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夜色逐渐深重, 云雾稍一蔓延,就将明亮的月色遮掩了个严实。

    纱幔将床榻之间隔成一个狭小的空间,沈瑞的呼吸声渐渐平稳, 原本半搭在江寻鹤身侧的手指也缓缓地垂落下去。

    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江寻鹤独自沉溺于这场虚无缥缈的贪欢之中,好像只要他不合上眼, 任由着两人气息交叠, 就能构建出一场永久的牵绊。

    他略侧了侧头,借着那一丁点儿的月光看向沈瑞, 素色的被子顶在他的下颌处,显得那张艳丽的脸都好似陷进去一般,倒不见平日里那般跋扈的模样来。

    手掌轻轻挪动了不过半寸的距离, 将将能摸到沈瑞袖子上的衣料, 仅仅只是一点, 却叫他心跳如擂鼓。

    一方面迫切地渴求着更多的贴近, 一方面却又深感自己心思的肮脏污糟。

    月色空明入水,他却如一个卑劣的窃贼, 妄图将其抓捕,永久拘禁在身侧。

    他深知自己合该一遍遍地被抛舍,合该孤苦伶仃地默视着所有人远离他的背影,但却仍然按捺不住心中那丁点儿的希翼。

    他早就已经是身处于深渊之人了, 但现在却渴求着沈瑞能够或是将他拉扯而出,或是陪他沦亡。

    可凭他生出了百般的心思, 但与他不过寸许之隔的沈瑞却半点也不曾知晓, 睡得正安稳, 那些纠缠折腾了他那么久的身死梦境好似从没出现过一般。

    这些时日里,他亏损的觉若是按着时间换算成银两, 已经够他把在管湘君手里老婆本儿赎回来了。因而虽然白日里已经小睡了一会儿,却半点不妨碍他晚上睡得仍然安稳。

    等到他一觉睡醒的时候,身侧早已经空无一人了,他睡眼惺忪地伸手磨摸了摸旁边的半张床榻,入手冰凉,显然已经走了许久了。

    沈瑞又合着眼躺了半晌,才懒散地支起身子,单薄的里衣在脱离被子后很快就被寒意入侵,他下意识缩了缩肩,随后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撩开了床幔,目光在房中巡视了一圈。

    果然昨夜案桌上那封信件已经被收了起来,沈瑞毫不意外地起身穿上鞋子,抱着自己的金丝软枕出了屋子。

    房门一开一合之间发出点细小的吱呀声,吸引了不远处沈钏海的注意。

    江寻鹤现下应当在东宫给小太子讲学,是决计不会出现在府中的,因而沈钏海有些疑惑地看了过去,结果却和刚一转身的沈瑞直直地对上了目光。

    沈瑞分明什么也没做,却架不住沈钏海的目光里好似点着火似的,紧绷绷地直视着他,倒也莫名生出些心虚来。

    平日里不见他有多观察入微,现下却恨不得自己是在大理寺当差的,最好一眼就能看出沈瑞这小王八蛋干了什么说不出口的混账事才好。

    沈瑞轻咳了一声,主动道:“父亲今日回来得好早,看来朝间还算太平了。”

    沈钏海原本质疑、谴责的神情顿时化为一种诡异的“果然如此”,沈瑞这小王八蛋平日里见了他恨不得在背后呸一口,何时见他这般关心他几时回来、早朝如何了?

    果然是捅了娄子,就来跟老子卖惨了。怒火涌上心头的沈钏海根本全然忘却了,并不是沈瑞主动找上他,而是他在江寻鹤门口将沈瑞抓奸,逮了个正着。

    一旦自觉发现了真相,就连原本压根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也在心中添油加醋逐渐成为合理的论证。

    沈钏海猛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试图压下心头的思绪。

    他就说今日早朝怎么看见那江寻鹤眼下有些青色,像是一夜不曾睡的样子,原本还以为是明帝背着这些人交代给了他什么差事,现下看来根本就是沈瑞将人家折腾了一整晚,才叫江寻鹤今日看着神思不济的。

    尤其是沈瑞不曾做噩梦,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现下满脸都写着些餍足的意思,与看起来“饱受摧残”的江寻鹤一对比,显得他根本就是最经典的欺男霸女的纨绔。

    沈钏海越想心头的怒火越盛,恨不得现下就挑根棍子狠抽沈瑞一顿,但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满肚子搜刮,尽可能寻到一个相对委婉的措辞。

    “你昨夜始终睡在这里?”

    沈瑞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披着的里衣和怀来的软枕,有些犹豫地看向沈钏海,目光里恨不得用浓墨写上:您眼睛没事吧?

    沈钏海又不是个啥的,能在中都城内将沈家经营到现下的模样,而不使得其有衰败倾颓之势的,可见其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

    当即便被沈瑞气得眼前一黑,他想给这混账崽子留些来脸面,可他倒好,半点不值得费这些心力。

    现在院子中四下无人,即便是说些什么也没人能听见,沈钏海只是稍一犹豫,就决定放弃同沈瑞打哑谜,着混账太没个分寸,给他留面子,就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

    他还是头一次觉着沈瑞那个不许太多人留在院子中,又不许哪里伺候不得当的臭毛病算是件好事。

    他隔着一小片花园招了招手道:“滚过来。”

    沈瑞站在屋檐下,守着最后那块阴凉地儿,他闻言懒散地抬起眼皮瞧了一眼,下意识皱了皱眉,拖长了声调犯懒道:“您过来吧,外面晒。”

    沈钏海不是没想过沈瑞会推脱,但任凭他踩了种种的缘由,却也没想到会是因为怕晒。

    这混账是什么水做的不成?整日一副金浇玉铸,生怕磕碰坏了的模样,现下更是连点太阳光都不肯见了。

    沈钏海咬牙切齿道:“白家的女儿都能骑射狩猎,独你个没用的东西。整日里比姑娘家的还要柔弱!”

    沈瑞半点不以为耻,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您若是不来,我便回去继续睡了。”

    沈钏海呼吸一窒,听听这是什么混账话,已经这个时候了还要回去接着睡,可见昨日夜里是如何百般厮混,一夜未眠的!

    沈钏海倒是当真想要再端一端架子,可奈何沈瑞见他神情复杂又半天不肯说话,干脆地转身就要走。

    他只能无奈地绕过小花园,走到了沈瑞面前,方才没逮着人的时候,有一肚子的说辞来谴责,但真站在了沈瑞面前,对上他的目光,忽而又觉着实在没法子说。

    总不能他一个当爹的,去同儿子掰扯他那点房里的事吧,哪怕另一个是当朝太傅。

    犹豫了片刻,目光从沈瑞的脸上一点点下滑到他手中的软枕上,没眼看似的紧紧地合了合眼。

    “你可还记得那江寻鹤早不是什么寒门子弟了,他今日是太傅,明日得了陛下的恩赐开门立户,后日再扶持新君上位,你同他牵扯,你有几条命的?”

    沈瑞倒是对他说的话有些预料,毕竟沈钏海的目光实在是不能再露骨了些,知晓的是夫子两人在院子里撞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青楼碰见的。

    沈瑞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父亲如何就这般笃定他会封侯拜相,站到我上头去?”

    沈钏海面色一黑,非但亵玩当朝太傅,现下还要使出些拘禁的手段不成?

    他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即便你当真想要做出些什么来,也要看看龙椅上那位由不由得你胡来?”

    沈瑞懒声道:“我哪里有天大的本事将人留住?”

    沈钏海闻言面色稍稍好看了一点儿,但却仍然皱着眉,毕竟沈瑞说着自己没这个本事,可语调中分明是一副要将人锁个长久的意思。

    他心中担忧的东西,沈瑞半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填补上最后一句:“我要的是他主动将那些个东西都抛舍了,甘愿留在我身边才好。”

    果然不出所料,沈钏海被折腾了几遭,心中的怒气都消散了,半点也发作不出来,憋了半天也只能警告道:“现下中都世家中若是出事,沈家绝对是第一个被拎出来开刀的,你行事最好有些分寸。”

    沈瑞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这些事情他远比沈钏海知道得要清楚,毕竟若是他没穿来,沈家现下便应当在原主的折腾下,被明帝算计几次了。

    朝堂权力之上的争斗生死哪里有什么万无一失可言,覆灭与兴盛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罢了。

    沈瑞弯了弯眼睛笑起来道:“父亲放心,便是真有一日行差踏错了,我也会带着他一并死。彼时父亲只需要记着买一副漂亮棺椁,将我们合葬进去就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四角记得镶金。”

    沈钏海听着沈瑞的胡言乱语,心中倒是诡异地安定了下来,他斜了沈瑞一眼道:“你最好是谋算清楚了。”

    沈瑞知晓他压根没信,但也不在意,只是胡乱点了点头道:“父亲若是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

    沈钏海闻言微微皱起了眉,他他今日来这院子里绝不是为了来捉奸的,但方才那一折腾倒是正事给忘了。

    他沉声道:“楚家老三今日被发现在南风馆里被几个壮汉给……”

    沈钏海顿了顿到底没将话说个明白,只是问道:“此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沈瑞半点也不避讳地点了点头道:“自然,他从我这院子里出去,就这般急色地去了南风馆,一个还不够,要几个一并。”

    沈瑞轻轻啧了一声,好似见到了什么壮观大场面似的,随后勾着唇轻轻笑起来:“若是说同我无关,想来别人也是不信的,但若是追究起来,难不成我便不是受害者?”

    “父亲大可去问问,这中都城内谁被他那般丑陋蠢物意.淫了不嫌弃晦气?”

    第062章 第 62 章

    院子中这会儿日光已经兴盛起来了, 瞧着处处都要晃人,沈瑞眨了眨眼躲避了一下,却又下意识皱起了眉。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 若是说困倦倒也未必见得,更多的是不耐烦,好似沈钏海这个问题平白浪费了他的时间似的。

    鸦青色的睫毛上沾上了一点湿润, 却好似飞鸟掠过湖面时带走的丁点儿水汽, 像坚韧的外壳被撬开一个小小的缝隙,露出里面软嫩的果肉。

    即便是要沈钏海来看, 也仍然不得不承认即便沈瑞的性子不知道是随了哪一个,但面容却是完全继承了他同萧瑜兰的优点。

    叫他很难不想到方一进中都就凭这那张脸出了风头的江寻鹤,只不过他更多的是同那经世之才叠合在一处, 叫人心神摇晃。

    而他这混账儿子, 即便长出一副神祇的面容来, 也要被他那浑身的纨绔姿态给糟践了。

    同为中都的世家子弟, 陆思衡和白琢就是玉面郎君,独沈瑞一个, 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长得好看的纨绔。

    “你可知那楚泓是楚老夫人的幼子,自小就是更受些宠爱的,你今日这般行事, 难不成楚家会轻拿轻放不成?”

    沈瑞漫不经心地看着沈钏海,等着他将心中的担忧发泄殆尽了, 才懒着语调道:“自然是知道的, 若非是从小受宠爱的幼子, 也不会现如今生出这般大胆荒谬的混账心思来。”

    “至于楚家,这中都城中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呢, 楚泓意.淫我这件事估摸着这会儿已经随着他在南风馆被几个小倌玩了一整夜的事传遍整个中都了。”

    沈瑞懒散地往上扯了扯领口的衣料,将露出的皮肉遮盖住了,眼中含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我现□□虚得厉害,得知了此事气急攻心吐了血,这会儿正昏迷不醒。休说楚家要同我追究发落,他们只怕还要松了东西来上门赔罪才好。”

    沈钏海闻言紧紧地合了合眼,又猛吸了一口语气,才没将自己气晕过去,他怒声道:“这消息都是能够捂住便捂住了,你可倒好还要传出去,那楚泓自然是丢了脸面,难不成你就有什么好处可以得?”

    他转头环视了眼四周,确定没什么可以传出消息的疏漏,才凑近了沈瑞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消息一传出去,你就永远同楚泓那蠢货还有男色剥离不开了,即便你老子死了之后你接掌了沈家,那些人表面上畏惧你,背后也还是要说你不过是个被男人看中意.淫的货色。”

    沈瑞嗤笑一声,他微挑着眉看向沈钏海:“若是有朝一日我成为这天下的持刀人,谁能说?谁又敢说?若是割了舌头压不住的,就割了脖子,这世上总有叫人畏惧的法子,他们怕死,我便偏要做着人世间的恶鬼。”

    沈瑞唇角轻轻勾起,露出满满的恶意,好似已经在用獠牙利齿咬断了谁的脖颈,可那投射而出的目光中却含带着一层悲悯。

    今日是他来承受这些东西,旁人知晓他心性,也未必不知道楚泓所遭受的便是出自于他之手,心中自然有所畏惧,生怕自己成了第二个。

    但从前这些个名声都是由着管湘君自己一肩挑着的,半点不能说——行商之人稍一欠动,只怕带来的就是生意上的大阻碍。

    她执掌楚家,是幸事,却也是弊病,一举一动不知多少人瞧着。

    她只能任由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和肮脏龌龊的流言附着于一身,却半句也辩驳不得。

    沈瑞自觉不算是个什么善人,于他这里万般物件儿都得明码标价,图个高兴才好,但即便是不为着同管湘君的这般结盟,也委实是觉着楚泓这般人着实没什么存活于世上的必要。

    这种肮脏玩意儿,活着也只会把米吃贵。

    沈钏海默声看着他,好似从来不曾了解过自己这个儿子一般,眼中情绪复杂,说不清是惊诧还是疑虑。

    他恍然发觉自己这些年对沈瑞的认知全是披着一层金玉壳子的,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好金玉的纨绔,虽不着调,但总归还没有谋财害命、欺男霸女,算不得无药可救。

    现下看来,却全是狗屁。

    根本就是这满中都内数出来的最大的那个黑心的,原以为他对那江寻鹤不过是一时的色令智昏,现下看起来那江寻鹤才是最可怜的。

    沈瑞好似最后一点耐心也被消磨干净了似的,半搭着眼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父亲若是没事,我便先回去了,与其在这为这些没缘由的事情担忧,不防好好算计算从朝堂上的那些事,多为我助益才好。”

    沈钏海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过两天又是月初,你不要忘记去你母亲那里。”

    他若是不说,沈瑞倒当真把这一茬给忘干净了,他略一挑眉促狭地笑了一声:“府中的工匠可将那凉亭支好了?”

    他当时闹出那般大的动静,沈钏海不知晓才是奇怪,他闻言深感心累地叹了一口气:“你现下生着病,倒是比从前更能折腾。”

    沈瑞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似笑非笑道:“从前?这府中当真有人知晓我从前时哪般模样不成?”

    沈钏海和萧瑜兰对他的了解只怕还没有陆思衡多些,见过他前后两般做派,陆思衡尚且有几分猜测,但沈钏海却从没有过疑虑,当真是他这扮相太真了些吗?

    沈钏海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面色顿时沉重了几分:“倘若府中没人在意你,你以为你还能在中都横行这么些年吗?”

    大约他自己也未曾发觉,他在说这话时面上有些遮掩不住的施舍感,好似沈瑞是一只多好打发的狗,只要给根骨头就合该处处遂意。

    沈瑞忽然觉出些没意思来,他抬了抬眼睛看向沈钏海,眼中的狡黠好似凭空发觉了沈钏海的什么小辫子般。

    “我这些年的横行,父亲当真半点也不曾推动?”

    沈钏海的唇角猛地绷直了,沈瑞弯了弯眼睛,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我便是当真有了什么欠妥的,也是同父亲一路货色,没什么分别。”

    他说这话时,面色坦荡得好似完全没把自己带进去一样。

    他同沈钏海,一个大哥,一个二哥,谁也别埋怨谁。

    说完也全不顾及沈钏海的想法,转身就走了出去,沈瑞在沈钏海看不见的地方懒懒地翻了个白眼,再等一会儿满院子的人都要知晓他在江寻鹤房前辈亲爹捉.奸了。

    走出去了十几米远,才好像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似的,转头道:“父亲日后没事还是不要随便来我的院子了。”

    沈钏海顿时面色一黑,这整个沈家都是他的,现下却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去的不成?

    还不等他质问出口,便听见沈瑞笑眯眯道:“不然若是恰巧碰见了我同江太傅白.日.宣.淫,只怕依着父亲的身子却是瞧不得这般淫.秽之事。”

    沈钏海还没问出口的话顿时又被他咽了回去,甚至硬是生出了些白日里撞见鬼的感受来,晦气得不行。

    瞬息之间,别说沈瑞到底有没有和江寻鹤睡了,就是明日又给楚泓找了一百个男人,他也根本不想过问半句。

    沈瑞见得了逞,眼睛更弯了几分,抱着自己的枕头晃晃悠悠地出了江寻鹤的这片儿地界。

    春珰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的物价儿等着他了,见他回来了,便小声道:“公子,徐丹已经传消息回来了。”

    沈瑞擦了脸漱了口,正坐在椅子上任由春珂给他束头发,闻言轻笑了一声道:“说说吧。”

    春珰将传消息的信纸展开念到:“今晨文武大臣下朝时,趁着街上人多,便借机将楚泓裸着身子抛了出去,大臣百姓皆在,是如何也抵赖不得的。”

    “楚家那边也是反应极快,很快便将人带走了,但那一身的痕迹现下应当满中都无人不知晓了。公子命徐丹放出的消息也已经在茶肆酒馆中散播了出去,现下无人不之下楚泓是因着心中怀着对公子那般的心思才主动去了南风馆寻乐子。”

    说道结尾时,春珰下意识皱起了眉,她一抬眼便同沈瑞在铜镜中对上了目光,沈瑞看着她的神情,难得生出些兴致来。

    “皱着一张脸做什么?这等有趣的事情够爷高兴三天的,你倒是凑到跟前儿来扫兴。”

    虽是在说春珰扫兴,但从眉眼间的笑意便可看出不过是随口唬人罢了,并没有半点要动怒的意思。

    春珰抿了抿唇道:“公子这般,只怕两败俱伤。”

    沈瑞哼笑了一声道:“你当这世上真有既要还要的事情?打蛇打七寸,若因着一时顾忌错了过去,便早晚要被毒死。”

    春珰抿紧了唇没再说话,心中却仍有疑虑,楚泓即便有些小手脚,但对公子而言根本无伤大雅,即便由着他作乱,他也不敢真的犯到公子头上来。既然如此,又谈何打蛇七寸。

    沈瑞看出了她的心思,却也毫不在意地合上了眼,他这一棍子,是替管湘君打的,只有将楚泓打疼了,才知道收敛。

    只是,即便如此,想来管湘君在楚家也要吃些苦头了。

    但这就不是他要忧心的了,若是连这点善后的处置不妥当,他才当真要考虑与她的结盟到底划不划算。

    他又不是什么大善人,管湘君自己是个商人,他却也未必不是。做到现下这般地步,他的诚意已经足够了,现下要做的就是静候管湘君付出的筹码。

    第063章 第 63 章

    楚宅内倒不如平日里商客往来的热闹景象, 大门紧闭着,就连府门前挂着的两盏素纱的灯笼也叫人瞧出了几分凄惨荒凉的意思来。

    楚家对待丫鬟小厮不如中都城内其他世家严苛,稍有差错便要将人打杀了, 因而下人主子之间的关系也要更融洽些,平日里也是嬉笑着过去。

    但今日却是个个敛声屏气,垂着眼紧盯着面前的青砖, 若是无人征召, 便连头也不敢抬,紧缩着身子如鹌鹑一般。

    三房的房门紧闭着, 是不是传出来瓷器被打砸的声响,清脆的碎裂声沿着窗缝门缝透出来,传入众人耳朵中, 激起一阵阵战栗。

    突然间, 一阵巨大的叫嚷声传出来, 房门被从里面打开, 惹得门外的丫鬟小厮更将头压低了几分,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去。

    但总归还是有胆子大的, 仗着人多又没心思一个个盯着他们,便趁着侧过头的功夫小心抬着眼去瞧热闹。

    结果一抬眼正对上三房的姨娘拿着丝绢擦着脸上的眼泪,鼻子眼睛都哭红了,瞧着好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难怪平日里三爷对他最是上心。

    还不等小丫鬟们在心中八卦出个结果,便瞧见一碗汤药猛地砸了出来, 众人见状下意识低头躲避, 只有背对着屋子的姨娘元香凝不知道, 任由着那碗滚烫的的汤药砸在了她的背上。

    瓷碗不堪重负,在女人娇美的背上碎裂开, 瓷片划破了皮肉,还不待反应,那滚烫的药汁就又将伤口覆盖了上去。

    元香凝惊慌之下“啊”地一声喊了出来,两边守着的丫鬟俩忙上去擦拭,但这一声却惊动了屋中的楚泓,他嘶哑着声音怒骂道:“滚出去!你个贱人,老子还没死呢,号什么!”

    元香凝心中对他畏惧居多,又知晓现下不同往日,依着楚泓现在的样子,自己若是惹得他不高兴,就是打杀、发卖了,也没人会为她出头。

    因而在楚泓喊完之后,立刻惊慌地用帕子捂住了嘴,根本顾不上身上的伤,生怕再惹得楚泓动了怒气。

    一群人正大气儿都不敢出的时候,楚泓的正经夫人叶梅芸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踏进了院子,她更是羞辱得不敢抬头,却又不得不福了福身子请安道:“给夫人问安。”

    叶梅芸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轻轻皱起眉道:“怎么了这是?”

    她连忙道:“劳夫人关心,妾无碍。”

    叶梅芸并不得楚泓的喜爱,但却又偏宠她,因而平日里或直接或间接的没少给叶梅芸难堪,就连外面的人都说,叶梅芸正头娘子做得也不过是个虚名。

    现下若是她知晓了自己被三爷厌弃,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手段等着自己的。

    自以为想清楚了的元香凝自然是半个字都不想透露,只巴不得叶梅芸赶紧放她走,不要再纠缠。

    叶梅芸见她不肯说实话,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她眉眼生得英气,现下瞧起来很是叫人心惊。

    她随手指了个婆子道:“你来。”

    被指到的婆子紧紧地合了合眼,一副好生倒霉的样子,她偷偷转头看向元香凝,接收着她的颜色。

    却不防叶梅芸身边的丫鬟冷笑了一声,警告道:“嬷嬷最好是想清楚了,夫人的手段你是知晓的。”

    那嬷嬷顿时慌了神,中都之内谁人不晓那叶梅芸在闺之时便掌管了管家钥匙,叶家那些个妖邪不断的妾室丫鬟待到她出嫁之时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就连现在已经出嫁多少年了,娘家的账册还要月月拿来给她过目,依着她一个外嫁女的身份,休说中都之内,就是满汴朝也是独一份的。

    更别说,现下三爷被折腾成了那样,能活到几日还不知晓呢,只怕就算好了之后,也不见得还有心思宠幸元姨娘,再依着夫人的强势,这三房往后是谁的天下难道还看不清楚吗?

    嬷嬷立刻心中做出了阵营的抉择,半点不看元香凝的目光,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方才姨娘进了屋子,三爷动了怒,将汤药砸在了姨娘背上。”

    她这话说得微妙,院子中谁不知晓楚泓之所以会动怒是因着昨天晚上的事情,但嬷嬷说得却好像是元香凝将人惹生气了似的。

    她说完这话后,立刻抬起头看向叶梅芸,一副求赏赐的模样。

    却不料叶梅芸根本不看她,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元香凝身上:“平日里也就罢了,现下倒还有胆子往前凑?”

    元香凝本就心慌委屈,听闻叶梅芸这话,顿时便以为是在嘲讽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没将泪水流出来,只是哀哀道:“老爷待妾恩重如山,妾自然是要照顾老爷的。”

    叶梅芸看着她那副小可怜的模样,心中却更动怒几分,嗤笑一声道:“恩重如山?你倒是会给他脸上贴金。”

    元香凝迷茫地抬头看向她,不知她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毕竟府中人人知晓当时她被赌鬼哥哥卖到了青楼里,是楚泓将她赎买出来的。

    她半是报恩半是为自己寻个依傍,才给楚泓做了妾室。

    但叶梅芸的话却好似这其中另有隐情似的,她看向叶梅芸鼓起勇气小声道:“夫人这话的意思是?”

    但叶梅芸显然不想同她在这话上纠缠,只吩咐道:“去寻女医来给她瞧瞧,别留了疤。”

    元香凝身后的丫鬟连声应下,自是没有不从的。

    叶梅芸也不再管她们,抬脚便要往屋子里走,她身后跟着的丫鬟却笑盈盈地看向那方才回话的婆子道:“嬷嬷真是好口舌。”

    那婆子明显觉出情景有些不对劲,却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只能尴尬笑着道:“哪里那里,姑娘谬赞。”

    丫鬟却将笑意收敛了起来,她是叶梅芸的陪嫁丫头,跟在身边伺候不知多少年了,唇角一绷紧,便露出些不怒自威的模样来。

    “夫人一早就给诸位立过规矩,最讨厌的便是搬弄是非、玩弄口舌之人,若有违者便即刻发卖。”

    她这话不单是说给那婆子听的,更多的是用来杀鸡儆猴、提点其他人的。

    院子中人顿时变了脸色,那婆子更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当即便要跪下抱着那丫鬟的腿求饶。

    却不防那丫鬟往后退了一步,叫她扑了个空,唇角勾起一个疏离的笑意:“嬷嬷这般有本事,咱们府中可是留不住你。”

    那婆子见没了余地,顿时便撒起泼来,高喊道:“你凭什么发卖我,我是跟着老夫人那个时候过来的,老夫人尚且没有发卖我,你凭什么?”

