那里的确又重新变得苍白,他道:“爱卿可有推荐人选。”
一刻钟后,一个小太监匆匆来到了院门前,左武侯正在与定南王下棋,见状问:“何事?”
“回武侯的话,陛下口谕,殷戍重伤未愈,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是无法担当守寺重任。”
定南王神色不悦,“他那点儿伤,守个门怎么了。”
武侯疑惑:“陛下可有钦点其他人?”
“陛下说,让定南王去守。”
定南王:“???”
武侯来不及笑,太监又道:“武侯一起。”
那个来不及的笑终究还是褪去了。
春夜,山风刮过。
定南王巡逻寺外,第三次与阴沉着脸的左武侯撞在一起,终于忍不住破口:“这个不孝子!”
左武侯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怒道:“你教的好儿子,都会官场霸凌了!”
定南王道:“什么叫官场霸凌?”
“那我换一句,恃宠而骄,仗势欺人,何止欺人,还欺老子。”
“你这个老不修,你怎么说话呢?”
“你不老不修,你儿子上赶着给陛下解贵妃娇,这又吹得什么枕边风,我,大夏武侯,你,定南功臣,伴在天子身侧的本该是我们这样的!千辛万苦爬上来,竟被一个毛头小子赶过来守寺!你憋不憋屈。”
定南王:“……”
他问:“要是左昊清……”
“我腿给他打断!”
正在骑马赶路的左昊清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他想着太皇太后把任务交付给他之时那副表情,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扶了扶脑袋上的帽子。
给陛下找桃,找好吃的桃,一点酸都不能带,还要形状完美的桃,桃嘴一点都不能歪,颜色也要白白|粉粉,绝不能泛一点青。
此乃天子心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想吃的水果。
左昊清,绝不能让陛下失望。
“驾。”马蹄哒哒远去。
寺中的小院里,沐浴完毕的姜悟正在沉睡,他从吊床上被挪到了床上,褥子又垫了两床,十分软和。
这自然是殷无执干的。
他披着长发,坐在床头,取出从秋无尘那里拿来的香膏,蘸取了一些擦在腕子上。
他确定,那日闻到故人香的那晚,他的确做了个梦,虽然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可那美好的感觉却一直留在心底,现在想起来还会油然而生出一股幸福感。
做完这一切,他又来到了铜镜前,凝望着里面的自己。
改变面相,难道真的可以,一直把他留下?
殷无执,你在想什么,那种骗人的把戏,你也信。
夜深人静,他就着一盏残烛,小心翼翼地拿起细笔,试探地点在了左眼眼角。
烛火晃动,铜镜里的人脸孔明明暗暗,只有那一抹红,鲜艳欲滴。
外面传来动静,铜镜前的人豁然跃起,飞速爬上了床榻,心虚地把眼角红痣藏在帐子里。
若被人知道,定要以为他是疯子了。
他捂着眼角,悄悄来看沉睡的人,擦着故人香的手,抚过了姜悟的脸颊,后者呼吸轻轻慢慢。
又过了一会儿,殷无执重新伸手,直接将他抱在了怀里。
重重在他嘴唇上碾了碾。
这一回,姜悟在梦里吃到了殷无执喂得桃。
甜滋滋的,满口生津。
第73章
风中飘来了一股幽香,逐渐被一股书香取代。
“四殿下,四殿下。”
时值盛夏,桂花都还未开,枝叶青翠欲滴。他躺在千年桂树粗壮的枝干上,脸上盖着一本策论,听到有人小小声地呼唤。
他听到了,但其实并不愿意理会,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一直藏在这浓密的枝叶里,变成里面的其中一片也好。
下方传来一阵晃动,一个身影利落地爬了上来。
这棵树实在是很大,遮天蔽日,下方延伸出来的枝干比成年人的腰还要粗,对于小孩子来说,更显庞大。
小孩扬起脸看他,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凑到了他身边。
被人发现,就藏不了了。
他拿下书本,偏头去看。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犹带稚气,却已经可以看出长大后的秾丽风姿。
“对不起。”小孩说:“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的确吵到了。
姜悟心里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温和的模样:“没有。”
小孩放下了心,道:“殿下最近很忙么?为何没有去国子监上学。”
他话里偶尔不经意带着几分口音,姜悟微微坐直,伸手将身上的衣摆抚平,道:“母妃给我请了老师。”
“为何要另外请老师?”
阳光穿过层叠的青叶,在微风吹动之时将光影投在他脸上,姜悟想了想,道:“国子监里人多,整体进度有些慢,我一个人学会快一些。”
小孩忐忑道:“是,是因为我一直学不会官话么……”
“怎么会。”姜悟道:“你现在已经说得很好了。”
“嗯……”小孩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忍不住跟他炫耀:“今日老师还夸我进步很快,说我读诗的时候吐字很清楚,比之前好了很多,还问我,是不是偷偷找先生教了。”
“你天赋很高,只要敢说,自然就有进步了。”
“还是四殿下教得好。”
姜悟淡淡笑了笑。
他的视角一分为二,一个身在其中,和幼年的殷无执坐在一起,一个居高临下,像上帝一样在审视着两人。
这个人是原身。
得益于那一股幽香,他又一次梦到了原身的过去,这一次,他身边还有幼年的殷无执。
殷无执的官话,是原身教的。他懒懒地,漫不经心地望着,那幽香又很快带着穿越了时间,来到了几日之后。
原身行走在宫中的九曲回廊上,身边有两个人正在有说有笑地交谈,他安静地走着,看表情像是在仔细聆听,其实心神早已飞出了身体。
“阿悟。”从原身的记忆里,姜悟认出来,推他的是齐王姜明:“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方才我与太子哥哥说话,你有没有听到。”
姜悟仰起脸,无意识地将自己被推到的手臂背到身后,道:“殷戍打了左昊清。”
“你听到了啊。”
“嗯。”他好像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哪怕心神不在,身体也在本能地融入这个世界:“然后呢?”
姜元轻笑:“看吧,我就知道,他一直听着呢。”
姜明从一侧绕来姜悟的另一边,促狭地道:“殷戍打了左昊清,你也不是不知道武侯夫人那脾气,最多下午,她定会按捺不住去定南王府讨说法,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看热闹?”
姜元偏头看了看姜悟的表情,道:“阿悟跟我们可不一样,他不爱凑热闹。”
“才多大啊。”姜明一把揽住姜悟的肩膀,道:“活泼点儿,看完热闹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姜悟脸色白了白,姜元立刻伸手拉开姜明的手臂:“好了好了,别闹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贵妃管得紧,你别害他了。”
“好吧。”姜明收手,忽然又掐了一下姜悟的脸,道:“真不去啊,回来要不要带给你带烧饼吃?”
“谢谢三哥。”
“乖。”姜元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们分路而行,走了老远,齐王还在说:“要不要喊上老五?”
“行了,你还真当是去看热闹啊,父皇让咱们多观察,看能不能从官员之间的矛盾里分析出他们的性格和处事风格。”
“累也累死了,还是当老幺最好。”
“咱们兄弟多,日后同心协力,不怕不怕。”
原身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消失,然后抬手揉了揉被掐过的脸。
他不由自主地贴着栏杆往前,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偶尔有或红或青的锦鲤游过,尾巴溅起小小的水花。
那稍纵即逝的水花,忽地叫他觉得岁月漫长起来。
“噗通——”一声巨响传来,他抬头看到了一道水中挣扎的人影,上方传来下人的尖叫:“有人落水了!!!”
他没有确定那人是谁,也没有确定自己能否救得了对方,便丢了怀里的书本,翻过护栏一跃而入。
“五殿下……是四殿下!四殿下也落水了!!!”
桥上一片慌乱。
手臂拨动的时候可以清晰感觉到水的阻力,他如一尾鱼般来到了对方身边,然后,稳稳掐住对方的腰,将其往上推去。
对方被举出了水面,姜悟却只是静静地举着,没有跟着上去,他在水中张开眼睛。
长发如海藻般飘散,有几缕缠绕在眼前。
方才距离很远的鱼儿近在咫尺,甩着尾巴从他身侧经过。
姜悟伸手,甚至还被一只胆大的啄了一下指尖。
在梦里,他从两个不同的视角观察原身,试图看出他在想什么,可他很快发现,对方什么也没有想。
他明明可以自己浮出水面,却在水中安静地放空着,一直到最后一缕气息在水中被消耗掉。
梦里不知年月。
姜悟看到了姚姬的身影,对方泪流满面:“你救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母亲?如果你出事的话让母亲怎么活?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
“跳。”梦里的画面被定格,然后被风吹散。
姜悟看到了一个男人。
他在此前的梦里见过,对方皮肤很白,头发很黑,长得也很年轻。
“悟儿,吃完药呢,吃一颗蜜饯,就不会那么苦了,来,试试。”
对方把蜜饯送到了他嘴边。
他意识到,这是文太后入宫后不久,原身脱离了姚姬的掌控,来到了文太后宫里之后。
原身的父亲长得真的很和善,笑起来的时候很慈祥,也很温暖。
文太后也在一旁道:“悟儿,父皇亲自喂你,吃一颗吧,刚才母后也尝了尝,这个可甜得很,你刚吃完药,正好缓缓。”
但原身没有吃那颗蜜饯:“太甜了,儿臣不习惯。”
文太后脸色一变,下意识看了一眼先帝晦暗的脸色,忙道:“悟儿,说什么呢,还不向父皇道歉。”
“罢了。”先帝制止了她,道:“是朕对不起悟儿,你好好休息,明日父皇再来看你。”
他抬步往外,文太后立刻跟了上去:“陛下,悟儿年纪小,不懂事,你……”
“他肯闹脾气,恰恰因为还把朕当爹,朕岂会与他生气。”先帝回头,姜悟的床帏已经被放下。
文太后强笑了一下,有些惶恐的脸色稍微缓和。先帝又道:“这孩子情况与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你对他耐心一些。”
文太后急忙点头,一侧,熟悉的声音响起:“陛下,姚贵妃让您去紫云殿……”
话音远去,听不清了。
姜悟这才后知后觉,齐瀚渺,其实是先帝留给原身的心腹。
他想知道先帝去紫云殿做什么了,哄完了儿子,又去哄老婆么?但他却只能跟原身一起留在帐子里,看着他寂静地躺着。
有一说一,这瘫在床上的模样,还是没学到丧批的精髓。
不过,人家也不是丧批。
先帝开始时常来文太后的寝宫,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也会时常过来。
毫无疑问,那就是小殷无执。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红着眼睛问姜悟:“我听说四殿下为了救人落水了,你现在怎么样了。”
落水与针刺时间并不久,殷无执年纪小,消息不灵通,这个时候才知道也很正常。
原身道:“已经没事了。”
小殷无执擦了擦眼泪,他那时的身高远不如现在,蹲下去可以轻轻松松把下巴放在床上,那个时候的他,要想趴在床上,两只腿并不能完全弯下去,从后方看屁股半撅着,姿势有些滑稽。
姜悟稀罕地打量他,原身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别哭了,坐这儿吧。”
小殷无执站直了点,问:“我也可以坐床上么?”
“嗯。”
小殷无执受宠若惊地爬了上去,老老实实地坐在他对面,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看着他:“四殿下,还会去国子监读书么?”
“会。”
“那四殿下,能不能教我下棋。”
“你不会下棋?”
“会一点。”小殷无执赶紧说,又小声道:“会得不多。”
原身道:“好。”
他正要撩开被子,小殷无执已经麻利地跳了下去:“我去拿棋盘!”
那一年的姜悟十岁,殷无执八岁,他比殷无执高了一些,两人盘腿坐在床上,黑白两字分布中间,小殷无执一直时不时拿眼角悄悄看他。
丧批:“。”
“四殿下。”小殷无执说:“要不要吃块花糕?”
