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饿狼群
◎在恐惧中生出仇恨,人类也成了野兽。◎
回到畜群, 林雪君将装满中药草的箩筐摘下来丢给守在畜群一侧的胡其图阿爸,便随着乌力吉大哥去看牛。
那只生病了的牛被乌力吉7岁的女儿带到了畜群外围。
小小的女孩儿戴着顶过大的尤登帽,骑在一匹较小的棕马上, 牵着病牛一脸严肃地晃悠着前行。
林雪君行到近前便翻身下马, 跑两步到小女孩跟前,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拴牛绳。
将小母牛往面前一拽,打眼看过,林雪君一路上挂着的心便放下了。
乌力吉骑着马追上来,她立即仰头笑道:“没事, 不是口蹄疫。就是长疣瘤了。”
说罢, 她又对阿木古楞道:“去取一下温度计, 我给它做做体检。”
“包了那。”阿木古楞用蒙语回了个‘可以’, 拽了马头便去找林雪君的小驴车, 她的东西都放在那上面。
“这个疣瘤没事吗?”乌力吉驾马随行在侧,关切地问。
“肯定是不舒服的, 而且这个也有可能越长越多。不过不管的话,这些疙瘩会自行脱落。”林雪君也骑上马,一手拽着马缰, 一手牵着牛往前走。
“不影响生犊子和走路。”乌力吉明白了。
“是的, 不过也还是把它放在外围走吧,这个也有很小的传染性, 虽然没什么事,还是注意点好了。”
“成。”
阿木古楞将林雪君的小药箱拿过来后,她给小母牛测了□□温,又做了些其他方面的常规检查, 都正常。
“这些疣瘤等我们到了春牧场再割掉就行, 现在在赶路, 毕竟是小型外科手术,万一因为疲劳和寒冷康复得不好,反而可能造成危险。”
说罢,她将小母牛交还给乌力吉7岁的小女儿。
戴大帽子的小姑娘虽然小小的,马却已经骑得很熟练了。她肃着眼神,在冷风中行在畜群左翼,帮着阿爸赶畜群。但凡见到有停下吃草的牛,必然驱马冲进队伍叱喝着驱赶,是个很认真的小牧童了。
在这片大草原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踩得到马镫,摸得到马背了,就开始学骑马。能骑马了,就开始帮父母放牧,之后便是年复一年马背上的一生。
“前面有狼群。”胡其图阿爸忽然在前方大喝。
“!”
听到这样的呼喝,所有人的神经都瞬间绷紧。
连牛群和马匹都紧绷起来,紧张的气氛几乎是一瞬间便笼住了整个队伍。
林雪君几人默契地在畜群边散开,这种白天遇到的狼群往往不会与畜群正面冲突。但如果是狩猎心很诚的饿狼群,懂得做特殊的战略部署的它们很可能会采用其他方式去达成目的。
畜群中的马匹等一旦受到惊吓就可能会四散奔逃,狼群了解畜群的习性,很可能会想办法把畜群冲散了,那样就会很麻烦。
狼群会追逐散逃的牲畜捕猎,其他跑掉的牲畜想追回来也很难。
耽误转场赶路不说,牲畜损失也将不可估量,人要是在追畜的过程中走丢了,冻死在路上都有可能。
尤其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找援助都困难。
林雪君匆匆赶回自己的小驴车,放下药箱后背起庄珠扎布老人送给她的猎枪,夹一下马屁股,便也往狼群正面迎去。
同样拿了猎枪的胡其图阿爸和庄珠扎布老人挡在畜群和狼群之间,骑着马左右徘徊,枪口始终对着狼群。
林雪君赶来后,骑着苏木缓步坠在两位阿爸身后,同样拔枪对准了狼群。
“咱们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狼群都跟我们混熟了,知道我们有枪记仇,轻易不会与我们对上。”庄珠扎布老阿爸回头对林雪君道:“这些可能是从边境逃过来的狼群。”
“应该是3个小型狼群聚集成的大狼群。那2头大狼应该是小狼群的狼王,现在跟着大黑头狼一起捕猎。”胡其图也开口介绍:“一般只有小型狼群饿坏了,想去捕猎大量猎物或者捕猎难搞的猎物时,才会与其他狼群合并。”
林雪君没有应声,她握紧了猎枪,努力深呼吸。当对上不远处几匹巨大如毛驴般的草原狼王时,她生理上地战栗。
虽然庄珠扎布老阿爸教了她如何开枪,赶路时也尝试着开了一枪,但到底不是神射手,对上专业狩猎击杀、团队作战的草原狼群,万一失手,就可能被狼找准机会攻击。
即便胡其图阿爸他们会保护她,但如果苏木被咬一口,或被扑一下受了惊,自己摔下马了,还是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转场的队伍只有3把猎枪,这十几头草原狼要是真饿极了冲上来,他们根本不可能快速消灭全部,再怎么应对,还是必然有损耗。
身后是几百头待产的母牛和牧民们的家当,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和一个3岁的小娃娃……
畜群另一边忽然传来呼啸声,林雪君转头,才发现是乌力吉大哥正高举了铁制的投石器,将之摇出嗡鸣破空声。
那边也出现了两头狼。
“狼王将狼群分散开了,想从多个方位冲散我们……”胡其图阿爸声音变得愈发沉凝,“庄珠扎布阿爸,咱们怎么办?”
与这片草原上的恶劣自然环境和狼群们搏斗了一辈子的庄珠扎布老人仍稳稳举着猎枪,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与狼王对峙着,丝毫未显露出焦惶不安。
他身下的老马似乎也身经百战,并未显出害怕,它没有踢蹬前腿,也没有后退,只是悠哉地左右徘徊,始终处在畜群和狼群之间。
畜群后方的塔米尔也将投石器摇出嗡鸣,阿木古楞则拉开了自己的木弓。
畜群尾部也出现了3匹狼。
牛马骆驼们被牧民驱赶聚拢后守护在中心区域,尽量不给狼群冲杀的空隙。
林雪君紧张得手指发僵,身下的苏木也焦躁地快速甩动尾巴,仿佛随时会受惊脱逃。
鹅毛大雪仍在簌簌飘落,狼群静默地隔着白雾渐渐散开,大有包围畜群之意。
危机正静悄悄地笼罩住这只转场队伍。
忽然,一直稳健不动的庄珠扎布老人抬枪朝向天空,毫不犹豫地拉栓扣下扳机。
“砰”声巨响的瞬间,所有草原狼都炸起了被毛。
转场队伍中一直安静未吠的蒙獒们像是得了号令,忽然齐声大叫。那些狗吠声低沉且凶悍,显示着它们是骨骼宽大的巨犬,勇猛非凡。
一只蒙獒冲出畜群,伴行在林雪君马侧。犬吠枪鸣声点燃了所有牧民胸中的热血,林雪君头皮发麻的同时,肾上腺素也在飞速飙升。
她盯紧了狼群最右侧与她相对的那只灰毛狼王,在对方忽然绕向畜群右后方时,她毫不犹豫地拽了马缰,拉着苏木护向畜群右后侧,手中握着的猎枪一直稳稳指着狼王。
在颠簸奔跑的过程中,她对苏木绝对的信任,因此右手始终未放下枪柄。
苏木也表现出了它的勇敢和聪明,仿佛知道林雪君不会抛下它、会用猎枪保护它般,虽然害怕,但苏木一直没有惊逃,而是在她的授意下慢跑向她指明的方向。
狼群中的黑色头狼一直未动,鸣枪示警的庄珠扎布老人便也未动。
白狼王在枪响后跑向畜群前方,胡其图阿爸忙驱马赶到畜群前方,仍隔开畜群和狼群。
胡其图阿爸挡住白狼王,使之一时不敢前冲后,忙转头望向另一边的灰狼王——三头狼王中,他和庄珠扎布老阿爸各牵制住一匹,如果那头落空的灰狼王带小股狼群从畜群右后侧冲撞……
他脸上的担忧在看到持枪与灰狼王对峙的林雪君后便是一松。
只见林雪君双腿夹紧黑骏马苏木,双手稳稳握住猎枪,背脊挺直前倾,仿佛随时会前冲敌阵、放枪拼杀的勇士。
之前庄珠扎布老阿爸将本就稀缺的一把猎枪交给林雪君时,胡其图还有些异议。
枪在好猎手手里,不仅是保护自己的防身武器,还是可以保护整个畜群的重要存在——一把枪用好了,比一群壮汉都管用。
林雪君随时拿着枪,固然能保护她自己不受狼群威胁。但如果转场队伍遇到狼群围猎怎么办?
就他们两个猎手两把枪能防住多大的狼群?
她一个16岁的汉人小姑娘,又能勇敢的举枪与凶恶的狼群对峙吗?
现在,林雪君同志用自己的行动给了他答案——
她敢!
灰狼王炸着被毛,变得比之前看起来更大。
它呲着尖利的狼牙,一双棕黄色的眼睛始终盯着林雪君的枪口。左右徘徊间,它身后的野狼也做出扑击的姿态,并时不时呲牙呜咽。
连小狗做出攻击姿态,都会让人本能惊惧,更何况是一群毛驴子般大的凶猛野兽。
每一头草原狼的尖牙都是由小动物的皮毛血肉磨亮,如果被它们找到时机,它们会毫不犹豫飞扑,咬断人类脆弱的脖子、咬开马匹的颈动脉。
林雪君看过野兽捕猎的样子,她脑海中已经浮现灰狼王抱住苏木脖子,锋利的爪子抓破苏木皮毛,尖锐的长牙咬入苏木血管的画面。
或者自己被扑倒,脖颈被咬碎……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生产队大部分人一天赚一个工(10工分),有些牧民却能赚两个工。
林雪君怕极了,肾上腺素的分泌让她变得兴奋,皮肤也异常敏感,只一片雪落在皮肤上,便觉针扎般的刺痛。她却动也不动,任雪花落在睫毛、面颊、鼻尖上,被冷汗融化,结成冰晶。
越是害怕,她越是咬紧了牙关,将枪托举高持平,直视灰狼王的眼睛,并学着它们的样子,呲起牙,露出凶恶表情。
在恐惧中生出仇恨,人类也成了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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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狼妈妈
◎“带崽的母狼很凶的,有时杀伤力不逊色饿狼。”◎
队尾胡其图阿爸的妻子和乌力吉大哥的妻子纷纷点燃了火炬, 她们骑着马举高火炬,摇摆着让火焰在空中呼呼咆哮。
在庄珠扎布老人再次拉枪栓时,大黑狼忽然伏低了身体, 谨慎地连退三四步。
头狼一动, 其他饿狼立即便收了扑击蓄势的姿势,倒退着躲得更远。
白狼王和灰狼王也快速接收到信号,带着自己的小狼群向黑色头狼聚拢。
只眨眼睛,散开的狼群便收缩退进了白色的雪雾中。
与阿木古楞等人在其他方向对峙的几只狼同样快速退逃,并在隐入雪雾后, 纷纷仰天狼嚎。
林雪君松了一口气, 瞬间感到脱力, 几乎握不住猎枪。
她将猎枪背回背后, 双手扶撑住苏木宽厚的背脊, 亢奋的血勇褪去,热汗转冷, 寒意汩汩往身体里钻,她不住地打颤。
庄珠扎布老人并未因狼群褪去而放松警惕,身经百战的老人知道草原狼有多狡猾——佯退, 趁人类放松的瞬间突袭的战术, 它们也曾使过。
他仍背着枪护在畜群侧,并安排了胡其图等人同样不得放松。
一众人于是背好枪、握好投石器、举好火把, 时刻警惕四望,护着畜群,更快速地沉默赶路。
经历了与饿狼群的对峙,所有人都变得冷肃, 每个人都拥有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沧桑面孔, 眉头紧皱, 双目炯炯,闪烁着坚毅的光。
忽然起了风,积雪被风吹得顺着草皮逃窜,露出贴地皮生长的一团一簇的黄草。
除了枯草,路途中还有许多城市里想象不到的自然景象。
离开饿狼包围圈后不一会儿的工夫,林雪君便看到一只兔子残破的尸体——半截脊骨、半扇胸骨,和一个被鹰喙啄得坑坑洞洞的头骨,勉强拼凑出它生前的样子。
穿越冰河时,乌力吉几个汉子不得不跳入河中,拽着牛角与牛们拔河角力,才能将这些累了、不想再走了的牛脾气孕妇们拉过冰河,继续赶路。
而在他们所渡河流的一小段冻面里,嵌着一匹小马驹的半个身子。
它是来河边喝水时不慎跌入河流,夜晚来临忽然降温,将一直未能脱落的小马驹冻在冰里,它保持着临死时挣扎的姿态,要等到开春河流解冻,才能自由。它扒在河岸边的上半截已经被野狼野狐山鹰秃鹫啃食得只剩白骨,一只前蹄和头骨不翼而飞,不知被野兽带去了哪里。
穿过河流的畜群和牧民们更冷了,但尚未远离饿狼群,队伍还不敢停下取暖,他们要趁着短暂的白天,尽量赶更多的路。
冷风冻住牛马沾水的皮毛,行走时,那些冰块被折碎成冰片散落在雪地里。沾湿毛发的河水没有干燥蒸发,却也变成冰晶碎落了。
贴近躯干的河水被体温蒸发成团团白雾,这也消耗了畜群大量的体力,使它们更渴望休息和牧草。
队伍路过一片坡脊,脊上被风吹得秃秃的,没有积雪。坡脊阴面的雪被踢开,几架黄羊尸骨重见天日。
它们的骨骼堆在一处,显示着这里曾经是一个避风的“食堂”。狼群在这里将几头黄羊啃食殆尽,致使它们的骸骨胡乱堆叠。
阿木古楞在骸骨堆里找到了一个完整漂亮的黄羊头骨,用白雪将之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挂在了大青马屁股上。
每当阿木古楞纵马驰骋,黄羊头骨都会在颠簸中上下翻飞,使这一骑一人显得威风凛凛,仿佛是草原上箭无虚发的冷血猎手。
后来林雪君也捡到一个漂亮的黄羊头骨,将之绑在头顶,觉得自己野性极了,酷极了。
可是它太重了,总往下掉,砸到鼻子酸痛难忍。只好也仅做装饰,挂在马身上,将草原狼吃剩不要的部分权做战利品,得意地假扮北方狼族,时不时仰天嚎一声,引得苏木不满地前蹄刨地,侧头用一只大马眼不屑地横她。
一路上,这样的白骨太多了,草原是美的,但也是凛冽的。
大自然不仅是温柔慷慨的家园,它也是残酷的战场。
原本骑马行在前面的塔米尔忽然减速,慢慢落后到林雪君身侧。
在与她并骑时,他伸长手臂,指着一个方向给林雪君看。
“草原上的水泡子,那里是一小片湿地,有时冬天也不会完全结冻。你看到了吗?”塔米尔收回手,转头看林雪君。
“有什么掉进去了。”林雪君看到有动物在那一块挣扎。
“是一头母狼和它的崽子们,陷进去了。”塔米尔摇头道:“狼群会吃掉过剩的鼠类,减少草原上的鼠洞。秃鹫会吃掉草原上腐烂的尸体,避免瘟疫。草原有时也会‘吃’掉这些狼和秃鹫……它的狼群放弃它们了,在这种天气,陷进冰水洼里,失去体力的它们很快也会失去体温。”
“这么远都看得清?”林雪君吃惊地远眺,这具身体视力很好,可也看不清那么远的情景。
“这片草场上会有的动物就那些,我一看颜色和大小,就能知道是什么。”塔米尔拽着马缰,保持与林雪君并行的速度,转头与她对视,随即一挑眉,“敢不敢去看看?”
“这有什么?”林雪君扯唇,之前连饿狼群都见过了,握着猎枪发着抖也与狼群对峙到了最后,几只小狼有什么可怕的?
