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宴乐!不要让我恨你!”
忒休斯之船-07这一支箭准确的射断了附着在顾栖脊骨上的黑线。
那根线一断,其他那些缠绕在顾栖身上的黑色的丝线撑不住他,便也跟着纷纷断裂。少年于是从空中坠落了下来,像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星星,也像是被折断了羽翼的飞鸟。
宴乐松开手,那把长弓便溃散掉,成为了散落在地面上的一滩血。
但是他看也没看,抬腿一脚踩在了天台的边缘,接着毫不犹豫的直接跳了出去。
“风来——”他在空中飞快的捏了法诀,随后丢出去数张符箓。
有无形的风应召而来,托在他的身周,让他能够在空中自如的行动。
于是宴乐便得以接住了下坠的飞鸟,将那一颗星星再一次的捧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拥着怀中的少年。对方现在的模样已经与人类相去甚远,额间的鬼角看着有些像是鹿,又或者是一支珊瑚。黑色的鬼纹攀爬在他的肌肤上,黑与白相互映衬,带来了过于浓烈的对比,有如最浓墨重彩的画卷。
宴乐伸手帮他理了理凌乱的贴在脸上的头发,眼神都逐渐变的柔软了下来。
他又成为了平日里那个会袖着手,带着柔和笑容的宴家七子。
“已经没事了。”他将一个柔软的吻落在了顾栖的眉心,“我在这里。”
顾栖的嘴唇动了动。
“七七?”宴乐注意到了,但是却没有听见声音,便不免要低头凑的更近了些,“你要说什么?”
“快、走。”顾栖重复着。
宴乐愣了愣。
按理来说,眼下危险已经尽消,剩下的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与之相比,怕不是怎么离开罗城外围那无形的屏障都要来的更为重要一些。
只是下一秒,宴乐便明白了顾栖为何有此一说。
他怀中的少年人发出了一声近似痛苦的悲鸣,从他的身上迸发出来了可怕的力量,气劲甚至是直接将宴乐给推离了数米。
有无数的灰色的影子从地面下飘了出来,笼罩在他的身侧。
顾栖双手捂住脸,似是不愿意让宴乐看到自己的样子。但是他的身体的确在产生某种无可逆转的改变,彻底的褪去属于人类的形态。
灰影们对于他这样的转变似是无比的欣喜,他们围拢着顾栖,发出奇异而又古怪的笑声。
宴乐眼皮一跳。
他听见他们在喊——“王。”
“快走,阿乐,快走。”顾栖说,“我没有办法……控制这样的变化。”
“被算计了,但是不知道是谁……我现在和整个罗城联通,这里所有的死气和阴气全部都以我为中枢点在疯狂的涌入。”
“我的体质你是知道的。”
对,宴乐和顾栖都知道。
被大量的阴气和死气所影响,就算顾栖没有死亡,也会不可逆转的堕化为鬼。
而他一旦化鬼,便该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对付的,凌驾于如今所有已经出现的阴鬼之上的鬼之王。
这些灰色的影子是“眷属”,是在此等待着恭候着王的诞生的“侍从”。
“那个通道后面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宴乐急问。
“我不知道,阿乐……我不知道。等我重新拥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子了。我不记得那下面发生了什么。”顾栖捂着脸的手已经鬼化,至少那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人类应该拥有的模样,“……别看我,很丑。”
“宴乐。”顾栖说,“在我真的变成鬼之前,杀了我吧。”
但是宴乐并不愿意答应这个提议。
“还会有别的办法的。”宴乐安抚他,“我带你回去。事情根本没有到那样的程度。会有办法的。”
“不。”顾栖低声道,“没有时间了。”
“我自己的变化我自己清楚,最多再有十几分钟……我控制不住这样的变化。”
他重复了一遍:“杀了我,阿乐。”
“我不想伤害别人,更不想伤害你。死在你的手上,对我来说只最好不过的事情。”从他捂住脸的指缝之间,露出来了一双猩红色的眸子,“必须是你,只能是你。”
“别这样说。”宴乐伸手,捂住了顾栖的嘴,带了惩罚意思的咬了一口他的耳朵,“我会救你。”
“没关系的,阿乐。”顾栖笑了,“我很早就已经接受了。”
“这是我的命。”
他幼年便失怙失恃,及至又长大一些,特殊的体质爆发,自此被天师协会带走抚养。
而这样的体质,以及有如炸//弹一般随时爆发的危险……在遇到宴乐之前,顾栖的活着,也不过就是“活着”而已。
“杀了我。”
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产生异变,甚至是彻底的失去了属于人类的形貌。宴乐深深的凝视着自己的小男友,手指动了动。
已经是完全没有挽回机会的、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吗?
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宴乐却是越发的冷静了下来。
他深深的凝视顾栖,还有那些笼罩在他身边的环伺的灰影,却是笑了起来。
他很少这样笑。
平素里宴乐常笑,但是那些笑大多都是淡淡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另外的一种喜恶不形于色。
偶尔也会冷笑,那种时候便是让人觉得心头发凉,极为不妙,便是在三伏夏日也能够感受到数九隆冬的寒冷。
可是他还从没有这样笑过。
畅快的、恣意的,抛却了所有的礼数,只是要去抒发自己内心的那些满溢到快要爆炸的情感。
“我没有一次像是现在这样庆幸过。”宴乐说,“我生在天师宴家。”
固然因为这个姓氏,宴乐得到了太多其他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得到的财富、权势、地位,但那些对他来说都不是过眼的烟云。
就算不是宴家子,以他的天资和能力,这些东西同样唾手可得,因此便也不显得如何稀奇。
可是只有这个不同。
只有这次不同。
“天师宴家传世千年,多少也有几分的底蕴。”他朝着顾栖伸出手去,像是想要给他一个拥抱,“我幼时曾长久的在家族内的藏书阁上驻留,天文地理,道法佛学、游记小说……并不分类,拿到什么便是什么,尽都囫囵的看下去。”
“而在有一本古书上,记载了一种上古秘法。”
宴乐笑了一声:“我真的好喜欢你,七七。”
他们的脚下突兀的出现了巨大的法阵,也不知道是宴乐什么时候布下的。那阵法的光笼罩着顾栖,随后一点一点的没入他的体内。
有奇迹发生了。
少年身上的时间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的拨弄回退,一点一点的在恢复作为人类的模样。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在宴乐的身上有如镜像一般发生的那些变化。
浮现的鬼纹,生长的鬼角,嶙峋的骨刺,全部都在他的身上有如复刻一般的出现了。当然,因为个体的差异,所以自然并不会同顾栖身上的相同,但毫无疑问,那的确是将顾栖身上的堕化一点一点的转移到了宴乐的身上。
他面上的笑容在一点点扩大,身上总算是带了些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所应该有的恣意妄为和意气风发。
“七七。”
“这个世界上面,不会有笃定的、不会改变的[命运]。”
“——而我这个人,也从来不信命。”
伴随着堕化的转移,顾栖的理智也在逐渐的恢复。他意识到自己被白骨的怪物抱在怀中,而那怪物有着他最熟悉的眼。
顾栖看着自己恢复了人类模样的手,素来都骄矜傲慢的声音终于是不可避免的颤抖了起来。
“阿乐……?”
“我在。”宴乐紧了紧手臂,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不给他挣扎抗拒的可能,定要将这个法术完成。
“你做了什么?!”
顾栖几乎是立刻就扑腾着挣扎了起来。
然而那些原本温和的照在顾栖身上的光在这一刻全部都化作了坚固的锁链,将他牢牢的拴住,禁锢了全部的行动,绝对不给他半分破坏这个法阵运转的可能。
宴乐笑着,带了几分的得意。
“此法名为瞒天过海,但更多的时候,人们称之为——”“逆天改命。”
顾栖的声音干渴哑涩:“我不需要……”
“给我收回去!宴乐!我不需要!”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等价的,你要得到什么,那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
这是万事万物均应遵循的定理,更遑论是逆天改命这等的与天争的大事。
一个人生来就被注定了的命格应该怎么改?
这事说简单不简单,可若要说难,却也当真没有那么难。
——只需要寻那么一个人,与你换命,那么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自此再无风雪寒霜加身。
“停下来,宴乐,停下来!”顾栖的声音凄厉,像是杜鹃啼鸣,声声沥血,“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担,不需要你帮忙!我又不是担不起!”
“宴乐!——不要让我恨你!”
他等来的只是宴乐的吻——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吻,因为宴乐如今血肉全失,这应该是一点白骨轻轻的触碰他的脸颊。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天绽华彩,紫气东来。灵隐山道首亲至宴家,以二十年的阳寿为我起了一卦。”
“他们说我命格尊贵,四库齐全顺行。天干得奇仪,日后必当威权天下。”
“七七。”宴乐说,“我把我的命格送你。”
他轻笑。
只这一刹,便是塞上的风雪,也该当化作满枝的繁花。
“我祝你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从今往后,愿你有星辰入眼,得繁花驻梦。”
这便是——我对你最后的、唯一的期许,与祝福。
*
作者有话要说:但愿这晚霞守候他一路生花不畏惧风沙满目皆繁华星辰都入画曾经的少年无瑕——《满眼繁华.一路生花》
***
写这一章的时候一直在单曲循环的歌!
是宴乐对77全部的期许和祝福。
愿你一生顺遂,喜乐无忧,星辰入眼,繁花驻梦。
***
这一章改了很久,最后终于得到了自己满意的东西。
以此为界,顾栖再不是那个顾栖,宴乐也再不是那个宴乐。
我是如此的喜欢你,用我全部的——尊荣也好,繁华富贵也好,去为你交换一个未来。
即便这个未来当中,没有我的存在。
第42章 “你付出了一切,却终是一事无成。”
忒修斯之船-08以正常理论来说——人类是没有办法承担这样的阴气与恶意加持于身的。
顾栖体质特殊,方才能够容纳诸多的阴气在自己的身上,甚至借助灵魂法器的力量,将这些阴气转化为灵力为自己所用,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表现的同正常人一般无二;可是实际上,这样的阴气莫说是人类,便是很多的B级以上的大鬼,贸然接受了,大概也是会被直接给“撑死”的结局。
或许,即便是鬼王,也在他这里落不到什么好的结局。
所以,尽管宴乐当真是有这样的能力和本领,在顾栖的身上行了那等的换命之术,然而在承接连通了整个罗城的阴气怨念之后,他的生机自然不可避免的、在用一种快到可怕的速度衰败枯竭下去。
于是那些将顾栖困住的、灵力化作的锁链便纷然断裂,他像是被放出了牢笼的猛兽那样扑了过来,面上的表情堪称癫狂。
“阿乐。”他问,“你要丢下我吗?”
宴乐笑了。
“不是丢下。”他说,“我只是想要你的路能够走的更远一些,更久一些。”
“你总不可能让我明明有办法,却眼睁睁的去看着你死亡吧?”
“我做不到那样的事情,七七。”
“你做不到那样的事情。”顾栖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是从喉咙当中、从胸腔肺腑当中所溢出来的绝望的咆哮和低吼,“难道我就能够做到吗?!”
“宴乐——你明明知道的!你对我来说……对我来说!”
对于顾栖来说,宴乐是什么?
是太阳,是光,是希望和信仰,是他存在于此世全部的理由。
是因为宴乐,所以曾经那个阴骘、格格不入的少年才会第一次开始探索自己的力量存在的意义,才会开始逐渐的去生活,去和其他人产生交际,去——融入这个世界。
如果没有了宴乐的话,顾栖想。
他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
“你真的是做了自己最不明确的决定。”顾栖说,“你这个……混蛋。”
宴乐却是笑了起来。
他的生机分明在飞速的溃散,像是一朵开败了的花。可是他依旧笑的很好看,有如月之昭昭,也似春华耀耀。
“我倒是觉得,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甚至不需要去花费任何的代价就可以将你还回来,再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了。”
顾栖将他抱住,把自己的脸埋在宴乐的颈窝里。宴乐很快就感受到自己的脖颈处湿了一片,顾栖压抑的哭声和嘶吼通过骨传导,闷闷的响起在他的耳边。
“如果没有了你的话。”顾栖问,“我又是为什么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不被期待。不被接受。不被喜爱。
在顾栖人生的前十五年,这就是他已经麻木了的、接受了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宴家的小少爷站在他的面前,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走出了那个并不温和的长夜,然后将全部的喜爱都捧给他。
像是泡泡。
梦幻的,华美的,似乎是脆弱的,然而实际上却足够坚固。将他一路托举,自沉渊之下捧上天国,构筑了一个让他甚至是连触碰都小心翼翼的梦。
“如果没有了宴乐的话。”少年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一个虚幻的、下一秒就会破裂的泡影,“顾栖的存在,还有什么必要和意义?”
宴乐就叹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去,抚上顾栖的脸颊。
“听我说,七七。”
“我想为你换的,是一条光明的、足够被所有人喜爱的前路,而不是为了让你又重新像是以前那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回到只有自己的世界当中去。”
“我知道人类与阴鬼对于你来说是一样的,你厌憎鬼怪,但你也同样不喜欢人类。”
“很抱歉啊,虽然我也是人类,但是人类可能的确没有给你留下太多的、好的回忆。”
顾栖垂着眼眸,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这样说。”他道,“我喜欢你。而你是人类。所以——我也会告诉自己,去喜欢人类的。”
宴乐就“啊”了一声,朝着他笑:“我面子这么大啊?”