一只手拿着花糕递到了原身嘴边。
丧批脑子里开始自动浮现出一只大手,比现在的小手大了不知多少。
原来那只手,早就喂过原身了。
丧批准备跳过这段记忆。
一个身影忽然从前方窜了进来,同样住在文太后宫里的小襄王叫道:“殷戍,离我四哥哥远点!”
花糕掉在了棋盘上,小殷无执直接被拽了下去,很快跟襄王打成一团。
丧批决定下次再见到姜睿,好好赏他一顿……嗯,他要什么就赏他什么。
原身最后一次见到小殷无执,已经是一年多后,对方走进来的时候很墨迹,眼睛还微微红着。
原身坐在棋盘前,抬眼看向他:“听说你又要跟定南王去南疆了。”
“嗯。”殷无执在他对面坐下来,原身看了他片刻,道:“不想去?若是不想去,可以留在关京。”
“父亲为我取名殷戍,便是戍守南疆之意,我不能辜负他。”
原身垂眸,道:“你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非为了别人而活。”
“可我希望日后可以成为有用的人,就像四殿下一样。”小殷无执闷闷地说:“而且,我不是不想去,只是舍不得殿下。”
原身顿住。
“我听说,四殿下乐善好施,素有小圣人之名,我也想跟殿下一样,做个圣人。”
细白手指在棋盘落下棋子,原身道:“你学我,可做不了圣人。”
小殷无执懵懵懂懂,他自幼生在南疆,刚来关京,很多书都没有读过,下意识问:“那怎样可以成为圣人。”
“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我不懂。”
“什么都不要做,也不要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生出任何执念。”
小殷无执听不明白,但他很快想通了:“四殿下是圣人,我也成了圣人,日后一起羽化登仙,长寿无疆,岂不是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他乌溜溜的眼睛发着光,一脸期待地望了对方很久,才听到一声:“嗯。”
离开之前,他又回身来看姜悟,高高兴兴地道:“无执故无失,那我以后改名叫殷无执,是不是还挺好听?”
“哪有自己给自己取名字的。”
“就说是四殿下赐名。”殷无执理所当然道:“等我长大了,学好本事,就回来找殿下,一生为殿下效力。”
“不必改名。”
“我喜欢,喜欢殿下……赐名。”
秋风袭来,金桂发出甜香。小殷无执一瞬不瞬地望着原身,直到……
“跳。”
“什么?”
“跳。”
已经醒来的殷无执:“……”
他迟疑地把姜悟扶抱起来。
天子一天天的,没什么大用,事儿倒是不少,大清早的,非要人抱着跳。
他皱着眉,从这边,跳到那边,再从那边,跳回来。
姜悟被颠醒了。
一眼就看到了殷无执眼角的红痣。
姜悟:“。”
他脑袋直接往后耷拉下去,无机的眸子一动不动,恍若死不瞑目的尸体。
齐瀚渺欢天喜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太皇太后有令,佛祖显灵,陛下心病终于好转,命我等立刻准备,明日便启程回宫。”
满脸笑容在进入屋内之后消失无踪。
齐瀚渺慢慢走过来,小心翼翼托起天子的脑袋,因为动作太轻,一下子没托起来,脑袋重新掉下去,随机荡了一下。
“……怎会如此。”他重新把天子的脑袋捧起来,痛心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第74章
姜悟被重新放回了床榻上,无机的眼珠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假人。
他说丧就丧,从早上到下午,连一口水都没喝,更别提吃饭了。齐瀚渺心疼不已:“奴才去禀报太皇太后,咱们再待几天。”
殷无执道:“还是早日回宫吧。”
早点回去,也好早日处置姚姬的事情,这件事不解决,他心中总有疙瘩。
齐瀚渺见姜悟没有意见,便点头答应,道:“奴才再去给陛下换一份热饭。”
他离开之后,殷无执重新把姜悟抱到了屋外,一夜不见,院子里的桃花又开了不少。殷无执道:“阴天了,怕是晚上要下雨。”
姜悟不动,他便挑起姜悟的下巴,道:“看,天上有乌云。”
姜悟睫毛抖了一下,终于有了反应。
如殷无执所说,天空已经变得阴沉沉的。乌云的颜色却并非完全一样,而是有的深有的浅,远处还有一大块正被风吹着往这边来。
殷无执刚入宫不久就发现姜悟有看天的爱好,如果没有人打扰,他甚至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廊下看上大几个时辰。
殷无执摸了摸他的头,道:“陛下,若是有什么不开心,可以告诉臣。”
姜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开心,他只是单纯的丧罢了,丧批的日常就是丧,丧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原因。
殷无执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道:“是不是昨天,臣抱陛下太紧,让陛下不舒服了?”
不是的。虽然丧批也会下意识追求更舒服的姿势,但其实大部分情况下的难受他都可以躺平接受。所谓舒适不会让他感到欢喜,所谓难受也不会让他感到厌烦。
殷无执取出胭脂盒,道:“这个,陛下还要不要?”
精致的缕空图案在姜悟面前晃过,也没有引起他的丝毫兴趣。
他下意识回忆殷无执涂了唇脂的模样,还有被他亲吻的时候。姜悟可以感觉到很舒服,舒服到可以感受到欢愉的程度,但其实,如果没有的话,好像也没什么。
很好奇桃子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但仔细想想,吃不到也不会影响什么。
如果就此死去,重归游魂,也并不会感到遗憾。
殷无执把盒子收回来,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拉过凳子坐在他身边,凑过来在他脸颊亲了一下,道:“陛下。”
再亲一下:“陛下。”
从他脸颊亲到嘴唇,“陛下,看着臣。”
最终,他还是不得不伸手,把姜悟的脑袋转向自己。那双剔透的眼睛重新恢复了无神与死寂,仿佛昨日的一切都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在姜悟心里,他依旧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陛下……”殷无执张嘴,想说点什么诱惑他。可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能引起他波动的言语。
姜悟很少对什么东西有起伏,人也好,物也好。昨日他分明能够感觉到姜悟喜欢他,对他有了感觉,但只是一夜过去,一切悸动便都消失了。
“明日就回去了。”他说:“待会儿泡个汤,好好休息。”
晚饭时候,姜悟从终于感觉到饿了,他勉强吃了几口豆花,殷无执便立刻命人备了热水。寺庙里没有暖池,便让人搬了宽大的木桶进来,在里面注满热水,之后,姜悟被他宽下衣裳,放了进去。
他在宽大的桶里伸直双腿,然后缓缓朝下滑去,一只手托起了他的脑袋,道:“太小了,飘不了,小心呛水。”
殷无执拿了木枕头垫在他脑后,把他长发挽起来,道:“我父亲,也时常会帮母亲挽发,此前在南疆,他还亲自为母亲量身定做了一个长木桶,也是像这样,在水里放上木枕。”
姜悟有听过定南王夫妇关系很好,也许正因为定南王是个痴情人,所以才会养出殷无执这个执念深重的孩子。
姜悟不理他,殷无执也不生气,他挽起袖口,拿毛巾给他擦身,道:“你只是不习惯做人,等以后习惯了,就会感觉到做人的好,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像父亲陪着母亲那样。”
殷无执看他,姜悟只是垂着睫毛,看着他放在水里的手。
殷无执的手很好看,在水中的时候显得尤其的白,和他膝盖的颜色相得益彰。
都被热水泡得有些泛红。
殷无执低声道:“犄角也要清理干净。”
姜悟:“?”
他:“!”
“殷无执。”
殷无执抬眼,道:“陛下,终于愿意搭理臣了。”
姜悟想往上,但这个桶正好可以让他伸直双腿,就像是将他卡在了里面,要起来至少得扒着桶边。
他懒,便命令:“不要动。”
这面条皇帝,自己懒得跟一坨似的,整日里脾气还挺大。殷无执没有听。
姜悟:“殷无执。”
他动了动脚趾,撑起身子往上,又被殷无执握着脚踝拽了下来。
姜悟:“……”
“陛下把臣当什么?”
姜悟一只脚绷直,另一只手倾斜着缩起来,又陡然蹬回去,拧眉道:“殷无执。”
“殷无执,对陛下来说是什么呢?”
“殷无……”他的声音被一声哼唧打断,泪汪汪地看了过来。殷无执问:“是什么。”
他眸色有些晦暗,一种熟悉的战栗在姜悟周身蔓延,他膝盖相贴又分开,剔透的眼珠子被拢在雾气里,看上去有些迷茫:“你想,是什么。”
眼前阴影压下,殷无执由上而下地望着他,道:“臣想跟陛下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你想,做,皇后。”姜悟指腹擦过木板,不受控制地颤声道:“你又不是女……嘤。”
一刻钟后,面条皇帝被重新搬回了床上。
他困的眼睛都开始迷蒙起来。
他对人类的认知到底还是过于肤浅,只以为日常活动才会产生疲惫,这会儿才发现,随便被活动一下也一样会产生更深的疲惫。
殷无执虚虚伏在他身上,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道:“陛下,又想睡了?”
“哼。”
殷无执总算从他脸上看到了几分人气儿,他抚了抚姜悟被水打湿的鬓角,满意道:“陛下,答应让臣做皇后了。”
姜悟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气声。
“不答应也没关系。”殷无执说:“只要能陪在陛下身边,臣不在乎名分。”
姜悟昏昏沉沉地想,殷无执陪在他身边这么久了,好像也的确没求过什么,上回贵妃娇的事情,他明明受了那么多风言风语,最终也还是没强迫他表什么态。
……殷无执这样喜欢一个人,一定很累吧。
一个时辰后,姜悟不这样想了。
他觉得自己更累。
他睡了过去,但很快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果如殷无执所说,外面下起了雨,滂沱的雨水之中,还有雷声滚滚的轰隆声,这场山雨下的很大,但很快,身边的人起来了。
姜悟没有动,殷无执竖起耳朵。
电闪雷鸣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有刺客——!”