“带崽的母狼很凶的,有时杀伤力不逊色饿狼。”塔米尔像是那种最熊的熊孩子,又正处在青春期末端,总跃跃欲试与什么人较较劲儿。
林雪君摇头笑笑,不理他的挑衅,拽了马缰朝水洼方向跑去。
马的好奇心也很重,当苏木觉得没什么危险时,它也很乐意于脱队四处瞎转悠。
塔米尔坠在林雪君身后,眼睛始终锁着林雪君的背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待能看清母狼时,他才加快速度与她并行。
他时不时转头看她,一脸兴味地仔细打量她的表情,仿佛想看透她对这片草原上正发生的事到底保持着怎样的态度,是好奇,还是热爱,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在塔米尔的眼中,林雪君就是比沿途任何见闻都更令人好奇的风景,对他来说,她周身充满了吸引力,即便她只是抬了下手臂,他都想知道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抬一下手臂?她为什么仰着下巴打量母狼?她直望着母狼时在想什么?
他不自觉驱使着马匹靠近她,在苏木不满地踢跺前蹄,转头要咬塔米尔的马时,塔米尔才拽着缰绳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你要去救它们吗?”塔米尔眼睛始终盯着林雪君,在风吹过来时,他不仅没有将尤登帽系得更紧,反而将帽子往后一推,使自己两条被雪霜染白的眉毛和饱满的额头全露出来,任劲风狠狠地吹,连汗毛也挂了霜。
他眉眼炯炯,好像因为冷风够烈而觉得格外过瘾。
“这是自然的选择,就像狮子吃羊,狼吃兔子,你会去阻止吗?”林雪君眼睛始终望着前方水洼泥沼里的小狼和母狼。
水泡子有一半被冻住,母狼大概是带着小狼在另一边喝水的,不知怎么母狼和3只小狼陷进水洼。大概因为脚踩的都是老泥,越是挣扎越被泥吸住拔不出来,小狼怎么挣扎都无法脱困。
母狼叼住一只小狼,想要仰头将之从泥水中举起来,可它自己也深陷泥潭,就算抬起头也无法将小狼丢出去。
另外还有2只小狼崽围在水洼边嘤嘤唧唧地叫,每当它们想靠近妈妈,母狼便会朝它们呲牙呜呜,小狼于是又被吓得退后,这才没有跟母狼一起陷进水洼中。
林雪君二骑的靠近使母狼更加警觉,她转头又仰起脑袋朝不速之客呲牙,并企图用低沉充满威慑力的喉音吓住来者。
小狼围着它叫得更凄惨,不知是害怕还是着急。
陷进水洼中的3只小狼已经脱力,不怎么挣扎了,只偶尔虚弱地嘤叫,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母狼更努力地挣扎,可拔出左腿,右腿深陷,拔出右腿,左腿又陷回去。它原本炸着被毛转头与林雪君二人对峙,挣扎几下无果后,它脸上竟露出些许微妙表情,仿佛是种哀求。
“走吧。”塔米尔望了望远处逐渐灰尘的天色,又转头看了看转场的队伍。
“嗯。”林雪君便拽了马缰。
两骑并行离开,扬起才落地的浮雪。
母狼目送着不速之客离开,这才转头又去叼渐渐虚弱的小狼崽。
明明是徒劳无功,平白浪费自己已不多的体力,它却仍执拗地一次次叼起小狼,甩头。小狼跌回泥洼,母狼几乎一分不停歇地再次叼起小狼后颈,待竭力将小狼崽举高后,用力甩头……如此往复。
慢慢的,母狼喉间也发出呜咽,它已逐渐绝望,身体也在打冷战,可它还在跟命运做着抗争。
于是,短暂的停顿和嚎叫后,它再次叼住狼崽的后劲。
忽然,土地再次传来颠簸响动。
远处雪屑飞扬,骏马踏地时哒哒震起层层浮雪,一骑黑色身影忽从远处掠来。母狼所陷的水洼慢慢也有了反应,地面的震动使平静的水面荡起微波。
雪片落在水面上,迅速融化。
母狼叼着小狼崽的后颈,望着逼近后跳下马背,大步走来的人类。
这一次,它没有竖起被毛,也没有呜咽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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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小狼崽
◎远处传来母狼的回应,“嗷呜——嗷呜——”。◎
塔米尔和林雪君先去救小狼崽, 他们小心躲避母狼的头,怕它忽然给他们来上一口。
野狼的咬合力很强,它可以隔着手套将人类的手腕扭断。
塔米尔说, 林雪君这样细细的手腕, 母狼都不需要用全力,此刻它如此虚弱,也能轻易将之咬断。
林雪君当然不服气,自己在生产队里劳作了一个来月,早已不是刚来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时的那个样子了。现在的她筋骨强健, 跟塔米尔摔跤的时候, 也不至于像个小孩子一样毫无招架之力。
可她自然不会为了证明自己骨头硬就将手腕送给母狼咬, 她始终盯着母狼, 不敢稍有疏忽。
3只小狼很快便被救到硬雪堆上, 怕湿漉漉的小狼被雪冻住,林雪君还用自己厚实的衣摆快速搓掉小狼崽身上的湿泥, 又在岸边踢出一块儿土地,才将小狼放在上面。
小东西们很弱小,但凶性很大, 明明很怕林雪君, 还是呜呜嗷嗷地做出要咬人的架势,时刻炸毛恐吓将它们摆弄来摆弄去的两脚兽。
林雪君瞧着它们虚张声势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在它们坐在土地上,仰脑袋呲牙咧嘴时,伸出大厚手套,在三个小东西脑袋上挨个拍过。
另外两只没有落水的小狼崽躲在几步外的雪堆后, 害怕得想逃, 却又不敢离开妈妈, 只得时不时探头探脑,还以为人类没有发现它们呢。
对上母狼,塔米尔抽出一根马毛编的粗绳,他追着林雪君的马赶过来时,便带了这东西。
“你抓住它肩胛把它提起来,相信我,我会在它回头咬你之前,用这个缠住它的嘴。”塔米尔扥了扥绳子,确保它很结实。
“你发誓!”林雪君在塔米尔吸引了母狼注意力后,劈开腿站到母狼身后,伺机而动。
“相信我。”塔米尔弯腰走向母狼,厚厚的像超大号蚕茧一般的‘羊咕噜(用羊毡做的靴子)’踩在泥洼里,因为受力面积大,丝毫未下陷。羊毡子也够密够厚,这样的泥浆水竟无法渗透它。
被拴在远处的苏木和塔米尔的马不安地唏律律低鸣,仿佛很担心它们主人的安危。
林雪君忽然发动,戴着厚手套的魔爪扣住母狼肩胛,一把将之拎起。
塔米尔在她动的瞬间也猛向前一跨,在母狼本能回首准备咬林雪君时,塔米尔将绳子压在母狼嘴巴子上方,接着快手一绕,不顾母狼挣扎,三下五除二捆住了母狼的长嘴。
两人不多停留,一齐往边上一跳,不约而同地跺脚,甩去粘在羊毡靴上的泥水。
母狼在林雪君手中竭力挣扎,力气大得惊人。
林雪君瞪圆了眼睛,在母狼脱手之前将之塞给了塔米尔。
幸亏母狼陷进泥浆水洼里太久,已经挣扎得脱了力,爪子即便锋利也没能伤到两个人类。
塔米尔接过母狼,将之转向放在地上,一手用力压住它背骨,使它没办法起身,一手拽住捆它长嘴的粗绳。
“跑。”塔米尔回头朝林雪君喝罢,手上一扯,母狼嘴上的绳子便开了。
在母狼回头咬人前,塔米尔跳起来旋身狂奔。
母狼嗷呜着追在塔米尔身后,呲着的牙泛着冷光,誓要给这两个冒犯它的人类来上一口似的。
林雪君穿得实在太厚了,本来速度就不快,现在更是慢得像爬。
塔米尔冲到她身边,毫不犹豫展臂在她腰上一拦。下一瞬,林雪君便腾空被他半扛抱在怀里了,仿佛抱了一个小孩。
林雪君双手撑着他肩膀,正对着他背后。
母狼呲牙急追了一会儿,终于在听到水洼边狼崽的呼唤后停了步。
塔米尔扛抱着林雪君到苏木身边,将她往地上一丢,率先解开自己的马,一腾身便翻了上去。
林雪君速度也不慢,上马后头都没回,一夹马肚子便跑。
直到靠近畜群了,她才敢回头,那只母狼已经带着5只崽子逃到另一边的雪坡上了。
相比两个人类,它恐怕才是更害怕的那个。
林雪君在回头看母狼,塔米尔却在看她。
那双狭长的眼睛眨巴眨巴,上下睫毛都挂了霜,每次闭眼时睫毛尖尖上的冰霜都会粘黏一下。在眼睛半张不张时,透过冰霜看林雪君,朦朦胧胧的,好像她正被罩在光晕里。
仿佛一切只是个模糊的梦。
塔米尔忽然想起什么,扭动了下方才拦腰拢起林雪君的肘部,他忽然仰头发笑。
雪花落在嘴里,冰冰凉凉。落在牙上,冻冻的。他全顾不上,只是无声地笑。
然后忽地一夹马肚子,纵马驰骋而去,留下一个神经兮兮的疯癫背影,好似很快活。
林雪君最后看一眼已变成一团小黑点的狼妈妈,便也驾马朝畜群追去。
…
入夜时,男人们拉了临时的棚圈将畜群圈围。
蒙獒们在棚圈外分散趴卧,机警地看守畜群。
畜群中心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小帐篷,只能挡住西边吹来的风,另一边还是开阔的。人们则围在小帐篷里,点着火取暖。
林雪君缩成一团,捧了烧热的老砖茶一边吹一边喝,饥渴地汲取砖茶带来的暖意。
硬馍早冻得冰一样硬了,要在砖茶里泡软才能吃。
乌力吉的妻子取了奶壶,拧开盖子,往林雪君的砖茶里倒了好些奶。
白色液体在砖红色的茶水中化开,香醇的气息逐渐笼在鼻尖,林雪君咕咚咕咚连喝了两大口。
还是奶茶好喝啊。
晚饭后男人们轮流看守畜群,以防狼群夜里偷袭。
女人们则铺开羊皮褥子,跟孩子们挤在一起睡觉。
即便在地上铺盖了两层厚羊皮,合衣躺下时仍感觉有阵阵寒意企图寻找空隙入侵身体。
林雪君冷得可以无视任何丑八怪,只要对方怀抱温暖,都愿意钻去拥抱取暖。
可是阿木古楞却很坚强,他明明才十二三岁,却摆出绝不需要任何人拥抱的忍耐模样,像个最决绝的义士。
林雪君靠着乌力吉大哥家7岁的小女儿,另一边睡着乌力吉的蒙古族妻子。
裹紧羊皮袄子,她闭上眼,听着帐篷口火焰噼啪的响动,男人围坐喝茶时吸溜吸溜的声音,还有他们压低声音的蒙语对话。
脑海里不时浮现后世的暖器、空调、电暖炉、暖宝宝等所有跟‘温暖’相关的词汇,入睡前,林雪君还在心里慨叹:
要是能泡个热水澡就好了……
…
不知睡了多久,林雪君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勉强睁开眼后,她听到了乌力吉压低声音说话,提及了“狼”这个词。
猛吸一口沁凉的空气,林雪君坐起身,在不吵醒左右的情况下,小心翼翼钻出帐篷。
捞过自己的猎枪背在背上,林雪君追上乌力吉,低声问:“怎么了?”
“有一只孤狼一直在附近逡巡。”乌力吉看她一眼,“庄珠扎布老阿爸怀疑是狼群的前哨。”
“我们圈了临时棚圈,不怕狼群把畜群冲散,就算有狼来,损失可控,也还好吧?”
