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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吃完路易斯带来的药,

    这一整天,

    晚间乔宝心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佟兆晖回来了,

    乔宝心还说,等到佟兆晖痊愈,

    这通电话把闻亭丽拉回了现实。她给厉成英打去电话,

    一放下电话,闻亭丽就对周嫂说自己饿了。周嫂兴冲冲去厨房盛了一碗牛肉粥出来。

    第三天早上醒来时,闻亭丽身上爽利了许多,只是下床照镜子时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脸色很憔悴,眼窝也有点凹陷,

    前几日在惠群医院养伤时可全不是这样。

    看看时间已是六点了,

    今天是《南国佳人》正式开机的日子,

    周嫂像一只焦忧的老母鸡围着闻亭丽打转:“衣服多备几件,这包荷叶饭你带到剧组里去吃,水壶里头灌的是温水,这两天不要乱喝凉东西,药片我给你放在这里,走的时候记得拿。”

    闻亭丽往嘴上涂着红枫色的口红,这能让她的气色看上去跟平日没有两样,听见周嫂这一连串的嘱咐,无奈笑道:“我是去拍戏,又不是学童第一天去上学……好了好了,我会按时吃药的。对了,今天我会回得比较晚,你们别等我吃饭。这钱你拿着,上午您带着小桃子坐车到街上买几双鞋,给自己也裁几件新衣裳,不许不舍得买,回来看不到您和小桃子的新衣新鞋,我可是会生气的。”

    为了让周嫂觉得自己全好了,她刻意如常交代了许多话,最后像往常一样进房间亲了一口酣睡中的妹妹,这才若无其事出了门。

    可是一出门,闻亭丽的肩膀就重重垮下来。

    家门口仍是那副熟悉的景象,梧桐树下却没有那辆熟悉的汽车和那道熟悉的人影了。

    那种刺心的感觉无法言喻,她支撑不住跌坐在楼前的台阶上。

    病是好了,心上却留下了一道新鲜的伤痕。现在的她正如一只受了伤小兽,急需找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舔舐伤口。

    在这偏僻的巷堂,五六点钟的辰光,一切都是那样岑寂,对门的柳氏夫妇没有起床,家门口只有她一个。

    这样正好,她可以清清静静一个人想事情。可惜越是回忆前事,心中的失落感就强烈,她和陆世澄交往的日子并不多。可是他留给她的几乎全是美好的记忆,一如此时的晨光,温柔,安静,静谧,充满暖意。

    她低下头用胳膊环抱住自己,这一关,再难也得扛过去,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唯有时间,唯有时间才能冲淡一切。可惜她没有太多时间沉湎往事,她得面对生活。

    默坐一阵,她抹了把自己的眼角,起身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到公司时,闻亭丽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逢人就笑着打招呼,一举一动充满朝气。就连最熟悉她的黄远山,也没瞧出她刚病了一场。

    为了庆祝《南国佳人》开机,黄金影业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一大早门前就围满了各家报社的记者,上海文艺界人士也纷纷来捧场,就连甚少在此等场合露面的月照云女士也应邀出席。

    上午十一点,棚内第一场戏正式开拍。为了表示对此片的重视,公司元老、三位制片人、月照云均随车赶往影棚观看。

    面对这异常隆重的开场,闻亭丽表现得胸有成竹,这两个月她没干别的,光琢磨「南淇」这个角色了,功夫下得足够深,她早早就将南淇在心里养活了,只要进入表演状态,她的一言一行活脱脱都是「南淇」。

    那头黄远山大喊一声「action」,闻亭丽便自信满满的按照剧本对饰演男主角的巫笙说:“如果你认为这是堕落,那便是吧,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

    却听黄远山道:“停停停!”

    她皱眉朝闻亭丽招手:“你过来一下。”

    闻亭丽忙过去。

    “你怎么回事,你跟刘宝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乍然重逢的这一刻,你的情绪怎能如此平静,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呢?那种有苦难言的痛楚呢?你一向很善于表现这种情感的,怎么刚才活像在念剧本似的。”

    闻亭丽自己也有些慌乱,摸摸脸颊说:“可能是第一天太紧张了,黄姐,您让我再酝酿酝酿情绪。”

    然而,接下来连拍三条都不满意,黄远山拍戏时历来严苛,越是重头戏越是讲究,每隔十几分钟就能听到黄远山喊「停」,而闻亭丽每挨骂一次,周围就会发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闻亭丽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硬着头皮一次次重新开始,直拍到第四条才勉强通过。

    下午的两场戏也是状况百出。

    “闻亭丽,动作不要那么僵硬,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在外面,从那边走进来。对,很轻松地坐到沙发上,身体再放松些,停停停!又错了!”

    “不对,全不对!眼泪含在眼圈里,不是叫你一上来就眼泪汪汪的。”

    由于闻亭丽频频失误,两场戏一直拍到七点多才拍完。

    这边一收工,黄远山便黑着脸让闻亭丽在化妆间等她,可她自己旋即就被制片人叫走了。

    闻亭丽在化妆间等了半天不见人,只好去茶水室接水喝,忽听里面有人说:“老听黄姐说闻小姐有灵气,今天看着也不过如此嘛。”

    “我都怀疑是不是换人了,上回那场试镜比赛,可是连周曼如小姐都输得心服口服的,今天闻小姐在片场——啧啧,这种水平我们公司岂不是一抓一大把,凭什么非得是她呢?她闻亭丽可是一部戏都没有上过的新人。”

    “现在压力最大的是黄姐吧,前头路过休息室,听见刘老板正对黄姐大发脾气呢,刘老板还说。假如闻小姐明天还是今天这个状态,他们会考虑马上换人。倘若黄姐执意留下闻亭丽,他们就连她这个导演也撤下去。”

    闻亭丽白着脸杵在门口,一回头,不期然看见月照云站在自己的身后。

    不必说,刚才那番对话,月照云也听见了。

    闻亭丽难掩尴尬:“月女士。”

    茶水间里的对话戛然而止。月照云没朝里头看,只温声对闻亭丽说:“闻小姐晚上有空吗?我想约你到外头走一走。”

    闻亭丽满脸惊喜:“当然有空。您等我一会,我去化妆间拿了东西就出来。”

    黄远山听见月照云要找闻亭丽,也有些意外,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话同闻亭丽谈,见此情形,只跟月照云对了个眼色,什么也没说就放闻亭丽走了。

    两人出来走到街边,月照云让闻亭丽在原地等她,自己朝街角走去,不一会就潇洒地开着一辆汽车过来了。她为了出行方便,一到上海就跟朋友借了一辆车,自己开。

    “上车。”

    闻亭丽愣了一下便高高兴兴上了车。迄今为止她只跟月照云打过几次照面

    “月女士,我们去哪儿?”

    “去大马路附近走一走?”

    闻亭丽欣然说好。

    汽车开动后,她试着同月照云找话题。但一个人的心境不是能靠假装就能掩饰的。尽管她已经足够努力了,却远不如平常那样健谈,车内几度陷入沉默。

    “闻小姐生病了?”

    “前两天有点伤风,不过已经完全好了,我脸色很差是不是?”

    月照云微微点点头。

    闻亭丽心里五味杂陈,她今天的状态相当不好。在戏里,该开怀大笑的时候她笑得很僵,该哭的时候她又完全收不住。

    这种失控的状态连她自己都感到胆战心惊。

    她拿不准自己这种低靡的状态还会持续多久。但她隐约觉得,这仿佛是不可控制的,像是从小就跟随她的某种天赋,陡然被老天爷收走了似的。

    她为此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更是一度低落到了极点。

    还好月照云没有多问。闻亭丽并不想在这种时刻被人垂询和关怀,哪怕是月照云也不例外。

    汽车不疾不徐地向前开着,慢慢开到了某个街口附近。

    闻亭丽胳膊肘支在车窗上出神,不经意一抬头,就看见了远处一块硕大的霓虹灯招牌。

    前方不远处就是大世界游乐场。

    夜里的大世界比白天还要热闹,紫色的霓虹灯一闪一闪映照着幽蓝天际,远看就像个变幻莫测的幻梦。

    是梦没有错,她恻然地想,她的包里还收着陆世澄帮她弄的「大世界」长券,这梦就醒了。

    她不记得那一天自己和陆世澄笑了多少次,只觉得小桃子的笑声犹在耳边。当时有多甜,现在就有多失落,她下意识将视线从那梦幻的霓虹灯上移开,以免双眼刺痛。

    却听月照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们下车走一走吧。”

    闻亭丽点点头,为了振作精神,她一下车就说。

    “前面中央戏院旁边有一家店擂沙圆做得不错,我带您尝一尝?”

    两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闻亭丽帮月照云叫了一份本店招牌甜品,又另外叫了两份冰豆花。

    坐下之后,月照云的一双眼睛就没闲下来过,不是隔窗观察街上的行人,就是打量店里的老板,再不就是研究路口的招牌。

    她俨然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兴趣。最后她看了闻亭丽一眼,伸手一指前方的大世界霓虹灯招牌。

    “还记得吗?我们在大世界见过一面。”

    闻亭丽点点头,怕月照云看出什么,忙笑着补充:“那天您一个人在游乐场玩碰碰车,还老是盯着我打量,我当时就纳闷,我也不认识这位女士呀,她老瞧我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小说家月照云。”

    说着,她放下汤匙直笑。“我猜,那时候您已经从黄姐口里知道我了。”

    月照云不但没有否认,反而从包里取出一张小照递给闻亭丽。“你看。”

    “上个月黄远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给我了,她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让我看看怎么样。我就想,一张照片能看出什么,我非要亲眼见见这个小姑娘才行。于是我就买票到上海来了,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还没瞧出什么。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觉得你能演好南淇。”

    闻亭丽的好奇心被这话彻底勾了起来:“您觉得我哪一点像南淇?”

    月照云歪头眯眼打量闻亭丽。

    “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我看到你牵着你妹妹的手从梧桐树下说说笑笑走过,我就想这女孩笑得多么好呀,从里到外都笑透了,当时游乐场那么多游客,就你一眼就能让人瞧见。后来你发现我观察你,马上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里完全看不到一点胆怯和自卑……还有那位年轻的陆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处的样子,看到你跟他说话的神态,我就想,这小姑娘简直就是为南淇这个角色而生的。”

    闻亭丽笑容微滞。

    月照云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用汤勺缓缓搅了下豆花,继续道:“所以那天试镜比赛还没正式开始时,我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戏之后,我当即决定把票投给你。诚然,周曼如、乐知文、小蝶君她们都很优秀,但她们统统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场,我对你是充满信心的,可是——”

    月照云骤然调转了话锋:“我不相信一个人的灵气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消失,闻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闻亭丽鼻根隐隐发酸,她并不觉得月照云唐突。

    月照云声音中的关心与焦虑都是真的,丝毫不让人反感。

    她没有忘记,试镜比赛那最关键的一票正是月照云投给她的。可以说,没有月照云和黄远山的鼎力支持,她绝不可能争取到南淇这个角色。

    可今天她的表现,显然让她们失望了。

    她咬唇低头,哑声说:“对不起,您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的,明天绝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

    月照云不响,不知是看出了闻亭丽的状态极差,还是听说制片方不会给闻亭丽太多时间来调整状态。对于闻亭丽的这番保证,她俨然并不乐观。

    但她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闻亭丽地肩膀,随即转移话题道:“出去转转?”

    “好。”

    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走过东方饭店时,月照云突然转身向身后某个方向远远一指:“我在那边住过的。喏,就新桥街挨着的一条小衖堂里,叫兴昌里,我在那里头赁过一个亭子间,前后住了有两年多的时间。”

    闻亭丽讶然:“原来您在上海待过这么久。”

    月照云所指的那一块因为紧挨着洋泾浜和郑家桥,历来是三教九流盘踞之地,街巷里经常堆积着马桶等物,隔老远就能闻到臭味。

    “没办法,此地租金比别处便宜。”月照云仿佛猜到闻亭丽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回身向前走,“那时候我刚从家里出来,到上海时身上已经不剩多少盘缠了,能找到一处栖身之所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其他。”

    “您为甚么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云自嘲般地摇摇头,“我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闻亭丽一震,月照云悠悠然道:“我娘是个姨太太,这辈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岁就被卖给了我父亲做妾,她从此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辙,便央求我父亲送我去学堂念书。我很给我娘争气,小小年纪就能绘声绘色讲《三国》《水浒》里的故事,我爹看我聪明,勉强同意送我去学堂,可惜中学毕业那一年,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我爹为了缓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让我辍学去给北洋政府里的一个官老爷做姨太太,老头子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是他的第八个小老婆。”

    说到此处,月照云已是面色如霜:“我娘当时正生着病,听到这消息哭得差点就昏过去,连夜收拾东西帮我逃出来,可惜没等我跑到火车站,我爹的人就追上来了,我为了麻痹他们,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车。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时,身上唯一的财物便是我娘早年给我打的一对镯子,我把镯子卖了才换得了一些生活费用,不然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闻亭丽听得心惊肉跳,急声问:“后来呢?令慈现在还在北平吗?”

    她却忘了月照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云满目凄凉。

    “我一到上海就偷偷给我母亲写信,可始终未盼来我母亲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逃走的那一天,我母亲就被我父亲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她本就染了风寒,被父亲这一折腾,当晚命就没了,可以说——我的命,是我的娘的命换来的。”

    闻亭丽喉头一哽,虽说月照云很快将脸转过去,但她还是看见了对方眼睛里骤然浮现的泪花。

    两人同时沉默着,街上明明那样吵闹,月照云身周的空气却像是结了霜似的,静静散发着一股寒意。

    过了不知多久,月照云怃然道:“那一年,我十九岁,就跟闻小姐现在一样大。”

    闻亭丽莫名被这话深深触动:“后来您靠什么维持生计呢?您是从那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读中学的时候就发过一些文章,来沪后也试着投过几次稿,偶尔能中一篇,也只能维持一两天的吃用,我心焦不已,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找事做,那时候上海滩有人写长篇传奇挣了大笔稿费,我就从邻居那边借来一本读了读,后来自己试着写了一篇,居然很通,我带着稿子去投稿,报社见我是个小姑娘,看都不看就把我的稿子退回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改用一个男人的笔名投稿,这回居然被录用了。”

    她嗤笑道:“我由此知道,我们女人不只婚姻不自由,连职业也是不自由的。”

    说话间走到一盏路灯下方,月照云把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在灯下揸开让闻亭丽看,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有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长年累月磨出来的。

    “我日也写、夜也写,年纪轻轻就写出了一身骨头病。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我在文艺界积攒了一点名气,在报社向我约我第十篇稿子时,我终于有机会跟他们讨价还价,进而改用

    闻亭丽悲哀地想,怪不得月照云早年的笔名是男人名字「李先生」,而她的成名作,又是以上海滩为背景的《春申旧事》。

    “我写啊写啊,写到我那老爹断了气,我这才意气风发搬回了北平,把我家那所老宅子买下来,把我爹的牌位扔到马桶里,将我和我娘当年住的小厢房重新修葺一番,我在中堂供奉着我娘的灵位,日日祭拜,可这又如何呢,我娘她——”

    月照云哑然失声。

    闻亭丽只觉得嗓间有些发苦,她不敢开腔。对于此时的月照云而言,任何安慰性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好在,月照云很快便从那种消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用力甩了甩头,迈开大步向前走。

    “月姐。”闻亭丽急忙追上去,这番谈话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不知不觉自己对月照云改了称呼。

    月照云也并不反感闻亭丽这样叫自己,只是回头冲她招招手。

    “来。”

    闻亭丽心潮澎拜跟上月照云的步伐。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街旁的氛围有些变了。整条里弄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栋栋房子门前站着浓妆艳抹的女人。

    再往前走就是四马路的会乐里了,那可是上海最出名的风月场所,闻亭丽迟疑发问:“月姐,我们还要往里走吗?”

    月照云一脚踏了进去。

    夜风送来一阵阵扰人的头油香味,伴随着柔媚如丝的胡琴声。

    那香气似桂如兰,浓得能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团。

    闻亭丽被熏得头昏脑胀,她不敢回视那些倚门招客的女人们,这地方让她想起了早年在南京做过舞女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但凡多看这些人一眼,都是对母亲的亵渎。

    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一扇门洞里冲出来撞在月照云的身上。

    “救救我。”这人死死抓住月照云的手。

    月照云忙弯腰将对方紧紧护在怀中。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泪痕。

    “救救我,太太!我不想接客!”

    里面随即追出来两个壮汉,将女孩如同捉小鸡一般抓了起来。

    “你们——”闻亭丽冲上去想要把小女孩抢回来。

    月照云面色惨然将闻亭丽拦住。

    “你们是哪个堂会的?”一个男人在门口气势汹汹撸袖子。

    月照云捂住闻亭丽的嘴,将她迅速带离原地。

    闻亭丽跌跌撞撞被拖着走了一段,好不容易挣脱了月照云的手,急声说:“您刚才没看见吗,那还是个孩子。”

    月照云一声不吭将自己左侧的衣袖撂上去,让闻亭丽看上头的一处伤口。

    “曾经我跟你做了一样的事,可我非但没能救下对方,还被那帮人打了一鞭,事后我想找上海的律师朋友帮忙救人,他们却劝我不要自讨没趣。这地方是人间炼狱,就同「烟土」一样,长期被租界的地头蛇垄断和控制,外人是插不了手的,除非——我们自己不要命了。”

    闻亭丽听得满头大汗,与此同时,胃里泛起了浓浓的恶心。环顾四周,弄堂里的女人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们。

    对于她们刚才那番试图救人的举动,这班可怜女人没有一个露出感激的表情。反而一个个充满了不屑、嘲讽和疑惑。

    这其中,有两个小姑娘明明只有十三四岁,却已经被训练出一种老练的媚态。

    闻亭丽忍不住扶墙干呕起来。

    月照云半拖半扶将闻亭丽拉出了会乐里。

    跑出来后,两人倚靠着栏杆望着江水喘气,月照云递给闻亭丽一方帕子。

    “擦擦汗。”

    闻亭丽默默摇头。

    “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闻亭丽不响。

    月照云陡然提高嗓门:“怎么,在看过刚才这幅炼狱场景后,你还打算继续消沉下去吗?”

    闻亭丽犹如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耳边轰隆隆作响。

    “你可知道两个租界内有多少被迫卖身的女子?高达十万人!”

    “比起她们,我们何其幸运,你有演电影的天赋和美貌,我侥幸会写故事。可即便如此,我们一路走来也经历了无数艰险,每个人的脚下都踩着刀山火海,稍不注意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闻亭丽听得冷汗直冒。

    月照云猛然向后方一指:“还不明白吗?我们随时可能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纵算你不愿,社会环境也会把你一步步推进去,摆在我们面前的机会少之又少。当机会到来时,你为什么不尽全力抓住?”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月照云已是疾言厉色。

    “闻小姐,我不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假如你明天还是这种状态去拍戏,制片方极有可能当场换人。没办法,在人才辈出的电影圈,竞争就是这样激烈!而一旦被踢出剧组,你也别指望将来还会有别的公司找你拍戏,你无依无靠父母双亡,未来四年的学费靠什么来支撑?你和你妹妹今后的生活该如何维系?还是说,你打算像像四马路这些可怜女子一样,被生活一步步逼得走入绝境吗?”

    月照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鞭子重重抽打在闻亭丽的面门上,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看见闻亭丽这副模样,月照云心软了。

    “我猜,你最近一定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闻亭丽眼眶一红,可月照云的语气随即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你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去放任自己,懂不懂?”

    她推着闻亭丽向后转身,让她直面对面那条鬼影森森的四马路。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里没有如花绮梦,只有世道艰险,在这片土地上,最美丽坚韧的花朵都会被摧残成一滩烂泥。你我虽然站在这一边,实则与她们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名字叫命运!

    “你现在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浑浑噩噩是行不通的,左顾右盼只会葬送自己的前途!还有,你也别指望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别人!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现在,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力量走过这个路口,正如当年的我一样。但凡心存一丝侥幸,你就会错失这个机会,而且将来你是没有任何机会去后悔的。因为你错过了命运对你的一次垂青!”

    闻亭丽泪眼滂沱,拼命点头。

    月照云哑然片刻,叹着气将手里的帕子再次递给闻亭丽:“哭够了的话,就擦擦泪吧。”

    闻亭丽将手帕紧贴在自己的一双泪眼上。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擦拭着眼角的泪。

    她知道,只有擦干眼泪,才能看清楚眼前的路。

    看清路,就得迈开大步继续向前走。

    她擦得非常仔细,越擦,脑中越清醒,越擦,心中的恐惧就越具体,而这份恐惧,又帮她滋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

    她没有时间去消沉,残酷的环境随时会将她碾碎。她得向前跑,不顾一切向前跑,才有机会躲得过身后那一双双看不见的黑色大手。

    终于,她缓缓放下手帕,抬起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对月照云说:“我好多了,月姐。”

    月照云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走,我送你回家。”

    当天夜里回到家,闻亭丽找出那条红宝石项链坐到妆台前。

    在这昏暗的夜里,宝石依旧绽放着美丽的光芒,映在眼睛里,刺到心坎中。

    直到这一刻,闻亭丽才明白自己对陆世澄的依恋比想象中还要深。

    同时她也认识到,这份依恋和不舍已然成为了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是时候放下了!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如同珍藏过去的一张旧照片一般,她缓缓将项链收进那个淡粉色珠贝珐琅首饰盒中,轻轻关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

    这一早,《南国佳人》摄影棚里异常忙碌,一众工作人员当中,最紧张的当属黄远山。

    今天要拍一场重头戏,仅闻亭丽一个人就要说整整五页的台词,与她搭戏的又是业界知名的老戏骨温冠华女士,而以闻亭丽昨天在片场的状态,黄远山很怀疑她能不能扛下来。

    筹备期间,黄远山时不时忧愁地看向闻亭丽。

    月照云、刘梦麟和几位制片人也在。此外片场里还站着好些暂未开工的演员,昨天的事已经在公司里传开了,大家都好奇今天闻亭丽会不会被当场替换下去。

    在这种紧张而诡异的氛围下,闻亭丽表现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化好妆后,便走到一号镜前,客客气气地同温冠华欠身行了个礼。

    黄远山焦躁地轻轻嗓子,拍拍手扬声道,“请各部门注意,灯光、摄影……action!”

    场景灯一亮,闻亭丽就对温冠华扮演的段太太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黄远山愣了愣,仅仅这一个亮相,就能看出闻亭丽明显与昨日状态不同。

    她精神为之一振。

    “好,保持这种状态,朝她走过去。”

    只见闻亭丽扮演的「南淇」亲热地上前握住「段太太」的双手。

    “这不是大姐吗?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段太太有点不知所措,“你还好么?”

    “我好得很。”南淇的脸直逼到段太太的脸上,很和悦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托您的福,我一切都好。你看不出来我过得很好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南淇。”段太太有点惊吓的样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还因为之前的事记恨我吗?”

    南淇脸上依然在笑,可是笑容中突然堆起了浓浓的杀气,恶狠狠打断段太太。

    “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嘴脸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都对我做了什么吗?!”

    片场里鸦雀无声,直到一场戏拍完,众人才如梦初醒。

    摄影师郑其璋第一个鼓掌叫好。

    他手中的两架贝尔浩摄影机从不同角度捕捉到了闻亭丽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故而他比谁都清楚这段表演有多好,南淇「疯」得恰如其分。让人无限怜惜的同时,也让人心生怵意。

    片场的工作人员纷纷鼓掌,黄远山更是当众露出久违的大笑脸。

    “一条过!温老师、闻亭丽,辛苦了。”

    闻亭丽满面春风下场补妆,一边走,一边用目光寻找月照云,却看见月照云正顺着通道悄然离去。

    闻亭丽望定了月照云的背影,恳切而小声地说:“谢谢您,月姐。”

    忽听黄远山亢奋地说:“下一场戏开始了,巫笙、闻亭丽,去四号机。”

    闻亭丽嘴角上扬,意气风发朝那边应了句:“来了。”

    【作者有话说】

    至此,上卷《望见高山》完结,下卷《成为高山》正式开始,上下卷差不多各四十万字。

    第62章

    四个月后。

    天色还未大亮,

    第一通电话是高筱文打来的。

    “听说你那部戏要杀青了?”

    闻亭丽一脸见鬼的表情:“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高筱文打着哈欠:“还不是因为再晚就找不到你了。喂,关于你们那部戏,最近我可是听到了不少风声,

    闻亭丽哭笑不得:“这家找我拍的是香粉广告,

    “这还差不多,对了,

    闻亭丽一口答应,

    刚放下电话,黄远山的小助手——兼剧组副导演谭贵望又打来了。

    “小闻,黄姐让我告诉你,棚里的布景出了点问题,

    “知道了。”

    接完这两通电话,闻亭丽对着冻僵的手哈了口热气,起都起来了,回床睡觉有点太可惜了,索性拿起书包出了门。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她决定利用这几个钟头图去学校温书,比起家里,学校图书室要清净许多。

    一出门,迎面吹来一股寒飕飕的北风,转眼已是十二月份,天气越来越冷了,马路上梧桐树的枝头上挂满了冰条。

    站在台阶上,她照例有些失神,那种怅惘的感觉一直存在她的心底,只是不再强烈,刚窜上来几秒,便自行消失了,她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裹紧衣裳下台阶。

    九月下旬,沪江大学正式开学,作为新一届的学生,闻亭丽的人生正式掀开了新的篇章,当时《南国佳人》仅开拍二十多天,距离拍完还遥遥无期,考虑学校方面的看法,她报道第一天就主动向教务处汇报了此事。

    最开始教务处是不同意的,哪怕闻亭丽再三强调黄金影业公司是一家正规公司,校方也经过调查知道了闻亭丽是孤儿,家中负担重,拍戏不过是为了筹集学费。

    可毕竟拍戏耗时长,耽误功课是一方面。作为校方他们也不得不考虑一些社会影响。

    听闻此事,黄远山拉着上海电影协会的翁主席去学校做说客,起先遇到了不少阻力,后头还是找到了分管纪律的副校长头上才有所转机,这位副校长与翁主席是多年同学,平时也非常喜欢看电影。对于本埠的电影事业,一直有心支持,在确认闻亭丽拍摄的是富有社会意义的文艺片之后,终于有些松动了。

    经过几番努力,校方最终批准了闻亭丽拍戏的请求,但前提是闻亭丽期末不能挂科。

    为了做到这一点,闻亭丽每日里见缝插针学习,而为了照顾她的功课,黄远山也顶着压力给了她诸多方便,凡是闻亭丽的大戏,都尽量安排在她没课的那一天开拍,平时的戏则能统一安排在她放学后再开拍,从五点钟一直拍到夜里十一二点收工。

    好在第一学期功课不多,这样大的工作强度闻亭丽硬是抗了下来。可即便如此,也有差一点就应付不来的时候。

    譬如上周,闻亭丽就因为随剧组去无锡拍外景忘记交数学作业,还有一回,一向不点名的哲学课老师突然心血来潮在课堂上点名,当日她因在剧组补拍一场戏,不巧没能赶过来,先生当场放话,累计缺课两次就算不及格,吓得闻亭丽从此缺谁的课也不敢再缺席哲学课。

    除此之外,她每月还得想方设法抽出时间去找厉成英练习枪法和搏击术。

    这样三头应付着,原定三个月就杀青的戏硬是拖了四个月还没有拍完。

    幸而再漫长的路也有终点,再来两场戏,这场片子就要杀青了。一想到这个,她就说不出的振奋。

    十点半,闻亭丽坐公司的车赶到片场,一进门就见剧组的同事们热热闹闹议论着什么。

    “闻小姐,你来得正好,大伙正商量杀青宴定在哪家餐馆。”

    看得出大家都很高兴,闻亭丽凑热闹说:“要不去长兴馆吃高桥本帮菜吧,那家的红烧鮰鱼老有名气了!”

    马上有人表示赞同:“闻小姐跟我想到一块去了,这家我也吃过,好得不得了!”

    说笑几句,闻亭丽独自去后头放包。

    刚来公司时,她得跟别人共用一个大化妆间,样样不方便。而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独立化妆间,虽小,却很齐全,她照例将包收到柜子里锁好,掩上门出来,又去别的化妆间缠着前辈演员闲聊。

    “温姐,你试试这个粉膏嘛,我朋友高小姐的公司做的,粉质比胭脂林卖的还要细腻。”

    “你又来了,好了好了,听你的,我们马上试试。”温冠华带着无奈的微笑把粉膏交给自己化妆师。

    这时有几位年轻演员进来,见状好奇问道:“闻亭丽,你在发什么好东西?”

    比起刚进组那段时日,大伙对闻亭丽的态度热忱了不少。

    一方面是因为闻亭丽这几月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努力,凡有她的戏,必定准时到场,而且往往都是一条过,鲜少有说错台词或是情绪不到位的时候。

    这世上没人会不欣赏既聪明又勤奋的人。

    另一方面,即便是再没有眼力见的人。如今也能看出闻亭丽将成为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随着《南国佳人》拍摄进度的推进,公司上层对闻亭丽越来越欣赏,越来越重视。

    从一开始对她片场外的生活不闻不问,到后头主动为她派了专车和司机。

    那之后,尽管闻亭丽仍每天在沪江大学和剧组之间来回奔波。但至少不像从前那样辛苦了,因为她的司机基本随叫随到。

    这一切变化,大伙都看在眼里。在对待闻亭丽的态度上,于真心之外,还多了一些人情世故方面的考量,一些原本从不考虑新人的私人聚会,也会叫上闻亭丽一同去了,平日在剧组里,几位前辈也对闻亭丽颇为关照。

    闻亭丽大大方方把自己的脸蛋凑到几人面前:“是粉膏,我朋友公司做的,今天我脸上抹的就是这个,你们看,是不是又薄又透?每位前辈都有。”

    大伙叽叽喳喳围上来端详她脸上的妆容。

    闻亭丽说说笑笑发完粉膏,仍回自己的化妆间去,这会儿剧组的人不是在化妆,就是在前头商量聚餐的事,沿路走回去,连一个同事都未碰见。

    刚拐弯,就看到一个人从走廊尽头慌慌张张跑过来,抬头见到闻亭丽,表情活像见了鬼一样。

    “罗小姐?!”闻亭丽睨着她,是罗殊红。

    当初邓天星找人暗算她,正是为了帮罗殊红争取「南淇」这个角色,可到头来邓天星不但没能讨得罗殊红的欢心,还被整个电影行业封杀了。

    那之后邓天星便长期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头几月有人见过邓天星在181号总会里赌钱(注),再之后就没人见过他了。

    罗殊红倒是还在公司拍戏,只是每次见到闻亭丽面上都有些不自在,闻亭丽也懒得理会她。

    罗殊红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就站定了脚。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而是很自然地发问。

    “大家商量好去何处吃饭了吗?”