    丫鬟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垂眼看着她,好似在看一具死尸,毕竟在叶家时这样的人她不知见了多少,也不知道处置了多少,自从夫人嫁到楚家来倒是许久不曾见过这般不怕死的了。

    丫鬟伸出手,看着那些院子中丫鬟小厮们面色上的不自然,轻轻吹了吹本就一尘不染的指甲,心中有些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麻烦啊,若是换在从前,直接打杀了就是了,现在还要同她们将话说清楚了,不知多费了多少气力。

    “府中规矩是比着其他家宽松了许多,但老夫人也说过,院子里的事是任由夫人打理的,你们既然是这院子里的,便无论是在何处都要守夫人的规矩。”

    说罢,她略俯下身子看向那婆子道:“总不会有那没脑子的会以为自己在老夫人心中比夫人重要些吧。”

    那婆子闻言彻底卸了力,瘫倒在地上,面色怔愣说不出话来。

    丫鬟这便处置着,可方才婆子那声高喊却将元香凝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看着叶梅芸小声提醒道:“三爷不让人吵闹的。”

    叶梅芸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叶梅芸身量修长,比她高出了许多,垂眼看着她时,身上那种威压感便更强烈了几分。

    元香凝提醒完之后就后悔了,借着擦拭脖颈上水渍的动作,用帕子轻轻遮住了自己的嘴,无声地讨好叶梅芸。

    叶梅芸瞧见她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虽然面上不显,但眼中却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这吵闹了半天,你可听见他吱声了?”

    元香凝眨了眨眼,仔细分辨片刻,却发现屋中静得好似连个活人都没有似的,心中顿时升腾出几分委屈。

    方才对待她时便是百般的诘责,现下夫人来了却又半句话都不敢说,这其中的差距未免也太荒谬了些。

    叶梅芸见她一声不吭地又要掉眼泪,微叹了一口气,掏出帕子先一步替她擦了泪,轻声道:“背上的伤不疼了?”

    元香凝这会儿倒是顾不上害怕了,只能闻见置于她鼻端的帕子上那股子冷梅清香,闻言委委屈屈地小声哼道:“疼。”

    叶梅芸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那便回去叫女医瞧瞧,好好吃药,若是再都倒了,背上留了疤,夏天便穿不得那几件月影纱的裙子了。”

    元香凝顿时眼睛都瞪大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不爱喝药都倒了!

    她使劲眨了眨眼,试图从叶梅芸脸上瞧出些什么来,却终究只是徒劳,叶梅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回去吧,人死之前不必来了。”

    元香凝悄悄咽了咽,没敢吱声。好在叶梅芸看起来也不是十分在意,越过她径直进了屋子,房门被从里面关上,阻隔了大半的声响。

    任凭元香凝离得近,也只听见了叶梅芸进去的第一句话。

    “这般有气力,看来昨夜还是没累到。怎得?今日还要给你寻几个人做个添补?”

    元香凝下意识缩了缩肩,救命,好恐怖!

    第064章 第 64 章

    元香凝恨不得寻个人帮自己捂住了耳朵, 屋中的话越听越叫她心惊,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看似荒唐的揣测出来。

    但还不待她将心中的猜测落到实处,就瞧见那婆子突然发了狠, 又哭又闹地,好想是知晓了自己已然没了更好的出路,干脆将叶梅芸一并拉下水才好的样子。

    元香凝下意识皱起了眉, 即便她知晓自己对于叶梅芸而言从不是什么利益上的盟友, 甚至往更深了去说,就是列出一句仇敌也未尝不可。

    但没个缘由的, 她心中忽而想起方才叶梅芸替她擦泪时,那帕子上浅淡的冷梅香。

    院中的丫鬟婆子看似低着头听管教,实质上也在偷偷注意着她的动静, 好似在考量她同叶梅芸之间的胜负。

    但她们却算错了一点, 那便是所谓的得宠、争权, 与她而言都不算重要, 她所要的不过是安安定定地活着,这一点同刚进府中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抬手轻轻拂去了衣料上的细碎褶皱, 声音轻柔,语调却带着些不怒自威的意思:“你们便是这般办差事的?既然她愿意喊叫,那便割了舌头,看她是不是还能喊得出来?”

    原本大声哀嚎的婆子立刻住了嘴, 声腔抬到高高的却又陡然之间戛然而止,颇富有戏剧性。

    元香凝也不是真就要叫人当下便割了她的舌头, 不过是晃她一句吓唬人罢了, 但若是那婆子再没个分寸, 却也不是全都作假。

    “来人拖出去,依着夫人的吩咐即刻发卖了, 若有耽搁的,同罪论处。”

    一句话打消了那些想要给那婆子撑腰作势、替她周旋的人的鬼心思。

    院子外守着好些壮硕的府役,一听见声音便拎着手腕粗的棍子走了进来,去拖拽那瘫坐在地上的婆子。

    见状,周遭的人无不心慌,个个忙将头彻底垂下了,心中也算是知晓这元姨娘也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怕以后也还是要更加小心的伺候着。

    只有那婆子心中清楚地知晓自己已经完蛋了,被楚府这般家规宽松的世家发卖,外面但凡要脸面的大家富户,哪里还有肯买她的呢。

    而这一切,根本就是元香凝造成的,被砸便砸了,三爷这般养着她,莫说是砸一下,就是打杀了又哪里使不得?不过是青楼出身的,装个什么娇气劲?

    那婆子不敢记恨叶梅芸,却将所有的恨意都凝聚在了元香凝身上,当即便要朝着她扑过去,哪怕是将她那张狐媚子的脸抓花了也好,看她日后还能不能这般得意。

    可还不等她近身,叶梅芸身边留下来的丫鬟便一把将人扯住了,最后一脚踢了上去,婆子瘦干的身子飞出去好远,最后重重地砸在了石砖上。

    市井间长大从小便有些傍身功夫的元香凝缓慢地眨了眨眼,将裙子下已经踢出一些脚重新收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那丫鬟是真动了怒,今日若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将元姨娘伤了,指不定明儿被发卖的就是她。

    “既然嬷嬷这么有心思留在院子里,那便永远地留下来吧,也算是给三爷尽忠了。”

    府役们得了眼色,立刻捂住嘴将人拖了出去,行动之间那婆子在有挣扎便被拳脚棍棒强行压制了下去。

    站在石阶上的元香凝抿了抿唇,心中说不清是不忍还是畅快,她只是清楚这便是世家大门中的生死之道,也或许迟早有一日,她将会同这婆子没有半分区别。

    心思还没落定,便看见那丫鬟笑盈盈地快步走过来福了福身子请罪道:“还请元姨娘恕罪,是奴婢一时不察叫那老货惊到了姨娘。”

    元香凝微微惊讶,但还是略略摇了摇头轻声道:“无碍,原也没碰着我。”

    丫鬟一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道:“他们应当已经将女医请来了,姨娘不如先随奴婢去看看身上的伤?”

    元香凝没想到她会主动说要一并跟过去,顿时身上生出些不适应:“不必了,我自己去便好。”

    丫鬟轻笑道:“姨娘不必有所顾虑,奴婢也是去瞧瞧若无大碍,也好回来禀告给夫人,免得夫人忧心。”

    丫鬟的话虽轻声细语的,但却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意思,同她那冷面的主子一般唬人。元香凝顿时便想起自己不喝汤药被逮到的窘境,桃腮鼓了鼓,有些不服气,但还是身处无言不得不低头道:“既如此,便劳烦姑娘了。”

    待到元香凝走了,院子中的丫鬟婆子们才松懈了劲儿,四下张望着、对视着,好像试图从方才的闹剧中寻出些合适的对策来般。

    但又碍于屋内还有着个叶梅芸,因而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声响,只是用着一丁点儿的气音,来揣测元香凝日后在叶梅芸手中能活几个来回。

    屋外尽是一片疑虑纵生的情景,屋内却更是精彩。

    门扇一关,屋内便只剩下浓重的药味,各色的混合在一处——止血的、化瘀的、滋补吊命的,萦萦绕绕的混成一股子难闻的味道。

    叶梅芸却半点不见皱眉,神情仍是一惯的冷淡,她垂着眼看向床榻上趴着的人。

    楚泓现下哪还有平日里那般的风光模样,身上盖着一个小毯子,但是根本遮不住皮肉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只能勉强将被虐待地不成样子的那处遮掩住罢了。

    一呼一吸之间都一抽一抽地疼,但仍然非常坚强地等着眼睛看向床榻边的叶梅芸,狠声骂道:“你个毒妇!我要休了你!”

    “休了我?”叶梅芸嗤笑一声,好似听见了多大的笑话,“你如今这般,难不成以为休了我,还能再娶一个续弦不成?”

    叶梅芸将身子压低了些,俯身凑在楚泓耳边轻声问道:“你以为这中都之内的夫人小姐们,哪一个会相中一个被男人玩烂了的?”

    楚泓被说到了痛处,满脸恨意,目眦欲裂,怒声道:“叶梅芸!我要杀了你!”

    叶梅芸直起身子,轻轻勾起了唇角,脚步向后稍稍退开了一些:“休说杀了我,便是这一步,你能过来吗?”

    楚泓从前倒是不见有什么硬气的时候在,这会儿大约是因为那点为数不多的尊严已经被摔了个稀巴烂,非要挣出些什么颜面 。

    低沉着一张脸盯着叶梅芸瞧了半天,猛地扑了过去,却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将叶梅芸的裙摆惊起了一点褶皱。

    难得地叶梅芸弯了弯眼睛笑起来,新颖愉悦地看着地上几乎是赤裸着的楚泓,他身上那些难堪的伤痕好似都成了她今日最大的乐趣。

    她看着无力的楚泓,微挑着眉问道:“你方才都喝了些什么药?”

    楚泓顿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浑身无力,他的脸从红色涨出一点青紫色:“你这个毒妇,我必然会敬告母亲,请她休了你!”

    叶梅芸蹲下身子垂眼看着他,冷笑道:“楚泓,多少年了,你除了会敬告母亲还会做什么?”

    她伸出手,身后跟着的丫鬟立刻递上一根小竹棍,叶梅芸握着竹棍轻轻挑起楚泓身上裹着的小毯子,瞧了一眼,故作可怜地“啧”了一声。

    但任谁都能瞧的出她心中的畅快。

    “这般便经受不住了?楚泓,我这些年所忍受的,你少经受半分,我都会觉得遗憾的。”

    楚泓闻言更是暴怒,他从前也易怒,但却不如现下这般敏感,大约是因着昨夜的暴行叫他心中害怕畏惧,所以便故意装出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来,但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纸老虎的那层脆弱的外壳。

    估摸着瞧遍了整个楚府,也只有元香凝那个笨蛋会被唬住。

    想到元香凝,叶梅芸面色稍霁,她站起身一脚踩在楚泓的背上,将他方支起的身子又一脚踩了回去。

    “我会命人来好好照顾你的,经历了昨夜那一遭,想必日后出门你也是不安分,再被小倌折磨了丢到街上去,丢的也是楚家和叶家的脸面,日后便不必出着院门了。”

    叶梅芸将手中的竹棍递给了身后的丫鬟,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般:“我定会命人看管好房门,若是出了差错……”

    她对上楚泓的目光,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死生不论。”

    那双浑浊的眼中逐渐漫上了一层深深的恐惧,但更多的是空洞的无措,一层覆盖上一层,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丫鬟在门外轻声提醒:“夫人,大夫人回来了。”

    叶梅芸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利落地离去,从始至终说不上愤恨也说不上怜悯。

    毕竟她又不是什么佛子,难不成碾死一只虫子还要多出几分旁的心境吗?

    房门被开启,楚泓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他最后向外求生的机会了,立刻大声喊叫了起来。

    叶梅芸连半点转头的意思都没有,径直走了出去。

    只有她身后跟着的丫鬟回头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外的丫鬟婆子皆被方才那一场吓得心慌,个个如同鹌鹑般缩着脖子,又怕自己赴了那婆子的前尘,又怕自己因为知晓太多而被灭口。

    但却也因着今日一遭终于知晓为何原本在叶府中,凭着叶梅芸一人便可将她父兄们的那些妻妾治理得服服帖帖。

    叶梅芸在石阶上站定,用方才给元香凝擦泪的帕子轻轻按压在颈侧,擦去了上面生出的一层薄汗。

    “日后院子里不准有乱嚼舌根的,我知晓楚家家规要比着其余世家宽松许多,但只要在我手下当一日差,便要依着我的规矩办事,若有犯者便如同方才一般处置。”

    众人看着石砖上那道清浅的血渍,个个垂头应下不敢说多说。

    “三爷受了罪,瞧着神思混乱,只怕出去了还是要受伤,既然如此,日后就将养在这院子里,半步不许多出。”

    叶梅芸将帕子仔仔细细地折叠好,轻笑了一声:“既然都明白了,便去做事吧。”

    丫鬟婆子们福了福身子,轻声应下,心中却明白,三房要变天了。

    第065章 第 65 章

    楚老夫人的院子在楚宅的最深处, 掩在一片松竹之中,她已经不管事多年,这些年深居简出, 先头若非是因着沈瑞只怕也未见得会出席家宴。

    枝叶掩映之下,是排列齐整的石砖,大约是因着楚老夫人年事已高, 平日日生怕磕着摔着, 是以上面雕了细细的纹路来防滑。

    叶梅芸方一踏进院子,就瞧见了管湘君正着一身素袍跪在石砖上, 脊背挺直,叫人莫名瞧出来些坚韧。

    叶梅芸身后跟着的丫鬟手中打着绢伞,见状轻声道:“夫人, 这……”

    现下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 身上好似被火灼烤着, 背上的汗水沾湿衣料, 又重新粘回身上,黏黏糊糊的难受。

    但寒气却从冰冷的石砖上逐渐向上蔓延, 沿着膝盖往上走,最重停留在肺腑之中。

    内里是无尽的冷,皮肉上却裹着一层热,两厢冲突之下, 最是难捱。

    叶梅芸听见了丫鬟那一小句,目光落在管湘君的膝盖与石砖接触的那一小块, 石砖多棱角, 只怕现下已经是一片难消的青紫了。

    她微叹了一口气, 提步向前走,路过管湘君身旁时脚步微微一顿, 却又好似半点没有注意到管湘君似的,只是语调淡淡地对身后撑着伞的的丫鬟道:“你们在外面候着吧。”

    她来时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好一帮丫鬟婆子,但真等着进来便只剩下两个打着绢伞的了,此刻两个丫鬟彼此之间对视了一眼,轻声应下道:“是。”

    但脚下却动了动,绢伞遮住的阴凉刚好笼罩在管湘君身上,为她遮去了大半的压力。

    管湘君双唇动了动,方不过发出了一个音节,便听见叶梅芸冷声道:“夫人不必多言,有什么话进了里边儿,说与老夫人听便可。”

    说罢,便提裙抬脚,拾阶而上。

    屋子里,二夫人潘玉娥正娇娇地守在老夫人身边,给她捏着肩,时不时地还轻声说点什么试图哄着老夫人畅快些。

    那股子劲头,便好似若老夫人身下坐着的是龙椅,她定然是皇帝身边儿最能讨巧卖乖的阉臣。

    见着叶梅芸进来,还亲热地招呼了一声:“三妹妹来啦,快坐过来喝口茶,也好润润气儿。”

    叶梅芸不算喜欢她身上那股子圆滑劲儿,因而只是略一颔首便算作还是应下了,转而对老夫任问安。

    楚老夫人今日远不如同沈瑞共用晚膳那日瞧着精神矍铄,她不问事许久,因此从来瞧着都没有今日这般的老态,可见楚泓出事对她的打击并不算笑。

    “儿媳给母亲问安。”

    楚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看向她,眼中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重,但看了许久,也只是没什么气力地轻声道:“你来了啊。”

    叶梅芸应了一声,两人对视之间却好似一场无声博弈般,互相试探着对方的态度。

    最后倒是潘玉娥先轻笑了一声:“三妹妹好生恼人,招呼了你半天,却只知道在那站着,倒好似我同母亲亏待了你似的。”

    楚老夫人又疲倦地合上眼道:“坐过来吧。”

    叶梅芸捡了个离她们两个都不算太近,却也不会因着太远显得生疏的位置坐下。

    潘玉娥见状,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但却只是用帕子掩唇轻轻抿着嘴笑起来,什么都没说。

    “今晨之事想必你们两个也都知晓了,心中可有什么盘算吗?”

    潘玉娥轻轻拍着老夫人的手,像是安抚般道:“我观这消息在中都之内是大约已经传遍了,这会儿在想要将消息按住,只怕会适得其反,反倒是令人耻笑。”

    她装模作样地压低了声音,好似替谁藏羞似的道:“说起来,三弟也是,便是喜欢这般……也不好闹得如此大的动静,只怕难免要给人留口舌了。”

    她轻飘飘的一通话便将此事给定了性,从旁人的算计变成了楚泓自己爱好独特、不知遮掩。

    叶梅芸原本要说的话,愣是被她先一步噎了回去,因而只是伸手轻轻理了理裙子,没言语。

    楚老夫人即便闭着眼,但也能看出她的眉头随着潘玉娥一通“胡言乱语”紧紧地皱了起来。

    偏潘玉娥还是个没眼色的,见状便大胆地伸手抚了抚楚老夫人眉间的褶皱道:“母亲莫要心焦,现下商量出个合适的解决法子才好。三弟已然如此了,您若是再伤了身子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她说这话时,眼中亮着光彩,同她那一心死读书,考了十几年没考中功名的相公如出一辙,皆是天真地要叫人气绝。

    叶梅芸生怕她再说下去,府中才是真要出了乱子,于是插言道:“二嫂说得也未必不再理,此事现下不管后头藏着多少事宜,都是之后才要一一查清的,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将事情按住,不要再继续散播下去了。”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道:“母亲也不要怪儿媳狠心,毕竟三爷出了事,最受影响的还是我们三房,但即便如此,却也不能将整个楚家的利益都弃之不顾。”

    潘玉娥嗔怪地看了叶梅芸一眼,好似在怪她打断了自己的说话,但倒也没真的将怪罪说出口,而是见缝插针地接话道:“母亲也是知道的,府中的生意我们二房是一概不管的,我夫君是个只爱读书的,因而我说话想来也公道些。”

    叶梅芸听着她那娇娇柔柔却专爱煽风点火的语调,就觉着心头一阵无奈,但却也没法子不准许她说,若是那般保不齐还要哭闹一场。

    更何况,她还没蠢到会以为老夫人看不透自己的心思,若不是因着楚泓的行事对她心怀愧疚,又怎么会将整个三房的权柄都下放给她?

    因而她一旦说多了就会出错,硬生生将她填补成共犯,倒不如放任潘玉娥去说,如她所言,二房这些年半点生意都不沾手,再没有比她更合适出来说话的了。

    潘玉娥一边说一边还盯着叶梅芸,一副生怕被她夺了话头似的模样,语调被她抻得长长的,听起来娇气又磨人:“此事一出,必然会被生意上的对家借机发作,若是任由下去,生意定然会受损,彼时对于楚家才是真的打击。”

    楚老夫人没说话,手指却轻轻颤了颤,一直将她的手握在手里的潘玉娥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优哉游哉地添补了一句:“此事以后如何也总归是要等等看。便是三弟真的喜欢,不行寻几个人养在家里也好,想来三弟也是能够理解的。”

    叶梅芸方才觉着她有了点分寸,才不过瞬息之间便又觉着额角突突作痛。

    她面上不显,手指却捏住了衣料,掐了好多褶皱出来:“大嫂正等在外面,不若先叫她进来,将此事后续料理了?”

    楚老夫人没说话,却摆了摆手,叶梅芸一个眼神,潘玉娥便噘了噘嘴,有些不情愿地起身道:“那我去唤大嫂进来吧。”

    管湘君已经在外面不知道跪了多久,双腿已经逐渐麻木,神思更是混沌起来,直到潘玉娥在她身前蹲下轻声唤着:“大嫂,老夫人请您进去一并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行事。”

    管湘君只觉着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却又并没有触动神经,只是胡乱地躁动着,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潘玉娥,后者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搀扶起来:“瞧瞧这可怜样儿,不知道的以为犯了多大的错处呢,快起来。”

    她将人扶了起来,管湘君清醒了一些对她道了声谢,便要伸手推拒开,却又被一把拉了回去:“得了,原也不是多大的事,三弟自己色迷心窍难不成还要怪到你头上去?”

    管湘君无声地扯了扯嘴角,潘玉娥会被沈瑞放出来的消息骗到,她一点都不奇怪,在这个处处都是人精的府中,也就独二房终日都是一派天真的模样。

    谁知下一秒便听见潘玉娥娇气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狡黠:“大嫂不必担忧,我方才在屋中给他泼了好易一桶过脏水,现下他在母亲眼中就是个……”

    潘玉娥顿了顿似乎是在寻着一个合适的词汇,想了半天,总结到:“兴趣爱好特殊的色中饿鬼。”

    她转头对上管湘君有些讶异的神情,轻轻撇开眼笑了起来:“大嫂怎么这般看着我,我夫君是个不管事的,平日里全仰仗着大嫂吃饭,哪里有吃饱了就摔碗的道理?”

    管湘君眼中露出些难名的情绪,越发将潘玉娥逗得笑起来,她一边扶着管湘君一边安抚道:“事已至此,就算母亲想要责怪你,可我们二房是个不中用的,三弟又这般行事,楚家离不得你。”

    她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沾上一点晶莹的泪珠,随口下定论道:“这么说吧,就算是三弟现在寻根绳子自缢了,都败坏不到你身上去,他从前专爱造谣生事,现下也让他自己尝尝麻烦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她相公一心攻读诗书,从来不过问这些府中之事,结果到头来也没逃过楚泓那些个算计,说到底根本就是个没良心的混账,今日之事她根本就是要拍手称好的畅快。

    待到进了屋子,管湘君方要说话,便被潘玉娥打断了,惊讶道:“是我没个察觉,竟让大嫂在外面跪了这许久,想来膝盖上定然要一片青紫了,也不知几日才能养好。”

    她这话一说,楚老夫人非但没法子叫管湘君继续跪着,就连叫她行礼也是不心安。

    老夫人沉声道:“跪着?这是为何?”

    “儿媳听闻了三弟之事,便赶了回来,但终究是徒劳。母亲信任,才叫儿媳执掌楚家,但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是儿媳之过。”

    老夫人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楚泓当年的行事她并非不知,只是到底是幼子,自幼跟在她身边吃了不少苦楚,也就更偏爱些。

    更何况彼时,她的长子方才故去,正是伤心的时候,又如何做到对管湘君真正的一视同仁?

    她没法子狠下心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着糊弄过去,所能给管湘君最大的支撑也不过是放权给她。

    这中都之内什么都是虚无的,除了权势富贵。

    她希望能够借此给管湘君些支撑,不要让她再赴自己的前尘,也希望能够借此警告幼子,却不想终究是她的包庇使得事态发展到今日的地步。

    一家人终究成了兵戈相争的仇敌,她知晓此事不会是管湘君亲手所做,此番荒唐行事中都之内除却沈瑞再无二人。但管湘君在其中究竟起了什么谋划运筹的角色,她也并不糊涂。

    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此事不怪你,坐过来吧。”

    第066章 第 66 章

    屋中一时之间倒是没人先开口说话, 直到管湘君在潘玉娥的搀扶下,在椅子上坐定,气氛才好似松弛了一点。

    叶梅芸原本捏着衣料的手也悄悄松开, 指腹轻抚平衣料上的细小褶皱,心中原本做的几种盘算,现下也在其中挑挑拣拣地择出最贴合的哪一种。

    眼瞧着楚老夫人现下对着管湘君的态度, 可见幼子再怎么偏宠也是抵不过整个楚家的利益的, 竟然如此心中的估计也就更轻了几分。

    她将双手拢在身前,神情淡淡道:“来之前我去院子里瞧了三爷, 身上的伤势姑且不提,精神上却已经不行了。现下中都之内流言四起,便是等到月余之后, 只怕也是难以消散。三爷便是待到日后, 身上的伤势好了, 若是再一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只怕也是要难捱。”

    楚老夫人听着, 眼中不□□露出几分疼惜,但却到底没说什么, 反而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管湘君:“你一路回来想来也听了不少的风声,可有什么对策?”

    管湘君今日早便去了商行,定了妥善的法子,好尽可能地减少些损失, 待到一切都落定了,才坐上马车途径御街回了府中。

    彼时楚泓早就被抬回了家中, 但百姓的谈论声却半点不见止歇, 她倚在车壁上听了半晌, 说不出心中是畅快还是怜悯。

    她心中清楚沈瑞的这个法子再拙劣不过,行的便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 任凭楚泓心中千百般的算计,都敌不过对面的是个混不吝的。

    可就是这般简单的处理法子,这般轻易便可狠狠击落的人,却在这些年里不知使得她困顿退却多少次,她身上的诸多枷锁从来不是仅仅来自于外面那些莫须有的声响。

    屋中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落在她身上,只不过楚老夫人是明知晓此事由她筹谋,想要借机打探她要咬到什么地步才好松口,而叶梅芸和潘玉娥从某种情况上,她们竟然算得上是奇异的利益同盟。

    管湘君轻轻呼出一口气,脊背从来挺直如松竹,她语调平静道:“今晨一得了消息,商行那边便乱了起来,儿媳在回来之前已经想法子暂时按捺住了,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当务之急是要给沈府送去赔礼。”

    “沈家在中都之内根深蒂固,三弟虽未真冒犯了沈靖云,但总归在名声上多有影响,若是沈靖云不肯宽宥,便是因着不敢招惹他,我们生意上也要多受阻碍。”

    潘玉娥守在老夫人身边,抱着她的手臂,一眼瞧过去倒不知谁是谁的依仗,闻言娇声道:“大嫂这话说得有理,我虽不懂生意上的事,可沈靖云的行事也是多有耳闻,被他盯上的,都没个好下场。”

    楚老夫人没理会她,反而紧盯着管湘君道:“你觉得应当备些什么赔礼?”