“是的,我们毕竟是牛群,狼掏羊容易,想从我们面前把牛掏走可就难了。”
两个人说话间已走到棚圈外,胡其图阿爸正举着枪防备着远处的孤狼。
月光洒在白雪上,晃得远处雾气茫茫,一匹脏兮兮的孤狼站在远处,静默地与人类对峙。
林雪君眯眼看了会儿,越看越眼熟,“是我们白天救的那匹母狼。”
远处的母狼似乎也看到了林雪君,忽然仰头长嚎,随即转身奔跑进黄色的高草平窝。等它再转出来时,口中叼了一只软趴趴的小狼。
母狼无视了胡其图阿爸的枪口,一直叼着小狼崽跑到距离胡其图阿爸10米的距离才慢下来。接着它伏低头,做出臣服的模样,一点一点地前挪。
胡其图阿爸的枪口始终追着它的脑袋,它似乎知道那东西能轻易要它的命,像匍匐一样前行,绝不做任何有威慑意味的动作。
距离胡其图阿爸5米远时,它终于停了下来。
林雪君觉得母狼似乎看了自己一眼。
下一瞬,它放下口中的小狼,然后倒退着缓慢离开了。
乌力吉和林雪君对望一眼,走到胡其图阿爸身边,一齐目送母狼退到草窝处。
胡其图阿爸收了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对林雪君和乌力吉道:“它的崽子病了,或许长生天告诉了它,我们的队伍里,有能给动物治病的大夫。”
…
小狼崽被林雪君捞起来的时候,身体软趴趴的,状态很糟糕。
转头看一眼远处草窝中的母狼,它也站在那里与林雪君隔着朦胧的夜对望。
将小狼崽拢在怀里,林雪君大踏步折返畜群中心的小帐篷。
为小狼崽裹上被篝火烘得热乎乎的旧布片,林雪君才开始给它做检查。
体温微高,身上脏兮兮的沾满泥块雪团,显然它是陷进泥洼中的一个。
心音正常,肺音正常,应该不是呛脏水导致肺炎。
在触诊到小狼崽左前肢时,一直蔫蔫的小狼崽霍地抬头,呲牙嗷呜了一声。
乌力吉伸手帮她扣住狼口,林雪君仔细检查了下,才低声道:“骨折了。”
应该是在水洼中挣扎的时候折断的。
给小狼喂了点自己的糖盐水,林雪君又用自己的小木梳子和一截木棍做架,对上断折的骨头后,将之打板绑好。
因为没有条件熬煮药汤,林雪君只用布巾把小狼崽的皮毛仔细擦了一遍,被泥水粘结的毛发被揉开,绒绒的狼毛又蓬松起来,保暖效果恢复如初。
抱着它在篝火边取了会儿暖,时不时喂它两口糖盐水,缓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小狼崽逐渐恢复了精神。
之前软趴趴的身体硬实起来,在林雪君怀里越来越不老实。
被吵醒的阿木古楞蹲过来伸手要摸它的头,小狼转脑袋便是一下子,但因为嘴巴被绳子缠着,没能咬住阿木古楞的手,只是用鼻头狠狠撞了下阿木古楞的虎口。
倒是把阿木古楞吓了一大跳。
林雪君见阿木古楞猛地缩手时大惊失色的表情,忍俊不禁。
小少年愣了几秒,也忍不住微微赧然地抿唇。
“就算绑得很结实,在野外跟着母亲东奔西走,恐怕也还是会掉。”林雪君摸了摸给小狼绑住前腿的木梳子,有些忧虑。
如果小狼很快就将绑腿刮掉,病腿一直长不好,说不定会被母狼遗弃,最终会被冻死。
如果绑腿晚一点被刮掉,骨头应该能长好,但有可能会长歪,说不定会变成个瘸腿狼。
想当狼王肯定是不行了,有可能会成为可怜的末狼,捕猎后狼王吃肉,小瘸腿只能嗦骨头。
伸手摸了摸小狼崽,任它愤怒地拿鼻子狠撞掌心,林雪君轻轻叹了口气。
…
在林雪君给小狼治疗的过程中,母狼一直未走远。
它在队伍的外围徘徊,每每靠近,总被棚圈外的护卫犬驱离。
庄珠扎布老人带着两个守夜的牧民看守在畜群外,手握着猎枪,眼神如狼般戒备四望。
当林雪君治好小狼,将之抱出毡包,在持枪牧民的护卫下靠近母狼,准备将小狼归还时。
母狼借着月光看清了小狼炯炯的眼神,听到小狼昂头嗷呜的呼唤声,也看到了小狼腿上的包扎。
林雪君距离它十几步远,蹲身欲将小狼放在地上,母狼忽然转身奔离。
每跑出十几步远,母狼便会回头张望,可看清小狼后,它又会转身奔离更远。如此往复四五次,它便隐进被雪覆盖的干枯高草丛中,再也看不到了。
小狼害怕又心急地在林雪君怀里挣扎,时不时仰头嚎叫。
每每这时,远处都会传来母狼的回应,“嗷呜——嗷呜——”。
可它再未回头折返,也再没出现于救了它们的人类面前。
它将自己的孩子,留给了林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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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掉队的老牛
◎救小狼崽后,转场的队伍再未遭遇过狼群。◎
清晨是冬日草原最寒冷的时刻, 一切生物的热量都在夜晚耗尽,整个世界好像都陷在冰冻死寂之中。
太阳初升,热量还蒙在晨雾里未能释放。
四野白茫茫, 畜群被夜雪覆盖, 每一头牛、每一匹马都盖了层冷蓝色的雪霜。男人们终于从篝火边站起身,开始准备早餐。女人和孩子们也坐起身,慢慢适应被窝外的寒冷。
林雪君转头便对上一双蓝汪汪的圆眼睛,半梦半醒中还以为是阿木古楞的眼睛——他也有一只眼是蓝色的——玩笑惯了的本能伸手要去戳对方眼睛,立即换来愤怒的呜咽。
小狼崽正在舔自己的毛, 林雪君的手指忽然靠近, 它立即仰头大声吠。
结果舌头忘记缩回去, 呲牙大叫时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疼得呜咽吭叽, 余光又注意到林雪君正望着自己,只得忍住了吭叽, 委屈又气恼地扭身拿屁股对着林雪君,埋头在小被子里自闭。
林雪君这才反应过来,那双蓝汪汪的眼睛是属于小狼崽。
坐起身, 她揉了揉眼睛, 盯着小狼崽圆滚滚的屁股,和那条夹得太紧, 几乎消失不见的小尾巴。
她有狼了……
一只手伸到面前,林雪君挑眸看一眼,对上那只她熟悉的蓝色眼瞳,还有另一只浅咖色的。
抓住阿木古楞在长大但还没开始变宽厚的手掌, 借力站起身。
帮忙将羊皮褥子卷成筒, 奥都送的羊绒毯子则直接抖起来裹在身上, 晨起的寒意瞬间被羊绒毯驱离。
早上大家照旧吃硬馍泡奶茶,因为早饭是牧民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是以庄珠扎布老阿爸还拿出了自己带来的一大碗奶豆腐,大家一块块地分食,也吃得美滋滋。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今天早上吃的比昨天早上吃得好,人就会感到满足了。
随队的蒙獒犬吃得跟人类一样,温水泡馍也吃得呱唧呱唧。
小狼也得到了较好的待遇,大概因为母乳一直不足,小狼崽并不挑食,喝温水吃吸饱了糖水的软馍时,开心得一直发出幸福的喉音。它脑袋扎在食物中,吃得后腿起飞,要不是林雪君及时捏着它后颈将它拽起来,小狼崽险些把自己淹死在木碗里。
在救过母狼、领养了母狼亲自送来的小狼崽后,转场的队伍再未遭遇过狼群。
往西北方向走得越深,队伍就越靠近中俄和中蒙边境,转场队伍开始三三两两地遇到从边境线外跑过来的黄羊群。
黄羊是草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动物,连草原狼想要狩猎它们都不容易,但它们却害怕牧人的猎枪和草原千里马背上的优秀套马手。
大家珍惜子-弹,不愿开枪射猎黄羊,便在与黄羊遭遇时,在不影响队伍行进的情况下,追出几位好骑手,举着套马追黄羊。
林雪君骑马坠在畜群尾,看着他们呼吼着飞骋在雪原上,像随时会长出翅膀飞起来般。当他们行走在地上时,看起来总是有些木讷,可一旦骑马奔驰,却忽然变得那样耀眼。
林雪君目光时而追随几乎是站在马镫上、屁股完全悬空的塔米尔;时而锁住夹着马肚子完全侧过身体、上半身与地面平行了去套黄羊的乌力吉大哥;时而又凝住在马背上最为灵巧,时而身体向左倒去,时而站在马镫上,时而身体后仰像是要躺在马背上一样的阿木古楞……
看着他们潇洒的样子,林雪君直恨自己的骑术还达不到这种水平,套马杆也没有使得那样好,只得在某人靠近自己时,举臂为其呼喝。
阿木古楞举着自己的大木弓追得太远了,庄珠扎布老人便仰头以奇特的喉音呼唤——那是一种像金属摩擦般的时而高频时而低频的声音,那根本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更像是某种乐器,或者某种特别擅长歌唱的特殊动物。
林雪君只一听那声音,后背汗毛便齐刷刷列阵般竖起。眼眶鼻尖生理性地发酸,她竟不受控制地泪湿了眼睛,就好像身体里某种血脉被呼唤觉醒,一种奇妙的情感和冲动虏住了她。
那是蒙古族人的呼麦。
以前她听到过表演中的呼麦,这种特殊的声音被编在曲子里,成为一首歌中的一部分。
如今她第一次,在辽阔的草原上,在纯粹的自然环境中听到它。
阿木古楞也听到了庄珠扎布老人的呼唤,在雪坡边,他拉弓射箭——
一只跑在野羊群最末的小黄羊被射中了腿,阿木古楞纵马奔过去,身体歪倒下马背,展臂一捞便将小黄羊夹在了腋下。
“呜哦哦哦~”阿木古楞拽紧缰绳,转向朝队伍奔回,一路都在呼号,炫耀自己的狩猎成果。
在阿木古楞靠近过来时,林雪君悄悄揉了揉眼睛,掩饰掉自己忽如其来的浓郁情绪,只举高手臂欢快地“喔喔”叫。
怀里的小狼崽探出头,想要跳出去寻找自由,被林雪君一巴掌按住。
它咬住她的手套撕了两口毫无效果,便仰起头奶声奶气地狼嚎:
“嗷~呜——”
阿木古楞靠近林雪君的时候,本来想举起小黄羊向她展示,忽然听到狼嚎声,打断了他想好的动作,抬头对上林雪君湿润润的弯眼睛,便只剩下傻笑了。
两个半大孩子于是又并骑绕过畜群去找庄珠扎布老阿爸。
小黄羊被绑在马车上,缠住伤腿止住血。
胡其图阿爸用力拍打阿木古楞的背,转头大声呼喊:“今晚我们稍作休整,吃羊肉!”
“哇~~”林雪君配合地用力鼓掌,高声呼喊。
塔米尔骑马赶到近前,酸溜溜地撇了撇嘴:“弓箭还是比套马杆好用。”
“我的套马杆也比你用得好。”阿木古楞回嘴特别快,还挑衅地提了提眉。
塔米尔看着他的样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一串笑。
远处又扬起了一片漫天雪雾,庄珠扎布老人说是又一群黄羊从那边跑向呼伦湖了,野黄羊和鸿雁最喜欢那边了,水好,草也好。
“等春暖花开了,我们骑马去呼伦湖,大队长说,那里像海一样大。”阿木古楞回收了射中小黄羊的箭,将之擦干净后,复插回背后。
“你没去过那里吗?”林雪君问,小时候,妈妈爸爸常带她去满洲里玩,每次去都会到呼伦湖边。
“嗯。大队长说我阿爸一直想去新巴尔虎右旗放牧,因为所有人都说那边的水草最好。可是他一直没能去上,骑马从我们大队到呼伦湖,要小半个月。”阿木古楞扶正自己的大弓,转头认真对林雪君道:“阿爸没去成呼伦湖,我去替他看看。”
“我们一起去看看。”林雪君笑着点头。
在她来的那个时代,孩子们的愿望是游历全球,最不济也是全国。
住在草原上的人,坐飞机就可以去国家最南的海边度假,甚至是过冬、养老。
而在这个时代,出生在草原上的孩子,人生愿望或许只是去同属呼伦贝尔盟的湖边看看水和草。
如此小的愿望,也有人直到因为马踏的意外死在草原上,都未能实现。
生在当下的人,无法想象未来人可以享受的富裕与便利。
就像未来的自己也无法想象,孑然一身游牧在苦寒的冰原上,吹着夹杂冰片的冷风,忽闻苍凉呼麦,所感受到草原的豪迈时,那种翻江倒海的情绪。
寒冬草原的天,多么的辽阔。
林雪君的胸怀好像也忽然敞开了,像无边天地般豁达。
那些遮住天的钢铁森林仿佛从未存在,过往困住她的‘他人眼光’‘社群期待’‘物质评价’‘成功压力’在这片洁白的空间里一一被击碎。
当渺小的人类回到大自然,竟会觉得如此自由……
………………………
队伍行到傍晚时,忽然有三头母牛掉队。
其中两头在乌力吉大哥的鞭打下又慢腾腾走回畜群,最后一头老母牛却干脆坐卧在地上,无论乌力吉大哥如何抽打、如何拉拽,它都未再站起来。
动物都是善于忍耐的,它们不会一有不舒服就嚷嚷哭叫,有的动物在死前忍受剧痛时,仍照常地吃,照常地行走。
所以牧民常常觉得,动物的死亡总是突然来临的。
草原上生活的人总是处在这样的危机感中,即便牛马畜群看起来毫无问题,他们脸上仍常有忧色。
也因此,但凡有一点风吹草低,牧民们都严阵以待。
在彻底解除危机前,所有的不同寻常,都要被当成生死局来重视。
乌力吉大哥再一次举起鞭子时,终究没能狠狠落下。
他将鞭子插在腰后,走到母牛头脸边,蹲跪下来,轻轻抚摸它断了的角。
这是一头老母牛,已经在乌力吉一家的照顾下,跟着他们走过7次转场的冰路。
它为大队生了6只好牛犊,这次转场队伍中便有1头小母牛是她的孩子。今年,她的孩子也怀了小牛犊,与他们一起转场去春牧场,它却在路上倒下了。
在天寒地冻的转场路上停下的动物,就算没有病,就算有一身皮毛,也会被冻死。
离群的牛羊一定会死在雪原上,从未发生过奇迹。
从来没有转场队伍能做到牲畜零损失,乌力吉小时候跟着爸妈转场,曾遇到过白灾,大半羊被冻死,爸妈用死羊和冻硬的羊粪堆成防风墙,他们一家和少量的牛羊才能躲在避风侧活下来。
那是他经历过的最惨烈的转场路,如今情况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
乌力吉掌心迎向老母牛蹭过来的柔软鼻头,在母牛低声哞叫时,想要开口与它道别,可是声音卡在喉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抬起头,向长生天祈祷。
老母牛仍未能站起来。
他喊来队尾的塔米尔,两个人一起用力推牛屁股,一起拽牛角。
乌力吉用力喊号:“一!二!一!二!”
塔米尔配合着他使力,脸憋紫了,青筋爆起来了,两千多斤的孕晚期母牛,仍然卧在地上,纹丝未动。
乌力吉的喊号声忽然停下了,他头顶着母牛的脑袋,吭哧吭哧地喘气,咬着牙,撑着背,努力去接受。
塔米尔一向神采飞扬的表情也沉寂下来,他眉心耸起时,竟也有了条壑纹。
身后忽来马蹄声,逼近时,马蹄顿地,有人从马上跃下。
一连串轻盈的嗒嗒嗒声将林雪君送到母牛跟前,她一把攥住母牛另一只完整的角,蹲跪在母牛头侧,仰脸与俯面的乌力吉对上:
“乌力吉大哥!”
“……它走不动了。”乌力吉忽然被人看到自己这般沮丧模样,忙撇开脸。
“毕竟累了好几天了,又冷。”林雪君眉头向下一压,瞬间换了副冷肃表情。她一拍大牛脖子,复站起身便朝着畜群尾部赶过来查看情况的阿木古楞喊道:“把我的红色包袱背过来!”
阿木古楞当即掉马头回畜群找林雪君的小驴车。
乌力吉疑惑地起身:“它没有生病,它只是累了。”
虽然在冰原上因为疲惫脱队会导致死亡,可这毕竟不是疾病啊。
不是疾病,不就没有兽医的用武之地吗?
林雪君视线从阿木古楞身上转回,与乌力吉大哥苦涩的目光相对,当即扯下面巾,扬起个振奋人心的自信笑容,朗声道:
“没事,我有准备!”
风吹来,为她面颊染上霞色。
她星目上的两条长眉,也被风吹得扬起了。
乌力吉一双沧桑的眼睛直望着她,裸露在外的如老树皮般的冰冷皮肤,重有了暖意。
45☪ 火烧战船
◎救命,牛屁股着火啦!◎
转场的队伍停下来, 牲畜们乐见其成,开始四散刨雪找草吃,开开心心地休息。
正仰头观云、查风向风力的庄珠扎布老人见乌力吉7岁的女儿琪琪格骑着小马赶过来, 便望着远处模糊的队尾, 问她:
“你阿爸他们在干嘛呢?”
“他们在烧牛呢。”琪琪格深皱着眉头,做出成年人愁苦时的表情。
“烧牛?”庄珠扎布老人愕然地瞪大眼睛,仿佛想要隔着暮霭和整个长队伍看清队尾发生的怪事。
“嗯,要点火,从牛屁股开始烧呢, 母牛吓得哞哞直叫。”琪琪格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们急着赶路, 哪有时间停下来杀牛烤牛呢?就算嘴馋, 也不能牛活着就烤吧?那么厚的牛皮, 要烤熟得耗费多少燃料, 咱们哪有那么多燃料啊?更何况……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咱们的牛……咱们的牛……”胡其图阿爸的妻子乐玛听着也大皱眉头, 一拉马头便要去队尾看看怎么回事。
“你在队头看着畜群,我去看看。”庄珠扎布老人拽了下乐玛的缰绳,示意她留下, 自己却驾马朝队尾奔去。
望着庄珠扎布老人的背影, 乐玛仍皱着五官,嘴里嘟囔着:“怎么能火烧母牛呢, 那都是咱们大队的功臣啊,就算母牛走不动了,丢在冰原上最终会被狼群吃掉,咱们牧民也没有耽误整个赶场队伍的进度, 停下来杀牛吃牛的惯例啊……这也太……太……”
乐玛一时组织不起词汇, 见到琪琪格骑马随在身侧, 忍不住再次不敢置信地询问:
“真在烧牛?你阿爸和赶去队尾的塔米尔都没有拦着吗?”
“真的要烧呢,我听到林同志亲口用蒙语跟阿爸讲的,要烧呢。我阿爸和塔米尔哥哥不仅没有拦着,还帮忙要一起烧的。”琪琪格眉头几乎压在眼睛上,小小年纪,却有种历尽沧桑般的忧郁气质。
“……”乐玛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探头向队尾,干脆将守着队首牧牛的任务交给琪琪格,自己也驾马朝队尾赶去。
怎么乌力吉和自己已经19岁的儿子塔米尔,居然也能跟着一起烧牛呢?
她非要自己看看是怎么回事!