顾栖不说话,只是更紧的握住了宴乐的手。
他看上去像是一只被暴雨打湿了皮毛的、落魄的小狗,哪里有平日里骄傲恣意的模样。
宴乐笑着亲了亲他:“你能喜欢人类,这实在是太好了。因为我希望,即便我不在了,你也应该被万人瞩目和景仰,活在所有人的爱意当中。”
“除了你没有谁会喜欢我的。”
“而且,我也只要有阿乐的喜爱就足够了。”
宴乐的眼神就带了些无奈:“事情也不能这样算的。”
“听我说,七七。”
“作为恋人,我很高兴你的目光只落在我的身上……但是,你也的确忽视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他的手已经再没有力气抬起来,从顾栖的手中滑落下去,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失去生机的灰败来,却唯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你该回头看看的,看看那些在你身后追着的憧憬与崇拜的眼神,看看那些发自内心为你献上的喜爱。”
百鬼天灾爆发至今,人类世界的结构和社会组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天师的存在开始被世人熟知,人类与阴鬼之间的战争情况也在被时时播报。
而作为综合能力排名第一、所有现存天师当中最强大的存在,曾经数次在各种危险的情况下力挽狂澜的顾栖,早就已经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当中所有人去仰望、去追逐的至高的存在。
他们歌颂他,赞美他,有如信仰神明一样的信任他,以此支撑自己为了生存而继续的努力和挣扎下去。
人类是那样的脆弱,但又是那样的顽强。很多时候,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希望,都足够他们在黑暗当中饮着血,蛰伏和等待,以便迎接终将到来的黎明。
更何况,顾栖所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是那一点点“微小的希望”。
“七七。”
宴乐给了顾栖一个吻。
“你不该只是我的星星。”
“答应我。”他说,“你会成为照亮所有人的骄阳。”
顾栖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嘴唇。
他从来不会拒绝任何来自于宴乐的话。
而这一次也将一样,不会与以往有任何的不同。
“……我答应你。”少年最后说,“一切都将如你所愿。”
宴乐闭上眼睛,表情堪称祥和。
“七七。”
“……我在。”
宴乐就笑了。
“要幸福啊。”
“我的少年……我的七七。”
他的气息终于彻底消失了。
顾栖就那样跪坐在地面上,头低低的埋着,很紧很紧的搂住宴乐的身体。
可很快,他连宴乐的身体的都无法抱住了——或许是受到阴气的影响,那个人像是电影当中的慢镜头一样,一点点的在他顾栖的手中化作了纷飞的灰烬,甚至没有办法握住。
“你连这么点念想……都不留给我么?”
蛰伏在他身体内的阴气在一瞬间都全部爆发出来,地面皲裂,楼房坍塌,漆黑的龙卷风暴在罗城内滋生,咆哮着掠过。
“啊!”
一直多长在教学楼里面的老师和孩子们发出了惊叫声。
顾栖终于是动了动。
他抬起头来,遥遥的同那些孩子们对望,眼神是一片的死寂和古井无波。
可是他最后还是取出符纸默念法诀,凌空而行,来到了幸存者们所在的楼层的窗户外。
“和我走。”他说,“我带你们离开。”
如果这是宴乐希望的,那么,他会遵循那个人的意愿去完成。
“那个哥哥……”有孩子小小声的问,“他是变成小美人鱼了吗?”
“那个哥哥没事,他只是太累了,所以先睡了。”顾栖重复了一遍,“跟着我来,我带你们离开。”
“真的能出去吗?”几位老师当中有人忍不住道,“但是整个罗城分明都——”“能的。”顾栖偏过头去看他们,眼底那一圈金色熠熠,有如地平线上初升的日轮,“更何况,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地面上的皲裂在不断的扩大,巨大的裂缝出现,整座罗城看上去都四崩五裂。
顾栖的目光遥遥的望向城外:“这一座城市,维持不了多久了。”
从地面下有无数庞大的、有如触手又像是粗壮的尾巴一样的东西探了出来,肆意狂乱的拍打着周围的一切。
照着这个情况下去的话,想来要不了多久,这座城市就会彻底的坍陷。
这下子也没谁提出异议了,甚至是连孩子们也都懂事非常,快速的排好队跟着从教学楼离开,朝着罗城的边缘赶去。
顾栖给他们断后,将所有妄图朝着这边接近的东西全部都被毫不留情的击碎。
罗城并不大,如此行进了一段路之后,很快便来到了城市的边缘。看不见的屏障外的天空阴沉,外面的一切都笼罩在漆黑的阴气当中。
土地坍塌的速度越来越开,犹如山崩地裂,并且在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飞快的蔓延。
“请问……现在怎么办……?”老师们护着孩子,犹犹豫豫的看向顾栖。
少年拔出枪,灵力毫无保留的注入到了枪身当中。从枪口宣泄而出的甚至已经不再是子弹,而是有如激光镭射//炮一类的东西。
蕴含着可怕力量的光束轰在了看不见的屏障上,所有人都能够听见耳边传来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终于,在某一刻,伴随着“咔嚓”一声响,外界的阴气浩浩荡荡的涌了进来。
“走!”顾栖冲着他们道。
其实也不需要他命令,老师们已经带着孩子飞快的冲了出去。
那是近乎千钧一发的场面,罗城在他们的身后完全陷落,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巨大的深渊,当你凝视它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都要被这深渊拖下去,然后彻底吞没。
顾栖回过头,久久的望着那一道深渊。谁也看不透他都在想些什么,吴策偏过头去看少年的脸,只能够察觉到他身周的沧桑寂寥的意味,像是了无生机的荒漠,又或者是早已死去的空洞海域。
“你……还好吗?”她小心的问。
少年的眼睫轻微的颤动了一下,像是因为她的呼唤,于是从某个梦境当中被惊醒。
“我带你们回去人类的聚居区。”顾栖说,“这是我答应阿乐的事情。”
他希望他保护人类,成为值得被尊敬和崇爱的存在。
那么——他就做给他看。
四周阴气弥漫,遮住了所有的光线,连前路都看不清,好在并不能够阻挡顾栖。他捏着法诀,指尖下有光芒吞吐,最后自掌心飞出,横贯在空中,是一个巨大的单字符文。
从这符文上散发出来莹莹的光,四周的阴气便也被驱散掉。
只是在这被驱散的阴气之后并非是顾栖当时和宴乐来到罗城的时候走的那条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阴鬼包围,又或者说那些阴气之下,全部都是这样的鬼怪大军。
看他们的模样,似乎已经在这里严阵以待很久很久了。
“哥哥……”
已经有年龄更小一些的孩子忍不住的朝着顾栖的身边凑,像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安慰和庇佑。
“让我看看。”顾栖抬起眸来,扫了一眼,随后冷冷的笑了一声,“梵天、那伽、夜叉、乾达婆……怎么,十鬼将今日却是好雅兴,居然连战场都顾不上了,一股脑的全部都到了这里?”
他的手指在银白色的枪身上摩挲了一下,继而又道:“看来我到的真的很不是时候,打扰了你们的聚会?要不要说一声抱歉?”
分明是他们这一行人被无数的阴鬼给围堵、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的情况,但是顾栖看上去是如此的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反了过来,真正需要担忧和害怕的是那些将他们包围了的阴鬼们才是。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被他的目光扫到的时候,纵然是那些鼎鼎声名在外的大鬼们也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低了头,要去躲避来自于顾栖的视线;而在后者开始点卯一样念出自己能够认得出的大鬼的名字的时候,凡是被他给点到的,都不由自主的在后退,恨不得那个煞星不要看到自己才好。
自百鬼天灾爆发以来,已经堪堪有三年多的时间。这时间足够人类与阴鬼之间展开无数次的交战,足够顾栖在战场上崭露头角,足够他的名字无论是在人类那边,还是在阴鬼那边,全部都传了个遍。
——自然也足够阴鬼们知道顾栖是个什么样的不栓绳的疯狗。
便是在战场上,也没有谁想要和顾栖对上。
没有谁。
现场居然保持了一种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诡异的寂静。
“为什么不说话?”顾栖问。
他的态度是如此的理所当然,而阴鬼们退避的动作又太过于从心,以至于一时之间居然让人有些难以分清二者之间,究竟谁才是那个看上去似乎占尽优势的一方。
更别提顾栖的身后还跟着四十五个拖油瓶。
“顾先生……”吴策虽然觉得自己躲在这么一个比她还小的少年背后的行为似乎不太好,但是只需要抬头看一看那些已经超脱了人类认知的鬼怪们,自然便有抹不去的恐惧在心头滋生,甚至要丧失生存的勇气。
顾栖的目光落到了她,以及其余的被他所庇佑的人类身上,眼神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会带你们出去。”他说。
真奇怪,明明只是那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存在任何的赌咒发誓,自也没有什么振奋激昂,但是所有人的心都莫名的平静了下来。
就好像,既然那个少年都这么说了,那么就一定会化作现实。
“顾栖。”有十手三面、皮肤上披着角鳞和长羽的鬼站了出来,“你带不走这些人类。”
他生的可怖而又超出了常理,一共有三颗头颅,但是在正中间的那张脸上却生有三双并列的眼睛,而另外两张脸的上半部分则是一片的空白,像是融化后光秃秃的肉泥。
鳞片和羽毛在他的皮肤上乱七八糟的生长着,但又不是全部覆盖,于是就人不像人,鱼不像鱼,鸟不像鸟,总之是一种无比诡异和可怕的模样。
而此刻,这怪物的目光落在顾栖的身上,其中不知为何,居然是带上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怜悯的意味。
“你也会有这样看走眼的时候?”
乾达婆的声音浑厚,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顾栖的耳边。
“这里除了你顾栖,可再没有第二个活人。”
顾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紧。
他的表情彻底的扭曲,有如恶鬼。
“你说什么?!”
***
你付出了一切。
却终是一事无成。
*
作者有话要说:咪,咪咪小猫咪是不会有坏心思的……(远目)
第43章 “罗城从来都没有幸存者。”
忒休斯之船-09“乾达婆。”顾栖的失态似乎只是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很快便被收敛,再去看他的时候,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只是声音带着过渡的嘶哑,“你是什么意思?”
乾达婆为十鬼将之一,序齿第六,在阴鬼当中算是态度比较平和的一位。往日里同顾栖甚至能够算得上是有那么一两分微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情。
这也是他如今站出来同顾栖搭话的原因。
乾达婆覆盖着角鳞的、和鸟类十分类似的爪子在地面上刨了刨,像是在思考这话应该怎么说。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道,“但是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万鬼之渊现世,我们方才会齐聚于此,甚至不惜为此而暂时的放下搁置同你们人类之间的战场。”
“万鬼之渊是我们的归源之地,是所有鬼族的【圣地】,我们莫不是从中走出来。”
也可以说,万鬼之渊是在合格世界上面第一个出现的超规模的养鬼地,一手孕育了整个百鬼天灾的诞生。
“所以呢?”顾栖问。
乾达婆就叹了一口气。
“顾栖。”他说。
“从万鬼之渊当中,不可能踏出生灵。”
——即。
这些一手诱导了顾栖和宴乐踏入罗城,在其中长久的停留,并且因此才有了之后的一系列的事情的发声、直至最终宴乐为了顾栖从容赴死的最初的起因,原本就是一个骗局。
少年人意气肝胆,一腔热血的担起百石的重任,要带他们回去人类的世界、回到能够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何曾想过最后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是被推出来的不自知的伥鬼,也是鮟鱇头顶的那一盏小小的吊灯。
“你在说什么放屁话?!”
即便吴策一开始还是挺害怕这些长的凶恶可怕的鬼怪的,眼下听了这话也是当即心头火起。
毕竟他们带着孩子,在罗城里面以学校为基地,抓紧时间出去搜集屋子,在每一个夜晚胆战心惊,即便如此的艰苦也要努力的活着,不就是为了终有某个时刻能够脱离这样的境况,重新在人类的社会当中生活吗?
可是听听,这个鬼都在说什么?
他们早就已经死了?!
吴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怒不可遏。
“我当然好好的活着的——”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见乾达婆的六只眼睛全部都望了过来,其中写着的是她不想看懂的悲悯。
“是么?”鬼问,“你真的确定,自己还活着吗?”