接着,是刀剑碰撞之声。
殷无执迅速披上衣服,他看了一眼姜悟,准备出去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姜悟清楚,他应该是在担心定南王。毕竟刺客进了寺里,往好了说,是他们偷偷溜进来的,守寺的人还没发现,往坏了说,那就是定南王和武侯可能已经负伤了。
电闪雷鸣的天气,整整近一个月的相安无事,加上明日就可以启程回宫,相信今晚很多人都多多少少会有些懈怠。
这刺客倒是很会挑时间。
殷无执来回踱步,呼吸急促。
这边小院始终很安静,显然是他判断大部分混乱似乎都聚集在太皇太后那边。但院外已经响起了重兵靠近的声音,应当是太皇太后发现了异样,命人赶过来保护姜悟了。
他快步走了出去,准备去询问发生了何事,刚跨出房门,一道黑影就猛地朝他扑了过来,殷无执手无寸铁,偏头躲过这一击。
与此同时,又有几道人影冲了过来,很快向那人发起了进攻。
姜悟的暗卫都是戴着面具,而刺客则面覆黑布,很容易分清。
但蒙面人也越来越多了。
门外刚到的官兵也加入了战斗之中。
雨水哗啦作响,吵得人耳膜都在疼,殷无执迅速退回了房内,来到床边,从他出门遇刺,到再回来,前后没有超过半刻钟,可床上的人,却失去了踪影。
姜悟正被人扛着在暴雨中飞奔。
他疲惫至极,满心吐槽。
这一届的刺客真的好笨,想劫持他却不知道破窗而入,明明殷无执一出门这家伙就站在窗外了,却一直磨磨唧唧不知道在想什么,还要他披上衣裳亲自打来窗户。
赵澄这会儿也是满心微妙与诡异。
他当年其实跟姜悟打过交道,很清楚对方武功极强,本来准备先从窗口丢个熏香进去把人迷晕再下手,却没想到这厮居然迷迷瞪瞪地自己来开窗,正好跟他撞到。
看来苦言那家伙并没有背叛他,姜悟因为患了木偶困困症,如今真的跟婴儿一样柔弱易碎。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姜悟被晃得头晕,很快又睡了过去。
又一次醒来,是因为吵闹的暴雨一下子远去了。
有人道:“门口掩好,孤不想再看到这里有别人的脚印。”
姜悟被直接丢在了地上,他面条似的,瘫得很安然。
浑身已经被淋透了,但因为前半夜刚刚被殷无执活动过,起身的时候只披了一件外衫,被往地上一扔,两条腿便露出了一截。
赵澄盯着那白生生的腿看了片刻,又伸手把他夹起来,直接丢进了岩洞中的温泉里面。
姜悟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水,他想咳嗽,但更多的水涌进了他的鼻腔,他不受控制地张了一下嘴巴,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要死了,终于要死了。
不管这个刺客是谁,待他重归游魂,去见了殷无执之后,一定要好好感谢对方全家。
水边,正准备换衣服的赵澄目光诡异地望着姜悟。
这个……木偶困困症,居然真的会让人失去求生欲。
他顾不得脱了一半的衣裳,伸手便来抓姜悟,但姜悟已经从这边沉到了那边这池子太大,赵澄一把没抓住他,不得不跳进来,双手把他抱出水面。
姜悟的脸已经因为窒息而有些发青。
赵澄眉头狠狠抽了几下,直接将人放在池边,托起他的后背,以内力逼出了他肺腑积水。
姜悟都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灵魂离体了,却猝不及防地又被拽回来,呛咳着吐了好几口水。
“来人,去传苦大医。”赵澄重新环住姜悟,阴沉着脸道:“再去拿身干净衣裳,别让他染了风寒。”
他再低头来看姜悟,阴沉的脸便更加阴沉。
本想抓人回来交换回母亲,顺便折辱一番,可如今……
赵澄越想越怒,额头跃起青筋。
姜悟也是没想到,在刺客手下居然还是死不成,他累得不行了,决定先无缝切换到睡眠状态。
谷晏来到的时候,姜悟已经被换上了干净衣服,在赵澄的床榻上躺下来,赵澄则正负手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谷晏眸色微暗,躬身道:“参见殿下。”
“他睡着了。”赵澄开口,扭曲的脸庞里充满着无能狂怒,他克制道:“他居然在孤这个敌国太子手下,睡着了。”
谷晏默默上前,看了姜悟一眼,扎心地道:“睡得,还很香呢。”
第75章
暴雨下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早上都没停。
姜悟一大早就被人叫醒,他迷茫开眼,便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为他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能看到这双眉眼。
殷无执说的对,如果只露出这双眉眼的话,应该没有人会怀疑这不是姜悟。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原身的同母异父的哥哥,敌国太子赵澄。
“醒了。”赵澄道:“饿了么?”
他想到殷无执,也总喜欢这么问他。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赵澄道:“四年前,我们打过交道,如果不是你的话,齐王还抓不了我。”
难怪他对原身这么大怨气,原来他此前被抓,也有原身的功劳。
姜悟想了想,道:“赵澄。”
“也许叫哥哥更合适。”
“敌人。”
赵澄笑了:“你还知道我是敌人。”
他看着姜悟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隐隐的怨恨,但很快,他便起身,道:“我请你来这里……”
“绑。”
“孤绑你来这里。”赵澄没有跟他动怒:“是想要你配合,救出母亲。”
“不。”
“你拒绝,孤就……”他想起姜悟不怕死,顿了顿,才道:“我知道你生病了,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姜悟:“。”
你才有病。
丧批是真的觉得做鬼比较逍遥,所以才想做鬼的。
他感到疑惑的是,赵澄是怎么知道姚姬被抓住的,他是先得知消息再过来,还是先过来再得知消息的。
或者说,四年前的行动并没有清除赵国在关京的所有暗哨。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姜悟的视线里,是谷晏。姜悟没怎么留意,但他的确有段时间没有见到谷晏了,说起来,好像也就是那回和殷无执一起坠崖重伤之后,再回去,那段时间见过他一面,之后他就消失了。
所以,赵澄应该一早就来了夏国。
姚姬被抓,难道是谷晏报信。
殷无执一早就已经知道了谷晏的身份,他为何没有把谷晏控制起来,反而让他跑了。
他不像是这种疏忽的人。
谷晏避开了他的视线,对赵澄道:“臣有事禀报。”
赵澄起身跟他一起走出去,听他低声道:“昨日去的人,死伤过半,殷无执已经发现姜皇失踪,可我们,却没有见到姚太后。”
赵澄沉默了一下,道:“知道了。”
他们重新走回来,赵澄对姜悟道:“苦大医,是赵王宫里最年轻有为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病,怎么样。”
“不。”姜悟还是选择了拒绝。
赵澄上前几步,忽然伸手,一只红色的小虫出现在他手掌心,赵澄冷冷道:“这是噬心蛊,把它种进身体里,它会一口一口咬烂你的肺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了表示自己的轻蔑,姜悟把眼神分给了谷宴。
赵澄磨了磨牙,也来看谷晏,道:“这个对木偶困困症有没有用。”
谷晏只好道:“殿下,可以试试。”
“那……”赵澄欲言又止,谷晏点了点头,道:“会有感觉。”
“……”赵澄把虫收了起来。姜悟道:“谁会有感觉。”
“与你何干。”赵澄让开了一些,道:“你再给他看看。”
谷晏坐过来,握住了姜悟的手腕,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一侧,赵澄道:“来人,备膳。”
姜悟的手心忽然被划了一下,谷晏直视着他,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
姜悟:“。”
原来如此。
赵澄又走了过来,谷晏不动声色地放下了他的手腕,道:“陛下身体无碍,但心病还须心药医,臣实在没有办法。”
姜悟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面无表情的脸庞有种不谙世事的干净,这样的姜悟,与赵澄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差极大。
他忽然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大蜘蛛,巴掌大的蜘蛛一下子出现在姜悟面前,还可以清晰看到对方身上细小的绒毛,姜悟睫毛动了动。
这个蜘蛛好大好黑,不确定有没有剧毒,值不值得他大动干戈,伸手一试。
终于看到他露出表情,赵澄的嘴角顿时扬了起来:“怎么样,怕了吧,这可是蜘蛛娘,剧毒,咬一口就会全身溃烂,必死无……”
姜悟伸手,拿手指戳了一下蜘蛛的口器。
蜘蛛嘶了一声,重重咬在他指尖,六脚齐齐后退,顺着赵澄的手臂爬回了他脖子上。
姜悟看着自己手指尖的破口。
谷晏脸色煞白。
赵澄豁然暴怒:“来人,去拿解毒散来!快去!!!”
姜悟被捏着鼻子灌下了解毒散,手指指尖被赵澄捏着,挤了好半天的毒。
他嚷:“疼。”
赵澄将他的手丢了回去。
随后一把将谷晏揪出去,寒着脸道:“他到底什么情况。”
“由臣观察。”谷晏手里拿着笔和纸,细细将医案记录,道:“患了此病的人,可能会对求死……比较急迫。”
“但他怕疼。”
“不一定是怕……”谷晏迟疑道:“殿下的蜘蛛娘殿下应该清楚,它咬人之时,那疼痛非一般人能够承受,可他一声未吭。”
“所以他方才喊疼,是在戏弄我?”
谷晏:“……”
赵澄吸了口气,他做梦都没想到,几年不见,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居然变得如此棘手。
他来回在外面踱步,重新来到门口的时候,陡然发现石床上的人消失了。
比床还大的温泉池里飘上了一截衣摆。
赵澄:“……”
赵澄:“!!!”
他来不及喊谷晏,便已经再扑过去,将人从里头拽出来,刚扶上岸,面条皇帝便直接往一旁瘫,赵澄不得不捧起他的脸,恶声道:“姜悟你是不是疯了,你不顾自己,连母亲也不顾了吗?!”
两人离的太近,姜悟吐出了一口水,直接浇在他脸上。
赵澄闭了一下眼睛,胸口疯狂起伏。
……他们两个到底谁是人质!
谷晏站在一旁看着,轻咳一声,道:“殿下,他浑身都湿了,您要不要带他,换身衣裳。”
“谁要给他换衣裳!”他不杀他已经是仁至义尽。
谷晏站在门口,道:“起风了。”
赵澄直接把姜悟夹起来,姜悟就乖乖耷拉在他手底下。赵澄走了两步,平息了怒意,道:“去,再拿身干净衣裳来。”
他盯着侍女把姜悟扒光,擦干净,再换上新衣服。
姜悟何止身上湿了,头发也湿了。
他对于赵澄的屡次相救十分不满,本以为在仇人这里一定很容易就死,可他没想到,赵澄居然真的这么在乎自己的生母。
不过他倒是发现了,赵澄居住的这个岩洞就是他和殷无执误打误撞进来的那里,他和殷无执还在那个温泉池里泡过澡,殷无执还狠狠报复过他。
侍女离开,姜悟又重新躺回了床上,头发有些湿漉漉的,不是很好受。
他开始怀念殷无执拿着手炉给他熥头发的手。
那湿漉漉的长发逐渐打湿了枕头,赵澄又把他从床上夹起来,摆放在了一侧的椅子上,转身道:“来人,把他头发熥干。”
那椅子椅背笔直,躺不下去,两侧也没有扶手,姜悟一坐上去就不由自主地旁边歪啊歪,直接歪倒在了地上。
赵澄再回头,就看到那身刚换好的衣服,还有来不及熥干的头发,皆被染上了灰尘。
“……”他听到自己心平气和地说:“把他剥光,按水里,洗干净,再,拿一件,干净,衣裳。”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再跟姜悟相处一秒,他可能会直接被气死。
姜悟被又一次洗干净,侍女们把他放在一个躺椅上,然后细细把他的头发熥干,才放着他去丧。
他熟练地睡着了。
晚上赵澄把他推醒,然后在他面前摆上了很多吃的,但只准备了一副碗筷,开始吃饭。
姜悟重新闭上了眼睛,赵澄抬手往他鼻子那边扇味道,姜悟睁开眼睛,便看到他举止优雅地用餐。
赵澄吃完了晚膳,便把剩饭继续摆在他面前,头也不回地上了床。
姜悟:“朕也要睡床。”
“你还是睡椅子吧。”
好吧,也不是不能睡。
过了一会儿,赵澄:“姜悟。”
没人答应。
又过了一会儿,赵澄:“睡不睡床了。”
半个时辰后,赵澄走过来,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你很行。
姜悟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与愉快,他连续在椅子上睡了一天两夜,赵澄也已经两天两夜都没有给他吃饭了。
虽然这家伙每次都会在他面前吃饭,但也许是为了故意馋他,对方从来不逼着他张嘴吃任何东西。
这恰恰合了丧批的心意。
被绑来这里的第三日早上,姜悟神色安详。他面前有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即将死亡的美好已经笼罩了他,等他死了之后,重新变成游魂,殷无执去哪里,他就可以跟去那里,再也不用受这沉重躯体的限制。
一切都很完美。
感谢敌国赵澄,感谢异父兄长,感谢……
下巴被人捏开,一勺子蛋羹塞了进来。
这东西太滑,姜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给吞了下去。
他两天没吃饭,已经丧到眼睛都没力气睁。
然后,又一口喂了进来。
姜悟:“。”
他在反抗比较费劲,还是老老实实接受投喂比较费劲之间权衡了一下,最终选择了后者。
一碗蛋羹全部被喂下去。
赵澄直接把勺子丢在了碗里。
谷晏站在一旁,道:“殿下不要生气。”
“生气,哈,孤岂会与他生气。”
谷晏:“……”
您的表情明显开始不对了。扭曲中透着一丝疯狂,疯狂中透露出几分无奈,无奈中透露出几分抓狂,抓狂中还透露出几分委屈。
哪里像是不气的样子。
赵澄揉了一下额头,道:“他以前在宫里,也是这样?”