…
乐玛的马骑得很快,一眨眼就要追上先行的庄珠扎布老人了。
可她再快也没有远处林雪君的手快。
乐玛距离卧倒的老母牛还有十几头牛的距离时,林雪君的火柴就已经丢在牛屁股上了。
“哎呀!”乐玛急得瞪眼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噗一下燃起,瞬间烧住了牛屁股。
不过于乐玛想的不太一样的是,林雪君不是直接烧牛屁股,而是在牛屁股上罩了个破床单,现在熊熊燃烧的是那四方块的花床单。
火焰呼呼地烧,老母牛哞哞狂叫,烦躁地摇头甩尾。
乐玛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他们牧民从没有这样对待自己养的牲畜的!
用力夹马屁股,乐玛身体前倾,几乎要驾马飞纵。
……
远处悄悄坠随畜群的狐狸夫妻翘首看着可怕的人类连自己的牛都烧,火焰呼呼往天上卷,将所有飘飘忽忽的雪花都舔化了。
母牛屁股上方甚至出现了一片梦幻般扭曲视觉的空气层区,老牛被烧得哞哞叫个不停。
吓死狐狸了!
本来想等人类离开后,咬死老母牛,掏食牛肉的狐狸夫妇默默挤靠在一起,默契地对望一眼后,嗖一下转身跑走了。
快跑,别被人类抓住,不然要被烤屁股的!
……
就在乐玛即将冲到老母牛近前时,她忽然听到林雪君大声命令:
“塔米尔,拽!”
“乌力吉大哥,阿木古楞,我们一起推。”
下一瞬,庄珠扎布老人赶到了老母牛跟前,可他看着林雪君带着三个汉子使劲儿,一时竟插不上嘴去询问或组织什么。
“一,二,三!一,二,三!”林雪君高声大喊,声音洪亮,莫名给人一种不容拒绝之感。
乐玛纵马赶至,跳下马想要靠近阻止,却只能看着男人们用劲儿拉或推,她根本靠近不得。
眼看着牛屁股上的火势小了,林雪君拿起地上一个小碗,抓了一把里面的液体,便往牛屁股上泼洒起来。
火势噗噗噗又旺了起来。
“林同志!乌力吉——”乐玛想要上前拉人。
“用力!”林雪君背对着乐玛,大声催促乌力吉几人,根本没注意到乐玛的存在。
火势呼呼又有些过大了,林雪君放下手中的小碗,又端起另一只碗,把里面棕色的液体泼洒向牛屁股。
滋滋一阵液体蒸发响声,乐玛用力一嗅,一股香喷喷的酸味。
“?”疑惑地望住林雪君端着的小碗,乐玛一时也忘记了要阻止他们烧牛。
下一瞬,男人们忽然齐声高呼,老母牛也仰起头梗着脖子大声哞叫,伴随着一阵蹬蹄声,眼前景象一晃,林雪君和男人们一起嗷嗷叫起来。
乐玛愣在原地,傻傻看着面前高声欢呼的几人,还有——站起来的老母牛。
竟!竟然站起来了!
“啊,啊啊,啊……”乐玛惊得张嘴啊啊直叫,完全忘记了自己还会讲话。
她已经被吓得失语了。
老母牛踢踏着往前走了两步,并没有再倒下,它真的站起来了。
林雪君二话不说,转手就去拎另一个厚实些的破褥子,喊上阿木古楞,两人抖开褥子,跑到牛屁股后面,呼一下便将褥子盖在了还燃着火的牛屁股上。
噗噗几声,火焰被褥子压灭。
乌力吉和塔米尔似乎也早受过林雪君指示,在火势被灭后,他们一个人拽住牛屁股和牛角,使之不得乱动,另一个用绳子将褥子紧紧绑在了牛身上。
褥子下冒出汩汩热气,可以想象,此刻被盖住的牛背和牛屁股该多热乎。
大家一起松口气,终于搞定了。
每个人都垮下肩,累的。可接着,他们目光又望向踢蹬着腿,速速逃离林雪君几人,朝畜群躲去的老母牛,于是又都弯了眼睛、呲起牙。
视线回收,几人对望,挂着傻笑,呆呆地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忽地齐声大笑。
乌力吉大悲后大喜,笑得眼眶里溢出热热的液体。他觉得那不是泪水,人在这么开心的时候,怎么会流泪呢。
塔米尔激动得展开两臂,左胳膊搂住阿木古楞,右胳膊搂住林雪君,笑得胸腔直颤,男低音版的“哈哈哈”从喉咙中溢出,带得阿木古楞和林雪君靠着他的肩膀都跟着抖颤起来。
林雪君弯着眼睛,一直目送老母牛归队,挤进畜群还在往里钻,那副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昭然若揭。
成就感灌满胸腔,靠着一座山般的塔米尔,她又冷又幸福。
沾了液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冻得哆哆嗦嗦地往袖子里缩,低头找到挂在脖子上的手套,忙套上手。嫌不够暖,又把两只手套揣进宽长的蒙古袍袖筒里,嘶嘶哈哈地等待冻僵的手指慢慢回暖。
大家笑够了,才注意到赶过来的庄珠扎布老人和乐玛。
乌力吉疑惑地问:“你们怎么赶过来了?”
“那个……琪琪格说你们烧牛呢……”乐玛目光还追着屁股上裹了褥子的老母牛,尚未完全回神。
原来……林雪君烧牛,不是怕牛死了被狼吃太浪费、想自己烤来吃,而是要把牛烧得站起来吗?
她……林同志烧牛是为了救牛?
这办法也太……太吓人了。
“是啊,林同志说她能让牛重新站起来。你看着没有,老母牛逃走的样子,走得多利索,多好!”乌力吉一扬眉,骄傲地炫耀。
“看到了,走得可快了,生怕我们再烧它似的。”乐玛忽然笑起来,悬着心落下了,心酸心痛啥的都变成了愉悦。
真是惊喜!
太惊,也太喜了!
阿木古楞帮林雪君收起两个小碗里的液体,整理好器具回红包袱,大家骑上马,赶着畜群再次启航。
往前赶时,乐玛阿妈一直跟在林雪君身边,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东问西:
“那以后咱们要是有牛站不起来了,瘫痪了,是不是都可以往牛屁股上点一把火?”
“那可不行,这个叫火疗,我们中兽医又管它叫‘醋酒灸’‘火烧战船’,可不能随便点火烧牛屁股,真的会把牛烧伤烧死的。”林雪君吓得忙摆手。
之前赵得胜大哥看见她把牛犊子拽出来,就也学着‘扯犊子’,不仅害他自己被母牛踹到要害,还差点把母牛产道拽坏,搞砸的话,牛犊子和母牛都会被扯死。
现在乐玛阿妈他们看到她火烧牛屁股万一也乱学一气,把牛烧死了,甚至烧到自己,那可就糟糕了。
“那怎么整的?你咋就没烧伤老母牛呢?”乐玛阿妈想起来就忍不住笑,一边笑又一边好奇地问。
“因为我还用了醋啊,得先用醋抹在牛背上,然后再把用水打湿的破被单盖上,然后才洒酒精点火烧呢。要是火太大,就洒点醋。如果火太小,就加点酒精。可得把握着点呢,等牛出汗了、热了,就得停火,盖上棉被啥的裹上五六个小时。”林雪君并没有被乐玛阿妈问得不耐烦,反而认认真真地给乐玛阿妈讲解起来:
“像牛寒伤腰胯型麻痹症、风湿、产后瘫痪之类导致的牛瘫痪,站不起来,都可以试试这个办法。严格按照我说的做,你们自己也能用这办法。”
“真的吗?哎呀,太好了!这可太好了。”乐玛阿妈一边拍着巴掌夸赞,一边转头问塔米尔:“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塔米尔嘿嘿笑着回答自己的额吉(母亲)。
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和乌力吉也正支棱着耳朵听呢,他们全都学会了。
“林同志,有你可太好了,我们不怕老牛受寒了、累了,卧下不走了!”乐玛阿妈笑起来时眼睛完全被褶皱盖住,颧骨却圆圆的鼓起来,格外喜庆可爱。
“其实老母牛之所以卧倒不走,不仅是因为受寒受害,还可能是因为缺钙。”林雪君被夸得心里美滋滋,受到鼓励,忍不住更加仔细地讲解起来:
“母牛这一冬吃不到好草,瘦了,缺营养。小牛犊子成长过程需要大量营养,尤其长骨骼时需要钙质。母牛补不上钙,只好把自己的钙给小牛,就很容易缺钙无力导致瘫痪。天冷和劳累也会加重这种症状。
“火疗可以疏通血管,使血管温度上升、扩张,牛就有劲儿了。原本被自己过大的体重压麻的腿,一活血也就好了。”
“啊啊,我知道了,还有就是,母牛被烧得疼了,一受刺激,想跑,就站起来了。”乐玛阿妈忽然亮起眼睛,兴致勃勃地抢答。
“太对了,就是这样。”林雪君眼睛一弯,笑得格外温柔。
骑马随在边上的塔米尔听着自己额吉缠着林雪君问东问西,听着林雪君耐心解答,还在额吉猜想的时候,夸赞额吉,哄得额吉喜笑颜开。
他心里像有一团火,被一把无形的铲子翻来覆去地倒弄,烫一下,又烫一下。刺刺的,热热的,酸酸的,说不清楚,但就是……令他内心熨帖又焦躁。
他忽然一夹马屁股,箭一样冲出去,一路朝前,顶着风,被吹得眼睛脸都刺痛,超快的速度帮他宣泄了身体里憋着的激情和冲动,寒风浇熄了他灼烫的躁动。
马儿跑累了,他才终于好了。
于是放慢速度,等着队伍慢慢赶上来。
在靠近额吉时,他听到额吉正扭捏地跟林雪君解释之前她的误会。
“琪琪格这孩子说的,我还以为要现场烤牛吃呢,能不着急嘛。”乐玛阿妈解释了几句,忽然笑着将锅丢给了7岁的琪琪格。
“我都是照实说的,的确是要烧牛嘛……”琪琪格委屈,她也没有说错呀。
“……”乐玛尴尬,只得干笑两声。
塔米尔见额吉吃瘪,忍不住哈哈大笑。
乐玛瞧见儿子笑自己,恼了下,可转念回想一下自己居然真以为林雪君要带着大家活烧牛臀,的确可笑,便也忍不住跟着儿子一起哈哈笑起来。
乐玛阿妈的笑声可真豪爽,比小伙子塔米尔的笑声还嘹亮。
林雪君本来已经不笑了,可她听着看着乐玛阿妈笑,不由得也受了感染,竟再次跟着憨笑起来。
在这片土地上,大家实在太会大笑了。
嘴巴张大,一点也不担心被人说‘不淑女’‘不绅士’‘太傻气’。长生天从不斥责他们大笑,他们便要笑得大声,笑得尽兴。
把什么烦恼都宣泄了,真是越笑心里越敞亮,越笑,也就越开心了呢。
林雪君也学会了这样的笑,的确很开心,就是有点撑。
嘴一张,西北风自己往肚子里灌,她都快饱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烧牛屁股的时候——
阿木古楞:嗯?
林雪君:还真有点香……
阿木古楞:……
…
【专业动作,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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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冰原上的小舞台【3合1】
◎“你的身体被大风雪困在房间里几个月,艺术、音乐、哲学东西就来到你的◎
一转眼, 辛苦的转场路途已过大半。
连人带牲畜们各个睡不好吃不好,受冻挨累,都已经疲惫不堪。
这天晚上, 庄珠扎布老人终于带着胡其图阿爸撤了毡包支架和大毡毯, 在一处避风的沙窝子里临时扎包休息。
转场的队伍常常会到沿途遇到的蒙古包里接受招待,喝主人为他们准备的‘搬迁茶’,可他们这一路过来并没有路过任何人的蒙古包,大家只好自己扎包为自己准备茶水和好伙食。
一些人立好毡包的支撑梁柱,再搭架子挂毡, 起灶搭火。另一些人将牲畜赶在一堆, 合力卸下骆驼背上、马车上、大牛背上的家当行李, 再用硬毡和木柱在风口搭建挡风墙, 驱使蒙獒们看好畜群, 不让牛马溜达得离营地太远。
林雪君帮着乐玛阿妈几人忙活完,回到扎营处时, 毡包已经扎好,超大的篝火也被点燃。
塔米尔将他背来的几筐牛粪码在边上,捏着铁钳子一块一块地往木架篝火里添干牛粪。
火烧得牛粪屑翻飞, 四处弥漫着一股苦苦的味道, 林雪君早已不觉得它臭了,每每闻到这味道, 大脑都会产生对温暖和美食的依恋——烧牛粪换来的总是火焰和烹饪,使她对牛粪也产生了无所谓味道的感情。
走到篝火边取暖,腰才弯了一点,被林雪君塞在蒙古袍里的小狼便猛地往外窜, 要不是林雪君及时抓住企图越狱的小东西, 它就一跃跳进篝火里了。
真是为了自由不惜飞蛾扑火的小蛮子, 它连带着夹板的腿被碰疼都不怕,真是难驯。
“你说它有没有可能是之前我们遇到的饿狼群里那头黑狼王的孩子呢?”林雪君将小狼崽脑袋塞回袍子,任它嗷嗷呜呜地啃自己的厚手套。
“小狼小狗小时候都黑不溜丢的,长大后有的还能变白呢,再养一段时间看看吧。瞧它那臭脾气,极有可能。”塔米尔将牛粪塔盖好,便转身去帮他阿爸杀羊。
胡其图阿爸手法很快,几下就让黄羊无痛闭眼。
血流出来洒上盐,和上一点林雪君提供的酱油膏,灌进乐玛阿妈洗干净的羊肠里。
羊胃被切成丝,羊心羊肺全切好丢入放满白雪的大铁锅,铁锅架上篝火架子,雪水融化,食材沉底,等好久才从锅底冒出细小的泡泡,将食物推举得左摇右摆。
乌力吉扒羊皮、切割羊肉的手法特别熟练,刷刷刷几下一整张羊皮就被扯下来,下刀如有神,这一块的羊腿,这一片是羊肋骨扇,这些是羊脊骨条,羊脖子、仰头、羊尾……
一一切割后,牧民们默契地将这些不同部分的食材用不同的方式处理,每个人手脚都特别利落,潇洒得像是侠士。
任何工作被人做得熟练又专业,都会显得魅力无穷。
林雪君站在边上打下手,一会儿觉得乐玛阿妈好帅,一会儿觉得乌力吉大哥好潇洒,一会儿又觉得庄珠扎布老人好酷。
劳动中专注的每个人都有独属于他自己的魅力。
林雪君向往这种专业,喜欢这种专注,她围着这些可爱的人们转不停,渐渐嗅到了大锅里羊汤的香气,渐渐被另一把架在篝火上大铁锅里煎炼油出的羊油吸引,拯救人类饥饿和幸福的美食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只黄羊的皮子不大,做个袄子肯定是不够,做成马甲也有些勉强,庄珠扎布老人将皮子处理好后交给乌力吉大哥家的嫂子,让她给阿木古楞做顶新帽子——老阿爸也注意到,阿木古楞旧帽子上的毛快被磨光了。
阿嫂的手艺很好,她在身后一个小袋子里摸了两下,就掏出一顶粗粗长长的针,和一个大顶针。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她便执起粗旧的剪刀开工,肘部兜着昏昏欲睡的小儿子,利落地穿针引线,只几下便将尤登帽的三角形状缝出来了。
“这帽子后面还可以做个搭,脖子也能护住,不往里面钻风。”阿嫂见林雪君好奇地看她做活,便举起针线和黄羊皮子,从容地介绍自己最擅长的手艺。
之前一直被挂在骆驼身侧的几张大饼也被拿出来,因为总被骆驼蹭掉在地上,还曾被一头母牛踩了一脚,大饼表面有些脏,沾了好多草屑。
乐玛阿妈用手随便拍拍,又在干净的白雪上抹两把,便都摆到锅盖上。
林雪君趁大家忙活烹饪,带着阿木古楞背着箩筐去喂牛——箩筐里装的是他们一路上东奔西走采集到的草药,还有她挖到的一些根茎好料,都是对待产母牛好的草料。
一头牛一大把,两人分头,从畜群前头喂向畜群尾巴。
越远离篝火越冷,草原上的夜晚像无情的野兽,不断吸食生物的温度,企图冻死他们,再将他们吞没、吸收。
母牛们挤挤挨挨凑在一块儿取暖,于夜色中休息、反刍,看到林雪君递过来的草料,像知道是好东西一样,全抬起头大口嚼食。有的吃开心了,还会追着啃林雪君的箩筐,像讨食吃的孩子。
它们都在努力进食,乖乖休息,用自己的方式抵御‘寒夜’这头怪兽。
远处篝火边,胡其图阿爸将羊腿、半扇羊皮还有羊腰子穿在削细的木棍上,用小刀切开十字花,架上篝火。
抹上刚熬炼出的羊油,不时旋转木棍,嗅闻着烧烤羊肉时特殊的熟肉焦香,嘴馋地干咽。
他切下羊腿外层烤熟的一片肉,想给林雪君同志尝尝,却没见到人,转头问塔米尔:
“林同志呢?”