吴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她想要给出一个笃定的回答,坚定的反驳和斥责这一只鬼的不知所谓。但是在她真的张口之前,像是有电流“滋啦”的闪了一下,吴策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
那是从地面下遍生阴气的罗城,可怕的粗壮触角从地下探了出来,撕裂开了楼厦。而她正好巧不巧的在这被撕裂开的高楼上,跟随着跌落的钢筋和石块儿一起,从百米的高空坠落,狠狠的砸在了地面上。
……啊,对。
她早就已经死了。
无论是她也好,还是她的同事们也好,亦或者是这些他们这么多天来都在努力的要去保护的孩子们也好,原来早就已经全部都死了。
过去的几个月为了生存而做出的全部拼搏和努力,像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了无痕。
就像是原本笼罩在眼前的迷雾被一只手拂开扫除,于是那些隐藏在其后的真相也都浮上了水面。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们的身躯都开始飞快的变的透明了起来。
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们原本就已经死亡,也并不具备成为阴鬼的资质。
能够像是现在这样站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被扭曲糊弄了认知,以为自己尚且活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罗城原本建立在万鬼之渊上,拥有着特殊的环境和浓郁的阴气,能够在一定的引导之后维系他们的存在。
一旦这样的认知被打破,那么不是阴鬼的亡灵,自然会很快的消散。
想来至多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便会彻底的消失,不复存在。
打从一开始,罗城就根本就没有什么“最后的幸存者”。在千手百面的怪物出现的那一日,即代表着整个罗城最后的生命也都一起被随之葬送。
而他们是被挑出来的“伥鬼”。
顾栖和宴乐并非是第一个踏入罗城的天师。而有赖于罗城特殊的环境,这些并不记得自己的死亡的亡灵得以表现的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每一个进入罗城的天师都想要拯救这些幸存者,拼尽自己所能,从罗城诡谲且千变万化的环境当中保护他们,寻找能够将他们带出罗城的道路。
这当然是徒劳的。
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这些天师们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油尽灯枯之后,被弟弟裂缝当中那未知的存在所吞噬,成为“祭品”与“口粮”。
纵然并非是自己的本意,但是他们的确在无意间扮演了一个加害的角色。
只是在这个时候,吴策想到的却并非是自己的死亡——那毕竟是已经发生了的、成为确凿的事情了。
她看着顾栖,一时之间竟然是觉得心脏有些抽疼。
吴策还记得自己刚刚遇到顾栖的时的模样。
少年人正是最好的年龄,风华正茂,骄傲恣意的不可一世,是吴策见过的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只是先前教学楼下,散作飞灰飘零的或许并非是宴乐,还有顾栖眼底的光。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动力和能源的玩偶,只是为了那最后的一口气、一点执念,才依旧维系着自己的行动。
而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点的维系都被告知是假的,这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骗局。
骗局结束后,他一无所获、一无所有,甚至失去了唯一的至宝。
这分明应该是同吴策并无太大关系的事情,毕竟她同两位少年在此之前都未曾相知相识,她甚至除了名字之外,对他们没有分毫的了解。
可是。
或许是因为少年如今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悲了,尽管他并未在面上将其表现出来,身周那种将所有人都包裹了的痛苦和绝望却是没有办法掩饰的。
吴策是一位老师。
她教书,更育人。
她能够看到自己的手臂、手指以及其他更多的肢体在逐渐的透明,心底也隐隐有所明悟,大概再要不了多久自己便会完全的消失,连现在这一副虚假的影像都不再保持。
但是吴策根本无暇去关注和在意这个。
这位女老师上前了几步,站在了顾栖的面前,然后用双手捧住了他的一只手,随后合拢,将顾栖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
顾栖像是因为她这样的行为而被惊住了,一时半刻甚至没有做出举动来,只是用那一双点了金的眼瞳望着她,似乎是想要看看对方究竟打算做什么。
“谢谢你。”吴策说。
顾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谢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某种梦里的呢喃,亦或者是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呓语,“我并没有为你们做什么。”
他们既然早就已经死亡,那么他在罗城当中做的一切便都有如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可笑了。
而他甚至为此失去了宴乐。
这是一个怎么样可悲而又恶劣的玩笑。
“不,你为我们做了很多。”吴策更紧的握住他的手,“这并不是你的错误,只是我们不巧是过去的亡灵。”
“可即便如此,你和你的朋友也在漫天阴翳下成为了我们的希望和唯一的救赎。我相信,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真正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人类的话,那么你也一定会平安的护送他们出去,让他们重获新生。”
“结果的确重要,但是那当中的过程也同样不可忽视。甚至,这过程当中所体现出来的一些东西,其意义之重,比之结果更胜。”
吴策的身影已经淡到几乎要看不见了。
“这就足够了。”
她说:“这么久以来,有句话一直想和你说……谢谢。”
“非常感谢,你为我们做出的一切努力。”
她朝着那些半大的孩子们招了招手。
小朋友们就都凑了过来,围住这个一直都有点凶、但是又长的非常好看的哥哥,七手八脚的去抓他的手指和衣角。
“谢谢哥哥!”
“大哥哥,谢谢你!”
“很喜欢哥哥!”
“哥哥,这个是我没有舍得吃的巧克力,送给你!”
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乱七八糟的,甚至有些吵吵嚷嚷。顾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蹲下//身来,伸展开手臂,尽可能的想要将他们抱住。
“……不。”少年的声音很低很沉,“该说谢谢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这些孩子们传递给他的,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拒绝的善意。是顾栖从来没有吃过的糖果,可是那么甜,让他几乎舍不得咽下去。
【“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依旧应该被万人瞩目和景仰,活在所有人的爱意当中。】
宴乐的话在这一刻是如此的清晰,字字句句响在耳畔,有如谶言。
【你会是……照亮所有人的骄阳。】
这便是你想看到的吗?
亡灵能够停留在此世的时间很短,片刻后便已经彻底的见不到了。这里便只余顾栖一人,身处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
“万鬼之渊是我鬼族的隐秘。”乾达婆叹息着,“虽然很遗憾,但是顾栖,你今天必须留在这里。”
那站起身,脊背挺的笔直有如茂林修竹的少年人闻言,勾了勾唇角。
“那就试试吧。”
他冷笑了一声,抬起眼眸来,目光阴狠,表情阴鸷,声音更是冰冷的煞人。
“真是……”
“找死的东西。”
第44章 “天不生顾栖,则人间万古如长夜。”
忒休斯之船-10这家伙是不是比起以前来……要更强了?
在同顾栖交手的时候,这样的想法无可避免的在几位曾经同顾栖打过照面的鬼将心头闪过。
自枪□□出的子弹密密的连成了一片,像是一场幕天席地无从躲避的雨,又或者是一张恢恢不漏的网。他一人即为千军,任何胆敢上去阻挠的阴鬼——无论是只被当做低等消耗品的E级、D级也好,还是更高的,A级、S级也好,全部都一视同仁。
——指一视同仁的被顾栖手下绽放出的有如烟花一般璀璨夺目而又无比盛大的炮火给轰的连渣都不剩。
在这一片因为有重重阴鬼汇聚而漆黑的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当中,唯有少年眼底的那一点金色光华灿灿,如同将要从地平线的一端升起的金乌。
低阶的鬼没有确切的形体,但是更高存在的大鬼们其实已经与活物没有太大的区别,拥有了自己凝实的形体。这本是标志着他们在朝着更高的阶层迈进,只是在这一刻,却反而是为眼前的炼狱多增加了些许鲜红的色彩,和一些断臂残肢而已。
于是,伴随着不断响起的“啪嗒”声,地面上到处都是破碎的肢体部分,以及都快要能够汇聚成汩汩流淌的小溪的血液,带着独有的污秽和腥臭。
而在那高高的、由尸骨所垒砌起来的王座之上的少年,似乎比他们还要更像是可怕凶戾的恶鬼,甚至一时之间简直让鬼都要怀疑双方之间的立场,究竟谁才是那个真正站在反派阵营的存在。
他们是鬼。
而前方是所有鬼最初亦是最终的归所,是生命之源的万鬼之渊。
他们如今受到了诞生之地的感召,便会像是旅鼠奔往大海那样,无论中途遇到怎样的事情,都会不惜万里的、不顾一切代价的,去填平铲除一切的阻碍,直到最终达成所愿。
可是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便是鬼,也不免会开始犹豫和踌躇了起来。
这样单方面的屠杀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们显而易见并非是顾栖的对手,甚至连要给他造成威胁都难。阴气无法对顾栖产生影响和伤害,而有赖于那样可怕的火力的压制,以至于居然没有鬼能够靠近顾栖方圆数米的范围之内,被那人给硬生生的隔出了一片真空的安全地带。
十鬼将之间隐晦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他们以往的确有在人类和阴鬼的战场最前线同顾栖过过招,但是却从未有过战斗时间绵延如此之长的时候。
所以他们也第一次发现,顾栖看上去像是永远不会疲倦,更永远不会力竭,仿佛能够一直这样高强度输出的战斗下去。
……于是那种想法便不可抑制的、再一次的出现了。
他们当中,到底谁才是穷凶极恶的鬼怪啊?!
这些阴鬼们又怎么会知道,顾栖平日里看似调动灵力做出的攻击,实际上全部都有赖于他手中的双枪的转化,将顾栖本身所拥有的阴气二次转变为灵力,进而发动攻击。
从这个程度上来说,他的确和阴鬼没有什么两样。
而在这最靠近万鬼之渊、最靠近这个世界上面的阴气本源的地方,对于顾栖这种可以直接从周围的环境当中吸取阴气并化为己用的bug来说,力量枯竭什么的,简直就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只要他的精神还能够坚持的住,那么在这已经浓郁到遮天蔽日的阴气当中,他就绝对不会感到疲倦,甚至获取的力量都已经足够代替人类正常的进食饮水所需。
不能再让这样的战斗进行下去了。
当原本围堵在万鬼之渊的、隶属于十鬼将麾下的鬼军规模已经硬生生的缩减了足有三分之一,而十鬼将自己本身也都缺胳膊少腿——当然最重要的,是来自于万鬼之渊当中的呼唤一时更比一时强烈,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必须要过去。
必须要回到……【造物主】的身边,然后恭迎那一位尊贵的存在的诞生和降临。
而在这个前提之下,很多事情,似乎并不是不能谈。
更何况顾栖也真的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存在。
要知道,即便是鬼也是会感到害怕和恐惧的。不信现下四周看看,明明是他们以千军万马之势将顾栖包围,可是谁都不敢上前去靠近,硬生生的让顾栖给演化出来了个以一人之力把他们都给包围了的场面来。
少年手中的双枪已经因为过度的使用而热的发烫,一红一蓝两颗作为力量转换的枢纽的宝石表层的外壳之下,看起来像是都快要被那些缓慢而又黏稠的流动的液体给填充满了。间或还可以看到有小小的、一连串的密密的气泡冒了出来,光是这么瞅着的话甚至还有点好看。
而被他们观察着、小心的忌惮、谨慎的评估的少年抬起眼,望向这边,眼底金色的光华潋滟,是足够让鬼怪觉得刺目的程度。
“继续啊。”顾栖的声音带着点嘶哑,听起来像是泛着血沫,“让我看看,接下来是谁找死?”
他的脊背挺的笔直,看上去像是永远都不会倒下,也永远都不会弯折。
而他身后的万鬼之渊当中,黑色的光芒闪烁的频率在不断的加快,到了最后甚至是长久的驻存。仿佛在那根本看不见底的沉渊当中正在孕育酝酿着什么,可能还要等很久,但也有可能那东西下一秒便会破土而出。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同顾栖进行这一场无谓的内耗了。
十鬼将意识到了这一点。
“顾栖。”十鬼将当中为首的梵天有些急了,“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万鬼之渊,回去你们人类的地界?!”
顾栖的眼神微微的晃了晃。
“人类的地界。”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像是从某种奇诡的情绪当中缓慢的脱离,重新将周围的一切与这个世界都纳入了自己的眼底,“你说的对。”
“我总归……是要顾着些人类的。”
他面上的表情十分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宁静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梵天却是觉得心头一跳,平白无故的竟然是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极为不妙的预感来。
然后,他就看见顾栖的唇瓣一张一合,与之一并伴随的是那带着嘶哑的声音隔着不算远的一段距离传到自己的耳边。
“我可以退。”
“但我要你们和人类签订合约,停止战争。鬼族后撤,留出人类绝对的安全区,凡是B级以上的大鬼,都不得踏入一步!”
梵天又惊又怒:“顾栖!你疯了!这种单方面的条约,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答应!”
顾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轻微的抽动了一下:“你们会答应的。”
他大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当中却带有着根本不容忽视的疯狂之意,像是一个根本不加丝毫掩饰的、逮到谁都会扑上去咬几口的疯狗。
“我会让你们……不得不答应的。”
那像是恶魔絮絮的低语,也像是从深渊当中探出来的,一丝一缕缭绕在你的身边,不允许任何形式的逃脱的黑色气息。
“你要战,那便战。”
“看看最后……是谁先求饶溃败!”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到根本没有鬼能够反应过来。顾栖像是完全放弃了自己之前站在原地以守代攻的行为,而主动朝着阴鬼们的方向突进。漆黑的鬼纹在他的皮肤上游走攀爬,四周所有的阴气都以顾栖为中心开始汇聚,有如逐渐成型的风暴。
阴气在他的身后涌动缭绕,凝聚出实体。仅以视觉效果来看的话,那像是在少年的身后缓缓展开的蝴蝶般漂亮的巨大鳞翼,其上点缀着一只只紧紧闭着的眼睛。
有更多的黑色阴影从顾栖的脚下蔓延了出去,远比顾栖手中的枪火所能够覆盖的范围还要更远。而被这些阴影所追上的阴鬼们全部都被吞了下去,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咔嚓”、“咔嚓”的咀嚼,锋锐的牙齿上下咬合,将他们全部都细细的嚼碎,连一点骨头渣都不剩下,尽数的吞了下去。
如果说之前只是一面倒的屠杀碾压的话,那么现在,顾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台开足了马力的绞肉机,哪怕只是稍微靠近了一点、进入了顾栖的“狩猎范围”内,都会毫无还手之力的被绞碎。
——这样的怪物,真的是他们能够战胜的吗?
这种想法出现在了所有看到了顾栖的鬼怪的脑中。他们前进的步伐开始变的犹豫,看向顾栖的目光开始躲闪,手中的攻击、身上的气势,全部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展露出颓势。
顾栖的攻势摧枯拉朽,他最后站在了十鬼将的面前,抬起手臂,枪口对准了为首的梵天。
但是当然不会有谁天真的以为,他扣下扳机之后,攻击的覆盖范围就只有梵天一个。
“投降吗?”
少年的笑容有些模糊,那种可怕的疯狂之色却是愈加的外显。
“还是说,我们继续。”
“不用急,我们之间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互相消耗。”
“最后会是谁先倒下?我也期待得到那个答案。”
那是根本无法用言语去描述和形容的极致的压迫感,哪怕顾栖什么都不做,被这样的压迫感所长久的笼罩之下,也依旧会让他的敌人不可避免的心态崩溃。
从少年身下蔓延出去的漆黑阴影还在大肆朵颐,十鬼将麾下所率领的鬼怪大军已经开始四散溃逃,一如那些曾经被他们所追逐撕咬的人类一样。
“要投降,接受我之前的提议吗?”