    管湘君半点不回避地迎上老夫人的目光,一一列举了许多,丰厚但又不算逾越,她掌家以来这些人情上的往来一惯打点得很好。

    老夫人心中一时之间竟然是说不清地复杂,分明是她一手培养出的掌家人,现下却同合围起来逼迫着她,要她坦然地吃这个暗亏。

    她疲惫地合上了眼道:“便按着你说得办吧,我这今日身子不适,若是无事便不必再来了。”

    管湘君同叶梅芸对视一眼,站起身应承道:“是,儿媳告退。”

    只有潘玉娥却好似全不知境况般,轻声道:“母亲这般避人可不好,还是要多走动,才好身体康健,我来陪着母亲便也不会无聊……”

    潘玉娥还在极力地推销自己,结果下一刻便被一脸无奈的叶梅芸扯走了,好像稍晚一瞬,便能任由她将老夫人气出个好歹似的。

    分明是一路被拖拽出去,却还不忘转头娇声对老夫人撒娇:“母亲好好休息!”

    门扇被猛地合上,出了老夫人的视线范围,潘玉娥便立刻将手臂扯了出来,懒懒地抚了抚乱掉的衣裙,嗔怪道:“三妹妹当真是半点不留情,若是伤到了,可是要赖上你几天。”

    刚卖完娇,又促狭地眨着眼看向叶梅芸小声道:“照着我说呢,三弟既然有这般喜好,妹妹也甭拦着,不然少不得要落埋怨。”

    叶梅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二嫂的意思是?”

    潘玉娥笑弯了眼睛,大约自己也知晓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荒唐,因而显脸侧浮上一点淡淡的粉色,显得尤为地灵动:“不如寻几个专好那档子事的小厮伺候着,说不定正合了三弟的心意呢。”

    说完兴致勃勃地盯着两个人瞧,见二人不言语,状若天真道:“毕竟今晨之事其中的关窍谁能说得清楚呢,若是用了我的法子,说不定三弟见了心中欢喜,病痛也能好一些。”

    叶梅芸亲眼见着眼前的小糯米团子逐渐转变为黑芝麻汤圆,轻笑了一声,目光却是一俱的冷:“二嫂所言极是,我这便命人去办。”

    潘玉娥见她听进去了,眼睛更是一亮,刚想要说些什么,便察觉到手腕被扯住了,她一转头便对上了管湘君的的目光,有些不情愿地噘嘴道:“罢了罢了,你们两个说些体己话吧,我先回去瞧瞧夫君了。”

    说罢,便甩了甩帕子悠闲地出了院子,好似完成了一桩什么心思般畅快。

    管湘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轻声道:“阿芸随我同走一遭如何?”

    “不去。”

    大约是没想到会被这般干净利索地拒绝,管湘君一惯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一瞬的惊诧,瞧着倒是比方才在那跪着的时候有生气多了。

    叶梅芸伸手替她将肩颈处的那一小片衣料抚平,目光中却毫不掩饰着嫌弃道:“你倒当真是昏了头,今日跪了那么久,还敢走回去?”

    “丫鬟给你备了轿子在外面,且先回去养着吧。”

    管湘君微微一怔,随后轻笑一声道:“多谢阿芸。”

    叶梅芸面色上仍是一惯的冷,闻言淡淡道:“你此番行事半点风声都不曾透漏给我,且等着将养好了来给我个说法吧。”

    她顿了顿,从头上取下一只金钗子簪在了管湘君的发髻上,看着金簪在日光的映衬下泛出一点莹润的光泽,面色上菜终于显出几分笑意来。

    “穿这么一身素净做什么,就算是那狗东西死了难不成还要你个做长嫂的来守丧不成?拿出你做当家女主人的气势来。”

    管湘君轻笑着“嗯”了一声,其实她同叶梅芸都知晓她今日穿的这般不起眼并不是因为楚泓,而是为了不过分惊动楚老夫人,但叶梅芸话中未尽的意思,她却已经悉数知晓了。

    叶梅芸忽而侧头看了看天道:“往后这府中,便再没有碍事的人了。”

    管湘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是三房的方向,她轻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

    等到江寻鹤给小太子讲学回来的时候,事态已经发酵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就连马车行进在街道上时,也能听见清晰的讨论声。

    他今日回来的早些,宫中的太监为了讨巧,常讲些宫外的趣事给萧明锦听,为得便是能够换些赏钱,因而萧明锦得了消息,便始终惦记着沈瑞的安危。

    分明是楚泓出了事,可萧明锦在东宫里发了好大的怒气,大有一副,沈瑞若是伤了半点,就要将楚泓拖到宫里来问罪的架势。

    最后还要可怜巴巴地对江寻鹤说:“劳太傅回去瞧瞧,也好叫孤心安,否则便是再怎么着也是读不进书的。”

    江寻鹤不作声,他便全当做是默认了,恨不得连沈瑞在宫中行走用的软轿都要翻出来,好快些送江寻鹤出宫去。

    可真等着江寻鹤心中惶然地回到沈府时,瞧见的只是空荡荡的屋子和冰冷的床榻。

    他扣在门扇上的手指缩了缩,将指腹挤出些泛白的痕迹,倒也不算是出乎意料,毕竟他早就猜到依着沈瑞的性子,若是留在屋中才算是荒唐。

    但就在瞧见的那一瞬息之间,却仍好像有人端着一盘冷水兜头浇下,将他昨夜心中百般的心神惶惶都暴力地镇压住,不许躁动。

    江寻鹤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晦暗难名的情绪,随后慢慢关上了门扇,转身往沈瑞的院子中去。

    他不是早就清楚了么?这世间上的万般好物皆与他半点缘分没有,他手中所握着的,皆是他费劲心神续下的因果,也许他稍一晃神便要功亏一篑、消散如云烟,但只要他始终紧握着,便总可更近些。

    沈瑞正懒散地躺在藤椅上,手中翻动着的还是昨夜江寻鹤讲的那本话本子,手腕搭在一旁的案桌上,一下一下地捻着葡萄粒送入口中,瞧着好不悠闲。

    江寻鹤从听到消息便始终悬在心口的一股劲陡然松懈开,他未必不清楚楚泓此事不过是因着点算计,但却在方一听闻消息的时候,仍是禁不住地揣摩。

    春珰和春珂不知被他发落到哪去了,院中也没个人伺候,他瞧着沈瑞大约是吃葡萄吃腻了,端起茶盏却发觉早已空空如也,稍一顿便又将杯盏放了回去,半点自己起身倒茶的心思都没有。

    江寻鹤唇角无意识地轻轻勾起,却好似在这糟乱之中,寻到了一处可令心安的地界般。

    他缓步走了进去,端起沈瑞身旁的杯盏到一旁重新注入茶水,又放到了他的手边,同先前的位置分毫不差。

    沈瑞瞧见了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太傅今日回来得好早。”

    “江某再不出宫,只怕太子殿下便是将东宫的瓦片掀了,也是要跑出来见你的。”

    沈瑞对于萧明锦会知晓这消息半点都不惊讶,若是这中都之内有什么人不曾知晓,才要叫他疑虑呢。

    因而闻言只是轻笑了一声道:“算我没白疼他。”

    他垂眼看着坐在他身旁脚凳上,已经颇为自然地拾起话本子的江寻鹤,忽而促狭地笑了笑道:“那太傅呢?可也是因着关心则乱才连官袍都不曾换下便来了我的院子?”

    他伸出一根莹白的手指,大约是被葡萄冰的,指尖泛着点淡淡的粉,在江寻鹤身上缎制的官袍料子上轻轻滑动着,压出一小行褶皱。

    沈瑞手指上还沾了点葡萄上的未擦干的水珠,压在衣料上便不免填补上几处细小的水渍。

    大约是见他不应声,那手指还催促似的,在江寻鹤腰间点了点,好似不等到他给出个满意的答复便不肯罢休。

    江寻鹤垂眼瞧着,深觉那手指同他那主人一般恶劣,哪里是同他面上那般,分明是逮着了点漏洞便要撕扯而开,直到旁人招架不住畅然地将心思吐露明白,他才好得了逞地退却开,再不肯转身多看一眼。

    江寻鹤伸出手将那作乱的手指抓住,用帕子轻轻擦去上面的水渍,语调一惯地平淡:“阿瑞昨夜睡得可好?”

    沈瑞闻言下意识向后靠了靠,他身后倚着的正是昨夜被他一路抱去江寻鹤床上的金丝软枕,他自以为隐蔽,实则全被瞧了个清楚。

    听着江寻鹤轻笑了一声,他轻轻晃动着小腿,有些不满道:“你那床上的帘子好不遮光,一大早便将我晃醒了。”

    他这话说得坦荡,好似那一直待到沈钏海下朝了才从屋子里溜出来的人全然不是他一般。

    说罢,好似还不甘心般用脚尖踢了踢江寻鹤的小腿,在干净的官袍上留下一小点印子:“你难不成半点都没察觉?”

    江寻鹤眼中生起些无奈的笑意,他每日上朝时天不过将将亮起些,待到讲学回来又早已经日头高悬,这府中只怕只有沈瑞才要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直至被光亮晃醒。

    可他却不能说,若是说了,这小霸王指不定要如何赌气。

    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道:“我倒是不觉得,已经比原本租的院子里的好许多了。”

    始终都是锦衣玉食的小霸王奢靡惯了,又惯爱以这个消遣人,猛一对上这般诚恳的贫苦,倒是一时之间愣住了。

    半晌,才快速地眨了眨眼,消掉了些眼中的情绪,故作平静道:“哪有在我府上还要凑合过清贫日子的道理?我库房中有几匹软烟罗,用来糊窗子做床幔最是好看,一会儿便叫人送到你那去。”

    他说这话时颇有一副薄情君王用漂亮稀罕的物件哄貌美宠妃高兴的样子——恨不得能将库房中的漂亮玩意儿全都扒拉出来,但就是半句都不肯提自己的错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道:“多谢阿瑞,只是软烟罗珍贵难寻,用来做床幔着实是奢靡浪费,更何况我能够住进沈府已经比着从前好上许多,着实是算不得清贫二字的。”

    沈瑞将手收了回来,随即便垫在身后挪了挪身子,瞧着天衣无缝的,实则那手掩在身后便再没拿出来过。

    他为挑了挑眉看向江寻鹤道:“太傅当真是探花出身?依我瞧着朝中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太傅更清醒些。”

    “无论是今日给床幔换成了软烟罗,还是明日给桌椅换成了黄花梨,都是因着我高兴,而太傅你……”

    沈瑞稍稍顿了顿,似乎在寻着一个合适的措辞,但好好说话这四个字在小霸王的人生里本就是传奇似的字眼,因而任凭着他琢磨了片刻,还是颇没慈悲地说道:“不过是个来府中陪我逗趣解闷的。”

    “想来太傅到中都来也已经许久了,应当知晓这中都之内最不可求的四个字便是‘顺心遂意’,太傅以为自己还是在江东时那般孑然一身不成?”

    沈瑞端起江寻鹤方才给他斟的那盏茶轻啜了一口笑道:“太傅早就已经身在其中了,且好好享受着吧,这中都富贵有着乐子呢。”

    江寻鹤仍是坐在沈瑞下方的脚凳上,周遭有诸多的椅子,他却独独挑选了这处,以一种下位者的姿态抬眼望着沈瑞,轻轻滚了滚喉,随后低笑着应了一声“好”。

    沈瑞翘了翘腿,闻声看着垂目的江寻鹤心中生出些诡异的畅快,好似方才有趣的话本子、葡萄,而今都成乐陪衬,再没什么比江寻鹤的这种无意识的驯服更有趣了。

    他清楚地知晓眼前人明日便是杀伐果决的权臣,但现下却安坐于他身旁的脚凳上,就连那处脆弱的脖颈都显露在他面前,好似他随时便可将其掐断划破,肆意凌辱。

    再没什么比着更叫人高兴。

    江寻鹤将手中的话本子翻开,借着他昨日夜里给沈瑞讲过的地方借着往下讲,语调仍是一惯的清冷,但心中却是无止歇的震颤。

    沈瑞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若是现下有人死在他面前,金娇玉养的小霸王也要首先嫌弃晦气,而非可怜。

    那些层层叠合的警告,细细拆分下去实则也不过是那么一丁点儿的示好,只不过他太会找缘由,才叫旁人轻易发觉不得。

    可越是这般,便可显出真正想要的遮掩的,远不止送那几匹软烟罗。

    江寻鹤捏着纸页的手指轻轻缩紧,压出细小的纸纹,随后又状若无意般将其抚平,好像这样便可短暂地抚平心境一般。

    他抬眼向藤椅上的人瞧去,沈瑞乐得不用他自己费眼睛去瞧话本子,已经合着眼姿态懒散地揪着葡萄吃,手边还举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盘,将皮和籽都吐在里边儿,中都之内大约再没有第二个同他这般琢磨着法子享乐的了。

    春珰走进院中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情景,她缓步走近,离着二人还有好远便停了下来,轻声道:“公子,人到了。”

    第067章 第 67 章

    楚家的大门一打开, 便能瞧见外边守着的一帮子不知是百姓还是各家派出来打探消息的奴仆,总之各自守着小摊子看似好像在挑选东西,实则恨不得耳朵都要竖起来, 最好越过高墙仔细听听里面发生了些什么。

    开门的小厮面上不显,转头就狠狠地啐了一口,都是些好事的豺狼, 眼瞧着楚家稍微出了些动静, 就恨不得要撕咬下一块肉来。

    这般想着,心中对楚泓也生出了好大的不满, 管湘君这些年如何辛苦地经营家中生意,他们都是有目共睹的,且从未亏待过府中的下人。

    反倒是三房的那位爷出了名的吝啬爱惹事, 现下更是同这种传闻牵涉上, 根本就是在给府中惹麻烦。

    小厮即便牵扯不上那些个主子的决断中, 可但凡是个人便会自己看自己听, 心下也早就分出了个三六九等,现下再一瞧见外面的动静, 便更是对管湘君生出诸多关切。

    瞧见了管湘君身边跟着的丫鬟还小声提醒了一句:“姑娘,外面好些人守着等着瞧热闹呢。”

    小丫鬟一怔,随后轻笑道:“多谢你。”

    小厮顿时有些羞臊起来,挠了挠头道:“这是奴才分内之事。”

    没一会儿管湘君便在丫鬟的搀扶下出来了, 丫鬟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便抬眼看过来轻笑着颔了颔首, 随后便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马车。

    小厮知晓她这是要去往沈家给三老爷收拾烂摊子, 顿时心中对于楚泓的不满又多了几分。

    听闻现下府中已经不允许三老爷出门了, 既然如此,他一定会守好门, 决计不会叫他出门给夫人惹麻烦!

    管湘君出门的消息很快就在中都世家之内传遍了,楚家与其他世家不同,是依仗着商业立足的,世家虽然对其多有不耻,但毕竟好大一堆金银摆在那里,哪里会全然不心动?

    个个面上道貌岸然的,心中琢磨着法子想要撕扯下一块添补进自家的库房中。

    但苦于始终没有合适的由头,现下楚泓个蠢货自己给楚家撕开一道口子,他们甚至不需要额外想借口,只要借着沈靖云的名声,还不是由着他们作乱?

    因而更是起了兴致,各家纷纷派人守在楚家外面,为得就是能够好好算计一番。

    只是他们的筹谋大概是要落了空,管湘君上了马车直奔着沈家就去了,再加上下人们往马车上搬的诸多盒子,明眼人无不知晓是亲自去给沈靖云赔罪的。

    穿过闹市时还能听见外面百姓的讨论声,话中多见对楚泓的嘲笑与鄙夷。

    管湘君合手放在膝上,她今早跪了半天,膝盖上已经是青紫一片了,即便涂上药也不知要几日才能好,现下即便不动也能感受到隐隐的痛感。

    但这些疼痛和从前被那些流言压在身上,半点气都不透的时候相比,根本是不值一提的。

    她缓缓收紧了手掌,唇角绷直,同始终展现在众人面前的那副温婉的样子不同,可她执掌楚家这么大的生意,如果只是一朵娇嫩的白花,岂不是早就被拆分了?

    她发髻上还簪着叶梅芸的那支金钗,叶梅芸说得没错,从此之后楚家不会再有第二个阻碍,她虽未完全跳脱出流言之外,但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已经被它的始作俑者亲身覆盖上了。

    管湘君轻轻呼出一口气,从昨日夜里便始终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倒是说不出有多畅快,原来惦记了那么久的事情等到终于发生的时候,也不过尔尔。

    或者在这些年里,她早就不是要依仗着同楚泓撕咬一块肉来维持生计的人了,这些种种与她而言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执念罢了,不算伤筋动骨,却始终淡淡地梗在哪里,叫她吞吐不得。

    现下猛地清除干净,反倒是叫她生出片刻的怔愣来,但却也只是一瞬,现下楚家的生意正在朝着沈瑞提出的构想发展,哪怕是最最琐碎的一件小事也远比楚泓重要得多。

    管湘君抬手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想到叶梅芸嘴硬心软的那句“拿出当家女主人的架势来”,唇角勾起露出一丝笑意来。

    往后的风云才是最最有趣,最最值得为之伤神的。

    到了沈府正门之外,管湘君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上前道:“楚家管湘君特来给沈公子赔罪,还请代为通传。”

    从前她倒楚沈家来同沈瑞见面大都走的是后门,为的便是不引人耳目,但今日不同,她要做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代楚泓向沈瑞赔罪。

    好叫那些个好事者知晓,再不能借着这个由头来给楚家下绊子。

    同时,也算是变着法子承认了楚泓就是因为见了沈瑞才急色地出去寻男人,楚家的掌事人亲自认定的,日后他再想要将风声翻转过来只怕是要比登天还难。

    看门的小厮还不待说话,门扇便被从里面打开了,显出里面等了许久的春珂二人。

    春珂同管湘君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心知肚明,她福了福身子道:“公子得知楚夫人要来,已经命人备了软轿,夫人请吧。”

    此话一出,原本守在旁边等着瞧热闹的好事者无不悻悻离去,管湘君却不管他们,微微一笑道:“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

    院子里,沈瑞听了春珰的话,懒散地睁开眼,面上全是瞧了一场大戏的好兴致。

    他轻挑了挑眉道:“既如此,便去煮一壶好茶备着吧。”

    春珰垂着头应承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一时间,院子中再次只剩下沈瑞二人,江寻鹤轻声诵读话本的声音也在方才被春珰打断之后再没接续上。

    沈瑞用手肘撑在身下,支起点身子凑近了江寻鹤瞧,后者坐得矮些,他这把凑近了几乎要贴合在江寻鹤的脖颈上。

    温热的气息好似裹着蜜糖般黏人,江寻鹤下意识滚了滚喉咙,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竭力捕捉着他的动向。

    沈瑞正抬着眼看他,眼中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细看下去分明还揣着一点狡黠。

    “太傅今日这般忧心定然已经累了,不若便先回去吧。”

    少有他这般下逐客令还要摆出一副全是为着他人着想的,冠冕堂皇得厉害。

    江寻鹤垂眼看了片刻,就在沈瑞以为他要默许的时候,忽而伸出手捏住了沈瑞下颌处的那一小块皮肉,半强迫地要他仰起头来。

    他脸上肉不多,再这样一掐,便几乎是贴合着骨头的,沈瑞能清楚地感受到江寻鹤指腹上的一点薄茧,说不清是握笔还是曾经练过一点什么旁的兵器。但此刻沈瑞心中也计较不出来,只觉着那一点粗砺的触感捏在皮肉上显出一点难名的欲念。

    江寻鹤轻轻哼笑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好似不容拒绝般,但语调又弱势得不行:“阿瑞这是用完便要舍弃了不成?”

    听着哪里像是名动中都的太傅,倒好似是沈瑞从前养着的一只小宠,眼巴巴地无声等着人来摸他,叫人推拒不得。

    见他没个声响,江寻鹤还自己寻出些听起来荒唐无比的理由:“是我话本子读的不好?还是茶不和口味?阿瑞只要说出来,我注意便好。”

    沈瑞紧紧地合了合眼,心中生出些莫名的烦躁,那茶根本不是他沏的,谈何不合口味?难不成借着他的手倒出来,便还能换个味道吗?

    但最令他伤神的便是他分明知晓这不过是江寻鹤的一点装乖卖惨的把戏,但却根本推拒不成,甚至连对上那点惨兮兮的目光,也会深觉罪孽深重。

    这心机漂亮鬼分明是知晓自己一张脸顶顶的好看,才专会变着法子用那张脸来叫人心神摇晃。

    沈瑞卸了力,任由江寻鹤的手指撑着他的脸,半点也不肯多费力。

    他懒懒地想着:能有什么法子呢,大约中都的世家公子哥们包养金丝雀的时候都是这般吧。若不处处顺着,只怕还要抖着翅膀闹性子。

    更何况他手边这只还是只专爱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心狠手辣的,先头有个不顺着他的原主,全家都死了。

    这么一盘算起来,大约比沈瑞还要更加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沈瑞轻轻咽了一下,喉咙上的凸起在江寻鹤的手心中轻轻滑动了一下,带出一点酥痒的感觉。

    他却好似半点没个察觉,懒散地拖长了语调哄人:“春珰已经把软烟罗送去你那了,一会儿便有工匠去给你那床幔换上,还有被褥软枕一应全换上了金丝暗纹的,纹样是我亲自选的,很漂亮的。”

    沈瑞轻声地细数着,好似全然察觉不到他话中这些东西究竟有多奢靡般,又或者他原本就是在金玉堆里娇养着的,本就半点不知人间疾苦。

    可他却将中都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世家犬算计了个遍,一副势必要将他们口袋中的钱财掏出来添补了粮食里的空缺,再低价卖给中都百姓。

    分明是不食人间疾苦的小神官,整日一副好似万物不入眼的模样,可实际上却又心软得不行。

    江寻鹤压低了声音好似诱哄一般说道:“可是阿瑞是很清楚的,我并不需要这些,这些个金玉于我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紧盯着沈瑞,连他睫毛的颤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沈瑞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方才那点乖顺的皮囊顷刻之间便被褪了个干净,他有些恶劣得笑起来,轻声道:“你得在意啊,若是不换上那些漂亮东西,我晚上睡不好的。”

    第068章 第 68 章

    院中一时间没了声响, 只剩下周遭枝叶在风掠过的时候磨蹭出的一点细碎的动静,桌案上剩着的半盏茶已经凉透了,杯口没被吞净的一点水珠被风吹出褶皱。

    江寻鹤仍是垂眼瞧着, 目光神情一俱地冷,只有绷紧的唇角透出一点不大明显的情绪来。

    沈瑞弯着眼睛笑起来,眼中透出一丝得逞似的狡黠, 好似江寻鹤的这点反应早就已经被他猜透了一般, 他轻轻地左右转了转头,试图将自己的脸从禁锢之下挣脱出来。

    但当他这点很轻微的推拒透过指尖向上蔓延时, 江寻鹤的手指却下意识地突然收紧,指腹将沈瑞的下颌捏出一小块凹陷,那一处的皮肉都嵌上一层淡淡的红。

    沈瑞“嘶”了一声, 皱起眉有些不满地看向江寻鹤, 下颌半扬着一副骄矜的模样小声道:“江寻鹤, 疼。”

    江寻鹤的目光在听到的那一瞬变得晦暗难名, 透着一点幽深的光感,手上的力道没有立刻松懈开, 沈瑞也没有再出言催促,而是由着他捏了片刻后才稍稍松开一点点。

    只有那么一点,但是给将要窒息之人灌入一口的气息,总归是不够支撑着将胸膛鼓起的, 反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诱哄与挑逗。

    勾得手下的人向上探取,汲汲地索求, 才好叫他能借机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扯得更近一些才好。

    但他手上之人从不是那些个会卑躬屈膝地求饶之人, 他对其也从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掌控, 便如现下他虽然以一种绝对的姿态拿捏着,但他自己却很清楚, 两人之间处于低姿态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他自己。

    沈瑞还在般抬着眼皮看他,好像方才喊疼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又好像那句呼痛原本也不过是鬼把戏的一种。

    江寻鹤轻轻叹出一口气,带着一点薄茧的指腹小心摩挲着那处泛红的皮肉,精细的程度好似他一不小心便能将手下的玉石蹭掉一块碎渣般。

    “是我的错。”

    他嘴上认着错,但手上却半点要撤开的意思都没有。

    沈瑞安心地感受着他这点旁日里隐藏着的不同,忽然唇角上扬,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问道:“这便是太傅所说的‘只是替太子来瞧瞧我’?”