“去喂牛了。”塔米尔正在剁羊骨头,拽出长条状完整的骨髓,丢进羊汤锅里。
“这一路走来,林同志每天给老母牛采草药吃。看到有牛步速慢了,就拿出她那个铜壶,给牛灌她在大队时提前煮好的药汤。”胡其图阿爸便将那片肉递给了自己的妻子乐玛,然后随口道:
“林同志每天跟在畜群边观察牛群的状态,这个蹄子不对劲,要用刀削掉插进蹄子里的石子。那个牛拉的屎不对劲了,灌两碗温水、赶到队伍中间挡风保暖……这关照得太细心了,真有能耐。”
“可不是嘛,关键是这些小问题小毛病,给咱们也看不出来啊,她总能瞧见点苗头,就给处理掉了,不让牛病倒,这个太重要了。要是真等老母牛拉稀瘫痪了,或者蹄子里的硬石头扎到肉痛瘸了走不动,冻发烧病下了,那就不好治了。”乐玛嚼着丈夫送进嘴里的烤肉,虽然没有盐味,却也幸福地眯起狭长的眼睛。
“转场最怕耽误进度,多在路上耽误一会儿,就多一些畜群被冻坏、被白毛风困住、被狼群追上的风险,咱们能一路这么顺畅地走过来,太不容易。”阿嫂也忍不住一边缝帽子一边搭话。
“咱们已经赶了一多半路了,一头牲畜没损失。”庄珠扎布老人忽然抬头,“今天烧屁股那头老牛,一路跟下来,不仅没再倒地不起,甚至还赶到了队伍中间,再没掉过队。下午那会儿,还有一头老牛腿肿起来,坐卧下来不想走,林雪君也用火疗法给治好了。这次烧的不是屁股,是牛腿。说是两条腿对称地肿起来,是风湿了。果然腿一烧一裹起来,老牛不疼了,就又跟着队伍走下来了。
“去年咱们这个时候,已经掉队3头牛了吧?”
“是啊。”胡其图阿爸叹口气,回想起去年转场春牧场时走不动的母牛,还觉得心疼呢,“去年转场走下来,一共损失了6头母牛。赶羊的队伍更惨,路上被狼抢走5只,后来狼夜里追上,又咬死了7只,都是揣了羔子的母羊。路上被冻死的更多……”
“去年羊还要渡河,今年咱们大队的羊队不走那条路了,而且比咱们晚出发,应该会好一点吧。”
几个牧民忆苦思甜,越聊越是感慨。
林雪君回来的时候,乐玛阿妈上前拉了她胳膊将她拽到篝火边让她烤火,还盛了碗羊汤给她暖身子。
胡其图阿爸将自己揣在怀里带来的一小罐蜂蜜掏出来,抹在羊腿外,火一烤,羊腿外的蜂蜜显出油亮的焦糖色,特别漂亮。
他用小刀切下来一大块,洒了点盐,便转手递到林雪君面前。
满口热烫的蜂蜜香和羊腿肉香,咬破外层烤焦脆的酥皮,封在肉里的汁水冒出来,灌了满口甜蜜蜜。
口水快速分泌,林雪君香得眼睛眯起,睫毛乱颤,鼻孔都不由自主张大了。
她嘶嘶哈哈地慢慢咀嚼,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幸福的喟叹。
当你连吃了几天的硬饼苦茶,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夜晚,忽然吃上烤得喷香的羊腿肉,那种感觉……让人迷糊。
林雪君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久馋而未得满足更是对美味最强烈的渲染。
“好吃不?”胡其图阿爸还盯着她等夸奖呢。
“好吃!太好吃了!”为表达肯定,林雪君赞得好大声。
“哈哈哈……”庄珠扎布老人看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一把掀起大铝锅的锅盖,里面冒着迷人香气的热雾腾腾往天上窜。
林雪君顾不上那雾烫不烫,凑到近前用力深嗅——香死个人!
就算有人跟她说这锅汤里放了毒药,她都要喝上两大碗!死也吓不退她对美食的渴望!
塔米尔端了几个木碗,装上羊骨头、倒上羊汤,洒上掰碎的硬馍和一些碎皮肉,走到畜群外围去喂狗。
庄珠扎布老人将羊头肉和好吃的部位剔下来后,把这颗热腾腾还挂着些许肉和脆骨的羊头奖励给了跟群最老的功臣獒犬。
壮如小熊的黑獒犬叼着羊头舔了两口,便将之放在了自己的伴侣母獒面前。它与这头母獒已经养育了2窝小獒犬,每次遇到好肉、逮到土拨鼠和野兔,它总会将之送到母獒面前。
这是一条放牧好帮手,也是它自己构建的小群落里可靠的狗王、丈夫。
在林雪君被分到装了最多肉的一小盆羊汤后,她怀里的小狼崽也被分到了一块连皮羊肉和两根剔得不很干净的羊脊骨。
林雪君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睛呼呼地吹走热雾,吸溜吸溜地喝汤。小狼崽窝在她马扎下方,拿屁股顶着她的马扎,埋头大口撕肉,吃得嗷呜嗷呜直哼哼。
羊汤里洒上足量的盐巴,咸香都压不住羊汤的鲜。
汩汩喝汤,然后执筷夹起大片的羊肉和羊肚,塞满整张嘴,闭上眼睛,全身心地大口咀嚼,爽得汗毛都立起来。
羊肉又嫩又甜,越嚼越香。
混在肉里的羊肚又筋又弹,牙齿用力咬断,大力嚼烂,有肆虐般的野蛮快感。
所有食物一口气咽下去时,那种噎住喉咙的感觉都会令人眷恋。
饿过的人,太享受这种噎住的瞬间了,这是饱足的代表,幸福的‘噎’啊。
再大口撕掉一块儿饼子,吃碳水可以迅速升糖,多巴胺会使人生理愉悦。
林雪君稀里秃噜大快朵颐,等一小盆汤肉和半张饼子入腹,她瞪着眼睛呆望前方,恍惚得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身处何处。
只觉得通身热乎乎,肚子里撑撑的,满头热汗,唇齿留香,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乐玛阿妈又切了几块羊血肠,浇上用羊汤化开的酱油膏,送到林雪君面前。
吃不下了,可是刚出锅的最新鲜的羊肠,不吃不行!
林雪君硬是又吃了两块,太鲜了,她肯定是缺少某种血液中的元素,明明这么饱了,怎么还会觉得血肠这么好吃呢?
肠衣软弹,血块在她尝来简直比海鲜、比大闸蟹、比任何美食都美味。
要不是食物都快顶到嗓子眼了,她真想再多吃几块。
“太好吃了~~~”她要哭了。
乐玛阿妈瞧着她这模样,笑得前仰后合,搂住林雪君的脑袋,粗糙的大巴掌在她头顶用力揉了好多下才尽兴。
林雪君仰起头,眷恋地抱住乐玛阿妈过份富态的腰围,拿脸蹭了蹭阿妈身上的旧袄子。
她感觉到乐玛阿妈喜欢她,被爱的感觉真幸福,搭配汤足饭饱后微醺般的懵,那飘飘忽忽的感受,真像做梦。
在这一会儿,林雪君像个被呵护的小羊羔,抱着乐玛阿妈递过来的热水袋,烤着篝火,看大家忙活。
庄珠扎布老阿爸将剩下的肉捞到几个铁饭盒里,放在雪地里晾凉。
胡其图阿爸将剩下的羊汤倒进暖壶,去雪地里刷洗铝锅。
乌力吉将烤好吃剩的羊腿肉剔下来切成条放在一边等风吹干,回头可以泡在热奶茶里当早饭吃,炭香焦香的羊腿肉丝是最美味的奶茶伴侣。
乐玛阿妈用铁钩子把篝火收了收,在上面架起茶锅,放进去大团大团的干净雪块,切一块砖茶丢进去,把茶搅散盖上锅盖…
林雪君渐渐听到锅里咕噜咕噜的响动,像是她身体里冒幸福泡泡的声音。
乐玛阿妈又去一个干净袋子里捞出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奶坨子,豪气地放入水锅中,奶白色瞬间入侵了红咖色的茶汤,奶香嗖一下窜起来,带点清苦味。
煮好盛出的第一碗奶茶被乐玛阿妈递到庄珠扎布老人手里,第二碗就塞到了林雪君的掌心。
她喝了两口,才意识到胡其图阿爸等长辈还没拿到奶茶,倒叫自己先喝起来了。抬起头去看胡其图阿爸他们眼底只有慈爱宽厚,没有介意。
吃过肉喝过汤,再坐在篝火边慢条斯理的喝奶茶,任风雪再如何严酷,也干扰不到这祥和。
沉默的乌力吉在喝掉半碗奶茶后,竟从他挂在驼背上的长条匣子里掏出了一个马头琴。
大大的马头琴虽然已经很旧了,但可以看出被乌力吉保存得很好。他粗糙如硬树皮般的手指拂过琴弦,执起琴弓在琴弦上一碰,他那沉默木讷的气质竟就变了。
苍凉豪迈的韵律从琴弦上一水的倾泻出,他随着拉琴的动作和节奏摆头,表情也飞扬起来。
阿如温查斯嫂子手中一直未停的针线被放在膝头,目光终于从针线上抬起来,直望住自家男人。
阿如温查斯在蒙语里是瑞雪的意思,她是个富态的女人,但五官眉眼都很好看。区别于乌力吉满脸满手的沟壑皱褶,和过于显老的容颜,阿如温查斯是个面相年轻的女人,她还有一双区别于乌力吉的大圆眼睛,跟她的圆脸一样可爱。
在第一次见到他们夫妻的时候,林雪君还以为他们是父女,后来也曾有过疑惑,怎么阿如嫂子会嫁给乌力吉大哥这么老态的人呢?夫妻关系还很和睦,阿如嫂子好像从没嫌弃过乌力吉大哥长得太着急。
如今她终于有了答案。
阿如嫂子沉静的凝望,她没有热切表达爱的语言,却从骨子里透着对男人的欣赏和信赖。
马头琴音时而深沉,时而激越,时而又沧桑且悠长。
在这音调中,林雪君的灵魂已经开始低头吃草了。
她捧着奶茶,微眯起眼睛,望着拉马头琴时的乌力吉大哥,体会到阿如嫂子的快乐。
塔米尔在林雪君身边席地坐下,膝盖曲起,双肘随意地搭在膝上,也抬头专注倾听乌力吉大哥拉马头琴。
庄珠扎布老人第一个开口,应着马头琴的韵律唱起歌: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耶,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等到千里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
老人沙哑低沉的嗓音配上马头琴的长调,演绎出说不出的韵味。
塔米尔清朗的声音加入调子,篝火另一边响起胡其图阿爸浑厚的嗓音,还未变声的阿木古楞跟着轻轻地和。
拉马扎坐下的乐玛阿妈和女儿也加入其中,不同音色的声音合唱,伴着马头琴,伴着夜风,伴着很远很远地方的狼嚎,伴着很近很近地方的牛叫……最严酷的环境下,生发出最动人的艺术。
林雪君享受着这无与伦比的演绎,脸都被熏红了,眼睛水汪汪的,草原上的人真幸福,随时随地欣赏这样的歌声。
胡其图阿爸拿出他珍藏的马奶酒,先给庄珠扎布老阿爸喝一口,然后自己一口,转手又将酒壶递给乌力吉。
人们击鼓传花般地一人一口醇酒,塔米尔饮一口后,转手递给林雪君。
她还没喝过高度数酒呢,前世今生都没喝过。将酒壶凑到鼻息间,光闻着就觉得醉了。搭着酒壶沾了一点酒液在唇边,舌尖一舔,辛辣滋味直窜天灵盖儿,刺激得眼泪鼻涕都要冒出来了。
她忙一转手将酒壶塞到阿木古楞手里,并发誓这种可怕的东西,以后也绝不碰它。
塔米尔被她的样子逗笑,亮晶晶的眼瞳被弯成月牙的眼睑半遮。
收回目光时,塔米尔问她:“你多大了?”
“16。”林雪君猛灌了一口奶茶,冲去酒辣辣的味道。
塔米尔含糊地咕哝一声,支起一只手托住腮,轻轻叹气。
“蒙古族人都好多才多艺啊。”林雪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转头朝他感叹。
“你的身体被大风雪困在房间里几个月,艺术、音乐,这些东西就来到你的生命里了。”塔米尔望着篝火一边出神,一边答道。
“哇!你说得好好啊。”林雪君品了品他的话,总觉得语句组织得很美,似乎很有哲理。
塔米尔转头,对上她兴致勃勃的眼睛,看着她赞叹地朝着自己挑高眉头点脑袋,脸红扑扑的。
他挠挠鬓角,又把脑袋转向篝火,鬓边不知不觉被他抠红了。这红还会传染,染得大片大片的,蔓延至他整张面孔,又蔓延向脖颈。
他伸出大巴掌抹了把发烫的脖子,前倾身体,把脸藏在双膝间,垂眸看鞋子中间夹着的石子。
篝火边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阿如嫂子还站起身跳了一小段蒙古抖肩,大家哈哈笑一阵,又继续唱歌。
寂寞的草原里,牧民们苦中作乐,消遣着难熬的时间,抵御着漫长夜晚无尽的寒冷。
小狼崽已经睡了一小觉,醒来又抱着阿木古楞新给它的羊腿骨磨牙,咔嚓咔嚓地啃。
塔米尔还在为自己没套到黄羊而不甘心,他说自己体重比阿木古楞重,压得马跑不快,才没套到野黄羊。
去年大队里养了好几匹胆子大的快马,骑着去猎狼也不在话下。可是好马在去年冬末死掉了好多匹,剩下的都送去做军马、工作马了,塔米尔没能得到一匹好马。
去年新出生的好马驹如果能熬过今冬,到春夏就能看出谁是千里马了,如果活下来的多,他也能得一匹,到时候就可以去草原深处猎狼猎黄羊了。
猎黄羊这活可好了,一家人都能吃上羊肉不说,打几头卖给供销社,能换一年的油和布料,运气好碰到大羊、打得多,还能囤上大米白面,冬天能吃上米面,是整个大队人都眼馋的好生活。
塔米尔就想过上那样的好日子,他不怕打猎的苦累和危险,腿里磨出茧子来、风把脸吹裂也没事。能把家顾好了,让全家人吃上肉、穿上新衣裳,暖暖呼呼饱足地过冬,那他就能挺直腰板做人。
林雪君顺势和他聊起愿望,他说希望身边人都能健康,不生疾病。
这愿望很小,但塔米尔说要实现也很难。
“我其实不是家里的老大,前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心脏上有病,小时候胎里带的不足,总是发烧,不能生气不能哭,不然就会卧床。本来在她十几岁的时候都好了,长到快17了,忽然发起心绞痛来,大雪天阿爸骑马去求医,带回医生的时候两天都过去了,阿姐的尸体都僵了。”
塔米尔掰着手指头给她说:
“第一个哥哥生出来没多久就死了,那一年牲畜闹疫病,死了好些,全草场的牧民都难捱。阿妈怀孕的时候常挨饿,缺营养,也不得休息,总生病,孩子生出来很快就不行了,那是我阿爸的长子,被长生天收走了。
“第二个哥哥本来好好的,阿爸常说二哥很聪明很机灵,还总调皮,七岁的时候生病发烧,没有医生,自己扛,等不烧时,脑子和嗓子已经烧坏了,变成个不能说话的傻子。
“我小时候跟牧场里的男孩子打闹,打输了,傻子哥哥就举着套马杆帮我打回去。孩子们都害怕他,就也不敢欺负我。
“后来有一个夏天,傻子哥哥放牧回来太热了,去河里冲凉……两天后在下游的水泡子里找到,人都泡肿了。
“那几年,我阿妈经常在劳作中发呆,呆一会儿就独自抹眼泪。她有时回过神来会把我拘在身边,不让我骑马,怕我摔死,不让我去放牧,怕我被狼叼走。有时候她又什么都顾不上,整天就是恍恍惚惚的,阿爸出去放牧,回来才发现我已经跟着阿妈饿了一整天……
“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个机会去当飞行员,阿妈哭得眼睛要瞎了,我就没去……”
说到这里,塔米尔怔忪地看向乐玛阿妈,眼里有心疼,才19岁的年轻人,也能露出如此历经沧桑的表情。
在大雪里打滚的糙人,忽然显得有些破碎。
他又叹口气,收起眼底对未来和自由的渴望,只剩下无法远走高飞的遗憾和无奈。
林雪君伸出手想要拍拍他肩膀,他却忽然低呼一声:
“哎,狼崽子!”