“是。”
“为何会患这种病?”
谷晏道:“这个,臣也不清楚。”
赵澄看着姜悟。
他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当年那个不管做什么都不顾一切力求完美的人变成现在这样。
古井无波,波澜不惊,仿佛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姜悟的脸被捧了起来,虚弱地对上一双与自己极像的眉眼,赵澄道:“你什么都不怕,是不是。”
不,丧批怕活着,怕身边人总要对他好。
赵澄放开他,对谷晏道:“孤要治好他。”
谷晏:“?”
“治好他,他就知道怕孤了。”
姜悟张开一只眼睛,怀疑他又要像皇祖母那样治疗他,当即道:“不。”
“不想被治好,还是不想怕孤。”
“。”
“你没有选择。”赵澄问:“外面是不是雨停了?”
“是。”
“把他搬出去,见见太阳,再派几个人去悬崖边守着。”他意味深长地道:“留心,可能会有人下来。”
第76章
这里果然就是他和殷无执坠崖之时呆过的巨大岩洞。
当时殷无执与他说过,这里面四通八达,像是一个集体的居住地,但他当时身体不好,不方便探查全貌。
那会儿殷无执还在岩洞的地面上发现了脚印,像是有人提前踩过点。
此处距离关京不远,快马来回只需要四五个时辰,又位于悬崖下方。如今想来,那个时候赵澄的人就应该已经发现这里是个天然的藏身之处,准备要搬过来了。
姜悟被人抬到了悬崖下的湖泊旁边,湖水清透,隐隐透着蓝。
巳时三刻,阳光正好,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赵澄站在后方,摸着下巴观察他,思考着此前跟谷晏的对话。
他问:“孤要如何做才能治好他?”
谷晏答:“唤起他对生的希望,让他感受到世界的善意和美好。”
怎么才能让一个人感受到世界是善意而美好的?
姜悟身边投下一片阴影,他又被往湖畔端了端,接着,一个鱼竿被递到了他手里,赵澄命令:“钓鱼。”
姜悟:“?”
赵澄命人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想起父皇钓鱼时惬意的表情,信誓旦旦地道:“等到鱼上钩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成就感。”
姜悟拿了一会儿,就觉得很重,他松手,鱼竿便缓缓往水里滑去。
赵澄立刻捡起来递到他手里,道:“攥紧。”
他拢着姜悟的手握住杆子,一松手,鱼竿便又往下滑,赵澄一把抓住他的手,冷着脸瞪他:“让你攥紧。”
“累。”
“钓个鱼有什么好累的,多少人想钓都没功夫呢。”
丧批不想要这个功夫。
而且他是不可能委屈自己配合赵澄的。
赵澄拿着他的手钓,他皱着眉,一直想松手,可他一松,就明显感觉杆子下滑,便只好一直攥着。
一炷香后,鱼线微微一动,赵澄立刻举起杆子,一条很大的鲤鱼在空中摆着尾,水珠儿四溅。
赵澄挑眉,道:“看到没……”后知后觉发现姜悟睡着了,他大力将人摇醒,姜悟张开迷蒙的眼眸,听他道:“看到没,你钓上来了一条鱼!”他伸手给姜悟揉了揉眼睛,把他眼边碍眼的东西扣掉,让他看的更清楚:“晚点给你红烧,怎么样?”
姜悟觉得羡慕:“鱼要死了。”
他说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没什么变化,赵澄一时分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他皱了皱眉,又看了看已经把下人取下来的那条鱼,想起那句‘让他感受到世界是善意而美好的’,道:“把它放了。”
下人张大眼睛:“这可是殿下守了一炷香才钓上来的。”
赵澄觉得牙疼。
自幼跟着父皇在王府里钓鱼,他自然也是喜欢钓鱼,并且能从钓鱼里感受到成就感的,但现在……
他忍痛道:“放生。”
钓鱼没有让姜悟感觉到善意,反而让他觉得残忍。赵澄阴郁地在他身后来回走动,思来想去:“孤策马带你去林中跑几圈儿如何。”
姜悟:“颠。”
“你如今做了皇帝,只怕是很久没有策马了。”赵澄想起什么,一把将他从椅子上夹起来,直接扶上了马,眼看他开始往旁边歪,便直接翻身坐在他身后,他偏头看了一眼依然有些湿漉漉的悬崖,料定夏人定会来解救他们的陛下,又转脸来看身前的人,道:“记得以前你很喜欢去郊外策马,你我还赛过几次,今日孤难得高兴,便带你再体味一番追风的趣味。”
长鞭扬起,姜悟被迫前进,林中树木飞速后退。
他整个人被赵澄环着,在上头左摇右晃。赵澄本来还挺高兴,一看他直接往前趴,脸色便逐渐黑了下来。
马儿吁着气停下,姜悟直接从上面往一侧滚,赵澄急忙把他扶住,翻身下了马,直接把人丢在地上,暴躁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姜悟,你如今当真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感觉了么?当年你不知我身份,赛马之时分明还能觉得畅快,这才几年,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姜悟一动不动。
他要被颠吐了。
赵澄忍着怒意,忽然又把他抓起来,直接靠在一侧的巨树上,再次捧起他洁白的脸,恶声道:“你这是什么样子,你有什么资格求死。你有位高权重的父亲,还有慈爱的母亲日日伴在身边,自幼便众星拱月受尽宠爱,又有赵国与母亲联手助你上位,如今更是荣登大宝,九五之尊,手握天下之权,你这样的人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姜悟:“。”
赵澄直接掐住他的脸:“你说!”
姜悟的嘴被掐的撅起来,丧丧地道,“晃颗。”
赵澄收手。
姜悟没想到在赵澄眼里原身是这样幸福的一个人,从他寥寥几句来看,当年他潜入关京,原身应当还与他有过情谊,只是后来身份败露,两人才关系破裂。
他看着赵澄,缓了缓,才道:“你不会,舍不得杀我吧。”
“我不杀你,是因为要拿你换回母亲,你以为我在乎你吗?”
“那你,何必又非要治好我。”
赵澄喉结滚动。
他想起与姜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有登基,赵国的帝王依旧是赵靖,那个辱过他母亲的禽兽。他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得到那禽兽的信赖,被派来夏国负责暗哨工作,也是在来的前一日,赵靖才告诉他,他的母亲如今也在夏国。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母亲竟是在受辱之后被刻意投放到了夏国,成为了一个可能连她自己在不知道的赵国暗线。
见到姜悟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他刻意接近对方,想要利用他,可他很快发现,姜悟不愧有小圣人之名,他对每一个人都掏心掏肺,不顾性命。
其他人这样做可能会让人觉得是在刻意讨好,可因为姜悟太完美了。赵澄时常在想,是怎样优渥的土壤,才能养出那样完美无瑕的人。当这样完美的人对人好的时候,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在图谋什么,只会觉得受宠若惊,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配,继而很快沦陷。
那个时候,母亲告诉他,她要带姜悟一起回赵国。
因为姜悟足够优秀,父皇便也答应了。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任姚姬予取予求的赵英,他是赵国天子,所以答应姜悟回国的条件是姚姬加入暗哨行动,配合吞噬夏国,于是他们设计了一个计划,开始徐徐图谋,而姜悟就是那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赵澄尽量对他好,希望有一天两人坦诚相见之日,他可以放下夏国的一切,跟他和母亲一起回家。
但姜悟发现了他的身份。
赵澄与他交手,两败俱伤。
被齐王带走的时候,遍体鳞伤的赵澄看着遍体鳞伤的姜悟,他略带讥讽地说:“你真的很完美。”
完美的朋友,完美的弟弟,完美的敌人。
从一个极端的立场转换到另一个极端的立场,对他来说好像极为简单,根本没有半分纠结。
姜悟并不知道他是自己在赵国的兄长,他一样奄奄一息,静静躺在那里。听出赵澄的言外之意,他淡淡回复:“你的身份是假的。”
身份是假的,所以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所以他就不再是那个与他谈笑风生郊外赛马之人。
赵澄在狱中受尽苦楚,如何能不恨他。
他此次卷土重来就是准备狠狠报复姜悟。既然姜悟可以完美切换立场,他倒是想知道,如果他知道自己其实是赵国人呢?如果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认贼作父呢?
于是,姚姬欺骗了姜悟,说他是赵英之子。
这么久的时间以来,姜悟一直不吭不响,这件事被瞒得相当好。赵澄着实有了报复的快感,他揣摩过很多次姜悟在想什么,他是准备一直呆在夏国,与赵国继续为敌,公然跟自己的‘亲生父亲’抗争,还是决定放弃夏国,任其灭亡,与母亲一起重返赵国?
他听说姜悟一直很听母亲的话,心里其实更倾向于后者,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姜悟在沉寂了半年之后,直接把母亲供了出去。
而且,还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死物。
的确,其实只是要交换母亲的话,他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可赵澄偏偏就是想看到他露出情绪,他想知道,姜悟在发现他曾经与自己的哥哥生死搏斗,之时,在想什么。
他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想让你怕我。”
姜悟:“好怕。”
赵澄:“……”
在他快忍不住要把姜悟掐死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忽然传来:“殿下,殷无执来了。”
瘫在树下的丧批被人夹在咯吱窝里带了回去。
殷无执是一个人来的。
阳光新出,将崖壁上湿漉漉的水汽蒸发之后,他便独自下了山崖。
没有带人下来是因为此处低洼,若是下方设有射伏,可能会引起很多死伤。
尤其那个大岩洞,更是易守难攻之地。
姜悟被提溜回来,赵澄直接把他往地上一扔,他懒懒抬头,就发现殷无执正在跟人打架,与他交手的人手拿长剑,而殷无执没有武器,正被逼的步步紧退,身上已经被划破了几道。
他内伤未愈,这样下去定会伤上加伤,姜悟道:“住手。”
赵澄意外:“看来你很在乎这个小男宠。”
“让他住手。”
赵澄环胸,挑眉道:“殷无执,当年在南疆就有玉面阎王之称,上回在齐地没来得及仔细看,如今这么瞧着,果然是姿色无双……”
他腰间忽然被扯了一下,赵澄低头,便发现缠在腰带上的小白蛇被他揪住了尾巴。
他立刻来拍姜悟的手:“它有剧毒!嘶——”
小白蛇张嘴来咬,因为他一挡,正好咬在他手上。
赵澄:“……”
他支棱着冒血的手指,阴鸷地盯紧姜悟。
姜悟道:“朕咬舌自尽,看你怎么换母亲。”
赵澄含住手指,吮去指头血迹,才开口道:“贺凡,住手。”
原来是贺威之子,难怪一见到殷无执就跟疯狗似的。
贺凡收剑,捏着剑柄的手还因为恨意而微微发抖,殷无执旋身站定,扯了一下被划破的袖口,道:“贺小将军比起令尊来,还是过于年少轻狂了些。”
“殷无执。”姜悟开口:“过来。”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竟敢这样有恃无恐。
殷无执看了他一眼,姜悟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不好。但很快,殷无执便移开了视线,抬步上前,对赵澄道:“参见赵太子。”
“看来殷少将是带着懿旨来的。”
“正是。”殷无执道:“殿下所图不过是为了姚太后,既如此,我们便挑个地点,趁早交换。”
“殷戍啊殷戍。”赵澄上前几步,上下打量他,道:“你在南疆杀了我赵国那么多同胞,如今还敢孤身涉险,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贺凡忽然从后方重重一鞭子抽在他身上,殷无执不躲不避,头上发冠顿时被抽掉,长发披落下来,背部一阵剧痛。
贺凡道:“你好大的威风,以为我们不敢动你们陛下,连你也不敢动不成。”
赵澄道:“轻一些,这可是夏皇的小情人,若是打坏了,他是要生气的。”
贺凡得到默许,又一次举起鞭子,却闻姜悟道:“别碰他。”
赵澄恍然:“原来,你怕的是殷无执受伤。”
殷无执看向姜悟。
贺凡顿时来了兴趣,“竟是如此,原来殷少将在前线流血,回来还得在天子枕上留汗,还真是可歌可泣啊——”
又一鞭子狠狠抽在殷无执身上,他哈哈笑了起来。
赵澄跟着轻笑,周围也响起了不善的笑声。
“小将军稍后要不要也陪陪我们?看你们陛下这个样子,只怕是难以满足你吧?”