    他抬起手捏住了江寻鹤捏在他下颌的那只手的衣袖,官袍袖口绣着点精细的纹样,摸起来沙沙地磨人,他故意慢慢地搓动了一下,好似在故意提醒江寻鹤时如何一回府连官袍都来不及换下便到了他的院子的。

    紧接着,手指又从袖子上撤开,攀附上手腕的皮肉以及那块红玛瑙坠子,冰凉温热交叠之间哪里像是盘问,反倒更像是在调情。

    江寻鹤鸦青色的睫毛垂下,轻轻地颤动着,好似手腕上的动作叫他有多承受不住一般。

    沈瑞只是淡淡地微笑着欣赏着他的这点失态,明明眼底早就已经兴致勃发,但面上仍是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好像江寻鹤现下会生出的这些反应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一般。

    江寻鹤知道他想要听些什么,他心思生得这般恶劣,摆出的这般招人的姿态也不过是周旋着引人上钩,但他自己分明是游离于水面之上的,那些湿润与脏污他都半点不沾身。

    只是颇有耐心地抛出一点点饵料,然后兴致盎然地盯着水面水下的动静,看着那些个人事物为着这点饵料争夺不休、生死残杀,最后分辨出一个的胜者走到他面前,他再好似施舍一般给予丁点儿的善意,好叫这蠢笨的的胜者全身心地献祭给他。

    现下,江寻鹤就是这个被他用饵料紧紧钓住的得胜者,但之前那些虚假的程序已经简化掉许多,江寻鹤心中大抵明白,这是对他这张脸的独特优待。

    即便眼前的人再怎么恶劣不堪,但是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总是带有一点不容易被察觉的迷恋。

    沈瑞侧过一点头,他唇边的那小块细嫩的皮肉刚好擦在江寻鹤的指腹上,感受到那手指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顿,小霸王更是得了趣,毫不吝啬地将这磨蹭的幅度扩大到自己的双唇。

    他的唇上还沾着一点方才饮茶时的水渍,离得那样近,叫江寻鹤几乎能闻到一点葡萄的甜腻味道。

    江寻鹤知道他想要听到些什么,这些所谓的拷问不过是为着遮掩其中包藏的那点坏心思,答案究竟是什么样的这小霸王压根半点不在意。

    他说想要的无非是借着这个由头,向下逐一凿破,然后听着这个在水下决斗而出的得胜者向他宣泄自己全部的肮脏心思。

    最好是崩溃地跪在他面前,向他竭力地展示自己的爱恋与痴迷,再用长刀将胸腔破开,将鲜红的心脏掏出来双手捧着奉献于他面前,将自己一身温热的血液洒满他的庭院,给他青色的石砖添上些艳丽的颜色。

    彼时青年便会眉眼之间含带着一点鼓励式的笑意,无声地催促着他继续展示,直到他将一切心境全都剖白,青年便会似有些满足又似有些遗憾地轻轻拍拍他,随后一边用绢帕矜贵地擦拭手指,一边转身再不回头。

    可以说沈瑞的这些恶劣的性情,江寻鹤真是再清楚不过,他用一种似而非似的暧昧湿润的态度游离在世人之间,好像是来拯救每一个陷入深渊之人的,实则不过是催促着,再冷眼瞧着世人为着他主动沦亡。

    哪怕尸骸遍地,他也根本不会生出半分同情,他自己早就说过的,他就是这中都之内顶顶恶劣的纨绔啊,是世人自己被蒙蔽了,哪里能怪到他身上呢。

    江寻鹤抬眼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心中很清楚,一旦他主动展现了这些,沈瑞欣赏完后就会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去,半点目光都不会再施舍到他身上。

    江寻鹤轻声道:“自然不是。”

    下一瞬,他瞧见沈瑞的眼睛似乎都亮了几分,目光中已经毫不矜持地带着几分催促的意思。

    江寻鹤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阿瑞同我亦是师生情深,更何况又帮我许多,我便是有些私心在这其中,也是人之常情。”

    沈瑞唇角的笑意忽然顿住,他盯着江寻鹤看了半晌,唇角缓缓绷直了,眼中满是一种狸奴被戏耍了之后的不满与恼怒。

    片刻后,他有些凉薄地掀了掀唇角,意味不明地问道:“是吗?”

    但他问出这话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听到江寻鹤怎样的答复,与其说是质问,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莫名的开场。

    他垂下眼看着拖在自己唇边的手指,江寻鹤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怨怒似乎更盛了几分,若是能够化成实质,大约现下两人之间已经见了血。

    江寻鹤很清楚,这是为着他方才使得自己更快上钩磨蹭着抛出一点甜头而懊悔。

    “江寻鹤。”

    沈瑞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江寻鹤睫毛下意识轻轻颤动了一下,脏腑之间好似突然松懈一点,即便现下这些推拒是为了更长久的筹谋,但在听到沈瑞唤他名字的一瞬间,他还是下意识地展现出了一点趋向性。

    甚至如果不是他深知沈瑞的恶劣本性,他还会表露得更显眼些,最好是拢成一处毫无缝隙的地界,将人完全拘禁在其中,满心满眼全都是他。

    就算为此,需要他先付出类似于死亡这种微不足道的代价也可以。

    但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故作不知情,淡淡地应承一句:“嗯。”

    下一刻,沈瑞握在他手腕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方才还紧贴着他指腹的双唇微启开,露出尖锐的牙齿,猛地咬在他拇指下的那一处皮肉上。

    半点收着力道的意思也没有,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咬在上面,好似在发泄着些什么。

    随着疼痛一并向上蔓延的更多的是一种温热的体感,江寻鹤难以自抑地滚了滚喉咙,他在这泄愤似的痛楚之间寻到了一点不被抛舍的可能。

    下一刻,那尖牙缓缓撤开,沈瑞的唇瓣上还沾着一点鲜红的血渍,将那副面容映衬出一种极度的艳丽。

    沈瑞微微仰起头看向他,双唇之间探出了一点舌尖,将血珠舔舐进口中,他语调疏离冷淡,但江寻鹤仍然从中听到了一丝不满的发泄。

    “我说过,疼。”

    方才也不见他又多催促,现下不过是没占到便宜,便借着这个由头来报复罢了。

    既幼稚又恶劣的小把戏。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嗯,是我疏忽了。”

    他将手松开,沈瑞皮肤白,那块的皮肉早在他长时间的揉搓下,红得吓人,同他唇上的那点血渍交映着,显得惨兮兮的。

    江寻鹤的目光在上面顿了顿,随后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摆出这般可怜的模样,实则不过是最后一点引诱人的把戏罢了。

    而且,那血珠分明是江寻鹤的。

    哪里就成了他装乖卖惨的工具呢?

    他探出指尖,将沈瑞唇上的血珠轻轻擦去,但已经有一点干涸了,紧紧地贴在唇瓣上,好似一种长久的、无声的依附。

    江寻鹤手上还向下淌出一道血迹,将系着红玛瑙坠子的绳子都平添了几分颜色,最后蜿蜿蜒蜒地沾湿了沈瑞方才捏过的那一处官袍上的绣纹。

    三色的纹样最后被血迹浸透成一种暗淡的绛紫色,仿佛在宣告着其主人的沉沦,只是这点意味沈瑞却半分不知晓。

    江寻鹤收回手指,看着指腹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和那个清楚、齐整的牙印轻笑了一声:“那今夜,我便在屋中等着阿瑞前来。”

    第069章 第 69 章

    等到管湘君在春珂的搀扶下进了院子时, 院子中已经只剩沈瑞一人支着身子坐在藤椅上。

    青色的石砖上湿了一块深色的污渍,旁边是碎掉的茶盏,瓷片裂口之间能看出白色的边沿, 周遭还散了几颗圆滚滚的葡萄。

    沿着一地的狼藉看上去,沈瑞手指在覆上轻轻敲动,冷眼瞧着这一片, 面上明显还带着些笑意, 但却半点不进眼底。

    管湘君脚步下意识一顿,凝眉斟酌了一番此事之间可是出了些什么漏洞, 但一应的事由皆是由着两人商议的,即便有些细微之处的差错,也是在个框架之内, 大约是不会致使沈瑞这般生气的。

    管湘君理了理事态之后, 也没过多的心忧, 反而是轻笑了一声, 走近了道:“沈公子这是又在谁身上惹了气?瞧着眉毛眼睛都要皱成一团儿了。”

    沈瑞略挑了挑眉抬眼看过来,面上莫名显出了一副刻薄相来, 唇边探出一点牙尖:“倒是不如楚夫人好心情。”

    尾调微微上扬,摆明了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原本还没个头绪的管湘君心中突然升腾出一个有些荒唐的想法,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东家似乎现下正住在沈家。

    且这院子里的狼狈场景, 怎么瞧怎么像是得胜的那一个已经畅快地走了,剩下这一个憋了一腔的怨气却又没地儿发泄。

    只能鼓着腮, 折腾这些个物件儿, 若是碰见了谁撞了上来, 便是数着他倒霉了。

    这会儿倒是不见他平日里那副万事都洞察筹谋的神情,但却更像是世人眼中的沈靖云, 幼稚又顽劣。

    没缘由地说了不中听的话,唇角就会稍稍绷紧,昭示着他那点委实所剩无几的愧疚之心,大约是想要找补,目光沿着管湘君的身量打探了一番,冷着声道:“腿怎么了?”

    知晓他心性的明白是大约是为了找补勉强施舍出来的关心,不清楚的还要以为他那未尽的半句是:若是没折,便再寻个人给打折了才好。

    管湘君笑着在他身旁坐下,春珰已经新沏了茶送过来,两只描金的海棠纹样茶盏落在桌案上,她看了一眼打趣道:“可惜了,凑不成一套了。”

    缺的那一只正碎成不知多少个残片在地上躺了个安详。

    沈瑞端起茶盏,垂着眼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随口道:“因着谁破的,便折了银子叫他赔上便成了。”

    管湘君颇认同的颔了颔首,心下想着依着东家那副做派,大约沈瑞叫他重新陪个纯金的也是能够应允的。

    但放在江寻鹤现下的身家上折算,够他给沈瑞当牛做马个三年五载的。

    管湘君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意会,随后便不懂声色地将话题转圜了过去。

    “府中的事宜都已经打点好了,老夫人虽大致猜中了,但也清楚现下没有什么比楚家的利益更重要的了。”

    “楚家今日势弱一分,明日便会被中都城内那些时刻紧盯着的撕咬下一寸。”

    她分明说的是这中都之内最残忍的现状,但唇角却仍是微微上扬着,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好似这些个东西对她半分也影响不得似的。

    全不似她从前百般顾虑的时候,沈瑞挑了挑眉,他倒是不信只一个楚泓便可兴起这般大转变,楚家大约是有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权力更迭。

    但他却并没有追问,楚家的境况绝不是几年之内便可转圜的,中都之内也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沈瑞更适合做盟友,因而管湘君的势力越是兴盛,他的利润便越大。

    总有些东西,静观其变即可。

    二人说话之间,跟着管湘君来的仆役已经将几大箱赔礼一一搬动进来了,春珂得了眼色上前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各色的稀罕物件儿。

    世家之内的人情往来无非就是那些个东西,金银玉器、绸缎珍宝,偶有哪个喜欢附庸风雅的大约还能送些名家书画,总归是逃不出这些东西。

    沈瑞自小生辰收到的就已经堆了满满一个库房了,若不是有人常常清点打理,只怕光是腐坏就已经不知凡几了。

    因而他只是略瞧了一眼,便回过头重新与管湘君对上目光,后者不紧不慢地从袖子中取出一小张纸帛,指尖一动便在桌案上平铺开,露出里面黑白分明的字迹来。

    沈瑞瞧了一眼,忽而轻笑了一声道:“商铺分红?管夫人好大的手笔。”

    管湘君的手指压在那纸帛的边沿轻轻向前一推道:“先前答应过沈公子,会给公子一笔丰厚的报酬,更何况你我今日所行的是长久的盟约,这笔分红既是报酬也是加固盟约的枢纽。”

    楚家行商多年,在行商者人人喊打的中都尚且能以世家之名稳立其中,儿不至于被分食,可见其家底丰厚难以动摇。

    而管湘君分出的这成利润,更是不必细思便可知晓其数之巨。

    沈瑞垂眼略思忖了片刻,将手中的茶盏落在了上面,压出了一个不太显眼的小圆印。

    “如此,便多谢管夫人了。”

    管湘君另掏出一本账册放到桌案上道:“船队已经基本准备就绪了,三日后便可出航,楚泓原本安插的人手也已经被我一一替换干净,就此绝了后患。”

    “这个倒是无碍。”沈瑞拎了拎小香炉的盖子,看着里面的烟气袅袅地攀升上来,漫不经心道:“估摸着他现下也没什么心思来管船上的事了。”

    香炉里是个安神的香料,味道闻起来也舒缓,即便是凑得这样近也并不呛人,但沈瑞却算不上喜欢,分明是宫里老太医将家底都翻出来了,但却半点不比那漂亮鬼身上的味道令人安心些。

    思及此处,沈瑞轻轻地“啧”了一声,那个心狠的漂亮鬼大约是发觉了自己在他房中睡得更安稳些,因而越发地有恃无恐,恨不得要借着这个由头猛着劲犯上作乱。

    这般的作态几乎要使得沈瑞疑心,这点梦魇的症状是不是被这漂亮催命鬼下了咒,但只可惜他穿书过来的时候,还不曾同漂亮鬼见过面,八成是赖不上的。

    管湘君注意到了他神态上变化,却只作瞧不见,而是顺着他的话笑道:“那倒是确实,只怕还要修养个十天半月呢。”

    “十天半月?”

    沈瑞眼睛一挑,露出点惊诧的神情,倒是显得面色上更有生气了几分。

    管夫人闻言也是微微一怔,世家子常是早早便有了通房的丫鬟,她抬眼瞧着眼前好似半点不沾情.欲的人,又细细回想了中都之内的传言,倒是不曾听闻沈瑞何时有过欺男霸女的事迹。

    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荒唐的想法,连带着沈瑞那几箱子“老婆本儿”和东家那些颇具有指向性的话好似都不再能单单地归为结盟。

    但她到底多年行商,所见之事繁多,抛舍开两人的身份,倒是也不算多叫人瞠目,更何况自古以来这般行事便是久长不得,甚至不值得旁人为之多花心思。

    管湘君按捺下心中的震颤,压低了声音道:“听郎中说了,他身上的上非个十天半月是好不得的,毕竟那么多人……”

    沈瑞没料到她说起这个,闻言也是一怔,随后撇开眼轻轻笑起来道:“我又不曾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他想要出门,可远不止十天半月。”

    “虽不知究竟是谁教给你们的,让你们觉着整个家族俱为一体,但是楚家只会越发的兴盛,盛名之下的那一丁点儿的瑕疵……”

    沈瑞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最后颇谨慎地留下一个细小的缝隙道:“世人总会有法子将它抹掉的,半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碍你的眼。”

    对于管湘君而言,家族一体是她自小就牢记于心的行事原则,即便楚泓再怎么混账,也总是要顾及楚家的利益的,否则也不会任由他兴风作浪这么些年。

    现下猛一听闻沈瑞这般理论,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迟疑。

    沈瑞见状又给她下了一剂猛药:“若是家族一体,那他从前给你造出诸多谣言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家族一体?你当真以为是因为你是嫁进楚家的?”

    沈瑞看了看管湘君的神情嗤笑一声道:“那是因为他远比你更清楚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成王败寇,就算是在狼群中,输家也是照样会被驱逐出去的,难道剩下的便成不了一个族群了?”

    管湘君抿紧了唇,犹豫片刻后试探道:“那沈公子的意思是……”

    “剩下的事情便不劳夫人忧心了,夫人只需要时刻谨记你我才是这场生意中的盟友,你越兴盛,我所能赚取的利益便越多。”

    他将手中翻看完了的账册重新放回到桌子上轻声道:“你我,是共生之态。”

    管湘君的目光从那本账册一直向前延伸,在触及沈瑞指尖的瞬间便停了下来,半晌轻声应道:“妾身记住了。”

    沈瑞唇边掀起一点笑意,将方才紧张刻薄的气氛揭开不谈,反而就着那账册道:“夫人今天来这一趟,想必这会儿已经在中都之内传遍了,大约是不会影响到楚家的生意了,行船上应当也更便宜些。”

    “岂止来赔罪,沈公子可是特意吩咐了软轿,众目睽睽之下,倒是分辨不出沈公子这顶软轿究竟是为着向众人昭示态度,还是根本就是早早有人将我伤了腿一事通了风声给公子?”

    沈瑞对上她的目光轻笑道:“这中都之内哪还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呢?”

    目光坦荡,半点在盟友家安插眼线的愧疚感都没有。

    管湘君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也没有过分地追究,毕竟沈府也从来不是铁桶一只。

    “此次去往乌州和江东与以往不同,商会那边只怕会多有阻拦,我会亲自带着商队前去,也好随机应变,若有什么大的变故自会加急传信回来。”

    管湘君稍稍一顿,玩笑道:“毕竟沈公子可是将老婆本儿都掏了出来,没道理半点消息都不知晓。”

    沈瑞也不恼,倚靠在藤椅上晃着腿,没什么真心地问道:“夫人去了江东,那中都的商铺由谁来打理?毕竟现下我可还等着分红好过个顺畅年节呢。”

    大约是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管湘君神情稍稍一顿,但还是如实道:“是由楚泓的正夫人来打理。”

    毕竟即便她现下不说,只要沈瑞想要知道也是全然阻隔不住的。

    沈瑞并不是全不知晓,他略一思忖道:“叶夫人?”

    “正是她,三妹掌管家事以及外面的生意向来是颇有心得。”

    沈瑞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道:“想来夫人这般信任,定然是亏损不得我手中这笔未到的银钱。”

    叶梅芸从前的声名在中都之境至今仍然算是个传奇,不过是因着那些个世家之间勾勾扯扯的关系,才不得不嫁给楚泓那么个混账东西。

    但这些年里也是因着那么个废物,行事半点不受拘束,所以叶家的生意也仍是由着她来管着。

    沈瑞倒是有些怀疑,嫁到楚家究竟是逼不得已,还是两相成全。

    管湘君见他并未多问,心下也松快了几分,毕竟当年之事难提,提了旁人也未必全然信服,她同沈瑞既然是长久的盟友,自然是希望二人之间的猜疑少掉几分。

    她稍一犹豫道:“出发那天,沈公子可要来码头?毕竟你才是此次行船真正的掌柜,也算是为着个好彩头。”

    沈瑞翘起唇角笑道:“自然要去,瞒了这么久,也该预热一番了,好叫各地都有个警醒。”

    无论是为了在江东和乌州能更方便些,还是为着船队回来时向外售卖,都需要向世人展示出沈瑞乃至他身后的沈家在这笔生意中的作用。

    “既然如此,妾身会命人准备妥当的。”

    沈瑞合手道:“如此,便有劳管夫人了。”

    方正经不过一瞬,又像是憋着什么坏一般道:“说起来,我倒是也给夫人准备了一份厚礼。”

    管湘君面露惊诧,但随便她怎么追问,沈瑞却都不肯再多透露,只是神神秘秘道:“等到夫人回了府中,自然便知晓了。”

    管湘君见状只能无奈地辞别,等她一步踏出沈府的时候,街道上的“商贩行人”立刻紧张地转身假装在挑东西,实则那点鬼心思根本半点藏不住。

    管湘君看着他们自认为聪明的蠢样,唇角微微勾起,实在是好奇等他们知道真相时,又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丫鬟扶着她上了马车,一路径直回了楚家,方一上了石阶便看见了守门的小厮,她脚下一顿问道:“今日沈家可送了……东西来?”

    她原本是想要说礼物,但沈瑞说这话时的神情明显有些不对,她稍一犹豫还是谨慎地换成了东西。

    小厮原本瞧见她顺利回来,面上还喜气洋洋的,结果听见她的问话,瞬间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管湘君见状,心中连最坏的例如沈瑞突然反水的打算都做足了,拧着眉等着小厮说话。

    小厮憋了半天连脸都憋红了,最后小声嘟囔道:“方才沈家派人送了十几个壮汉来,据说……”

    他左右转头看了看,稍稍凑近了些,将声音压得更低道:“据说都是在南风馆里专门调教人的。”

    管湘君的神情瞬间充满了一种难名的无奈,半晌她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道:“人呢?”

    小厮更为难了几分,做贼似的用气声道:“都被三夫人带回院子里了。”

    管湘君忽而觉着头更痛了,这分明是两个混世魔王碰在了一处,行事半点规矩也没有。

    她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此事就此作罢,半点风声都不要传出去。”

    小厮猛地点了点头,他才不想传出去呢,若不是夫人问起,他根本就不会说的。

    光是想想就觉着后面隐隐作痛了啊!

    第070章 第 70 章

    管湘君走后, 院子中重现归于某种并不平稳的安静,石砖上的狼藉早就已经被清扫干净,但仍能看出一点点未干的水渍, 颇显眼地昭示着沈瑞方才的不痛快。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目光垂落到上面熟悉的描金海棠纹样时,指尖上的动作下意识轻颤了颤。

    适逢春珂送了管湘君回来, 重新洗净了一盘果子端过来放到他手边, 果子上还沾着晶莹圆润的水珠,衬得颜色格外鲜亮些。

    沈瑞懒懒地看了一眼, 便又兴致缺缺地转过头去问道:“春珰呢?去哪躲懒了?”

    春珂知晓他哪里是想要问春珰去哪了,分明是想要问那位江太傅的动向,但又拉不下来脸罢了。

    但是没关系, 毕竟她们这些与人为奴为婢的, 最擅长的就是洞察主子的心思, 为其排忧解难了。

    虽然也是有些麻烦吧, 但是沈府每个月给她开出那么一大笔月钱,说实在的, 不这般麻烦这钱她拿得也不太安心。

    于是自认为想明白了的春珂立刻善解人意道:“春珰听闻公子分派了好些匠人去给江太傅布置屋子,里面不少料子珍贵无比,春珰怕那些匠人们手上没个分寸再折损了。”

    说到此处,她稍微顿了顿, 然后本着好姐妹共同富裕发家的心思给春珰贴金道:“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怕若有哪处不够尽心, 公子去了睡不安稳。”

    她说这话时眉头微蹙着, 好像当真瞧见了沈瑞多不舒服似的。

    沈瑞冷眼瞧向她, 就算眉头皱得再紧些,也还是照旧遮挡不住眼中那点细小的得意, 估摸着现下已经在想着一会儿如何用自己这话术去春珰面前讨赏去了。

    沈瑞倒是不在意她这点鬼心思,他在意的是遍数着整个沈府好像都知晓他夜里要去那漂亮鬼屋子里才好安睡。

    就连江寻鹤方才也好似笃定了般,又勾人又恼人,烦得厉害。

    沈瑞看着满目喜色难掩的春珂,忽而哼笑了一声道:“好啊,爷倒要看看她能监管出个什么来,若有半点不合爷心思,便要受处置。”

    春珂面上神情一僵,瞪着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家公子,大约她将诸事盘算了个遍,却独独没有猜到沈瑞是个喜恶无端又抠门的主子。

    她懊悔地合了合眼,知晓自己大约是起了什么反作用,可她仔细回想过去,实在是觉着处处都没什么不对的,摆出来的状态分明也是个一心为主的忠仆。

    只是遇见的主子实在是个油盐不进的。

    春珂暗自撇了撇嘴,今早沈瑞回来时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她又不是没瞧见,估摸着睡安稳了,根本想不起来挑别人刺,因而他方才那句话,春珂心中有点怕但委实不多。

    缓了缓神,春珂再次问道:“那公子可还要去瞧瞧吗?”

    沈瑞将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搁,起身道:“不去。”

    ——

    金玉轩的掌柜跟在沈瑞身后转着,不断掏出帕子来擦拭自己脸上的汗。

    此时已经步入秋季了,独他一个不过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出了一身的汗,还得躬着身子满脸谦卑地赔笑。

    “沈公子今日怎得大驾光临,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沈瑞随手捡起一支玉簪瞧了两眼,嗤笑一声道:“上个月来的时候便是这套说辞,怎么半点长进也没有?”

    掌柜老板顿时背上更生出一大片汗水来,他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这才一个月能换成什么样的说辞?

    这说辞从他爷爷在这开店的时候就没换过!

    但他面上却半点不敢显露出来,只能委委屈屈地小声应承道:“今日就换今日就换,保管沈公子下次来的时候满意。”

    沈瑞也没有非要挑他这刺儿的意思,随便捡了一把椅子坐下,翘着腿懒声道:“今日照旧是来挑礼物的,可有什么好玩的物件儿?”

    掌柜眼前一黑,他可还没忘记上次那根十两重的金簪子,那是簪子吗?那是催命的利器啊!

    天知道他自从将那簪子卖给沈瑞后,心惊胆战了多少天,现下还没缓过来劲儿,沈瑞就又要来,谁能包管那些个大人物一次不动怒,两次还能忍着不杀人啊。

    掌柜看着沈瑞漫不经心的神情,心中哀哀地想到该不会以后每个月这活祖宗都要来一趟吧。

    沈瑞没听见回话,略一挑眉,显出好大的不满意来,掌柜的心中一惊,连忙道:“有的有的,金玉都有,前些日子新进了些簪子漂亮得紧,不若公子看看?”