原来他叹气时伸手去摸林雪君马扎下的小狼崽,结果被咬了一口。
于是愤愤然道:
“不一定能养熟,之前有人养狼,狼长大了野性十足,咬自家圈里的羊饮血。后来远远丢到边境线边,成了条孤狼。它在那边整天吃旱獭野兔,倒是让草原少了许多鼠洞窟窿。”
“没事,它本来连这个冬天都活不过的,最差不过将来当孤狼,至少也是活的。”林雪君不知不觉间,也沾染了草原人的豁达。
未来的事,让未来的自己去犯愁吧。
塔米尔伸手压住小狼崽的脑袋,使它动弹不得,气得嗷呜乱叫,他才觉得方才被咬的仇报了,满意地收回手。
方才的忧愁和破碎感已经没了,只剩下满脸坏笑。
双手在膝盖上揉了揉,他又望着篝火给林雪君讲起草原上的事。
如今乐玛阿妈已经从曾经失去孩子的伤痛中走出来,牧民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现在他们大队有了卫生员,还有了兽医卫生员……
去年春天的时候,大兴安岭北边烧了场大火,来了好多兵去山里灭火,熊瞎子、野猪、狐狸、黄皮子啥的全吓得四窜。往常碰面非斗个你死我活的野兽,如今见了面不仅不打架,还搭伴一起逃。灭火的人遇到熊瞎子,吓得要死,结果熊根本没工夫吃人,人立着撒丫子就跑。那一年好多野兽跑到大队后山里,大队里的牧民家里三天两头丢吃的,不是今天丢个鸡,就是明天丢俩馒头……
林雪君听着他絮絮讲述,掏出自己揣在兜里的小口琴,指腹擦抹过琴身,将之递到口边试了试音,随即便轻轻吹奏起来。
她最熟悉的是贝多芬的欢乐颂,因为吹得慢,原本轻快的调子都变得悠长了。
她的琴音很小,远不如篝火另一边乌力吉大哥的马头琴音。
轻缓的快乐曲调被牧民们的歌唱淹没,只有塔米尔歪着头,凑过去一只耳朵,静静地倾听。
林雪君低头偷看在自己身边席地抱膝而坐的青少年,他挺直的鼻子被前面的篝火烤得泛红,歪着脑袋凑耳朵过来静听琴音时,睫毛会随着曲调轻扇。
篝火烘得他半长头发轻轻飘起,时不时擦拂过她羊皮袖子的肘部褶皱。
之前跟阿木古楞一起把塔米尔摔在雪地里,往他脖领子里塞雪时,她丝毫不手软。
如今看着这个在受尽磨难的家庭里长大,被亲情困住翅膀,却依然豁达开朗的家伙,她眼神变得柔和了。
口琴的快乐曲调于是柔缓起来,配不上凛冽的寒冬,与远望无边的静默黑暗也不契合,但塔米尔全神贯注地倾听,好像很喜欢这小调子。
庄珠扎布老人说今晚后半夜会下大雪,男人们今晚要围着篝火喝茶聊天,不能睡。得不时去帮牲畜扫积雪、挖盘子,防备狼群,不时把分散开的牛赶回圈里跟牛群凑堆保暖,还要检查防风毡围……
但在大雪下起来之前,大家并不为即将到来的大风雪感到恐惧,他们仍围着篝火在唱歌,坦然地等待将来临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你的身体被大风雪困在房间里几个月,艺术、音乐、哲学这些东西就来到你的生命里了。”】
……
【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1950年)第二章结婚第三条结婚须男女双方本人完全自愿,不许任何一方对他方加以强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第四条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始得结婚。
60年代平均结婚年龄据《上海县志》记载,平均初婚年龄五十年代后期为20.92岁;六十年代为21.5岁;七十年代为24.96岁。】
……
47☪ 小牛犊被憋紫了
◎“必须要跟一起看日出的人拥抱。”◎
一夜的大风雪, 胡其图阿爸几个男人通了一整宵,连小男子汉阿木古楞也没睡。
夜里风吹得老母牛哞哞叫,有的甚至傻乎乎地跟着风走, 仿佛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男人们不得不一直跑出去寻找走散的牛, 用绳子使着蛮力将倔牛拉回临时棚圈。
雪一会儿便盖一层,在牛背上铺上银白的毯子,冻得牛站在原地打摆子。男人们又要不断把雪扫出棚圈,再用老母牛们新拉的牛粪做砖垒在上风口。带热乎气的软乎乎的牛粪黏合力很好,刚垒好的墙很快便冻住了, 坚固无比。
为了让牛粪墙不被风吹倒, 庄珠扎布老人将木桩子擂进硬沙土中做挡, 再去搜罗更多的牛粪, 垒多层墙——这些牛粪墙也像蒙古包一样, 是圆弧状的,风吹过来, 不受阻力,贴着墙就划过去了。
林雪君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便对上一颗星星, 本能地伸手去戳, 被一只手给攥住了。
眨巴眨巴眼睛,才发现那不是星星, 是阿木古楞蓝色的眼瞳。他只是过来看看她醒没醒,差点被她戳瞎。
就着他的手,她从被窝里坐起来,撒手揉眼睛, 又缓了会儿才站起身。
不等她帮乐玛阿妈他们干活, 就被阿木古楞拎出毡包。
“干啥?”她被冷风兜头掼醒, 猛打哆嗦。
阿木古楞没讲话,伸手指向东方。
林雪君顺着他手去望,便见天际线被点燃,清晨未退的暮色被那条火线烧隔裂开,裂成天和地。
她呆呆地望,火线逐渐变粗变宽,晨雾被泛白的晨光驱散,太阳终于从火线上露了头。
在草原上看日出不需要爬山,你可以站在任何地方朝东望,日出就在那里。
林雪君心中升起种浪漫的情愫,身边只有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少年,她转头笑眯眯盯他。他呆头呆脑回望,不明所以。
林雪君哈哈一笑,展臂将他掼进怀里,拿脸蹭了蹭阿如嫂子新给他做的黄羊皮尤登帽,撒手后说:
“必须要跟一起看日出的人拥抱。”
阿木古楞直挺挺地站着,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
她转头回毡包的时候,阿木古楞还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你干嘛呢?”她回头问。
“……”阿木古楞刚才被抱着不敢动,脚麻了……
……
因着男人们一夜的劳作,大风雪夜里,没有一头母牛被冻死。
出发前,林雪君烧了一大锅开水,里面混了她背了一路的安胎汤药,兑成温水给每头母牛喝。喝过的才出圈,跟着领路的庄珠扎布老人继续往前走。
胡其图阿爸带着乌力吉留下拆包,按照离开大队拆包时的礼仪走,从木门的西边解开马尾绳,由东向西拆羊毡子、木椽子、包壁。毡包顶的木圈要朝着迁徙的方向卸,最后移包顶木圈,卷好绑在骆驼背上,离开前还要用雪将火堆反复盖熄。
林雪君随着胡其图阿爸和骆驼走在队尾,行了很远的路,回头仍能看到那一条半圆的牛粪墙。
“留给过路的动物们吧,它们可以在那里短暂停留,于风雪中取取暖,恢复下体力。”胡其图阿爸会一直坠在驼队后方,守着他们的家当。
他们伴着鸿雁一起北归,与严寒中冲杀出来的祖国一样,从冬天走进了春天。
大队又跋涉两个日夜,第三天终于临近目的地。
第一头产犊的母牛在距离胡其图阿爸准备扎包地点8公里处开始发作,四周没有避风处,寒风吹得围巾横飞。
母牛站在原地,光是与凛冽的西北风对抗,就已耗费掉大量体力。
“塔米尔,你去多准备些干草,牛犊生下来需要草料和布料包裹着取暖。”
站在冷风中,林雪君一边颤着瞬间被冻红的双手,一边快速戴好胶皮手套:
“琪琪格,你赶几头牛圈在附近,挡住风。”
“胡其图阿爸,你们照旧往前赶吧,等你们扎包好、棚圈搭好、生上火,这边母牛也生好犊子了,我们赶回去母牛和犊子可以直接进圈。”
“乌力吉阿爸、阿如嫂子,你们都得留下来陪我,万一母牛难产,拽犊子需要帮手。”
林雪君一一安排罢,褪去蒙古袍右臂袖,撸高毛衣袖子。
她站远些防备母牛后踢和侧踢,弯腰倾身慢慢将手往母牛水门里插。
草原上光裸裸的没有能绑牛的地方,只得乌力吉拽着牛鼻子站在前面控制了母牛不让其乱跑动。
阿如嫂子到驼队边翻找了半天,才扯出一张破布团,可以用来包牛犊。又翻出几根绳子,折返后绑住了一条牛后腿,林雪君这才敢往牛屁股后面站。
阿木古楞将路上捡的干牛粪堆成堆,每次点燃了火柴,火焰都会被大风吹灭。
琪琪格不得不把几头母牛全赶到上风口给阿木古楞挡风,又努力了几回,才终于点燃了干牛粪。他拢着火不敢起身,怕火苗太小,又被风吞了。
琪琪格被冻得手发僵,想到牛粪堆边暖暖手,可一走开,牛就四处乱溜达。她只得揣着手不停呼喝着赶牛,始终保持着十几头被留下来的大牛游荡在上风口不得离开。
发作的母牛羊水才流出来就冻成了冰溜子,林雪君的手从母牛水门里拔出来,冒几秒热烟,便被冻红。
阿木古楞忙将火烤热的绒布抱过来,抖开后擦干擦暖林雪君的胳膊,将她包好,再用另一块暖布去擦母牛的水门和后腿,擦好后还要趁绒布尚有热乎气,再擦擦母牛的肚子和后背,以帮它保持体温及体力。
牛粪堆慢慢烧起来,他们处在火堆下风口,脸上扑过来的风终于不那么凛冽了。
牛群们也不再四处乱溜达,它们也知道哪里热乎,全挤到火堆边取暖,密实地站了两圈,将风挡了大半。
林雪君终于松一口气,“牛犊子是正位生,不过犊子很大,先让母牛自己生一下,不行咱们再拽。”
“好。”乌力吉后背顶住凑过来取暖的牛,后退将其顶开些,免得中间区域太小,正生产的母牛活动不开。
大家又在雪地里站了近1个小时,母牛的努责才越来越密集。
林雪君裹着羊绒毯子,在这个时候,才无限感激来治狗的奥都送了她这条绒毯。羊绒被奥都的奶奶缝得又厚又密,特别挡风保暖,让站在开阔平原大风中陪牛生产的林雪君好受许多。
母牛很快便将小牛犊的头和一只前蹄推出水门,可要生出西门塔尔公牛配出的大牛犊子的肩膀,非常艰难。
母牛似乎也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这一胎这么难生,它不时回头去看自己的屁股,昂着脖子哞叫着努责,却还是无法将牛犊子的宽肩膀挤出来。
小牛犊子粉嫩的鼻头肉眼可见地逐渐变紫,牛犊睁开的眼睛也渐渐无神、凸起。
母牛的水门口夹住牛犊脖子,腔道则不断收缩、挤压牛犊的胸腔——小牛犊快要窒息了。
林雪君脸色沉下来:
“不能等了。”
48☪ 风中降生·圆脑袋·大犊子
◎临莫尔格勒河的春牧场上,开启了新一季的繁衍生息。◎
果断将身上的毯子丢给披在拴在边上的黑马苏木背上, 林雪君咬着牙到篝火边撸袖子重新戴好胶皮手套,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绳子,喊乌力吉拽紧绑住母牛后腿的绳子, 不让母牛踢到她。
每个人都在她的指挥下有序地忙碌, 虽然眼看着小牛犊子生不出来,乌力吉却没有过分着急。
他动作稳健,不慌也不乱,因为有林雪君在,她肃着脸目光炯炯的样子让人安心。
林雪君用绳子拴住小牛犊已经伸出来的前肢, 又伸进母牛水门寻找另一只前肢。原来是小牛的另一只蹄子横卡在了水门口, 幸亏她伸手帮忙将小牛蹄子捋直了, 不然母牛再努责下去, 小牛蹄子恐怕会将母牛水门划破。
这只蹄子也系好, 捋着绳子拽出蜷在里面的小蹄子,林雪君快速将胳膊递给阿木古楞, 在对方手脚利落地帮她擦干手臂,暖过手臂后,迅速穿好袖子, 裹好蒙古袍。
这才回头喊大家抓紧绳子, 准备拽犊子了。
“那头馋嘴牛呢?”林雪君昂起头便朝着琪琪格喊起来。
“在这呢,在这呢!”琪琪格从挡风的牛群中昂起头, 小小的女孩子,拽着一头大母牛就跑了过来。
林雪君忙用绳子将馋嘴牛和生犊子母牛的胸肩绑在一起,然后对着琪琪格一打手势,琪琪格当即取出之前林雪君交给她的东西。
乌力吉几人不明就里, 探头探脑地看林雪君在干啥。
下一瞬, 正生犊子的母牛忽然被跟它绑在一起的馋嘴牛带得直往前走。
因为草原上没有地方能将产犊母牛绑紧, 他原本还担心他们扯犊子时母牛会被他们拽着后退,那他们再用力扯拽,犊子也拽不下来——他们一用劲儿往后拽,母牛就后退,他们的力气不全被卸掉了嘛。
这个问题居然被林雪君轻松解决了,馋嘴牛几千斤的体重,它往前拽产犊牛,就能跟拽犊子的力量形成拉扯,这就没问题。
再抬眸朝馋嘴牛和琪琪格手里拿着的东西一扫望,乌力吉险些笑出来。
林同志太聪明了,这样的主意都能想到。
琪琪格手里拿的是玉米棒子,馋嘴牛吃了一冬干草了,看见还挂着几粒玉米粒的玉米棒子,立即馋得口水大量分泌,使了牛劲儿往前走,去够琪琪格举着的玉米棒子。
琪琪格一往前走,馋嘴牛就跟着往前走,产犊牛就被拽着也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
林同志也太周到了,在出发前就想到了草原上没有能绑住产犊牛的牛棚,也没有那么多能帮忙拽住牛的人手,这才提前准备了玉米棒子,找到了最嘴馋的母牛,来负责这个工作。
乌力吉揉了下鼻子,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幸福。
真好啊,林同志真好啊,有她在真好啊。