比恶鬼还要更加恐怖和凶恶的少年又问了一遍。
梵天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像是已经看到了某个注定的结局。
他甚至有些怅然。
既然已经进入了阴鬼的时代,既然他们诞生于世——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偏偏要有顾栖的存在!
若非顾栖,想来世界已经成为他们的掌中之物,彻底进入阴鬼的纪元。
“……按照你说的来。”这位十鬼将之首道:“我们会遵循你的意思,与人类……”
“和谈。”
***
人类与阴鬼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以天师榜第一的顾栖深入鬼域腹地,以一己之力覆灭半数阴鬼作为终结。
十鬼将同天师协会的会长、以及人类共存联盟的最高领导人三方,共同签订了盟约,划分出了属于鬼族的鬼域、属于人类的绝对安全区,以及双方共享的共存区。
史称,“625协议”。
***
“他是英雄,他是信仰,他是人类终末的希望。”
“若天不生顾栖——”“——则人间万古如长夜。”
*
作者有话要说:——天不生顾栖,则人间万古如长夜。
是我非常想写的一句话,满足了我的中二(喂)
***
其实最开始我写到这几章的时候,是一个很传统(?)的、很普通意义的HE结局,77把这些老师和孩子救下来了,带回了人类的安全区。
但是我写完后意识到,那样太没有意思了。
所以最后定下来了这样的故事,他们是不自知的、虎的伥鬼,本无恶意,却已经是陷阱的一部分。而77,付出了一切,最后发现自己一事无成。正是因为这样沉重打击,于是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被迫长大,懂了世事并非尽美,再强大的力量也会有无法挽回的遗憾。
而他抱有着这样的一份遗憾,为了宴乐的一句话活下去,也为了宴乐的一句话,将人类放在自己的庇佑下。
我个人更喜欢这样的处理方式,更加悲壮,更加无奈,以及有如结茧一样无可避免的、必须迎来的成长。并且会因为这茧结的如此惨烈和鲜血淋漓,才孕育了最终从茧里爬出来的蝶。
比哈特,时间很巧,这一卷明天刚好能放完,整个【忒休斯之船】卷就是送各位老板们的七夕礼物了!少年竹马,以命相护,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要的存在,是前行的道标和此身立于世间的意义,仔细想想还是很甜的对吧?很适合七夕!
第45章 “阿乐,晚安。”
忒休斯之船-11人类与阴鬼之间的、本以为可能会绵延数年的战争,就这样以一种谁都没有料到的形式结束了。
“顾栖”这个名字一时之间在大街小巷被传颂,即便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也能够吐字清晰的念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阴鬼的彻底消失,也不代表着他们的生活回归到了以往。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现在已经获得了绝对安全的生存区,那么说不定也总会有这样一天,那些失落的城池和土地能够重新回到人类的掌控当中。
这是在之前的战争时期,谁都不敢去奢想的事情,现在却因为顾栖的存在,而唤醒了人们内心的希望,让他们似乎又重新拥有了做梦的权利和拼搏的动力。
——既然我们人类里可以出现像是顾栖那样,碾压阴鬼的强者。
又凭什么觉得人类当中,日后就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顾栖?
而到了那个时候,难道人类还不配去重新夺回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生存的权利吗?
顾栖在他们心头点亮的,是对于未来的希望。有如在原本荒芜的土地上洒下了一把种子,于是所有人便都愿意去相信和期望,这里终有一日能够开出绚丽繁花。
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找顾栖的人,自然是很多。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位分明应该被无数人所簇拥着、享有着最高的荣光和崇敬的最强大的天师,居然神秘的失去了踪迹,杳无音讯。
如果不是因为顾栖多少还是记得留下了一条消息,表明自己只是有事出去一趟,不必在意的话,那说不定新一轮的恐慌就要被这样掀起了。
而被猜测着、寻找着踪迹的顾栖,却是出现在了一个无论谁都想不到的地方——至少不应该是他这位天师榜第一应该出现的地方。
他站在了万鬼之渊的前面。
如果有什么平日里面的熟人见到了现在的顾栖的话,他们说不定都不敢认。因为少年人现在的形象和惯来的模样不能说风格一致,只能说毫不相干。
他披着漆黑的斗篷,戴着兜帽,将自己整个人都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小截尖尖的下巴。肤色苍白到近乎于透明,像是只要出现在光下,就会一点一点的融化。
昔日的罗城已经彻底的看不到任何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整条恍若没有尽头的、能够将一切与之对视之物都全部吞噬的狭长幽深的暗渊。
从这一条开在地面上的巨大裂缝当中所溢散出来的是根本无从去忽视的阴气与鬼气——又或者说,这里便是这一片天地之间那个张开的“口”,所有的阴气都从这里溢散而出,然后填充满整个世界。
顾栖站在裂缝口,面色沉沉。
这里是罗城的旧址。若是要将坐标定的更为精确一些的话,那么顾栖可以断言,如今他脚下所踏之处的正下方,即为整条万鬼之渊的中心点。
而这里同样也是当日在罗城当中,罗城第五小学花园当中那一座假山上的白玉塔所对应的地方。
顾栖事后每每回想,都发觉自己根本记不得那几日究竟都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他最后的印象是自己踏入了水面之下的裂缝,空间在身后合拢,无边的黑暗蔓延上来,让身体和意识一起陷入了主人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沉眠当中。
而当顾栖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长年压制封存的、那些于血管经脉当中流淌的阴气被毫无保留的调动和爆发。
他已经触及了“人”与“鬼”之间那最后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只需要再踏前一步,便会自此彻底的成为另一边的从属,而再不能够以“人之子”自称。
那么,在他没有意识的那一段时间里,究竟都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将一切都推向那个最后无可挽回的、需要宴乐以命相换的悲剧。
顾栖觉得他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少年于是没有丝毫犹豫的朝着万鬼之渊跳了下去。
然而——让顾栖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万鬼之渊拒绝了他的进入。
有强大但又平稳的气流将下落的少年整个人托举了起来,轻飘飘的重新送回了万鬼之渊的边上。这些气流在顾栖的身边环绕了一圈,是与阴气本身的属性并不相符的温和,就像是……母亲充满溺爱的,用柔软的手从脸上和头上轻轻的拂过。
“我不能进入万鬼之渊……为什么?”
顾栖的脸上出现了极为错愕的情绪。
他凝视着那一片沉渊,像是期翼自己的目光能够就这样透过那遥远的距离以及其中层层叠叠的阻碍,一直看到最下方的那沉渊的最底端。
万鬼之渊原本不应该拒绝他。
这里是万鬼的起源和诞生之地,换句话来说,其即为此世的阴气之眼。如果一定要从这个世界上面选出一个阴气最为浓郁的地方,那么必然会是这里。
而作为阴气充斥体内、天生便是阴气汇聚中心的顾栖,本应该是会被万鬼之渊毫无保留的接纳才是。
——因为他们是如此的系出同源,本该融洽的不分你我,是可以没有任何阻碍的相互融合的存在。就像是江河奔入大海。
然而现在发生的事实是,万鬼之渊拒绝了顾栖的进入,并且关上了那一扇理应向他敞开的门,严丝合缝没有丝毫的空子可以钻。
顾栖久久的沉默着,但是他的手却在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
啊。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了。
因为有人已经用自己那至尊至贵的命格同他做了交换,把最光明、最殊胜尊荣的前路让给了他。
所以万鬼之渊已经不会再接纳他的进入,这个曾经本该成为万鬼之渊最疼爱珍视的孩子已经彻彻底底的,踏上了另外一条同之完全背道而驰的道路。
“宴乐。”
顾栖喃喃的念着那个人的名字,眼睫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有泪水在本人意识到之前先一步的溢出眼眶,而直到湿了满脸之后,顾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哭”这一点。
这个如今在外界被誉为光、信仰和希望,几乎要被人类捧上神坛,用尽了一切所能够想到的词语去赞美和歌颂的少年慢慢的蹲了下来,蜷缩着坐在地面上,把头埋到了双膝之间。
良久。
有隐忍的、低哑的抽噎声在这无人的空间当中响了起来。
那并不是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其主人似乎原本也有在尽力的压抑自己的情绪,不希望被其他存在注意到。
也正因为如此,那间或会泄露出来的哭声无疑就显得更为揪心,像是一只在黑暗当中静静的舔舐自己的伤口的小兽。
他被自己的主人丢下了,于是再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家”,和会关心他的“人”。
大抵连顾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这万鬼之渊的岸边待了多久。时间浑浑噩噩的流逝,甚至像是已经失去了意义。
而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面,顾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隐约的梦。
朦胧中,似是有谁叹着气站在他的面前,伸出手来,放在他的头顶,轻轻的揉了揉。
“我所期望的,可不是这样的你。”对方说,“若是你一直都像是这样留在鬼域、留在万鬼之渊当中,那么我的努力岂不是全部都白费了吗?”
那个人伸出手,按住顾栖的肩膀,扳着他转了半个圈,面向了另一个方向。
从这双手上传来了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朝着那个方向推过去。
“回去吧。”这个声音是如此的温柔,温柔到让顾栖几欲落泪的程度,“回去属于人类的世界。”
他于是不由自主的跟着那个声音往前走。
那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回去,但是顾栖却能够感受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背后注视着他。
“去吧。”对方笑着,叹息着,祝福着,“愿你的前路光辉璀璨,有鲜花常伴,幸福安康。”
顾栖在梦境的尽头猛的惊醒,他睁大了眼睛,继而冲到了深渊的边上,冲着下方大声的喊宴乐的名字:“阿乐——阿乐!是你对不对?你还在,对不对?!”
他当然得不到回应。万鬼之渊沉寂一如以往,看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
可顾栖却像是毫无生机的人偶被重新拧紧了发条,注入了动力,那一张精致到靡丽的脸都因此而焕发了光彩,是一种不容忽视的美丽。
顾栖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的掌心有银色的光芒吞吐闪烁,最后凝实,成为了两把银白色的□□。——正是顾栖的灵魂法器,左枪流火与右枪霜星。
枪身上有凸起的、浮雕一样的花纹,而枪柄上则分别是一红一蓝的两颗宝石,内里像是有液体在缓缓的流动。
这是两把枪的动力核心,也是顾栖一部分的灵魂本源。
少年人的面上噙着一抹奇异的笑容。他亲自动手,将那两枚华美非常的宝石从枪身上剥离,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根本感受不到那种撕裂灵魂的可怕痛楚。很快,那两枚宝石便已经躺在他的掌心,即便是在没有光源的阴暗沉渊旁边,也依旧闪烁着炫目的光彩。
顾栖上下抛接把玩了片刻之后,将手臂平举,伸到了万鬼之渊的上方。
他松开了手,于是那两枚宝石便朝着这无尽的深渊坠落了下去,很快便再也看不到了。
它们是这天地间少有的能够自主吸纳阴气并将其化为己用,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不会产生任何排异的特殊存在。
顾栖心头隐隐有着疯狂的执念。
若是——若是宴乐仍有一念尚存,那么是否对方也有重新现世的可能?
哪怕重新出现的你不再是你,甚至不再是人类,而随便是其他的什么。
我也依旧愿意去赌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和希望。
“晚安,阿乐。”
顾栖最后看了一眼万鬼之渊,转身离去。
——回去了那个宴乐希望他回去的,属于人类的世界当中。
只是与来时的死寂枯槁不同,他的眼睛里面终于是再一次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不是多么明亮,但至少不再是生机尽灭。
久溺黑暗之人,便是只怀抱着一点虚妄的灯火,或也足够其饮鸩止渴一般的去度过那漫漫长夜,以便好迎接那不知是否会到来、亦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虚无的梦。
顾栖绝想不到,日后的自己会刻意的遗忘这件事情,以至于当他见到一个有着和宴乐相同的脸的人的时候只以为那是协会的新的算计。
而他也当然不会知道。
由于这两枚被留下来的灵魂法器的本源,一个原本应该被这万鬼之渊当中的阴气所吞噬和同化的灵魂的残片得以摆脱了那样的命运。
这些残片开始朝着两枚石髓汇聚,以它们为中心,一点一点的构筑形体。这里的气流和力场逐渐开始出现混乱,交织间形成了一个厚重的、深灰色的茧。
无数的、有如“血管”一样的东西在万鬼之渊当中伸了出来,同这个茧相连。
这些管道不断的鼓胀着,向茧当中输送力量。于是那一枚茧便开始泛起幽幽的光泽,并且像是心脏一样有力的搏动了起来。
“砰砰。”
“砰砰。”
***
他自黑暗当中醒来,看着眼前一红一蓝的两团莹莹的光,有点懵。
四周的阴气簇拥的围绕在他的身边,带着根本不容忽视的、满满的喜爱回护之意。这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面至阴至寒的、最为恶意的力量,然而如今却堪称驯服温良的在他的身周环绕。
那两团光冲着他飞了过来,眷恋的依附在他的手腕上,随后一点一点的没入了皮肤,只留下了比针尖还要小的两点。
若不是他亲眼见过它们原本的模样以及之后的这一系列的行为,想必任是谁都会以为这是原本就生长在自己手腕上的两颗小小的痣。
他尝试着迈步,结果才刚刚踏出脚,便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他于是回过头去,发现自己的身后拖着长长的、漆黑的鳞翼,像是蝴蝶的翅膀。就是它们害得他险些扑街。
这无疑是非常美丽的一对鳞翼,主色是黑与蓝,笼了一层闪闪的光粉。翼的两面全部都生着猩红色的眼,有的睁开,有的合拢,在这黑暗的沉渊当中,居然拥有着一种别样的好看。
只是……
他伸手摸了摸那拖拽在地面上的,巨大的翼。
这分明是从自己的身上长出来的,可是他却隐隐的有一种违和感,总觉得那蝶翼格格不入,甚至经常会遗忘其存在。就仿佛那本不属于他,不过是谁硬生生的、把其他人的鳞翼安在了他的身上,拼凑出来了这样的一具躯体。
他抓着那翅膀看了一会儿,终于是放弃了继续研究的打算。
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坐在这什么也没有的、漆黑荒芜的沉渊之底,有些茫然。因为他发觉,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将向何去。
当他开始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像是有一只手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驱逐原本笼罩在其上的迷雾。
我要找一个人,他想。
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但是,那的确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他必须找到他。
在明确了这样的目的之后,他开始有所行动。
他走出了这一片漆黑的沉渊。
沉渊之外是阴气横布的天空,光线阴暗,同漆黑的沉渊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无数的阴鬼不知道什么时候汇聚在这里,静静的等待着。
当看到他从沉渊当中走出来的时候,这些阴鬼们眼前一亮。
他们的面上露出来了濡慕、崇敬的、朝圣一般的神情,万千的鬼众大军朝着他的方向跪下俯首,像是被风一浪接着一浪吹倒的麦田。
“王。”
他们这样称呼他的存在。
“王!”
