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怀, 这是董教授,”工作人员把他领进去, 介绍道, “我国著名昆曲艺术家,目前在南市戏曲学院咳。”
那是个穿一身唐装的老人, 他已经满脸皱纹了, 但坐着时仍然是脊背挺直的,坐在轮椅上,目视前方,眼神非常清明。
正是董如澜。
“董教授, 您好。”方怀怔了怔,对他微一点头, “我叫方怀。”
这次中秋节的加班实属突然,是为了决定方怀的首张专辑就是那张连题目都还没定的专辑。因为方怀在恒星之光里的惊艳戏腔, 大家有考虑过在这张专辑里加入昆曲的元素, 想请几个业内人士帮忙。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董教授亲自联系了工作人员。
董教授仿佛陷在某种久远的回忆里, 视线定定地落在茶杯上, 过了很久才缓慢地挪到方怀脸上。老人的视线自他眉梢到唇角一寸寸描摹过, 片刻后, 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方怀,你好。”
他的嗓子保养的很好, 单从腔调咬字就能听出和别人不一样, 虽然上了年纪, 此时听起来还是很好听,像是上好的绸缎。
一个年轻人跟在董如澜旁边,是他的曾孙,叫董初。此时董初给方怀倒了一杯茶,对他善意地笑了笑,示意他坐。
“方怀的怀,”董如澜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同他聊天,“是怀瑾握瑜的怀”
方怀对面前的老人有种莫名的亲切与熟悉感。他一边听着董如澜的声音,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一边回答道:
“不是。”
“是”方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是怀璧其罪的怀。”
这是方建国说的。
方怀十几岁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草率了怀璧其罪的寓意听起来并不好,但他本人不是很在意这个,也没多说什么。
“怀璧其罪。”董如澜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这个词哪里刺激到了董教授,他静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颤抖着手拭了拭眼角,深深吸了一口气。董初立刻上前去帮他顺气,倒茶。
“董教授”方怀有点无措地站起来,“我抱歉。”
“没事,不怪你,”董如澜平复了呼吸,说,“人老了,经不起这些了。”
也没有人问这些是哪些,大家知道董教授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一定是经历过各种辛酸而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的。
“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董如澜笑得很温和,随意道,“那会儿你和你爷爷去大剧院,我唱的是桃花扇,记得吗”
“桃花扇”方怀微一扬眉,重复道。
“您糊涂了。”董初一愣,小声说,“桃花扇”
董如澜最后一次唱桃花扇是在四十年前了,这最后一出桃花扇送给故友,后来故友远走他乡,他也便不再唱。四十年前,方怀还没出生,又怎么可能和爷爷去听董如澜的桃花扇。
“是,是,”董如澜如梦初醒,点了点头,“我老了,记错了。”
方怀握着把手的手却忽地紧了紧,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有点惶恐,又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一些画面一点点缠绕串联起来,废弃的大剧院,潮水般的掌声,旦角的唱腔。
还有大剧院门外,方建国带着他在等人,穿着军服的青年和一身戏装的少年笑着走向他们。
董如澜的年龄比方建国年轻些,他最后一次唱桃花扇的时候不过二十四岁,那一年他刚娶亲、大儿子都没出生。那时候方建国和林殊恒已经接近三十了。
历史书上有记载董如澜,董如澜和林殊恒认识,是好朋友。董如澜年轻时曾经代表国家远赴俄国演出
董如澜和林殊恒,怎么认识的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有交集,从年龄到生活层次,都没有相似点。
“方怀,方怀”是老人慈祥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咱们聊聊你吧,聊聊你的曲子。”
方怀想不出头绪,最后只能点点头。