    闻亭丽淡着脸擦过她的身畔:“听说是去长兴馆吃。”

    罗殊红一走,闻亭丽便沉着脸检查自己的化妆间,抽屉依旧是锁着的,包里头所有东西都在,包括她那把手枪,一切都在。就连她的衣服也没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但她仍未打消心里的疑虑,拧眉思量片刻,有人过来找她:“闻小姐,刘老板找你。”

    闻亭丽忙换了一张笑脸说「好」。一出来,就看见黄远山和大老板刘梦麟一行人。

    刘老板一手夹着雪茄烟,冲她招手:“你来。鸳梦公司听说我们公司的新戏要杀青了,想找一位女明星为他们的新产品拍一组广告,产品是脚踏车,报酬相当不错,我就让广告部推荐了你。假如对方明日能定下来,就会马上签合同,你自己的意思如何?”

    闻亭丽心中狂喜,面上却尽量表现得很泰然:“一切听公司安排吧。”

    刘老板扭头对身边人笑道:“瞧瞧,十足的滑头,天生当明星的料。”

    在场的人都笑了,黄远山也是一脸笑容。自从片子顺利走到尾声阶段,眼见她心情一天好似一天,她笑着接过话头:“明天上午你早点来公司,《振声晚报》要给你做一期专访,我在旁边帮你把关。”

    “给我做——专访?”

    “你是此片的女主演,找你做专访很奇怪吗?”

    闻亭丽心口怦怦跳个不停。

    她低估了黄金影业在业内的影响力,片子还没上映,全世界的闪光灯好像都对准了她,又是广告片又是专访的……这让她在不知所措的同时,又萌生出一种强烈新鲜的刺激感。

    难怪世上那么多人醉心于名与利,这东西好像真会让人上瘾。

    要知道在正式进入片场之前,她最大的兴趣就是拿到片酬。

    可现在她隐约意识到:杀青对她来说并非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黄远山在闻亭丽眼前晃了晃手,笑道:“发什么愣,明日记得早些来公司。”

    ***

    次日中午,闻亭丽同黄远山坐车去邓脱摩饭店接受《振声晚报》的采访。

    这地方是黄远山提前指定的,她喜欢同报人在饭店的餐厅里边吃边聊,她说这种状态下接受采访最放松。

    席上,闻亭丽并没有侃侃而谈,只在对方指明要她回答问题时,才不失诙谐地答上几句。

    黄远山对闻亭丽的机警相当满意。

    采访完毕已是黄昏时分,一行人从饭店里出来,摄影师看夕阳正好,一时兴起,要求在门前的人行道帮闻亭丽和黄远山拍几张背影照片。

    这是好莱坞现今顶流行的一种拍摄手法,闻亭丽和黄远山都不是扭捏的人,当场就应了。

    这番举动自然引来了路人的好奇心理,不少人驻足围观,有人悄声打听:“那边拍照的是哪位明星?”

    “有点面熟,叫不上名字。听说是黄金影业的新人,马上有片子要上映了。”

    “欸!不会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南国佳人》吧?”

    马路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停着一辆车,见此情形,有人冷哧一声。

    “瞧她这一脸风光的样子,这是要当大明星了?没想到闻家也有祖上冒青烟的一天!”

    车内另一人堆起笑容对邱大鹏说:“邱堂主,您要我帮您调查的事情也查到了,您看那笔赌债……”

    邱大鹏掐灭手里的烟头,慢吞吞道:“小邓啊,你这笔赌债可不是小数,181总会那里你欠一万大洋,同兴坊陈老板那儿你又挂账五千,你觉得凭你这点不痛不痒的消息,抵得上一万五大洋的赌债吗?”

    邓天星忍气哀求道:“邱堂主,您是白龙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您一句话,别说是一万五千大洋,便是五十万大洋也能一笔勾销。您也知道,我也曾经风光过,要不是当初姓陆的做得太绝,我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邱大鹏和颜悦色拍拍邓天星的肩膀:“邓先生,你可能误会了,你的过去我邱某人毫不关心,我只关心你还能不能从闻亭丽那边打探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邓天星面有难色:“闻亭丽非常谨慎,我那位朋友费了许多心思都没能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她好歹也是一个千金小姐,再让她冒着风险去偷人家东西,恐怕不大合适。”

    邱大鹏目光闪过一抹厉色:“你把白龙帮当作什么了?敢在我面前东拉西扯!我眼下只关心当初究竟是谁对我儿子放了暗枪。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带点真正有用的东西来回话,否则——”

    邓天星身子一抖,咬咬牙说:“我再想想办法!”

    邓天星走后,邱大鹏再次将刺刀一般的眼神射向对街的闻亭丽。

    没想到此事查到最后,竟查到了闻亭丽的头上。

    原本他从未怀疑过闻亭丽,毕竟她是他看着长大的,此前他也从未听说过她会使枪。所以哪怕得知她跟陆世澄走在一起了,他也没想过儿子遭人暗算的事会与闻亭丽有关。

    好在苍天有眼,那日竟叫他在181总会馆听到这姓邓的小子说起一事……

    那段时日,姓邓的小子刚被陆家逐出电影界,趁着手里还有一些余钱,整日混迹于赌场中。

    他去181总会的那一天,碰巧撞见邓天星在跟另一位客人打架,对方似乎知道一点邓天星被赶出黄金影业公司的内幕,当面嘲讽邓天星是个戇度,一个大男人暗算一个小姑娘不说,还因为算计不过被整个电影行业封杀。他这种人也好意思学人家来赌场碰运气,趁早滚出去才是正经。

    邓天星气急败坏,骂道:“你说闻亭丽?当初要不是我手下留情,哪还轮得到她当女主角。”

    邱大鹏听见「闻亭丽」这三个字,忙让手下人把他们拉开,另外买了几组筹码送给邓天星,假惺惺问邓天星出了何事。

    邓天星胆子虽大,却也不敢糊弄白龙帮的人,只好吞吞吐吐将当日的事说了。

    “我那兄弟牛高马大的,将她从那样高的楼梯上推下去,她就算不摔出骨折,脸上也会破相,可她第二天就没事人一样去公司参加试镜了,你们说这姓闻的是不是有鬼?”

    邱大鹏心中一动:“你怀疑她有身手?”

    邓天星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据我兄弟说,这小姑娘反应快得出奇,而且很懂保护自己,二十多级楼梯滚下来,连一颗牙都没摔掉,这要是没学过一点搏击术,谁信?”

    邱大鹏脑中轰隆作响,难不成这孩子因为亲爹的事受了刺激,暗中找门路拜了师?

    他一早就知道闻亭丽新赁的公寓离事发地不远,只是那时候他压根没有将这事与儿子受伤的事联系到一起。

    而且那一阵他忙着照顾重伤的儿子,根本无暇抽出大把时间来调查。如今细想,也许闻亭丽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单纯。万一她暗中学了一些本事,甚或认识了一些江湖上的人。那么她完全有机会在射伤凌云之后,把陆世澄悄悄转移出来。假如她有同伙,这一切做起来就更容易了。

    怪不得那之后没多久,闻亭丽就跟陆世澄公然出双入对了。

    时间点未免也太巧!

    邱大鹏越想,就觉得自己的推测合理,越想,就越觉得恨意滔天,拜当晚那两发暗枪所赐,他的儿子如今成了一个只能瘫卧在床的废物。

    她闻亭丽倒是混得风生水起了!他的肺都快气炸了!

    他咧开一口黄牙对着那头阴恻恻一笑,不急,等他把一切都查清楚的那日,就是这小贱人的死期!

    走着瞧!

    ***

    这天傍晚,闻亭丽从学校回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匆匆钻进卧室取东西。

    “要去剧组吗?把桌上那盒饭拿着。”周嫂追在后面说。

    “不是,欣欣百货的董大小姐过生日,我得去给人家贺寿。”闻亭丽找出自己给董沁芳准备的生日礼物,急急忙忙坐到镜子前梳头。

    梳着梳着,她把目光投向了客厅的电话,白日里罗殊红那番举动实可疑。依她看,多半有人在背后捣鬼,但这次她不再想等着对方自己露出马脚,她要主动出击。

    刚给厉成英打完电话,周嫂走过来将一沓报纸递给闻亭丽。

    “你瞧瞧这个。这几日我向周围的邻居问了一圈,都说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幼稚园(注),倒是昨天傍晚碰见对门的柳太太,她跟我说,她昨天读报时无意中看见几则托儿所的招生广告,有一家养真幼稚园是商务印书馆开的,很正规,关键离此地还不算太远,她让我把报纸拿给你看看。”

    闻亭丽高兴接过报纸,过完年小桃子就虚岁四岁了,周嫂不识字,总待在家里不是长久之计,她得尽快帮小桃子找一家能授课的幼稚园。

    广告栏上果然有一则养真幼稚园的招生通知,她忙记下那上头的联系方式,对周嫂说:“这会儿柳太太多半还没下班回来,柜子里有几盒洋行买的朱古力和红茶,待会您一起拿过去送给对面,柳太太作风很西派,这礼物她准会喜欢,您就说这是我的意思,谢谢她帮忙提供消息。”

    周嫂应了,闻亭丽便要收起报纸,忽又在右边的版面上发现一则通知。

    【上海外侨商会将于公历新年一月一日举行年会。届时由陆会长亲自主持会议,地点定于xx路xx饭店,欢迎社会各界人士莅临。】

    闻亭丽心脏猛地一缩。

    她大概是对「陆」字过敏,光是看到这个消息就一阵眩晕。

    不过她很快又冷静下来,也许,回来的只是陆老先生。毕竟陆家在沪上再有影响,以陆世澄的年纪和资历,目前还当不上外侨商会的会长。

    何况就算真是陆世澄回来了,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满不在乎地将报纸扔回茶几上。

    第63章

    董沁芳的生日宴在董公馆举行。

    董家一贯会经营,

    门前停着一长串的豪华汽车,

    “我们的大明星来了。”

    无数道视线集中在闻亭丽脸上,到处是花团锦簇,

    “亭丽。”

    闻亭丽将手里的礼物捧给董沁芳。“沁芳姐,生日快乐。”

    董沁芳随手将手里的香槟杯递给身边人,

    闻亭丽心知董沁芳未必瞧得上这个,

    她真是个可爱的人,

    “跟我来,那边好多年轻朋友想认识你。”董沁芳兴致勃勃将闻亭丽拉到一旁的休息室内,里面坐了不少客人,有男有女。

    “这位就是闻小姐吗?”

    “对,她是我们低几届的校友,如今在沪江大学念一年级,同时她也是我们欣欣百货第一届选美比赛的冠军。”

    “黄导演经常夸赞的那位新人就是她吧,

    这些人当中,

    “我跟闻小姐就不必相互介绍了吧,她是我妹妹的同班同学,我跟她也算是老朋友了。”

    说话这人冲闻亭丽坏笑着眨眨眼,正是高筱文的哥哥高庭新。

    “闻亭丽什么时候跟你算老朋友了?人家统共没跟你说过两句话。”高筱文对高庭新翻了个白眼,顺势将闻亭丽拉到那边坐下,“别理他。”

    黄远山在桌上跟人打桥牌,扭头见闻亭丽坐到自己身边,压低嗓门对她说:“月照云过几天来上海——瞧把你高兴的,她知道片子快杀青了,怎么也要过来探一次班的。”

    “她在哪家饭店下榻?我想私底下约月姐吃个饭。”

    “「月姐」?你什么时候跟月照云这样熟了?行行,等她来了,我就把她房间电话给你,你自己约吧。”

    闻亭丽不懂桥牌,在旁陪坐一晌,不得要领,高筱文便提议:“我们到花园走一走吧。”

    花园明亮如昼,到处都是客人。董家的花园是半中半西的风格,偌大的绿色草坪上居然还建有苏式假山。幸亏场地够大才不显得太突兀,就连招待客人的点心和茶水,也是中式西式各一套,这边有人喝香槟,那边却有专人为年长客人沏绿茶,倒也其乐融融。

    两人在凉亭里坐下没多久,不经意在人堆里发现了乔太太,今晚的乔太太格外容光焕发。

    “你听说了乔家的事吧?”高筱文注视着乔太太,闲闲开腔。

    “哦,什么事?”闻亭丽兴趣浓厚地观察花园里的其他客人,她唯一还算在乎的乔家人就是乔宝心,而乔宝心目前在北平一切都好,至于其他人,她才不关心。

    “乔家大爷是个做生意的废料,做一桩赔一桩。几月前也不知开了什么窍,居然将香港的一家制药厂抵给了她表弟孟麒光,约好乔家孟家各占一半股份,厂子由孟麒光来经营,说白了就是企图用一堆破烂从她表弟手里套活钱,结果你猜如何?”

    不等闻亭丽接腔,高筱文自己兴奋地喝了口酒,眉飞色舞地说:“孟麒光竟一手将这破烂厂子救活了!现在市面上卖得最火的小儿补天汁、月月暖心胶囊,你知道都是谁家做的吗?孟麒光!”

    闻亭丽被这话引发了兴趣。前不久她才帮小桃子买过「小儿补天汁」,还别说,小桃子吃了以后,胃口是比从前更好了。方子她也看过,无外乎是几样传统的补脾之物,再加一些西医的维他命丸配方。

    “听我大哥说,当时孟麒光肯接手他姐夫的那间破厂子,无非是念在他表姐这些年过得太艰难的份上伸手捞乔家一把罢了。他到香港看过厂子之后,将其改名为瑞麟制药厂,又到北平出高价买了几张宫里的老方子,结合西洋医生补「维他命」的那一套,很快做出几款保健品出来,居然销量奇好。这几个月,光是月月暖心胶囊就卖了两万瓶。乔家什么也没做,就坐享一半分红,你瞧,乔太太今晚笑得多开心,听说过两日,上海分厂就要开张了。”

    高筱文说着,转动脑袋四处找人。“咦,不是说孟麒光从香港回来了吗?快半年没见他了,我还等着见面向他讨教几句呢。”

    “你要向他讨教做生意的窍门?”

    “当然,论起生意场中起死回生的本领,孟麒光可比我大哥强多了,我准备从他那儿取点经,顺便打听打听香港那边的市场,没准哪日我就把分公司开到香港去。”

    说至忘形处,高筱文的老毛病又犯了,坐在那儿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将杯子里的酒泼在自己的前襟上,她懊恼地跺了跺脚,“莲娜丽兹的新裙子,刚穿一次就报废。”

    闻亭丽忙掏出帕子帮着擦:“快去找沁芳姐,她准有办法。”

    走之前,高筱文用胳膊肘怼怼闻亭丽,示意她看对面那帮富太太。

    “别怪我没提醒你,左边那位是春洋时装公司的项老板,右边那位是鸳梦公司潘老板的夫人。”

    闻亭丽耳朵一竖,鸳梦公司!先前那家有意找她拍脚踏车广告的公司正叫这个名字,原本前几天就应该敲定合同的,奇怪的是一直没下文。

    后来她从黄远山处得知,鸳梦公司的老板原在天津做买卖,最近刚把生意做到上海来。对于找明星拍广告这种事,态度比较谨慎。

    好像是潘太太方面提出了异议。她说《南国佳人》还没有上映,究竟会不会火还说不准,她不赞成找一位刚有点名气的新人拍广告,情愿出更高的价钱找小蝶君、玉佩玲等老牌明星来拍。

    这件事就搁置下来了。

    闻亭丽在这边暗暗留神潘太太的一举一动,潘太太身形富态,表情可爱,与人交谈时,时不时就会溜一眼花园长桌上的小蛋糕。

    那是一种掺杂了白兰地的奶油蛋糕,甜香中带着一丝酒气,因外形和味道都很新颖,在宾客中大受欢迎。从潘太太桌前的叉子数量能看出,她已经吃过不只一块了。然而像是还没有吃够,碍于体面才不好再去取。

    闻亭丽当即拿定了主意,刚巧一位仆欧端着酒瓶路过,她笑吟吟从对方手里借来托盘,自顾自到长桌边摆弄一番,迈脚朝那边走去。

    “潘太太,项老板,沁芳姐怕怠慢了二位,特地让我过来给你们送点吃的。”她非常客气地同对方打招呼。

    二人定睛看她:“你是?”

    “我姓闻,是沁芳姐的朋友。”闻亭丽甜笑着将盘子的点心一一摆在各人面前。

    项老板得了一碟爱吃的蝴蝶酥,潘太太面前则特地放了两块白兰地蛋糕。

    几人都微微一笑,潘太太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一晌闻亭丽,笑道:“小姑娘看着有点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闻亭丽将一壶茶放到潘太太手边的小桌上,顺势坐到她身边:“您绝对是第一次见我,不然准能记住我名字的。”

    潘太太被闻亭丽这份活泼和自信逗笑了,对旁人笑道:“小姑娘说话蛮有意思。我还真见过你的照片,你比照片上还要漂亮。”

    闻亭丽好奇问:“您在哪儿见我过的照片?”

    潘太太笑而不答。

    闻亭丽也不急,不紧不慢帮她和项老板各自倒了一杯茶。潘太太吃多了甜点正觉得腻,闻亭丽这举动正合她心意,嘬了一口茶,又与旁人闲聊几句,扭头看闻亭丽仍不卑不亢在桌前张罗,便主动开腔问:“多大了?还在念书还是已经出来做事了?”

    她着实低估了闻亭丽与人拉家常的能力。短短十来分钟,话题就从甜品扯到了潘太太的女儿身上。

    “我家大女儿跟你同岁。”潘太太叹气,“性子却与你完全两样,平日不大出去交际,有空总在家里看书,我都担心她在家里闷坏了。”

    闻亭丽兴致勃勃地接话:“我有一个务实中学的老同学,叫燕珍珍,她在圣约翰大学念外交系。但私底下也很爱看书,她若是见了令千金,准有一大堆共同话题要聊,下次我们出来玩时,也叫上令嫒好不好。”

    潘太太:“那再好不过,我们刚搬来上海,孩子们还在熟悉环境。小孩子嘛,就应该多跟同龄人一块儿玩耍。”

    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潘太太被人叫走才结束。

    潘太太意犹未尽同闻亭丽招招手,闻亭丽目送潘太太离去,低头瞥了眼手里董太太和项老板等人的名片,今晚的收获当真不少。

    忽觉侧方有人在打量自己,转头就看见了孟麒光,他站在花园一隅,被一堆人簇拥着。穿一身深色西装,一副意态潇洒的样子。数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

    他先瞥瞥她含着笑意的嘴角,又看看她手中的名片,不必说,方才她跟潘太太等人结交的过程,都被他看见了。

    闻亭丽在花园里找了一圈,没能找到高筱文,只好先行回主楼。

    进盥洗室时,身后突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只当是其他女眷也进来解手,也就没在意。然而直到她在里头补完妆,那人也没跟进来。

    闻亭丽忽觉得不太对劲,返身追出来看,走廊上已经没人了,可那人明明要跟她一起进盥洗室……

    她满腹疑团,沿着脚步声来的方向一路找出去,走廊上并没有其他出口,一直走到道路尽头才有一扇通往花园的玻璃门。

    她立在玻璃门前望望左右,静悄悄顺着台阶走下去,不期然在小道上迎面撞见一个人。

    闻亭丽脑中的神经绷得正紧,顿时吓得一个激灵。

    “孟先生。”

    孟麒光下意识顺着她向自己后方看了看,重新将视线落回闻亭丽的脸上。

    “看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闻亭丽勉强定了定神:“没事,我找高小姐呢。”

    说着便冲孟麒光笑了笑,越过他就向前去。

    孟麒光却伸臂拦住闻亭丽:“先别走,闻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闻亭丽暗忖,何必每次见他都刻意躲着。于是点点头,同他走到路边的花架下。

    一开始,孟麒光没有马上开腔,只插着裤兜居高临下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抬眸瞅瞅他,这个人的眼睛太毒,目光也太直接,打量人时,不似在看皮相,倒像是要穿过人的表面看到骨头里似的。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看得透透的感觉:“孟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要是没什么事,我得去找我朋友了。”

    “真奇怪,你为何每次一见到我就想走,难道我身上有刺吗?”

    “大概是因为我跟孟先生不熟。”

    孟麒光有意无意地,朝先前闻亭丽跟潘太太等人聊天的地方看了眼。

    “可是据我所知,你是很喜欢与人交际的,不管是熟与不熟。”

    闻亭丽哑然。

    孟麒光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不同你绕弯子了。今晚我找你,是想同你要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佟兆晖现在何处?”

    闻亭丽心中猛地一跳。

    “佟什么?”说着踮脚看看远处,“孟先生,对不住,我朋友说不定已经在到处找我了,我真得走了。”

    孟麒光再次伸臂将闻亭丽拦住:“不要再装了。闻小姐,四个月前你做过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宝心离开上海前,只跟你一个人打过几次电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经将一个大男人藏在我表姐的一处旧宅里养伤,那人受的是枪伤,在房子足足养了半个月的伤才离开。伤者需要食物和医药,宝心整日处在家人的监视下,是没办法独自完成这一切的。”

    他突然压低嗓门:“闻小姐,什么时候你的人面这样广了?”

    闻亭丽茫然回视孟麒光。

    “孟先生这话实在让人听不懂,宝心是同我打过几次电话。但那不过是同学之间的闲聊,什么佟兆晖什么北平,我可全不知情。”

    在她说话时,孟麒光饶有趣味地盯着闻亭丽脸上的每一个变化,像是不管她怎样狡辩,他都不会生气,只觉得她有意思。

    等她说完,他不慌不忙从上衣口袋取里出一张东西递给她。

    闻亭丽一看就止住了话头。

    孟麒光:“你们很聪明,知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干脆将人藏在我表姐的私寓里,可惜连宝心都不知道。尽管那间老房子已经数年没人住了,附近却还住着我们孟家的一个老下人,这人曾亲眼看到过你和宝心鬼鬼祟祟从房子后门出来,碰巧他看过报上关于你的新闻。所以当场就认出了你,你要是再不承认此事与你有关,我只能把这画像交给乔家处置了。”

    闻亭丽太阳穴直跳,宝心还是经验太浅,竟被她表舅抓到这样的把柄。

    孟麒光长眉一扬:“你要是还嫌这些证据不够充足,我索性顺藤摸瓜把你的背景好好查一查,正好我也好奇你是怎么凭「一个人的力量」救下佟兆晖的,整件事当中究竟有没有别人帮忙。”

    闻亭丽笑了笑:“宝心给我打电话时,那位佟律师已经被人救出来了,那日我之所以陪宝心去那所房子,仅是为了给这位佟律师送药,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跟我要人,不如直接问宝心要人。”

    “少跟我来这一套。这张画像足够证明你当日参与了宝心的出逃。如今宝心不肯回上海,我不同你要人,同谁要人?”

    闻亭丽长叹:“孟先生以为我能把宝心劝回来?难道你不知道她当初为何逃跑吗,家里逼着她跟几个纨绔子弟相亲,再不跑就要葬送自己的一辈子了。如今她在北平有了自己尊敬的师长,还在学校里结交了一大帮志同道合的同龄朋友。据我所知,佟律师也很尊重她,比起从前牢笼一般的生活,现在的她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别说我去劝,任谁都劝不回来的。”

    又反问孟麒光。

    “你这个做舅舅的不是也很赞同她走出去吗?不然为何同意她躲在你家里,还一贯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说明,你也看不惯你姐姐姐夫的做法。何况你要是存心想让宝心回上海,早把她抓回来了。”

    孟麒光哂笑,他倒是想把宝心揪回来,可惜她一到北平就换了名字,前一阵他从香港回来,好不容易找到宝心念书的学校,没想到她一看到他就跑。他不想让她在同学面前难堪,只好先回来。

    “这样吧,你帮忙转告宝心一句:半年前乔家处在水生火热之中,不得已才将主意打到儿女亲事的头上,现在乔家境况有所好转,姐姐姐夫在我的劝说下也打消了逼宝心相亲的念头。如今宝心在北平天天跟一帮学生闹革命,家里人很担心她的个人安全。我呢,也怕她出事,至于那个佟兆晖——”

    孟麒光想了想。

    “我令人调查过他的家世,也算书香门第出身。只要他这人人品不坏,也不是不能做宝心男朋友的,但前提是我得亲眼见他一面。”

    “孟先生是要我把这些话转达给宝心?”

    “是。”

    闻亭丽面露难色:“我——姑且试试吧。”

    “你必须得做到。”孟麒光含笑望着她,目光直白得像是能探进她的内心,“毕竟没有闻小姐帮忙,他们当初也不能跑得那样顺利。”

    又好奇看看闻亭丽来时的方向,低声问她:“刚才为何怕成那样?”

    这让他的语调听上去异常温柔,闻亭丽不响。尽管孟麒光今晚将了她一军,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相当懂人性,而且他的关心也不完全是假的。

    当然她不会告诉他她正怀疑有人跟踪自己,只耸耸肩:“我得去找朋友了。”

    刚走两步,背后传来孟麒光的声音:“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但我想提醒你一句,一个人的直觉是骗不了人的,你觉得有人想害你,那多半是真的。你要处处当心,假如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给我打电话,宝心的房间号码是通总线的。”

    闻亭丽脚步微顿。

    “别太逞强,这世道,单枪匹马是闯不出什么名堂的,有人肯帮,这是你的本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她回头看去,孟麒光笑着往另一侧走了。

    ***

    接下来的两天,闻亭丽处处当心,但此后再没发生过奇怪的事,整日里风平浪静。

    她因为事先跟厉成英打过招呼,心里倒也不慌,在此期间又给乔宝心打了一个电话,将孟麒光那晚说的话对她说了。

    电话那头,乔宝心陷入了缄默中。

    闻亭丽没有催宝心作答,整件事她只是负责转达,究竟该怎么做还得宝心自己拿主意。

    好在孟麒光那边也没有催促过她,他这人,某些方面倒还算懂分寸。

    不知不觉间,时间到了公历新年这一天,《南国佳人》只剩最后一场戏就能杀青了。

    从早上起,闻亭丽就有点心不在焉,出门时本来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鸭蛋青夹棉旗袍,忽又返回房间换上一件米色西式大衣,头上戴上一顶黑色贝雷帽,另配一副黑色小羊皮手套。

    周嫂顿觉眼前一亮。

    “今天又有哪位朋友过生日?”

    闻亭丽一眼看到桌上堆着朱古力和红茶,惊讶问周嫂:“前几天不就让您把这些礼物送给对门的柳太太吗?”

    “别提了,我天天去对面敲门,可柳家总没有人。”周嫂说,“估计人家两口子回娘家了。”

    闻亭丽皱了皱眉,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多少也算知道一些对门的生活习惯。

    柳先生柳太太都在银行里上班,两口子每天早上八点出门,晚上七八点回家,没有一天不是如此,只有礼拜天那日才会回娘家一趟。

    这才礼拜三,为何一整天都不在家……旋即又想,说不定人家请假出去玩了,随口说:“要不您把东西先收着,改天我在家的时候,我再亲自带小桃子登门道谢。”

    到了剧组,闻亭丽的这身装扮大受欢迎,几乎每个人见到她都会忍不住夸赞一句。

    “今天怎么这样漂亮?”

    “快过新年了嘛,穿新衣心情好。”闻亭丽笑答。

    中午收工时,黄远山过来找闻亭丽:“鸳梦公司的潘太太说晚上想找我们去卡尔登饭店吃饭看戏,你晚上没事吧?”

    “就算有事,为了潘太太也得推掉不是?”潘太太这边的关系是她好不容易才结交下来的,她还等着早点跟人家敲定广告合同呢。

    当天因是公历新年,片场收工比平时早。闻亭丽同黄远山等人从剧组出来,时间才五点钟。

    天色有点阴阴的,俨然要下雪的样子。

    街上很热闹,许多商店的橱窗都贴上了大红色的窗花,深灰色的街道上充满了过节的气氛,黄远山心情不错,一路都在聊拍戏的事,开车到了卡尔登饭店,径直到楼上包厢。

    潘太太已经点好菜了,一桌都是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一看到闻亭丽就笑:“大明星来了。”

    饭吃到一半时,有位太太道:“对了马太太,刚才在公共租界的花园饭店门口看到令公子了,他什么时候从英国回来的?”

    “上月就回来了,不知是不是在外头受够了洋人的气,一下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口口声声说要振兴民族工业,一回来就进他父亲的公司当学徒,今天还主动随他父亲去上海南洋商会去参加爱国商人年会呢。”

    众人笑道:“这才是留洋念书的意义!马少爷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闻亭丽听到「上海南洋商会」这句话,不禁发起怔来。要不是黄远山提醒她,手里的汤勺差一点就蹭到衣领上。

    吃完饭,一班人按照原计划去潘太太家里打牌,凑巧潘家新买的房子就在花园饭店附近。

    下车时,闻亭丽有意无意往对街一望,饭店的珐琅彩玻璃门敞开着,台阶两侧站着头戴圆筒形平顶帽子的白俄服务生,不断有衣着光鲜的宾客入内,看样子年会已经开场了。

    到了潘太太家里,牌桌早已准备好了,黄远山虽然喜欢交朋友,却深恶牌桌上的应酬,打着打着就开始打呵欠,不到九点钟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闻亭丽应付这类场合却是如鱼得水,全程精神奕奕坐在潘太太身边,时不时说两句俏皮话调节气氛,赶上潘太太手气不好,还会帮忙摸一把牌。

    她手气好,每回摸来的都是好牌,潘太太一口气扳回四局,乐得直说闻亭丽是自己的小福星。

    打到十点半时,对桌那位太太犯了头痛的老毛病,潘太太意犹未尽结束了牌局。

    临走前,潘太太把闻亭丽单独留下来,让下人给闻亭丽端来一份新炖的燕窝,问她:“明早在公司吗?”