“小将军今晚便留下来,我们这些兄弟,不嫌弃你。”
赵澄摸了摸下巴,伸手拨开了殷无执的长发,道:“若是叫我赵国将士们知道你竟然钻进了天子的床帐子,你这玉面阎罗的称号,怕是要变成玉面娇娘了。”
他偏头,眼角余光留意着姜悟的反应。
殷无执也在看姜悟,贺凡越来越放肆,他豁然一脚踢在殷无执膝盖上,后者一瞬间跪在姜悟面前,贺凡道:“怎么,方才还滑的跟鱼似的,这会儿见到你们陛下,竟是腿软的连站都站不稳了?”
姜悟保持着被丢下的姿势跌坐在地上,剔透双目缓缓上移,落在贺凡的脸上。
他看着对方蠕动的嘴唇,狞笑的嘴角,还有因为得意而鼓起来的腮帮子。
杀父仇人跪在自己脚下,贺凡已经完全兴奋了起来,赵澄也完全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他笑吟吟地后退,任由贺凡羞辱着敌国少将。
贺凡伸手抓起了殷无执的头发,道:“你当时是不是就是这样,举着我父亲的头,呈给你们先帝的。”
他一拳砸在殷无执脸上,对方嘴角顿时溢出血迹。
姜悟的手指豁然收紧,瞳孔微微收缩。
地面的泥土被抠出狂乱的曲线,指甲缝里皆是污泥。
赵澄转脸看他,笑意微微收敛,道:“贺凡,住手。”
“殷无执,你就是凭着这张脸勾引的夏皇对吧?你说,要是这张脸没了,他还会在意你吗?你看你们皇帝那副死样子,他连吃饭都得我们殿下……”
他转脸,对上了一双无机的眸子。
对方长发笔直地披散在脑后,发乌唇朱,分明是副绝色的长相,偏偏透出几分湿漉漉的渗人鬼气。
他的脖子被卡住,接着,整个人像纸张一样被抓起,再重重按在了地上。
肺腑震动,嘴唇溢出缕缕血沫。
张大眼睛看着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大夏天子。
姜悟的手上移,直接卸了他的下巴。
“朕说了,别碰他。”姜悟偏头,无机眼珠溢出阴森死气:“听不懂啊。”
第77章 昨天答应的加更
崖底一片寂静。
贺凡身边,衣摆曳地。
姜悟的动作很快,从起身到动手,没有露出半分可以探查到的杀机。
哪怕是现在,他看着也是丧丧的,无害的。
他双手朝两侧滑去,犹如鬼魂在窃窃私语:“为何逼朕动手,坏人,拆你肩骨,拆你手骨,拆你腕骨,拆你……”
贺凡惨叫了一声:“殿下——!”
赵澄豁然回神,刚上前来,殷无执便伸手把丧批夹了起来。
丧批揪着贺凡衣角不放,丧丧地说:“拆你。”
殷无执直接把姜悟的手抓回来,蓦地脚尖一点,施展轻功奔向了林中。
身后传来赵澄暴怒的声音:“来人!!把贺少将抬回去,速寻大医医治。”
“其他人给我追!!”
赵澄快气疯了。
姜悟居然当着他的面儿,把赵国少将给拆了。这个家伙简直比以前还要可怕,此前至少可以从他转变的气息里分出动向,但这一次,他前一秒分明还是人畜无害,任人搓扁揉圆的模样,下一秒……
下一秒,还是人畜无害,任人搓扁揉圆的模样。
但偏偏下手的时候,又快又狠。
行动与气质的严重不符,让人感到无端的毛骨悚然。
他豁然想到了什么,道:“苦言呢?他不是说姜悟患了木偶困困症吗?!把他给我抓过来!!”
姜悟被提着一路狂奔,身体在空中像破布一样随风晃荡,殷无执显然在野外有着十分丰富的生存经验,半日之后,姜悟在一个巨大的树洞里被放了下来。
殷无执捂着他的嘴,屏息听了一阵,才缓缓放手,轻咳了两声。
他眼角和嘴角都破了皮,秾丽的脸庞在此刻看来有些可怜,姜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脑子里还有赵国士兵的那些污言秽语。
殷无执垂目与他对视。
“殷无执。”
“嗯。”
姜悟发现自己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一时之间,竟不知要从哪里说起。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中越来越暗,窄小的树洞里,殷无执问他:“为何要打人。”
“他打殷无执。”
“我以为你不在乎。”
姜悟道:“生气。”
“我此次来是带着太皇太后的懿旨,准备答应赵澄拿你交换姚太后的条件,可你这样动了手,赵澄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我。”
“嗯。”
殷无执又沉默了一阵,道:“我们的人正在寻找其他进崖之路,但你我被困与此,只怕拖不了太久。”
“朕不怕。”
殷无执说:“赵澄自然不会伤你。”
“朕没有杀他。”姜悟说:“赵澄也不敢杀你。”
如果姜悟今日下了杀手,无论出于怎样,赵澄都势必要拿一条命来抵消,但他没有杀贺凡,赵澄便是真的抓到他们,也会留殷无执一条命。
他道:“朕会保护你。”
殷无执喉结滚动,哑声道:“为何。”
为何。丧批也不知道,他只是听着那些人羞辱殷无执,便觉得不高兴,想要教训他们。
他道:“朕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日后,是要登基的。”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殷无执的预料,他道:“什么。”
“朕来自很多年后,从史书中知道,殷无执推翻了昏君姜悟,成为了千古一帝,然后,朕便成为了姜悟。”
殷无执:“所以,你之前那样作弄我,是为了……”像史书中那样,把他变成杀死昏君的千古一帝。
他轻笑,道:“姜悟,你不是昏君。”
“姜悟不是昏君,朕已经明白,甚至史书上说你亲手杀了他,只怕也都是假的,历史并不是真的,也许被人篡改过,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姜悟说:“可是殷无执,你登基成为皇帝,应该是真的。”
“你又要拿游魂那一套来糊弄我。我问你这个问题不是让你告诉我这些的,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我没有糊弄……”
“你爱不爱我。”
风过树梢,姜悟呐呐道:“殷无执。”
“你爱不爱我。”
阴暗的树洞里,姜悟又一次开口:“殷无执……”
“我问你爱不爱我。”殷无执呼吸压抑,“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么。”
不难。
可是他只是一个游魂,他不明白殷无执喜欢他什么,他的经历,过往,一切,都是原身的。
“好,我换个问题。”殷无执道:“那天晚上,你是主动被赵澄带走的,对吗?”
姜悟没有说话。
“姜悟,你知不知道,我提前布局,准备活捉赵澄,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岩洞是赵澄提前选好的基地,我也清楚,在我们离开盛国寺之前,赵澄一定会去救姚太后。”
这就是为何,那日殷无执分明表现的很担心定南王的安危,可却始终守在姜悟房内。
他清楚赵澄找不到在盛国寺找不到姚太后,极有可能会来姜悟这里。
“你为何要被他带走。”殷无执道:“这两日来,我一直想,你既然那么想死,我干脆就不来找你,让你自生自灭,赵澄此前与你结仇,定不会放过你。”
“可我只要想到他可能会欺负你,我又觉得难以忍受。”
“姜悟,你什么时候才能有心肝,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在你心里留下痕迹。”
“就在刚才。”殷无执的手指点在他的胸口,道:“我以为我终于在你心里有了位置,可你看,你给我的是什么答案,让我杀了你,成为所谓的千古一帝,那种荒谬可笑的原因,我问你,你自己信不信。”
姜悟:“。”
他的下巴再次被挑起来,殷无执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爱不爱我,你是不是因为心疼我,才对贺凡动手的。”
不等姜悟开口,他便道:“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的答案跟我想的不同,那我把你丢在这里,让你自生自灭,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死了我也不会管你。”
姜悟迟疑了。
他想死。
他不想活着。
哪怕很多人都觉得活着很好,可对于姜悟来说,那些好都没有那么必要。
他在黑暗中,悄悄使用内力,看清了殷无执的脸。
殷无执的眼睛又红红的,但,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惹殷无执红眼睛了。
“朕……”
“我真的会把你丢在这里。”殷无执吸着气,嘴唇发抖,他像是在恐惧什么,道:“我再也不会管你,我会忘记你,做鬼也不会去找你,姜悟,你想清楚,你到底……爱不爱我。”
也许吧。
姜悟想,也许爱,但,远远没有到必需品的程度,相比殷无执来说,他好像还是更喜欢死亡。
殷无执抓着他的手微微收紧,让他感觉到了疼痛的地步。
“殷无执。”他说:“你走吧。”
眼泪滚落下来。
他的手从姜悟肩膀下滑,然后他扭身钻出树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姜悟继续窝在树洞里,神情经历了一瞬间的迷茫,然后,逐渐放松了下来。
他再也不想霸占别人的身体,享受着属于别人的宠爱,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原身可以回来,好好看看殷无执。
这个傻子,姜悟在看到他那晚偷偷点在眼角的泪痣时,便清楚,历史上的殷无执,也许曾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这一世,殷无执的眼角才会有那枚血滴子般的泪痣,虽然它总是出现又消失,但……
姜悟大胆猜测,也许自己死去之后,那枚泪痣便会长出来,代表着原身的回归。
一阵搜索的声音由远而近:“看看那边,有没有。”
姜悟不准备出去,也不准备再回去找赵澄,他准备静静地呆在这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一两天没关系,三四天也没关系,就想这样一个人呆着。突然之间,死亡对于他来说,好像没有那么迫切了。
搜索的人没有发现他,很快离开了。
姜悟闭上了眼睛,呼吸很轻。
他嗅到了树洞里腐烂树根的味道,湿漉漉的。
时间转眼到了半夜,一阵悉嗦的动静传来,姜悟条件反射地张开眼睛。
男人站在树洞外,手里拿着几个果子,低声道:“我没地方去。”
姜悟默默撑起身子,微微往后挪了挪。
殷无执沉默地钻进来,坐在他对面,低头咬了一口果子,姜悟静静望着他,直到对方吃完其中一颗。
殷无执低着头,道:“吃不完了,你要么?”
姜悟:“。”
殷无执终于看他,半晌道:“吃一口吧,我想听你讲故事。”
姜悟:“故事。”
“你不是说,我一定会登基,还有,你不是姜悟么。”殷无执道:“反正,你都要死了,你的秘密,跟我分享也没关系吧。”
“吃了才有力气讲。”
姜悟没有动。
殷无执把果子放在两人之间,道:“晚上的崖底,可真冷。”
他蜷缩起来,道:“你希望被冻死么?”
姜悟说:“都可以。”
“可我不想死。”
姜悟:“。”
殷无执道:“我这么喜欢你,你借我取取暖,不过分吧。”
姜悟好半天才说:“嗯。”
殷无执又道:“靠过来一点。”
姜悟:“。”
“你不是特别想死么,动一下能量会消耗得更快。”
姜悟强撑着,挪了那么一丢丢。
殷无执叹了口气,伸手勾着他的腰,将人搂在了怀里,然后当着他的面儿,又咬了一口果子。
姜悟不知道那是什么果子,但应当是野果,听他咬的声音,是很多汁的样子,因为离得很近,鼻尖还能嗅到淡淡的果香。
殷无执单手环着他,道:“讲讲吧,你是怎么成为游魂的,还有……关于你对那个,原本的姜悟的认知,都说一下,聊聊天,时间会过得快一些。”
姜悟没动。
殷无执下颌蠕动,吞下多汁的果肉,垂眸对上他的眼珠:“看着我做什么?”