话题开了头,便很好说了。董如澜本身也是教书的,他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成就而故作高深,就方怀之前写的曲子给提了些意见,又找了几个缺点说给他听。
“气息还不行,回去得多练练。”
董如澜最后说完,在董初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摸了摸方怀的手背:“中秋快乐,方怀。”
方怀那一瞬间有种莫名的感觉,董如澜并不像是特意挑着中秋节来跟他讨论昆曲的,更像是一个走失许久的家人来见他一面,同他团聚。
这个人给他一种很熟悉又很亲切的感觉,那种感觉并不来自血缘,只来自蒙昧时早已忘记、却烙刻进内心深处的记忆。
“董教授”
就在对方转身的时候,电光火石间,方怀大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让他呼吸都急促了不少。
“嗯”老人转过身,端详他。
“他”方怀无声地说了个名字,犹豫了许久,问,“他爱的人,是方建国吗”
他唇形比的是林殊恒。
董如澜端详着他,许久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原来你知道了,”董如澜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转过身,拭了拭眼角,坐在轮椅上被曾孙慢慢地推了出去。
方怀把他送到门口,才自己折回来坐下。
林殊恒,方建国。
他在心里来来回回地想着这两个名字。他们果然认识,不仅认识,甚至是相爱的。
专辑的总负责人这时才开口,把方怀从思绪里扯出来:“方怀,我们帮你想了两个大方向,如果你不满意,还可以自己改。”
说着他把两个文件从桌上推给方怀。
第一个方向是超星纪元,主打电音舞曲;第二个则是保持沉默,主打各种情歌。
这是比较讨巧的两个方向,也是目前国内e的两个最热门方向了。
简单点说,其中一个是电音唱跳、靠脸卖e,后续多半需要粉丝来为信仰消费、打榜,卖的就是人气。第二个情歌说白了就是口水歌,朗朗上口那种,也需要靠粉丝打榜,如果能出一两首ktv金曲就更好不过。
“这没什么,大家都在这样,”负责人笑了笑说,“而且你跳舞跳得挺好,人气也高,放心,到时候销量会爆的。”
方怀拿起其中一个方案看了十分钟又放下,拿起另一个。半晌后,他露出迷惑的神情:
“这首歌我仿佛听过。”
就昨天在大街上,路边商店里用大喇叭放的电音舞曲,很朗朗上口,就是有点吵。
“是一个策划,”负责人摆了摆手,“其实就是这么个一意思。”
这个套路大家也比较熟悉,这种专辑的生产几乎都流水线化了,区别只不过是精细程度、歌手的人气区分而已。没有人真的关注你唱的怎么样,火了就行,火了才能赚钱,赚钱了才能往更高的地方爬
“我不太喜欢。”方怀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说。
“不喜欢超星纪元那保持沉默怎么样”
“都不喜欢。”方怀诚恳道。
负责人看着他,许久后说:
“你如果坚持呢,也不是不行。不过,这个细说起来就有点没意思了。”
国内音乐圈惯常的套路是这样的,综艺出道,卖几张专辑之后开始代言广告、给综艺当评委,出道的时候谁不是口口声声说的要追求梦想,过两年说不定连五线谱都认不得了。
现在很流行什么百万调音师,大家无论水平如何,处理完之后都不会太差,专辑的销量有时候更多的是跟人气、颜值挂钩。
大家都要生活的,为爱发电年轻的时候说说就算了,谁也别瞧不起谁。
“你是哪里不满意”负责人问,“我们可以商量。”
方怀想了想,摸着鼻子说:
“都不太满意。”
他走到电子琴边随手弹了一段,很快又弹了一段弹的就是方案上呈现给他的旋律,他自己又随便现场写了几个,这个东西并不难写,简直都有规律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比起曲子,更像是大同小异的产品。
负责人:“”
“那你想怎么样”
“我刚刚想好了,”方怀放在电子琴上的手指滞了滞,说,“这张专辑的名字应该叫”
“深渊月光。”
“跳舞吗有电音吗”负责人问,“v怎么拍有想法吗”
“不跳舞,没有电音,拍v,但是不拍不拍那样的v。”方怀一个个回答道,“我不想靠脸来卖专辑。”
负责人:“”
不是他说,这张专辑从头到尾都明晃晃的写着两个字。
扑街
方怀这种人他见得太多了,有一点成绩就飘了,想着什么追求梦想、证明自己,以为没了那张脸、没了那些人气,还真的有人会只冲着音乐喜欢他
异想天开。
最后还不是乖乖回来营销炒作,负责人想道。
从公司里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方怀轻轻吐出一口气,呼吸里都是秋天微凉的味道,天亮的时间变早了,金红的夕阳给整片天地都染上颜色。