    他试探着看向沈瑞的脸色,手背在身后摆了摆,伙计看到之后连忙钻进了柜台后,端出了摆满簪子的托盘。

    金玉堆在一处便显得晃眼得紧,掌柜逐个拿出来介绍,有几个大约是真心得意,说起来的时候,面色都红润了几分。

    沈瑞屈尊降贵地瞧了两眼,皱着眉有些嫌弃道:“太女气了些。”

    掌柜激情昂扬的话锋一顿,他眨了眨眼,俯下身子凑近了问道:“公子今日不是来给长公主挑礼物的?”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转头看向春珂,后者正是一副同行掌柜一般无二的神情,间沈瑞看过来,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打击了掌柜似的。

    “公子不是来给夫人选礼物的吗?”

    四目相对,春珂眨了眨眼,心领神会道:“自然是来给夫人选礼物的,但公子现下想要看些给男子用的簪子,怎么也不成吗?”

    不就是想给江太傅送个礼物嘛,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哪有不懂的呢?

    掌柜也是见惯了各种事的,见好就收,给台阶就下,立刻一拍脑门道:“是我的错我的错,昨日还真从江东新进了一批上好的玉料子,这便一并拿来给公子瞧瞧。”

    没一会儿伙计就端着玉簪的托盘和几块上好的玉料来,只是这次却显着拘谨了许多:“公子瞧着这些如何?”

    “这几支玉簪都是老师傅做出来的,用料也颇为考究,纹样也都是现下最实兴的。但若是单从料子上来看,还是这一块最漂亮。”

    掌柜的手指和沈瑞的目光同时落在一处,那块料子的确极为漂亮,玉色清透润泽,只是可惜还未来得及雕出些模样来。

    沈瑞抬手探出一点指尖,掌柜见状连忙将玉料往前送了送,指尖触及到冰凉的玉料,指腹下是圆滑的弧度。

    “确实漂亮,若是雕出模样还要多久?”

    掌柜犹豫了片刻道:“现下店中的工匠已经回了老家探亲,只怕要月余之后才能回来,余下的只怕会伤了料子,反倒是不美。”

    沈瑞轻轻“啧”了一声,随口道:“得了,把料子包起来吧。”

    掌柜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这种料子一般卖的比雕出来的价格还要高一些,更何况现下没有合适的工匠,更显得沈瑞像是个空前绝后的大冤种。

    选好了料子,沈瑞又回到了方才那种懒散的模样,身子向后倚了倚,靠在了椅背上沉声道:“爷打算定个金件儿。”

    掌柜激动地搓了搓手,来了来了,十两重的大金簪子!

    左右逃脱不过去,先赚一笔是一笔,只要沈瑞给掏钱,别说金簪子了,就算是要现下浇铸一个十八金罗汉都行。

    沈瑞伸出两只手,食指拇指捏合着扯出一条虚无的线条:“一条绳上栓两只蚂蚱。”

    掌柜张了张嘴,直觉自己大约实在是追不上这小祖宗的变化,犹豫了半晌最后惨兮兮道:“要多重的?”

    沈瑞话到嘴边又突然顿住,唇角勾了勾道:“越大越好,最好是能摆在堂屋正中间,叫旁人一眼便能瞧个清楚的。”

    沈钏海素来不管原身什么时候去给萧瑜兰请安,总归每月初都已经成了一种定式了,今日猛地提点一句,不用猜也知道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规训等着他呢。

    左右上个月便已经将脸皮撕碎了,干脆更兴起些意趣来,也好叫萧瑜兰月月修禅心的时候,不至于太无聊。

    掌柜顿时喜上眉梢,将胸脯拍得啪啪响道:“沈公子放心,一定给您办好。”

    沈瑞略一颔首,同掌柜对视之间都明白了各自的心思,一个要大,一个要钱,合理得很。

    待到将沈瑞送走了,伙计站到了叉着腰一脸得意的掌柜身旁,小声试探着:“掌柜昨日不是还在忧心若是沈靖云再来便要想法子推拒出去吗?”

    掌柜捋了捋唇上的小胡子道:“你瞧着那活祖宗直奔着这来,是能推拒出去的模样吗?若是一个惹恼了,生意也不必做了,倒不如顺应着他,且能干一天是一天吧。”

    伙计挑着眉点了点头,用手中的白帕子擦了擦手,左右差不得他工钱便算了。

    ——

    二人回去的时候,春珰已经在院子中候着了,间春珂手中抱着一个盒子,便悄悄掀开了盖子瞧了一眼。

    虽是个未雕琢的玉料,但瞧着便知晓是上乘的,总归是要比先前那不着调的金簪子漂亮许多。

    她安下几分心来,结果一抬眼便对上了春珂贼兮兮的目光,她手上一顿,转头看了看正烦躁着的沈瑞,无声地问道:“怎么了?”

    春珂将盒子略举高了一点:“这是给江太傅的。”

    她实在是有些激动,声音一下没压住,额头上梆的一声砸过来一颗葡萄,立刻砸出来了一小片红。

    沈瑞语调有些不耐烦:“再多嘴便去茶楼给人说书去。”

    “怎么了里面?”

    春珂忍着疼又委屈又埋怨道:“太傅将人惹急了,现下全报复在我身上了。”

    春珰忍了忍笑小声安抚道:“无事,待到晚上便好了。”

    里面的声响更暴躁了些:“滚进来!”

    第071章 第 71 章

    春珰略一挑眉, 却遮不住眼睛中的笑意,沈瑞这点脾气早就被她摸得一清二楚,。

    她从桌案上取过新鲜的高冰, 轻声快步地走了进去,福了福身子道:“给公子问安。”

    沈瑞懒散地躺在软榻上,眉间却紧紧蹙起, 满脸的烦躁, 擎等着谁来触他的霉头,好借机便将人折腾一番似的。

    闻言略抬眼瞧过去, 哼笑了一声:“我当是个什么忠仆,原来巴巴地跑人家院子里去了。”

    春珰闻言轻笑了一声,半点也不怕他, 将手中的糕饼放到他手边的桌案上, 有些嗔怪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还拈酸吃醋的。”

    她拿起绢扇走到他身侧轻轻扇着风, 在沈瑞出声前, 先开口道:“实在是那些个匠人们总是毛手毛脚的,若是出了差错总归是不好。”

    “便是公子不往那边儿去, 也总是咱们府中自个儿的院子,哪里能由得他们胡闹?”

    她方一回来便听了春珂自作聪明的那套说辞,自然明白自家公子现下心中烦躁的是什么。

    三言两语便先将这事给回避了过去。

    沈瑞听出来了她这些小心思,嗤笑一声道:“倒属你是个机灵的, 没事便好好教教你那好姐妹,下次再多嘴, 送去管事那铰了舌头在回来。”

    外面突然传来一点细小的动静, 不必说也知晓是春珂在外面听见了, 手下慌乱才折腾出来的。

    出了声又连忙摁住,生怕舌头非但没保住, 手脚也没了。

    春珰听着沈瑞扬起的声调,知晓他是故意说与春珂听,吓唬人玩的。

    这不神色虽未动,唇角却已经悄悄勾起来了?

    春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自家公子这点顽劣的心性,也就春珂还会次次上当,但凭着这一点,沈瑞就不会打杀了她。

    毕竟依着沈瑞的理论来说:蠢人有着蠢人的意趣。

    她瞧见沈瑞已经伸手去捏糕饼了,心下便知道他是泄了气,于是轻声试探道:“今日倒还不曾请郎中来问平安脉,但瞧着公子的神色可是比着前几日好看许多。”

    沈瑞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却只作不知,捏着糕点顺着茶水一点点吃着,也不应声,擎等着她还能编出些什么说辞来。

    “现下想想大约是因着公子昨日得以安睡的缘故,奴婢瞧着江太傅那边也收拾地颇为用心,公子不若……”

    沈瑞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硬生生将她未说尽的话逼退了回去,他的指尖搭在身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

    “若爷不曾记错,你是父亲指派过来的人吧,伺候多久了?”

    春珰闻言立刻收了绢扇,轻轻跪下应道道:“奴婢的确是家主指派来伺候公子的,已经八年了。”

    “确实已经很久了。”

    沈瑞轻笑了一声道:“久到连原主子的话都不听了?这般撺掇我去江寻鹤的屋子,就没想过你那原主子若是知晓你这般行事,会不会即刻将你发卖了。”

    春珰脊背挺直着,目光垂落在身前的石砖上,语调坚定道:“奴婢只是一心为着公子着想,半点私心也是没有的。”

    “这些年没少给你那原主子传消息吧?”

    春珰顿了顿,立刻转换了一套说辞:“ 公子这是说得哪里的话,公子与家主父子同心,奴婢自然也是依着规矩行事的。”

    沈瑞支起身子,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那便说说他又给了你什么新的指令吧,叫你这么费尽心神地操办?”

    在沈家行事忠心有时候也并没有那么重要,必要的时候卖主求荣才是保命的利器。

    想明白了的春珰立刻收拾起自己那一副子绝世忠仆的姿态,立刻将沈钏海卖了个通透。

    “家主的意思是,公子既然非想要将太傅作为娈宠,那便在博弈结束之前不可始乱终弃,必要将人拿捏住了才好,最好是日日陪伴,时时看管。”

    沈瑞闻言紧紧地合了合眼,露出一副难名的神色,耳根却禁不住似的漫上一点点红。

    “他凡是自己认定了的事,便半点不经脑子不成?”

    他没将话说得太清楚,但春珰却好似早有预料般:“家主说了,诸事皆为他亲眼所见,半点不作假。”

    说完后,春珰悄悄抬起头看向沈瑞的神情,小心试探道:“那公子今夜可还要去江太傅院子吗?”

    话中好似在询问,但面上却是满满的期待。

    哪里像是那漂亮鬼死他豢养的金丝雀,全像是沈钏海已经预料到了世家同皇权的这番斗争,为着活命打算卖儿子求荣了。

    沈瑞扯了帕子展开,往脸上一遮,懒声应付着。

    “不去”

    ——

    暮色四合,院子中重新归于某种燥闷的安静。

    春珂已经将东西收拾了退了出去,她心中还惦记着白日里沈瑞说要拔了她的舌头一事,休说在沈瑞面前晃,便是稍一听见沈瑞的声响都觉着心颤。

    即便春珰已经安抚过她,说不过是公子随口说来唬人的,但害怕这种东西,从不是旁人解释清楚了便会不怕的。

    因而她上一刻还镇定地点了点头应承,下一瞬一听见沈瑞说话,便连着脖子上的筋都忍不住轻轻颤动。

    春珰见状只能无奈地让她先将东西收拾了下去,又抬眼悄悄看向沈瑞,看着他正半倚在小榻上捧着本游记在瞧,半点要出门的心思都没有,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屋子中的安神香点上了。

    便是不去,也总要想法子叫他尽可能睡得安稳些。

    春珰合上门扇退了出去,沈瑞听见声响,手中的游记顿时便被他抛到了一边儿去,身子懒散地向后倚靠着。

    他合着眼,手指在榻上轻轻地敲动着,但动作却越来越急促,好似昭示着其主人烦躁的心境。

    袅袅的白烟从香炉中升腾而出,带起一点漂亮的形状,已经是太医院不知开的第几个方子了,沈瑞已经成为继已故老太后之后最难安眠的硬茬子。

    老院正险些以为沈瑞是故意来砸招牌的,但总归人的身子是做不得假的,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改方子。

    最后的这一版倒是比着之前的略有些用处,但却远不如江寻鹤身上那股子草药味更叫人心安。

    沈瑞轻轻“啧”了一声,想不清楚自己是为着什么便被这般拿捏住。

    若是些死生之间的,却也罢了,但不过是夜夜梦魇,横竖一时之间不太能死成,因着这个沦为把柄,着实是叫他心中难安定。

    与江寻鹤这种人谋算,稍一欠出些漏洞,便会被紧紧抓住,成为最后落在脖颈间的锋刃。

    偏他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这般无端的桎梏。

    屋中的安神香慢慢兴起些用处,沈瑞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身上的毯子略向上拉了一点,便要合眼入睡。

    门扇却被突然敲响,很轻的三声,也并不急促,好像怕吓到屋中之人一般。

    敲门声止歇后,又重新回归到平静,但沈瑞却知道外面的人并没有走,甚至在月光的映衬下,那点人影斑驳地撒在了屏风上,同上面的水墨痕迹混为一谈,拼凑出些特有的风骨。

    沈瑞的指尖在毯子上闷顿地敲了两下,最终还是开口道:“何事?”

    “阿瑞夜里难眠,我且来瞧瞧。”

    语调清冷,好似同平日里并没有半点不同,但在现下的深夜中,同月色竹影混在一处,偏又叫人心生缱绻。

    沈瑞嗤笑一声:“便是你来了,又能如何?”

    屋外的人似乎顿住了一瞬,沈瑞却半点不意外,等不到声响便兴致缺缺地合上了眼。

    原本便应该是这样,这中都之内还能指望着谁成为谁的救赎不成?

    在他合上眼的一瞬,屋外重新传来江寻鹤的声音,这次好似带上点诱哄似的笑意。

    “白日里的话本子还不曾讲完,今夜便可给阿瑞念个尾声。”

    屋中静得不行,如不是沈瑞刚才应了声,便叫他险些以为人已经早早睡了。

    江寻鹤站在屋子前,身形被月色拉扯出好长,投在了石砖上,但又好似半点不染纤尘,他静静地等着,等着屋中那人给他一句审判似的应承。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响起,在门上前微微站定,随后伴着一点轻微的“吱呀”声,门扇被从里面打开了,露出沈瑞那张艳丽的脸。

    他穿着一身素袍,大约若不是江寻鹤过来,便已经睡下了,他略歪了歪头看向江寻鹤,神色上好似运筹帷幄似的,但眉心却无意识地微微蹙起。

    昭示着他心底那点颇不平稳的心境。

    江寻鹤的手指掩在袖子中,轻轻摩挲了一下,勉强按捺住想要将其抚平的心思。

    他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道:“阿瑞。”

    后者却扬了扬下巴,矜贵又恶劣道:“这是你自愿的,我可半点逼迫的心思都不曾有。”

    江寻鹤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笑着应承道:“正是,全凭着我一人的想法,阿瑞最是无辜。”

    沈瑞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夜里已经凉了许多,寒气沿着敞开的门缝往里淌,在裹着他的脚踝慢慢向上攀扯。

    沈瑞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颇合理的借口,将身子稍稍让开了些,恩赐似的道:“那进来吧”

    第072章 第 72 章

    从门扇处灌进去的冷气在侵入到更深的地方后, 便逐渐被侵蚀掉,最终化为虚无。

    倘若不是屋子中逐渐散开的那点清苦的草药味,只怕要叫人疑心方才所历经之事的虚实了。

    桌案上的蜡烛经了点风, 在绢罩子里摇摇晃晃地,衬出一点不太晃眼的人影。

    沈瑞已经躺在榻上,小腿垂在边缘轻轻晃动着, 面上好似半点都不在意地半搭着眼, 落在一折一折的纱幔上,实则目光早透着那丁点儿的缝隙蔓延了出去。

    将搁在外面的人影描出了个边际, 又细细地填补上实色,比着一旁的烛火更会勾勒些。

    方才的游记被他撇到一边去,书页横飞, 压出了不知多少褶皱, 江寻鹤目光落在上面, 略顿了顿, 还是将其捡了起来。

    “不是那本。”

    幔帐后的声音有些气恼,大约是怕被发觉出什么来, 语调要比着平时急促几分。

    但到底还是晚了,书页已经被压平,露出游记的名字来,江寻鹤微微一怔, 随即轻笑了一声,将游记上的褶皱抚平, 好好搁置回了桌案上。

    他抬手抽出了那本未读完的话本子, 坐到了沈瑞的床榻边, 翻到白日里未读完的那一处。

    二人谁也没没有提起,为何沈瑞放着未读完的话本子不看, 转而去翻了一本游记出来打发时间,好像这就是一种隐秘的默契般。

    夜色逐渐压深,寂静的屋子中只能听见江寻鹤轻声诵读的声音,语调似乎同他平日讲学时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但却叫人安心许多。

    香炉还在向外散着安神香的味道,在层层床幔的阻隔下,倒是平添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但那点安神香的味道平日里不觉着呛人,现下却越发地浓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弥漫开来,完全遮住了沈瑞想要闻到的那股子清苦味。

    他遮掩似的向上拉扯了下被子,但即便是从被子里透出来的,也是那股子不见安神,反倒一下催一下恼人的香料味。

    沈瑞下意识皱起了眉,他惯来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当即起身掀开了床幔,沉着一张脸看出去。

    “坐着那么远,半点听不清。”

    大约是方才被香料味呛到,沈瑞面颊上泛起一点薄红,在昏暗的烛光同金丝暗纹纱帐的衬托下,越发显得艳丽起来。

    便是这会皱着眉刻薄人,也实在叫人难以生出什么芥蒂来。

    江寻鹤垂眼瞧了他一会儿,眼中兴起一点笑意,也不戳穿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捧着那话本子走近了床榻。

    沈瑞坐在床榻上,他一走近,两人之间的高低差距便更明显了些,对视的目光也硬生生被拉扯成了一条绷直的斜线。

    舌尖蹭了一下尖锐的齿尖,沈瑞抬高了手臂扯住了江寻鹤胸前的那一处布料,他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下滑,露出常年不见光的白嫩手臂 ,又晃眼又招人。

    江寻鹤几乎没有迟疑地,就着沈瑞手上的力道将身子俯了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都然拉近到不过寸许。

    江寻鹤身上那股子不知源头的草药清苦味便陡然驱散了环绕在周遭的香料味,先前那些因着各色物件儿营造出的那点旖旎,也因着这股子味道重新归于清冷。

    山水仍是横亘在旷野,不近人间。

    沈瑞屋子里除了软榻便是做工精良的贵妃榻,他整日便好似没骨头似的流连于这些之上,生怕稍稍多坐一会儿,便能将他那玉琢的骨头磨损了般。

    因而现下床榻边也连个小凳子都不曾有,满屋子寻过去,两人之间大约也只有这方寸的地界是贴合的。

    江寻鹤胸口前的衣料不算细致,已经明显被他扯出许多细碎的褶皱,沈瑞略抿了抿唇,松开手指向床榻里挪让出一块地方来。

    他方从那一小块床榻上起来,还残存着一片温热窝在那里,好似同他那人一般无二,皆是裹着冰冷的金玉壳子,但内里不知是怎样的温暖。

    床榻上铺着的软垫随着江寻鹤倚在上面,微微产生了一点凹陷,很细微,但却透过那些横纵交织的丝线准确地传递到沈瑞的皮肉上,牵扯出丁点儿微妙的连接。

    沈瑞合着眼,听着耳畔轻声的诵读,其实那话本子前文讲了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清,原也不过是借着使点把戏,何曾动用了半点真心。

    但现下江寻鹤细细地讲起来的时候,又觉得原本那些堆砌起来的无聊辞藻突然生动了不知多少分。

    沈瑞闻着从身侧传来的那点清苦味,漫不经心地想到,或许这漂亮鬼合该做这个的,同那些贵妇人养在深院的娇俏鹦鹉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同,无非都是逗闷的,只是要比那些个鸟兽漂亮些,也更聪明些。

    只要将那些个权柄利刃一概从他身上剥离开便好了,这样他便同那些剪了尾羽的鸟雀没有半点分别,留在院子中娇养着也最合适不过。

    沈瑞略侧了侧头,软枕微微下陷,将脸侧的那点皮肉裹在中间,鼻端那股子清苦味便更重些。

    他有些贪婪地吸了吸鼻子,有些无赖地想到,他是给过这漂亮鬼机会的啊,可是人不是仍然自己找过来了吗?

    大约是越想越觉着自己实在是再慈悲不过,便将自己先前那些半点不敢收拾到明面上来的做派忘了个一干二净。

    甚至心安理得挑剔道:“你身上的草药味好淡。”

    实际上江寻鹤身上的这件衣袍已经是用安神的草药熏过了,只是因为草药原也不是那些个香料般呛人,才勉强停留在一个还算合理的限度内。

    大约只有沈瑞会嫌弃味道还不够深重,偏又不许旁人反驳,哪里像是个中都城内金娇玉养的纨绔公子,倒是活像个不讲清理的土匪山大王。

    江寻鹤的目光穿过床幔落到了外面的香炉上,即便隔着层层的轻纱仍然可见袅袅升起的白烟慢慢消散在周遭,将一切都染上香料味。

    就这般,沈瑞能够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已经是不知何般的难得,真是不知晓他哪里来的底气挑剔旁人。

    江寻鹤垂着眼看着沈瑞半鼓着脸好似要刺人般,忽而轻笑了一声,将手轻轻遮盖在他脸上,却又隔开了一点极其细微的距离。

    大约因着写了不知多少令人惊叹的文章,那手掌上已经生出了一点薄薄的茧子,带着些温热干燥的气息,将沈瑞最先能闻嗅到那一小块地方都完全覆盖住了。

    他好像难得地露出一点促狭,轻笑着问道:“现下好些了吗?”

    那只手将清苦的气息加深了些,却也将更多的空气隔绝在外,赋予沈瑞一种无声的压力。

    江寻鹤的目光停留在沈瑞露在外面的那双漂亮的眼睛,两人对视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对峙。

    沈瑞错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看了眼江寻鹤的那只手掌,随后眼皮上挑,带着点轻佻的笑意重新看过去。

    分明他才是居于下位被施压的那一个,可现下却好似他才是上位者的姿态,分明是被掩住了口鼻,但却好似一脚踩在了江寻鹤身上般,轻慢又矜贵。

    江寻鹤几乎半点不怀疑,倘若自己今日将其扼死,他也只会这般好似凌辱般看向自己,随后用着个什么匕首将自己一并裹入生死的绝境。

    他轻笑一声,将声音压低了些:“阿瑞屋中的熏香太盛了些,将那点草药味都遮掩下去了,只能这样凑合着。”

    他话是这般说着,可满眼都是一种好似要逗弄人般的笑意,擎等着沈瑞稍一妥协,他才肯将更有意趣的玩意儿翻腾出来。

    沈瑞看了他片刻,嗤笑了一声,语调好似在探讨明日早膳吃什么一般:“你说,若是我沿着你这手上的伤痕再咬一下,会不会看见骨头?”

    “说起来,我倒是还不曾看见美人的骨头是何般呢。”

    他说完话时,眼下的皮肉轻轻动了动,叫江寻鹤即便看不见,也能大概猜测出他在自己手掌的遮掩挑,如何唬人似的露了露齿尖。

    他侧过头遮掩住了唇角的笑意,随后轻声道:“总归我是要读话本子与阿瑞听的,不若阿瑞去我的屋子,大约草药味要更兴盛些。”

    他顿了顿,有些不太熟练地添补道:“新换上了软烟罗的床幔,看月色会更漂亮些。”

    沈瑞当然知晓他新换了床幔,甚至就连家具桌椅哪里添置了什么、拆除了什么,都是那些个匠人依着沈瑞平日里的喜好变换的。

    他目光在瞧着江寻鹤,却并没有落实,与其说是在看什么,倒不如说是在思虑。

    他在盘算如何将江寻鹤这点早早就包藏着的心思磨平了,又琢磨着此般行事的利弊几何,大约他比管湘君还像一个吝啬的商人。

    江寻鹤的手掌没有移开,他也没有说话,两人都在默契地等待着一个宣判似的定论。

    半晌,江寻鹤察觉到沈瑞微微抬起头吗,随后手掌上便传来一点温热的刺痛感,是原本的伤痕又被咬破了一点,渗透出丁点儿细小的血珠,不显眼但又鲜红无比。

    他对着这点恶劣的报复生出些无尽的纵容,他轻笑了一声,支起身子,将话本子放在一旁的小案桌上。

    沈瑞在他将手抽走后,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用来弥补自己方才亏缺的气息,但这般举动却只让他鼻腔中的清苦味被香料味冲淡,他下意识蹙了蹙眉,但随即动作便顿住了。

    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对这种味道产生依赖,又或者……他已经在没个声响的时候对江寻鹤产生了一些绝不该有的依赖。

    他坐在床榻边,微微抬起头对上江寻鹤的目光,他歪了歪头轻声道:“不想走。”

    第073章 第 73 章

    沈瑞说完后便又垂下头去, 指节下意识扣紧床榻边沿,好像如万尺之阔落的寒潭中紧握住一片浮萍般。

    深夜之中,院子里诸般事物都虽如出一辙的平静, 只有他心中拎不清的思绪吵嚷得比夏日里的蝉鸣还折腾些。

    他坐在床榻边,两边的盈着光泽的纱幔垂落在他身上,在烛火的映衬下透出一点金光, 显得额外得矜贵。

    小腿在空中轻轻晃出一点弧度, 寒气到底还是从石砖上慢慢涌上来,在他脱离开杯子的那一刻逐渐攀附上来, 趾间的血色已经被冲淡了些,但他面上却半点不显。

    像是一种无声的试探与逼迫。

    江寻鹤垂眼看着他,似是有些无奈, 随后俯下身子, 淡淡的阴影笼罩在沈瑞的身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斥诸于鼻端的清苦味。

    那道阴影轻轻覆盖上, 随后又轻轻撤开,只有停留在沈瑞身后的手掌扯开毯子, 将一层温暖拢在沈瑞的身上。

    而后仍像是有些不满似的,将毯子又收拢地紧合了些,终于再瞧不见丁点里衣的痕迹才安下心般。

    沈瑞上半身现下只剩一张脸被围拢在毯子里,倒将他眉眼间惯有的那股子跋扈劲儿遮掩了个大半。

    颈侧的头发一般被拢在里面, 一般堆在毯子上,内外鼓着, 显出些狼狈的模样来。

    江寻鹤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忽而掩唇轻笑了一声, 撞上了沈瑞的目光,才轻咳了一声, 故作无事。

    偏沈瑞精细地厉害,他的手被束缚在毯子中,但颈后鼓囊囊的异状却着实令人难以忽略。

    他看着眼前从来都是一副好脾气好耐性,百般忍让的江寻鹤,眼中下意识露出了一点震惊,随后在意识到了些什么之后,唇角迅速绷直,有些恼怒道:“江寻鹤!”