他手肘压在膝盖上,果子被举起来,脸庞凑近姜悟,道:“你好像还没主动亲过我。”
“我都答应放你去死了。”殷无执说:“亲我一下,就当是交换条件,怎么样。”
第78章
姜悟的确没有主动过。
自打开始做人之后,他拥有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别人硬塞给他的。
没有一个是真正想要的。
殷无执的脸上还带着伤,嘴角和眼角都有血迹。
因为离得很近,殷无执嘴角和眼角破开的裂痕也看的清清楚楚:“主动亲我一下,对你来说就这么难么。”
不难。
但姜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亲我,姜悟,亲我一下。”
苍白的嘴唇在他面前开开合合,殷无执环紧了他的腰,捧起他的后脑勺,呼吸喷在他脸上,嗓音趋于沙哑:“亲我,姜悟,你都要死了,满足我一下又如何。”
他目眦欲裂:“我这么喜欢你,对你这么好,你连主动亲我一下都不……”
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姜悟下颌微抬。
双唇相贴。
树洞外面起了风,深林中枝叶摩擦,沙沙作响,间歇响起小型动物窜过草木的悉嗦声。
殷无执水汽氤氲的眸子震颤了几息,接着,他一把抱紧姜悟,重重加深了这个吻。
树洞内部腐烂的枯叶侵袭着嗅觉。
殷无执唇间却满是新鲜甜果的味道。
没有任何人要求,姜悟却缓缓抬起手来,很轻很轻地环住了殷无执的脊背。
滚烫的吻落在他肩头小痣上,殷无执偏头亲上他的耳垂,然后克制地将他抱在了怀里,姜悟揪住他的衣角,任由他的吻落在额头与发顶,听到他喊:“姜悟。”
“嗯。”
殷无执说:“我喜欢你。”
“嗯。”
“不是以前的姜悟,不是你口中的昏君,我喜欢你,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姜悟道:“我的名字是别人的,身体也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
“你就是你,我就喜欢你一无所有一无是处,就喜欢你蔫头耷脑懒懒散散,你说的另外一个人,不管他是廉政勤勉,还是昏聩无道,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的名字是他取的。”
殷无执愣了一瞬:“什么?”
“他教你官话,给你取名字,你说以后要永远跟他在一起,你那么努力,就是为了可以配得上他,殷无执,你对我毫无理由的喜欢,其实是因为他以前对你好过。”姜悟丧丧地说:“因为他对你好,你喜欢他,所以,尽管我只是个孤魂野鬼,就因为占用了他的身体,还是让你念念不忘。”
“你在说什么。”
姜悟仰起脸,慢吞吞地说:“你有没有说过跟他永远在一起。”
“我为何要说那种话。”
姜悟:“。”
姜悟心中已经有数,所以对于他的答案并未抱有希望,但他没想到,殷无执居然对他撒谎。
他推了对方一下,动作轻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殷无执继续抱着他,拧眉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故人香。”姜悟说:“我在姜悟的身体里,什么都看到了,你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他了吧。”
殷无执看着他。
姜悟道:“你居然,不想承认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悟:“。”
他不喜欢跟人争论,尤其是就已经确定的事情争论,因为结果不会因为两个人谁争赢了而改变。他既然已经从原身的记忆里都看到了,那么殷无执承认与否都与他没有关系。
他懒得去生气,也懒得去纠正。
但,丧批没想到,殷无执会是这样的人。
殷无执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伸手捧起了他的脸,道:“我失去了记忆。”
姜悟:“。”
他不想跟殷无执说话了,听他撒谎会觉得累。
“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在被你宣进宫之前,我连‘姜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姜悟:“骗人。”
殷无执居然连这种谎都撒得出来。
他眼神跟表情一样丧,殷无执道:“我是说真的,母亲也跟我提过四殿下教我官话的事,可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不想跟你说话。”
“姜悟。”
“我不叫姜悟。”
“……”他看着比刚才更丧了。殷无执抵着他的额头,道:“那你叫什么。”
丧批:“。”
“你没有名字。”殷无执说:“我给你取一个。”
“有。”他不要骗子给他取名字。
“那你叫什么。”
“爷爷。”
殷无执:“……祖宗,祖宗,行不行?”
“不要跟祖宗讲话。”
“你能不能相信我,我真的不记得以前的姜悟是什么样子,我记忆里的姜悟只有你一个,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皇宫,那天下了雨,你坐在椅子上,我用自己来赎回陈子琰……”
“你不要跟我讲话了。”他越来越丧,声音几乎弱到听不到。可殷无执却不肯放过他:“你以为我是在故意撒谎,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上你了所以就不在意以前喜欢上的那个人了?你简直是在污蔑我。”
姜悟没想到他连这种心思都能知道,他又张开一只眼睛看殷无执,对方神情委屈,道:“除了你,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如果你是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拒绝我,我绝不答应。”
“殷无……”殷无执堵住他的嘴唇,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在树洞里,他必然是要让姜悟尝尝污蔑别人的滋味,但现在不行。
他按捺着,放开姜悟,道:“你是因为觉得我喜欢的是原来的姜悟,所以才不想跟我在一起么。”
姜悟被他亲的微微喘息。
殷无执现在很会把握时间,每次都是把他亲的半死不活的时候才放开,就好像临门一脚就能上天堂,偏偏就是上不去一样,丧批伸手揪住他垂在胸前的长发,那一点力量根本不足以给殷无执带来威胁,他继续问:“是不是这样。”
丧批:“困。”
“说完了再睡。”
姜悟的脸靠在他怀里,“果。”
殷无执拿起一个新果子递到他嘴边,丧批张嘴,牙齿在上面磕了个印儿。
他:“。”
殷无执咬开皮,送到他嘴边,丧批才像仓鼠一样慢吞吞地啃了起来。
这果子有些脆,脆就意味着咬起来很费力气,丧批吃的很慢,牙齿嗑下一点果肉,吞下去,再嗑一点,再吞下去,啃了半刻钟,才勉强赶上殷无执一口吃的。
然后啃累了,就不动了。
殷无执道:“现在可以说清楚了么。”
丧批是真的困了,殷无执问了几声,他一动不动,再凑过去看,便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姜悟。”他有些不确定地说:“你是在,吃醋么。”
因为是在深林里,殷无执没敢睡得太沉。深更半夜,他忽然被一阵刀剑碰撞之声惊醒。山雨反复,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殷无执看了看沉睡的姜悟,本想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又担心万一被旁人发现怎么办,可若是背着他,又不好去探查前方动静。
带着他不带着他似乎都有风险,殷无执最终只能选择守在他身边。
刀剑之声越来越响,同时也越来越近了,火把从前方一晃而过,照出空中飘散的细密雨丝。
他很快意识到,是赵澄和父亲的人。
定南王大喝:“陛下在哪里?!”
他们终于绕过来了!
殷无执按住姜悟的肩膀半晌,豁然将他背了起来,一跃而出,刚行出不到十尺,忽闻一阵笛声响起,悉嗦之声响在耳畔,他豁然止步,昏暗的林木间,无数毒蛇从树后探头,殷无执旋身四顾,脚下一圈儿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蛇虫包围。
姜悟张开眼睛,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方看去。
雨丝越来越密,两人头发很快被沾湿,前方树梢上,高高地站了一个吹笛的人。
青衣银发,腰上挂着一盏赤红的小琉璃灯,一张过于年轻的脸庞,却是静水流深,毫无波澜。
“赵国国师,枯银。”
“原来小将军认得在下。”他收起笛子,含笑道:“小将军,把你们陛下留下,我放你一条生路。”
赵国国师驻颜有术,据说真实年纪已经过百,殷无执托了一下身上的姜悟,眉头紧锁:“你要如何。”
“太子殿下想迎母亲回家,做臣子的,自然要尽力满足他的需求。”枯银道:“小将军,看在我老人家也是不远万里前来,还望给个方便。”
“你休想。”
“何必如此执拗。”他转了一下笛子,道:“你我也算是交情匪浅,我以国师之名起誓,绝不伤他分毫。”
“谁跟你有交情。”
国师挑眉,又笑了一下,道:“小将军竟当真都忘记了。”
他与姜悟琉璃般的双目对上,丧批缓缓从殷无执身上滑了下来,殷无执立刻转身来看他,道:“陛下。”
“你不是答应,放我去死么。”
殷无执道:“那也不能死在这些毒虫口下吧。”
“他说了不会杀我。”
“谁知道他可不可信。”
“我信他。”
殷无执神色狐疑:“你信他,赵国国师?”
“我见过他。”
“你见过他也不能……”殷无执微微一顿,道:“什么?”姜悟什么时候出过关京。
姜悟扭脸去看枯银,认真道:“我做鬼的时候,见过他。”
枯银把笛子背在了身后,他身轻如燕,从一个枝丫落在另一个枝丫,很难想象世上会有这样轻功卓绝之人,殷无执立刻把姜悟护在身后,神色警惕。
压低声音道:“就算是做鬼的时候你也不可能见过他,他那个时候早该死了。”
姜悟:“。”
虽然殷无执说的没错,可姜悟的确记得这张脸。,
“很荣幸还能被陛下记得。”枯银很快落在最低的一个树枝上,他分明在居高临下地望着姜悟,可一点都看不出半分高傲。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活那么久。
姜悟也小声告诉殷无执:“以前总有道士想送我投胎,可怎么都送不走,然后有一个道士,就把他据说活了几千年的祖师爷请出来了,祖师爷就长这样。”
殷无执已经乱了:“这怎么可能。”
姜悟道:“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只是……”
“找到了。”赵澄的声音忽然传来,他站在前方直视两人,挑眉道:“还是国师有办法。”
枯银眉目淡漠,看不出在想什么。
“来人,把他们押起来。”
“不要反抗。”枯银开口,道:“小将军如此辛苦才求来这一世,想必不想死的那么早吧。”
殷无执握着手中袖箭,杀机内敛。
姜悟垂眸,拉住了殷无执的手。
他真的见过枯银,不是假的。
枯银既然当初能活那么久,想必此刻说的也不是假的。
那些寺庙,那些招魂幡,还有,那殷红的血痣,都是殷无执为原身疯癫的证明。
原来这一世,真的是殷无执费劲辛苦求来的。
可惜,被丧批搞坏了。
一把短箭递到了他手里,殷无执扭脸看他,道:“我跟你一起。”
他要姜悟拿此物以备不时之需。
天色大亮之时,定南王带着兵,黑着脸等在了路口,太皇太后的驾辇来到,不慌不忙地被扶了下来。
赵澄下意识去看身侧的男人:“国师……”
对方道:“我们一样带着诚意来的。”
其实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赵澄心里便吃了定心丸,这位国师虽说看着年轻,可却神秘莫测,术法了得,连先皇和父亲都要敬他几分,他往日基本不外出,如今愿意亲自过来陪自己接母亲,赵澄心中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姚姬是坐着囚车来的,她下了车,远远看了赵澄一眼,然后目光便黏在了姜悟身上。
此处正好是峡谷入口,双方在这里其实很难施展,如果不是因为姜悟在赵澄手里,夏国定然不会允许他们在自己的地盘这般放肆。
姚姬长发散乱,她戴着脚铐,缓缓走向自己的家人,赵澄控制不住上前,却闻身边有人冷道:“殿下。”
他停下脚步,克制地退了回去。
姜悟拉住了殷无执的手,这大概是第一次,是他牵着殷无执往前。
“陛下。”
姜悟停在了姚姬面前,直直望着她。
姚姬眼中水雾浮现:“悟儿,你跟我回家,好不好,你回去之后,母亲有办法让你忘记这里的一切,我们回赵国,过真正的日子。”
赵澄眼角发红。他就知道,母亲心中只有姜悟,哪怕他清楚,这个孩子的确是母亲所生,他陪伴母亲最久,母亲会偏向他是理所当然,可他还是会忍不住嫉妒。
明明他也应该父母双全,拥有完整而美好的童年,就因为一个上位者的野心,却要与生母分开这么多年。
“悟儿……”姚姬哽咽道:“我真的只是想带你回家,我利用你,也只是想带你回家。”
殷无执握紧了姜悟的手,定南王轻咳了一声,远远道:“殷无执。”
殷无执只好松开他,道:“我等你。”
太皇太后喝道:“孙儿,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到皇祖母这儿来。”
文太后上前一步,恨声道:“姚姬,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可怜,悟儿,你不要再被她花言巧语欺骗,你的亲人都在这里。”
姜悟握着掌心短箭,表情颓丧。
他垂下脑袋,暗道先这样吧,反正暂时也死不了。
擦肩而过时,一只手抓住了他,姚姬道:“悟儿……”
别碰我。
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姜悟旋身,手中短箭露出乌黑箭头。
“!”