    “在。”

    潘太太笑憨憨地说:“我的律师已经看过那份广告合同,一切疑虑都没有了,明早我就到贵公司签合同,你也早点来。”

    闻亭丽心中暗喜,成了!

    这笔广告款堪称天价,从此她的身价会水涨船高不说,关键潘家的店铺满大街都是,这意味着电影上映之前她就能在公众面前混个脸熟。

    从潘家出来,闻亭丽再也掩不住满脸的笑容。潘太太看似憨厚,实则精明,同她打交道,太老练不行,太笨拙也不行。

    态度不宜太热络,否则便有急功近利之嫌。但也不宜太清高,这样只会把关系搞僵。

    总之,这个不卑不亢的度很难把握,唯一的奥秘就是细心观察,并且尽可能尊重对方的喜好。

    换一个自尊心脆弱的人来办,没等办成就要闹情绪了,可她偏偏最不缺乏的就是自信心和韧劲。

    不管怎么说,这份人脉是攒下了,也顺利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路怀着雀跃的心情出来,突然觉得额头冰凉,一抬头,漫天飞雪飘下来,地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马路上已经没几个行人了,但还是有人在欢呼:“下雪喽,下雪喽。”

    闻亭丽不禁微笑,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偏在新年的第一天到来,真是个好兆头。

    她在雪中愉悦而缓慢地踱着步,陡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花园洋楼。

    自己的事太重要,差点都没注意南洋商会还未结束,饭店大门紧闭着,一排灯柱安安静静地照在门厅前,整幢建筑物都非常庄严肃穆,仿佛无论街上怎样吵,那声响仿佛都传不到里头去。

    那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瞟了两眼,闻亭丽毫不犹豫收回视线,她是要回法租界的,这条街上的车夫大概只有公共租界的执照,她还得绕过花园去另一条街叫黄包车。

    她裹紧头上的围巾快步穿过马路,这时,饭店大门洞开,典雅的音乐和说笑声从门里倾泻而出,有大批衣着光鲜的客人出来,看样子散会了。

    闻亭丽目不斜视,可一拐弯就看见前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罗尔斯·罗伊斯,一望之下,心差一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却有几个讲广东话的富商说说笑笑走到那辆车边上,驾着那辆罗尔斯·罗伊斯离去。

    闻亭丽回过头继续走。

    脚下有雪,鞋子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在这深夜的街道上,这略显机械的清脆声响隐约有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

    蓦然间,踏雪声中掺杂了别的声响。

    是脚步声。假如没发生前一晚的事,闻亭丽未必会在意,这次却立即警惕地向后一瞥,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飞快缩回墙角的阴影里,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尝试着加快脚步,后头的脚步声果然也跟着加速。

    她面不改色,右手却暗暗摸向大衣口袋里的手枪,同时抬眸观察四周,跟厉姐和刘向之学了这么久的本事,个把跟踪者,倒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此地虽是闹市,却并非居民区,右手边是酒店花园的高围墙,左手边的马路只看见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周边一个行人都没有。

    枪声一响,难保不会引人注意,动手前,她得先规划好撤退的路线。

    前方就是花园酒店的后门了,既是大门,料定有门卫,她快步绕着墙根走到后门路灯下,这一来,身后的跟踪者也将暴露无遗。

    没想到,刚好在这时候,有个人从酒店的后门出来,闻亭丽本想收住脚步,待看清那人是谁,一时失神撞了上去。

    这人身形高挑,且十分机警,不等闻亭丽碰到自己就退开,可等他看清闻亭丽的脸,却明显怔了一怔。

    地上有雪,这一撞,闻亭丽脚下不免一滑,这人下意识扶了她一把,她顾不上站稳脚跟,只是失神落魄盯着对方看,这年轻男子相貌和气质均是一等一的出众,不是陆世澄是谁。

    “陆小先生,没事吧。”旁边有人凑上来问,陆世澄摇摇头表示没事,眼睛仍看着闻亭丽,眸光很深。

    这时,闻亭丽因为没站稳又晃了一下,他又扶她一把,定了定神,向她点点头,朝街边走去。

    原来他的罗尔斯·罗伊斯停在酒店的后门。

    这当口,闻亭丽的魂魄已经找回来了,表情也稳住了,他这一转身,她也毫不犹豫收回自己的视线,稳一稳心神,继续向前走,没注意到积雪掩盖了马路上的砖缝,靴子后跟一不小心嵌进了地上的石缝里,拔也拔不出来,只好一手抱着路边的梧桐树,俯下身用力拔。

    不曾想半晌都拔不出来,她不由得在原地懊恼地「啧」了一声。

    陆世澄刚走到车门边,听见这动静,没忍住回头朝她看过来。

    好在这时候,闻亭丽终于顺利地把靴子扒出来重新套到脚上,直起身大步向前走,走了一程路,才想起前方是大片居民区。这个点,又是雪夜,怕是一时半会都叫不到黄包车了。何况再这样冒雪走下去,双腿实在冻得不行。

    想来想去,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回花园酒店让伙计帮忙打电话叫车,听见陆世澄开车离开的动静,她立即慢腾腾打道回府,孰料酒店后门已经关了。

    想来前头是为了方便陆世澄一个人出入才临时开启了后门。闻亭丽心中懊悔不迭,早知道就该让自己的司机来这边接她。

    无奈之下,她只得倚着路边的洋梧桐继续等黄包车。

    望着翩翩起舞的雪花,心里反而重获了宁静,情不自禁伸手去接一片片的雪花,忽听头顶上簌簌一阵响,大片雪砸落在她脸上,躲也躲不及,浇得满头都是,她正狼狈地拍拍头发,前方马路上突然响起汽车行驶的声音。

    没好气地抬眼一瞥,忽然一怔。

    是他,他在前方掉了个头,又开回来了。

    陆世澄一径将车开到闻亭丽身边停下,下了车,从前头绕到侧方,在她面前打开车门。

    他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别的方向。

    闻亭丽板着面孔望着另一边。

    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她双脚像生了根似的不肯动。

    再这样僵持下去,两个人非当街冻成冰棍不可。

    无所谓。

    可是——

    他冻死了倒不可惜,她怎么也要当上新一代电影皇帝才肯死,又想起之前有人跟踪自己的情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那人再回来,她总不能光着脚跟对方搏斗。

    负气瞥他一眼,才这么一会功夫,他的衣服上已经盖了一层雪,头发上也是,衬衣领上也是……

    看样子,除非有车来接她,他是不会丢下她一个人走的,她咬了咬唇,把视线转过来,淡声说:“谢谢。”

    看也不看他,弯腰钻进车里。

    【作者有话说】

    民国早年就有幼稚园,1905年,爱国实业家张謇成立了通海五属学务公所,并以通州师范为中心,先后创立了女子师范学校,城厢初等小学、幼稚园、盲哑学校、伶工学校等。1907年,夏瑞芳在创办「商务」之后,又与他人合办五洲大药房。他还把清心学堂扩建为清心中学,其他还有商业小学、艺徒学校、口语讲习所和养真幼稚园及孤儿院等。

    第64章

    看着她上车后,

    闻亭丽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但内心一点也不平静。

    数月不见,

    一贯优异的语言能力在这一刻骤然失灵,

    我还以为陆先生已经死了呢。

    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还回来做什么?!

    在这些幻想出来的对话中,闻亭丽逐渐淡忘了当初他们两个是因为什么缘故而闹翻,

    突然间,她的眼泪就像一锅刚煮沸的开水,

    她故作坚强昂起头,充满心酸地用手背擦了把泪水。

    假如这时候陆世澄停下车帮她擦眼泪,她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

    他没有手帕的话,

    然而,身边的人毫无反应,车倒是越开越快。

    最好大吵一架才好!她恨恨地想。

    在外头冻了那么久,车厢里却异常温暖,骤冷骤热之下,鼻腔便有点发痒,冷不丁就打了个喷嚏,

    陆世澄的车座上有外套,她看见了。

    她在给他机会主动向她低头。

    他做不到对她的感受置之不理的,他在她面前有多绅士和体贴,她比谁都清楚。只要他一时忘形把自己的衣服披到她身上,她就顺势扑到他的肩膀上,哭他个撕心裂肺,骂他个狗血淋头!

    不出所料,她一打喷嚏,他就下意识踩住了刹车,静了片刻,反身从后座把自己的外套拿起来。但只是放到她膝盖上便立刻离她远远的,压根没给她靠上来的机会。

    为了不碰到她的身体,他的胳膊伸得要多长,他的身躯离她要多远有多远,简直像在变戏法!

    他怎么不索性把那条胳膊当场剁下来呢!

    闻亭丽没好气地把他的外套扔回他的膝盖上。

    “我不要,请拿走!”

    他望着前视窗,再次发动汽车。

    之后的一路,闻亭丽赌气不再发出任何动静,而他也仿佛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动静,车开得飞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忽然刹住了,闻亭丽不肯转过来,怎么突然停下来了,要向她道歉么?不管他使出何种手段,她也是不可能再轻易接受的。

    过了几秒,后脑勺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转头看去,他果然正专注地望着她,然而,他马上提醒她看车外。

    【你可以下车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原来这么快就到了她家门口,陆世澄甚至周全到将车停在前庭的台阶面前。

    这样她不必再冒雪就能进家门。

    可是,除了周到,再没有别的。

    今晚的他简直刀枪不入。

    很好,她面无表情拉开车门,硬梆梆地说:“谢谢!”

    陆世澄一手扶着方向盘,两眼注视着前方。

    闻亭丽头也不回向前走了两步,忽又反身回来对着窗内说:“明明白告诉你:今晚我只是凑巧去附近的朋友家里做客,而且先前我确确实实被人跟踪了,这一向被人跟踪了不只一次。不然我也不会那样慌张地撞到你身上——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你!后会无期!”

    撂下这话,她头也不回走进楼里,进入房间,也不开灯,一头倒在床上。他还恨着她,她又何尝不恨他!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见到他,这样大家心里都干净。

    发了一晌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明天还有工作,她才没空跟不相干的人生气。

    她打开衣橱拿出浴袍,预备洗个澡就上床睡大觉。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上楼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有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忙走到窗前探头向外查看,意外发现陆世澄的车仍停在台阶前。

    他人不在车上,而是在车下,雪地里,那道颀长的身影十分显眼。

    闻亭丽不由得屏住呼吸。

    陆世澄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很警惕的样子,将树下、路灯旁、她家的台阶前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略一思忖,抬头向闻家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看过来。

    闻亭丽忙躲到窗帘后方。

    再向外看时,陆世澄已经发车走了。

    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他在楼下察看什么?难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莫不是——

    笑容骤然回到了她的脸上。

    他在担心她的人身安全。

    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么?

    仅仅因为她说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就沉不住气了。

    枉他前头表现得那样冷静。

    最好他一辈子都别在她面前露馅才好。

    她心里的沉郁一扫而光,哼着歌去盥洗室洗澡,上床后,津津有味地琢磨着今晚的事,心里一忽而酸涩,一忽而甜蜜,一忽儿喜悦,半晌才睡着。

    ***

    新年这几天,沪江大学放假,剧组也停工三天。

    闻亭丽反倒比放假之前更忙了,学校里有庆祝活动,社会上的一些宴会也陆续向她发出了邀请。

    这其中,有电影协会一年一度的年会,有段妙卿温冠华等知名前辈影星举办的中式家宴,还有高家董家等商界名流举办的西洋派对。

    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事。这些发给她的帖子中,无一例外地写着——“尊敬的闻亭丽女士。”

    这意味着,她的名字在社交场合有了一席之地。

    这是一个人在社会上有影响力的开始。

    闻亭丽为自己感到骄傲,成日里忙个不停。

    这天,高筱文给闻亭丽打电话,叮嘱她晚上早点来参加宴会。

    忽听片场传来吵闹声,闻亭丽忙放下电话过去看,原来是煤精灯突然坏了两盏,黄远山正在那儿发脾气。

    “头些天就闪过几回,早让你们送去修,你们只互相推,这下好了。别的戏也就算了,最后这场戏对灯光要求极高,你们让我怎么拍?”

    众人忙劝黄远山消气,商量一番,谭副导去找人来修灯,只是换零件少说也要几个小时,白天的这场戏看样子只能挪到晚上十点以后来拍,这样才不至于浪费胶卷。

    “周老、温姐、闻亭丽,这安排没有问题吧。”黄远山愁眉苦脸征询大伙的意见。

    温冠华率先表态:“我是没问题的。”

    “我们也没意见,前头精雕细琢,没道理最后的重头戏敷衍了事。”

    在拍戏这件事上,闻亭丽一贯吃苦耐劳,自然也没二话,只在心里盘算,晚上自己依旧可以去高家参加晚宴,大不了九点多就往片场赶。

    只是今晚恐怕要拍到凌晨了,这样想着,闻亭丽抓紧时间去办公室给周嫂打电话。

    一去,里头已经有人了。

    是罗殊红,她将自己的脸正对着门口,一边打电话一边密切注意着外头的动向,声音也压得颇低。看到闻亭丽过来,她非常从容放下了话筒。

    闻亭丽向她凝望,罗殊红却大大方方向她打招呼。

    “收工了?”

    闻亭丽暗暗瞥向她身后,除了一台电话机,什么都没有,她沉静地点点头:“对,刚收工。”

    周嫂在电话里得知闻亭丽要晚些回来,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今天柳先生和柳太太还是不在家,听说柳太太有好些亲戚在香港,怕不是趁新年放假坐游轮出去玩了。”

    闻亭丽沉吟片刻:“回头我自己再打听打听。小桃子还乖吧?告诉她,姐姐今晚就杀青了,明天带她去兆丰公园玩,嗯嗯,您带她早些睡。”

    等闻亭丽卸完妆赶到高家时,时间已是六点半。

    高家这等新贵,向来最讲排场,今晚的场面有多盛大自不必说,厅里的客人简直可以用川流不息来形容,闻亭丽在门口一露面,就有不少客人好奇朝她看过来,高筱文赶出来迎接,那头有人欢笑着招手,“闻亭丽。”

    花厅里花花绿绿全是人,左边的高背沙发上坐着当红女明星玉佩玲,她里头穿件烟蓝色低腰长裙,外头披着油光水滑的雪白裘领,头上是水钻发箍,气质是一等一的出众,身上喷着在巴黎guerlain专门定制的香水,端的是香风四溢。她身旁围绕着的这帮青年男女,无不也是精心装扮,那个名叫陈茂青的经理也在其中。

    右边则是务实中学的一班旧同学,与左边的珠光宝气比起来,这边显得清新朴素,一团学生气。

    闻亭丽主动过去跟玉佩玲打招呼,一来她们两个打过交道,二来玉佩玲算是业内前辈。

    “好久不见了。”玉佩玲对闻亭丽倒还算客气,只是习惯了被人捧着,态度不免有些散漫。

    “是呢。”闻亭丽笑答,忽觉侧方射来一道锐利的目光,就见玉佩玲的经纪人正满怀敌意地打量她。不过他旋即收回视线,笑哈哈跟别人说起了话。仿佛刚才的那一幕不过是闻亭丽自己的错觉。

    闻亭丽倒有点知道这个陈经理为何如此,黄远山同她分析过,她跟玉佩玲算是差不多的类型,在电影界这叫「撞型」,是大忌。

    陈茂青好不容易把玉佩玲捧到今天的地位,远没有红够呢,自然不希望看到一个更年轻的竞争对手冒出来跟玉佩玲抢角色。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那天黄远山对她感叹道,“你是在我们黄金影业出道的,陈茂青没办法再把你弄到他那边去,势必会替玉佩玲防着你,《南国佳人》没火也就算了。一旦火了,你就有机会领教他那些手段了,这方面陈茂青可是臭名昭著的,这话你先放在心上,总归小心些为妙。”

    闻亭丽在脑海里回想着这些话,面上却一点没露出痕迹,依旧兴致盎然同对方打了声招呼,这才走到这边,挤在朋友们中间坐下。

    赵青萝从燕珍珍手里抢过一本书塞给闻亭丽:“你快看,燕珍珍可大出息了,几日没碰头,她居然在学校里闷声不响写出一个剧本,我还说,这剧本说不定以后你来演呢。”

    燕珍珍伸手欲夺回,闻亭丽早跳起来躲到另一头去了,燕珍珍只得用手捂着脸。

    “闻亭丽,你要是敢笑话我,我就跟你断交!”

    闻亭丽不容分说翻开扉页。“在务本念书的时候你就爱写这些东西,噫,《是福不是祸》,这是剧本名字吗?”

    往后读了几行,闻亭丽欢喜地说:“欸,真不错!你等等,你别抢,你让我看完行不行,要不这样,明早我把它拿给黄姐看看。”

    那边有人唤闻亭丽,是潘太太,闻亭丽忙迎上去:“潘太太。”

    潘太太今晚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带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潘太太的子侄。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闻小姐,她还在大学念书。”潘太太笑呵呵拉住闻亭丽的手,“他们三个是我们潘家年轻一辈中最成器的,肯念书,为人也还算忠厚,今晚高家如此热闹,我带他们出来走动走动。”

    几位公子一看见闻亭丽,眼睛便是一亮。

    “闻小姐,你在哪间大学读书?念什么系?”

    “咦,闻小姐是不是上过《振声晚报》的人物专访,我好像看过你的相片。”

    最机灵的那一位干脆帮闻亭丽拿了一份果盘:“老站着说话没意思,闻小姐,我们到那边吃东西边聊吧,你会打网球吗?不会,我教你啊。”

    正巧高太太过来迎接潘太太,见此情形,两位太太笑着摇摇头,一起走开了。

    闻亭丽应对自如,顾盼生辉,刚被几人护送着坐到沙发上,又有一班年轻公子围上来,男人们就像蜜蜂见了花一样,把她团团围在中间。

    有人给她拿饮料,有人为她端点心。有人殷勤献上一束花,更有人建议要陪她去花园里透气,还有人把自己新买的德国微型相机拿出来给她玩。

    闻亭丽将胳膊支在沙发右边扶手上,懒洋洋听他们说话,忽觉有一道视线朝这边射过来,就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身边的人。一抬头,就见陆世澄旁若无人朝那边去了。

    仿佛方才那道目光只是她自己的错觉。

    闻亭丽咬唇觑着他的背影。

    “那小子是谁?”潘家大少爷说,“众星捧月似的,连高大公子都对他如此殷勤。”

    “陆世澄你都不认得?”

    “潘少爷刚从天津来上海,不怪他不认得,不过陆世澄不是回南洋去了吗?何时回来的。”

    “回来有几日了吧,年底事情多,他回来代表陆家主持上海商会的年会什么的。对了,你们都听说了吧,半年前陆世澄投资了一部《时间的沙》,特地找了电影皇帝朱小舟来演,听说都快杀青了。倘若此片成绩好,陆家说不定会继续在电影界投资呢。”

    此话一出,这些公子倒没什么,旁边文艺圈的人士登时来了精神。“那电影圈可就热闹了,三四代人积累下来的庞大家业,连白龙帮都眼馋得不得了。到时候陆家想捧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番话引起了现场某个人的兴趣,这人炯炯地盯着陆世澄的背影,正是陈茂青。

    他用目光追随陆世澄的同时,不忘用手肘怼怼身边的玉佩玲,玉佩玲被他一怼,手里的酒差点洒出来,她倒也不恼,只似笑非笑回瞪陈茂青一眼。

    半个小时后,随着花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自发离席去往花园。

    闻亭丽好不容易才从那堆追求者当中脱身出来,一个人到楼上高筱文的卧室里躲清净。

    稍顷,高筱文也来了,一进屋就催闻亭丽:“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快去。”

    闻亭丽没动。高筱文乜斜着眼睛笑她:“你不是要当面问他几句话吗?怎么,又不敢去了?不去的话,那间屋子我就不给你们留了。”

    闻亭丽这才不慌不忙起了身,下楼走到糕点区域,随便拿了一杯香槟,却不喝,只是发呆,身后不断有客人路过,她也没注意,好不容易整理思绪后,另外斟了一杯酒,举着两杯香槟悄悄溜了出去。

    很快来到后楼,往里走,迎面看到高庭新和孟麒光出来了。

    闻亭丽左右一顾,眼看无路可退,只得躲到一旁的灌木丛后,动作太仓促,险些把两杯酒洒出来。

    好在这两人似乎各怀心事,并未注意到闻亭丽的藏身之处。高庭新站在台阶上点燃一支烟,笑着说:“今晚陆世澄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牌也拿不稳,掉到桌下好几次,”

    孟麒光没接话,桌上那帮小子一个劲向高庭新打听闻小姐,谁听了不心烦。

    高庭新一贯心粗,也没多想,随口说:“你别说,陆世澄这人不声不响的,牌风倒是凌厉,你们几个再怎么围攻他,他也只是不露声色拆招。”

    孟麒光淡讽道:“此人若是城府不深,能把他两个叔叔拉下台吗?他祖父陆鸿隽当年也是说一不二的厉害人物。如今不也拿这个陆家长孙没办法,我看他不只聪明,还心狠。”

    高庭新不无惋惜地说:“可惜再有本事也是个哑巴,前些日子他举办上海南洋商会年会,个人能力倒是服众的,就是在主持会议时有诸多不便之处,当时我就想,总不能次次都让别人代他发言吧。”

    “陆世澄不是给自己找了几个治哑疾很厉害的医学教授,难道就没一点法子?”

    高庭新摇摇头:“我一个伯父在美国学医,据他说,陆世澄这病需要一种强烈的应激,类似于我们中国人常说的药引,没有药引子,再怎么治也是不济事的,先不说这个——喂,你比我会看人,你看今晚陆世澄那意思,这次游乐场入股的事他究竟会不会考虑?”

    他想起方才在桥牌室的情形,他这边刚提起双方入股合作的事,陆世澄就直截了当摇摇头。

    高庭新笑着说:“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再拒绝我,这实在是个好项目,多少人想入股都没这个实力,现在上海滩正儿八经的游乐场只有大世界、新世界两家,其中新世界游乐场设施还相当老旧……”

    话虽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去年他也曾跟陆世澄提过兴建游乐场的事,陆世澄也是果断回绝了他。

    谁知今天这话一出,陆世澄居然露出了一点想听的意思。

    他忙说:“放心,我晓得你不想跟白龙帮扯上关系,这次不是虹口那块地皮,而是在抛球场附近,原主人姓王,多年前王老爷用它盖了一家面粉厂,厂子破产以后就一直闲置着,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你我合作投资,不信不能兴建一个比大世界还要豪华的游乐场。”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陆世澄,他竟接过企划书若有所思翻阅起来。

    说到这,高庭新猛地回过神:“瞧我,筱文说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同我俩说,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孟麒光迈步下台阶,忽似瞥见了什么,定神朝那边看了一会,又把脚收回来,面若无事地说:“我落了一样东西在里头,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高庭新不疑有他,一个人先走了。

    闻亭丽在边上的树丛里躲了这么久,腿都蹲麻了,心里只盼着孟麒光赶紧离开,可他意态悠闲往口里放了一根烟,竟像是不打算走了。

    闻亭丽暗中叫苦不迭。

    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裙角不小心露在一角在外头,小心翼翼想要将裙角收回,偏在这时,孟麒光突然有意无意扭头朝这边看了一下。

    闻亭丽吓得忘了呼吸。

    还好,孟麒光虽然脸朝这边转了转,却只是很随意地朝楼上的方向瞟了瞟,紧接着便收回了目光。

    闻亭丽感觉自己就快要撑不住了。

    她开始怀疑孟麒光是存心如此,不然的话,他为何咬着烟管在那儿坏笑。

    他多半一早就看见她了。

    闻亭丽心中一横,索性打算从树丛里大大方方钻出来,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声,透过树缝向外瞄,是玉佩玲和陈茂青来了。

    陈茂青正拉着玉佩玲说悄悄话,看到台阶上的孟麒光,两人同时停步,玉佩玲笑问:“孟先生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

    “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陈茂青说:“孟先生方才一直在后楼打牌吧,敢问牌局散场了么?。”

    “早散场了。”

    二人便客客气气擦过孟麒光身畔进了楼里。

    孟麒光对着灌木丛深深望了一眼,淡着脸掐灭烟头,下台阶走了。

    说来也怪,孟麒光前脚一走,陈茂青就从楼里出来了,边走边意味深长朝楼里看,俨然在得意着什么。

    陈茂青一走远,闻亭丽立即从灌木丛后面钻出,起来后才发觉自己不只腿麻,手也麻,之前躲起来的时候,手里还习惯性地举着两杯香槟,幸好酒液没有洒出来多少。

    在树影里草草拾掇一下,只身往楼里去。高筱文告诉她,一楼东侧有一排娱乐室,最里头的那个房间向来是她大哥跟朋友们打牌之处。

    刚进楼,就闻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有人刚刚从走廊上走过,那缕暗香还残留在空气里。

    这气味太独特了,一闻便知是玉佩玲用的那款香。

    闻亭丽静悄悄循着那香气的来源向前走,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双脚踩上去毫无声响,到了走廊尽头,就见那间房的房门关着,里面隐约有女子在说话。

    闻亭丽正竖着耳朵听,房门倏地一开,玉佩玲狼狈不堪地从里头出来了,边走边恼恨说:“这是撞枪口上了么?这个陈茂青,净给我出馊主意!”

    又哼道:“有什么了不起,上海滩想追我玉佩玲的要多少有多少,不差你一个!”

    一边小声咕哝,一边像白天鹅一样把自己的脑袋高高昂起,摇摇曳曳踩着高跟鞋走了。大约是只顾着沉浸在羞恼的情绪里,她压根没注意到角落里的闻亭丽。

    闻亭丽朝房里看,就见陆世澄一个人遥遥坐在牌桌后。

    房间里的壁炉烧得太旺,他身上未着外套,只穿着白衬衫和一件暗色西装马甲,领带上别着一枚翡翠领夹,或许是觉得热,两边的衬衫袖子各自卷起了一截,手边还有一个空酒杯。

    他面色阴郁而冷淡,也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门口的动静,陆世澄的脸上,竟闪现出一丝极不耐烦的神色。

    自打认识他以来,闻亭丽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可当他抬眼看见来人是闻亭丽,那种不耐烦瞬间消失了,明显滞了一下。

    但随即,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刻意的冷淡表情。

    很好,几月不见,他的演技都快赶上她了。

    演就演,这方面她就没输过。她端着酒杯走进房间,吃惊地看看左右:“咦,不是说筱文在这里吗?怎么只有你?”

    陆世澄一脸了然看着她,闻亭丽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既然凑巧在此遇上了,我正好有话要问你:前晚你在我家楼下鬼鬼祟祟检查什么?”

    陆世澄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垂眸望向手里的空酒杯。

    闻亭丽觑着他的脸,心里那股爱恨交织的情绪又涌上来,冷淡地说:“陆先生现在跟我什么关系?我的事好像还轮不到你来管。”

    陆世澄默了默,拿起椅子边自己的外套起了身。

    闻亭丽心中一酸,忍了几秒,扭头对着身后说:“我的话还没说完。”

    陆世澄停下脚步,却不肯回头看她,而是看着前方的房门。

    闻亭丽起身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眼睛不看他,而是看着两个人脚下的地面,那么短的一段距离,却又那么远。

    她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已经认定了我是一个感情上的骗子?”

    陆世澄面上无动于衷,但她听得出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有点乱,她看着一边:“骗谁我也不曾骗过你,你根本就是误会了我对你的心。”

    陆世澄喉结滚动,转眸定定端详她一晌,从裤兜里掏出手,对她做了一个哑语手势。

    闻亭丽一愕,最近她因为拍戏的缘故在剧组学了一些基本的哑语。所以能看懂,可是从前跟陆世澄在一起时,他鲜少用哑语手势与她交流,原因她大概也知道,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哑病是一种残疾。

    现在,他宁肯承认自己的缺陷,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与她有过多的接触。毕竟两个人一用纸和笔交流,一切都显得暧昧起来。

    他在问她。

    【误会——】

    【那么请闻小姐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

    陆世澄失望地看着她。

    比起查她,他更愿意等她自己亲口说出实情。但显然,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比重要,重要到她宁愿放弃一段感情也不肯说真话。

    他的神色再次变得冷淡起来。

    【闻小姐,请你让开。】

    “我不让开!我知道,你最恨别人算计你,你怪我当初抱着目的接近你,你觉得我玷污了你的心意——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若不是真心喜欢你,完成任务之后只需立刻远离你就是,为何还整日跟你在一起?你忘了吗,我们曾经那样亲密,我和你——”

    她声音越来越低,但这话却并未打动陆世澄。反倒像戳中了他的痛处,他脸一红,目光却愈发充满讽刺,他笑了:

    【我应该感动是吗?谎话里面好歹掺杂了些许真心,可是打从一开头,这段关系就充满了谎言不是吗?】

    “我是逼不得已!但我可以对天发誓,在我决定跟你在一起之前,这个任务就已经结束了,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都是我自愿的。一些秘密之所以暂时不能对你说,也只是为了保护我的朋友。”

    【所以这朋友究竟是谁?!】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陆世澄寸步不让,望着她的目光深沉而复杂。

    闻亭丽咬紧牙关低下头,她不能为了挽回陆世澄就把邓院长的事说出来,她俨然站在了道德的分叉路上,左右为难,果断摇摇头:“我不能说……我只知道,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你……请你摸摸自己的心,我对你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你一点也分不出来吗?!”