    只是他眼睛现下反衬着对面的烛火,透着一点亮光,再加上身上裹着的毯子,非但没有半点唬人,反倒好似只会哈人的狸奴。

    江寻鹤将他被毯子夹到脸侧的发丝轻轻抽出来,轻声安抚道:“莫恼,夜里寒气重,若是被冷风吹了,再染上病便又不知几时才能将养好些了。”

    他蹲下身子,将沈瑞横在床榻前的鞋子齐整地摆到了一旁,随后起身道:“既然不想走,便由江某抱着阿瑞过去吧。”

    沈瑞垂下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光,片刻后抬起头,却半点踪迹都寻觅不得,语气中有些明显的迟疑,但话中却仍是疏离至极。

    “学生如何有这般殊荣,若是被那些个好口舌的掉书袋子知晓了,指不定明日早朝上弹劾我的奏折便能将大殿都淹没了。”

    江寻鹤闻言唇角微微扬起,知晓不过是些不由心的托词,若非如此,合手听闻这小霸王扯出的说辞中这样的漏洞百出?

    他也有太多可以及将其周全过去的字句了,无论扯着哪一条都堪称没有纰漏。

    可他只是唇角含着笑意,密谋似的小声道:“可这原也是一件隐匿在深院中之事。”

    沈瑞同他对上目光,觉出些与往日不同的光景来,传胪日时这人还似远山般叫世人无法企及,现下却又好似浑身都披上了点艳丽旖旎的霞光。

    沈瑞垂了垂长睫,遮挡住了眼中的兴致。

    他倒是从未想过,原来驯化一个人精是这般有趣得紧,他甚至不许要付出更多的心神去盘算,只要等着他主动掰断自己的尾羽就好。

    再抬起眼时,好像又是那般矜贵的小郎君,弯了弯眼睛道:“如此,便有劳太傅了。”

    他双手连带着臂膀都被拘束在毯子里,甚至腾不出什么能展示自己张开怀抱的心思,沈瑞略想了想,向床榻外挪腾了几分。

    见江寻鹤没有反应,又使劲晃着小腿往外挪腾,在察觉到身下空了一点的瞬间,整个身子都被抱了起来。

    凌空的瞬间,沈瑞下意识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立刻松懈开来,甚至自作主张地将头偏了偏,挪到了一个更舒适的地方。

    门扇被打开,沈瑞立刻便察觉到了外面的寒气,但身子上由于裹着毯子,却仍然能维持大部分的暖意。

    他向下陷了陷,两边的毯子立刻将他的脸也遮住了一部分。

    沈瑞露在旁人眼中的时候,大都是那副金娇玉养、处处讲究的模样,就连上下马车的脚凳上也要镶嵌着金花,半点也不怕旁人趁着不备将其扣走。

    何曾见过他眼下这样乖顺的样子?

    江寻鹤垂眼看了一下,随后飞快地将目光挪开,但沈瑞还是听见了从他胸口出传来的闷笑声,从他现在的角度甚至能瞧见江寻鹤上下滚动了一下的喉结。

    他轻轻“啧”了一声,有些恼火地警告道:“不许笑。”

    脾气差劲得简直没道理。

    但江寻鹤仍是纵着般,轻声应到:“嗯,好。”

    沈瑞瞧了一小会儿,像是在确保他没有再偷偷嘲笑自己,才安下点心般地将目光投向更远一点的地方。

    院子里的灯火大都已经熄灭了,这也是因着沈瑞夜里难以安眠,院中的仆役又琢磨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将一切可能影响到他的东西都仔细安顿好。

    便是连烛火也是他一睡下,便即刻熄了,生怕隔着这么老远仍能晃着他。

    夜里本就暗,再加上没有烛火,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好景色来,就连种满了各色名贵花木,白日里瞧着万般有趣的花园现下也是乌黑一片,能看出点有意思的剪影还是因着沈瑞的眼睛着实好用。

    丛生的繁茂花木逐渐将两人的身影遮掩住,长廊边才闪出两道人影来,春珂的嘴还被春珰紧紧地捂着,生怕她因为毛躁再露出什么声响来。

    直到现下看不见人了,春珰才缓缓松开了手,春珂急促地喘息了两声,随后小声问道:“竟真叫姐姐算中了,公子果然随着太傅走了,只是二人这般亲近,怕是……”

    春珰静静看着二人身影消失的转角轻声道:“我们做奴仆的,最大的作用便是替主子分忧,只要主子安定了,才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

    在转过拐角后,视野中霍然开朗,两侧的小路上点着两列小灯,现下正颇兴盛地亮着烛火,晃出了好长一条通明的路径。

    昨夜沈瑞来时还没有,想来便是今日匠人安置的,将从自己屋子同江寻鹤之间的这一块儿都照亮了,夜里便也更方便人行走。

    又隔着一个拐角,影响不到沈瑞夜里安眠。

    沈瑞轻哼了一声道:“春珰这奴才惯是会自作主张,也不知是图个奖赏,还是活想吃顿板子。”

    “原是我的主意,夜里难走,怕阿瑞再有磕碰。”江寻鹤稍稍顿了顿,随后略带着笑意道:“只是不知阿瑞是赏还是罚?”

    沈瑞嗤笑一声,懒散地合上眼道:“若是罚,便合该叫你出去睡桥洞。”

    二人的屋子离得并不算远,沈瑞的院子虽然大,但却有好大一片都被他种了竹子遮掩着深处,说不上附庸风雅,只能说是奢靡无度。

    若非那些个竹子是活物,只怕他也是要给镶嵌上金花的。

    是以江寻鹤搬进来的时候,沈瑞稍一思虑便选了离得最近的一处小院,但即便如此现下却仍是嫌远,沈瑞漫不经心地想着不如干脆将人搬进自己屋子里好了。

    左右他看那些世家子弟养娈宠的时候,也是这般。

    不然日日这样挪腾,不出半月,他就得想法子叫人做软轿,日日叫人送着往来的话……

    沈瑞顿了顿,紧了紧眼睛,鸦青色的长睫在压力之下贴合在了皮肉上。

    那哪里是什么软轿,分明是凤鸾承恩车。

    只怕一夜之后,满中都都要知晓他在府中大行淫.乱之事了。

    省力的法子被瞬间作废,沈瑞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总不能夜夜都要像现下这般,倒也不是因着旁的,只是实在是有碍他金主的身份。

    旁人皆是金屋藏娇,大约遍数着满汴朝,如他这般被金丝雀抱着去睡觉也是独一份。

    可沈瑞连每日进出府中都快要脚不沾地了,若是叫他现下抱着江寻鹤来回趟走,他倒是不如被一剑割了喉咙,死得还利索些。

    江寻鹤的脚步微微一顿,沈瑞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屋子前,门扇被轻轻踢开,透出里面昏暗的烛火来。

    沈瑞原本想要借势瞧瞧屋中究竟哪里新添置了什么的心思半路夭折,他皱了皱眉道:“怎么没点烛火?”

    江寻鹤先将他放在床上,手掌轻轻贴合了下他的颈侧,好似在试探他身上的温度。

    他其实一路裹着毯子,半点儿没觉着冷,江寻鹤试探了一下,大约也是觉着尚可,因而没多说什么。

    只是在他面前蹲下身子,将他身上的毯子轻轻解开,在束缚剥离的瞬间,沈瑞听见他轻地好似呓语般的回应:“我原以为阿瑞不会来的。”

    沈瑞的手指蓦地蜷缩了一下,好似有人用长针在他的指腹刺了一下般。

    他抿了抿唇,看向身前的江寻鹤,后者蹲在他身前神色不见半分勉强,大约是觉察到自己的目光,于是抬眼对了上来,忽而轻笑了一声道:“但现下瞧来,却是我多虑。”

    沈瑞垂眼看着他,屋中烛火不明,昏暗一片之中其实看不清什么,就连江寻鹤说这话时的神情也不太看得清楚。

    但沈瑞大致能猜测出,他的神色究竟是如何地好似一团轻蹙着的轻纱,在人看过来的时候,又自己个儿轻轻抖一抖,随后笑道无碍。

    他能闻到屋子中的清苦味,远比在他自己屋子里的时候兴盛许多,他抿了抿唇随后道:“你吃住都在我府中,现下这么点用处,难不成还想推拒?合该将你这副模样都张贴出去,叫世人瞧瞧是如何地背信弃义。”

    江寻鹤听出了他话中的别扭,眼中生出些笑意,轻轻“嗯”了一声道:“是我的不是。”

    顿了顿,大约是觉着实在差些什么,于是将身段更放低了些地填补道:“求阿瑞宽宥我吧。”

    沈瑞掩在昏暗中的耳根染上一层红,有些恼怒道:“闭嘴。”

    第074章 第 74 章

    脚下是渐生的寒意, 但床幔中始终拢着的那点暖意却沿着他深入的肢体逐渐蔓延而上。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没再压着他那点窘迫向前逼近,而是将手掌放在沈瑞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 好似安抚般。

    他的手掌干燥温热,将那边暗藏着的鼓噪瞬间抚平。

    沈瑞仍是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这人站起身子, 稍稍走远了些, 还不等他疑心发问,便听见了一阵轻轻的撩水声。

    沈瑞向后仰了仰, 仅靠着手臂撑在身后,新换的软烟罗用着那点边沿在他身上轻轻蹭过,屋中烛火昏暗屋外却月色如洗, 透着窗纸晃进来的时候, 投在床幔上尤为地好看。

    手掌在被褥上压出一片红, 沈瑞却好似浑然不觉般, 听着屋子中的撩水声漫不经心的想着,大约陆思衡当初派人将这几匹软烟罗送来的时候, 也没想到他当真会拿来用作床幔吧。

    他略侧过头看着纱幔上莹润的光泽,倒是委实觉出了点骄奢淫逸的乐趣来。

    撩水声渐渐停了,随后紧接着的便是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沈瑞垂眼听着, 忽然开口道:“屋子里暗得难受。”

    江寻鹤走近了,将手掌在他眼上轻轻遮盖了一下便又收了回去, 只有一点分不清虚实的水汽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先忍耐一下吧, 现下晃了眼, 只怕一会儿便又不好睡了。”

    沈瑞原也不是真想现下便叫屋子中点上通明的烛火,只不过是因着黑暗中五感不自觉放大才平白生出点不自在罢了。

    江寻鹤在他身前重新蹲下, 手掌已经伸到他膝盖之上了,但却又很快地收了回去,大约是因着手上的水汽。

    只是稍一停顿,沈瑞的脚踝便被握住了,随后脚上便被刚洗过热水的帕子包裹住。

    一整块热将他烫得下意识往后一缩,就连身侧的床幔都被惊动了几分,荡除一点轻微的褶皱。

    他方才没穿鞋子,一路过来,即便有毯子裹着也仍是难免灌上一点寒风,只是到底天还不算太冷,即便有些不适却仍能周全过去。

    只是想不到竟有人比他注意地还要紧切些。

    厚实温热的帕子将双脚都紧紧地拢在其中,一双手掌隔着料子轻轻磨蹭着,带来更多、更切实的温度。

    直到寒气完全褪干净,那拇指才按了按他的脚踝,轻声道:“睡吧。”

    沈瑞躺进床榻里侧,月色透过层层软烟罗透进来已经不太晃眼了,反倒是散出一点轻盈的光泽,周遭皆是那股子令人安心的清苦味。

    他缓缓合上眼,渐渐沉睡。

    ——

    “你们府中的人这般懒怠,可是统共教出来的规矩不成?”

    萧明锦叉着腰站在庭院中大吵大嚷,眉目间尽是一层难消的薄怒,他身上还穿着丹朱色的衣袍,倒显出几分盛气凌人的意思来。

    春珰早起便先被管湘君叫去了商行取账册,等她回来得到消息的时候,萧明锦已经叉着腰在发脾气了。

    她在院子外听见了这一通声响,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位小祖宗比自家公子还要难伺候些,脾气上来了旁人是决计哄不住的。

    她一把拉住了想要进出的春珂道:“先派人去府门前守着,若是江太傅回来了便即刻请来,你再亲自去太傅院子中看看能不能将公子喊醒。”

    春珂面露难色道:“江太傅那里自然是没什么,只是公子那若是吵醒了,只怕要颇不痛快。”

    春珰斜了她一眼道:“若是叫里面那小祖宗闹起来,只怕你我才是当真吃不了兜着走。”

    春珂也是同萧明锦打过交道的,心中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因闻言稍一犹豫之后也就硬着头皮应下了。

    毕竟小太子在沈府动了怒,即便自家公子有法子将其哄好,可一旦传出去便是要霍乱到整个沈府,自然是要紧着这位伺候的。

    春珰见着春珂的身影逐渐从园子的转角绕出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后轻声快步走了进去。

    萧明锦原就是朝着院门的,见着春珰进来,口中的话倒是稍稍停顿了一下,挑着眼看过去。

    春珰福了福身子请安道:“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萧明锦的怒气好似退散了些,他从小板凳上跳下来,走近看了片刻后道:“起来吧。”

    “谢殿下。”春珰起身微微一笑道:“奴婢方才为公子出府办事,府中的奴才也是荒谬,殿下来了竟也不知道谨慎些,若有怠慢还请殿下恕罪。”

    萧明锦不接她的话,反倒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院子里其余的奴仆背后惊起一身冷汗的时候,他才悠悠道:“我认识你,你是表哥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殿下好眼力,正是奴婢,奴婢贱名春珰。”

    萧明锦点了点头,转身在沈瑞平日里坐着的那把藤椅上坐下,身边立刻有丫鬟递上茶盏,他接过轻啜了一口道:“你跟在表哥身边几年了?”

    春珰垂首应道:“回殿下的话,已经八年了。”

    她面色上半分不显,实则眼中已经渐渐生出些凝重,太子问得这些着实太不寻常了些,叫她不敢不拨出全部的心神来应对。

    “竟然已经这般久了,想来表哥能留你许久大约也是有些忠心在的,怎得现下这般没用。”

    萧明锦看着她略有些迷茫的样子,嗤笑了一声道:“怎么?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清楚?”

    春珰立刻跪下请罪道:“奴婢愚笨,还请殿下明示。”

    萧明锦将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磕,冷笑道:“既然是个忠心护主的,怎得叫楚家那狗杂碎生出那不堪入耳的心思来?合该方一见面便将人乱棍打死,丢到城外喂那些个野狗,也不算是白活一遭!”

    顿了顿,尤觉着不顺畅似的,又填补了一句道:“这种货色活在世上也只会将米吃贵罢了!”

    跪在地上的春珰只觉着一阵莫名的冤屈笼罩在身上,她抿了抿唇,心中万般无奈,她应当如何叫太子殿下明白该被保护的根本不是自家公子,而是现下躺在床榻上名声尽毁的楚泓。

    非但没有在行船上占到便宜,反倒被迫有了龙阳之好,甚至还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个。

    但这些话她却也只敢在心中想一想,根本没法子叫萧明锦知晓。

    自认拿着月薪,每日给月薪板式的春珰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认错道:“是奴婢的错,原想着皆是世家之内的,却不想那楚三爷竟是个包藏祸心的,此事全是因着奴婢不谨慎,还请殿下责罚。”

    萧明锦这脾气实质上发得好没有道理,总不能叫春珰一个做丫鬟的直接越过沈瑞,将那老杂碎给杖杀了,此刻不过是心中种种怒气疏不通,逮着个由头发泄罢了。

    因而见到春珰这般利落地请罪认罚,倒是有些不自在起来,他轻咳了一声道:“罢了,原也是那混账王八蛋的错。”

    大约是想要换个话头,他顿了顿后语调严厉地质问道:“表哥呢?你们把孤的表哥藏到哪里去了!”

    “一大早上,撒什么泼呢?”

    萧明锦闻声眼睛一亮,立刻起身道:“表哥!”

    沈瑞还在床上睡着呢,便被春珂喊了起来,那糊涂丫头只顾着萧明锦守在院子里,连件正经衣服都不曾带给他。

    进了屋子才两手空空地同沈瑞四目相对,露出点颇不走心的愧疚出来。

    最后还是沈瑞看见了江寻鹤为他留在床榻边的衣服和鞋子,大约是一大早上朝前给他拿过来的。

    人还没清醒个瓷实,便被春珂连催带赶地拉扯了回来,结果还没来得及进院子,便听见了萧明锦在院子中撒疯。

    他从院门外转进来,身上穿了件淡青色的长袍,就着那点主子暗纹,衬得好似谁家才情盛名的小郎君般,但一开口便叫人知晓还是那个顶顶出名的纨绔。

    但萧明锦可管不了这个,自从沈瑞病了不知多久没有进宫了,只剩下他一个每日面对江寻鹤和那些个晦涩难懂的书本。

    那江寻鹤更是可恨,表哥在的时候还伪装得多善解人意,结果表哥一不在就立刻化身第二个秦太傅,甚至比秦太傅还吓人些。

    任凭他在父皇面前百般耍赖,也还是躲避不过。

    但这也就罢了,谁知晓昨日他将人放出宫去为的便是自己不能随意出宫,好叫他探听表哥的消息传信给自己,谁知道他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宫门下钥了,也没等到表哥的消息!

    现下瞧见了沈瑞,立刻冲了过来,想要一下子撞进沈瑞的怀里吗,直到快要得逞的时候,才幡然惊醒,想起沈瑞那把脆弱到就连睡不好也要昏倒的身子骨,连忙止住了脚步。

    堪堪停在沈瑞跟前,却又扯着沈瑞的袖子来回拉扯着人看:“表哥你怎么样了,太医说你身子好些了,可有没有受伤?”

    沈瑞闻言便知晓他是因着什么过来的,于是对春珰使了个眼色,后者便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我无事,倒是殿下怎得出了宫,若是叫陛下知晓只怕不出半日板子就得落在我身上。”

    提起这个,萧明锦顿时乐呵呵道:“孤去求了母后,母后一旦应允了,父皇才不会拦着孤呢。”

    随后又偷偷环视了下四周,凑近了沈瑞用气声闻到:“不过,表哥怎得从外面回来,是不是……”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嘿嘿一笑后才问道:“是不是在外面给孤找了个嫂嫂?”

    第075章 第 75 章

    院子外春珰扑了扑衣裙上的灰, 见着一旁小心探着头观察的春珂小声闻到:“太傅呢?”

    春珂闻言向园子外瞧了一眼才转回过头道:“已经派人去接了,想来这会儿便应当到了。姐姐莫急,既然公子在想来便出不了什么岔子。”

    春珰瞧着她一派天真的模样, 不由得微叹了一口气道:“太子殿下今日这般怒气冲冲个地来了,哪里会全是因着那楚泓置气?那老东西的惨状现下都快隔着渡春江传遍汴朝境内了,难道太子殿下会不知晓?”

    “既然所来并非全是为着楚泓, 又一来便直奔着咱们院子, 想来祸首便应当是江太傅了。”

    春珂闻言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实在是未曾预料倒会有这样一出事, 但细想下来又越发地觉着春珰说得有理。

    她眨了眨眼,半点旁的由头都掰扯不出来,于是只能应承道:“我这便去催一催。”

    说罢便转身向着园子外去, 春珰瞧了一眼, 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清去了身上的疲倦之色, 抬脚去了小厨房看管着人备早膳。

    ——

    院子里,萧明锦说完后, 还不等沈瑞应答,便自己先禁不住地嘿嘿直乐,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了。

    沈瑞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少年的脸上看到这般不堪入目的神情了,他伸手将萧明锦紧凑过来的脑袋拨到一边儿去。

    “合该叫你那太傅将你脑子的污糟事儿清个干净, 倒省出许多空闲来装圣贤书。”

    沈瑞坐在萧明锦方才坐着的那把藤椅上,藤椅受了力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丫鬟新沏了茶递到他手边, 他端起来轻啜了一口, 茶水润湿了喉咙勉强将他激出些清醒来。

    将茶盏放下后, 却又掩唇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最后半搭着眼看向还站在面前的萧明锦道:“说说吧, 怎么忽然琢磨着法子到我这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手,丫鬟见状立刻搬了椅子过来放在萧明锦身后,只是沈瑞院子中不常来人,偶尔有人求上门也只有站着跪着的份儿,因而现下搬来的便难免有些简陋。

    丫鬟心中还忐忑了一番,毕竟他方才还因着茶水烫口闹了好大一通脾气,将众人都斥骂了个遍。

    却不想萧明锦连看都不看,自己便拖拽着椅背凑到沈瑞跟前儿,心满意足地挨着沈瑞坐着,眨巴着眼睛道:“孤都听说了,楚家那混账老王八蛋,黄土都埋到脖子根儿了还敢肖想那些?依着孤来看现下也是便宜他了,就合该直接乱棍打死!”

    沈瑞垂眼看着他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心中倒是难得生出几分感慨来,明帝现下卯足了劲好琢磨出些法子来使世家动乱,因而即便楚泓一事闹得这般大,却始终不见沾染上朝堂。

    但萧明锦却还远不知皇权在世家权力的掣肘下是何等的步步难行。

    “我当殿下是因着什么动这般大的怒气,难不成着中都之内但凡是个对我有些心思的便要乱棍打死不成?”

    沈瑞略歪过一点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唇角轻轻勾起,就连眼睛也弯了起来。

    “若是这般,岂不是要血洗中都了?”

    萧明锦方还要同他争辩,楚泓那般龌龊的腌臜货色怎得能同旁人做比较,可等他听见了沈瑞后半句话后,张了张嘴,硬是将方才想要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他看着沈瑞,面上显露出几分迷茫无措,任凭他将架子上那些个安邦定国的圣贤书全都读了个通透,也委实没法子应答。

    偏他若是说了还好,现下突然顿住,便被轻轻弹了一下发髻,一抬头便对上了自家表哥实在是有些恶劣的神情。

    见他看过来,还好大不满地恶声恶气恐吓道:“怎么不说话了,这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合该摘抄在纸上送入宫中去。”

    萧明锦对沈瑞还是有着些莫名的敬爱,毕竟与他常年在宫中受拘束不同,成日里招猫逗狗、听曲儿喝酒的沈瑞简直能叫萧明锦罗列出千百字的敬佩艳羡。

    但这些个东西就同沈瑞那点子学识是一样的,虚漂得厉害,别说建楼阁了,就是踩一脚都支撑不住。

    小太子捂着自己的发髻,满含怨气地控诉道:“表哥该不会真以为自己很招人喜欢吧!”

    不等沈瑞说话,他又好不服气地将自己话中的漏洞给添补上:“除了这张脸漂亮些,便只有被弹劾的奏折能越过中都其他的世家子弟了。”

    一口气说完后,心中的怨气散了,也就开始忐忑,心中直琢磨自己说话是不是重了些,刚想磕磕绊绊地往回找补,就听见沈瑞浑不在意地嗤笑一声道:“你当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但凭着这张脸,我死之前你便休想越过我上位。”

    萧明锦顿时瞪大了眼睛,小太子在宫中虽说处处都要合规矩,但旁人也是要守着那些个宫规的,他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沈瑞,全然不知晓为何这把火忽然烧到自己身上来。

    他虽年纪小些,但到底是储君,总归是要放着那些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因而房中情事也是知晓些的。

    但在他心中,他萧明锦也是玉树临风精通学识,更不必说还是这天下储君,往后便是娶妻也定是要娶这中都之内最最好的女娘,却不防这点心思还没落实,先被沈瑞掐断了。

    他瞪着眼说不出话的模样着实有趣,沈瑞弯起眼睛,神色越发地愉悦起来

    他想着江寻鹤那副漂亮模样颇为大度道:“罢了,也无需太过担心,毕竟待到殿下加冠时,我恐怕早就已娶了这汴朝生得最漂亮、最有才情之人了。”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惋惜道:“没法子,这岁数上差着呢,殿下未战便先败了。”

    萧明锦彻底懵了,他甚至连自己今日究竟是到沈府来做什么的都忘了个干净,食指颤抖着指了半天,才不可置信道:“沈瑞!你无耻!”

    沈瑞将身子深陷在藤椅之中,捏着一块糕饼慢慢吃着,闻言轻轻“啧”了一声:“原也是没法子的事,殿下何故都怪到我身上来?”

    萧明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生得最漂亮、最有才情之人才不会只看脸!你休想!”

    沈瑞见着他炸着毛全然忘记了自己同沈瑞差着好多岁的模样,乐不可支道:“错了,才情他已经有了,要我来做什么添补,我只要生得好看便成了。”

    萧明锦好不容易寻到些漏洞,立刻不甘示弱地反驳道:“才情有了,难不成美貌便没有吗?何故要看着你!”