“来了来了,快,都拽起来。”林雪君见琪琪格引着馋嘴牛拽住产犊牛的方法奏效,当即伸手护住母牛水门,一边观察母牛努责的节奏和牛犊的姿势状态,一边给拽牛犊子的人喊起号子来。
辽阔的草原上,于是响起拔河般有节奏的呼喊,人类的声音被风传得很远,下风口的所有动物们都竖起耳朵,警惕地瞪大眼睛四望,不明就地、呆头呆脑。
十几分钟后,上风口传来的人类尖叫欢呼声被风扭曲成鬼哭狼嚎,吓得从洞口伸出脑袋听热闹的旱獭蹭一下钻回洞口,震得洞口雪屑簌簌往洞里灌。
一只正准备伏击这只旱獭的白狐懊恼地直起脖子,坐定雪中前竖耳朵仔细去听那惊走旱獭的可恨人声,蓬松的大尾巴不高兴地在身后摇来摆去。
愉悦的人类并不能与捕猎失败的狐狸共情,他们成功拽下一只圆头圆脑的牛犊子。
塔米尔抱着大筐跑回来,将自己辛辛苦苦采回来的干草铺在土盘子地上,用布巾擦过牛犊子后,又将干草裹满小牛全身。
母牛被解绑,转身用屁股拱开碍事的乌力吉大哥和阿如嫂子,用肩膀挤走塔米尔,这才低头舔舐起小牛犊子。
因为小牛身上沾满干草,母牛一边舔食了犊子身上对它来说很有营养的羊水,一边还吃上了美味的草料,湿漉漉的犊子皮毛也被舔干净了,可谓一举三得。
林雪君蹲在火堆边缩肩搓手取暖,转回头朝阿木古楞道:“你朝着牛犊耳朵用力吹,刺激它把呛的羊水排出来。”
在牛犊没呛羊水或呛羊水较轻微的时候,用这个方法可以预防仍有少量羊水残存在牛犊气管里。
阿木古楞应声伏到牛犊头前,像也要如母牛般舔舐小牛一般。
他揪起小牛两只耳朵挨个吹起时,背在他身后小包袱里的狼崽用力挤出小脑袋,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热乎乎粘着羊水的小牛脑袋,完全惊呆了。
等它用力嗅过几下,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昂起头,兴奋地朝天呼号:
“嗷呜——嗷呜——”
小奶音嚎高了还会破音,却仍旧嚎得一板一眼。
乌力吉抚摸着只吃到两颗玉米粒的馋嘴牛,笑着对林雪君道:
“小狼崽这个小卧底,是在给狼群报数呢吧?哈哈。”
“哈哈哈,原来它嚎的是‘又生一头’啊。”林雪君被逗笑。
阿木古楞站起身,林雪君恰走到他身后,伸手霸道地在小狼呲牙咧嘴状态下仍撸了两下它的头毛。
“你想好给小狼崽起什么名字了吗?”阿木古楞回头问。
林雪君歪头想了想,转移话题道:“咱们等一会儿,母牛把牛犊子舔得差不多干了,就往胡其图阿爸扎包的新家方向赶吧,到了地方,就暖和又安全了。”
“好啊。”乌力吉应声,转手摸了摸女儿琪琪格的脑袋,便去给牛粪堆添火。
原地留下的血怕引来狼或其他野兽,塔米尔在雪下挖了层土,将雪和其他液体压在土下,又埋了层雪,一会儿牛粪堆灭了火,再将草灰也盖上就行了。
大家围着火堆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牛犊成功站起来,在妈妈肚子下喝饱了初乳,队伍便再次启程。
塔米尔将小牛犊子裹严实后背在背上,牵着马坠在队伍最后。刚产犊的老母牛也走在他身边,时刻守着自己的小牛犊,时不时探头想要在塔米尔背后偷偷舔一口小牛头。
乌力吉大哥几人在牛群左右驱赶看护,林雪君则骑着苏木,和阿木古楞并骑行在最前。
远远的终于能看到胡其图阿爸搭建起来的毡包,和挂在毡包上迎风飘扬的哈达。
林雪君忽然回头说:
“沃勒。”
“什么?”阿木古楞问。
“小狼崽的名字。”
“礼物?”阿木古楞挑眉,沃勒这个发音在蒙语里是礼物的意思。
“嗯。”林雪君点了点头,“小狼崽是狼妈妈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在转场途中,得到的大自然的馈赠。”
她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伸进蒙古袍的交领大开襟里。被塞在里面的小狼崽立即伸嘴来咬,嗷呜嗷呜地拿林雪君的厚手套磨牙。
小狼的胎毛还没退,软乎乎毛茸茸的,揣在怀里特别暖,揉起来特别舒服。
她将小狼拎出来,一手托住它的屁股,一手不顾抗议地一直揉它的头。
“你吃屎吗?”她将小狼凑到自己面前,与它对视,一本正经地问。
“呜呜……”小狼崽张开嘴巴,露出红色的舌头和可爱的小乳牙。
“哦,你不吃屎,只吃肉啊?”林雪君对着小狼崽,笑嘻嘻地跟它聊了起来。
“嗷呜呜……”小狼崽扎着被绑板的左前腿,不满意地扭了扭肥嘟嘟的屁股。
“哈哈,那来亲亲。”她另一手束住小狼的嘴巴,用自己鼻子拱了下小狼湿润的黑鼻子。
小狼崽的屁股扭得更厉害了,大概是害怕她忽然张嘴把它吃掉吧。
哈哈笑笑,她又将小狼塞回怀里。
伸手拢顺了黑马苏木的马鬃,一边骑着它朝着胡其图阿爸的新家晃悠,一边用苏木的马鬃编起小辫子。
在队伍赶到胡其图阿爸新扎起的大蒙古包时,苏木耳后的马鬃都被编成了细细的小编,昂着头唏律律嘶鸣时,威风凛凛。
苏木,整个春牧场最靓的崽。
骄傲,四腿跺地,转圈圈。
看见乐玛阿妈后,林雪君欢喜地跳下马,快跑两步赶过去接过阿妈递来的茶碗,仰头咕咚咕咚喝尽,身体瞬间暖起来,连快没知觉的脚趾都酥酥麻麻地热乎了。
“乐玛阿妈,我们又添了一头小公牛!头这么大,脑袋这么圆!”她将茶碗递还给乐玛阿妈,被乐玛阿妈挽着钻进新毡包。
刚燃起来没多久的炉灶还没将大毡包完全烘热,可一进来还是被暖得打激灵。
林雪君被乐玛阿妈安顿在炉子边,又被塞了一碗热茶。
“母牛呢?我去挤点牛奶,给你煮奶茶!”乐玛阿妈见她苍白的脸色恢复红润了,扭着腰便朝毡包外走去。
“母牛在畜群最后呢,阿妈你也歇会儿吧,坐一坐,坐一坐啊……”林雪君捧着热茶,抬头喊阿妈。
乐玛阿妈却只回头朝她憨憨笑笑,推开木门,拉开毡帘,又出去忙活了。
一时间,这大毡包里只剩下林雪君一人。
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热茶,仰起头看看近10米高的尖顶,忽然长舒一口气。
漫长的赶畜转场路终于走完了,在临莫尔格勒河的春牧场上,随季节迁徙的牧民们再次安顿下来,开启了新一季的繁衍生息。
……
在草原上呼色赫公社第七大队第二批转场队伍落定春牧场,扎包拉棚,安顿好所有牲畜和所有人时,遥远首都机关单位办公室里的林父收到了林雪君的又一封信。
不似之前那般字里行间充斥求救的哭诉,一心只求父母快将她调回北京。
这封信里女儿的语气平和许多,她描绘了自己在大队里的生活。一改之前的风格,女儿好像忽然长大了,变得报喜不报忧。语句里只有大队社员们多么多么热情善良,一起来的知青同志们多么互助友爱,工作虽累却都能驾驭,爸妈不用担心,如果可以,请多寄些兽医方面的书籍和草原相关的书籍吧……
林父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办法,可是现在只有从城里往外送的知青,哪有从外面往回调的。
而且全国都在响应领袖的号召,林老爷子听说孙女林雪君居然哭着喊着嫌苦,还没到大队就想回来,恨铁不成钢,在家里气得把拐杖敲得邦邦响。
林父走动无果,家里老爷子又不同意,正为难间,怎么也没想到会忽然收到女儿表示在大队呆得挺好,不用他救她回北京的信。
带着信回家后,他将这封信交到老爷子手里。老头子读过信,终于点了头,“小梅这个样子这才像我的孙女。”
林雪君小时候一直叫林梅,家人都习惯叫她小名‘小梅’。
林父随着老爷子笑了笑,可心里其实不仅没放心,反而更担心了。
最新这封信的字迹,比前面几封的都迟滞,虽然能看出书写者在尽力将字写好,但还是能看出生疏和扭曲。
林父拇指搓着信纸,想象着女儿在边疆冻得手上起疮,裂得一条条血口子,忍着疼痛握着笔,一笔一划竭力将横写平、竖写直。
眼眶都红了。
太不容易了,太苦了,孩子太苦了,也……也太坚强了!
他一拍大腿,当即对老爷子道:“等小梅她哥从队伍回来,让他带着钱和吃的穿的,亲自去一趟呼伦贝尔吧!”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父:心疼。
林雪君:啊?我手没起冻疮,我,我就是写字丑,怕被看出来,努力临摹前身的字迹,临得不太好而已……
……
【上一章大家的评论太有文采了,令作者惭愧,拥抱!】
49☪ 苏-联手电筒
◎像半藏在洞穴中的旱獭,在仰望自由飞翔的鹰。◎
新下生的小牛犊被抱进毡包里, 放在炉灶边取暖。
林雪君将小狼崽沃勒也放在路灶边,之后赶出去为刚生崽的母牛检查身体状况,好在生产后虽然又奔波了一段路才抵达这里, 但母牛精神状况等都还不错。
母牛掉落的胎衣被胡其图阿爸在林雪君的授意下剁碎了喂给母牛, 林雪君怕母牛产后体虚受凉,会出现肠胃等问题,又拿烘过的布料帮母牛擦身,之后伸手进牛水门做子宫检查,并投洒了些土霉素, 这才放心。
动物的身体素质是强, 母牛如此折腾一通, 该吃吃该喝喝, 甩着尾巴好像没事儿一样。
整个母牛群就它一头卸了货, 身子轻,摇头晃脑地穿梭在肚子沉甸甸的笨重母牛间, 时不时仰头哞两声,莫名有种炫耀般的得意劲儿。
林雪君跟着忙活完回毡包,发现小狼崽沃勒正啃小牛犊的蹄子磨牙呢, 咬下来的蹄子屑全当补钙了, 通通吃掉。
林雪君拎着沃勒后颈将之丢在一边,小牛犊见她过来, 挣扎着站起身,像认识她一般拿脑袋顶蹭她的裤子,奶呼呼地哞叫。
晚上大家都住在了胡其图阿爸家的毡包里,乐玛阿妈挤了一筒牛奶, 煮了浓浓的奶茶, 搭配之前吃剩下的黄羊肉, 又从箱底掏出些白面馒头和奶豆腐,一群人坐在毡包里,围着炉灶饱餐一顿。
塔米尔在毡包外几米一个木桩子,缠绳围栏,做了个简易的棚圈,把牲畜们圈围进来,几条蒙獒夜里睡在外面看家,一群早就疲透了的人终于睡了个安心觉。
第二天一早,胡其图阿爸架起水槽,给所有母牛温水喝,之后便解开了棚圈一侧的拉绳。
母牛们自己溜达着出圈,散开去寻草吃。牛很聪明,也认家,它们知道家里安全、有水喝,白天自己出去吃草遛弯,天黑前会自己找路回家。
现在边疆四处都设军营,马贼流氓难以生存,牧民们也愈发安心。就算谁家牛走丢了,过几天也能从其他大队棚圈里找到,或者被其他大队的人送回来。
除非要往远处放牛,或担心有狼,不然大家都不跟牧,只让母牛们在家附近自己放自己。
庄珠扎布老人为胡其图和乌力吉两户选的扎包地点在莫尔格勒河北边,牛从棚圈出去往南,会被莫尔格勒河拦截,往北会跑到苏伦大妈扎包的马场,不小心跑到西边去了,会被那里设的一处军营士兵赶回来,往东一直走就到他们第七大队或者隔壁的第八大队驻地,总之丢不了。
胡其图阿爸一头一头的数母牛,待数出半数,便又封上棚圈,圈里剩下的牛是要被乌力吉领走的。
早饭过后,乌力吉便清点了自己的家当,重新放上驼背,带着妻子阿如温查斯、女儿琪琪格、3岁的小儿子托雷、林雪君及阿木古楞,赶着他们负责的畜群,往西北七八公里的地方去扎包。
塔米尔骑着马送了一段,林雪君不断回头朝他摆手,反复地喊“回去吧。”“回去吧~”。
在这片草原上,人和人的物理距离是无比遥远的,大家追着牛羊奔走,有时回头,会发现原本就在身边的朋友已不知丢在哪里了。
塔米尔背着光,孤零零的影子连着身下的红鬃马。
马儿的影子不时踢踏,他的影子却是静默的。
他目送林雪君随队离开。
就像半藏在洞穴中的旱獭,在仰望自由飞翔的鹰。
……
近1个小时后,一分为半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扎包的挡风凹地。
女主人阿如嫂子卸下马鞍,将之放在一个平坦处,那里便被定为摆放床铺的地方。
男主人乌力吉插下标桩,这里变成了放炉灶垫脚石的地方。
草原人信仰火焰,炉灶下的三块垫脚石是他们的平安物,每次搬迁都会携带一块。落定时,翻出来仍做新家的垫脚石。
这是火焰的传承,也是安居乐业美好生活的延续。
林雪君的小毡包就搭建在乌力吉家大毡包边上,里面放两张小床,一张属于林雪君,一张属于阿木古楞。
毡包搭好后,乌力吉爬上凹地后的沙坡,那里高,望得远,捏起单筒望远镜,四周悠荡的所有牲畜画面都可尽收眼底。
远处河流边有一片小树林,显示着这边多年来都是地下河经流地,只有这样,才能将风和鸟带来的树种滋养成林。
是个宝地。
原本乌力吉还有些遗憾,人家胡其图阿爸家还没扎包,就有小牛犊降生,多祥和的征兆,还有牛奶喝。
结果没羡慕过24小时,隔日晨才解开棚圈的绳,就看到一头母牛带着个小牛犊子慢悠悠往外溜达。
比胡其图阿爸家的头胎牛还省心,都没惊动人,自己生出来了。
就是牛犊的脑袋有点肿,眼睛鼓着,鼻子嘴和舌头都是紫的。
乌力吉忙牵着小牛犊子去喊林雪君,毡包帘子打开,林雪君从被窝里爬出来,蓬头垢面地给小牛犊做检查。
“没事,就是母牛生的时候有点费劲,给犊子憋着了,它自己缓缓就好了。一会儿你给它灌一点点土霉素糖粉,就咱们之前喂羊羔吃的那么多就够。”
“好。”乌力吉笑着转身,又回头傻傻地问:“是给母牛吃土霉素糖粉,还是给小牛吃啊?”