    说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陆世澄仿佛有点动容,默默望她一会,抬手帮她轻轻擦泪。

    闻亭丽的泪珠益发汹涌,他终于还是心软,终于还是舍不得,可他只帮她擦了一下,就毫不犹豫收回自己的手。

    【闻小姐,自从在黄金剧院第一次看你参加话剧比赛,我就知道你是个出色的演员,你的眼泪说来就来,你的情绪切换自如。我无法分清你哪次是真哭,哪次是假哭,你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我更无从辨认。而事实上,那份合同也证明了一点:你一直在骗我。所以,这一套请你以后别再用了。】

    他几乎是以一种冷酷客观的态度在表达这番话,绕过她向外走去。

    她在他背后恨恨跺脚,他刚才的举动差点就让她相信他已经释怀了,他居然用这种方式让她也体会了一把被捉弄的感觉。

    她也把头冷冷转向一边:“好,从今往后,我绝不会来找你,你最好也永远别再管我的事!”

    陆世澄脚下一滞,恰巧外头有人来了。

    “世澄,那份文书看好了吗?你意下如何啊?”是高庭新的声音。

    闻亭丽迅速环顾四周,怪她没有掐准时间,高筱文之前就告诉过她,最多只给能她和陆世澄争取到十分钟的独处时间,这下可好,若被高庭新他们看到自己跟陆世澄独处一室,少不了会传出一些流言蜚语。

    没想到陆世澄出门时顺便把门关上了。

    “到前头去谈细节?”高庭新很惊喜地说,“也好,我让人去书房沏茶。”

    闻亭丽竖着耳朵听,过不多时,外头便恢复了安静,她瞅准时机从房里溜出来,心里百感交集,陆世澄的这份细心和体贴从来就不会让她失望,要说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思想上太过顽固!

    在某些原则性的问题上,他几乎是铁石心肠!

    高筱文几个正四处找闻亭丽。

    闻亭丽回到前楼跟朋友们闲玩一晌,演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悻悻然对赵青萝等人说:“我得回片场拍夜戏了。”

    几人送她,正好这时高庭新和陆世澄一行从书房出来,闻亭丽面上跟朋友们说话,眼睛却忍不住溜向陆世澄。

    陆世澄始终不曾看她这边。

    闻亭丽鼻哼一声,果断收回视线:“别送了,明天我给你们一个个打电话。”

    “赶紧走吧,别耽误你杀青。”高筱文等人忙笑着说。

    一群小姑娘聚在一起本就打眼,高筱文这一笑,便引来了旁人的注意。

    高庭新讶问:“闻小姐这么早就走了?”

    这时一个管事慌里慌张过来找高庭新,看看高庭新身边的陆世澄和孟麒光,又把话咽了回去。

    “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直说好了。”高庭新笑道。

    管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压低嗓门说:“前头不知谁将两杯香槟带到后楼的桥牌室,刚好太太的猫今晚在外头溜达,阿香一时没看住,这小东西蹿进去跳上桌舔了一口酒,没想到这猫竟当场倒地身亡,阿香几个当时就吓坏了,我们怀疑……怀疑那酒里头被人下了老鼠药。”

    陆世澄面色一变。

    “香槟酒不是招待客人喝的吗?”高庭新也惊住了,“好好的怎么会有老鼠药?”

    “不知道,桌上共两杯香槟,一杯是有毒的,另一杯是没毒的,有毒的那一杯沾了一点口红印子,应该是一位女眷留下的,若真被人投过毒,多半就是冲着这位女宾来的,就不知这位客人还在不在现场,少爷您看要不要报巡捕房?”

    “等等,等等。”高庭新听得有点乱,“你的意思是,今晚有位客人想给另一个客人下毒?”

    陆世澄面色如霜,思量一晌,忽抬头朝闻亭丽坐车离开的方向看去。

    ***

    黄金影业摄影场。

    闻亭丽扮演的中年南淇,手挎一个竹篮,独自走向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山坡」,她脊背佝偻,神态麻木,膝盖僵直,明明才三十一岁,却苍老到像个老太太。

    走到半山坡上时,双足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趔趄就从陡坡上翻下来,「南琪」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她看上去很疲累,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静静迎接死亡的到来。笑容像是水中的倒影,不断在镜头前微微颤抖。与此同时,场内灯光越来越暗,随着最后一道光熄灭,南琪的脸,就像一朵枯败的花,彻底凋谢在黑暗中。

    “好!”镜头后响起黄远山的叫好声,场内灯光「唰」地重新亮起。

    副导演和摄影师振奋地说:“还担心这条要拍好几遍才过呢,没想到闻小姐这样争气,辛苦了。”

    闻亭丽自是高兴不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半,摄影棚里的同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不然就凭最后这场戏拍得这样顺利,这会儿大家早就乐成一团了。

    饶是如此,在场的十来个同事仍掩不住满脸笑意,一边热火朝天收拾东西,一边商量去哪儿吃宵夜庆祝。

    闻亭丽笑着说:“今天我就不凑热闹了,时间太晚,再不回去家里人该担心了。”

    “那回头再一起吃杀青宴。你们学校快放假了吧?戏一杀青,往后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黄远山一团喜气走过来拍拍手:“这几月大伙辛苦了,今晚我先请大家吃顿宵夜,小谭,你把胶卷带到公司去,剩下的这些活留到明天再干也不迟,亭丽,公司的司机已经下班了,待回我先开车送你回家吧。”

    闻亭丽忙说:“也好,我进去卸完妆就出来,黄姐你等我一下。”

    “不急,我先安排伙计们吃宵夜,回头再来接你也来得及。老卢,你们收拾完都早些过来啊。”

    一会工夫就都走光了,只剩两个场记在外头卸灯,年长的那个,正是黄远山刚才提到的老卢。

    老卢是剧组公认的老好人,每次片场收工,他都是最晚走的那个,他有个女儿跟闻亭丽差不多大,一家老小全靠他一个人挣钱。

    闻亭丽对老卢印象很不错,对他说:“卢师傅,我大约二十分钟就能出来。”

    她跑去后头化妆间里卸妆,她的戏安排在最晚,其他女演员早就下班了。

    弄完后,闻亭丽打开衣柜取自己的手包,忽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只当是老卢过来催她出去,赶紧关好柜子出来。

    到门口一拉门,房门却打不开,仿佛有人在外头把门锁住了,闻亭丽一凛,开始大力拍门。

    “卢师傅,我小闻呀,我在里头没出来呢!”

    外头的脚步声却一下子跑远了,步伐还透着几分慌乱,闻亭丽面色一厉,不对劲!

    “外头是谁,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她毫不犹豫掏出手枪,对准门锁就是一枪,火速拉开门,却被迎面滚来的厚重黑烟呛了一口。

    闻亭丽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至全身。

    着火了!莫非有人故意纵火?这人分明想要她的命!

    她咬牙捂住口鼻,拼命往外跑。

    这段时日她处处当心,家里、学校里、宴会上、上工的路上,无时无刻不加以防备,为了防止有人伤害周嫂和桃子,她甚至拜托厉成英派人在她家附近安插人马。

    可她万万想不到,凶徒为了谋害她竟到片场放火!当真是胆大包天!

    走廊上四处是火,巨大的火舌沿着墙壁和地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朝她这边蔓延而来。

    “救命!”火势很快拦住了去路,赶忙掉转头另寻出路,还好在片场待的时间够长,记得走廊尽头有个厕所,从窗户里跳出去,有条过道能直达后巷。再就是茶水间后头也有露台,只是距离稍远些。

    闻亭丽当机立断朝厕所的方向跑,忽听后方有人喊:“着火了,闻小姐,闻小姐你出来了吗?快跑!”

    “我出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口发出一声闷响,回头透过浓浓的烟雾,就看见一个人扑倒在台阶上。

    “卢师傅!”

    卢师傅俨然刚刚从二楼的道具室逃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水桶,桶里的水洒了一地。

    闻亭丽冲回去将卢师傅扶起来,两人一起朝走廊尽头跑去,“本以为只是小范围着火,可看这架势,分明被人撒了汽油,火势会越来越猛的。”

    须臾间,熊熊大火就顺着护墙板烧到了天花板上,待要冲进厕所,梁上掉下来一根木头,恰巧砸到了两人中间,那火苗往上高高一窜,差点就烧到了闻亭丽的眉毛。

    卢师傅一不小心被砸到了胳膊,在里头闷哼一声。

    闻亭丽吓得退回走廊,才一转眼的工夫,厕所门口就是一片火海,只听卢师傅在厕所里绝望地喊:“闻小姐!闻小姐!”

    “想办法跳窗出去找人!茶水间有个露台,我试着从那边走!”

    “好,前头我看到马路上有辆车在路灯下停着,说不定是她们黄姐回来接你来了,我先去喊人过来帮忙救火,再给租界消防署打电话。”

    说话间浓烟再度向闻亭丽扑来,她瞄准茶水间的方向一路冲过去,火势还未蔓延到里头,穿过茶水间,待要一鼓作气冲进露台,没想到火势一下子蔓延到门框,滚烫的火苗直冲她而来。

    这一来,前后都无退路可言,闻亭丽对着露台方向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

    房间里温度越来越高,浓烟也越来越厚,看到茶水柜边上有条毛巾,闻亭丽忙将茶水桶里的水哗啦啦倒在毛巾上,迅速将湿毛巾捂住嘴巴,拼命往外一冲。

    走廊上的火基本在天花板上蔓延,前路暂时还没有被堵住,不愁不能顺利逃出去。

    没想到,冲是冲了出去,却不小心重重摔倒在地上,半晌都没爬起来,挣扎间,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

    来人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人,每跑到一扇门前,就会停下来猛地踹门。

    随着这人的闯入,走廊上的房门被一扇扇大力踹开。

    怪的是,这人明明很焦急,却是异样的沉默。

    只是找,只是万分焦灼地找,始终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随着希望一次次落空,这人的动作渐渐开始透出一种仓皇和绝望的况味。

    轰隆一声,天花板上又有一块梁掉了下来,震得地板嗡嗡作响,高涨的火焰伴随着股股黑色浓烟,似能吞噬世间万物。

    那人猛地呛了几声,脚步顿在哪里,这次除了沉默和慌张,还有一声声剧烈的喘息。

    闻亭丽脑子像是进了一团团迷雾,仍在地上发懵,忽然听见前方有人极为艰涩地喊出一句:“闻-亭-丽。”

    是道年轻男人的嗓音。

    闻亭丽心中一震。

    短短的三个字,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像是没有办法了,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力气喊出来。

    闻亭丽身体开始微微发抖,这声音她听过一回就忘不了。

    艰难地喊出第一声后,那人立即又低喊:“闻亭丽。”

    这回顺利多了,只不过这个人仿佛没习惯这样大喊,喊一声,便会停顿一下。

    从这人的音调里,能听出他此刻心中有多着急。

    “闻亭丽。”他喘息着,很吃力地,一声声喊道,“闻亭丽。”

    似是因为得不到回应,他猛往楼上跑去,闻亭丽浑身一个激灵,用尽全力喊道:“我在这儿。”

    那人立即捕捉到了她的声音来源,迅速回转身,疾步朝她这边奔过来。

    一个身影随着光影一同出现在她的眼前。

    闻亭丽喉间直发酸,眼泪涌出来,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脸,可不等她看清他的表情,这人就一把将她紧紧搂到了自己的怀中,抱起她向外逃。

    第65章

    闻亭丽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

    房间有点昏暗,

    毫无预兆地,

    熊熊的火焰,

    “闻亭丽!”

    这声音,

    她像中了电一样从床上弹起。

    “闻小姐,

    闻亭丽茫然地看着前方,

    “我这是在哪儿……”闻亭丽勉强停顿了一瞬,马上用急切的语气问,

    这一发声,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像吞了一大把沙砾似的,

    “先别动。”梅丽莎温和地扶住她的肩膀,“你在火场呛了不少浓烟,目前还在观察阶段,

    闻亭丽注意到自己在陆公馆的客房,这下哪里还躺得住。

    “陆先生他在哪儿?火扑灭了吗?他有没有受伤?我要去找他。”

    梅丽莎强行扶住闻亭丽。

    “程主任和路易斯大夫这会儿正在给陆先生治疗,目前你们都需要好好治疗和休息。”

    “他伤得很重吗?为什么来了这么多大夫?”她几次要下床,无奈拗不过梅丽莎,急得将梅丽莎手里的水杯夺过来一口气喝完,“您瞧,

    梅丽莎无奈去找路易斯汇报,不一会儿走廊外就传来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进来的除了路易斯大夫,竟然还有几位惠群医院的内科大夫。

    路易斯大夫负责检查闻亭丽的神经系统,其他大夫用听诊器给她肺部听诊。

    “怎么样?”闻亭丽一会儿仰头看看左边的路易斯,一会儿仰头看看右边的程主任,“我可以下地了吗?”

    几位大夫互相交流几句,大约是认为闻亭丽的状况还不错,态度便有些松动。

    “我们建议闻小姐继续卧床休息,再说陆先生这会儿已经睡着了,要看也只能明天再去探望他。”

    “只在门口看他一眼就好,我想亲眼确定他没有大碍。”

    在闻亭丽的坚持下,路易斯终于同意梅丽莎搀扶闻亭丽去楼上探望陆世澄,刚到楼,就看到邝志林和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大夫在某间卧室的门前说话。

    邝志林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脸上却洋溢着喜色。

    “上一次开口说话是遭人暗算,这一次是因为火灾,也许真就像凯琳博士所说的,只有面临真正的绝境时才会激发本能……邝某是相当惊喜的,要知道今晚澄少爷在火场外接连交代了三句话,句句都口齿清晰,就不知这一情况能——”

    说话时瞥见闻亭丽,两人同时打住了话头,邝志林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他旋即就热忱地朝闻亭丽快步迎过来。

    “闻小姐醒了。”

    闻亭丽却只望着邝志林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

    “我想进去看看陆先生。”

    邝志林却用激动的腔调说:“闻小姐,你知不知道澄少爷能说话了,邝某想问你一些事情。”

    那位女大夫忍不住在旁插话:“这位是?”

    “瞧我,一高兴就忘了做介绍。”邝志林对闻亭丽说,“这位是凯琳博士,她是心理学专家,专门负责治疗澄少爷的哑病。”

    “您好。“闻亭丽俯身向凯琳博士行礼,凯琳博士扶住闻亭丽的胳膊,“不必客气,我听邝先生说,失火的时候陆小先生同您在一起,能否请闻小姐同我们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

    “我困在火场里出不来,我听见他来找我,他、他很清楚地叫我的名字。”

    凯琳博士表情有点困惑:“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您能准确分辨出那是陆小先生的声音?”

    闻亭丽刚要答,路易斯大夫在旁笑着解释说:“忘记同凯琳博士说了,陆小先生第一次在病中开口说话,也是这位闻小姐在边上听见的。所以我想她不论听错谁的声音,也不会听错陆小先生的声音的。”

    凯琳博士顿有所悟,含笑注视着闻亭丽说:“那我明白了。”

    邝志林送她下楼时,凯琳博士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闻亭丽趁这工夫便要入内去探望陆世澄,却被几个随从拦在门口。

    邝志林赶忙返回来:“请让闻小姐进去。”

    又悄悄把她拉到一边:“进去之前,请允许我再问你一点事。”

    他将闻亭丽领到对面的房间,里面有沙发,他示意梅丽莎扶闻亭丽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了路易斯大夫和梅丽莎护士在门外等候。

    坐定后,邝志林谨慎发问:“今晚这场失火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闻小姐心里可有数?”

    闻亭丽想起杂物间那扇突然推不开的门,恨声说:“有人蓄意纵火!失火之前,我被人锁在化妆间里,而且现场被人提前洒了汽油,不然火势不会蔓延得那样快。”

    “所以这场火会不会就是冲着闻小姐来的?”

    闻亭丽沉着脸说:“极有这个可能,前段时日就有人跟踪过我。只不过当时没出什么事,我猜那人早就想动手害我了。”

    邝志林表情益发严肃:“冒昧问一句,闻小姐这半年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要说老仇人,只有一个邱大鹏,还有一个邓天星不知道算不算,此二人已经许久没露面。但暗地里究竟做了什么勾当暂未可知,但——并不能就此断定没有别的嫌凶。至于别人,我成天不是在学校念书,就是在剧组拍戏,结交新朋友还来不及,哪有机会得罪什么人呢——”

    她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急声发问:“我们片场的老卢可逃出来了?当时他跟我一样被堵在片场了。”

    “放心,都出来了,当时还是这位卢先生去找的澄少爷,澄少爷虽在附近的马路上,却不确定你是不是还滞留在棚里,所以并未第一时间冲进火场……这些都不说了,澄少爷将闻小姐救出来之后。因为担心片场里还有人,马上通知了贵公司和法租界消防署(注),不久就将火扑灭了。过后经黄导演现场清点人数,证实她们公司的人都在外头。假如今晚这场火真是有人蓄意放的,目标多半正是闻小姐,那位老卢只是受了池鱼之殃。”

    又正色说:“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的,巡捕房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陆家和黄金影业也会全力配合警方,相信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闻小姐自己若是想起什么线索,记得第一时间告诉邝某。对了,澄少爷救出闻小姐后一直咳嗽不止——”

    闻亭丽神色一紧。

    邝志林安抚性地抬手往下摁了摁:“大夫说,可能是吸入性肺炎,需要静养几日,用过药后澄少爷就睡下了,我猜这会儿也快醒了,闻小姐最好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你们是病人,眼下都需要休息。”

    他把闻亭丽送到陆世澄的卧房门口,自己带着梅丽莎退到了一边。

    闻亭丽轻轻拧开门把手。

    来过陆公馆好几次了,但还是第一次进到陆世澄的卧室里面,一进去,先看见了一间起居室,原本她没有心思打量房内的陈设。然而一想到这是陆世澄的卧房,于好奇之外,还有一种浓浓的亲切感,浅灰色墙壁,镀金椴木家具,两排白色玻璃窗比寻常人家的天花板都要高。

    这会儿天色已经见亮了,淡蓝色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柚木地板因历年来吸饱了蜡,在晨曦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柔亮的光泽,墙上挂了着一副中国名家水墨画,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典雅安静的氛围里。

    径自从右边那扇门走进去,原来里面那间才是睡房。

    进去,就见陆世澄睡在床上,闻亭丽下意识收住脚步。

    陆世澄睡得正沉,床边摆着好些药瓶,在门口屏住呼吸等待几秒,确定自己的到来没有吵到陆世澄,这才继续迈着极轻的步伐走到床边。

    陆世澄睡觉时历来安静,可她一到床边就注意到他的呼吸比上次养伤时粗重几分,这大概就是肺炎的缘故,她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的沙发上,端视着陆世澄的睡脸。

    又瞧见他露在被子外头的胳膊上敷着一层亮晶晶的药膏,凑近看,那竟是一处烧伤。

    闻亭丽呼吸一滞,连忙小心翼翼端起他的胳膊细看,谁知这一碰,陆世澄闭眼皱眉在枕上转动了一下脑袋,忽然像是惊醒了,竟以迅疾的速度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枪对准她。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半空中相撞了。

    陆世澄的黑眸里残留着睡意,额发散落在额头上,乍看有点孩子气。但他的状态是成年人特有的防备和机警,这大概是自小在某种环境中成长时养成的习惯,睡觉时也不会完全卸下防备。

    看清是闻亭丽,他也像是滞住了。

    闻亭丽呆愣片刻,结结巴巴说:“我很担心你的伤势,所以来看你。”

    陆世澄定定注视闻亭丽片刻,沉默着收回枪,一头倒回床上,可才躺下去,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又背靠床头坐起来,闻亭丽一眼就认出他身上的樱白色睡衣是当初她买的那件。

    陆世澄先是抬眼看看窗外的天光,继而转头淡淡瞥她一眼,不期然看见闻亭丽正一脸甜笑看着他。

    “昨晚你怎么来得那样及时?”闻亭丽的声音小而甜,“你当时就在片场外头对不对?你不放心我?”

    陆世澄闭了闭眼,掀开被便要下床,闻亭丽忙起身按住他的肩膀:“要喝水么?我帮你拿。”

    她快步从床尾绕到到另一个床头柜前,弯腰将水杯递给他。

    陆世澄抬眼打量她片刻,一声不吭接过了水杯。

    闻亭丽满面笑容看着他喝水。

    陆世澄喝完半杯水,待要将水杯放回去,却又被闻亭丽抢先拿走,“我帮你放。”

    然后,她又开始一本正经研究他床头柜上那些药瓶。

    “是不是该吃药了?我瞧瞧哪一瓶是你现在要吃的。”

    路易斯配药时有个好习惯,为了防止病人错吃漏吃,会提前在每个药瓶上都贴上标签,上回陆世澄在闻亭丽家养伤时便是如此了,闻亭丽很快便将那堆药瓶研究明白了,从中拿起一个小白瓶取出五片药递给陆世澄。

    “先吃这个。”

    陆世澄的沉默似是一种抵抗,可也只僵持片刻,便接过水杯喝了药。

    闻亭丽紧接着拿起另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玻璃瓶端详,里面是一种黏稠的棕色药浆,药盒里另配一个小银勺。

    “再就是这个。”她打开瓶盖,从里面舀出一勺药送到他嘴边。

    陆世澄的视线从闻亭丽的脸上,静静地滑落到她的手上,不肯张口。

    “你受了伤不方便,正好我在这儿,我帮帮你也不行么。”

    陆世澄眼看着她手中的勺子送到了自己的唇边,忽道:“我自己来。”

    这声音一出,房间里倏地一静。

    闻亭丽满脸震惊,尽管此前已经听过陆世澄开口说话。但当时那种境况究竟有点迷乱的意味,事后回想总觉得不太真实。可现在,陆世澄却在她面前清清清楚楚地开口说话了。

    这句话如同一声春雷,在她心弦深处震出巨大的一声响。

    “你——”

    陆世澄自己也有些呆住了,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变化像是早有心理准备,从一脸惊诧到恢复镇定,仅仅用了两秒钟。

    转眼间,他的表情冷静下来,用肯定的语气再次开腔:“把勺子给我。”

    这一回,他的吐词更加清楚了,嗓腔是那样沉哑。

    闻亭丽依旧处在一种极强烈的震撼中,眼睁睁看着陆世澄从她手里拿过那勺药自己吃了,又眼睁睁看着他将药瓶从她手中抽出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全程呆愣得无法思考。

    直到听见玻璃药瓶搁在柜体上发出的真实声响,她才如梦初醒。

    她欣喜若狂地站起身。

    不再像上回那样只是昙花一现,这次他居然——

    “方才真是你的声音吗?”她的嗓腔在发颤,“你说话了!我得马上告诉那位凯琳博士,她很担心你醒来后的状况,你别动,让我看看你的喉咙。”

    说话间,忍不住俯身朝他望去,因为太过激动和好奇,两只手忘形地撑在他的被面上,陆世澄看着上方那张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庞,冷不丁说:“闻小姐——”

    闻亭丽一愣。

    “请走,我这边不需要你的照顾。”

    闻亭丽只当自己听错了,可尽管陆世澄的声音有点低哑,一字一字却很清晰。

    “你在这儿,我非常不方便。”陆世澄语气非常克制,“请你回房养你自己的伤。”

    闻亭丽坐回床边的沙发。

    “我不走,既然陆先生一看到我就心烦,昨晚为什么还要不顾危险闯入火场救我?”

    陆世澄不响。

    “别告诉我你只是碰巧路过那儿、碰巧闯进片场、碰巧在火里救下了我!”

    她仰头「哈」了一声:“这些借口陆先生骗骗自己就好了,反正骗不了我。”

    “我的确是特地去找你的。”陆世澄忽道。

    闻亭丽怔然,随即露出胜利的微笑。

    陆世澄将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她的笑靥上移开,平淡地说:“我去找你,是因为高家有位客人的杯子里被人投了□□,而此事恰巧与你有关。”

    闻亭丽一骇。

    “那杯子就是你去桥牌室找我时带着的香槟杯。”

    “你是说,有人在我那两个杯子里下了毒?!”

    “准确地说,只在其中一个香槟杯里下了毒。”陆世澄一眼不眨观察她的表情,“别人或许不知道,我却清楚两个杯子都是你亲自带来的。”

    闻亭丽忽然露出狐疑之色:“陆先生不会怀疑我是要给你下毒吧?”

    陆世澄不置可否。

    “陆世澄?!”

    “我没这么想。”

    “我想要毒死你的话,老早就有无数次机会动手了,还用等到昨晚?”

    陆世澄并不辩解,只静静等她消气,再发问:“那杯子边缘有你的口红印,你此前可曾拿这杯子喝过酒?”

    “我还没来得及喝。”

    昨晚去找陆世澄时,她其实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他交流,在点心区域先拿了第一杯香槟,却站在台子前面出了很久的神。

    这期间,不断有宾客从她身后路过,也不断有人走到她身旁拿点心。倘若有人趁她走神的时候往杯子里投毒,未必会引起她的警觉。

    之后她斟了第二杯香槟去找陆世澄。不料撞上孟高二人,无奈之下藏到了树丛中,一直蹲到脚都麻了才出来,起身时没站稳,嘴唇误碰到杯沿,由此留下了一个口红印,但她从头到尾都没喝杯里的酒液。

    假如她毫无防备喝下了那杯香槟,抑或是对方有足够的时间在杯沿上抹毒液,说不定她当场就毒发身亡了,简直是防不胜防!

    她后怕不已,呆楞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要查到嫌疑人不难,只需向高庭新要到昨晚的宾客名单,不难查出昨晚谁最有嫌疑。但我想,就算确定了是谁做的,也未必有充分的证据控告对方,除非有目击者。”

    陆世澄默了默:“得知此事后,我猜你并不知道有人给你下过毒,本想让邝志林给你打个电话提醒你,可他们告诉我你在片场拍夜戏,因此——”

    “你干脆直接去片场找我?”

    闻亭丽笑靥愈发深,再然后,他就冒着危险闯进去救了她。

    陆世澄尽可能用严肃而冷淡的表情看着闻亭丽。

    可惜到了这一步,闻亭丽已经不会被这副装出来的冷淡所打击,她转眸望向他烫伤的胳膊,一脸心疼地说:“很疼对不对,让我瞧瞧。”

    她的手刚触上去,陆世澄就克制地将她的手指从自己的胳膊上一一掰开。

    闻亭丽咬唇瞪着他:“非要这样吗?”

    陆世澄干脆翻身从床的另一侧下了地,却因为起得太猛咳嗽了几声。

    闻亭丽忙绕到床对侧,“大夫说你有肺炎,我扶你。”

    陆世澄立即抬高胳膊,避免让闻亭丽搀扶自己。

    “我想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你照顾,闻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男女有别,请你马上离开我的卧室。”

    “好,我走,以后我再也不来打搅你。”

    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可没走两步就觉得眼前一阵发晕,脚下不自觉晃了两下。

    陆世澄在后面看着她,眼看她要摔倒,忍不住上前扶住她。

    闻亭丽嘴边露出笑意,赶忙回身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肩窝上,听到他的心脏在胸壁怦怦地跳,她小声而愉悦地说:“你心里明明还爱着我,为什么还要同我闹别扭?”

    陆世澄把她从自己身前拉开,带着一点愠意说:“你这套把戏究竟还要在我面前用多少次?!”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你要是压根不在意我,我这点小把戏怎样都不会管用的。”

    陆世澄努力稳住情绪:“我扶你,只是因为我不想看你在我面前摔倒受伤,就像昨晚。不管谁被困在火场里,我都不会坐视不理的,这是一种善念,无关我喜不喜欢你。”

    “你说谎。”闻亭丽轻声说,“我听到你是怎样在大火里找寻我的,你这些话骗骗自己好了,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陆世澄把脸转向另一边:“那只能说明我和闻小姐对于感情的理解有很大的偏差。在我看来,一段感情是不宜掺杂太多谎言和隐瞒的,从你欺骗我的那一刻起,这份感情在我心里就已经变了质,这道理你究竟怎样才能明白?”

    “你这——”

    你这头倔驴!

    陆世澄并不知道自己在闻亭丽心里已经成了一头驴,他沉静地打住她的话头:“话我已经说完了,闻小姐若还不肯离开,这房间让给你,我走就是了。”

    闻亭丽赌气朝外走:“不必!要走也是我走,只要路易斯大夫同意,我一刻都不耽误,马上离开陆公馆。”

    她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让人去请路易斯大夫,打定主意立刻就走,谁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再醒来,就听到耳边有人低声说话。

    “别担心,闻小姐没什么大问题,她只是太累了,让她睡吧,睡觉也有助于恢复体力。”

    “阿弥陀佛!陆先生他怎么样了?待会一定要当面向他好好道谢才好。”

    闻亭丽心中咯噔一声,这声音怎么像是周嫂。

    “不急。”梅丽莎笑着说,“陆小先生现在自己也是病人,回头总有机会致谢的,噫,小桃子,你在找什么呀?”