    沈瑞微叹了一口气,向前俯了俯身子,藤椅因着他的动作带出一阵吱呀声,日光已经逐渐兴盛起来,顶在他身后沿着周身的轮廓透出一点光,显得颇不真实。

    萧明锦不禁怔愣了一瞬,还不待他做出更多的反应,便听见了沈瑞颇不正经的腔调:“他若是日日对着我,定然是心神愉悦,可若是对着殿下……”

    沈瑞故意扯长了声调,在萧明锦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才幽幽道:“还不如对着面铜镜来得利落。”

    萧明锦大约从来没想过两人想要娶的从根本上便区别开了,沈瑞肖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女娘。

    “一派胡言!”他霍然起身叉腰瞪眼,恨不得一脚踩在桌子上,愤然道:“孤哪里生得便不如你了!自幼便没有说孤生得不好看的!”

    沈瑞欣然点头附和道:“自然是生得好看,只是……”

    他抬眼上下打量了些萧明锦,后者立刻挺起胸膛,生怕被他挑出错来。

    半晌,才听见沈瑞幽幽道:“只不过五尺的郎君,难道还能称得上是位俊俏郎君吗?”

    “顶多算得上是地里一根长得好看些的苗儿。”

    “孤还能长!”

    萧明锦这下是真的恼了,涨红着一张脸,嗓门险些将院门震破,一副生怕自己因着气势不够叫沈瑞得逞的模样。

    沈瑞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撇开眼轻轻笑了起来,但总归还是顾忌着些小太子残存的颜面,因而还用手掌遮掩着,倒将脸侧拖出一点红来。

    “好了,原不过是看着你闹起脾气想着逗个闷儿,怎得还当真恼起来了?”

    萧明锦还生着气,自然毫不留情地戳穿他道:“你分明是哄你自己开心!”

    沈瑞轻笑了一声,随后在小太子怒目而视下抿了抿唇将笑意遮掩住了刀:“是我不好,惹殿下动怒了,殿下还是说说来我这院子究竟是为着什么吧。我可不信出一个楚泓便值得叫殿下费这一遭劲。”

    萧明锦被他气得脑子都快不转了,这会猛然提起还好生怔愣了半天,才一拍脑袋想起来,语调却是更生气了。

    “孤是来找江太傅的,孤昨日将他放回来,特意叮嘱他要看看表哥的情况,随后传信给孤,可孤硬生生等到了宫门落锁,休说传信了,便是连半个字都不曾看见!”

    萧明锦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远比方才真多了,说完后还眼巴巴地等着沈瑞跟他一并怒斥,一抬眼却只瞧见他正在幸灾乐祸。

    “表哥!”

    沈瑞笑着摆摆手道:“人就在你身后呢,可别拉扯着我。”

    萧明锦猛然回头,一眼瞧见正站在院门口的江寻鹤,后者还穿着一身官袍,映在两侧的细竹上,越发清冷俊美。

    但神色上却有着瞬间的怔愣,四目相对之间,他顶着沈瑞幸灾乐祸的目光微微叹了一口气合手行礼道:“臣请罪。”

    第076章 第 76 章

    萧明锦没想到自己说了半天的人现下就站在面前, 一时间倒是怔愣住了,全然不见先前张牙舞爪的模样。

    直到沈瑞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提醒,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颇没底气地转头瞧了眼沈瑞,却发觉后者已经一只手扣着茶盏往肚子里顺糕饼了,眼瞧着是半点也指望不得。

    萧明锦咬了咬压, 强撑着道:“太傅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横竖都已经叫他听见了, 与其现下怕他会不会从袖管中抽出戒尺,倒不如支撑起来, 显出些储君的仪态来。

    一句话说出来之后没剩下的便尤为顺畅起来,萧明锦挑着眉道:“孤倒是不曾听闻太傅现下竟这般忙,连传信的功夫也没有。”

    江寻鹤瞧着他那副活脱脱缩小版沈瑞的模样, 略有些无奈道:“是臣的过错, 昨日对阿瑞忧心过盛, 只顾着将阿瑞看顾好, 却不想竟将殿下的吩咐给忘了,还请殿下责罚。”

    萧明锦张了张嘴, 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江寻鹤,好像从不曾这般了解过他一般,分明是自己得到了消息忧心表哥,他不过三两句话, 便将那些个功名全都拢到了自己身上去。

    现下倒好似是他无理取闹,惯会折腾人一般。

    垂在身前的手指缩了缩, 娇生惯养的小太子头一遭知晓了什么叫做颠倒黑白、是非错序, 几度张嘴又几度合上。

    明明知晓表哥才不会听取江寻鹤这只装柔弱的浑狐狸, 但太阳穴却一突一突地直蹦跶,正游移着要怎么开口的时候, 却突然听见身后似有深意的语调:“原来竟是如此吗?”

    他一转头看见沈瑞正略歪着一点头,手中还捏着那描金茶盏,却已然是迫不及待地拱了拱火。

    萧明锦立刻将方才心中对沈瑞的那点信任打了个对折,他面无表情地想道:去他的不会偏听偏信,分明那心思早就已经尽数歪倒了。

    彻底没有依仗的小太子反倒是没了什么可避讳的,沉着一张脸冷笑一声:“那太傅倒是说说如何忧心表兄的?”

    沈瑞唇角的笑意猛地顿住,下意识将身子支起了些,捏在茶盏上的手指微微缩紧,挤压间捏出一点白。

    倘若他同那漂亮鬼宿在同一张床上的事情传回宫中,只怕单是因着他那纨绔的名号,两人之间便要被打成苟且。

    即便这其中未必就没有藏着什么心思,但一旦传到皇家耳中,便会将那点子旖旎尽数剥洗干净,丝丝毫毫都掰扯开,随后摊在明面上,用那些个最最糟污的心神将其分解,试图从中发觉出一些能够和权力阴谋牵扯上的玩意儿。

    那点心绪仿佛熔了金似的往下沉,沈瑞将茶盏搁到桌案上,撞出一声脆响。

    声响不算大,但却将二人的心思全都扯到一处来,沈瑞垂着眼淡淡道:“任凭着打杀也别脏了我这块地儿,难擦。殿下且将人提出去审问吧。”

    萧明锦浑身的威严都被这话冲撞了个稀碎,难怪母后从前说表兄才是那个瞧着嬉笑嗔怒,实则最最心冷,若是论起风月来准是那个要伤人心的。

    现下还没待谈及风月呢,便先将萧明锦一心的孺慕硬生生磋磨去大半。

    瞧瞧,这便是自古多情总被无情负。

    萧明锦捧了捧心,身形一扭,故意扯出一副顾影自怜的娇弱模样来,好不委屈道:“表哥哪里是怕脏了地界,分明是拐着弯儿的偏心,瞧着中正,实则全是偏心眼子!”

    沈瑞瞧着他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嗤笑一声道:“瞧着也并不中正,上我这来寻清白可是寻错了地儿。”

    他懒散的抬了抬眼,看向庭院门口的那道身影,目光在那束紧的腰身上顿了顿,随后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起身在萧明锦发髻上又轻轻一弹道:“在宫中吃过早膳了?怎么浑身都是撒泼的劲儿。”

    萧明锦见没人陪他一起唱下去,只能耸了耸肩瘪嘴道:“才没呢,孤都快要饿死了。”

    说完又跟耍赖的猢狲般抱住沈瑞的,往怀里埋了一下请功似的:“孤可全是因着一心记挂着表哥,表哥可想好了要怎么奖励孤?”

    沈瑞呼噜了一把他圆润的后脑勺道:“听闻陛下要明日要考殿下功课?我倒是有法子可以帮殿下渡劫。”

    萧明锦猛地抬起头道:“当真!”

    随后又意识到自己动静太大,身后可还有个浑狐狸做叛徒呢,于是又将声音压低了,但却根本遮掩不住眼睛中的喜色。

    “表哥说得可是真的?什么好方法,快说与孤听听!”

    “公子,早膳已经备下了。”

    还不待沈瑞说话,春珰便垂着头站在院门前轻声提醒了一句,萧明锦先是心虚地被吓了一跳,随后又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看向沈瑞。

    沈瑞轻笑了一声道:“安心吃饭,吃完饭法子自然便出来了。”

    萧明锦有些不信任地盯了他一会儿,毕竟上次说要将他从秦太傅手中解救出来,叫他费了好大的功夫连脸面都顾忌不得,去父皇面前好一通哭闹才换了新太傅,

    结果虽说讲学颇有意趣,但那江寻鹤哪里像是个教书的,分明好似个卖货的,斤两拿捏地极为精准。

    甭管是背书还是大字都掐在他的限度上,叫他反反复复地挣扎着,却又远不至当真闹出些什么声响。

    但沈瑞的神情实在不似作伪,父皇考校的利刃又在后颈选择,萧明锦盯了片刻后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了。

    走出去了几步后,萧明锦突然咬牙切齿地开口道:“孤的太子妃一定会是汴朝最最漂亮有才情之人,孤一定不会叫你得逞的!”

    沈瑞一怔,随即失笑,原来憋了着半天,心中竟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他略侧过一点头,看向身旁的江寻鹤,后者似有所感般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碰撞之际,萧明锦听到沈瑞轻笑道:“休想。”

    ——

    因着春珰早早来厨房盯着,早上上又重新添补了许多萧明锦惯爱吃的玩意儿,原本就饿着的小太子见了桌子上的吃食,当即便要夹菜,却被春珰轻轻拦住了。

    随后从身后的托盘中取出银针一一当着萧明锦的面试过毒,才算罢休。

    这套流程每日在宫中不知要应用多少遍,萧明锦早就已经见惯了,但还是难得在宫外瞧见,因而略一怔,随后撇着嘴道:“这饭菜难不成还有人心狠毒?”

    一边说一边挑着眼去看江寻鹤,暗示的意味简直明显得不行。

    江寻鹤坐在他下首,已经换上了一身淡青色的素袍,衣领处还露出白色里衣的边沿,裹着欣长的脖颈,好似比沈瑞现下手中的白瓷茶盏还要金贵易碎些。

    闻言抿了抿唇,下垂着的鸦青色长睫轻轻颤动,在日光的映衬下载眼睑处投出一点阴影,院中清风拂动,将他的衣衫吹动了几分,更显得腰身清瘦,叫见者无不心神颤动。

    他站起身,合手请罪道:“皆是臣的过错,若非是臣过于忧心阿瑞,便不会叫殿下伤神,还请殿下责罚。”

    “但臣绝没有欺瞒殿下的心思,实在是……”

    后半句未尽之言消散在清风中,只剩下丁点儿入耳的叹息声。

    萧明锦握着筷子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知道都不必多费心思去看表哥现下是这么样的神情,方才在院子中还尚且原不及此,便激起那般偏心偏爱,更不用说现下这般那孤苦小白花的做派了。

    萧明锦并非眉间见过这般手段,但那都是父皇后宫中那些个争宠的妃嫔才会使的,哪有大男人玩弄这般心机的?

    他现下甚至能感受到周遭的仆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跟挂着刀子般,一寸寸地拉扯过去,带起丝丝血肉。

    他急忙开口道:“你请的什么罪!孤又不曾怪你!”

    江寻鹤抿了抿唇,脸上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能瞧出几分苍白来,语调虽还是一惯地清冷,却叫人莫名听出些柔弱来:“殿下虽未怪罪臣,但臣的的确确做错了事,臣身为太傅,更应当以身作则,殿下若是不责罚便会坏了规矩。”

    说罢,他侧过身,好似禁不住般掩唇轻咳了一声,再回过头时,唇上虽然泛出一丝红润,但却衬得脸上更苍白了几分。

    就连平日里修长的指骨,此刻拢在一处,落在旁人眼中也是清瘦居多。

    围在周遭伺候的仆役中立刻传出一阵细微的抽气声,掩在风声中实在是难寻,但萧明锦现下满心都在注意着四周,稍一有动静便会被他捕捉到。

    那些个仆役尚且如此,他那个满身偏心眼子、专好美色的表哥难不成会站在他“这根好看的苗”这边不成?

    从出生便是汴朝储君,处在风波之中却始终被严严实实地庇佑着的小太子从前不曾见过的手段,今日全瞧了个遍,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今日出宫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但这点怀疑不过出现片刻便被他自己给刻意地忽略过去,因为他发现从前他始终以为自己是同表哥一并站在那“娇花狐狸”的对立面,可现下看来表哥早被漂亮娇花蒙蔽了眼,半点试毒的心思也兴不起来。

    江寻鹤今日不过是装着柔弱,便可叫表哥偏心,倘若明日再寻死觅活一阵,岂不是自己便要被活生生坑害了?

    思及此处,萧明锦只觉着原本自己脑子中的雾气此刻都散尽了,只剩下一个清醒又绝望的想法。

    他,堂堂汴朝储君,现在要和他的心机娇花太傅争宠了!

    第077章 第 77 章

    沈瑞的吃穿用度一惯是中都中最最奢靡的, 如今萧明锦来了,春珰更是捡着精细的,但一顿饭硬是把小太子吃得腹中尽是砂石般梗着。

    用完早膳, 春珂端了茶盏送上来,萧明锦吃得憋闷,见着了水忙接过来猛灌进去。

    一杯热茶下肚, 倒是将梗着的饭菜都冲开了些, 但不过片刻,热气便直直地往上反。

    萧明锦面露苦色, 艰难地往下咽了咽,好不容易才将那股子干呕感噎回去。

    沈瑞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慢着些,好像这院子中有谁催你了不成。”

    萧明锦心中原本就憋闷着好些委屈, 明明是他忧心表哥, 结果功劳却硬是全都安在了江寻鹤的头上, 现下还想着法子离间自己和表哥, 明明他是苦主,却倒是不如江寻鹤更似一朵娇花。

    事情不遂意, 饭又吃得不顺心,萧明锦哪里是腹中堵塞,分明脏腑内没一个是能通气儿的,眼见着得了沈瑞的安慰, 顿时便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到底是年纪小,真情假意半点分不清楚, 得了沈瑞一句话便巴巴地要将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

    “吃得不安宁, 胃里憋闷着难受。”

    他抱着沈瑞的手臂, 黏黏糊糊地撒娇,一边说还一边偷偷瞄着江寻鹤, 半点记性都不长。

    直到忽然发觉没听到沈瑞的声响,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急声道:“孤可全然没有嫌弃表哥的意思!”

    “只是……总还是会有人叫孤心中不顺意。”

    萧明锦悄悄抬眼观察着沈瑞,想了想,又噘了噘嘴,试图将自己显得更柔弱些,只可惜技艺不到家,只显出些诡异的矫揉造作。

    沈瑞垂眼看了一会儿,实在是难以生出什么旁的怜惜之情,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学问向来不错,或许听闻过东施效颦吗?”

    萧明锦眨了眨眼,看着一脸温和的沈瑞,着实有些不可置信。

    他可是表哥最最贴心的弟弟!

    还不等他摆出更委屈的样子,便听见身边传来一点细碎的声响,一转头便瞧见江寻鹤将筷子轻轻放下,对上他的目光后起身道:“臣已经用完了,便不打扰殿下用膳了。”

    说完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紧紧地抿了抿唇,他唇上因着刚吃了东西而泛着点水润的颜色,那一点皮肉被抿住又松懈开,哪里像是个心思缜密的朝臣,活像街上卖身葬父的可怜人儿。

    那满满一碗饭不过才吃进去一个小小的尖儿,明眼人谁看不出根本不是吃饱,而是被萧明锦三番两次地话里藏刀给挤兑走了。

    萧明锦几乎能够明显感受到沈瑞的目光立刻便被吸引过去了,直到人影消失在转角处,他才陡然发觉自己根本便是吃了个哑巴亏。

    “表哥,他……”

    沈瑞拍了拍他的肩起身道:“殿下放心,我都清楚的。”

    萧明锦眼睛立刻亮了几分,他就知道表哥英明神武,才不会被那狐狸的三言两语、装腔作势给骗到!

    还不待他表明自己的孺慕敬仰之情,便听见沈瑞吩咐春珰道:“让厨房备些糕饼送去给太傅吧,捡些精致入口的。”

    萧明锦咧到一半的嘴顿时僵住了,他缓缓收拢了笑意,坐在空无一人的饭桌前觉着自己活像戏文中的那个丑角。

    他面无表情的想:你真的清楚吗?

    但他到底没有问出来,几次争锋中的惨败叫他彻底清醒了,跟江寻鹤这种浑狐狸玩心思是不成的,只会将那些个招数全都倒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争宠,就必须要让表哥明白,只有自己才是他最最重要贴心的弟弟,他要返璞归真,用真情打动沈瑞才行。

    想通了的萧明锦俩忙起身巴巴地追了上去,凑在沈瑞身后没个止歇地问道:“表哥近些日子身子如何,那帮子太医总说表哥是因为忧思过度,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尽管告诉孤,孤一定会站在表哥这边的。”

    萧明锦将胸脯拍得啪啪响,脊背也挺得笔直,沈瑞斜着眼瞧了一眼,伸手呼噜了一把后脑勺,语调懒散道:“殿下先将自己的劫难渡了吧,明日便是考校,准备几分了?”

    萧明锦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气焰顿时被掐断了,耸着肩垮着脸道:“半分也没有,父皇考校一向刁钻,明日一过,只怕要先抄十天书才行。”

    忽然想到了沈瑞在早膳前的承诺,换做从前,只怕早就一把将人扯住缠问了,但经历了方才那一遭,萧明锦决心再等等,表哥定然会喜欢懂事听话的。

    但他那点心思着实是藏不住,也只剩下没有问出口了,行动间却百般的抓耳挠腮。

    沈瑞瞧了好一阵,生怕他路过哪一处山石的时候便攀附上去,抬手将一步快似一步的小太子拎了回来道:“放心,既然说会给殿下想法子,便不会诓骗。”

    萧明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中也知道自己的动作实在是太明显了些,但委实没法子,父皇考校时那张脸每次历经一遭便要做个三两天的噩梦,连饭都吃不下。

    沈瑞将人领回了自己的院子,春珂已经新搬来了桌案木椅摆在树下的阴凉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萧明锦心中忽然升腾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转头看了看躺在藤椅上合眼养神的沈瑞,最终还是将要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江寻鹤那厮肯定就不会质问表哥,他也不能耐不住输掉。

    春珂重新奉了茶盏放到桌案上,轻声道:“殿下先休息一会,消消食吧。”

    萧明锦看了看那茶盏,他现下休说喝茶了便是灌点风进肚子里都嫌堵,但不知为何心中却又一种预感便是,倘若现下不喝,一会儿铁定更加喝不进去。

    于是,今日出门诸事不顺的小太子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咬了咬牙端起来,方一掀盖子便发现了端倪,那茶盏中的并非是茶水,而是消食的酸梅汤。

    他说什么来着?表哥心中有他!

    萧明锦连忙小口喝进去大半,刚将茶盏放下,便听见身后一点细碎的脚步声,一转头正对上手中握着书卷的江寻鹤。

    明明应当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场景,却因为萧明锦方才喝的那一杯酸梅汤硬生生将氛围周转了一下,他现下可不是被小白花平白拿捏的,表哥对他可是看顾得紧呢。

    沈瑞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掀开眼皮瞧了一眼,懒散地打了哈欠道:“哝,殿下的救星来了。”

    萧明锦闻言怔愣了片刻,不可置信地指了指江寻鹤道:“表哥说得法子便是……”

    沈瑞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将毯子往上扯了扯,遮到了膝上,把那点寒意都阻隔在外,看着萧明锦一副生死不平的模样,又好心添补了一句:“考前押题。”

    萧明锦顿住的脑子终于开始运作,他忽然觉醒了一般大喊道:“孤不要他,表哥分明说的是会亲自帮孤。”

    沈瑞被他突然的大喊惊了一下,懒得同他分辨自己方才说得话中究竟有没有“亲自”二字,痛快道:“好啊。”

    萧明锦还张着嘴想要争辩,猛然一听见他应承愣了一瞬,随后生起些喜从天降的不真实感,方朝着沈瑞迈出一步,便听到他说:“只是凭着我的学识,殿下当真觉着能应付过陛下的考校?”

    萧明锦迈出去的步子还不等落地,便又悄悄收了回来,即便他对表哥满心孺慕,却也委实没办法闭着眼睛将表哥的学识吹到天上去。

    “所以。”沈瑞扬了扬下巴示意着萧明锦,后者满心满眼的委屈,却也知晓江寻鹤大约当真是他最后的救星了,只能慢慢磨蹭过去。

    不甘心但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学生见过太傅,请太傅赐教。”

    江寻鹤好似对方才的动静个浑然不觉般,只有见到萧明锦行礼,才合手回了个礼,颇有点遗世独立的意思。

    萧明锦即便面上看着斗志昂言,但心中却不免泄气,活该他能做娇弱的小白花,自己只能做被嫌弃的破烂小草。

    若是这会儿有面铜镜,萧明锦估计就会发觉自己有那么点江寻鹤的精髓了。

    他方一坐定,春珰便端着诸多吃食进来,萧明锦立刻高扬起头,试图向江寻鹤炫耀表哥对他的偏爱。

    但没想到春珰径直将吃食摆在了那狐狸面前,他脖子都快抻长了,才有最后一小碟子山楂糕摆在他手边。

    萧明锦在心中冷笑一声,泄气?他要将这花连根刨出来,将他所有的叶子都扯下来,把他揉烂、踩碎、埋进土里做肥料!

    心中跟斗鸡似的,身上更是挺得笔直,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威仪。

    沈瑞倚在藤椅上,掩盖在毯子下的小腿轻轻晃者,看着萧明锦明显兴起的斗志,眼睛愉悦地弯了起来。

    孺子可教,不枉他费了一早上的苦功夫。

    明帝考校时越满意便越会叫江寻鹤在太傅这个位置上做到地老天荒,朝中哪还有什么比储君更重要的位置?

    他没了旁的可能,也就没了依仗,更不必说像原书中那般在朝中掀起百般的风浪。

    现下就连储君都越发看他不顺眼,而这种不满会在他的盘算下越发地充盈,待到储君登基,只怕会更有意趣。

    沈瑞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地敲着,发出一声声细微的响动,萧明锦提着笔听学了,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斗气,大约是发觉了江寻鹤押题的精巧之处了,就连对他的敌意也消散了几分。

    沈瑞不急着去催动,过急便会产生惰性。

    他懒散的合上眼养神,唇角却轻轻勾了起来。

    江寻鹤,你能依仗的还有什么呢?

    第078章 第 78 章

    日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地晃眼晒人, 即便萧明锦坐在阴凉处,也仍然无法避免地烦躁起来。

    就连落在纸页上的字迹也逐渐晃了起来,他抿紧了唇, 勉强将心神安定下来,但听到那点细微的瓷器碰撞声还是无法完全将其啊忽视。

    他趁着江寻鹤转身的功夫,悄悄回过头看向沈瑞, 后者正躺在回廊下的藤椅上, 端着白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冰镇梅子汤,萧明锦甚至能瞧见从碗口漫出来的冷雾。

    旁边还有几个丫鬟摇着绢扇, 生怕将人热到,桌案上更是摆满了各色的冰镇果子,个个鲜亮饱满, 但即便是这样, 那手指仍是在其中挑挑拣拣, 好像有什么不顺意般。

    中都虽然靠北, 可现下也仍是早午温差极大,白日里晒得紧, 又不比着夏日,制冰避暑都有着相应的由头,对于这些个富贵人家反倒是难捱一点。

    百姓或许还会因着不似夏日那般酷热而松泛些,可明帝想来想要做一个千古内贤明的君主, 从来不许宫中过于奢靡,最热的天气一过, 便不许宫中再用冰。

    但对于萧明锦而言, 没有了吃冰镇果子的这条名目, 秋晒简直是扼着他的脖子似的难受。

    况且中都之内的世家也各有各的难处,多是吃着各地的供奉, 不能说拮据,却也远不及沈家这般用度奢靡。

    因而一年四季都存着冰的,大约也只有沈瑞这院子了。

    萧明锦正看得眼热,身前的书页上忽然落下竹尺,这玩意儿他可太熟悉的,每日江寻鹤便把它拢在袖子里带到东宫,等讲完学又悠悠地带走,好似生怕一个愰神萧明锦便会将其折断,顺便毁尸灭迹般。

    虽然他也并非全然没有生出过此等的心思。

    但本就被日头晒得心头冒火,现下再一瞧见着竹尺,简直要借着这个劲儿烧起来了才好,即便这玩意儿在江寻鹤手中还从未真正落到他的身上却,当一见面仍是分外眼红。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江寻鹤站在他的身前,手腕一动,竹尺便落在了其中的一段上道:“此处为千古明君行事之典范,殿下要谨记。”

    江寻鹤今日所讲的东西并不比从前少,但特意强调要“谨记”的地方却不多,萧明锦心中知晓这就是所谓的押题。

    但他这些年每月都要被父皇考校,每每出题都十分之刁钻,即便他将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也仍然是逃避不得。

    若是他某一次向母后诉苦告状了,那月的考校定然更古怪些,偏还都是借着学过的文章发作起来的,叫人半点把柄也抓不到。

    几次过后,他也曾想办法押题,但最后只会叫精力分散,连文章都背得不通顺,受到的责罚也就更苦些。

    久而久之小太子学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顺其自然,左右他想明白了,父皇考的那些东西他也未见得日后便会用上,更谈不上什么打击。

    只不过是权当做一个孝子好好孝敬老父亲,哄他高兴罢了。

    当然,话既然这么说了,可便不能再追究他使的那些坏了。左右都是抄书,抄十日与抄十五日也没多大分别,谁都别好过!