他们这样恭迎他的诞生。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
“我是……宴潮生。”
“是百鬼天灾之主,此世万鬼之王。”
—【忒休斯之船】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的“忒休斯之船”,即忒休斯悖论:如果忒休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所以,如果一个人,他的记忆、力量全部都被替换,再不同以往。
那么,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人吗……?
***
一个小剧场:——这样做之后,你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使用自己的力量,你将从此都站在人与鬼的交界线上岌岌可危,但凡一步踏错便是永坠沉渊。
——即便如此,你也依旧要用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本源,去交换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
【因为只有在他的身边,我才真切的“活着”。】
【——我在挽回的,是属于我的天命与救赎。】
第46章 “他是我的执念。”
鬼王花烛-01鬼王城。
这里在数日之前还是万鬼之渊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长狭隙,只是如今却有恢弘磅礴的宫殿群拔地而起,凌驾于那一道沉渊之上。这般巨大的变故无论是在人类的安全区当中,还是在安全区之外的那占地广袤的鬼域当中,全部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而那一位神秘的鬼王,阴鬼如今实质上的、独一无二的统治者,也终于进入了人类的视野范围当中。
**
身上生有鳞片、长发的末端则生着一只只的眼睛,身后拖着长长的水渍的鬼从大殿正厅轻快的滑过,像是一尾灵活的游鱼。凡是见到他的鬼要么远远的就像避开来,要么就是低着头,诚惶诚恐的同他行礼,只是并不敢去看他的脸,还有那些生在头发末端的眼睛。
“那伽大人。”
这位十鬼将当中位列第二的大鬼漫不经心的路过他们,只是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随手抓住一个倒霉蛋:“王在吗?”
这个倒霉蛋紧紧的闭着自己的眼睛,整张脸都因为过于用力而皱成了一团,双眼更是成了一条缝,甚至都快要被脸上的皮肉全部给遮挡住了。
“在、在的。”这倒霉鬼小声的呐呐应是,“王就在自己的寝宫里。王先前有过吩咐,几位大人若是有事寻他的话,直接去便好。”
生了一张浓稠靡丽、甚至完全可以用“妖艳”这样的词语去描述的脸的大鬼于是便放开了他,朝着跟生出的鬼王寝宫而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磅礴的门,看上去古朴而又厚重。深棕色的木门上用掺了金粉的墨描画了诸多的符文,看上去有别样的隆重和尊贵。
尽管这里没有谁能够看到,但是那伽依旧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最为标准的礼节。
“王,我是那伽。”他问,“我现在可以进来拜访您吗?”
“进来吧。”
那伽于是推开门走进去,看到的是站在殿内的、那位他所侍奉和献上一切忠诚的王。
“那伽。”宴潮生的手中把玩着一个什么东西,那伽悄悄的看了一眼,发现那是王平日去人类的安全区当中游走行事的时候,会戴上用来遮掩自身面容的半面面具,“既然你来见我了,说明事情办的差不多了?”
“是。”那伽低下头去,“一切都如您所愿,除了鬼族之外,人类当中的确也来了不少。”
“全是四级以上的天师?”宴潮生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当中究竟都带了多少别的意味在其中,那伽并不敢随意去揣测,“毕竟现在他们的安全区之外的皆为鬼域,而鬼域的阴气浓度……”
宴潮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那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除了四级以上的天师能够撑起保护自己不受阴气侵蚀的灵力防护罩之外,其他人类可不能够在如今的安全区之外从容生存。
唯有这般看来,方才能够意识到,当年顾栖用枪抵在十鬼将的脑袋上,冷笑着逼迫他们签订合约,强行为人类划分出了安全区并且建立结界的行为,究竟是多么的高瞻远瞩和意义深远。
若非如此,人类如今恐怕已经彻底的丧失了同鬼族争斗的资格。
“若是那样的话,却也没有多少的人类会参与。”
宴潮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面具。
那伽敢断定,他绝对有在王的面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某种恶趣味:“这样的话,我要等的那个人究竟来不来,便也两说了。”
不过这一次,那伽想,便是他们的这一位向来都算无遗策,像是能够轻巧的便将一切都变成自己手中的棋子肆意操纵的王,却是要遭一个滑铁卢了。
“并非如此,王。”
作为被王交付了总管和监控进入鬼王城当中、为了鬼王选妃一事而来的所有人选这一任务的那伽,也对于如今的境况感到有些瞠目结舌。
“您不知道……那些等级不够的天师都算是能够被理解的了,甚至有完全没有灵力的人类不惜拼着被阴气腐蚀和堕化,也一定要赶赴鬼王城。”
“……”
那伽敢用自己的脑袋发誓!他们的王脸上刚刚绝对是一闪而过的无语凝噎!
没关系,他能够理解的,完全能够理解。因为那伽自己在最开始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表现可能比现在的宴潮生还要更丢脸一些。
就,这些人类都在想什么?
作为一个鬼,那伽觉得自己只能摆出[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包。
“所以。”宴潮生转过头来,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其实来参与的人类,数量远比原本预计的要更多……是么?”
那伽点了点头。
宴潮生一只手盖在自己的脸上,半晌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也罢。”他说,“总归也不会对最终的结果造成太大的影响。”
那伽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自己一直都好奇的问题问了出来:“王,您选妃……是要做什么吗?”
宴潮生看他一眼,那伽觉得对方的眼神并没有要责备的意思:“怎么这样问?”
海妖吞吞吐吐。
总不能说他们十鬼将有私下编排过以为王是个性冷淡的视野狂魔吧!
好在宴潮生也并没有真的非要那伽给出一个说法来,他的眼神飘远,似乎在思考一些什么。
那伽以为自己大概是得不到答案了。
然而就在他都已经放弃了并且打算同王告辞离去的时候,他听到宴潮生说:“这是一个尝试。”
“我有一些必须要去弄明白的事情。”宴潮生道,“但是,掌握这个事情真相的那个人,或许并不会告诉我答案。”
“我总该用点手段去试一试。”
这本不应该是那伽能够去过问的事情,但是鬼使神差一般的,他开口:“那是……您的执念吗?”
对于鬼来说,“执念”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如果说维系人类的生命之存在、最重要的动力核心与能源是心脏的话,那么“执念”就是鬼的心脏,是支撑他们存在所必不可少的东西,亦是立身的根本和行走于此世的理由。
这位鬼王自从万鬼之渊当中走出来开始,仿佛没有任何的、需要成长和适应的过渡期一样,非常自然的就成为了轻易统率鬼族的王者,一举一动都是最完美的典范,也足够让阴鬼们对他心悦诚服。
那伽一度以为,这位鬼之王是没有执念和弱点的。然而今日他却发现,或许也并非如此。
“执念吗?”宴潮生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或许吧。”
自从睁开眼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的时候开始,宴潮生便知道,他要找一个人。
那就是他的执念。
但是这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姓甚名谁又身在何方……这些宴潮生全都不知晓。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和自己的关系,是亲者?亦或者是仇者?
宴潮生一度并没有将这当做是一回事,毕竟执念与否,并不会影响到他日常的状态——宴潮生曾经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现在却是完全不同了。
他不得不去在意那一纸情报,思考自己同那位宴家的宴乐是什么关系,同顾栖……又是什么关系。
“先把人骗出来。”宴潮生对那伽说,“然后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那伽其实非常想再多嘴问一句,那个被您盯上的倒霉蛋是谁。但是考虑到自己的鬼身安全,他明智的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那么我便先行告退。”他恭敬道,“一切……都将会按照您所希望的那样进行。”
***
这是高阳第一次离开安全区,来到结界外面的世界。
比起那些潜在的危险,还是新奇和刺激对于少年人来说要更多一些。瞅他那个兴奋的样子,活像是一只被关在家里面不知道多少天终于舍得给放出来兜风的哈士奇,像是随时都可能跑丢的样子。
至少顾栖就已经看的心里直打鼓,已经开始思考是不是当初应该再顺手多买一根牵引绳才是明智的选择。
女魃也很高兴。
人类布下了结界、阻拦了超过80%的阴气在外的安全区,当然比不得外界没有任何束缚、自由自在的鬼域更让她觉得舒适。就仿佛一直加诸于身上的桎梏被除去,所以是全身心的畅快。
这样的畅快自然在女魃的举手投足之间全部都展露了出来,她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朵上一样轻盈,看上去简直像是在舞蹈。
顾栖站在后面,用充满忧虑的目光看着他们。
糟糕,他想。
一根牵引绳可能还不太够……或许得两根。
顾栖只能一手一个,将两只哈士奇都给一把抓回来。
“我们之前说好的。”顾栖加重了语气,“出来之后,都听我的。”
“是……”
“知道啦!大坏蛋!”
一大一小虽然态度各不相同,但碍于顾栖到底淫威,还是乖乖的应是。
“魃。”他说,“你答应过我的。”
“我记着呢!不需要你提醒!”女魃气呼呼的皱了皱鼻子,“既然是答应你了的,我才不像你们人类一样,会口腹蜜剑、出尔反尔!”
高阳看到她的眼睛里面像是有两团青色的火焰燃起,并“簌簌”的跳跃燃烧着。她身上挂着的那些红绳全部都无风自舞,红绳末端缀着的金铃也“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
青色的长衣凭空自现,虚虚的笼罩在她的身上。有那么一瞬间,高阳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并非是曾经张牙舞爪要取他心脏的恶鬼,而是九天之上骄傲明艳、光彩照人不可一世的神女。
“天门断,楚江开,今日皆听我令——”“于此地现!”
即便是不通法术、亦无灵力的高阳,也能够察觉到周围的空间涌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着巨大的变动。片刻后,高阳眼睁睁的看到,在他们的眼前,缓缓的出现了一个一人高的漆黑的穴口,像是一只张开的嘴,内里是一片漆黑的、在转动着的漩涡。
“那就是通往鬼王城的小路。”顾栖说拍了拍高阳的肩膀,“去帮我打开门吧。”
“好嘞!”高阳自信满满,但很快又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给瘪了下去,“……我要怎么做啊,顾哥?”
女魃在旁边发出了响亮的嗤笑声,以此作为高阳之前吃了她的雪糕的还击。
“你不需要做什么。”顾栖说,“你只要走过去,就足够了。”
你曾为女娲手中的五彩石,身负补天的造化功德。
即便日月轮转,世事变迁,这个世界记得你的贡献与过往。
——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扇大门,都将会为了你而敞开。
第47章 “你的绝妙好方法就是让我穿女装?”
鬼王花烛-02高阳对顾栖抱有着一种令人震惊的信任。
顾栖敢这么说,他便也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去这么做了。而也诚如顾栖所说的那样,当高阳在前面打头阵率先迈入黑色的洞穴当中的时候,的确没有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阻碍——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一样。
穴口的另一边并不如高阳原本所想的那样,能够让他直接看到恢弘的鬼王城城墙又或者是那占地极光的宫殿群。正好相反,这里甚至都有些过于荒芜了,别说是鬼王城,便是半点人烟……啊不,鬼影都没有。
高阳面上的表情逐渐的凝重了起来。
他从穴口的另一边退回来,看着顾栖,脸上写满了纠结:“那个,顾哥?”
“我们真的没有走错路吗?”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他顾哥之前描述过的目的地啊!
还不等顾栖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女魃先一步的柳眉倒竖,像是一个被点燃了的炮仗:“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是我带路带错了吗!”
高阳:“……”
天啊,这是什么惹不起的祖宗啊。
女魃气呼呼的朝着他走过来,站在高阳的面前,随后朝着他伸出手。
高阳缓缓的敲出一个问号:“?”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戏?
见他像是个呆瓜一样木愣愣的站在那里,女魃大怒,穿着小皮鞋的脚当即就狠狠的照着高阳的脚背上一踩!
“嗷!”
高阳惨叫了一声。
然而那个真正的做了恶事的家伙看起来看丝毫没有要反省的意思,反倒是理直气壮、颐指气使的朝着高阳道:“你是呆子吗?抓着的手带我过去呀!”
虽然通道是她打开的没有错,但其实女魃只是知道这里有一个能够去往鬼王城的“门”。如果想要从其中通过,还是必须得有“钥匙”——又或者,像是高阳这样的“豁免权”。
看在这个份上,女魃允许这个傻乎乎的人类暂时牵一下自己的手——就一下!多的想都不要想!