    闻亭丽情不自禁睁开眼,就看见周嫂和小桃子在床边。

    “你们怎么来了?”她错愕。

    “邝先生把我们接过来的。”周嫂忙凑上来。

    第66章

    同时凑上来的还有小桃子圆滚滚的脸蛋,

    梅丽莎忙过来按住她:“闻小姐快别动,这回路易斯大夫可是严格禁止你再下床乱走。”

    周嫂抢先将小桃子搂到怀里,

    又红着眼圈打量闻亭丽:“真要吓死人了,好好的片场怎么就起火了,还好人没事,

    “怎么脸色这样差,

    “可不是!昨天我等到后半夜也不见你回来,担心得觉也不敢睡,

    闻亭丽淡着脸不接茬,忽听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路易斯大夫进来了。

    “量过体温了吗?”路易斯一进来就问梅丽莎。

    梅丽莎抽出体温计看了看:“有点低烧。”

    路易斯直摇头:“密斯闻,我们早就提醒过你,这一阶段是最容易感染风寒的,

    闻亭丽哼哼唧唧地说:“今后您就是逼我上楼我也不上去了。不但不去,我还要求马上「出院」。”

    路易斯跟闻亭丽已经算很熟了,对于她和陆世澄的分分合合,基本算是半个知情者,听闻此言,忍俊不禁,但他知趣地没有多问。

    恰巧又有人来了。是刘妈,她带人送来两套生活用品,笑着说:“这些毛巾和杯子都是新的,周嫂和小小姐只管放心取用,客房也已经收拾好了,待会我就带你们过去,您看看还缺些什么。”

    周嫂受宠若惊:“怎如此客气。”

    “这是邝先生的意思。”刘嫂热络地说,“邝先生说,闻小姐肺部还有些炎症,依大夫们的意思,这叫尚未渡过危险期,与其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大受颠簸,不如就在原地安安静静养几天伤;再就是,纵火的凶徒还未抓到,为免回家之后再出意外,不如先留在陆公馆安心养伤,而为了方便贵府一家人互相照应,邝先生特地吩咐我们在隔壁收拾出一间客房,周嬷嬷和小小姐放心在陆公馆住下,要什么尽管吩咐我们便是。”

    周嫂不知所措地看向闻亭丽。

    路易斯在一旁说:“作为你的大夫,我不批准你「出院」。外面天寒地冻,回去的路上若是吹了冷风,小病也可能酿成大病。何况,闻小姐该猜得到——”

    要留客,只有陆公馆的主人有这资格。

    话说到这份上,再走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而闻亭丽从来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关键她也担心回去后那人还会生事,于是佯装平静地说:“嗯,我先想一想。”

    可也只假模假式想了三秒钟,就说:“好吧,既如此诚心留我们,劳你们多费心了。”

    就这样,小桃子和周嫂顺理成章在陆公馆安置下来了。每天早上周嫂便会带着小桃子过来照料闻亭丽,一待就是一整天。

    而负责照看闻亭丽的除了路易斯之外,还新添了两位惠群医院的内科大夫,在几位医护人员的团团包围之下,闻亭丽就连偶尔打个喷嚏都会被严密注意。

    刘嫂则专门照料闻亭丽的饮食,菜单由路易斯亲自把关,菜品清淡有营养不说,关键还花样百出,知道闻亭丽爱吃点心,厨房每一顿都会做些易消化的糕点,这可把小桃子高兴坏了。

    几天下来,连周嫂都跟着吃胖了一圈。

    过去这几个月,闻亭丽几乎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常常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得赶往学校上课或是赶去片场拍戏。

    而在陆公馆养病的这几日,她可以不受干扰地在一种睡饱的状态下自然苏醒。

    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纱帘外的花园。冬天的草坪虽然没有夏天那么翠绿,但在陆家人的精心打理下,依然有些绿意。透过窗纱和树影能看到一片片雪白的移动的「浮云」,闻亭丽知道那是陆世澄养的鸽子,她又想起当初跟他相识的种种,一个人只有在极为闲适的心境下,才会有空去回想起那么久远的细节。

    心情一宽松,身体自然痊愈得飞快。

    这几日,陆世澄一直在楼上养病。

    闻亭丽再也没有上楼找过他,她暗自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划下了一条楚河汉界。

    但她知道,有关她的消息,总会传到陆世澄的耳朵里。

    昨天早上她只是随口说一句自己想吃暹罗文旦,中午邝志林就亲自提了一大盒过来探望她。

    前天她只是问刘嫂有没有小朋友玩的玩具,晚上就有人给小桃子送来一堆识字积木。

    这是典型的「陆氏作风」,关心和体贴,都在行动里。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急着再跟陆世澄见面。反正都在陆公馆,早晚有碰面的一天,到那时候,她就是心理上占据上风的那一方。毕竟是他想方设法让她留下来养伤的,也是他主动将小桃子她们接到陆公馆来陪伴她的。

    这天下午,她吃完药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听见小桃子在走廊里跟人说话。

    一开始闻亭丽只当是在做梦,突然就惊醒了。因为她意识到小桃子喊的是:“ru先生。”

    闻亭丽心口一跳,急忙睁开眼睛,只见房间里空无一人。外头也是一片安静,不过很快就听一个年轻男人答道:“你好,小桃子。”

    闻亭丽脑中一空。

    他的声音清澈而有磁性,在这寂静的午后,别有一种撩人心弦的柔和味道。

    小桃子俨然也愣在那里,短暂的沉默后,高兴地尖叫一声:“ru先生,说话!ru先生,说话话!姐姐!”

    闻亭丽慌了,翻身背对门口。

    陆世澄却仿佛把小桃子拽住了。

    “嘘。”

    闻亭丽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小桃子仿佛有些费解,陆世澄却很快转移了话题。

    “你在玩什么?”

    “玩积木!”小桃子果然忘记了要去找姐姐的事,“大螃蟹,陆先生帮小桃子拼大螃蟹。”

    再然后,便是积木散落一地的声音,小桃子在大理石地板上激动地蹦蹦跳跳,小皮鞋不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闻亭丽转过身来,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往门口方向看,她头一次觉得面前这墙壁分外碍眼,外头的情形她看不见,只能凭声音猜测陆世澄正在陪小桃子搭积木。

    他的肺炎完全好了吗?这些天他可是第一次下楼。

    没过几分钟,就听小桃子兴奋得拍手。

    “拼好了!大螃蟹!”

    哗啦啦,又是推倒积木块的声音。“再拼,ru先生。”

    对于小桃子的要求,陆世澄好像完全没有觉得不耐烦,走廊地板上时不时会传来拼装积木的细微声响,那种静谧的氛围,让人的心房不自觉柔和几分。

    没隔多久,就听小桃子开心地欢呼:“大青蛙!大青蛙!”

    忽听陆世澄问:“周嫂在哪儿?我先带你去找周嫂好不好?”

    闻亭丽心跳如鼓,按照接下来的走向,陆世澄定会顺水推舟带小桃子来找她的。

    不出她所料,下一秒便听见陆世澄在那儿收拾地上的玩具,小桃子笨拙地加入:“小桃子自己收,走,找姐姐去——”

    闻亭丽继续把脸对向窗口的方向闭眼装睡,只要他带着小桃子进来探望她,她就会在恰当的时机睁开眼睛面对他。

    再然后——

    果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看样子陆世澄带着小桃子朝这边过来了。

    他每向前走一步,那声响就像在闻亭丽的心房上轻轻敲打一次。

    这时候,隔壁的房门突然被打开,周嫂慌里慌张地说:“小桃子,小桃子!唉哟,吓死我了。我就眯了一会儿,你怎么就偷偷跑出来了。陆先生,您身体可大好了?刚才您一直在陪小桃子玩耍?实在对不住,怎好意思麻烦您。”

    陆世澄用一种礼貌的口吻说:“没关系。”

    尽管周嫂早前就听说陆世澄哑病康复的事。但似乎还是被陆世澄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桃子兴奋的声音再次响起。“周嫂听!”

    周嫂猛地回过神来:“真好呀,陆先生您——等等,姐姐都教过小桃子多少次了,是陆先生,不是ru先生。”

    没听见陆世澄接腔,只听周嫂怯怯地说:“陆先生,您是来探望我们小姐的吗?她应当快醒了。”

    紧接着,几人的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闻亭丽赶忙闭上眼睛,小桃子第一个跑进屋,小手轻推闻亭丽的肩膀,“姐姐,姐姐,快醒来。”

    闻亭丽再也伪装不下去了,只好作出一副刚被吵醒的样子茫然转过头。

    “怎么了?”她假惺惺揉揉眼睛,然而一睁开眼,却发现房间里只有周嫂和小桃子。

    闻亭丽迅速环顾四周,确定陆世澄没在房里,她一下子忘了掩饰情绪,在枕上小声说:“他呢?”

    “谁?”

    “陆先生。”

    周嫂这下确定闻亭丽刚才不过是装睡了,她有点想笑,又有点遗憾地说。“陆先生在门口站了一会,但没进屋。”

    闻亭丽满脸不敢置信。

    周嫂补充道:“邝先生在外头的台阶上等陆先生,看样子他们要出门。”

    闻亭丽忙不迭掀被下床,却听见花园前的门廊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到窗口向外看,正好看见陆世澄钻进汽车,这当口,路易斯和梅丽莎进来了。闻亭丽来不及回到床上,双方就这样撞了个正着。

    路易斯轻咳一声:“闻小姐,屋里虽然有暖气,但最好也别站在窗口,容易感冒。”

    周嫂忙拿起外套为闻亭丽披上,闻亭丽看着窗外:“天气这样冷,他们还要出门吗?”

    “陆小先生咳嗽老不见好,所以决定到惠群医院的专门病房静养几天,那边有监护仪和吸氧设备,他走前交代我们继续照料闻小姐,又吩咐邝先生留在陆公馆主事,闻小姐只管安心在此养病,一切都跟从前是一样的。”

    借口!一切都是借口!方才他在走廊上待了那么久,她也没听见他咳嗽一声。

    他不过是不想再给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机会罢了。

    为了避开她,他竟然把陆公馆留给她,自己离开了。

    她真想逼到陆世澄面前问他,他在怕什么?怕跟她见面吗?怕自己一见到她就会动摇吗?

    再也没有比他更会自欺欺人的人了。

    这一想,她的心反倒慢慢安定下来,安然回到床上照常接受治疗,傍晚就带着小桃子和周嫂回了家,走前留下了一份口吻很正式的感谢信,其他一句话都没有。

    这几日她也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事原则,爱情也不例外,陆世澄过不了心里那一关,而她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既然两方都不肯妥协,不如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事实上,她也没机会一直琢磨自己跟陆世澄的事。因为她们一到家,黄金影业公司的电话就打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亭丽就是要主动,「主动」是这个人物最重要的性格特质之一。不管对待生活、友情、事业、还是对待爱情,凡是值得争取的事物,亭丽都会采取主动的方式。

    她可以为了改变生存环境,主动安排自己跟乔杏初邂逅,也可以为了争取事业上的好机会,主动向外界推销自己。是的,她从来不会在原地被动等待机会的降临,这一特质,来源于她的母亲况秀珍女士,也就是阿柔——那个当初被卖到窑子的可怜女人。

    限于篇幅,我没有花大量笔墨描写亭丽的母亲。但在我脑中的人物细纲里,母女两代的性格内核是如出一辙的。

    尽管遭遇了那样的悲剧,这个女人却懂得主动抓住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从吃人的地方逃出来,到上海后,她不沉湎过去,自尊自爱自强,积极改头换面过上全新的生活,维护自己的家庭,保护自己的女儿,有母若此,闻亭丽才养成了自信主动的性格。

    从小在一个温暖有爱的家庭中长大,让亭丽很懂得爱自己,同时也懂得如何爱人,她还很年轻,刚开始跟这斑驳陆离的社会打交道。但她从不用情绪来看问题,只跟事实打交道,她还拥有敏锐的情感感知力,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在爱情上,她有自己的考量,当她确定自己爱的人是在用生命爱着她之时,她就不再犹豫,主动靠近对方,她也不会因此而觉得自尊心受损,因为她随时可以站起来重新出发。随着她的成长,她会越来越蔑视社会针对女性的种种陈词滥调的规定,她会越来越懂得尊重自己的感受,一切只遵从她自己的本心。

    第67章

    电话是黄远山的徒弟谭贵望打来的。

    “谢天谢地,

    闻亭丽忙说:“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谭贵望的语气可疑地顿了一下:“下午能到公司来一趟吗?刘老板急着要找你,

    闻亭丽隐约觉得有些不妙,挂断电话,

    闻亭丽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到公司,一上楼就感觉氛围不太对劲,

    回头看见闻亭丽,

    “你怎么来了?伤养好了吗?”

    闻亭丽指指办公室的方向:“说是刘老板有急事找我。”

    黄远山脸色微变:“别理他,我刚跟他大吵一架,走,

    却听刘老板在办公室里用命令的口吻说:“闻小姐来了?请她立刻进来。”

    闻亭丽跟黄远山飞快一对眼,

    闻亭丽心里早有预感,对黄远山笑了笑道:“黄姐,别担心,我能应付的。”

    她只身进了办公室,就见刘梦麟坐在一张大桌后抽着雪茄,

    刘梦麟第一眼先扫视闻亭丽的脸,见她相貌完好无损,仿佛暗松了一口气。“闻小姐,你坐。”

    闻亭丽绽出笑容点点头,就听刘老板说:“关于这场火,巡捕房到现在都没查出头绪来,凶徒经验相当老道,作案时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线索,现在大家都认为破案的关键点在你身上,闻小姐仔细想想,最近你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难道巡捕房一直没有找过邓天星问话吗?”

    在她看来,罗殊红和邓天星分明有重大嫌疑。一则,事发前罗殊红窥探过她多次,二则她和邓天星很熟悉片场的内部环境。三则,当初邓天星失业也算是间接因为她的缘故,邓天星因此而怀恨在心,一点也不意外。只要找到邓天星这个主谋,罗殊红势必也跑不掉。

    刘老板摆摆手:“出事那晚邓天星一直在181总会赌钱,这一点当晚赌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而且失火前的半个月他也几乎日日混迹在赌场。如今警署那边已经排除他作案的可能性了,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可疑对象。”

    “难道他就没有同伙吗?”闻亭丽失口就要说出罗殊红的名字,又把话忍了回去,她还在等厉成英那边的调查结果,为免打草惊蛇,不宜把矛头指向罗殊红,这次的事件闹得这样大。万一邱大鹏或是邓天星直接来个杀人灭口就不好了。

    她沉声说:“还有一个可疑的对象,那就是白龙帮的邱大鹏,他跟我家结怨已久,我爹就是被他害死的,这几天巡捕房有没有好好盘查过他的行踪?”

    “白龙帮?”刘梦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谁敢去招惹这帮流氓?小闻啊,不管怎么说,警方已经基本确定这场火是冲着你来的了,我刘某人不过是跟着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如今片场被人烧成了灰,光是场地和机器的损失就高达近十多万大洋,更可气的是现在所有戏都不得不停工,这一块的损失无可估量,说说吧,闻小姐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

    说话间,刘梦麟精明的眼睛一直牢牢盯住闻亭丽的脸。

    闻亭丽泰然道:“当务之急当然是先找到纵火的凶徒,赔钱也好,坐牢也罢,总归冤有头债有主。”

    “假如一直捉不到凶手呢?”刘梦麟一嗤,“想必闻小姐也听说过巡捕房那帮人的办案效率,别说此案未必能查出个头绪。即使侥幸抓到了凶徒,你敢保证此人就一定能拿得出赔偿款?到那时候,谁是冤大头?谁是债主?到头来是不是还得公司承担这笔损失?”

    他话锋一转:“我刘梦麟呢,从来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但员工跟外头的私人恩怨,没道理叫公司跟着遭殃。”

    闻亭丽心道:正题来了。

    果不其然,就听刘老板说:“按理说,当老板的不该为难一个小姑娘,可是想必你也听说过,公司这几年情况一直不大妙,本指望《南国佳人》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谁知来了这一出。若不找人补救,公司很快就要关门大吉,闻小姐,你忍心因为你一个人的私人恩怨,让公司这么多老员工跟着失业吗?”

    说到此处,刘老板估摸着氛围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假惺惺长叹一声:“罢了,你也别太心焦,来,先瞧瞧这个。”

    闻亭丽定了定神,见是一份合同。

    “万幸的是《南国佳人》已经杀青了,剪映部这会儿正忙着加班加点,最快半月之内就会把片子剪好,我这边抓紧联系各家影院上映。假如这片子能卖座,公司算是绝处逢生了,要是再赔钱,那就彻底没戏了。不论怎样,片子一上映,闻小姐就算是在我们公司正式出道了(注),关于这次失火带来的损失,我也不为难你,你先同公司签个五年的合同,今后不论是拍戏还是接广告片,你的片酬统一由公司来分配,几年下来就能把这笔损失补上了。”

    闻亭丽心里明镜似的,最后这一句话才是刘老板今日找她来的真实意图。

    早前同包亚明大律师打交道时,她就学过如何看条款,这一看不得了,按照合同规定,今后她的片酬几乎全由公司拿走,每月只得一点固定的月薪,就连今后接拍广告,她也只能拿到一成报酬,剩下的九成都得交给公司。

    真要是签了这份合同,她就算是彻底卖给黄金影业公司当奴隶了!

    关键一卖还是五年。

    刘梦麟掸掸指尖的烟灰,慢悠悠道:“叫一个小姑娘拿出这么多赔偿款,实在是有些不人道,公司吃点亏,想办法东挪西借先替你垫上,今后你只管安心拍戏就是了,找凶徒的事就交给巡捕房。”

    闻亭丽笑笑:“敢问刘老板,这份合同我要是不签呢?”

    刘老板面不改色:“那么,片场失火的损失、《时间的沙》等片子停工的费用……全都得由闻小姐自行承担,今早我让会计部门算了一下,保守估计有二十万大洋。倘若闻小姐半月之内能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自然无需签这合同。可若是拿不出,那就由不得你任性了。这是我律师的名片,你可以亲自到律师事务所去问问,看看我刘梦麟是不是在唬你。”

    闻亭丽从公司出来时,心里只觉得又好笑又可气。

    刘梦麟真把她当小孩子了,鬼才会相信他的那一套,归根到底,整件事里她也是受害者,只要凶徒一落网,刘老板就算是找来全上海的律师也没法把损失算到她的头上。

    对,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凶手。

    她立即赶往法租界巡捕房。

    警察们的说辞跟刘老板如出一辙,只在提到邓天星时,有位警察说:“这小子前一阵欠了一屁股赌债,最近也不知哪来的本钱,转头又赌上了。”

    闻亭丽忙问那人:“您查过邓天星这笔本钱是哪来的吗?他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过?”

    那警察立时翻脸:“去去,我们警察讨论案情,轮得到你一个小姑娘来插嘴。”

    就这样,闻亭丽被轰出了巡捕房,但她并没有气馁,在路边找到一家电话局给黄远山打过去。

    黄远山正急着到处找她:“你跑哪儿去了?那份合同你可千万不能签,那就是一份卖身契——什么?罗殊红被邓天星撺掇着纵火?什么?给你投毒的也可能是她?”

    闻亭丽镇定地说了自己的推论。她的内心深处并不相信罗殊红会是凶徒。一来,罗殊红本性并不坏,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放火害人。二来,那段时日罗殊红留下了太多破绽,就连偶尔在片场打个电话,也经常透着些慌张,而纵火之人分明是个经验相当老道的人。

    会不会罗殊红有什么把柄落在邓天星的手里?

    听完闻亭丽的结论,黄远山一愣:“不可能,那天罗殊红坐我的车一起走的,你那边着火的时候我和她同在馆子里点菜。”

    闻亭丽一滞,这也太巧了,偏偏出事那日邓天星和罗殊红都有不在场的证据,邓天星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低劣得不值一提,这次必定有高人在幕后指点。

    思量间,闻亭丽抬头看向马路对面的大源茶楼,这是一家隶属于白龙帮名下的茶馆,平日里经常能看见白龙帮的人来此喝茶议事,这会儿正是上午十点钟,二楼窗口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身穿银白褂子的男人。

    与她有仇、经验老道、又能拿出大笔钱来收买邓天星——原本她只有五分怀疑,这下几乎可以断定是邱大鹏在幕后主使了。

    她匆匆回到家,开门的时候,因为心里有事不慎将钥匙甩了出去,恰巧甩到对面的柳太太家门口。

    她过去捡钥匙,不经意发现柳家门口的箱子里塞了一大堆报纸,进家门时,闻亭丽疑惑地问周嫂:“柳太太她们还是没回来吗?”

    “没呢,上回你让我送的那份谢礼到现在都没能送出去。你说奇不奇怪,就算去香港探望亲戚,这么长时间也该回来了,该不是遇着什么事了吧。”

    闻亭丽心中一动:“上次你说柳太太在哪家银行做事来着?”

    “叫什么泰丰银行。

    闻亭丽二话不说跑到八斗柜前抱起那份谢礼。“我出去一趟。“

    很快找到了泰丰银行,进去一打听,柳太太居然有好长时间没来上班了。

    “十天前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身体突然有些不适,托我们帮她办理辞职手续……柳太太做事素来靠谱,这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闻亭丽忙接话:“邻居们也觉得纳闷呢,柳太太头些日子还托我买了一些东西,都没来及给她就找不见她人了,这堆东西花了她不少钱,总不能一直放在我手里,能不能请您告诉我她在香港的电话,我想把东西寄还给她。”

    经理也不答言,只盯着闻亭丽的脸细细觑着,突然间像是灵光乍现。

    “你是那个闻亭丽小姐对不对?!我和我妹妹去看过那场话剧比赛。”

    闻亭丽只好乐呵呵说:“是是是。”

    “我妹妹老欢喜侬了,能不能请帮我签个名?。”

    闻亭丽痛痛快快写了一大堆签名,这一来,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变得好说话了,有位跟柳太太关系最好的一个同事主动把电话抄给她,闻亭丽再三谢过,自行到楼下找了电话局打过去。

    柳太太一听闻亭丽的声音就慌了。

    “我们都躲到香港来了,你怎么还是冤魂不散,我什么也不知道!”

    闻亭丽急声说:“柳太太,请你别挂电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您突然辞职了,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们的麻烦?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柳太太在那头颤抖了一下:“这、这与你无关!”

    “我知道,白龙帮的人找过你们对不对?”

    在闻亭丽的一再追问下,柳太太战战兢兢地说起了前段时日的遭遇。

    那是上月的一个周末,柳太太和柳先生照常去舞厅跳舞。不料刚出来,斜刺里冲出来几个人将两口子套上麻袋扔到一辆车上。

    柳先生差点吓得当场尿裤子,柳太太倒还算冷静,只当自己遇到了拆白党,结结巴巴说:“皮夹子在这里,拿了钱就放我们走吧。”

    可对方压根不要钱,他们将她们带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

    有人用冰冷的匕首抵在他们的脖颈上。

    “所有的问题我只问一遍,胆敢支支吾吾,立马送你们上西天,去年七月份,住在你们对门的闻小姐可曾救过一个男人回来?”

    “不——”话一出口,冰凉的刀尖抵到喉管上,柳太太吓得差点晕过去,“我想起来了,去年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半夜起来,我听见对面传来过一些很杂乱的声音,像是几个人抬着一个人进来,脚步声又急又乱,我以为进贼了,吓得也不敢动弹,就听见闻小姐说:小声点,对门有人。”

    “你当时没有打开门看一眼?”

    “没、没有,我心里有点害怕,再说她们只在走廊上待了一小会就进屋了,事后走廊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搞得我以为自己只是做梦。”

    “除了闻小姐的声音,你可听出另外几个人是男是女?”对方厉声问。

    柳太太忙不迭摇头。

    “既没看见对方的相貌也没听见对方的声音,你这眼睛和耳朵长了有什么用?切下来喂狗算了!”

    柳太太凄声惨叫:“饶了我吧!我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事后我留神观察了一段时日,并没有见什么奇怪的人出入闻家,闻小姐有几个很年轻的女朋友经常过来找她玩,也许那天晚上她们在玩什么游戏。所以也就没再多想,我发誓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不然一定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们的!”

    她丈夫在旁抢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夏天,我曾看见闻小姐进药店买过药,就在街对面的药店,我亲眼看到她进去买了营养膏和一大包纱布。”

    “纱布?”

    “是、是纱布,我还纳闷呢,她家老太爷不是早在医院里病死了吗,这些东西是买给谁的?可我们两口子白天都要上班,每晚回来既不曾听见对面有什么动静,也没见到陌生人出入,时间久了也就丢开手了。”

    上首那人像是怒意勃发,猛一拍桌子道:“我就知道跟这贱人有关!”

    不过那人旋即又冷静下来。

    “两家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你们可曾看见闻小姐手里拿过枪?”

    两口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刀尖再一次逼近他们的喉管,柳先生惨声道:“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就算是杀了我们也是没见过的呀。”

    对方冷声说:“回头你们出去之后,胆敢将今天的事泄露出去半个字——”

    「啪」的一声,头顶似乎有一盏吊灯被枪击中了,伴随着玻璃和金属哗啦啦的声音,有尖锐的碎片飞溅过来刮破他们的脚面和小腿,柳先生和柳太太吓得放声尖叫。

    回忆到此处,柳太太仍心有余悸:“我们被关了整整一天一夜,出来后也不敢去打听究竟是什么人绑架了我们,连夜买了船票躲来香港,没想到闻小姐你……”

    她仿佛有点愧意:“按理说,走之前我们该提醒你一句的,可我们实在是太害怕了——他们是不是去找你麻烦了?请你原谅我们,当时那种情况。”

    “我知道,我理解。”闻亭丽体谅地说。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的神情空前冷酷。

    自从那件事之后,邱大鹏父子就几乎在她生活里消失了。除了偶尔在报上看到一两条白龙帮的消息,她对他们的现状一无所知。

    直到前一阵,身后开始出现蹊跷的脚步声……

    种种迹象表明,邱大鹏早就跟邓天星暗中勾搭上了。想必邓天星在以某种方式要挟罗殊红帮忙调查她。而等到罗殊红翻到她锁在私人柜子的那把手枪之后,这件事便由邓天星传到了邱大鹏的耳朵里。

    对于邱大鹏来说,这消息不啻于一个炸弹,为了进一步证实心中的猜疑,邱大鹏索性令人绑架了柳先生和柳太太。

    紧接着,就有了那天晚上的一场大火。

    至此,始末缘由都清楚无误了。

    邱大鹏绝对不会放过她的,这一点闻亭丽相当清楚。就像她这一年来也一直在等待时机替父亲报仇一样。

    如今这条毒蛇主动出手,她还能坐以待毙吗!显然不能,闻亭丽沉着地谋划起来。

    ***

    邱大鹏眯着眼睛靠在一张藤椅上,手里不慌不忙转动着两个沉甸甸的玉核桃。

    面前,几个白龙帮的手下幸灾乐祸地回话。

    “法租界巡捕房得了帮里的授意,已经不再往下查了,黄金影业的刘老板眼看找不到凶手,干脆把所有帐全都算在闻亭丽一个人的头上,那样大的一笔损失,足够把闻亭丽折腾个半死了。”

    邱大鹏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是一开头就将她顺顺利利地烧死了,哪还有后头这些麻烦事?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当,你们叫我说什么好?”

    几人齐齐哆嗦了一下。

    “火也点了,片场前前后后都堵死了。照理说姓闻的插翅也难逃,谁能想到她命这样大!至今我们也没弄明白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可惜那一晚因为怕被人瞧见,也没在现场留下两个眼线。”

    邱大鹏抬手让他们噤声,面无表情问:“陆世澄什么时候回的上海?”

    “上月月底——等等,您老怀疑那一晚是陆世澄救的闻亭丽?”

    邱大鹏不置可否:“闻亭丽这几天没回过闻家寓所,会不会这几日一直在陆公馆养伤?”

    “不好说,陆公馆上上下下严密得如铁桶一般,试了许多办法,愣是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假如那一晚真是陆世澄救的闻亭丽,他再顺手替她找了一个清静之所养伤也不奇怪。”

    另一人道:“邱堂主,这可如何是好,本想尽快杀了闻亭丽替少堂主报仇,谁知陆世澄回来了,看这架势,两个人好像又好上了,往后我们再要动手可就难了。”

    邱大鹏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救火嘛,乃是人之常情,这可证明不了什么,兴许那天晚上陆世澄只是碰巧路过,人都是有恻隐之心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闻亭丽被烧死,你们别忘了,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即使回了上海,也一次没主动找过闻亭丽,依我看,那股新鲜劲儿早就过了。”

    想了想,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摆摆手说:“去,把陈先生叫来,我先给陆三爷写封信,陆三爷跟陆世澄是叔侄,最清楚用什么法子能将陆世澄调离上海。倘若陆世澄说走就走,证明他并不怎么在意闻亭丽的安危,我们大可以趁这机会对闻亭丽再次下手。”

    很快有人将陈师爷请来,邱大鹏坐在那儿口述了一封信。

    又道:“闻亭丽死里逃生,眼下必定防备心极重,得先做个局让她放下戒心才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只管朝这个方面动脑筋就是了。至于黄金公司的老板刘梦麟,你们想办法在他面前再放出一点「证据」,让他务必咬住闻亭丽不放。”

    “是。”

    “对了,姓邓的那小子绝不能留了,早点出手,记得做得干净点。”

    里屋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爹,闻亭丽一定留个活口!绝不能让她随随便便就死了!”

    邱大鹏起身快步走到里屋,尽管他早已接受了儿子瘫痪的事实。但每次看见儿子不能动弹的样子,脸上仍会掠过一片阴影。

    他满脸痛惜地坐到儿子床边。

    “这些事你不必操心,爹自有主意。”

    邱凌云反手抓住父亲的胳膊:“不,您一定答应我先留闻亭丽一条命,她把我害得这样惨,不好好折磨她一段时日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邱大鹏回手抓起床边的报纸,报纸的封页是各大影院即将上映黄金影业影片《南国佳人》的广告新闻。

    最上面是一张少女的剧照,赫然正是闻亭丽。

    “别以为爹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张照片你看了多少遍了?这小贱人把你害得这样惨,你还整天惦记着她,留她性命?留着她继续害你不成?!儿子,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邱凌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儿子是觉得与其让闻亭丽死得稀里糊涂的,何不让她死得明白一点。她不是瞧不上儿子吗,儿子偏要让她给我做奴做婢。对她这种人来说,这可比直接杀了她还要难过一百倍。再说了,爹既然要下手,何不干脆设个更大一点的局让闻亭丽误杀陆世澄,这一来,名声、前途、心上人都葬送在她自己手里,这岂不比给她一枪更解气?”

    邱大鹏眼睛一亮。

    “真要是做成了,不愁不能夺回曹帮主的信重,上回他老人家在陆世澄手里吃了那样大的亏,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扳回一局,曹帮主又一贯眼馋陆家的航运和厂子。倘若这次能成功借闻亭丽的手杀了陆世澄,陆三爷就能顺理成章重新执掌陆家。到那时,白龙帮可就能正式搭上陆家这条大船了,想做什么生意没有门路?”

    邱大鹏沉吟片刻,微笑着摇摇头:“不行,陆世澄手下精兵良将甚多,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说来说去,爹无非是不敢动陆世澄,您别忘了,那一晚要不是为了救他,儿子绝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陆老太爷年纪大了,陆三爷跟我们是一条心。就算将来查到是我们杀的陆世澄又能如何?!”