    因而即便江寻鹤是表哥保举的,他也仍然是半信半疑,不是不相信沈瑞,实在是中都之内再找不到比沈瑞还要不学无术的了。

    若是他保举个招猫逗狗的,萧明锦定然没有半个不字,可讲起学问……

    萧明锦颇为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表哥还是不知道父皇的狡猾之处啊。

    他转过头去,对着沈瑞投去了一个怜惜的目光,却正好瞧见沈瑞换了碗酥酪在吃,瞬息间,目光便充满了怨念。

    他真傻,真的,着院子中哪里还有比他更可怜的人啊。

    面前的江寻鹤已经将竹尺抽走了,见他终于回过神来,才淡淡道:“殿下可都记下了?”

    话中好似在忧心他没有记住,但手上却半点停顿也没有,那书页上连个印子都没有,分明是生怕他记住了。

    萧明锦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沈瑞在听到江寻鹤这话时便将目光投了过来,方还松泛的肩膀,现下简直好似坠了百石之重的物件儿。

    他垂眼看了看书页,又略略抬起头,没有看向江寻鹤的神情,反而只是落在他浅青色的衣料上,将那点斑驳的暗纹分辨了个清楚。

    萧明锦忽而露出一点笑意来,他知道江寻鹤为何要这般,无非便是想要借着表哥在这才故意刁难自己,让表哥冷落自己。

    可他刚刚偏还就看了一眼,只怕这浑狐狸的诡计是要落空了。

    他微微一笑,用笔锋在那一段前做了个标记道:“记下来了,太傅方才说此处是千古明君行事之典范,应当谨记。”

    萧明锦面上还维持着一点温和,但心底却实在已经嚣张大笑了,若不是沈瑞还在身后算是压着,他便恨不得要叉着腰挺到江寻鹤身前却蹦跶。

    “殿下记下了便好。”

    瞧着他“铩羽而归”萧明锦只觉着浑身舒畅,一上午憋闷的火气这一刻好似也消散了大半。

    他有意无意地往身后去瞧,不要以为他不知道父皇命这狐狸给表哥同他一起讲学,但现下受苦受难的只有他自己,睁着眼纵许表哥在一旁偷懒。

    萧明锦冷笑一声,讨好表哥的小把戏罢了。

    还想打起精神继续防备着江寻鹤玩花样,却突然看见江寻鹤已经将手中的书册卷起来了,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微微偏转过头来道:“今日讲学便至此结束了,殿下好好准备明日的考校吧。”

    萧明锦一怔,随后轻轻踢了一下桌子,算是发泄心中的不满,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还没等他起身,便瞧见江寻鹤已经朝着沈瑞那边去了,他连忙收拾起东西也顾不得什么气不气了,急匆匆地跟了过去。

    还没到呢,便先叫嚷上了:“表哥,孤已经都记好了!”

    沈瑞颇满意般点了点头道:“殿下热了吧,过来喝点梅子汤。”

    萧明锦眼睛一亮,仰着头斜眼看了看江寻鹤,他就知道表哥根本就是心里有他。

    春珰将一早备好的梅子汤端给他,丝丝寒气从碗沿散出来,萧明锦拨开勺子不用,一口猛灌进去,只觉着一直凉到肺腑之间。

    喝完后又跟个可怜的小狗崽子般眼巴巴的道:“还有吗?”

    春珰轻笑了一声,接过身后丫鬟递过来的食盒道:“公子早早就吩咐人备下了冰镇的果子,全在这里了。”

    萧明锦立刻美滋滋地谢过沈瑞,转头却瞧见春珰还是笑盈盈地将食盒拎在手上,半点要将果子拿出来的意思都没有。

    他忽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了沈瑞,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声调颤抖道:“表哥……”

    沈瑞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殿下总该回去的,若是明日考校出了岔子,只怕陛下要将这罪责落到我身上来了。”

    藤椅很阔落吗,沈瑞蜷在上面显出几分莫名的柔弱来,大约是因着方吃了不少冰镇的吃食,唇色很艳丽,却也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叫萧明锦猛然想起来眼前人根本才痊愈不久。

    他想说父皇不会这样怪罪他的,但张了张口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半晌萧明锦有些失落道:“好吧,那孤便先回宫了,表哥要照顾好自己。”

    沈瑞轻笑了一声道:“殿下也不必难过,我先下已经好了许多,再过些时日大约我们便可在东宫见面了。”

    萧明锦打起了些精神道:“好,那孤便在东宫等你!”

    “那便由臣送殿下吧。”

    萧明锦唇边的笑意猛地顿住,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现下就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赶走了是吧。

    可任凭他心中怎样不满,都不会轻易说出口,他绝不会再上当了。

    萧明锦身后跟着拎着食盒的江寻鹤,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子,等一见不到人影,他便立刻原形毕露,转头恶狠狠道:“孤绝不会让你蒙骗到表哥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道:“可殿下总要回宫的,便像今日这般。”

    萧明锦脚下一顿,却并没有像先前那般气急败坏,反而冷下脸沉声道:“孤倒实在是好奇,你这般行事所求究竟为何?”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道:“总不会是同那些个想要向上攀扯的都存着同样的心思吧?”

    “殿下以为存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萧明锦噎了一下,又实在拉不下脸将话说得更难听些,憋了半晌,也只能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在表哥面前百般献殷勤,谁知道你怀的是不是要借着沈家的东风扶摇直上?”

    江寻鹤好似当真在虚心求教般:“那臣为何不讨好殿下呢?”

    萧明锦一怔,说不出话来。

    两人静声地向前走,偶尔身侧会走过一行丫鬟仆役,但也都只是静静地行礼,这种微妙的沉默一直维持到萧明锦走到府门前。

    车夫已经得了消息守在那了,真到了要走的时候,萧明锦又生出些不舍了,不知道下次要何时才能出宫来,这便是他作为储君所必须牺牲的吧。

    他向前踏了一步,听到身后江寻鹤淡淡道:“臣所行诸般,皆是依着他人所求而生。”

    萧明锦心头不知为何忽然猛地震颤了一下,几乎要将胸膛都撞破开,可他到底没有回头,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在长街上渐行渐远,江寻鹤唇边的笑意缓缓消散,分明立于闹市之间,却又好似远在旷野。

    他所行之事,不过是在依着沈瑞所求罢了,命途如此,死生亦是如此。

    第079章 第 79 章

    这些时日不单是沈府之内, 便是整个中都也隐隐兴起了些躁动的趋势。

    横看着天下之内大约再没有比民生更重要些的玩意儿,文武权臣每日在朝堂上争论不休说筹谋的那些落在生民耳目中便远不如一口能够果腹的馒头来的有意趣些。

    任由着那些手握权柄之人几乎要将这些谋算玩出花样,不见天日似的暗潮涌动, 但传落到民间的时候,便只剩下一碗茶、一口馄饨的功夫即可彻底将这点谈资给分辩完。

    还不如楚家的船要出航一事在市井间掀起的风浪更大些,无论是盼望着能带回些中都没有的稀罕物件儿, 还是期望着能在船上寻到个好些的差事, 都更加地贴合民生。

    当然更多是期望待到新一轮货船回来的时候,能够将粮价往下压一压——中都之内便只有楚家不会故意将粮价拔高, 在这之上,哪怕只是降下一枚铜板,也是另一种境界上的充盈。

    不单是这些百姓便是在行商者之间也难免因着中都内最近的传闻而直犯嘀咕, 若原是个楚家便也罢了, 只是现下中都不知从哪传出来的谣言, 说是上头还有个世家插手其中。

    可信度并不算高, 毕竟世家对于行商之事多有不齿,楚家已经算是这其中的另类, 又不见哪家出了什么揭不开锅的动乱,哪里就值得在这当中横插一手了?

    但无风不起浪,即便面上打着哈哈,私底下却恨不得叫人将中都内能排出来的世家都数一遍。

    “公子放心, 消息已经尽数传出去了。”

    春珰将茶盏放在沈瑞的手边:“这些日子天气燥,新煮了些降火的茶, 公子尝尝。”

    沈瑞瞧了一眼兴致缺缺地向后倚靠着, 薄薄的小毯子被他堆在身上, 将脖颈遮去了大半,只剩下脸还露在外边儿, 但神情也仍是恹恹的。

    春珰还在念叨着管湘君传过来的消息,他却已经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将眼皮半垂下了。

    春珰无奈地唤了一声:“公子。”

    沈瑞非但半点被抓包的愧疚都没有,反倒更懒散了几分:“管他如何,明日便要出航了,你便是现下将魂都叫出来,也照旧是要等着。”

    春珰闻言泄了一口气道:“可现下城中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只怕明日出航也是不消停,行商从来都是最易生变之事,公子又是何故给自己招惹这般多的关注。”

    沈瑞这几日睡得不少,却反倒是睡出一身困乏来,岂止是骨头,便是血液也好似凝滞了一般怠懒,而这种惰性倒当真催生出了些烦躁。

    他的目光落到桌案上的茶盏,犹豫片刻后忽而起身端起了茶盏,方一掀开盖子便闻到了一股子兴盛的苦味。

    沈瑞唇角在苦味的侵袭下逐渐绷紧,他便知晓所谓的什么白活降燥的茶便好似脱离了苦味便要顷刻间消散在世间才好。

    但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猛灌了一口,只是紧皱着眉,瞧着实在是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春珰看着他这般痛苦的样子,唇边露出一点笑意来,心中也算是暂时将这件事情放下来。

    沈瑞现在的身子也不知他怎么熬得,亏空得厉害,虽说从前也不见得由多强劲,但却也绝不是现下这般,太医来了几次便开了多少方子,天寒要补、天燥又要败火,简直娇贵得不行。

    倘若换个清苦人家去,只怕早不知成什么样样子了。

    一口气喝完苦茶的沈瑞忙捡了几块蜜饯送入口中,勉强将被苦到麻木的舌根拯救回来,因着口中还含着蜜饯,所以说话时也难免含含糊糊的。

    “你当现下不说你,就真的没人知晓了吗?我说过很多次的,这中都城内永无彻底的秘密。”

    春珰当然知晓他已经将这话说过很多次了,只是从前她一直以为不过是句故弄玄虚拿出来唬人的——虽然沈瑞也的确是一直在这般做。

    但他现下的神情却叫春珰的脑子里突然清醒了几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瑞这话从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

    思及此处,她不禁皱起了眉,怎么会呢,这中都之内权势富贵横纵交织,从上面瞧着正是百般的金玉遮眼,没有人会掀开这层虚假的遮掩看向其藏在底下的是怎样的腐坏死水。

    那么多堵高墙深院,多少条或富贵或低贱的人命都葬送在其中,怎么会没有秘密呢?

    她想不透。

    沈瑞倚靠在软枕上,尖锐的齿一下下、磨咬着,将口中浸着糖渍的蜜饯一点点咬烂,百无聊赖地将其磨烂,以此来消磨着的等待的时间。

    但他吃得蜜饯本就不多,再怎么磨蹭也总有甜味消散的时候,他轻轻“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他语调平得几乎能从首瞧见尾,春珰能听出他半点都不认为自己这句话是有任何疏漏。春珰抿了抿唇,想要将心中的疑问封存好,但最终还是禁不住开口道:“可是,为什么呢?”

    沈瑞闻言略歪了歪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片刻后轻笑一声道:“有什么为什么?”

    “这中都之内哪里有什么行事是不需要经过盘算的,但凡是历经过盘算的,便没有一件是天衣无缝的,细究下去都会有人事的痕迹。”

    春珰怔愣着,却仍是喃喃道:“而人事正是这世上最最好探查之事。”

    沈瑞弯了弯眼睛夸赞道:“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所以这中都之内所有掩盖在尘土之下的秘密即便是现下没有显露出来,也只是因为时势尚未到罢了,但总会有被逼迫着挖出来的时候。”

    “与其被动地等着,倒不如主动现身,先赚一笔。”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适时地弯起来,露出一点促狭。

    春珰顿了顿,还是有些担忧道:“可公子这般,只怕商行那边要多有防备了。”

    沈瑞懒散地合上眼:“迟早要知道的,被动地被发觉便是往人手中递把柄。”

    无论是江东商行,还是乌州於氏,倘若将此事隐瞒下来,等到他们发觉的时候,便会沦为一种掣肘。

    偏沈瑞最最厌恶的便是那些个自作聪明的以为可以拿捏住他,而露出的诸多蠢相。

    春珰垂下眼算是将这件事分辨了个明白,不再多问。

    直到她以为此事就此结束的时候,才听见藤椅上的人明晃晃地嫌弃道:“出去可千万不要说是我身边的蠢奴才。”

    “……”春珰面无表情地合手应承道:“奴婢记下了。”

    ——

    楚家的商船将要出航一事已经在中都内发酵了好些时日了,临着这两天更是躁动,不少人尽管没有旁的所求,也因着实在是好奇楚家身后之人是谁,而带着斗笠面具来渡口凑热闹。

    商户百姓便也罢了,偏偏今日还正逢休沐,即便天还没亮,也仍有许多官吏一并赶来。

    一时之间,竟将那里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楚家祭祀的桌案已经摆好了,便连管湘君也已经戴着她常戴着的斗笠候在那里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却还在等,这便意味着隐藏在楚家身后之人今日定然会现身。

    周遭围着的人群吵闹的声音逐渐变大,但楚家的人却好似半点都没察觉般。

    直到一驾镶金裹银的马车缓缓停在渡口,人群才好似陡然被扼住了颈子般鸦雀无声。

    那马车上的印记只怕满中都无人不晓,他们心中生出了百丈的波澜,但与之攀升的是浓浓的惊疑。

    无论如何楚家背后藏着的人都不应当是那出了名的纨绔。

    但无论他们心中如何猜测、如何想尽了法子欺瞒自己,都在沈瑞一脚踩在脚凳上的时候,被撞了个稀碎。

    沈瑞穿着一身丹朱色的绣金衣袍,在雾气兴盛的江边硬生生烫出一片艳,大约是因着实在是太早了,他方一下马车便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车帘被重新挑起,众人心中生出些希望,殷切地盼望着那手掌的主人可以使他们预料中的那一个。

    沈瑞环顾了眼四周,哪里猜不透他们的心思,他嗤笑了一声,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任由着春珂在他颈处将披风带子系好。

    在众人的期待下,江寻鹤缓缓踏出了马车,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嘘声,即便这位太傅比着那纨绔靠谱些,可他到底不过是个小商贾之子,只怕这般大的货船都不曾瞧见过几次,更别说成为操纵的那一个了。

    看来这背后藏着的,竟当真是沈靖云。

    众人心怀鬼胎,揣测着他这般行事的依仗,揣测着这背后沈钏海和明帝的手笔,但没有旁的参考,终究只能是猜测。

    管湘君在看到二人时,心中才算是松懈了一口气,她迎上前同二人福了福身子道:“沈公子安好,江太傅安好。”

    二人也还礼道:“管夫人安好。”

    “祭祀的事宜都已经准备好了,沈公子来上头一炷香吧。”

    围在周遭大的人几乎都要僵脖子抻断了,生怕漏听了些什么,闻言便算是确定了心中所想。

    谁知沈瑞却轻笑一声摆手道:“还是管夫人来吧,我不过是个掏钱的,想要借着夫人的东风赚一笔罢了。”

    他略顿了顿,露出一个有点微妙的笑意道:“更何况,我也并不信这个,只怕要犯些避讳。”

    管湘君闻言也不强求,便转身吩咐开始祭祀。

    两人站在一旁,江寻鹤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轻声道:“行商之人多信奉水神,遇水生财,也是为行船求个庇佑。我观阿瑞从前身上佩着的坠子,还以为阿瑞会信这个呢。”

    他口中说的坠子现下就在他手腕上系着呢。

    沈瑞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我若是信这个,合该太傅传胪那日便引颈受戮,断活不到今日。”

    第080章 第 80 章

    楚家人已经在管湘君的带领下燃了香朝着江面祭祀, 口中还念着些祝祷之词。

    岸边沾着的众人即便并非全是商贾,但总归没人会和钱财过不去,因而也在心中跟着念了几句。

    一时间, 倒是清静了许多。

    水神掌财,因而休说是出航,凡是行商之人, 便是陆运也少不得要祭祀一番。

    倘若谁敢大放厥词说自己全然不信这些神鬼, 只怕即刻便要被捆了手脚送到祠堂去跪着,虽说敬鬼神而远之, 可却也生怕惹上什么言灵。

    这种祭祀尤其在江东最为兴盛,主持这种祭祀本身便是一种继承人身份的象征,若非如此, 也不会那些个人恨不得将心思转出千百个弯子来盘算。

    但沈瑞却顶着周遭快要冒火的目光, 嗤笑一声, 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甚至在江寻鹤目光落到他颈子上的时候, 作弄般歪了歪头,将脖颈更多地露了出来, 仿佛在应承着他那句引颈受戮。

    江寻鹤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最最不该出现在这句话中的字词,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目光也陡然晦暗起来。

    尽管他知道沈瑞一直都想要杀了他,但却从未细究过这其中的缘由, 又或者说他沉溺在这种紧密的汲取中,竭力维持着, 生怕纠察下去便会好似镜花水月般化为虚无。

    可当着背后的真相摆在他面前时, 他才恍然发觉自己或许根本无法将其彻底推拒开。

    “为什么, 会是传胪日?”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好似引诱般,将两人之间那不过半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几分。

    衣料因着他的动作而陡然贴近,将江寻鹤的衣角也一并牵扯起来,带出些细微的弧度。

    “此事难道不应当问问江太傅吗?”

    为何他要费劲心神才能在眼下的境遇中博弈出丁点的生机,为何他每走一步都要百般斟酌,生怕行差踏错百年会坠下万丈深渊。

    这些难不成,是他活该命里便有此一劫?活该他便应当在这处处陌生的地方给个全然不识的人做倒霉替死鬼?

    沈瑞心中压着许久的神思陡然翻涌而起,可任凭他心中如何惊动,唇边的笑意却越发兴盛起来。

    似乎是有些无奈,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目光却直直地迎向江寻鹤,舌尖好似抿在齿间般含混又暧昧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全是为着太傅啊。”

    青年漂亮的眉眼处现下好似裹着层蜜糖般,可江寻鹤很清楚,掩藏在这之下的是要夺人性命的□□。

    就连他唇边吐出的字字句句都是覆上糖霜的利刃,趁人不备便要刺穿其脏腑,不留半丝生境的狠辣。

    江寻鹤却只觉着胸腔中心跳如擂鼓,就连四肢内彼此勾连的筋络也一鼓一鼓地震颤,竭力地昭示着他的渴求。

    即便他知晓沈瑞口中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着不知道饿的缘由,想要杀掉自己,却仍然可耻地为着这份极度的倾覆而自愿献祭。

    即便这其中要付出生死两境之间最最没有退路的代价。

    大约是瞧着他没有应声,沈瑞略挑了挑眉道:“怎么?太傅不信?”

    江寻鹤的喉间下意识滚了滚,却带出更多的干涩,他声音有些滞哑:“阿瑞所说的,江某无有不信。”

    他口中说着无有不信,可落在沈瑞的耳中却好似硬生生听出了掩盖在这其中的说不清道不明暧昧。

    沈瑞微微一怔,眼中满是疏离与冷漠,可唇边却露出些轻佻的恶意:“太傅该不会当真信了吧?”

    他将身子站直,两人间方还不过寸许的距离重新被拉扯开,他漫不经心地将衣料上的褶皱一一抚平。不过瞬息之间,便好似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矜贵的世家郎君。

    方才还说自己不信鬼神的青年,现下却饶有兴致地看着楚家祭祀水神的场景,却只有他自己知晓那些表露在外面的兴致下是怎样不堪言的烦躁。

    遮掩在袖子下的手指轻轻磋磨着,分明诸般事物现下皆是顺着他的盘算行进,并无半点偏差,可不知为何他却越发地不安。

    沈瑞唇边还挂着笑,但眼中已经汇聚起难消的躁意,这一切似乎都太过于顺畅了些,无论是将江寻鹤从翰林院拉扯而出,还是算计小太子同他之间渐生龃龉,似乎都太过于顺畅了些。

    就连现下同楚家的生意结盟也好似有一双手在背后推动着般,楚家的确需要在中都之内寻求一个勘破之法,但依着原主的声名,便当真能让楚家这般毫无芥蒂地同意吗?

    沈瑞的指甲深陷入肉中,呼吸也不免急促了几分,在他穿书来这么久的时间里,江寻鹤呢?

    沈瑞的瞳孔瞬间紧缩,他终于知晓这其中缺少的东西了,他当然不会蠢到觉得原书中凭借一己之力搅动中都变局的人在这会儿还是个蠢人,那么他那些个手段又应用在了何处?

    他所做的这些事情中,又有多少被平白搅合上了江寻鹤的手笔。

    思及此处,沈瑞的身子难以自抑地兴起一阵战栗,他下意识咽了咽,却始终压制不住心中的惊疑。

    周遭的人群还在紧紧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言行举止间掰扯出点有意趣的东西来,最好可以只凭借着一眼就将他同楚家之间那些秘辛全都掰扯出来。

    沈瑞原本并未在意,可现下这些目光却都全好似梦境中他将死之时,江寻鹤高坐于马背之上现下投射的那一道目光般,无声地凝视着他。

    又或者说,在这其中默声地、一遍又一遍地杀掉他。

    这些时日中的盘算在耗费他心神的同时,也为他提供了极大的自信,身体越是一天胜过一天的病弱,他便越是确信自己说做错的筹谋是天衣无缝的。

    可江寻鹤那般的人物,当真是他那些辗转磋磨便可驯化的吗?

    这些时日间,究竟是他驯化了江寻鹤,还是自己反成为被捕的黄雀。

    倘若说向前的沈瑞是对自己道的筹谋有着完全的信任,那么现下的他,便只剩下了满心的惊疑。

    楚家的祭祀活动已经结束了,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江面上瞧着似乎当真更加地平稳了。

    仆役已经将祭祀的器具都收拾好,至于牛羊肉便被带到一边去分割,切成了见方的肉块再用油纸包好。

    周遭早就围上了一片百姓,这些人大都是生活困苦,他们同那些心怀算计的商人官吏都不同,一大早守在这里便是为了能够分到祭祀剩下的肉。

    这些东西对于楚家来说不过是指缝间露出的丁点儿,但对于生活困苦的百姓来说却是一家人的欢欣。

    行商者也不全都是财大气粗的,许多行商者不过也是略富裕些,常常祭祀结束后便要将肉品都收拾回家。只有楚家会将所有的东西分与百姓,用管湘君的话来说便是积攒些福气。

    因着那些分祭品的百姓,周遭的氛围倒是轻松了许多,管湘君走到沈瑞面前道:“沈公子虽不信鬼神,这红绸却是定要公子来剪的。”

    沈瑞因着她的动静一惊,才算是回过神来,面色却是有些难看,他看向管湘君身后停靠在渡口的货船。

    在货船同岸边牵连的地方系上了一条红绸,因着日头还未出来,所以现下天还是灰蒙蒙的,在昏晕一色的天水之间,那红绸仿佛燃着般鲜活。

    沈瑞轻轻一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他站到岸边时,身侧立刻有人递上铜剪,锋利的剪刃在红绸上缓缓划过,最终将其完全割裂开,象征着某种尘封似的物件儿再次兴盛起来。

    管湘君合手道:“还请沈公子放心,妾身此次前去,定然不辜负公子所托。”

    斗笠上长长的纱幔将她的神情完全遮盖住,但即便如此,沈瑞也仍然能猜出她的目光时如何的坚定。

    他同管湘君都清楚,此次出航所求的远不止赚到钱这么简单,为得是打通沈瑞谋划中的市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楚家比沈瑞对这个机遇更加急切地索求。

    即便出了天大的差错,沈瑞也无非是舍了几箱金银,沈家还不至于连这些钱都支撑不起,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连带着沈家也沾染上经商,甚至是失败的名声,可名声这种东西在沈瑞看来实在是最没意趣。

    但楚家不同,如果彻底失败,楚家便会受到重创,日后再想回到今日在行商中地位只怕要无比艰难。

    可不主动谋一条出路,那便只能等着其他世家将其撕扯吞吃。

    楚家远比沈瑞更似一个亡命之徒。

    沈瑞唇边的笑意兴盛了几分,他的盘算怎么会完全掩盖在旁人之下呢?他最最喜欢的便是将自己的筹谋高筑于他人的死生之上,看着那些人明知他是来盘剥的,却仍然甘之如饴。

    他合手行礼道:“如此,便有劳管夫人了,沈某在中都静候夫人佳音。”

    货船缓缓驶离渡口,天边终于跃出一道金光,勘破了混为一色的天水之间,好似在为前行的货船开辟了道路般。

    这便是行商者会选择在天亮之前出航的缘由。

    身侧停了一道人影,沈瑞垂眼看了看投射在地上的斑驳影子,原本躁动的心神却安定了下来,甚至对于自己方才动乱的神思觉出些可笑。

    他转过头看向身侧的江寻鹤,后者好似仍旧同平时没有半点分别,但沈瑞却很清楚,他方才生出的那些惊疑都在为他覆上一层令人难以忽视的薄雾。

    沈瑞弯了弯眼睛,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恶劣起来。

    仍是那句话,若是信命,他便应当在穿来的那日便主动引颈受戮。

    两相盘算之间,谁又能笃定自己便一定是猎手。