高阳好气又好笑,但是也不至于真的去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哪怕他知道这是上古的神话当中那位鼎鼎有名的赤水之女,可是人类终归还是会以貌取人的生物。
所以高阳便也就顺从的牵住了女魃的手,又去抓了顾栖,三个人一起跨过了那一个穴口。
穴口后就像是高阳说的那样,是一片的荒芜。空气当中似乎还带着经久不散的血的味道,地面上的泥土颜色也十分不正常,是一种仿佛浸润到了每一粒的微尘当中的近乎于黑的深褐色,让人疑心那究竟是干涸了多少年的鲜血。
即便是在鬼域当中,这里也未免太过于死寂了。放眼望去没有尽头的土地上弥漫萦绕着一种过于锋锐了的肃杀之气,再远一些,还可以看见有数人高的巨大的叉戟斜插在地面当中,遥遥的瞧着像是一座座层峦叠嶂的山峰。
这可不像是鬼王城的样子。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女魃自有她的骄傲,也不为鬼王效力,只是瞧着这一幕,说不定都要以为这是女魃早就和鬼王城串通好,要给他们来一个瓮中捉鳖。
女魃看着这里,愣了愣。随后,在她的面上浮现出来了与她的外貌并不如何相符庄重肃穆来,一改往日的傲慢和娇纵,于是会让人依稀记起,她本也是一位高高在上、被无数人所顶礼膜拜的帝女,千般尊贵万种荣华。
“这里是古战场。”女魃轻声说,“上古的……战场。”
她的眼神里面闪过几多的追忆,但是很快便全部都收敛,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骄傲的抬起下巴走在最前面给他们带路,像是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跟我来!”女魃说,“我带你们去鬼王城。”
“这可是只有我知道的路。”
她似乎对于这条路以及这一片战场有着过分的熟悉,就像是曾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连地面上每一块岩石的纹路都已经被清清楚楚的铭刻在心底一样。
只是女魃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的要谈论这些事情的意思,高阳和顾栖也不是多嘴的人,三个人便沉默的前行。
这一处古战场似乎离鬼王城的确极近,又或者说——虽然鬼王城是从万鬼之渊当中升上来的,将那一处巨大的裂缝掩于其下,但那毕竟只是一部分,并不代表着整个鬼王城都被万鬼之渊所贯穿。
至于剩下的鬼王城池下,就隐藏着这个古战场的遗迹。
当女魃带着他们从某个山洞当中绕出去之后,高阳发现他们居然已经站在了繁华的街道上,青石板路的两边全部都是小摊子,摊子后面是鬼在大声的吆喝叫卖。来来往往的鬼们有的肖似人类,但更多的还是一些奇形怪状稀里古怪的模样。
高阳原本还挺害怕的,下意识的朝着顾栖的方向靠了靠。谁知道那些鬼却和他擦肩而过,对着高阳这么一个大活人熟视无睹。
高阳:“啊……”
这和他以为的鬼城,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旁边一个摊子的老板热情的招呼他们:“哎呀,你们要不要来看看我的东西啊?我家的东西就算是人类,也是很适合的哦!”
高阳连话都不会说了:“你你你……你知道我们是人类……”
那老板看着他这个样子,大笑了起来。
“别害怕啊,学生仔。”这位整个脑袋都耷拉下来,只有一层皮和脖子相连的鬼大叔倒是意外的和蔼,“最近因为王选妃的事情,来我们这的人类很多。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放心。”
顾栖:“很多?”
协会的四级以上的天师总不可能都倾巢而出吧。
所以在顾栖想来,就是多,大抵也多不到哪里去。
老板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了顾栖一会儿,随后笑着摇了摇头。
“学生仔。”老板说,“你们回头看看?”
他们于是就按照他说的那样回头——他们的身后是长长的街道,而在街道的尽头泽是一座高高的、木质的复古楼阁。楼阁的一侧挂了两个木牌,上面依稀写的是“客栈”两个字。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真正凌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是,那些从客栈当中走出来的人类。
不,他们或许已经不能够用“人类”来相称了。
那是非常难以用言语去描述和形容的模样,他们的部分躯体像是融化,又或者是被侵蚀,呈现出了过于光滑的表面。而在这表面之上,则又生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泡泡”,像是在硫酸液当中漂浮上来的微小气泡。
当然,也并不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表现出来了这样的形貌。可是其他的、从那客栈当中走出来的人——自然并不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但更多的却是身体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畸变,到了足够触目惊心的程度。
高阳毕竟只是一个刚刚才高二的学生,以前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从他的喉咙当中溢出来了几声“咕噜”的响,整个人的面色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的灰白起来。能够忍住不当场吐出来,已经耗费了高阳全部的忍耐力。
“顾哥——!”
他又惊又怒,伸出手去就想抓顾栖的衣角,让对方管管。在少年人想来,会变成如此凄惨可怖的模样,一定是阴鬼们对着这些被强行掳掠到这里来的人类做了什么手脚,方才会导致他眼前所看到的情况。
然而顾栖显然并没有什么插手的打算。他见过的远比高阳所能够想到的还多,这些只是小场面。
更何况……
他垂下眼眸来,看了高阳一眼:“嗯?”
高阳义愤填膺的指着那边:“顾哥你看那边!这难道不管吗!”
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顾栖就掀了掀眼皮,如他所愿的那样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复又收回了目光。
“没什么好管的。”他说。
高阳瞪圆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顾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倒是一旁已经自顾自的在摊子上给自己买了糖葫芦吃的女魃,对着高阳露出了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极具了嘲讽与恶意的笑容。
“这可是那些人类自己的选择。”青衣的小姑娘笑着,但是高阳却觉得自己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煌煌的鬼相来,“天师又有什么资格插手呢?”
高阳于是隐约的意识到了某种奇异的、他本应该在一开始就注意到的违和。
“你的意思是,他们……”
他有些惶然的回过头去,又去看那些人,这一次便见到了更多的一些什么。
比如虽然面容恐怖,身体也被侵蚀改造,但是他们的面上却并无苦痛怨憎之色,反而是某种会让高阳觉得不寒而栗的、奇异的期望与笑容。
那种笑容于是便让高阳明白,这些人变成了如今的这般模样,却没有受到任何的胁迫。他们是自愿成为这个样子的。
只是。
“为什么?”
只有十七岁的少年人不能够明白和理解这当中的弯弯绕绕,他也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放弃平和的生活与作为人类的身份,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处境。
“鬼王选妃,可不是小事。若是真的能够成为鬼王妃,同那位万鬼之王共享他的财势、力量与王权,便是一步登天白日飞升一般的天大的造化。”有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所以,即便只是一点微末的可能,也要来试一试,万一呢?”
那是一个高阳从来没有见过的青年,穿着天青与月白交织的唐装,双手拢在袖里,眯着眼睛。他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单边耳垂上坠着的红色的绳结与流苏,像是从工笔画当中走出来的魏晋才子。
他在他们身前几步的位置停下来,微微弯腰,笑着朝顾栖拱了拱手。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是你负责这里么。”顾栖看起来是同来人认识的,“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忙了,竟然这么闲?”
青年便又是一笑:“我本也没有打算来的,但是听闻你接了这个任务,我自是要跟着走这一遭。”
“毕竟你可比那些任务重要的多。”
顾栖面露嫌弃之色,脚下似也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几步。
青年这次是真的乐了:“哎哎,不过是故人重逢说几句客套话罢了,你至于如此么?”
但是他很快便又敛了面上所有的形色,同顾栖道:“跟我来吧,我提前数日入境,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好。”
“毕竟……你的脸可不好在这里出现。”
如今距离百鬼天灾结束才堪堪三年,可不足够那些曾经被顾栖打的屁滚尿流的大鬼们忘掉他的脸让顾栖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出去,无异于朝着原本平静的水里丢一颗深水鱼//雷下去。
顾栖看他一眼,道:“但我要去参加选妃的,便是藏得了一时,也藏不到最后去,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别给自己找麻烦。”
青年的面上笑意更浓三分:“没事,我有办法。”
他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殚精竭虑,找到了一个最适宜的处理方式。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有赖于对方素日积攒的好声誉,顾栖信了。
—几个小时后—“庄羽。”顾栖声音平平,“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庄羽大笑着拍手:“怎么了?这不是很合适么?你用这个样子,便是去十鬼将的面前转一圈,也不会有谁能认得出来是你顾栖的!”
顾栖额头上开始有青筋一根一根的爆了起来。
“所以你那‘打点好了’、‘万无一失’、‘早有准备’的吹的天花乱坠的绝妙方法就是……”
“让我穿女装?”
他冷笑三声,伸手就要去扒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样的好福气,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第48章 “你单名乐,便赠字‘潮生’。愿你此生所行皆所愿,处处见月明。”
鬼王花烛-03高阳正在喝水,闻言便不免扭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嘴里的水全部都喷了出来。
“咳、咳咳……”
因为这样的举动,高阳被呛住,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只是眼神还一直都朝着这边飘。
站在几个人面前的是刚从房间里面走出来的青年,原本清爽规整的短发被用不知名的手段延长了,松松的编了辫子垂在身后,发尾在腰间随着动作跳跃。
他穿了一身及至脚踝的长裙,巧妙的利用蕾丝、花边和裙摆遮掩了男性远比女性要来的更为硬朗和线条坚硬的部分。庄羽给他的脸上涂了艳丽的妆容,眼睑下甚至还贴了闪闪的亮片。
现在,即便是再熟悉顾栖的人,猛的站到他的面前,恐怕也认不出这个有些过于高挑了的、看上去带着逼人的冷漠和锋锐的“美女”会是那个顾栖。
庄羽笑的止都止不住,先前所有的端庄也好,古韵也好,在这一刻全部都荡然无存,留下来的只有幸灾乐祸的看戏乐子人。
他大笑着鼓掌,夸赞的非常真心实意:“这不是很配你么?多好看啊?”
庄羽这样说着,顺手折了一旁花瓶里面插的百合,簪到了顾栖的鬓边,退后两步,欣赏了一下。
“你瞧。”庄羽说,“这不是很衬你。”
他当然没有撒谎,那一枝尚还沾着晨露的花无疑将顾栖因为不悦而凝聚起来的怒气和锐意都削弱了三分,让顾栖瞧起来都变的无害了许多。
赶在顾栖真的发怒要和他把这个账算个清楚明白之前,庄羽又忙开口补救:“你是要混进去鬼王的选妃当中的,都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你自己也知道,若是你出现于鬼王城当中的消息被传出去,那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到时候可别说是什么选妃、然后混去见一见那从未对外露面的鬼王了,怕不是整个鬼王城都会当场封闭。
人类有多推崇顾栖,那么阴鬼就有多畏惧顾栖。
那是战场上的绞肉机,也是无数大鬼根本脱逃不了、仅仅只是听到对方的名字都会两股战战丧失所有与之对抗战斗的勇气的、永恒的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不散的梦魇。
顾栖自然明白这一点,庄羽也正是为此才会出现在这鬼域当中。
仅以天师的实力来论的话,庄羽才堪堪达到四级天师的水准,不高不低,正好是能够踏出安全区的程度。
但是庄羽修习特殊的法术,能够帮助他人遮掩自身的灵力气息,甚至将其完全的伪装成另外的模样。
在这个时代,独特的灵力气息对于天师来说,是能够代替指纹和DNA去作为个人身份判定的东西的,是独一无二的“证明”。
为了这个,庄羽便也被专门朝着这方面培养和发展,什么化妆啊换装啊之类的都是再基础不过的东西。很多时候,当某位天师有所需求,都会选择来请庄羽出手。
而无论是鬼王也好,还是顾栖也好,全部都事关重大,所以协会才派了庄羽来走着一遭。
“我并非有意要折辱你或者看你玩笑。”庄羽说,“我比你早来鬼王城半月,对这里的情况多少也有些了解。大抵是因为鬼王选妃期间,即便是阴鬼们也不愿意多生事端,如今鬼王城当中倒是诡异的维持了岌岌可危的平衡,无论是普通人、阴鬼还是天师,都不会动手。”
“而我呢,借着这点平衡也就经常出了客栈转转……你知道我都看到了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顾栖眼中看来,简直是丝毫不加隐藏的,过于清晰明了。
“最多也就是以前战场上的那些老对手吧。”顾栖垂着眼,看起来对此兴致缺缺,只是问,“具体几个?”
庄羽就扳着手指给他数:“S级大鬼7只,A级大鬼23只,B级大鬼49只,哪怕是十鬼将都已经见到了足足三位。”
“这不正常。”庄羽说,“这个浓度不管怎么看都超标了。”
“他们太重视这一次的鬼王选妃了,甚至到了即便是被我们看出来并且加以提防,也一定要办成的程度。”
而若是如此,于情于理,天师们都必须打探清楚这其后的诸事。
庄羽双手合十,冲着顾栖笑笑:“所以拜托拜托,毕竟他们也想不到你会扮女装去参加吧?这样才会把你被认出来的风险降到最低不是吗?”
这话实在是太过于合情合理,顾栖便不再作声,是默认了的意思。
庄羽面上不显,只是高高翘起的嘴角还是多少暴露了一些他的心情。
哎呀,真可惜,要是能够拿相机多拍几张就好了,这拿出去拍卖还不得被哄抢。
那他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岂不是就在眼前了吗!
庄羽看着顾栖的眼神当中便充满了可惜和心疼,仿佛原本可以到手的安全区的市中心几套房就这么飞了。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当做玩笑一般稍微的想想,眼下最关键的果然还是鬼王选妃一事。
“你们来的非常是时候。”庄羽说,“我本来还担心你不能按时来可怎么办。”
“选妃时间已经确定,三日后所有已经报名了的参选者都会统一被送入鬼王宫当中。”
女魃“啊”了一声:“你们居然可以进去么?”