    邱大鹏皱眉踱步。邱凌云在床上瘫了大半年,满身戾气无处发泄,等不及继续往下说:“曹帮主人面广,我们跟他一起想办法,总有机会下手的!最好赶在闻亭丽的《南国佳人》上映之后再动手,让她刚尝到做大明星的滋味就从云端跌落下来!还有,陆世澄不是觉得自己能呼风唤雨吗,我偏要让他死在女人手里。”

    ***

    闻亭丽很快就联系上了厉成英。

    厉成英得知来龙去脉,答应马上来找闻亭丽。对此,闻亭丽自是说不出的感激:“厉姐,你真好。”

    “你也不想想你都暗中帮过我们多少次忙了。”电话里的声音永远是那样亲切,“如今你有事,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就听刘护士长在电话那头笑着插话:“小闻还把自己当外人呢。”

    在部署的过程中,厉成英偶然提起那一晚陆世澄曾经在闻家附近徘徊和盘查。

    闻亭丽不知怎样向厉成英解释自己跟陆世澄现在的关系,想起这次的事,心知必须及时给陆世澄提个醒。假如邱大鹏一心要想为了替自己的儿子报仇。那么他恨陆世澄的程度不会比恨她少。

    她给陆公馆打了个电话。

    许管事却告诉闻亭丽,因南洋那边出了点急事,澄少爷连夜启程走了,过几日再回来,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连邝志林也随同去了南洋。

    “澄少爷没跟闻小姐说吗?”

    闻亭丽直发懵:“请问现在有什么法子能尽快联系上陆先生?”

    “只有拍电报了,麻烦您记一下这个号码。”

    发完电报,陆家消息全无,好在白龙帮那边暂时不见动静,闻亭丽却清楚这不过是山雨欲来的前兆罢了,她表面上积极应对学校的期末考试。实际上连夜里睡觉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

    为了防止白龙帮暗中下黑手,她推掉了所有社交活动。

    期末考试结束的这一天,闻亭丽在学校图书馆的报纸上看到了一条新闻:一位名叫邓天星的过气明星从烟馆出来,不巧被一辆路过的汽车撞倒,因伤势过重,刚送到医院就没气了。

    附近居民都证明是邓天星是自己突然跑到大马路中间的,巡捕们也认为邓天星的死因并无可疑,只让司机给邓天星的寡母赔了一点钱,很快把人放了。

    这种事在花街柳巷并不罕见,加上邓天星在事业上已沉寂多时,该条新闻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闻亭丽却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除掉唯一的证人之后,接下来邱大鹏便要对她下手了。

    这意味着她的机会也来了。

    果不其然,这一天,有人突然到法租界巡捕房主动提供线索:事发前一个礼拜,他们曾看见闻亭丽到信诚洋行买过两桶美孚汽油。

    说这话的正是信诚洋行的几位店员,他们可以提供闻亭丽买东西的签字票据。除此之外,某位常驻该街道的黄包车车夫也力证有此事。

    “那天就是我拉的闻亭丽小姐,她戴帽子裹围巾,很怕被人认出来的样子。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个小明星,对对对,最近她老上报纸嘛……”

    法租界巡捕房立刻把闻亭丽喊去问话。

    闻亭丽听完事情经过,不禁失笑:“首先,我为何要买汽油?难不成你们怀疑我自己给自己放火?其次,即便要放火,我总不至于蠢到让那么多人瞧见,这跟谋杀犯动手前大张旗鼓去买刀有什么区别?堂堂法租界巡捕房,连这些鬼话也信?”

    “你为什么要买汽油,你自己比谁都清楚,现在不仅仅是一个目击者指认你,那附近有好些人可以出面证明此事,难道这帮人一个个全都是构陷?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闻亭丽冷笑:“凶徒能制造这样大的一场火灾来谋害我,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你们为什么不查一查信诚洋行跟白龙帮的关系?”

    两名巡捕心虚地互望一眼,马上另其题目:“说到这场火灾,闻小姐自己不觉得蹊跷么,你口口声声说有人纵火谋害你,一场大火下来你却毫发无损。”

    “那是因为失火时陆世澄先生碰巧赶到救下了我,不然我早就葬身火海了。”

    “可你最终安然无恙不是?时机掐得未免太巧。”其中一名巡捕挠挠自己的脑袋,“闻小姐,经过这段时日的调查,我们多多少少也了解到了一点你跟陆小先生的关系,你十分想跟他重归于好吧?这场火灾算是为你制造了一个极佳的机会。”

    闻亭丽不怒反笑:“你们想说什么。明明有一百种修好的办法,我偏要选择最愚蠢最冒险的法子?你们不知道当晚我和他都差一点被烧死么?!”

    说话间,有人进来了:“黄金影业的刘梦麟老板过来保释闻小姐。”

    半个时辰后,闻亭丽一脸淡然随刘梦麟从警署出来。

    刘梦麟的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亢奋:“别担心,我马上让公司律师过来处理这事,有公司给你撑腰,他们告不了你的。回去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闻亭丽心里却很明白,白龙帮找人诬陷她,刘梦麟正是求之不得。毕竟这下他更有底气逼她签下那份合同了。

    她不由得拧紧了眉头。其实对于刘梦麟的「讹诈」,她一开始是不以为然的。哪怕说破了天,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可现在,事态却越发不妙了。她这边,迟迟找不到证据证明那场火是邱大鹏指使人放的,而巡捕房这边,却陆续有了指认她纵火的相关人证和物证,这还只是开始,以邱大鹏的手段,后面一定还会往她身上泼更多的脏水的。

    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会由受害者变成嫌疑人。刘梦麟若是想趁火打劫,倒霉的她很可能成为这起火灾的赔偿主体。倘若她坚持不认责,那就只有打官司一途了。

    可别说她没有这么多金钱和时间陪他们耗。即使她请到律师帮她打这场官司,又有什么好处?凭刘梦麟在电影界的影响力,不知会冒出多少对她不利的舆论,官司一结束,她非但别想再接到片约,就连学校那边也会大受影响。

    她可没忘记自己刚开始拍片时跟校方的约定:拍戏可以,绝不能影响校方的名誉,否则后果自负。

    那么,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了:要么跟公司签合同,以此来争取刘梦麟和公司对她的支持,这样她最起码不再是单枪匹马跟巡捕房和邱大鹏斗法。

    硬是不肯签合同的话,那就只能拿钱挡灾了。

    可她又能上哪去筹这样大的一笔钱?

    晚上闻亭丽回来,将白日的事同厉成英说了,厉成英提出另一种方案:巡捕房明显跟邱大鹏沆瀣一气,她们与其找证据揭露邱大鹏的罪行,不如直接改刺杀为绑票。

    绑了邱大鹏,逼他自己拿出这笔钱来赔偿火灾损失。

    但绑票行动中变数更多,这意味着厉成英的人随时可能会暴露自己,闻亭丽很快否决了这个方案。

    再说,这样大的一笔钱一旦经过她的手,白龙帮和警方立即会查到她头上来,麻烦事也会一件接一件找上门来的。

    “我想明白了,只要邱大鹏活着一日,我和小桃子就不可能过安生日子。”闻亭丽目光幽幽,“除掉他才能永绝后患,钱,我倒是有别的好主意。”

    说到此处,她面色一亮:“我大概猜到邱大鹏会怎样给我挖坑了,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

    在刘梦麟和黄金影业一众元老的不懈推动下,《南国佳人》一片正式定于正月初六在黄金戏院和恩派亚影戏院双双上映。

    随着上映之日的临近,巡捕房开始天天找闻亭丽的麻烦。除了前头所说的证据,又涌现出一些新的「铁证」,而所谓的「目击者」也越来越多。

    就连黄金影业公司内部,也有人写匿名信揭发闻亭丽。

    信中称:事发前,闻亭丽经常悄悄到后门转悠,出事的那一晚正是《南国佳人》最后一场戏,收工后,大家很高兴地去吃宵夜庆功,闻亭丽却找借口留下来,以至于出事时片场只有她和老卢两个,该检举者还表示,当日片场并无可疑人士出入,合理怀疑这起火灾是闻亭丽为了博取陆小先生的同情而制造的。

    面对频频出现的新状况,刘梦麟在力保闻亭丽的同时,也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十日之内拿出十万大洋承担公司的一部分损失。要么就乖乖同公司签合同,否则他将不再以公司的名义维护她。

    黄远山一气之下跑到刘梦麟办公室据理力争:“闻亭丽自己给自己放火?你一把年纪连这种鬼话也信?一个大老板不想着抓真正的纵火凶手,整天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刘老板猛地一拍桌子:“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没把凶手抓来给我看看?那些可是警署调查得来的证据,不是我刘梦麟凭空捏造的!即使不是闻亭丽亲自放的火,这场火因她而起总没错吧?要不是她在外头与人结怨,片场何至于被人烧得片甲不留,现在好几部片子处于停工状态,公司上下几百号员工等着我发工资,我这当老板的马上就要被逼得跳楼了!黄远山,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然,你替闻亭丽赔钱?”

    黄远山二话不说从口袋里签出一张支票拍到桌上。

    “去年投的几部戏,我私人方面也出了不少,现在我户头里只有两万大洋了,先垫上!剩下的我再替她想办法,你马上把案子撤回来!”

    闻亭丽在外头偷听到此处,感动之余,忙进去将支票塞回黄远山:“黄姐,这是我的事,你快把钱收回去。”

    刘老板索性把两个人一起轰了出来,事后也拒绝接受黄远山的支票。

    翌日一早,闻亭丽就接到了法租界法院一位姓陈的堆事的电话,声称法租界公审局已经接到了与她相关的一宗民事纠纷,让她做好上庭的准备。

    事已至此,闻亭丽只得「佯装狼狈」做两手准备。

    第一件事就是「公开」筹钱。

    她先是将一堆不穿的旧衣服送到当铺去变卖,顺便以匿名身份通知报社。果不其然,第二天报上就出现了「小明星卖旧衣筹钱」的新闻。

    与此同时,她「大张旗鼓」委托潘太太、项老板等人帮她接广告,当然,是以她个人的名义接。

    但眼下临近年关,几乎所有公司都准备关门歇业了,问了好多家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几天下来,外头的人都听说了闻亭丽着急筹钱的事。这天上午,高筱文打电话过来:“不不不,不是要给你送钱,我知道你还在自己想办法,是我哥的两个朋友,他们公司想拍几款年货广告登在报纸上,其中一位你认识,另一位呢,也是相当靠得住的老朋友,你准备一下,我马上开车去接你。”

    抵达高家时,高庭新正和几位客人在会客厅打牌,孟麒光坐在牌桌的右手边,另一面是两位盛服炫装的女郎。

    高庭新兴致勃勃为两边做介绍:“这是宁波糖果大王颜家的两位千金,颜大小姐和颜二小姐,你们互相认识一下。至于孟先生,就不必我再多介绍了吧?”

    孟麒光没吭声,颜二小姐却忙着好奇打量闻亭丽:“你们兄妹倒是会推荐人,这位闻小姐不光漂亮,还天生一张笑脸,过年期间看到这样一张喜庆盈盈的芙蓉面,谁会不高兴多买几罐糖,大姐,你觉得呢?”

    闻亭丽见是两位女老板,心中的顾虑顿时放下了一半,忙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同对方握手:“颜大小姐好,颜二小姐好。”

    又冲孟麒光欠了欠身:“孟先生好。”

    双方坐下后,两位颜小姐一边饮茶,一边含蓄地打听闻亭丽在哪念书、此前可曾拍过什么广告,似乎对她很满意。

    高筱文趁热打铁:“闻小姐很忙的,最近是趁拍戏间隙休息一段时间,年后一忙起来,你我未必还能约得着她。既然已经看准了,不如今日就定下吧。”

    二女有些错愕,高庭新忙说:“妹妹,你也太心急了——”

    孟麒光全程没有插话,不必说,他早看出闻亭丽比桌上的所有人都心急。

    高庭新看看孟麒光,又看看闻亭丽,爽朗地拍了拍手说:“闻小姐,麒光的厂子新得了一款养生药,预备过年期间登广告,谁知原定的女演员突然生病了,拍摄计划不得不停滞,筱文看他着急,就向他推荐了你。麟光,现在闻小姐也来了,你意下如何啊?”

    孟麒光随手将一张牌扔到桌上:“方方面面都很合我心意,就是名气小了点。”

    闻亭丽尚未接茬,高筱文瞪大眼睛:“孟大哥这叫什么话,闻亭丽的新片没几日就要上映了,那可是今年黄金影业的重头戏,回头你再想找她拍广告,她的身价可就远不止这个数了。”

    孟麒光重新煞有介事打量一番闻亭丽,这才对身后的人说:“去把合同拿来给闻小姐过目。”

    闻亭丽好奇翻开,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孟麒光竟给她整整十万大洋的酬劳。

    再一看,原来是一份长达七年的合约。

    合同上规定闻亭丽不得再接其他药品、保健品、零食广告,否则孟家有权向闻亭丽追究责任。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事,但这好歹要比刘老板那份卖身合同合理得多。

    最诱人的是,这笔款子是一次性打到她的户头上,免除了日后跟公司分账的顾虑。

    闻亭丽心动不已,语气却有些迟疑:“不知孟先生在广告内容上有没有特殊要求?”

    孟麒光意味深长看向闻亭丽:“怎么,闻小姐担心我让你拍些不该拍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已经约了黄远山帮我拍片子,内容由她来定。要是闻小姐实在有顾虑,我再找别人来拍好了。”

    孟麒光这一激,闻亭丽忙将合同抱到怀里:“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尽快给孟先生答复的。”

    这时,颜二小姐也有点坐不住了,闻亭丽真要跟孟麒光签了合同,就不可能再与她们合作,眼看要过年,再上哪去找这样合眼缘的女明星。

    她忙冲姐姐使眼色,无奈姐姐无动于衷,只好笑吟吟对闻亭丽说:“闻小姐多考量考量也好,我们颜家给的价钱也不低。”

    闻亭丽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香饽饽。

    可不等颜二小姐将合同拿上桌,颜大小姐便在一旁对妹妹暗暗使眼色。看样子还有些犹豫,高筱文趁势开腔:“噫,六点多了,我让他们上晚膳,诸位边吃边聊?”

    闻亭丽的社交能力没有让高筱文失望,一场晚饭吃下来,闻亭丽不仅巩固了颜二小姐对自己的好感,也成功拿下了颜大小姐。

    酒过三巡,颜大小姐举着酒杯,醉眼朦胧对着闻亭丽抱怨:“实不相瞒,我们颜家瞄准沪上市场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此地竞争激烈,外来牌子想要进入本埠市场哪有那么容易,我这人做事又谨慎,光是找本地的百货公司帮忙铺货就准备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设计出几款讨喜的应节糖点,却因为工厂机器出故障耽误了几个月。”

    闻亭丽善解人意地说:“颜大小姐这样一个聪明人,岂不知这叫好事多磨?你想想,我那部片子刚好在过年期间上映。要是你们同期在报纸上发表广告,相当于整个电影界为你们的产品做宣传,这岂不比你先前的方案要好上一百倍?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颜大小姐捂着胸口直笑:“闻小姐真是个可人儿,她这话实在让人爱听。”

    席散时,颜大小姐终于松动了,含着醉意让人把合同拿过来。高筱文趁机让人又送来一盏灯,以便闻亭丽好好对比两家开出的条件。

    看了一阵,闻亭丽提笔就要在左边那份合同上签字,孟麒光冷不丁提醒她:“闻小姐,你可想好了?”

    闻亭丽仅仅犹豫了一分钟,仍坚持在颜家的合同上落笔。

    高筱文亲自护送两位颜小姐上车,高庭新则另外给闻亭丽从车行叫了一辆车,两人刚走到花庭前,高庭新突然顿住脚步:“我忘了一样东西,闻小姐等我一会。

    他离开没多久,闻亭丽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转身。”

    闻亭丽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向后看去。

    “孟先生似乎很喜欢命令别人。”她半开玩笑说。

    孟麒光开门见山:“我给的钱更多,为什么签颜家?

    闻亭丽耸耸肩道:“也许只是因为我更喜欢跟女孩子合作。”

    “我在认真问你话,闻小姐能不能正经一点?”

    闻亭丽把脸色正了一正,很诚挚地说:“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孟先生。”

    “谢什么?”

    “谢谢你雪中送炭。”

    孟麒光语带揶揄:“既然知道我是雪中送炭,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她们没要求我一签就是七年,我不想跟同一个公司牵扯这么多年。”

    孟麒光无话可说。

    过片刻,他扭头看向前方道:“七年也好,一年也罢,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要是你哪天不想拍了,我绝不会逼你拍。你如今已是焦头烂额,先拿着这笔钱渡过眼下的难关不好吗?”

    闻亭丽想了想,垂下眼睛说:“那我就更不能收这笔钱了,谢谢孟先生的好意。”

    孟麒光回眸注视她良久:“我只是想提醒你,宁波颜家只是面上风光,内里早已经出了问题,此事上海知道的人不多,连高家兄妹都被瞒在鼓里。他们光是货栈那边就欠了不少货款,绝不可能拿出十万大洋的闲钱请你拍广告,那份合同多半有问题,我劝你仔细想一想。”

    闻亭丽目露思索,旋即微笑道:“知道了,多谢孟先生提醒。”

    孟麒光反而一怔,他若有所思看着闻亭丽。

    闻亭丽补充:“我想我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们图谋的,我决定信任她们一次。”

    孟麒光知趣地不再劝说:“行,既然你都考虑清楚了,我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他回身向后望了望:“高庭新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了,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外走,路上,闻亭丽忽然站定脚,从兜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孟麒光。

    “对了,这是宝心从北平寄来的信,那一晚孟先生的话我已经转告给宝心了,她要说的话,想必都在这封信上。”

    孟麒光接过。

    “她现在过着很有意义的生活,信里经常跟我谈起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想,北平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起点。”闻亭丽觑着他的神色,“她大概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回来面对家里人,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孟麒光掸了掸信:“要说乔家一众晚辈里,最像我的就是宝心,从不轻举妄动,可是一旦认准了某件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方面,她可比她哥哥成器。”

    许是提到了乔杏初的缘故,接下来这一路,两个人都没心情再开口说话,车来后,孟麒光帮闻亭丽打开车门,看着她上车。

    “谢谢。”闻亭丽再次望着他说。

    孟麒光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帮她关上车门。

    闻亭丽在车里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悄悄吁了口气。

    第二日早上,颜家小姐送来一张三万法郎的支票,剩下的款子等拍完广告后再一并支付。片场也租好了,借的是福林公司的摄影棚,化妆师和导演都是现成的,第一支片子大约两天时间就能拍成。

    颜家两位小姐果然言出必行。

    看起来,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闻亭丽傍晚六点准时赶到福林公司,一到门口,就有工作人员很热情地迎上前。“闻小姐,这边请。”

    入内一看,就见颜家两位小姐坐在导演身边冲她招手,双方寒暄几句,便有工作人员领闻亭丽到后头化妆间换衣服。

    ***

    孟公馆。

    佣人进来说:“先生,可以用晚膳了。”

    孟麒光心不在焉翻看着一份报纸。

    那是头些天的一桩旧闻,说的是黄金影业摄影棚突然失火的事。

    “失火时,某位新人演员正在更衣室换衣,险些未能逃出火海……事后警察在现场发现了几个美孚汽油桶,怀疑是有人恶意纵火,云云。”

    孟麒光的脸色越来越沉,忽听电话响,管事走到这边回话:“先生,工厂的程经理有急事找您。”

    孟麒光的目光仍滞留在报纸上,默想片刻,猛地起身:“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福林公司距孟公馆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等到孟麒光驾车赶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他神色匆匆下了车,却见福林公司的窗户内灯火通明,大门口两个印度门卫正在那儿闲聊,一副风平浪静的情形。

    刹那间,孟麒光又疑心自己多想了,就在这当口,里头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短促、极为刺心的声响。

    两个印度人面面相觑:“什么动静?”孟麒光却早已变了脸色,迅速从怀里摸出一把枪,飞快朝里跑去。

    福林公司早乱成了一团,有几个人正要往后跑,孟麒光随手抓住一个男人,喝问:“她人呢?”

    “谁?”

    孟麒光用枪抵住对方脑门:“闻亭丽!”

    “她、她在后头化妆间里。”

    孟麒光一路拽着这人寻到后楼,化妆间的门竟然锁着,孟麒光抬脚就踹开房门。

    房间里,有个人被五花大绑倒在地上。

    孟麒光忙上前将这人抱起,那人却不是闻亭丽,而是个陌生的女人。

    “陈化妆师?!”

    被孟麒光一路用枪押着进来的正是导演,见状,忍不住怪叫道,“闻小姐人呢?”

    孟麒光扯掉陈化妆师口中的布条,陈化妆师哆嗦着摇头。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话音未落,太阳穴已经被孟麒光用枪抵住了,孟麒光冷笑道:“这回该知道一点了?是不是白龙帮让你们帮着设局害闻小姐,说!你们把她弄哪儿去了?!”

    那人吓得面如金纸,苦声哀求道:“孟先生饶命,我们也是被逼的,再说闻小姐没有上当,她把我绑在这里,自己跑了。”

    孟麒光一怔。

    ***

    闻亭丽换上陈化妆师的帽子和外套,在夜色的掩护下,沿路从福林公司的化妆间遛到后门,随后跳上一辆汽车。

    车上的司机冲她默契地点了点头,汽车向前疾驰而去。

    路上,闻亭丽从口袋里掏出颜家给她的那张无效支票,将其慢慢撕成碎片。

    到了百乐门附近,闻亭丽并不下车,而是像一只深夜里等待狩猎的黑猫,无声无息在车里等候着。

    不一会,就见一班白龙帮喽啰簇拥着邱大鹏下楼来。

    邱大鹏醉醺醺走到路边的一辆汽车边上,胡乱对手下人摆了摆手:“不用扶……我没醉,走走走,你们先去。”

    一帮人闹哄哄上了另外一辆车,邱大鹏则驾着自己的车掉头朝街尾方向而去,闻亭丽和同伴悄悄开车跟上。

    走了半个钟头,邱大鹏的车在大源茶楼的后巷停下了,可他并不开门下车,只在车里等着什么人。

    闻亭丽不敢松懈,根据厉成英在白龙帮安插的线人提供的线索,邱大鹏每有自己的私事时,都会尽量避开帮里的人,专门来此地给自己人安排任务,今晚也不例外。

    过不多时,茶楼后门出来一个人钻进邱大鹏的汽车。

    邱大鹏已有几分醉意在身,加之此地一向是他自己的地盘。故而说起话来毫无顾忌,隔老远也能听见他的话声。

    “那边还没回消息吗?……该不会是颜家那两位大小姐变卦了?哼,谅她们也不敢,别忘了颜家还欠白龙帮三船货……趁陆世澄回来了,今晚务必要让那小贱人成为杀人犯。”

    闻亭丽起先冷笑连连,听到后头时脸色骤变。

    说着说着,邱大鹏的话声陡然压低了几分,闻亭丽正觉得疑惑,忽见那名邱大鹏的手下低头从车里钻出来,急匆匆朝巷口走去。看样子,邱大鹏的话已经吩咐完了。

    邱大鹏留在驾驶室里准备发车,忽然间,车侧门被人打开了,一把冰冷的枪管抵在他的太阳穴。

    紧接着,有人在他耳边开腔了,是个小姑娘,声音很清脆,可她说出来的话让人浑身发寒。

    “按理说,我得跟你好好清算清算再动手,可惜眼下没时间了,受死吧!”

    毫不犹豫就要扣动扳机,这人吓得直叫:“女侠饶命——”

    闻亭丽和外头的伙伴同时大吃一惊,车内这个竟然不是邱大鹏,忽然想起刚才那道匆匆奔向巷口的身影,闻亭丽低喝道:“糟糕,刚才下车的是邱大鹏!快追!”

    抬肘便要对车内这人的后脑勺重重一击,同伴喝道:“当心!”

    闻亭丽本能俯下身去,说时迟那时快,前窗玻璃哗啦啦一阵脆响,一片温热的东西如雨雾一般飞溅到她的脸颊上,抬手一摸,竟是满手的鲜血,那枚子弹恰巧穿过前窗玻璃,射中白龙帮那人的脑门上。

    这人当场就丧了命。

    闻亭丽心口急跳,咬牙问道:“邱大鹏的手枪里为何还有子弹?!不是事先就把他的枪调了包吗?”

    同伴显然也感到疑惑:“不知道,要不我们——”

    就听邱大鹏在前头骂道:“想暗算我,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命大!今晚我势必要让你们碎尸万段。”

    闻亭丽提枪跳下车往前追,今晚若是叫邱大鹏跑出这条后巷,往后再要杀他就难了。追不多远,就看见前头一个高壮的身影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跑着,闻亭丽举枪瞄准他的背心。

    砰砰砰——

    连续打出四枪,起码有三枪射中了!邱大鹏一下子跪倒在地!这一跪,就像是跪在了闻亭丽的心上。

    她感到无比痛快,赤红着双眼要补第四枪。不料邱大鹏竟捂着肩膀回身对她射出一枪。

    闻亭丽闪身躲开,待要再追,这时身后忽响起口哨声,两长一短,闻亭丽迅速收回脚步回身,这是她跟厉成英事前约好的暗号,出来行动就该听指挥,绝不能意气用事。

    紧接着,有人追上来将她拉到一边,正是厉成英赶来了。

    “我们这边出了叛徒,前方可能有埋伏,先撤再说。”

    闻亭丽冷汗直冒,偏在这时,前头又传来一声枪响。

    邱大鹏俨然已经活不成了,这一枪补上去,身躯便重重歪倒在地。

    闻亭丽大吃一惊,在黑暗中跟厉成英飞快一对眼,厉成英的惊讶程度不亚于闻亭丽。当即捂住闻亭丽的嘴将她拉到后方躲起来。

    下一瞬,就见巷口方向来了几个人,其中两个人仿佛抬着一样重物,一路走到邱大鹏的附近,轻轻将「东西」放下。

    闻亭丽看得大气也不敢出,那「东西」分明是个大活人,被放在地上时,仍在喘气。

    安顿好后,暗处又走来一个人,步伐很稳,很轻,像是个年轻男人,身材颀长。

    闻亭丽浑身一震。

    只见这人不慌不忙走到邱大鹏身边,漠然俯视着地上的邱大鹏。

    邱大鹏身下的地面已是血流如注,看见上方的脸,他仿佛又惊又恨,低喘着说:“是你!”

    随即是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咒骂。

    那人置若罔闻,转身走到先前被放下的

    闻亭丽蓦然瞠圆了双眼,随后,只见这人亲自握着「重物」的手,举起枪管,瞄准邱大鹏的胸腹方向,干脆利落射出好几发子弹。

    邱大鹏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做完这一切,这人有意无意抬头朝闻亭丽这边看了一眼,闻亭丽心尖一颤,再暗的环境,她也能认出这人是谁。

    好在陆世澄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这眼神无疑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闻亭丽一动也不敢动。

    厉成英等到对方一走,便火速拉着闻亭丽朝巷尾跳上同伴的汽车。

    刚驶出那条街,就听见汽车呼啸而至的声音,俨然是白龙帮的大批人马赶到了。

    直到回到自己家,闻亭丽的心仍在胸腔里怦怦跳着,钻进房间脱下那套临时「借来」的外套和帽子,魂不守舍在桌前来回踱步。

    无意间抬头看镜子,被自己满脸的血吓了一跳。虽然血迹已经干涸了,却有一种陌生的狰狞感觉。

    可是她莫名喜欢眼前的这个自己,血也好,狰狞也好,都隐约透出一种肃杀的力量。

    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钟头,可她沉浸在高昂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意犹未尽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缓缓抬起手,对着镜子里做了一个「射击」的动作,嘴里轻声道:「啪」。

    随即洒脱地笑了,她无法形容亲手打中邱大鹏的那一瞬有多畅快。

    这一切多亏了厉成英的襄助,在这半个月的筹备过程中,她不只一次领教到了厉成英身上的能力——这个女人对于人心的把控、对于危机的判断、对于各类复杂局面的反应速度,无不让她深深折服,就如当初与邓院长打交道时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她们身上的要素,正是她现在最为崇敬和向往的——力量。

    如今,这股力量慢慢长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怎能不让她喜在心头?

    到了今夜,她总算亲手打死了那条毒蛇。要不是白龙帮内部出了叛徒,她本可以一鼓作气把他打成筛子的。

    等到思绪冷静下来,她开始在脑海里细细回想巷子里的那一幕。

    今晚的局面复杂到超乎她的想象,想要邱大鹏死的,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两股力量汇集到一起,最终让所有人都达成所愿。

    那个男人……

    不得不承认,他做得相当漂亮。到现在,她的心仍在胸腔里悸动不已,缓缓坐到镜子前,不断地回味着当时的细节,一抬头,眼睛里浮动着细闪的光泽,像宝石,也像夜空里的星星,照亮她嘴角边慧黠的笑意。

    ***

    第二天,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邱大鹏遇刺的新闻。

    他是白龙帮曹帮主的得力干将,一举一动向来深受坊间关注,此事一出,顿时激起不小的风波。

    除了邱大鹏,警方还在现场发现了另一具尸首,确切地说,其中该具尸首还没死透,一查不得了,居然是前一段时间因遭车祸而「假死」的邓天星。

    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邓天星亲口向警方承认:邱大鹏是他杀的。

    可惜没等警察问清楚事情原委,邓天星就咽了气。

    事后警方推测,邓天星跟邱大鹏早有攀扯,证据是邱大鹏曾帮邓天星偿还过两笔赌债,两人之间多半是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事后邱大鹏为了把自己摘干净,暗中让人在邓天星身上制造了一场车祸。

    没多久,邓天星的母亲在家乡也出了「意外」。

    邓天星侥幸逃过一劫,从此对邱大鹏怀恨在心,他先是寻找机会将邱大鹏的亲信杀死在车内,继而对邱大鹏连续射出三发子弹。

    可他自己也因为伤重不治,失血而亡。

    尽管嫌犯亲口承认了罪行,整桩案件里仍有相当多的疑点,譬如邓天星出车祸时现场有不少目击证人,这些人可以证实当日出事的是邓天星无疑,此人的伤势那样重。据说一被送到附近的惠群医院就死了,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之后又是如何寻找到机会对邱大鹏这样的老狐狸下手?