叶于渊站在门外,安静地等他。今天不是工作日,他并没有穿西服,穿了一件风衣,显出了几分不同以往的味道。夕阳安静地落在他肩上,漆黑墨色的眉眼一瞬间就被晕染开些温柔的颜色。
方怀加快了脚步,走向他。
“抱歉,等了很久吗”方怀问。
“不,”叶于渊微一摇头,“刚来。”
叶于渊的家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于是干脆没有开车,一起散步回去。今天是中秋节,晚上就要看月亮了,此时街上人烟熙攘,有人玉兔模样的玩偶服和路人合影。
方怀今天穿了一件偏街头风的连帽卫衣,叶于渊沉默了片刻,帮他戴上帽子。
而方怀又戴着口罩,这下是彻底认不出来了可能也不太准确,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形状很好看,从口罩上方露出来,依稀能窥见俊秀的模样,整个人的气质还是很惹眼的。
叶于渊虽然是社会知名人士,但抛头露面的少,大部分平民老百姓其实并不认识,走在街上不至于引起轰动。但两个人的相貌过于惹眼,这个搭配又有些奇妙,还是引起了不少注目。
好在他们很快就从闹市区拐出去,进入了小巷子,落在身上的视线少了。
天边的余晖一点点收敛,夕阳划过了最炽烈的时候,开始一点点褪去,将要入夜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
方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而叶于渊安静地等待他,并不出声打扰。
天黑的很快,当他们走到离叶于渊家里只隔一条小巷的时候,夕阳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很浅的月光。是中秋节,圆月还没有升起,清辉却已经洒向了大地,晚风轻抚过。
“我不想跳舞。”方怀想了很久,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叶于渊安静地看他,片刻后,低声问:“嗯不喜欢”
方怀说完之后,自己也有点困惑:
“并不是不喜欢,就是”
他没有看不起舞蹈的意思,舞蹈是一门艺术,与音乐不相上下。
他在参加恒星之光的时候还苦练过舞蹈,如果没有那段时间的练习,他最后也不可能拿冠军。
就是
等到后来开始为霜冻作曲,等待他进剧组认识了更多人、接触了更多事情,林升云、封朗、董如澜他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是舞蹈的错,”方怀有点困难地比划着,说,“但它似乎变成了一种附属品,嗯,因为歌曲并不足够好、并不能让大家满意,所以才需要舞蹈、相貌乃至各种各样的东西。”
“”
“我想要做到最好的,”方怀认真的说,“不需要任何附属的最好,差一点点的,我都不想要。”
“我是不是有点,”少年有点赧然地摸了摸鼻子,“任性”
或者说狂妄自大。
刚刚在那里,他几乎能看见负责人脸上很清晰的几个字,狂妄自大。
两人不知道何时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条有点老旧的街道,此时没有行人,再往后是叶于渊家所在的社区。那一片房价高的吓人,闹中取静,连带着周边的氛围都安静极了。
街道保留着上世纪的原貌,一直没有整改,有一点点老香港的味道,路边是修收音机的店。月光在街道上安静的铺开,店铺收摊里,店主忙着回家和亲人赏月。
这么一个晚上,几乎全国的人都在与所爱的人团聚,有家亦或是无家可归,都抬头望着同一轮月亮。
叶于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淡声问:
“任性有什么错”
方怀:“”
男人沉默片刻,眸色微微一软,刚要说些什么,忽然方怀身后一辆车呼啸而过,叶于渊下意识伸手将他拥到怀里。
他低声道:
“如果能更任性一点,就好了。”
“嗯”方怀微微一怔,“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没有。”叶于渊拇指磨挲了一下袖扣,轻咳一声。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叶于渊定定地看着他,说,“跳舞或者唱歌,只要你喜欢。”
叶于渊想,自己有很多钱,也有足够的能力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护方怀安然无恙。
这么多年努力工作和经营,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个任性的权利。
可惜这个小孩子太懂事了。
他恨不得方怀更任性一点。
也更,依赖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