小姑娘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精卫那个小气的王……因为我没有宣誓效忠,所以我虽然能够在鬼王城当中行走,但是却一次也没有接近过那一座宫殿。”
庄羽:“……等等,我一直没问,这孩子是?”
顾栖:“女魃。”
他见庄羽像是蚌住了一样的不说话,便有些不解的问:“怎么了?”
庄羽:你带了个女魃过来你问我怎么了?!
青年的表情痛苦了起来,面色几经变换还是忍住了,只弱弱的、小声的问:“那你进去后我把这个祖宗怎么办……?”
顾栖想了想,非常认真的回复他:“没关系,你多给她氪几个648就行。”
“对了。”顾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状似非常随意的问,“你见过协会派来的,别的参加这次任务的天师吗?”
“见过几个……怎么了?你要找谁?”
顾栖便有些心烦意乱的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那你有没有见过宴潮生。”
庄羽就拧着眉想了一会儿:“没有。不过听这个名字,是天师宴家的人吧。”
顾栖就“啊”了一声:“我知道了。”
庄羽:“你刻意提起来,很重要吗?我可以用我的情报网帮你找找。”
“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眉眼昳丽、有如仕女图当中走出来的“女子”重复了一遍,“只是……随便问问。”
**
三天过的很快。
当顾栖跟着周围的那些或是天师、或是阴鬼、或是人类的大部队踏入鬼王宫的时候,心情非常的平静。
他显然已经佛了,并且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诸多的事情。
对于顾栖来说,进入鬼王宫、最后站在那一位鬼王的面前,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个,其他任何的东西都应该为之让道,包括他自己。
区区女装,无须在意!
他要进入鬼王的宫殿,然后看一看那位鬼王,到底是不是他猜的那个人。
在进入宫殿之后,便有鬼仆上前来,将他们带走,进入了不同的房间。顾栖在自己的那间屋子里的床上坐下,打量四周,但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窥伺”之能的用具。
也就是说姑且算是私密的空间了。
但顾栖并不会因此而放松。还有无数的问题亟待他去解决。
鬼王选妃……该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以及什么样的流程?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甚至不觉时间流逝。只是在某一刻,从外面突然传来了钟响。
【王妃选拔的考核已经开始,请您遵照以下的指示行动:1.本次考核理论上共分为五轮,以幻境的形式进行。在幻境当中,参与者会被随机分配不同的身份,并以此身份在幻境当中活动。
2.王的一部分碎片同样也存在于幻境当中,每一轮考核仅存在一枚碎片。当碎片被收纳后,即视为本轮考核结束,并开启下一轮考核。
3.全部考核完成后,拥有最多碎片的有缘者,即视为与王有缘,奉为王妃。王允诺,将会同王妃平享一切的权柄与力量,自此恩爱携手,白首为期。
请为了得到王的垂青,而不断努力吧!】
顾栖愣了愣,旋即便去推开了门。然而门外已经并非他来时的宫墙与长廊,而是巨大的宅院。占据了整个山头,一眼望去连绵不见尽头。
但真正让顾栖感到惊讶的并不止于此。
他认识这里。
这里该是天师宴家的本家所在之地,方圆数里皆为宴家所有。当年宴乐二十加冠、行冠礼的时候,他曾经随宴乐一同去过。
可是鬼王选妃的幻境,弄一个天师宴家的景象出来做什么?
那钟响还未停息,顾栖索性直接出门,循着钟声找去。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似是都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一样。
顾栖最后来到了宴家族祠前的空地,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端端正正跪在正中的身影。
就算只是一个背影,顾栖都能够认出来,那必然是宴乐。
而宴乐的面前,站着宴家族内的一位长者,正以金玉之冠,簪到宴乐头顶。
“今日即为你二十岁生日,可行冠礼。以族内惯例,也将一并赐字。”
宴乐恭恭敬敬的俯身叩拜。
“我知。”
那位长者便笑了起来,脸上一条一条的褶皱都舒展了开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你单名乐,便赠字‘潮生’。愿你此生所行皆所愿,处处见月明。”
宴乐便再拜。
“谨受长者教。”
站在暗处的顾栖手指轻微的抽动了一下。
原来如此。
一直以来被他忽略的……原来是这个。
他当年的确被邀请去参加宴乐的冠礼,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他来迟了一步,自然也并未听到对方的赐字。
而现在毕竟是新的时代,古礼早已废弃许久,也只有如天师宴家这样作为传承了千年的天师家族还依然抱有着不少的古礼。是以宴乐也从未对他提过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都没有关系。
顾栖在这一刻唯一能够知道的只有,他的阿乐回来了。
就算是以鬼王的身份、以异族和敌人的身份回来,这对于顾栖来说也是一件绝对值得庆贺的、天大的好事。
是足够像是顾栖这样不信苍生与鬼神的人,都会想要虔诚的去感谢那冥冥之中不知是否当真存在的神佛的,天大的好事。
那被人群簇拥、刚刚加冠了的少年似有所觉,回过头来,望向了顾栖所在的方向,随后露出一个极柔和的笑。
你来了,七七。
虽然对方并未开口,但是顾栖笃定自己接受到了宴乐这样传达来的意思。
他闭上眼睛,仰起头,不让那些迅速在眼中聚集的泪水滑落。
宴乐。
宴潮生。
兜兜转转,原来那个人一直都在他身边。
——从未离开。
第49章 “晚上好。”
鬼王花烛-04顾栖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冠礼进行到最后。既已三次加冠,又得赠字,那么便意味着冠礼也走到了尾声。
于是很快,顾栖便看到那一场今日加冠的绝对的主角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动作自然的牵起了他的手。
“怎么站在这里?”宴乐问,“这儿可不是最佳的观礼地点。”
顾栖用近乎于贪婪的目光去看他的脸,分明自百鬼天灾之后也算是修身养性了三年多,但是这一朝破防来的不要太快。
宴乐却是眼神一暗。
——他看见了顾栖尚且通红的眼。
于是原本打算说的那些话全部都吞了下去。
少年唇角的弧度越发的扩大。他面上原本就挂着笑,眼下那笑已经到了愈加明丽的程度,只是不知为何却会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觉得胆战心惊。
“七七。”他蹙眉,“有谁欺负你了吗?”
这话若是说出去,在宴家族地里面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向姑且不论,但放在天师协会当中,那可真是能炸倒一大片的人。说不定还会有人冲上前来抓着宴乐的肩膀拼命摇晃,声嘶力竭的请他睁开眼睛看看世界,不要一天到晚都把虚假的滤镜架在鼻梁上。
拜托!你说的那个人可是顾栖啊?被称作是“鬼之子”的顾栖啊?
这谁敢去惹到他头上?
然而“情人眼里出西施”并非是一句随意的空话,大抵在宴乐眼里,顾栖一直都是一个能团在墙角长蘑菇的小可怜,对他抱有着非同一般的保护欲。
宴乐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帮顾栖擦了擦眼角的水渍。
“是谁?”他问。
仿佛只要顾栖说出一个名字来,那么下一秒宴乐便会提着自己的弓去和人算账。
顾栖:“……没有谁,你冷静一点。”
这句话说完,顾栖自己都是一愣。
这种话素来都是宴乐对他说的,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也有轮到他这样反过来规劝宴乐的行动的时候。或许是自己的错觉,但是顾栖的确有从其中捕捉到些许不对劲的味道来。
宴乐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顾栖,其中大抵是饱含了过于复杂的情绪。
“七七。”他用像是哄小孩子那样的语气,“如果被人欺负了要和我说哦?”
顾栖:“……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交流沟通可能存在什么问题。”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宴乐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会是处于“被人欺负”的这个定位上的?
明明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才应该是那个负责去欺负人的才对吧。
然而宴乐显然并不这样觉得。
“就算是在宴家,也没有必要给我留面子。”他说,“如果有谁敢对你出言不敬,你尽管出手教训便是。不需要给我留面子。”
顾栖:“真没有。”
“那为什么哭?”宴乐截断了他的话。
顾栖看着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我只是太高兴了。”他闷闷的道,“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宴乐在安慰他之前,却先是不免就有些新奇。
“我只是比你早了一个星期回来本家,做冠礼之前的准备。”他笑着叹了一声,“你这算是在撒娇吗?”
如果真的是那个才刚刚20岁的顾栖,面对这样的调笑,一定会立刻后退两步,撤出宴乐的怀抱。虽然不否认,但是也绝对不会承认。
可是站在这里的是26岁的顾栖,没脸没皮的程度显然高了不止一筹。
“如果撒娇能够把你留住的话。”顾栖长长的喟叹着,像是在小心翼翼的去触碰一个脆弱的梦境,“那我就是撒娇,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宴乐:“你老实和我说,七七,你真的没事吗。”
“……即便是你,我也是会生气的哦,阿乐。”
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宴乐便也只好作罢——至少面上是暂时作罢了。
少年人只是更紧的握住了顾栖的手,朝着他笑了笑。
“这是你第一次来宴家吧。”宴乐将这个话题给暂时的避了过去,“我带你到处看看吧?”
“虽然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别一看的丽景,但当成一个古迹看看,也不是不行。”
顾栖便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主导了之后所有的行动。
在那个真切发生过的现实当中,他并没有来得及赶上宴乐的冠礼。——他本是要去的,然而就在顾栖要登上飞机的时候,协会却紧急给他发来了任务。
说是任务,实际上称之为“求援”要来的更为贴切一些。鬼门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于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开,天地间阴阳的平衡被打破,数以万计的阴鬼不受到然和阻碍的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这一场灾厄来的委实是太过于突然和猝不及防,几乎在人类反应过来就已经干瘫痪了超过50%的地区。并且鬼门依旧处于开启状态,在源源不断的向外输出阴鬼。
协会不得不求助于顾栖,只有他因为体质特殊,才能够毫无违和的混入阴鬼当中,在浓郁的阴气里自由行走,走到鬼门的面前将其关闭,把一切的源头掐灭。
顾栖接了这个任务,非常遗憾的错过了宴乐的加冠。
然而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料到,鬼门的开启并非是如同往日的其他那些任务一样,是只要解决了就算结束的事件。
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以鬼门开启作为最先冲锋的号角,原本应该只属于这世间小部分的、并不是主流的阴鬼突然之间一跃成为了世界的主人。
人类与阴鬼之间那一场漫长的、持续了两千多个日夜的战争,自此拉开了序幕。
而顾栖则在鬼门处镇守了整整三百天,一人独挡一门,将所有意图从鬼门当中走出来的阴鬼全部都堵了回去,让他们分毫不得寸进,直到天师们找到了关闭鬼门的方法。
离开鬼门之后,顾栖和宴乐作为少有的六级天师,自然从无松懈休息的时候,在诸多人类驻地当中来回奔波。
所以他从来没有去过宴家的族地。
可是这个幻境将这一面展现在了顾栖的眼前。无论是宴家本家也好,还是宴乐的冠礼以及长者赠字也好,全都是顾栖原本丁点都不知道、也未曾接触过的事情。
他原本以为这幻境是以自己的经历记忆被基础蓝本构建,现在却不那么确定了。
“怎么了,七七?”
大概是因为顾栖发呆愣神的时间太长,宴乐牵着他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将他拽着往前走。
“……不,没什么。”
顾栖望着宴乐。
他看着那一双带了些担忧的,好看的黑色的眼睛,在一瞬间生出了某种明悟来。
这里的确不是他的记忆。
这里是宴乐的记忆。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被串了起来。
鬼族这一次选妃的动静弄的实在是太大,说是搅动了全世界的风云都不为过。
顾栖很难说服自己这真的是因为宴潮生饱暖思□□,想要找个暖床的知心人。
那不值得如此的阵仗。
既然举整个鬼族之力做到如此,其背后的目的也必然是所图甚大。
鬼王会和自己选定的伴侣订立契约,分享自己的一切,无论是力量还是权柄,□□还是灵魂。
那么反过来,他的伴侣也将会坦诚的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回馈给鬼王。
他们被投入这些幻境当中,寻找鬼王的碎片。没有谁知道那碎片究竟是什么,但是顾栖终归还是要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些。
宴乐当年换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命格。
而顾栖的命格是什么?
是注定堕化为鬼,成为那无法出现在日光之下的阴暗脏污之物。
顾栖本人体质特殊,能够撑得住;但若是换了另一个人来承担这样的命运的话,那么必然多多少少,是要出现一些岔子的。
所以顾栖也就大胆推测,或许一直以来,在外面用鬼王的身份行动的宴潮生实际上并不完整。他们要在这幻境当中追逐寻找的碎片,是宴潮生散落下来的灵魂碎片。
以往这一部分的灵魂缺失也就缺失了,并不至于对宴潮生造成太大的隐形,因此也就不被放在心上;但是现在,在宴潮生的身上定然是发生了某种变化,迫得他必须去收回这一部分的灵魂碎片,将自己彻底补全。
顾栖当然想不到,这全部都是因为先前华县尸窟一行,让宴潮生对于自身的存在产生了怀疑,因此才会要将原本并不在意的、缺失的那部分灵魂找回来。
他已经不能容忍自己的不完整,并且近乎偏执的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在那过去又都发生了什么。
但这件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要说麻烦,那也确实是个大麻烦。宴潮生是自万鬼之渊当中走出来的鬼王,他的灵魂碎片有所遗失,只会落在万鬼之渊当中。
可是万鬼之渊浩大深邃,真要进去找,谁知道要到什么猴年马月去?