    再就是,当晚邱大鹏和他的亲信手里都有枪,邓天星重伤在身,如何能以一敌二。

    然而,这种种的疑点,都因为巡捕找寻证据方面的无能,而变得无从溯源了。

    闻亭丽坐在黄包车上翻看着手里的报纸,越看,嘴角翘得越,满面春风放下报纸,下车走进公司。

    【作者有话说】

    注:民国已有「出道」一词,也有包装明星的说法。

    本章是五章合一。

    第68章

    闻亭丽一进公司,

    今年的年会主题有点特殊,叫做「共渡难关」。

    由于片场失火的缘故,

    为此,刘梦麟广发请帖邀社会各界人士前来参加本公司的年会,名义上是酬宾,

    鉴于刘梦麟在电影界拥有良好的社会影响力,

    公司不景气,

    但也有一两个同事对闻亭丽态度冷淡。

    上楼时,

    “怎能这样说呢?她也是受害者。”

    “可是她没来之前,公司一直好好的,

    另一人插话:“听说她是因为在外面欠钱不还,所以才被人放火报复。啧啧,谁能想到这样体面的小姑娘是这等人。”

    闻亭丽扭头想要驳斥谣言,又硬生生忍住了,面前还有一个大麻烦要解决,

    这一想,

    闻亭丽来到刘老板的办公室门前,抬手便要敲门,黄远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昨晚你去哪儿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我——”闻亭丽难得有语塞的时候。

    好在黄远山并没有耐心打探她昨晚的去向。因为她有更紧急的事要说:“高筱文说你跟宁波颜家签了一笔广告合同,钱拿到手了吗?”

    闻亭丽耸耸肩:“钱……没了。”

    黄远山有点没反应过来。

    闻亭丽耐心解释:“那个广告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假的?!”黄远山又惊又气,“我就说哪有大过年要找人拍广告的,那现在怎么办?纵火的元凶一直没找到,刘梦麟打定主意要把责任全归咎到你头上了,说若是你这两天不跟公司签下合同,他就要在报上发布对你不利的新闻,我正忙着帮你联络法律界的朋友。”

    “可他给我的最后期限明明是年后!”

    “这是他惯用的把戏,先制造假象让你误以为还来得及张罗,再猝不及防对你发难,让你措手不及。你想想,年后你的片子就上映了,他还如何拿捏你?”

    闻亭丽却丝毫不惧:“说破天我也只是受害者!他要打官司,那就随他打好了,反正我是不怕的!我去找亚乔姐。”

    可是刘亚乔不在律师事务所,闻亭丽只得先打道回府,刚进家门,电话响了,是赵青萝和燕珍珍打来的。

    “闻亭丽,你真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们。”

    没隔一个钟头,两人就气势汹汹杀上门来了,赵青萝将一个厚厚的布包塞给闻亭丽。

    “这是什么?”闻亭丽一怔。

    “钱啊,我们可都听黄姐说了,刘老板已经着法租界公审局告你了。一旦开始打官司,不论你是输是赢,对你只有坏处,这是我和燕珍珍临时凑的,一共是四千大洋,别嫌少,待会我们一起想办法,肯定会有不少同学帮忙的。”

    闻亭丽眼圈一热:“你们这是要干嘛!事情还没到这地步,我是不会认赔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电影公司的老板向来跟报社关系好,当心他利用舆论大肆败坏你的名声,眼看《南国佳人》就要上映了,将来还有无数部电影等着你拍。为着你的前途考虑,只有想办法先把事情压下去。”

    “可是——”

    燕珍珍不容分说手帕的钱塞给闻亭丽:“要么还有一个息事宁人的办法,那就是跟刘老板签卖身契。别说你不肯签这份不平等条约,我和赵青萝也不会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的。”

    闻亭丽不忍心再拂好朋友们的一片好意,二来也怕厉成英那边计划有变,只好由好朋友陪着去筹钱。

    这一下午,她们四处奔波,务实中学那帮老同学里头不乏家境出色的。但交情总归没那么深,陆陆续续找了十几个同学,勉强凑到三千大洋,远远不够,最后倒是邹校长听说闻亭丽遇到难题了,主动令人送来五千大洋。

    闻亭丽感动不已,忙要找邹校长当面致谢,可惜老人家年底太忙。等她们赶到务实中学时,老校长正忙着跟校董开会,在外头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能见上一面。

    三人悻悻然回来,高筱文突然找上门来了。高家千金出手不凡,一进门就甩出一张两万大洋的支票。

    “放心,我这张支票可是真的。”高筱文有点蔫头搭脑的,“昨天的事算我对不起你,我真没想到宁波颜家也能垮成这样。”

    她并不清楚昨天晚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当是颜家准备用一张假支票骗闻亭丽免费拍广告,自己不但没能帮上朋友的忙,还害得朋友差点被骗。

    这让高筱文深觉没面子。

    怕闻亭丽不肯收,又强调道:“就当是傲霜粉膏的广告费。前一阵你那样卖力地在剧组帮我做宣传,这一月柜台上粉膏销量足足比上月多了两成,你又一贯讲义气,这笔广告费从来没有开口同我要过,这次干脆一次性结清,往后你还得继续卖力帮我做宣传,听见没有?”

    闻亭丽还能说什么,只得先收下,几人盘腿坐在闻亭丽的床上数了一数,共是三万两千大洋,加上闻亭丽手头的积蓄两万四千大洋,也才五万多大洋,依然不够。

    晚间,黄远山找到闻家。

    闻亭丽应声开门,不禁愣在当地。

    “月姐!”

    月照云站在黄远山身边,笑着说:“没打招呼就来了,不怪我们冒昧吧?”

    燕珍珍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月照云,眼睛都直了,乐憨憨冲上去握着前辈的手,半晌都舍不得撒开,黄远山趁这功夫接过周嫂端来的茶,对闻亭丽说:“上午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跑了,照云是个仗义人,她听说片场失火的事,早就说要来上海一趟,今天到上海后又听说你准备跟刘老板打官司,马上让我带她来找你,说是要帮你一起想办法。”

    月照云正色对闻亭丽道:“刘梦麟的难处我能理解,但他的做法实在太急功近利了些,演员这一行,最忌讳随便签合同,头两年我也见过两个颇有天资的新人,都因为涉世不深被一纸合约束缚住,从而被迫去演一些不入流的片子,我和远山讨论了很久,这场官司不能打。一则,官司往往一打就是好几年,这期间,刘梦麟会联合其他电影公司的老板封杀你。即便将来你胜诉了,你的演员之路也会彻底葬送。

    “二则,我和远山已经打听过了,这次刘梦麟是有备而来,为了将损失减到最低,他动用了能动用的所有社会人脉,法律界、租界公审局、报社,三管齐下,官司期间,你会迎来铺天盖地的舆论谩骂,不把你的名声彻底弄臭,他是不会罢手的。即便你赢了又如何,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从长远计,这次只有先认栽,钱,还可以再挣,前程毁了可就不划算了。”

    她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票子递给闻亭丽。

    是一张一万银元的银票。闻亭丽烫着了似的站起身:“不行。”

    “你忘了那天晚上在四马路对面我跟你说过的话了?”月照云意味深长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哑然。

    “天赋是上天赐给你的礼物,理应好好珍惜。更何况,有人帮忙是好事,这不会证明你的弱小,恰恰证明你的价值,拿着。”

    这话倒是跟孟麒光那晚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闻亭丽嗓子眼里点发哽,黄远山笑嘻嘻递过来自己的支票。

    “那天给你你死活不肯收,这回总该肯收了吧?说起来当初要不是我执意要找你拍《南国佳人》,你也不会遇到这桩糟心事,这算是我欠的。不过我得事先声明,这钱将来是要还的。”

    如此一来,终于凑到了九万多大洋,转眼已是夤夜时分,在闻亭丽的再三劝说下,朋友们才告辞回家。

    闻亭丽独坐在客厅里出神,对着这堆金额不等的银票,心灵时而激荡、时而温暖,被一股柔情密密实实包围着,几度感慨得想要落泪。

    回想这一年来认识的人、所经历过的事,活像是过了几辈子一样那么久。庆幸的是,她的心境没有变得沧桑,反而越来越有勇气面对生活。

    沉湎良久,她慢慢收拾好情绪,把目光落到墙上的电话上。她知道,倘若厉成英那边一切顺利的话,有个人该来找她了,下一秒,就听「铃铃铃」一阵响。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罗殊红沙哑而惊慌的声音,“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倒还不算无可救药。闻亭丽松一口气:“那么,地点我来定。”

    一个钟头后,她和罗殊红在一家白俄人开的小酒馆碰面,这家店白日关门,傍晚才开始营业,之后一整夜不打烊。

    店里人不多,她们挑了一个单独的包间进去坐下,提前买好单,嘱咐店家不要过来打搅,白俄人忙应了,两人相对而坐。

    几日不见,罗殊红瘦了一大圈,脸色奇差,厚厚脂粉也盖不住她眼下的黑眼圈。

    她心神不宁地绞了一会手指,从小手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桌上。

    “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派人跟踪我的?”

    闻亭丽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相片。

    一张相片刚好拍到罗殊红从邓天星的家里出来。第二张则是罗殊红跟邓天星在兆丰公园的偏僻角落里讲话,罗殊红正要将一叠钞票塞给邓天星。

    第三张,也是最关键的一张,背景在高家的晚宴上,镜头对准闻亭丽的背影。

    看得出拍摄者非常欣赏闻亭丽,因为构图的角度很美。

    但由于现场人来人往,镜头不小心把闻亭丽身边另一位女宾客也摄了进去,这位女宾客不是别人,恰恰是当晚应邀参加高家晚宴的罗殊红,她也在台子前面拿香槟,却奇怪地将左手抬起来,对着闻亭丽的香槟杯弹了一下指甲。

    若不深想,谁也不会想到这动作是在下毒。

    “出事后,我向高大公子讨来了当晚的宾客名单,先圈定怀疑范围,再托人暗中打听是否有目击者,结果就是这么巧,潘太太的侄子当晚带了一台德国相机来,他给我拍了好多张照片,刚巧捕捉到你投毒的一幕,可惜拍摄时刚好有朋友来找他说话,以至于他没有亲眼注意看到你的小动作。但这张相片已经足够控告你蓄意谋杀了,你无从抵赖!”

    罗殊红听得冷汗涔涔,忽然一下子,捂住自己的面孔哭起来:“我——我并不知道那是毒药,邓天星把那药片给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那只是泻药,夜里你要拍《南国佳人》的最后一场戏,他想要让你拉肚子,最好拉到没办法进棚,以黄姐的性格,多半会开车送你去医院,剧组也会乱套,他再趁乱溜到楼上的观片室把《南国佳人》的胶卷偷出来烧掉。如此一来,整个公司都会认为你是丧门星,以后绝不会再捧你。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要谋害你的性命。”

    闻亭丽冷冰冰望着她。

    罗殊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晓得,事到如今,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但我发誓我句句是真话。我真后悔自己被一个瘪三迷了心窍,我——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爱他,还是可怜他,想当初,他要是不帮我争取「南淇」这个角色,也不会弄到那样惨的地步,好好的一个电影明星,一下子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我一方面对他有愧,另一方面也觉得你和、你和陆世澄太过心狠手辣。所以一被邓天星撺掇,我就萌生了同他一起报复你们的念头。但我从头到尾没有想要你死,真的。”

    闻亭丽用无比讽刺的目光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认为邓天星那样做是为了帮你?他那是为了他自己!一个人要是爱你,怎会撺掇你帮他害人,将来一旦东窗事发,邓天星定会毫不犹豫把你推出去替他顶罪。”

    罗殊红沉默一阵,再次捂着眼睛哭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我怕——我怕他的鬼魂来找我,我也怕白龙帮那边知道我帮过邓天星,一并找人把我灭口,我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爹,我爹堂堂烟土大王,知道我如此不争气,说不定被我活活气死,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日子,我日里夜里都在后悔和煎熬,有时候真想死了才好。难怪我爹总说我聪明面孔笨肚肠,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她哭着哭着,把手掌从脸上拿下来,拿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定了闻亭丽:“闻小姐,我差点害得你没命,原本是没脸乞求你原谅的。但我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你,那晚我听说片场失火,心都揪成一团,后来看到你安然无恙,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她抹了把眼泪,毅然从自己的银色小手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银票,将其推到闻亭丽面前。

    “我知道刘老板最近逼你逼得紧,但冤有头债有主,此事我难辞其咎。如今邓天星和邱大鹏都死了,我也不好老躲在后面不出来,这是十二万大洋,你拿着吧,就当,就当是我——”

    她低下头:“我用这钱赎回自己的良心。”

    闻亭丽下意识望向她的手,罗殊红的右手无名指平常总戴着一枚鸽子蛋金刚石戒指,这会儿手指上却光秃秃的。

    罗殊红咬唇缩回自己的双手:“我不敢让家里知道这件事,偷偷将我那些常戴的首饰拿到典当行卖掉了,还——”

    还从库房里偷了一些母亲不常戴的首饰,七凑八凑才凑够这些钱,当然这些话用不着跟闻亭丽交代。

    闻亭丽二话不说将银票收好,罗殊红一愣。

    “怎么,罗小姐以为我会不好意思收吗?”

    罗殊红愣愣地看着闻亭丽,忽然苦笑道:“你真是……从不按照常理出牌。”

    她再次低下头,心灰意冷地说:“这场火灾害得公司那么多同仁跟着遭殃,我只有尽量弥补,钱我已经赔了,闻小姐若是还要告我,我也绝不会抵赖,痛苦了这些日子,我已经彻底想通了,与其日夜担惊受怕,不如直接来个了断,我等你的电话。”

    她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闻亭丽百感交集望着她的背影。出来,朝对街走去,那边有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走去,二楼的的窗户黑洞洞的,她知道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在房间里等她。

    上楼后,她将刚才的事对她们说了,厉成英帮她仔细检查银票:“是一家现存现兑的老字号,没什么问题,她应当是诚心诚意要赔偿,所以没拿支票。”

    刘向之感叹道:“一步错,步步错,还好残存的良知拯救了这位罗小姐。小闻,你想好了吗?究竟还要不要控告她谋杀未遂?告的话,我们着手做准备。”

    闻亭丽摇摇头:“这一告,罗殊红可就一辈子甩脱不掉一个杀人犯的名声了,漫漫人生,谁能不犯错,她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弥补了,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何况她父亲罗坤龙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这一告,只会弄得两败俱伤。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可不想主动树敌。”

    厉成英点头:“小闻考虑问题越来越全面了,也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份证据我们会帮你继续保留。”

    闻亭丽也是此意。

    第二天天还未亮,闻亭丽就让公司司机来接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昨天朋友们送来的银票一一还回去。

    中午,她在沪江大学门口的小书店见到了刘亚乔。

    刘亚乔开门见山:“我才知道你遇到了这样大的麻烦,这样,你马上带我去见你们刘老板,他现在是摆明了要把事情闹大,以博取社会上的同情,打官司我有信心帮你打赢——”

    闻亭丽握住刘亚乔的手背:“不,谢谢你亚乔姐,我不考虑打官司了,月姐她们说得对,此事一经闹大,对我自己的前途毫无益处,我还指望在这个行当做出一番事业呢,钱我已经筹集到了。但我怕刘梦麟再用别的歪招为难我,所以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前去。”

    刘亚乔想了想:“我的建议是,这十万大洋你可以给他。但你得以入股的形式交到公司账户上,这样将来公司分红也有你的一份。”

    闻亭丽眼睛一亮,真不愧是律师,竟能想出这样好的主意。

    两人赶到公司,一起去楼上找刘梦麟。与昨日来时不同,今天闻亭丽的气势明显高了一大截,她雄赳赳气昂昂走到桌前。

    “刘老板,这是我的律师。钱,我也带来了。”她很气派地将一部分银票拍在桌上,又塞回自己的包里,“接下来的事,先由我的律师刘小姐来跟您谈。”

    刘亚乔朝刘梦麟欠了欠身,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本人目前在包亚明律师事务所任职,这次闻小姐向贵公司注资买股的事将由我全权负责。”

    听着听着,刘梦麟的脸渐渐由黄转黑,而后由黑转红,最后变成了紫胀的猪肝色。

    “注资入股?分红?”他气不打一出来,从抽屉里摸出一份文书甩到刘亚乔和闻亭丽面前,“先不说这个,谁告诉你闻亭丽只需赔偿十万大洋了?”

    闻亭丽和刘亚乔面面相觑。

    就听刘梦麟瓮声瓮气说:“闻小姐,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上面明明写的是十三万现大洋。”

    闻亭丽猛地一拍桌子:“刘梦麟,你别欺人太甚!”

    刘梦麟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反正你也找了律师来了,不如让这位律师小姐看看我是不是在「欺负」人。这可是公司账房和天祥律师事务所一起核算出来的数字。”

    闻亭丽紧张地望向刘亚乔,刘亚乔认真核对桌上的合同。

    “怎么样?”闻亭丽忍不住小声问刘亚乔。

    刘亚乔使眼色让闻亭丽同她先走。

    出来后,刘亚乔面色很严肃:“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死无对证,法租界那边又多了一些新的人证和物证,方方面面对你很不利,刘梦麟作为此次火灾的最大损失方,随时可以抬高加码,给我一下午时间,我研究研究再来找你。别担心,总有办法解决的。”

    闻亭丽心神不宁地等到五点钟,刘亚乔那边暂时还没消息,剧组的前辈倒是打电话来催她了。

    “你怎么还没出发,公司来了好多记者和名流,刘老板正命人到处找你呢。”

    闻亭丽一拍脑门,她完全忘记今天是公司的迎新年会了,这种场合她向来重视,忙打起精神打扮起来。

    在去往公司的路上,她在心里暗中分析目前的局面,她对亚乔姐的能力相当有信心。但她没忘记对面刘梦麟找的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天祥律师所的大律师,对方手下光是打杂的徒弟就十来个,时间又这样短,就算亚乔姐有天大的本领,也很难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找到突破口。

    其实有了罗殊红的这笔赔偿金,不论是十万大洋,抑或是十三万大洋,她都随时付得起。但她委实不想惯刘梦麟的臭毛病,可若是不肯妥协,她就只有跟公司签卖身合同,再要么就是打官司。

    她心事重重推开车门,不料一下车,无数支闪光灯对准她。

    “闻小姐!看这边!对于《南国佳人》的票房,你自己可有什么展望没有?”

    闻亭丽立即绽放出玫瑰般明艳的笑容。

    她天生就适合名利场,越是人多的场合,越是能让她大放异彩。每回面对镜头,她都会兴奋到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但现在,她脸上的笑容越甜,心里就越烦,稍后避开人群,找到一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手里端着一支空酒杯,像个哲学家那样对着墙壁沉思。

    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仿佛来了什么大人物,换作平日,闻亭丽一定会扭过头看热闹,眼下却没这个心思。

    勉强捱了大半个钟头,她终于等不下去了,跑到后头给刘亚乔打电话,刘亚乔却说:“刚要联系你,法租界公审局已经撤销你那桩民事诉讼了。”

    “什么?”

    “刘梦麟决定不告了。”

    “怎么可能?”闻亭丽脱口而出。

    刘亚乔笑道:“是真的,我也正忙着打听原委呢。”

    闻亭丽唯恐刘梦麟又在憋什么大招,琢磨一番,决定当面去找他探探虚实,可不等她动身,刘梦麟竟亲自来找她了。

    “小闻啊。”刘梦麟脸上竟罕见地挂着一丝愧意,“过去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切莫往心里去。”

    闻亭丽狐疑打量着刘梦麟,前两日这张脸还肿得像猪头,可现在他非但不肿了,就连嘴角的溃烂也好了不少。

    “发生什么事了?”她警惕地问,“您不打算告我了?”

    “不告了不告了。”刘梦麟谦虚地摆摆手。

    “失火的罪名不往我头上安了?”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却不见一丝笑意。

    “不安不安了——不是,你这叫什么话,都说了这是一场误会,何苦再说这些赌气的话?”

    闻亭丽气得想笑,待要追问,忽见那边一帮宾客簇拥着一个人下楼来,心里顿时变得亮堂起来,对着那人瞅了一晌,拔脚就朝那头走去。

    陆世澄刚走到花园里,就听背后有个人脆生生对他说:“站住!”

    他想了一下,在原地停下脚步,然而并未回头。

    闻亭丽从后头走到他面前,仰头对他说:“我就知道是你。”

    陆世澄没作答。

    “刘老板那里,是你帮我出了钱对不对?”她离他很近,身上也不知涂了什么,幽甜的气息拂过他的鼻端,他忍不住把脸转向一边。

    闻亭丽马上挪腾两步,继续将脸庞对准他。

    “为什么不说话,不敢回答?还是不方便回答?上次宁肯将整栋房子让给我也不肯跟我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次又为何要帮我,我有说过要接受你的帮助吗?”

    陆世澄冷不丁开腔:“你不冷吗?”

    闻亭丽愕然随着他的视线低头,刚才为了追他,她连外套都忘了披,现在身上只穿一件很薄的晚礼服,一阵风冷风吹来,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不想生病的话,闻小姐最好还是回屋里待着。”他淡淡说完这话,绕过她向前走。

    她再次追上去,伸直双臂拦在他面前:“十三万大洋可不是小数目,你不说清楚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和身份来帮我,我是不会接受的。”

    又吹来一阵风,那股寒意直吹进骨头缝里,她扛不住收回手搓搓自己的胳膊。但即便冷成这样,她也坚持不肯回厅里取暖。

    陆世澄顿了一顿,索性把脚下的道路让给她,自己朝另一头走去,可是走了好一段,闻亭丽仍倔强地站在原地,陆世澄对着前方皱了皱眉,终于又退回来。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前几日差一点得了肺炎!”

    “肺炎算什么?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陆世澄果然没再动,闻亭丽笑吟吟朝他身后那排没人的玻璃房子一指,轻声说:“那里暖和,你怕我冷,就跟我走。”

    ***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休息室前,一推门,一股暖烘烘的气流扑面而来。

    “请坐。”

    陆世澄却没坐,只插着裤兜站在桌边。

    闻亭丽也不管他,径直走到柜子前泡茶:“我先给你泡杯热茶暖一暖。这是演员休息室,平时同事们经常在这里休息,有时候还会在这里吃饭,特别是片场出事之后——”

    她骤然打住这令人扫兴的话题,改而专心沏茶,不一会就泡好了,端着托盘朝他走过去。

    “请喝。”

    陆世澄面无波澜接过杯子:“谢谢。”

    闻亭丽捧起另一杯茶,坐下来慢慢喝。冬夜里的热茶汤,就如同酷夏的冰块一样过瘾,喝几口,身上微微出了一层汗,脸色也红润起来。

    再回望,就看见陆世澄已经走到窗前向外看。

    她盯着他的侧影,试探着说:“那天我查到我们对门的柳太太失踪以后,就立即给你打电话。许管事却说你去了南洋,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世澄没作答。

    “很好!今晚一个问题都不肯回答是么?”

    陆世澄默然一晌,扭头对她说:“不,你所有问题我都可以如实回答你。但在那之前,能不能也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闻亭丽滞了一滞,旋即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气:“你随便问!我才不会像某些人,老是心口不一。”

    “那么,请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在大源茶楼的后巷,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他们为什么肯冒着风险帮你刺杀邱大鹏?又是如何能提前侦知邱大鹏的行踪?还有,当初他们为什么要让你调查我?”

    闻亭丽一下变成了哑巴。

    “不敢回答?还是不方便回答?”陆世澄扬眉。

    这是她先签问他的话,他竟拿这话来反问她。

    她哑住,歉然低下头:“你明知道我不能说。”

    陆世澄的表情透出几分无辜:“为什么不能说?”

    “你变了!你变得咄咄逼人了。”

    陆世澄收敛笑意,用一种复杂的眼神静静看着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为她担忧、有多感到恐惧。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他哑声说:“闻亭丽,你该知道信任从来都是双方面的,你没理由只要求另一方对你坦诚是不是?”

    闻亭丽惭愧地朝他走去:“对不起,但是,请你原谅我在这件事上无法向你坦诚,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们帮过我很多,我必须保护好她们。”

    “那么,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陆世澄的表情十分冷静,语气更是冷静得不行,果断结束了谈话。

    闻亭丽有些发急:“可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你对我而言,再重要不过,可她们对我来说同样也很重要,这两者之间并不互相矛盾,你只需想一想,你我认识这么久,我何曾害过你?你光是想想这个,就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了,为什么就不能容许一个好人保留一点自己的秘密呢?”

    陆世澄深深望她一眼:“我尊重你的所有秘密,同样地,也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说完这话,他似乎认为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提步向外走。

    今晚若是就这样分开了,下一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闻亭丽没有一丝犹豫,就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贴住他的一刹那,他的身体明显一僵。

    她索性紧紧闭上眼睛:“我爱你!从火场出来以后,我给你写了几封信,写完又撕碎。你怕我只是在玩弄你的感情,可你何尝知道,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看。很抱歉那份合同给你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但我发誓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欺骗你,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陆世澄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好几次想要抬起,又放下。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胸膛在激烈地起伏。

    刹那间,她心里涌出一种似甜似苦的情绪,搂他搂得更紧了。

    可是陆世澄像是生怕自己的意志力会动摇,没多久便抬起手,强行将她的双手从自己的腰身上扯开。

    “如果你还是继续瞒着我那么多事,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她听见他涩声说。

    她心中有些发酸,再抱上去,又一次被他扯开了,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真没想到你这样多疑!”

    挣扎间,她的手正好碰到他的手背,她发现那上头有一条很长的伤疤,那是陆三爷用轮椅碾过他的手背时留下的,出事时她也在场。

    那道伤疤至今没有消退。

    她突然无比懊悔自己说出那句话。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都不可能不多疑。换作是她,在被身边人欺骗过一次之后,也很难再向对方托付自己的信任。

    “对不起,我——”

    陆世澄看着前方说:“我本就是个多疑的人,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他拉开大门向外走。

    “你走!其实这次你能狠心不管我的闲事,我又何尝会来纠缠你?可你偏偏做不到对我的事袖手旁观!”

    回答她的只有花园里呜呜的风声。

    闻亭丽支着额头跌坐在沙发里。

    这时,空旷的前庭突然传来脚步声,她只当陆世澄又回来了,忙把脸转向一边。

    不料前方传来的是邝志林的声音。

    “闻小姐。”邝志林迅速用目光朝内探寻一圈,“澄少爷呢?”

    闻亭丽内心说不出的失望,勉强打精神说:“他已经走了。”

    邝志林并没马上追出去,而是站在那儿觑着闻亭丽的神色,想了想,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闻小姐不必再担忧火灾赔偿的事,陆小先生已经跟贵公司全部谈妥了。”

    这话提醒了闻亭丽,她忙从自己的手包里掏出那沓银票:“正要同邝先生说这个,请您帮忙把这十二万大洋转交陆世澄先生,顺便转告他:我的事不需要他帮忙。”

    她不容分说将那堆银票塞到邝志林的手里。

    邝志林震惊地看着手里的巨额支票,又错愕地望望闻亭丽,这样大的一笔钱——

    他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压下当面询问她这笔钱来源的冲动,重新以平稳的语气开腔。

    “闻小姐别忘了,这本就是澄少爷欠你的。去年你要不是为了救下陆小先生,你也不会开枪打伤邱大鹏的儿子,更不会招来杀身之祸,此次你遭灾,全因此事而起,于情于理,澄少爷都该亲自出面解决这次的麻烦。”

    闻亭丽不响。

    邝志林迟疑了一下,苦笑着说:“怪邝某说错了话,我只是想告诉闻小姐,这无关欠或不欠,凡是有关你的事情,陆小先生都舍不得不管的。”

    闻亭丽:“是吗,我不这样认为,这不过是邝先生你自己的误解罢了。”

    话虽这样说,却悄然觑向邝志林的表情,期待从他口中听到更多心里话,邝志林却含蓄地打住了话头。“不打搅闻小姐了,邝某还得去找陆小先生,闻小姐的钱我会转交,至于澄少爷会不会收——”

    “他不收,明日我就以他的名义把这笔钱捐到妇女儿童慈善组织去。”

    邝志林一头雾水带着那堆银票走了。闻亭丽立在沙发前目送邝志林离开,沉默一阵后,她心不在焉走到窗前发呆。

    又有人进来了,是黄远山。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害得我到处找你!”黄远山喜气洋洋地说,“下午有位贵人来找公司谈合作,你猜是谁?!”

    不等闻亭丽答话,她自顾自一拍手:“陆世澄!他之前投资了《时间的沙》,如今片子被迫停工,一天不开工便会损失一天的工钱,陆世澄干脆以合作人和制片人的身份对公司进行资金援助,逼刘老板尽早开工,下午刚给公司注资了一大笔款子。但同时也说了,等到电影上映,陆家是要分红的。刘老板正愁没处打秋风,突然来了这么大一笔,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场承诺会尽快修葺片场。”

    说着说着,黄远山发现闻亭丽脸上毫无讶色。

    “这事你已经知道了?等等,陆世澄该不是为了帮你才——我说为何刘老板突然不敢提让你签合同的事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陆世澄没有说过要你帮她做什么?没有?!啧啧。”

    她兴冲冲拖过一把椅子坐在闻亭丽对面,好奇问她:“你跟陆世澄不是已经闹掰了吗?什么时候又和好了?”

    “什么和好,谁要同他和好?!”

    “没和好?可是陆世澄又不是菩萨转世,好端端地为什么帮这样大的忙?”

    闻亭丽撂下一句话:“这是他欠我的!但我是不会收的,我要让他继续欠着我。”

    说着,像一只孔雀趾高气昂朝外走了。

    黄远山愣了一回,对着外头笑骂道:“这怕不是孔雀成精了!喂,我都听糊涂了,你们两个究竟谁欠谁?你倒是把话说清楚,这就跑了?”