广袖摆动,正背对他而行的殷无执停下脚步,常年出入战场,他知道那是短箭刺入皮肉的声音。
他缓缓转过身。
殷红鲜血染满了他的眼睛。
“殷无执,我恨她。”一道气声响在他耳边,那声音说:“你帮我,杀了她。”
他静静望着姜悟染满鲜血的手。
慢慢走了过去。
“陛下。”他扶住姜悟的身体:“你怎么了?”
姚姬胸前箭头乌黑,她瘫软着跪了下去,喉间涌出大股鲜血。
赵澄被枯银紧紧抓着往后撤退,他嘶声:“姜悟,你个疯子,你杀了母亲,你也会死,你也会死——”
“殷无执,你个疯子,你杀了我母亲,姜悟也会死——”
殷无执抚过姜悟的脸庞,低垂的眉眼旁,一颗红痣鲜艳欲滴。
“真是的,总是要这样惹我难过。”
第79章
那把乌黑的箭头被姜悟亲手送入了姚姬的心口。
她瞳孔震动,表情满是不敢置信。
这是她的儿子,可对方在把箭头刺入她身体里的时候,脸上却没有半分情绪。
没有憎恨,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更没有纠结。
她忽然想起来。
姜悟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刚出生的时候很爱笑,被父皇抱了会咯咯笑,被母妃亲了也会咯咯笑,笑起来的时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会弯起来,小嘴往外咧着,露出一口粉嫩未长齿的牙龈。
自幼就比别的孩子聪明机灵,两岁不到就学会了走路,会自己去找别人要糖,尽管太皇太后因为她的原因不太喜欢他,可每逢看到还是会赏他些吃的。
连厌恶她至极的前皇后,被他抱住腿的时候都狠不下心将他推开。
他小时候表情很丰富,被她扯了头发会叫,生气了会噘嘴,苦恼了会皱眉,哭起来的时候震天响。每逢先帝因政务缠身而退到紫云殿来的时候,他会扭着小身子主动爬到父皇怀里,父皇把他推出去,他还要爬,爬着爬着,父皇便舍不得把他往外推了。
她是赵国贺家千金,美貌无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的聚焦点,无论去往何处,都一直高高在上,但在这个皇宫,她受尽了奚落。
那个时候,太皇太后设宴是从来不邀请她的,可姜悟跑去缠了她几日,她才无奈松口,答应让她去。姜悟自然不想让她知道这是他求来的,于是他告诉太皇太后:“皇祖母要向知会旁人那样知会母妃,悟儿转告的不算,母妃也是要面子的。”
太皇太后被他气笑,终究还是派了人去知会她。
后来她得知了真相,掐着他的脸颊问:“你怎么这般恬不知耻。”
“皇祖母若喜欢悟儿,日后就不会再冷待母妃了。”
她知道姜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对她好,哄她高兴,她也为此感动过。但她始终清楚,想在这个皇宫里生存,想要成为人上人,只能靠姜悟。
她在这个国家没有亲人,也没有地位,连朋友都没有,她所有的荣耀,都来自于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但谁知道那个男人何时会收走那份宠爱。
一开始,她的确是因为虚荣,她只为了自己而活,她想留在夏国,想要爬的更高。
她不喜欢被人瞧不起,也不喜欢太皇太后鄙夷的眼神,更不喜欢前皇后高高在上的模样。
于是她变本加厉,逼他习武,姜悟上完了国子监的课,回来还要上她安排的课,其他孩子还没有学弓马骑射的时候,姜悟已经开始在殿内练习拉弓与射击。
她认为只有姜悟长大,成为皇帝,她才有出头之日。
姜悟松手,箭头便留在了她的胸口。
那张被无数人夸耀过的脸庞梨花带雨,她缓缓倒了下去。
她逐渐将他驯服,变成了一个乖乖听话的工具。他逐渐不再笑,不再自以为是地对她好,将她的话奉为圣旨,他逐渐不再吵着要吃糖,不再嚷着要跟哥哥玩,也不再主动亲近先帝。
她还记得有一日,先帝又来了,姜悟刚刚练完了射箭,她迫不及待想让他在父皇面前露一手,姜悟被她揪到了父皇面前。
先帝和蔼道:“你厉害呀,小小年纪,听说都能百步穿杨了。”
姜悟平静地望着自己的父皇,那个时候先帝对此还一无所知,他一样有些奇怪孩子的变化,下意识去看她。
姚姬急忙伸手,看似拍他,其实是掐了他一下:“还不快给父皇看看。”
这孩子怕疼,打小就怕疼,以前动他一下,就能掉好久的金豆豆,但那个时候,他只是轻轻缩了一下,便依照她想的那样拉开了弓箭。
先帝果真龙心大悦,她趁机开口:“悟儿想去参加今年秋猎。”
“秋猎,他还太小了,独自骑马只怕有危险。”
“悟儿没问题,他喜欢的。”
她回头的时候,发现姜悟神色淡淡,便又喊他:“悟儿。”
他真的很乖:“嗯,悟儿喜欢。”
那一年秋猎,年仅八岁的孩子,硬生生挤进了前三,博得了满堂喝彩。
他名扬关京,所有人都知道他天赋异禀,文武双全。
鲜血从喉间滚出,她回忆着以前的一切,眸子里满是空洞与迷茫。
她做错了么。
皇家无亲情,她逼着姜悟长大,也都是在为他好。
如果不是她,他怎么可能成为皇帝。
她看到姜悟也倒了下去。
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知不知道,她其实给他下了蛊。
子母共生蛊。
姜悟不知道,在那一晚的梦里,先帝离开之后说过要去紫云殿,其实是去找了她。
那日,姚姬已经被太皇太后动过刑,她被幽禁在紫云殿里,遍体鳞伤。手腕还有被针刺过的痕迹。
太皇太后手段狠辣,本就厌她至极,对她动手更是毫不留情。
她以为先帝是来拯救她的,可那男人却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她:“母后瞧不惯你,要给你个教训,朕也无可奈何。”
“悟儿从此就交给锦文,你不要再想靠近他。”
他任由太皇太后对她上刑,没有救他,也没有安慰她。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的容貌为她带来的宠爱,已经日复一日消磨殆尽。
她害怕自己会被杀死,着实有几年不敢再靠近姜悟。
后来她发现赵澄与姜悟做了朋友,他们私下相认,赵澄为了保护她,给了她一种蛊,开始的时候,她怕姜悟会憎恶她,一直不敢用。
可后来,她父兄战死的消息从前线传来,大夏举国欢呼,她混迹在人群之中,看着一张张的笑脸,忽然觉得恶心。
那是她第一次开始憎恶这个国家,甚至憎恶想要留在夏国做人上人的自己。
给姜悟下蛊太容易了,只是她心虚得很,不敢让他发现,可是她又必须要让其他人不敢动他,所以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她让先帝知道了。
那会儿太子已死,齐王残废,宁王病重,先帝已经对她起了怀疑,开始暗中调查她,但他来不及查清楚,就病倒了。得知此事之后十分震惊,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于是,先帝临终之前,命令所有人都不许碰她,外人,包括姜悟都以为是因为他太过受宠,可只有她知道,先帝是在保护姜悟。
他爱那个孩子,早已胜过了爱她。
但这对于她来说没什么不好,让姜悟成为整个夏国追捧的圣人,让他光明正大的登基,就是她的目的。
但现在,这个圣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弑母。
她想他一定是疯了,可她又想起来那个逐渐养成习惯,不需要她督促,也会定点起床习武练字的孩子,还有那个不顾性命奔入火海的少年,以及那个把他们的秘密开诚布公,安静等在一侧的天子。
最后的最后,她忆起那日秋千高扬,对方松开双手,从秋千上飞出去的模样……
她记得他的表情,平静,安然,甚至带着一抹憧憬。
他不是疯了。
这场死亡,他蓄谋已久。
她捂住伤口,泪水与血色齐涌。
箭头刺穿姚姬胸口的时候,姜悟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剧痛。
但他还是重重地,把箭头推了进去。
他不是原身,所以杀死这个女人没有任何痛苦,如果没有母亲这层关系,姚姬对于原身来说是仇人。现在,他对于姜悟来说,就只是寻死的工具罢了。
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他被人接住,目光对上那双黑雾笼罩的眸子,看清了他眼角的那枚红痣。
不再是若隐若现,而是真真正正地长了出来。
那枚痣,比针尖大一点,可因为颜色鲜红,映衬着他整张秾丽的脸,一瞬间变得魅惑起来。
“真是的,怎么总是要这样惹我难过。”
姜悟嘴唇动了动:“我,我不知道。”
他的反应比姚姬迟钝一些,但终究有血漫了出来。
殷无执的手掌接着那一汪血,声音很轻:“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给姜悟,报仇……她,她坏。”他撒谎:“她给我下,共生,蛊。”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姜悟艰难地点头。
更多的血从他喉间漫了出来,顺着殷无执的掌纹流淌在地上,浓稠得到血拉出了丝,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想告诉殷无执,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姚姬会死,他只是在给原身报仇,这个女人真坏,居然给自己儿子下共生蛊。
他想说,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意外。
好像这样殷无执就不会再因为他的死亡而痛苦,不会再受到伤害。
“你……”他抬手,手掌被他握住,粘稠的血也染上了他的手上:“你的姜悟……”
他想说,殷无执的痣长出来了,那这一切可能就跟他想的一样,他死掉了,原身,也就是殷无执的姜悟,就要回来了。
但他没来得及说完,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掌心从殷无执的手中滑落。
殷无执的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有人扑到了他面前,太皇太后狼狈地呼唤:“悟儿,悟儿怎么会这样,来人,来人呐——”
意识远去又回归。
姜悟张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床顶,他在昏暗的床帐子间,勉强动了动身子。一切都很好,只是胸口还有些疼。
他眨了眨眼睛,不确定地又看了一眼床帐。
是他在太极殿睡习惯了的那一张。
奇怪。
没死。
发生了什么。
他撑了一下身子,还是很重,干脆又躺了下去。
丧批有些泄气。
怎么会这样,他居然还是没有死,都这样了,还是没死。
发生了什么。
“奴才参见太后。”
“我来看看悟儿。”
姜悟扭脸,帐子很快被人掀开,文太后先是愣了一下,惊喜瞬间涌上她的脸庞:“悟儿,你终于醒了。”
姜悟张嘴,文太后立刻命人去倒了水,亲自喂给他,道:“你都躺了快三个月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母后。”
姜悟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殷无执在哪。”
文太后看了他一眼,道:“他自然是在定南王府,此处深宫大院,他一个男子,总不好一直呆在这儿。”
姜悟道:“那我……”
“我们和赵国国师做了交易,把贺小姐还给他们,他便答应救你。”文太后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
“殷无执。”姜悟想了想,说:“让他来见朕。”
文太后皱了皱眉:“他在定南王府,你若要见他,等伤好了也不迟。”
她越是不想让姜悟见,姜悟就越是想见。他没有死,原身也没有回来,那这段时间殷无执想必很难过。
文太后拿他没办法,只好命人去宣殷无执入宫。
殷无执来的有些慢,一直到太皇太后也过来看过了姜悟,又逼着吃过了晚膳,他才姗姗来迟。
文太后给姜悟擦了擦嘴,对殷无执道:“陛下想见你……罢了,我先回去了。”
他走到了姜悟跟前,目光很温和:“怎么,想我了?”