所以最后,就有了选妃这么个馊主意。
在万鬼之渊上升起王城,邀请一切有意的——不拘种族的任何生灵前来。以幻境的方式渡他们的灵魂入沉渊,在其中吸引和寻找到宴潮生的灵魂碎片,并且将其带回来。
为了达成这一伟业,所有鬼王麾下的阴鬼们尽数都动作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庞大机器上的每一枚齿轮都转动了起来,并最终将其促成。
而现在,这一个为了某人而特意创造出来的“游戏”,正式的投入了使用。
当然,“游戏”的最终奖励也并不是虚的。
如果有谁能够在万鬼之渊当中得到最多的灵魂碎片,那自然证明对方在冥冥之中同他们的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便是缔结两姓之好,也只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嗯?若是那位有缘人是协会的天师怎么办?
负责总管这一整个行动的是十鬼将当中素来担任“智囊”、“军师”这一系列身份的潘恰雅特,他若是听到这个问题,那么必然会对此露出深藏功与名的笑容。
都已经来了万鬼之渊,怎么可能还被允许离开?
若是永远都只能够停留在沉渊当中的话,是普通人也好,是鬼也好,亦或者是天师也好,这当中,不是都没有什么区别么。
顾栖料不到这当中的诸多弯弯绕绕,但他只需要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的本质是什么就足够了。
若只是所谓的“碎片”的话,那么宴乐已经就在他的身边。然而这个幻境却并没有被叫停开启下一段征途。
因此顾栖便猜测,或许仅仅是“找到”还是不够的。
那些散落在万鬼之渊当中的灵魂碎片是蒙尘的明珠。
而只有将这明珠上的阴翳抹去,让它重新焕发出昔日的光芒,这一切才算是画上一个句号。
甚至……顾栖隐隐的在想,宴乐失去了一段记忆,成为了宴潮生。
他丢失的那些记忆或许便是依附在这些灵魂碎片上,才会跟着一并遗失了。
这或许便是为什么他推开门,看到的是过往的宴乐。因为这幻境原本就该是属于宴乐的一段记忆。
他于是笑了起来。
顾栖想,上天实在是待他不薄。
在他以为、并且已经接受了永远失去宴乐这一事实的时候,他的恋人再一次的站在了他的面前乐然就在他已经为此足够的感激涕零,打定决心无视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所有阻碍的时候,却又得到了这样的一个消息,宴乐拥有找回他们之间的那些相处的记忆的可能。
便是为此。
只是为此。
“……都足够我去诚心实意的叩谢神明,以及热爱这个有你存在的世界。”
***
宴乐将顾栖送回了暂时安排给他的房间里。
他笑容温和的同顾栖道晚安,又约好了明日来找他的时间。只是在那一扇门关上之后,宴乐面上所有的笑容都卸下,眉眼间呈现出一种过分的锋锐。
他转身离开,足下生风,行动间有某种可怕的气势从他的身上升腾了起来。
在少年人的手心有光芒闪烁,最后凝实,成为了一把银色的长弓。
他看上去与平日——至少是与顾栖记忆当中的、他所熟悉的那个宴乐不大一样了,反倒更像是从地狱走出来的修罗,身披血光。
宴乐随机的停在某间房前,敲了敲门。片刻后,从里面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走路声。
“谁啊?什么事?”门被打开,里面的人懒洋洋的询问。
“晚上好。”宴乐冲着他非常礼貌的笑了笑,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弓。
“请问你今天有欺负过我家七七吗?”
*
作者有话要说:看!这里有一个宴乐!
让我们把他切开看看……
哇!是黑的呢!(那种语气)
第50章 “他不是鬼之子,只是我的七七。”
鬼王花烛-05顾栖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无风无雨,是久违的了安宁与祥和。甚至,或许是因为长久的心结稍稍有所松动,关于宴乐的事情有如守得云开见月明,顾栖睡的比平日还要更放松一些。
仿佛是掐着时间来找的一样,宴乐的声音准时的在门外响起:“七七,你醒了吗?我给你带早饭来了。”
顾栖于是反省了一秒,自己是不是表现的过于好吃懒做了一些。
宴家的本家族地还保留着十分古老的建筑风格,并非是现代化的楼房,而是非常具有古韵的居所。最高不超过两层的屋舍,松散的充作了栅栏之用的竹林,青砖灰瓦,甚至有些干脆就是竹楼。
而眼下,当宴乐推开了那一扇朱红色的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睡眼惺忪、还坐在床上发愣的顾栖,被子乱七八糟的堆在腰间的顾栖。日光透过窗户投下光斑,落在少年的脸上,构成了一副温馨的画卷。
宴乐的眼神便不可避免的柔软了下来。
他将自己手中端着的盘子先放在了屋内的桌子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却足够让顾栖从朦朦胧胧的睡意当中彻底的苏醒过来。
“阿乐?”他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现在几点了……?”
宴乐就把手放在他的头上,用力的揉了揉。原本盘桓在心头的诸多隐秘的愤怒在这一刻全部都烟消云散,他的心情有如雪霁天青,唇边都不自觉的带上了笑。
“十一点了。”宴乐.与衍说,“还是直接去吃午饭?”
顾栖伸手抹了一把脸,像是梦游一样的朝着洗手间飘了过去。只是他才刚刚把牙刷含在嘴里面,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
顾栖缓缓的敲出一个问号:“?”
他叼着牙刷,从卫生间探出去半个头,看到的是将门口给赌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好几个人,以及站在门口,挡住了他们进来的路的宴乐。
那是一个顾栖几乎没有见过的宴乐。
虽然还是在笑,但是那种笑容却有别于他平日里的温和,而呈现出来成为另外的一种、仅仅只是这样看着都会忍不住想要后退的锐利和冰冷来。
“何事?”宴乐问。
那是一支有四五个人的小队,穿着统一的制式的服装。他们原本是周身气焰冲天的,只是在看到宴乐的时候,却不自觉的弱了下去,像是原本耀武扬威却突然被揪住了后颈提起来的猫。
这也难怪,毕竟宴乐在宴家族内的地位高到了一个外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并非是他们所能够企及或是冒犯的。
几个人显然对于会在这里看到宴乐这件事情也很吃惊,为首的小队长呐呐的喊了一声宴乐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他甚至是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房间。
宴乐闻言便笑了一下:“我出现在自己男朋友的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执法小队的几个人面色都古怪了起来,他们不知道宴乐其实也没有比他们早来多少,于是便以为宴乐是一整夜都留宿在了顾栖这里。
“这……这……”
这问题难道不是大了去了吗!从各种意义上的!
但是他们不敢说……还有比他们更惨的人了吗。
早知道他们才不会接来这边查的任务!肯定会推别的倒霉鬼来的!
几个人的脸色像是打翻了调色盘一样的精彩,最后为首的小队长再开口的时候,无论是声音还是气势,比起先前来都要弱了三分。
“昨夜族内发生了一起非常恶劣的事件。”这位小队长一边用缓慢的讲述,一边目光试图越过宴乐看到房间里面的景象,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给他发现的,“宴晓,你还记得是谁吗?今早被他的父母发现死在了自己家门口。”
宴乐闻言挑了挑眉:“我很遗憾听到这样的消息。”
名为“宴清”的小队长补充道:“死的很惨。”
那并不是单纯为了“杀死”而动手,更像是某种“惩罚”和“泄愤”。
“族内现在已经封闭了所有的出入口,执法队挨家挨户排查……”宴清这样说着,正好同嘴里叼着牙刷满口泡沫的顾栖对上了视线,“看看是否有可疑人员。”
宴乐朝着顾栖打了个手势,示意后者乖乖的回去洗漱,别管闲事,方才看向宴清,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你们怀疑七七。”
这并非质询,而是笃定的推断。
宴清也没有想过要瞒他,那种拙劣的谎言在宴乐的面前毫无意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他可是如今族地内唯一的外人,自然是嫌疑最大的。”
“更何况,他可是那个【鬼之子】……”
宴清的话没有能够说完。
他动作极快的朝着一旁侧身躲避,但依旧是不可避免的察觉到脸上一凉,继而是后知后觉的疼痛。宴乐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那把银白色的长弓,而他先前躲避开的地方,是一根入墙三分的箭。
“那个词语,最好不要再让我听到。”宴乐面上仍旧是温温和和的笑,仿佛刚刚毫无征兆就动手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他不是什么鬼之子,而是我的七七。日后也会同我缔结婚契,交换共享彼此的一切。”
“你们要辱他,便是在辱我。”
“宴乐,你疯了!”宴清低声怒喝,“从你最开始给予他不该有的偏爱和放纵、甚至要和他谈恋爱的时候开始,长老们便已经颇有怨言;你现在难道还要为了他同族人动手争斗?”
宴乐仍是挂着那样温和的笑,像是戴着一张面具,只是开口时语气却是同“温和”沾不上半点边:“那又如何。”
“于我来说,宴家与七七,根本不能放在同一个比较的层面上。”
宴清想,这才对,那顾栖怎么说也是一个外人,看来宴乐也没有完全因为谈恋爱而晕了头——然后他就听见面前的少年人笑吟吟的道:“宴家怎么配去同我的七七比。”
很难形容宴清在这一刻的感受,非要说的话像是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锤子,照着他的头狠狠的敲了下来,直震的宴清脑子“嗡嗡”的响。
“你在开什么玩笑!”宴清都顾不得去管自己脸上方才被宴乐的箭划破的伤口,冲上来就要揪住宴乐的衣服领子,同他要一个说法,“宴乐!别忘了你是谁!”
宴家最被关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自幼便倾尽了最好的资源去灌溉培养,理应成为宴家这一艘巨轮的掌舵者,以及对外最锋锐的箭。
在他的手真的抓上宴乐的衣领之前,却是整个人都被直接给甩飞了出去,毫无反抗力的重重的甩在了地面上。
只见原本还应该在卫生间的顾栖不知何时插在了他们中间,将他们同宴乐彻底的隔开。
少年的脸上和刘海上还有水珠在不断的滚落,看着像是洗脸洗到一半冲出来的。那一双漆黑的眼瞳暗的仿佛照不进去任何的光,勾出一个足够冰冷的、似乎能够从其中嗅到鲜血气味的狰狞笑来。
“你要对阿乐做什么?”
他上前几步,手中的枪口抵住了宴清的额头。
同他对视的宴清能够清楚的看到那些在顾栖的眼底飞窜的暴虐之色。
气氛紧张的像是下一秒就能够爆发争斗,一只手搭在了顾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按了按。
“好了,七七。没什么事情,不需要这样。”宴乐说,“这里是宴家,你难道还担心我出什么事?先去把脸好好洗干净吧。”
他这样说着,抬起手来在顾栖的脸上一刮,手指上立刻就挂了一堆洗面奶留下的白色泡沫。
“可是……”
顾栖仍想据理力争,被宴乐不轻不重的喊了一声:“七七。”
顾栖于是妥协了。他很难拒绝这样同自己说话的宴乐。
而直到顾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洗手间的门后,宴乐方才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几人,毫无温度的笑了笑。
“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宴乐问。
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是憋屈的不行的样子。先前宴清失礼的行为已经是极致,作为被认可的继承人、下一任的家主,宴乐在宴家族内地位极高,本是容不得他们这般冒犯的。
“少家主是铁了心要护他么?”宴清咬着牙问。
宴乐却是根本不屑于要回答,只是“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只有声音还被他们听到。
“那又与你们何干。”
顾栖正拿着毛巾从洗手间走出来,看到的只有宴乐冷酷无情的关门的动作。他于是“唔”了一声:“你就这么把他们关外面了?”
宴乐回答的漫不经心:“嗯。”
顾栖问:“他们来干什么的?”
“有人死了。”宴乐这样说着,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哦。”
这是宴家的事,顾栖不怎么上心,更何况宴乐已经开始给他讲之后的日程安排,听着就非常有趣,顾栖更是很快就把这个小小插曲抛去了脑后。
***
是夜。
宴清原本应该是躺在床上,陷入了睡眠当中才对——只是在某一刻,像是某种隐秘的直觉在疯狂的叫嚣,他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你醒了?”黑暗之中,有人幽幽叹息,“你本可以无知无觉的迎接死亡与长眠,又何必清醒着迎接终末。”
“是你……?!”
宴清认识那个声音。
但正因为认识,所以才会更加不安。
“嗒”、“嗒”、“嗒”。
某人朝着这边一步一步的走来,脚步声回荡在夜晚过于寂静的房间内。
直到他已经离的很近了,宴清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脸——自然也有他手中握着的弓。
“宴晓一直都不是什么聪明人,我昨夜找上门去,他对于自己近些日子在各种大大小小的场合诋毁七七这件事毫无悔过之意。”不请自来的少年道,“那我也只好从他的身上拿走相应的代价。”
“你也一样。”
宴清看到这位往日里被赞温润如玉、霁月光风的天之骄子微微侧了侧头。
他露出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笑。
宴清却只在他的眼底看到一种可怖的疯狂与偏执。
在一声极为轻快的破空声响起之后,伴随着的是另外的某种沉闷声响。踏着夜色而来的少年人头也不回的离去,仿佛这一切根本不值得被放在心上。
而对他来说也的确如此,因为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
那才是更加要紧的事情。
***
“咚咚咚!”
“咚咚咚!”
在晨光刚刚透过云层照下来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扰了所有的美梦。顾栖顶着低气压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陌生的宴家族人。
“打扰了。”为首之人飞快的扫视了一遍顾栖,像是要从他身上发现点什么。
顾栖迷蒙的敲出一个问号:“……什么事?”
“昨天来找你的那一支执法小队里所有人,都在今早被确认死亡。”
他望着顾栖的目光锋锐有如鹰隼:“无论是他们,还是之前的宴晓,在死亡之前都曾经与你有过交谈和接触。”
“目前你的嫌疑最大,或许得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