    第69章

    翌日,

    邝志林一进屋就将那沓钞票放在了陆世澄的办公桌上。

    “澄少爷,闻小姐让我把这笔钱还回来。”

    陆世澄笔下一顿,邝志林下意识屏住呼吸,

    陆世澄稳一稳心神,

    邝志林不再多言。

    陆世澄神色如常签了几份文件:“这笔投资款既是闻亭丽出的,理应将分红还给她,

    “是。”

    陆世澄再次沉默下来。

    邝志林却喟叹一声:“这样大的一笔数目,

    看陆世澄不接茬,他语重心长劝道:“这些年,陆家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靠着三四代人的努力才攒下如此庞大的一份家产,光是南洋的锡矿和橡胶园,就有无数人暗中觊觎。”

    他扳着指头数起来:“本地的白龙帮、南京方面、东三省和淞沪警备区……成日里有形形色色的人不断前来笼络澄少爷,明面上讨好的,

    “四川的李柄棣——”邝志林满怀忧惧说下去,“当年他杀了不少革命义士,为防被人暗杀,就连夜里上茅厕都带着护卫,可他恰恰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一名随从手中。据说凶徒曾冒死救过李柄棣一命,为取李柄棣的性命,前前后后在他身边蛰伏了整两年,终于成功割下了李柄棣的头颅,飘然而去。此案轰动一时,这还只是几个闹革命的毛头青年办出来的案子。若是南京或是东三省那边派来的细作,手段更是层出不穷,美男计、美女计、苦肉计——”

    这话狠狠刺中了陆世澄的心,他突然打断邝志林:“邝叔。”

    邝志林一噎,陆世澄指了指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放缓声调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不您先去忙。”

    邝志林摇头叹气,可他刚从沙发上起来,又一屁股坐下去。

    “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话既然说到了这份上,你让邝叔把话一次性说完,其实我老早就觉得闻小姐不简单了,记得当初刚在黄金戏院后台见她的时候,她还仅仅只是一个会被枪声吓哭的女学生,这才过了多久,她竟已是枪法如神了,枪法是谁教她的?澄少爷出事那晚,为何她那么巧就出现在白龙帮的废工厂里?究竟是偶然撞上,抑或是事先有人安排?凡此种种,都证明她幕后之人不简单。南京?东三省?甚或日方?不管她是哪方派来的人马,都值得好好查一查。”

    陆世澄面色阴晴不定。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昨晚跟她相见的情景,她的眼泪不像是落在他的手背上,竟像是直接滴落在他的心上,滚烫的,灼人心扉的,叫人心乱如麻。

    他听到她在他背后说:“我爱你!”

    此后一整晚,他的手背都似乎残留有她眼泪的温度,他的耳边净是她的声音,这令他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事到如今,他对她的信任已经破碎,但他心底仍存有万分之一的希冀。

    邝志林像是在问他什么,可是那声音遥远得像在天边,他知道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竭力把心神拉回。

    “澄少爷,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稍有不慎就会带着陆家这艘大船一起沉下去。既然明知闻小姐有问题,实在不宜再接触她,否则只会给自己招致危险。”

    危险。

    陆世澄垂眸暗想,邝志林查人方面历来雷厉风行,这一查,势必要从闻亭丽的人际网查起,谁也无法保证这一查下去,会不会惊动闻亭丽的上方。不管她是哪路派来的,一旦她身份暴露,必然会沦为一颗弃子。

    而弃子的下场往往不会好……不论她带着何种任务而来,究竟没有伤害到他,他又怎忍心让她面临危险。

    寂然良久,他听到自己说:“不查。”

    邝志林愕了愕。陆世澄想要平复心绪,可心尖部分还是不受控制地抽疼了一下,他静静等待那股痛意自行消失,过片刻才说:我不会再见她,有关她的消息你也不必再主动向我汇报。”

    邝志林稍稍放心。

    从陆世澄的办公室里出来时,邝志林怀着复杂的心情回望一眼,就见陆世澄胳膊放在桌面上,两手却交握着抵在额头上,就那样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种沉郁的氛围,让邝志林心头一酸,他深知这孩子长这么大,唯一真正感到快乐的岁月就是跟闻小姐相处的那几月,可惜好时光总是那样短暂,转眼就从指缝间流走了。

    他酸楚地叹口气,罢了,人生不如意才是常态,该放下的时候,总要放下。他轻手轻脚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

    那晚之后,闻亭丽下定决心不再跟陆世澄说话。与前几次不同,这一回的决心比秤砣还要硬,比黄金还要真。

    她做得相当好。

    接连好几日,她都没有关注过陆世澄的任何新闻。然而,她挡不住关于他的消息从四面八方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公司接受陆氏的投资款之后,立刻开始重建新片场,刘梦麟言必称「陆公子是我们的合伙人」,隔三差五就带人往邝志林的分公司跑,可惜他打错了算盘,陆世澄年纪虽轻,做生意方面却是聪明过人,几番较量下来,刘梦麟硬是没有捞到半点便宜。

    最后双方还是按照陆世澄的意思拟了条款。

    签字那天,闻亭丽在刘梦麟的办公室外头听见他怒吼:“奸商!”

    闻亭丽差一点就笑破肚皮,她做梦也想不到,刘梦麟也有痛骂别人奸商的一天。

    另一方面,随着《南国佳人》上映之日的临近,闻亭丽慢慢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是公司寄予厚望的一部戏,前期投入大,拍摄周期长,选角时为了提前给片子造势,更是差一点得罪了玉佩玲、小蝶君、周曼如等大明星。

    对此,刘梦麟等人早有预言,这部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黄金影业定会沦为今年电影界的最大笑话。

    可大家心里都清楚,不管公司拍摄过多少部片子、有多会揣摩市民的喜好,终究无法预知一部片子是否会卖座。

    是成是败,全看天意。

    在这种紧张氛围的影响下,从来不失眠的闻亭丽,居然也有几晚没睡好。

    转眼就到了上映的前一天。

    这日恰逢正月初五,刘梦麟和黄远山率领剧组人员去电影协会副主席翁维岳家拜年,翁维岳是资深制片人,同时也是著名的电影评论家,历来在文艺界颇有话语权。

    这一天,翁公馆跟往常一样高朋满座,在座的有艺林电影公司的王烈大导演、《沪春报》的社长、新桂园戏社李老板……当然,最显眼的莫过于大明星玉佩玲。

    她坐在客厅的钢琴边,一举一动似能牵引所有人的心神,她那个名叫陈茂青的经理也在,这会儿正忙着同王烈大导演聊天。

    “翁老,拜年了。”刘梦麟率众上前。

    客厅里的客人纷纷起身相迎:“刘老板、黄导演,听说你们又有新片子要上映了?恭喜,提前预祝大卖。”

    刘梦麟拱手回礼:“承各位吉言,明晚上映,诸位务必前来捧个场。”

    有人朝闻亭丽一指:“这位就是贵公司最后选出来的女主角?叫闻——”

    “闻亭丽小姐。”黄远山自豪地拍拍闻亭丽的肩膀,“新人,但极有天赋,敝公司很看好她,就是阅历尚浅,还望前辈们多多提点。”

    有人发出一声哧笑。

    闻亭丽循声望去,可惜那边人太多,一时也分不清是谁发出的声响。

    上茶后,黄远山和刘梦麟各找朋友说话,闻亭丽一个人被晾在角落里,好在这难不倒她,她两眼顾盼生辉,不断找寻机会认识新朋友,只是一向娴于搭讪的她,今晚却频频碰壁,每当她试图加入某段谈话时,对方都会不约而同避开她。

    起先闻亭丽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渐渐地,她意识到这帮人压根不屑于理她。

    他们自成一国,她融不进去。

    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窘境,闻亭丽不免有些措手不及,思量片刻,自行到盥洗室去补妆,回来时听到茶室里有人在闲聊。

    “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有,拍马屁的本领倒是一流,你看她对着翁老的巴结劲儿。”

    是陈茂青!他是沙喉咙,说话语速又快。

    “那又如何,也没见翁老愿意搭理她。入行这么多年,没见谁一出道就把公司搞得差一点破产的,我看她活生生就是一尊瘟神。大过年的带这样的人出来拜年,刘梦麟也不嫌晦气。”

    “刘梦麟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黄远山不是依旧很捧这小姑娘吗,到哪都夸她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我看是难得一见的扫把星吧!”

    几个人肆无忌惮大笑起来。

    “先前王烈导演似乎有意思要认识她一下,我二话不说把他拉住了,我告诉他:你要是不想变成刘梦麟那样的倒霉鬼,趁早别沾她的边。”

    “茂青,听说前些日子你因为这人抢了玉佩玲的女主角愤愤不平,这下总可以放心了,现在上海滩谁不知道这位闻小姐「灾星」的名号。”

    只听陈茂青得意洋洋地说:“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怪就怪刘梦麟没眼光。我们佩玲小姐拍一部火一部,是出了名的小福星,他和黄远山偏要大张旗鼓选个灾星出来,瞧着吧,这部片子不把刘梦麟底裤都赔光,我就不姓陈!”

    又是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闻亭丽浑身血液直往脑门上涌,但她没忘记自己是来给翁主席拜年的,场面闹得太难看的话,只会被更多人当作笑话。

    只得先忍下这口气。可是,这些话不仅难听,更像是一种诅咒,竟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头。

    她在翁家度过了一个空前糟糕的夜晚。

    散场时,玉佩玲和陈茂青前呼后拥。仿佛今天的聚会是为他们而办的,而闻亭丽身周三步之内,除了黄远山再没有别人。

    刘梦麟在台阶上亲自派票:“好兄弟,明晚恩派亚影院,有空携眷前来捧场……”

    众人嘴上答应,可只要一转身,大部分人脸上都会露出看笑话的神色。

    闻亭丽看在眼里,只觉得刺心。

    夜里回到家,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从前,别人越盼着她不好,她就越要好给他们看。可现在,在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逐渐明白许多事是由老天决定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电影尤其是如此。

    无论她内心有多渴望这部片子能成功,也改变不了明天的结局。

    假如明天的票房真像陈茂青所预估的那样不理想,今后她还能不能拍电影和广告?恐怕是不行了,至少一个「灾星」的名头就会让人避之不及。

    可恨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在忐忑中等待天明。

    第二天天还没亮,闻家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是谭副导演打来的,说是八点钟会有两家报纸要来公司采访剧组相关人员,催闻亭丽赶快过去化妆换衣服。

    这一天,闻亭丽一直处在一种高度忙碌的状态中。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她换上公司提供的礼服,以盛装的姿态随公司元老、几位制片人、剧组前辈们去恩派亚电影院参加首映。

    门前已经亮起了《南国佳人》的霓虹灯招牌,台阶上堆满了花篮,一行人在影院经理的带领下走到事先安排好的座位上,稍后,陆续有观众进来了。

    闻亭丽全神贯注盯着荧幕,当幕布上缓缓亮起《南国佳人》四个字时,她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痉挛,仓皇起身对身边同事说:“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得走开一下。

    她一头扎进后头的贵宾盥洗室。

    她太紧张了,紧张到不敢坐在那儿观察观众们对片子的反应。

    刚才那一瞬,她感觉自己活像是一个即将被押上刑场的罪犯,脑门发烫、双腿发软、冷汗直冒,这种感觉让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必须逃开一会儿,幸而卫生间里没有人,冲到镜台前拧开水龙头想冲一把脸,忽想起脸上有妆,又硬生生收回手。然而心完全静不下来,改而捂住胸口,闭着眼睛深呼吸。

    长这么大,闻亭丽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犯怂的一天。

    外面鸦雀无声,她却无心侧耳倾听。

    此刻的她,只想远离人群。化妆间里有沙发,她心不在焉走过去坐下,外头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只偶尔能听见一点细微的声响。

    闻亭丽维持着一种蜷缩的状态,在沙发上不声不响待着。奇怪的是,中间竟一直没有人来上厕所,就连剧组也没派人来找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声声的怪响,像是筛豆子的声音,又像是突然下起了疾雨,闻亭丽抻长脖子听着,那声音不是短暂的一阵,而是持续了许久都未停。

    她有些好奇,又有些预感,缓缓直起身,不料一开门,声浪像是涨潮的巨浪一般哗啦啦冲进屋子,瞬间将她的意识都冲散了。

    “小闻!”走廊里有人快步朝这边跑来。

    是谭副导演,他脸上是一种狂喜的表情。

    “快别躲着了,观众们都疯了!他们听说主演们也在首映礼上,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你一面才肯走。

    闻亭丽脑子里仍有些恍惚,猛不防被谭贵望拽了一把,跌跌撞撞向外走。

    过道的灯全都亮了,偌大的剧院里乌压压全是观众,闻亭丽刚走到灯影下,就有人指着她高喊什么,接着,更多的人发现了她。

    很快,人潮从四面八方朝包围而来。

    闻亭丽脑中空得像洗过一样,耳边却骤然响起一种奇怪的鼓点声,咚咚咚,咚咚咚,伴随着心脏的节拍在疯狂跳动。

    那仿佛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神秘声音。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命运的鼓点在她耳边敲响了。

    《南国佳人》在恩派亚影院连演七天,场场爆满。

    第二轮在夏令派克影院和沪江影戏院上映,又是每场爆火。

    接下来是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注)

    票房每天都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疯涨,五千大洋、两万大洋、四万大洋、十万大洋……

    受欢迎的程度,连刘梦麟等人都有些吓坏了。

    片子的影响力并不限于本埠,就连北平苏杭武汉等地的电影院经理也纷纷前来购买拷贝回去放映。(注)。

    各大报刊好评如潮,有资深影评记者如此评价。

    【该片继承了新文化运动精神,通过一种细腻日常的表现手法,将一位有着进步思想的女性的毕生遭遇,以一种悲剧的方式娓娓道来,观众们内心的无力和悲伤,在主演死亡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随着影片的落幕,所有人都像是跟着「南淇」小姐走过了一生,久久不愿离去,这是一部空前成功的文艺片。】

    【主演闻亭丽小姐演技如神,当她开心时,笑容的感染力似能穿屏幕,吸引底下的观众也跟着发笑。可当她悲伤时,一双妙目仿佛藏着无限的哀愁,让人情不自禁动容。有观众因为入戏太深,日日到黄金影业公司门前守候他们心中的「南淇」小姐。这对一位新演员来说,不可谓不是一种极大的成功。】

    为了应付暴涨的各界邀约,公司日夜加班加点,拷片子、安排采访、举行招待会……忙得不亦乐乎。

    闻亭丽在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前提下,就迎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每天天不亮,公司的汽车就来她家楼下等候,半夜时分再将她送回家中,日日她不是赶往这里,就是赶去那里。见不完的人、数不清的聚会、推不掉的采访……

    无论她去哪里参加活动,都会成为现场的焦点。

    有人会声嘶力竭地叫她「南淇小姐」。有人冲破重重阻拦就为了给她送上一束鲜花。

    至此,闻亭丽彻底明白,一个人的成功需要经年累月的努力,而走红,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她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变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明星。

    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超过她自己的想象。

    第70章

    头几天,

    然而,

    床头柜上搁着一份《沪上明星》,每日她一进卧室就能看到杂志封面上自己的笑脸。这份从前被她当作睡前读物的大周刊,

    客厅的八斗柜上摆着一张张新洗出来的照片,

    不仅本埠,外地也频频向她发出活动邀约。

    杭州的金城大影院开业,

    某一日,小桃子跟周嫂上街,被橱窗里的巨型海报所震慑,回来便激动地直喊「姐姐在玻璃窗里」、「就像大明星一样。」

    这些都是从前闻亭丽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场景。

    本来她料定这是一阵风的事,谁知影片在上映半月后,

    黄远山高兴之余,不忘提醒闻亭丽:“你要当心。人们都喜欢凑热闹,风向对时,人人都捧你,风向一不对,这些浮夸的赞美,立刻会变成恶毒的攻讦,不管外界对你是毁谤还是吹捧,你都别当真,你只管兢兢业业把份内之事做好。还有,上海的电影市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一红,别人的机会就少了,当心有人为了利益在背后害你,这段时间务必给我谨言慎行,切莫被人抓住把柄。”

    在影艺这一块,闻亭丽一向将黄远山的话奉为圭臬,自是点头如捣蒜。

    正说着,刘梦麟推门进来,他对闻亭丽露出个热络而不失威严的笑容:“南市的国货市场明天开业,想邀你前去剪彩,我替你应承下来了。”

    不等闻亭丽应答,又笑道:“听说他们本想找玉佩玲去剪彩,谁知半路杀出了《南国佳人》这匹黑马,老板二话不说就换了人,生意人嘛,向来如此。”

    黄远山愣了愣:“历来只有陈茂青帮玉佩玲抢别人机会的,这回被人横插一脚,姓陈的岂不气得吐血?”

    “管他呢。这两年玉佩玲还不够风光吗,华美电影也赚到了不少,该让道的时候就得让道。”刘梦麟转脸继续对闻亭丽说,“对了,礼拜六也有安排,最近南方发水灾,影剧协会打算在百乐门搞一出赈灾筹款晚会,公司决定派你做代表,干脆就表演《南国佳人》的片中曲好了,顺便也给外地来的贵宾宣传宣传我们这部戏。”

    闻亭丽心知刘梦麟在打造明星时,最信奉「趁热打铁」

    算起来,这一个月她每天只能睡四个钟头。即便有一副铁打的身躯,也有点受不了了。

    可是她也心里很明白,她不接,有的是人接。她不做,以后便轮不到她来做。

    “好。”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刘梦麟自是欣喜不已,点了点手中的雪茄,对黄远山说道:“闻小姐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换作别人,一下子红透半边天,免不了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要么处处跟公司唱反调,要么摆脸色得罪观众,最可恨的是这类人的本性一开始也瞧不出来,非得红了之后才露出真面目,好在这回公司没有捧错人,闻小姐倒是敬业。”

    闻亭丽又道:“不过我得提前跟您打个招呼,礼拜五我有一点私事,那天您不许给我安排任何活动。”

    刘梦麟刚夸完闻亭丽敬业,自是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得讪讪应了。

    出来时,黄远山忍着笑意对闻亭丽说:“公司这么多年轻演员,也就你能反过来拿捏他一把了。近来你也累坏了,礼拜五干脆在家好好休整一天。”

    闻亭丽却拿出一张请帖递给黄远山:“其实那天我早有安排,就不知黄姐肯不肯赏光。”

    她打定主意要好好犒劳朋友们一回,前一阵合约的事亏她们帮着忙前忙后。

    礼拜五这一天,闻亭丽早早安排周嫂去买水果和糕点,自己则打电话给饭店预订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九点钟时,她提着礼盒去拜访邹校长。

    出门前,特地用围巾和西洋墨镜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从前她看报纸,老觉得那些明星太夸张,现在轮到她了,方知这样做可以省却多少麻烦。

    汽车还没有驶到邹公馆,闻亭丽就有意无意往外张望,邹家大门外空荡荡的,并没有停着那几辆熟悉的罗尔斯·罗伊斯。

    门铃一响,邹校长亲自过来开门:“快请进。”

    进屋之后闻亭丽摘下脸上的墨镜:“请恕学生失礼。”

    邹校长朗笑道:“不必说,我都明白的,别看我年纪大,平日我也爱看一些电影小报,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出门一趟是不是很麻烦?”

    闻亭丽上前拥抱邹校长。

    “上回我着急筹钱,您二话不说令人送来三千大洋,您对学生们的种种爱护之举,让人无比动容,我想,我总得亲自将钱送回,方能体现我对您的感激和敬意,您真是一位好校长。”

    邹校长拉着闻亭丽在客厅里坐下,关切地问长问短:“沪江大学什么时候开学,新学期还会拍戏吗?”

    “忙是很忙,新戏么,由于我没有跟公司签订长期合约,所以得看看公司的下一步安排。”

    邹校长感慨道:“从前我老替你发愁四年大学的学费从何而来,没想到才这么短时日,就再也不必为你担心经济问题了,校长真替你高兴。”

    这话勾起了闻亭丽关于父亲重病的那段痛苦回忆,她鼻根一酸,只是笑:“邹校长。”

    邹校长真诚地说:“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校长不太了解你们这个行当,但明星面临的诱惑是极大的,我希望你能坚持完成大学的课业。一来,学校的课程对你提高演员的修养是很有好处的。二来,容校长说句不好听的话:花无百日红。你有大学学位傍身,将来不管遇到什么变故,也不会完全没有退路……不怪邹校长唐突吧?”

    “怎么会?!这些都是您的肺腑之言,您放心,当初我去拍戏,也是为了筹集大学学费,我从不曾忘记自己的初衷。”

    这时,一位名叫阿喜的中年女佣出来送茶,她俨然对闻亭丽充满了好奇,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闻亭丽身上。

    邹校长无奈苦笑:“阿喜很喜欢看电影,我猜她是认出你来了,别管她,快尝尝这点心。”

    闻亭丽一尝之下,眼睛不禁一亮。这点心是朱古力馅儿的,这要是小桃子吃到了,不知会喜欢成什么样,忙问:“这在何处买的?”

    邹校长一脸茫然,阿喜热情接话:“这都是陆小先生前几日令人买来送的,回头我帮您问问陆小先生。”

    闻亭丽立刻不说话了。邹校长想了想,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我帮你问问他。”

    闻亭丽急忙上前制止:“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您不必——”

    邹校长笑着摇摇头:“正好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他。”

    电话很快接通了,就听邹校长对着那头说:“您好,我是邹哲平,我找世澄。他在丽景大酒店招标?好好,麻烦您把他的私人房间电话告诉我……8-0-5,嗯嗯。”

    第二通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话筒里传出嗡嗡杂音。闻亭丽脊背忽然像是蹿过一股电流,微微发麻。直觉告诉她,那正是陆世澄。

    果不其然,就听邹校长笑道:“世澄,没有打搅你工作吧?那我就直说了。是这样,南方最近闹灾,我想联合沪上各大中学做一次义捐活动,明天我会令人把活动细则送给你过目。倘若你没有异议,就抽空来学校签个字。”

    也不知陆世澄在那头说了句什么,邹校长脸上笑意扩大。

    “你这孩子,总是处处替人着想,那么文件我先不送,等你明早直接过来一趟。”

    闻亭丽正竖着耳朵听,阿喜走过来悄声对她说:“闻小姐,您最近这样红,一定认识许多你们行当里的人,不知您知不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电影经理?个头矮矮的。”

    这范围太过宽泛,闻亭丽一时间没有头绪,笑着摇摇头。

    阿喜却滔滔不绝说道:“您说怪不怪,前日我出去买菜,被这个男人无故拦住了,他先是对我说了一大堆恭维话。然后问我认不认识陆小先生,末了还塞给我一把钞票和一个电话号码,他说只要陆小先生来邹校长家,就立即给他打电话,还说事成之后另有犒劳。我哪敢收他的钱,回来同邹校长说了这事,她叫我千万别理会,奇怪的是连邹校长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闻亭丽面露思索:“我想这人未必是什么电影经理,兴许只是想搭着陆家做些生意,您不理他是对的。”

    阿喜如同一个受了表扬的孩子,乐陶陶地说:“放心,我不会理他的。闻小姐,您的戏演得真好,那日我在电影院哭了五六回。”

    闻亭丽一乐,回身从皮包里取出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后面有自己的签名,她准备了数十张,方便随时随地回馈新影迷,这是公司的老前辈温冠华教她的法子。

    她郑重将照片递给阿喜。

    “谢谢您的厚爱。”

    阿喜愈发语无伦次:“闻小姐,您真好,实不相瞒,我的票还是陆家的许管事送的,左右那天无事,我就拉着几个老姐妹一起去看了,你猜怎么样,没几天,我们又自发买票去看了第二场、第三场!您是我见过的最会演哭戏的女演员,现在我们这帮老姐妹全成了闻小姐的影迷。”

    “许管事?”

    “是啊。”阿喜点头,“上映第一天许管事就给邹校长送了两张票,邹校长一开始也有点担心票房成绩,老早就说要多带些朋友去捧场,估计他们也没想到片子一上映就会火到这地步。”

    就听邹校长在那边说:“前两日你让人送来的点心很不错,我一个学生想问是在哪家商铺买的。”

    闻亭丽忙低下头喝茶。

    “那就劳烦你帮忙问一问王经理。”

    不一会,王经理打电话过来,邹校长听了几句,含笑对闻亭丽说:“是在大兴百货一楼买的。”

    等到邹校长挂了电话走过来,闻亭丽讪讪起身说:“只是随口一问,竟劳烦校长专门找人询问。”

    “这有什么,世澄这个人性情最是随和,不会觉得麻烦的。”邹校长突然奇怪地看了闻亭丽两眼,“噫,你早知道世澄的哑疾之好了?刚才我跟他讲了这么久的话,倒没见你觉得惊讶似的。”

    闻亭丽含糊其辞:“前几日凑巧碰见邝先生,听他说过陆小先生哑疾康复的事。”

    这一回,邹校长的目光在闻亭丽脸上停留得格外长。但她大约看出闻亭丽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困惑归困惑,却并没有仗着长辈的身份往下追问,又聊几句,闻亭丽便要告辞,阿喜兴冲冲从里面端出几瓶果汁,献宝似地说:“这也是头些天陆小先生令人送来的,闻小姐您尝尝再走。”

    闻亭丽本不欲接,定睛一看,瓶身上赫然印着——“喜俪梨汁。”

    邹校长笑着一拍脑门:“忘了还有这个。这果汁是用新鲜香梨搅碎之后做的,味道很清甜,你多拿几瓶回去。邝志林说这是陆家名下的糖果厂新做的产品,拟于下月上市,最近正准备找明星登广告呢。”

    闻亭丽装作不经意发问:“邝先生有没有说要找谁登广告?”

    “这我就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越想越疑惑,干脆让司机老黄停车,下车买了两份报纸来看。

    副刊上登满了各大明星的广告,光是玉佩玲一个人就有三条:国光蜂蜜皂、大路租车行、真美丽雪花膏。

    她拍的鸳梦牌脚踏车广告也登在很显眼的位置。看来看去,并没有看到喜俪梨汁的广告。

    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赵青萝笑骂:“你这人实在不像话,把我们请到家里,自己倒跑出去了!”

    闻亭丽忙进厨房帮着周嫂端菜,顺手将几瓶喜俪梨汁依次放在客人手边。月照云坐在上首,好奇拿起瓶子看:“这洋汽水以前没见过,你在哪儿买的?”

    “邹校长给我的。”

    董沁芳在旁说:“这可不是洋汽水,这是正宗的国货,陆家做的,目标是跟洋汽水抢夺市场,现在各地都在抵制洋货,这梨汁味道既好,还能润肺,将来广告打出去,不愁没有销量。”

    “沁芳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可是实业家,沪上这些大实业家的动向就没有她不清楚的。诶,等等,我怎么听说陆家有意要找玉佩玲打广告,陈茂青正到处宣扬此事呢。”

    高筱文率先举起手中的酒杯:“管他什么陈茂青张茂青,别忘了今天我们是来庆贺闻亭丽的成功的!闻亭丽,你最好给我一直红下去!””

    大伙发出兴奋的叫声:“一直红下去!”

    这顿充满情谊的午饭,一直吃到夜里才散。次日早上醒来,闻亭丽身体里仍有些残存的酒意,公司打电话催她出门,说是有一家大商行有意请她拍广告。

    闻亭丽心中一动。

    大商行,广告!

    她下床在床底下的皮箱翻出一份合同,用最快的速度梳妆出门。

    好不容易赶到公司,反倒不急了,慢悠悠上楼去找刘梦麟,在腹内酝酿见到那位「大商行」的老板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一路上拿尽了腔调,慢条斯理推开门,脸上的笑意凝住了。

    “这位就是闻亭丽小姐。”刘梦麟冲闻亭丽招手,“这是美诚公司的常经理,小闻,常经理想找你给他们公司新上市的养生汤做广告。”

    常经理两眼不由自主绽放异彩:“闻小姐比荧幕上还要漂亮。幸会,幸会。”

    闻亭丽只得露出笑容上前握手:“久仰,久仰。”

    双方畅谈了半个钟头,刘梦麟亲自送常经理下楼,回来却撞见闻亭丽在翻他的办公桌。“你在找什么?”

    “除了美诚公司,这两日就没有别的商行找我拍广告?”

    “若有,刚才不就一并告诉你了吗?去去,乱翻什么。”刘梦麟将闻亭丽撵到一旁,忽道,“等等,你是不是想打听陆家那条广告?”

    闻亭丽不响。

    刘梦麟脸上堆起笑意:“昨日我一听说此事,我就打电话向陆公子推荐你。他是我们公司的长期合作伙伴,既要拍广告,理应优先考虑我们的明星。谁知昨天接电话的是那位邝先生,邝先生听说你的名字,只推说此事还未正式启动,我信以为真,也就没再接着跟他谈。不曾想后来听说他们准备定下玉佩玲了?我猜陈茂青这会儿已经乐坏了,陆家财雄势大,合同一签就是好几年,玉佩玲不愁不能在公众面前保持曝光度。据说这事还是陆公子亲自点头的,”

    闻亭丽没等听完就下楼了,隔一个钟头,刘梦麟派人来找她,说是邝志林来了,有要事请她上楼洽谈。

    刘梦麟居然专门帮邝志林安排了一间单独的会客室,推门进去,就见邝志林一个人坐在里头。

    闻亭丽笑容自然:“邝先生,好久不见。”

    邝志林起身跟她握手:“恭喜闻小姐,第一部电影就取得如此佳绩,当真是可喜可贺!”

    闻亭丽暗暗钦服,同邝志林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从未见过他说过一句失礼的话。而且尽管他是如此防备他,这句祝贺却没有半点掺假的意味,她便也亲切地说了句:“谢谢邝先生。”

    转头瞄,就见茶几上放着一叠纸质合约,她佯装不知他的来意,坐在沙发上首静等着对方开腔。社交场合就是如此,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分量。既然邝志林是求合作的一方,主动权和话语权就掌握在她手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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