姜悟看了眼他眼角的红痣,殷无执顿了顿,道:“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了这东西,母亲刚看到的时候,还拿帕子给我擦了半天,怎么都擦不掉。”
“殷无执。”
“嗯。”
“胸口疼。”
殷无执蹲在他面前,伸手给他揉了揉,道:“以后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
姜悟看着胸口的手,又看了看殷无执的脸:“我骗了你。”
“你骗我什么了。”
“我知道共生蛊。”
殷无执的手温柔而缓慢地揉着他的心口,道:“没关系,没事了。”
“殷无执。”
“嗯。”
“你生气了么。”
“不生气。”
殷无执直视他。目光中沉寂了几千年的岁月与风霜,在此时流动起来。
“能这样看着陛下,已是我三生有幸。”
姜悟懵懵懂懂。
殷无执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空气从他指间穿过被男人吸入鼻腔,浓睫合拢。
“陛下,好香啊。”
第80章
殷无执的呼吸喷在他的手指上,温热却不灼人。
姜悟心头升起了一丝迷惑。
“朕躺了这么久,政务都是谁在处理。”
“文太后暂时代为掌政。”
殷无执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手指翻过来,指腹擦过他的掌心。姜悟掌心很软,莫名被他擦出几分痒意,下意识缩手,道:“你为何来的这般晚。”
殷无执掌心空空,问:“陛下想我了?”
姜悟分不清。
但发现自己没有死的时候,他躺在宽大的龙床上,下意识觉得殷无执应该会守在他身边。
可没想到,第一个来看他的居然是文太后。
“殷无执。”他不理解,便问了:“你为何不守着朕。”
“是臣之过。”
“你在忙什么。”
“只是在忙军中事务。”
“朕命人喊你,为何这般晚来。”
殷无执仰起脸,须臾一笑,道:“臣去为陛下做了蜜桃羹。”
姜悟问:“在哪。”
他问完后不久,后方便传来了动静,齐瀚渺笑眯眯地端着托盘上来了:“陛下,瞧世子多体贴,您之前一直念着要吃桃,这世子殿下一过来就立马去了御书房,快趁热尝尝。”
他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掀开盖子拿碗盛了递过来。那碗不大,殷无执的手盖在上面,直接抓起碗沿,端起来吹了吹:“试试看。”
齐瀚渺一脸鼓励:“这都是盛国寺刚下来的新桃,甜得很,一点糖没放。”
殷无执和善道:“给使先去忙吧。”
“哎。”齐瀚渺答应了一声,识趣地给他们留出了独处空间。
桃肉煮过之后部分已经化了,还有部分变成了半透明状态,舀起来像姜悟在千年之后见过的果冻,他试探地吃了一口,满口桃香,甜而不腻。
无机眼眸亮了两个度。
“好吃么?”
“嗯。”
姜悟又吃了一口,殷无执耐心地喂他,神情始终十分温和。
半碗下肚,姜悟在静默之中开了口:“朕第一次吃桃羹。”
“陛下若是喜欢,以后臣年年给你做。”
年年。丧批没想过自己能在这个世上呆多久,他不太喜欢这个世界,也不太喜欢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他把一碗吃光,殷无执又盛了一碗,姜悟又吃了半碗,吃到撑了才停下,打了个桃子味的嗝儿。
殷无执把碗放下,给他擦了擦嘴,道:“若不吃了,剩下的,便赏给下人。”
姜悟:“。”
“来人。”殷无执道:“撤下去吧。”
姜悟:“。”“。”“。”
下人很快把剩余的桃羹端走,殷无执起身把他抱到了廊下,道:“今夜月光很好,陛下看一会儿,便早点睡吧。”
姜悟睡了一个春天,醒来已经是夏天,坐在廊下,可以清晰地听到虫鸣。
殷无执没有再逼着他做不喜欢的事情。
不逼着他吃硬硬的东西,也不逼着他出去散步。
他看了一会儿天,没什么困意,道:“殷无执。”
“嗯。”
“你为何不吃朕剩下的桃羹。”
有几息,殷无执没有吭声。
姜悟也知道自己问的很没道理。他丧丧地偏头把脸背过去,长发挡在脸侧,不再说话。
“臣吃饱了。”
一阵寂静后,殷无执挪了挪凳子,伸手把他的脑袋捧了过来,“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朕没有死。”
“嗯。”
“没有死掉。”
“然后呢。”
“朕……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看着你,不舒服。”
“陛下希望臣消失么。”
“不。”
醒来没有看到殷无执,姜悟不舒服,对方姗姗来迟,他也不舒服,他不吃自己剩的桃羹,他更不舒服了。
他避开殷无执的视线,整个人又无端溢出死气来。
躺椅宽大,殷无执抬腿,将膝盖压在他身侧,然后欺身捧起了他的脸:“陛下想我。”
不是疑问,是陈述。
他压上来,吻住了姜悟的嘴唇。
这躺椅是可以摇的,往后压,整个人几乎可以完全躺平。
长发自椅背垂落,月光隐在云后,躺椅逐渐轻摇起来,更多的长发垂落下来,在空中晃来晃去。
椅子摇的大力了些,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素白手指狼狈地抠在扶手。
太极殿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姜悟肩头长发堆叠,有人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呼吸滚烫。
姜悟仰脸,月亮被屋廊挡住了一半,另一半凄清如水。
他浑身瘫软,手指懒懒屈着。
姜悟开始犯困,很快便睡了过去。
醒时殷无执正躺在他身边,姜悟睡眼朦胧,一偏头,就发现他在看着自己。
“陛下醒了,才刚刚卯时。”殷无执在被子里翻过来,双臂撑在他脸侧,被子下滑到腰间,弧度曲起又下沉。
姜悟:“……”
殷无执道:“文太后说……让你好好,休息。”
他呼吸顿挫,姜悟的脑袋下的枕头被跟着来回搓动,他道:“要睡。”
“睡吧。”殷无执抵着他的额头,道:“臣会好好守着陛下。”
姜悟:“。”
再次醒来的时候,时间便已经到了午时,他瘫了一阵,张嘴发现嗓子很干,便哑着声音喊:“殷无执。”
脚步声传来,帐子被撩起来,姜悟看到殷无执换了一副装束。不再总是那副乌发上挽,干净利落的打扮,而是穿上了他此前为了羞辱对方准备的男宠薄衫。
这些衣服都是薄纱质地,没纹样也没形制,穿上之后极为风流与凌乱。殷无执身为武将,很是皮实,此前很是看不上,因为一扯就破。
但现在……
何止是衣服,他连头发都变了。
那永远一丝不苟被玉冠束在头顶的长发,此刻仅被一支木簪随意挽在脑后,额前松散,鬓角垂落几缕,衬着眼角那鲜艳欲滴的红痣,整个人简直就是山里跑出来的狐狸精。
姜悟看了他一阵,道:“渴。”
殷无执给他喂了水,道:“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姜悟被喂了吃的,漱口之后继续瘫在床上摆烂。殷无执眼眉如水,道:“可要出去晒太阳。”
“累。”
殷无执微笑:“那便再睡会儿。”
殷无执突然变得好好。
姜悟迷蒙快要睡去之时,床侧又是一沉,他再次张开眼睛,就见对方坐了上来。玉面少将眼波流转,轻声道:“臣看了一上午折子,累坏了,借榻歇歇。”
姜悟懒得让位。
殷无执从容上榻,自然而然地歇在了他身上。
姜悟睡去又醒来,一天过去了。
睡去再醒来,一夜过去了。
再睡去再再醒来……十来天过去了。
姜悟:“。”
等殷无执再上床午休的时候,他道:“太阳。”
殷无执如今对他百依百顺,他想躺着就躺着,想坐着就坐着,瘫上一天也不管他。而且除了日常喂饭,不逼他吃累牙的东西,也不劝他多出门走走,连去御花园转转都不说。
每天就是看他瘫,陪他瘫,当然殷无执的瘫跟他不太一样,他是瘫床上,殷无执是瘫他身上。
纵然丧批再丧,也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
最不对劲的地方就是,他越来越累了,每次殷无执瘫完之后,他都要好半天才能回血,但刚回血,殷无执又给他吸干了。
果真是狐狸精转世。
夏日阳光不如冬日,殷无执命人在廊下挂了木卷帘,挡住了大部分的骄阳,又让人放了冰块在他身边,道:“陛下可还有别的需要。”
姜悟看他。
殷无执嘴唇粉嫩,是了,这家伙,还日日涂起他为他挑的唇脂,每次都弄的他全身都是。
姜悟忆起,前几日他还拿唇上的粉色故意涂在这句躯壳的粉色上。
姜悟:“。”
一只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殷无执体贴道:“陛下,要不要再加些冰块?”
姜悟看着他秾丽得有些妖艳的脸,不动声色地避开视线。
他默默吐槽。时间匆匆,当年那个在护城河畔穿着粉白斗篷等他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少妇。
“陛下?”桃子的味道弥漫在鼻间,殷无执低声道:“怎么了?”
姜悟道:“如今那桃可还有。”
“如今关京城里,到处都是卖桃的。”
“朕想吃。”
粉色的嘴唇一开一合,“陛下想吃桃羹,还是桃粥,想吃冷的还是热的。”
“朕要吃鲜桃。”
“也好。”
“殷无执。”
“嗯。”
“唇脂,擦了吧。”
“陛下不喜欢这个,那改日陪臣再去挑个其他颜色如何。”
姜悟:“嗯。”
殷无执取出帕子,又看了他一眼,然后重新拉了凳子坐下来,嘴唇凑到他面前,道:“陛下。”
姜悟:“?”
“陛下帮臣好不好。”
姜悟:“。”
那唇朝他靠近,殷无执道:“好不好。”
跟丧批撒娇是没用的。
他无情地想。
“帕子。”
殷无执道:“麻烦。”
他将嘴唇印在姜悟的唇上。
姜悟嘴边很快又长了一圈粉色小胡子。
殷无执心满意足地放开他。
姜悟:“。”
他眼看着对方拿帕子重新来给他擦嘴,暗道,这便不麻烦了?
好像也没错,毕竟麻烦的是殷无执,不是姜悟。
这样的天气,皇宫里自是备了鲜桃的,下人很快捧了过来。殷无执理了一下凌乱的长发,转头去取那鲜桃,姜悟忽然盯住了他的后脑勺。
殷无执戴着的三生簪,当时秋无尘给他的那一个。
木簪挽发并不少见,可长在殷无执后脑勺上,就不太常见了。
尤其是这个簪子挽起来的形状,让他觉得眼熟。
他想起了悟道山前的那个石头人,虽说很多人都说那石头人栩栩如生,可他长在山头那么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风霜与岁月,寒冬与酷暑,周身早已伤痕累累。
面目都结满了石垢,辨不清楚。
那石头跪得笔直,乌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头发的纹路已经看不出来,可簪子挽起的形状却能看得清晰。
“陛下,想吃软一些的,还是硬一些的?”
殷无执拿起桃来,一手一个举到姜悟面前,略作思考,“还是软些的吧,硬的虽说爽脆,但必然累牙。”
广袖拂动,修白五指松开,被淘汰的硬桃滚落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