“小牛。”林雪君裹着被子,送别了乌力吉大哥,又钻回被窝,难得地睡了个回笼觉。
这天早上,他们都喝上了香淳的热牛奶。
裹着毯子坐在木椅上晒太阳,望着远处被阳光照晒的白雪闪烁层层晶莹光纱,林雪君忍不住感慨:
不用赶路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这可能就是‘旅游’的意义吧,让人知道,哪儿都没有‘家’好。
有了冰原上迎着风雪、赶着畜群迁徙的经历,什么日子都显得安稳舒适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雪君骑着苏木在胡其图阿爸家和乌力吉大哥家两头跑,哪里有需要,她就去哪里,像个最称职的螺丝钉。
空闲时的所有活,大家都不让她干,她就拉着琪琪格、托雷和胡其图阿爸家8岁的儿子纳森陪阿木古楞一起学习汉语和数学。
这天帮胡其图阿爸放的母牛接生后已经是晚上了,草原的夜里阴天时,四野茫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动物本能的恐惧发作,走在路上人都是发抖的。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赶出去一小段路,就觉得害怕的不行,又折回去想跟胡其图阿爸借个油灯。
胡其图阿爸在毡包里翻箱倒柜好半天,终于找出个纸盒子,外包装上的图画满满苏-联风格。开盒后掏出个又粗又大的手电筒,里面沉甸甸的大电池插好了,却怎么也开不亮,对着封皮纸盒上的字看半天,字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字。
“俄语,看不懂啊。”胡其图阿爸将纸壳子和手电筒一起递到林雪君手里,“这种手电筒你会用不?咋点亮呢?”
林雪君捞过纸盒子,这可撞上她专业了。
因为紧邻俄罗斯,小时候他们这一届东北孩子学的外语都是俄语,纸盒子就在油灯下一看,全认识。
她嘀嘀咕咕读过说明书,拧开手电筒,将一张绝缘纸片抽掉后,再放好电池,拧上后座,咔一声推下开关,之前胡其图阿爸怎么摆弄都不亮的手电筒刷地冒出白炽炽的冷光。
“亮了亮了!”胡其图阿爸惊呼,拿过手电筒把玩了下,转头亮着眼睛问林雪君:“你连苏-联字也认识?”
“以前学过。”林雪君对上阿爸满满惊艳的眼神,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后世她身边不是英语专八就是各种小语种考级大拿,自己这点外语水平根本拿不出手。
她过去二十来年活下来都没想过自己能看懂简单俄语说明书这事,还能被人如此艳羡赞叹。
塔米尔他们几个围在她身边,时不时拿起那个写满俄文的外包装看看,时不时开关一下手电筒,照一照四周,之后便是不住口地夸林雪君厉害,才16岁,会这么多东西。
把林雪君夸得面红耳赤,羞着羞着,也渐渐生出点骄傲来。
真好啊,原来掌握这种曾经身边每个同学都会的技能,也是有用的,也能发挥光和热,被人认可。
“说明书上教你怎么开的吗?”塔米尔捏着说明书,好奇地问。
“嗯,这里写的。”林雪君用俄语念出说明书,带着点被夸奖后的使命感,认认真真地给塔米尔讲每一行俄文说的都是啥:“这里是告诉我们不能让电池受潮,这里是说如何保养灯泡的,还有不可以直接触摸这个玻璃罩……”
塔米尔学着她的发音跟着念,表现出了浓浓的兴趣。
林雪君忽然抬头看了眼塔米尔,脑海里想起转场路上,大家吃黄羊的那个晚上,塔米尔坐在她身边,曾表述过自己对突破人生困境的渴望。
林雪君小时一直流行的一句话是知识改变命运。
“你想学吗?”脑子里转着一些念头,她已先一步问出口。
“俄语吗?我能学会吗?”塔米尔抬起头,望着林雪君的眼睛里有渴望,也有胆怯。
【📢作者有话说】(工/众/号//温//序//小/札)
50☪ 牧场救星
◎什么叫母狼亲自送崽子给人类?什么又叫火烧牛屁股?◎
“能的。”林雪君转头问阿木古楞:“咱们多一个课程吧, 汉语,数学,俄文。”
三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凑头在一块儿, 每双眼睛都亮晶晶的, 闪烁着想要征服世界的锋芒。
在他们的视野里,好像什么都无法扑灭希望,什么都能克服,多遥远的地方都能抵达。
在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借着手电筒的光,赶回凹地毡包的临时小家后, 林雪君从自己的病理本上撕下两张纸, 写上33个俄文字母及发音等基础内容, 一张给阿木古楞, 一张给塔米尔。
晚上躺在被窝里, 她又思考起如何从音标、词汇和语法等方面,帮助他们快速掌握简单的读和写……
之后在这一块春牧场上, 林雪君的工作又变得更丰富起来。
曾经她那些习以为常的技能,到了这里忽然都成了最宝贵的知识,塔米尔他们尊重这些知识, 也尊重她。
在塔米尔跟着她东奔西跑学俄文的日子里, 乐玛阿妈总会让塔米尔给她带些奶豆腐、酸奶、奶皮子等她亲手制作的美食,间或还有胡其图阿爸打到的野兔做成的烤兔腿。
在琪琪格跟着混上几天课就学会用俄语说“哈拉少(你好), 多布拉沃特拉(早上好)”后,压力来到了琪琪格的阿爸乌力吉身上。
他已经将自家能给林同志的都给她了,实在找不到别的,只好每天抽时间跑去湿地树林偷鸟蛋、捕鱼。
林雪君忽然就过上了有鱼汤喝、有煎蛋吃、有烤兔腿和各种奶制品吃的好日子。
………………
第七大队冬牧场驻地, 大队长王小磊亲自赶车去给春牧场送物资, 顺便将庄珠扎布老人接回大队。
当他绑好马车, 把自己妻子萨仁给林雪君准备的一些用具在马车板上码好时,几位在大队里的知青也挎着大包小包赶了过来。
衣秀玉将自己用工资买的所有小糕点等都一分为二,还揪了几根糖豆的黑白狗毛塞包裹里,也算寄相思了。
孟天霞开拖拉机去拉种子前也留了东西让大队长帮忙带去给林雪君,一个包装很粗糙的雪花膏,还有一把小刀,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实际上都是很难得的好东西。她听说每个牧民都有一把自己的小刀,每天磨得亮亮的,切肉、防身都用得到。
霞姐她们也赶过来,拿的东西不多,一人拿点酸菜或干货之类,但也是从自己口粮里挤出来的。
大队长坐上车,喊大家都回去吧,着急出发。
结果从东边又跑出来一个人,戴着眼镜,是穆俊卿。
他呼哧带喘地赶过来,将手里一个东西塞到衣秀玉装东西的包裹里,笑笑只说是给林雪君捎的东西。
衣秀玉没看清是啥,探头探脑地打量,穆俊卿却又将那东西往包裹里塞了塞,这下彻底看不到了。
神神秘秘的。
大队长只扫了一眼,便扬起马鞭。
结果从北边又赶来一人,骑着马过来的,到大队长面前,便将马往衣秀玉手里一塞,也不管衣秀玉平常都是干啥的,就嘱托道:“同志,帮我照顾几天马。”
“你咋过来了?”大队长看着毫不客气坐上车板的男人。
“我们春牧场选的地方不太好,你不是要去春牧场接庄珠扎布老阿爸回来吗?我跟你一起去,回来的时候,你送我和庄珠扎布老阿爸去我们第八生产大队,我们请老阿爸帮我们视察下草场,看看能不能换个春牧场扎包地。”来的是第八生产队的副队长嘎老三,长了张细长的马脸,颧骨高高的,眼睛虽然小却很亮,讲话嗓门很大,爽朗得有点过了头。
“……”大队长被对方一通话说愣住了,“你倒想得挺好,也没跟我商量,也没问问庄珠扎布老阿爸乐意不乐意,什么都让你安排明白了。”
“不白帮忙,回头给你拉几只老母鸡。”
第七大队的确准备开春去场部买几只鸡养养,听到这话,大队长终于不再多言。他扬起马鞭,赶着马车慢悠悠出了大队。
衣秀玉几人又随车跟了几步,口中不停歇地唠叨:
“大队长,牧场上日子苦,你看见林雪君,多关心关心,她那边缺啥,你问问清楚,我们多给准备准备,下次再有人去送物资,好给她准备上。”
“知道了。”大队长点头。
“大队长,牧场上吃的喝的穿的都缺,你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给林雪君捎带的啊?”衣秀玉还有点不放心,他们可以把所有东西先往林雪君那边送,毕竟他们想备齐东西容易,林雪君在草原上却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太难了。
“能准备的也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我去看看,要是再缺啥,下次送也行。这趟物资里米面油盐都有,放心吧。”大队长摆摆手,不耐烦地轰他们抓紧回大队,别送了。
大家这才依依不舍地停步。
“林雪君是谁啊?怎么都来给她送东西?我咋没听过这个名字?”嘎老三盘腿坐上马车板,好奇地问。
“我们大队新来的知青,第一次跟着去春牧场,大家都不放心。”
“你们大队来的这帮知青们处得还怪好的,我们大队那几个知青互相之间都不咋讲话,也不知道因为啥,闹矛盾呢,吵得嘎嘎厉害。”嘎老三叼了根不知道从哪拽的草棍,干脆躺在了车板上,也不嫌冷。
大队长嘿嘿一笑,他们大队这些知青孩子啊,还真都不错。
但中国人讲究财不外露,锦衣夜行,咱不炫耀,免得嘎老三要嫉妒地发狂。
……
大队长赶着马车来到母牛群所在的春牧场,将嘎老三留在胡其图家跟庄珠扎布老阿爸聊去第八大队看草场的事儿,自己则骑着马又赶往几公里外的乌力吉家。
当他看到林雪君的时候,愣了一下才认人。
一路上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林雪君被累瘦或饿病的样子,万没想到,眼前的小姑娘不仅没黄叽叽弱恹恹,反而还长高了,变得白胖了。
大家都想着她是吃苦呢,瞧这满面红光的样子,也不太像啊!
“这是你4月份的工资,工分底薪给你涨到了40元,加上几次诊费,转场的辛苦工分,还有这几百头牛的接犊费用,共计68.53元。”
大队长先掏出兜里一小碟钱,塞到林雪君手里后,又叮嘱:
“你有啥想买的直接跟我说,我让下次来送物资的人给你捎过来,花销可以从你下个月的工资里扣,这些钱你先揣着。”
接着又举起给她带来的大包小包:
“这是大队里霞子他们几个担心你吃不好饭,托我给你捎的酸菜、干蘑菇、白馒头、小蛋糕。
“这是知青们给你带的一条猪五花、一把糖果、两个发糕。”
将东西放上小毡包里唯一的木桌,大队长抬头看看林雪君红扑扑的圆乎脸,忽然觉得,该补一补这些好吃的、不要太苦太累的人应该是自己,反正不该是面前这个养回婴儿肥的林同志。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捏着大队长塞给她的钱,这么多……
10块钱可以买80斤大米,手里这块70块钱,够买近600斤大米,我的天啊!
70块钱啊,光买鸡蛋就能买3500个。
林雪君搓着手里的毛票子,眼睛都要开始冒金光了,再抬头,发现大队长已经将吃的喝的掏出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驻地里的大家都好好啊,呜呜,想他们!
她惊喜得抿紧嘴巴,深呼吸压下情绪,忽然跨前一步冲到门边,一把撩开毡帘,探头朝大毡包里喊道:“琪琪格,小托雷,过来吃糖!”
琪琪格立即牵着弟弟托雷跑出大毡包,林雪君又更大声地喊:
“阿如嫂子,晚上吃五花肉炒蘑菇,还有发糕!”
阿如嫂子哎一声从大毡包里探头,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便将蘑菇和五花肉拿回大毡包去处理了。
琪琪格和小托雷一进林雪君的小毡包,林雪君便将托雷抱到怀里,先塞了一颗糖到托雷嘴里,又抓一小把糖揣进琪琪格的袍襟。
大队长来之前还有点担心林雪君不适应这边的扎包生活,担心她跟乌力吉家人或胡其图家人不和,怕乌力吉家的婆娘阿如温查斯照顾不好林雪君,如今看来……林同志哪用得着他操心,她这都快跟乌力吉家人处成一家子了!
啧啧两声,大队长准备去隔壁跟乌力吉商量事儿,才要抬脚,忽觉后脚跟一股拖拽力。
低头一看,竟见个黑乎乎的毛团子正死咬住他后脚跟,使出吃奶的劲儿低吼着撕拽。
他抬高脚,小东西直接被拎得四脚悬空,仍没松口,真倔。
“你哪儿又捡了条狗崽子?”大队长捏住小东西后颈肉将之提到眼前,“这长得好啊,爪子大、嘴宽、后腿长,以后得是条好狗啊。”
“你再看看,是狗吗?”林雪君将被糖甜得眯眼睛的托雷放到自己床上,掐着腰站到大队长面前,昂起头,挑高眉,笑得得意兮兮。
“?”大队长看了眼林雪君,又扫一眼手里嗷呜着被拎高了不仅不害怕,还想回头咬自己一口的狗崽子,又打量了下狗崽子脸上未褪的胎毛和夹着的尾巴,忽然瞪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狼崽子?”
“嗯。”林雪君骄傲地点头。
“草原狼最记仇,你偷人家狼崽子,就是跑出去百公里,狼群也要追着你把狼崽子抢回去,还要报仇,咬你的牛羊。这你也敢养?”大队长瞪住手里的小狼崽子,再也不觉得它好了,只觉得是块烫手山芋。
“不是我偷的!母狼千里迢迢送到我面前,非要给我的。”林雪君迈出毡包,手挑毡帘回头,朝大队长笑笑便潇洒离开,独留下一个昂扬的背影。
“……”大队长拎着狼崽子,眉心因为惊异而卷在一起成个麻花团。他不置信地回头,以眼神询问琪琪格。
正含着糖幸福嗦吮的琪琪格对上大队长的眼神,那张孩子脸上仍挂着大人般的严肃表情。
她认真点头,表示林雪君同志没撒谎,狼崽子就是母狼亲自送来的,而且——
她吸了吸鼻子,将糖粒从左腮卷到舌底,压低童音,一副老成模样道:
“林同志还用火烧牛屁股呢。”
说罢,也撩帘出了毡包。
“???”啊?
大队长张大嘴巴,转头发现小毡包里已经没人能解答他的问题了。
跟捧着脸吃糖的托雷大眼瞪小眼几息,他豁然转身大踏步追出毡包——
都给我等等!话不能说一半!
一大一小两个臭丫头片子,给我解释清楚哇!
什么叫母狼亲自送崽子给人类?
什么又叫火烧牛屁股?
可惜,大队长注定要被好奇心折磨一整天了。
他才追上林雪君,草坡子另一边便赶来快马加鞭的塔米尔。
“林雪君同志!有一头母牛自己把犊子生下来了,犊,犊子活的,但母牛还生下来一团血瘤子,挂在屁股后面,你,你快去看看吧。”
塔米尔距离他们还有七八米时便从马上跃下,几个冲奔逼到林雪君跟前,伸手拉住她,急得满头满脸的汗:
“你的黑马呢?咱们得快点。”
林雪君当即喊了阿木古楞,背上小药箱,纵马随塔米尔绝尘而去。
目送他们离开的大队长吃了满嘴灰,好奇心是无法得到满足了,但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乌力吉和胡其图两家人会把林雪君喂得这么好了。
瞧塔米尔赶来时的样子,望着林雪君仿佛看着救星一般,眼里除了她没别人。
林雪君虽然还年轻,却已成了牧民们的主心骨啊。
牵过自己的马,大队长转头跟阿如道:“我也去看看。”
说罢,一夹马屁股,也得得得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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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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